第六卷 幽靈子彈 第十六章

此時遼闊的天空直讓人聯想起它身後的廣大宇宙。

這種「天空的遼闊感」,是VR世界永遠無法模擬出來的感覺。逝去的秋季似乎已被遺忘,湛藍的天空里有著類似羊群的小小高積云以及薄薄的卷云飄浮著。細長電線上有兩只麻雀緊靠在一起,高空中的軍用飛機稍微將陽光反射了回來。

詩乃凝視著眼前這幅無限遼闊的透視圖,似乎再怎麼看也不會厭煩。

以十二月中來說現在的風尚稱溫暖,而且學生剛放學時的喧囂也不會傳到校舍後面來。平常東京都心的天空看起來總是蒙上一層薄薄的灰色,然而今天看起來卻像故鄉那座北方小鎮一樣。詩乃坐在黑色土壤外露的單調花壇邊緣,將書包放在膝蓋上,然後讓心靈遨游在無限的空間里過了近十分鍾。

只是不久之後,便有幾道腳步聲伴隨著尖銳笑聲靠近詩乃,把她由空中拉回地上。

她將努力向上抬的脖子移回來,接著拉起白色圍巾,等著那幾個闖入者走近。

遠藤與兩名同伴由校舍西北端與大型焚化爐中間的通路現身,她們看見詩乃之後便歪著嘴唇,露出了殘虐的笑容。

詩乃左手拿著書包站起身來說:

「既然主動找別人來這里,自己就別遲到。」

聽見詩乃這麼說之後,遠藤身邊的一個跟班便眨著厚重的眼瞼,收起笑容大叫:

「朝田啊,你最近真的很臭屁哦!」

另一個跟班也用類似的語調說:

「就是啊~這樣對待朋友太過分了吧?」

距離詩乃大約兩公尺的三人,各自以認為最能發揮效果的角度露出充滿威脅性的眼神。詩乃先盯著站在中央的遠藤那與獵食性昆蟲相似的細小眼睛看。

雙方沉默了幾秒鍾。接著遠藤便露出笑容,抬起下巴說:

「算了,誰叫我們是朋友嘛。對啦,如果我們有困難,你應該會幫忙吧。剛好我們現在手頭就有點緊呢……」

其他兩個人聽見她這麼說都笑了起來。

「就先借個兩萬用用吧。」

遠藤以像在借橡皮擦般的口氣麼要求著。

詩乃將沒有度數的NXT光學鏡片眼鏡摘下後收進裙子口袋里。以最嚴厲的眼神看著遠藤等三人,斬釘截鐵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我之前也說過了。我沒有錢可以借給你們。」

瞬間,遠藤的眼睛又眯得更細了,看起來就跟線一樣。她從眼瞼縫隙里放射出執拗的眼神,以更加低沉的聲音說:

「……別以為你可以一直這麼囂張下去。話先說在前面,我今天真的跟老哥把那個拿來了。你可別嚇哭啰,朝田。」

「……隨便你。」

詩乃心里雖然想著這群人應該不至于這麼過分,但遠藤竟然真的嘴角一揚便將右手伸進書包里。

那吊著大量玩偶的書包里忽然冒出一把黑色自動手槍,這光景其實倒讓人感到某種黑色幽默。遠藤生澀地抽出大型模型槍後,立刻以右手持槍指著詩乃。

「聽說,這個可以在厚紙箱上射出一個洞來唷。雖然老哥告訴我絕對不能拿來射人,但朝田你應該不會理這種話吧?因為你早就習慣了嘛。」

詩乃的眼睛很自然地被黑色槍口吸引過去。

她的心跳立刻因此加快。耳鳴也讓周圍的聲音逐漸離她而去。她開始呼吸急促,一股冰冷的感覺也由指尖開始向上蔓延。

但詩乃一個咬牙,振作起全部精神把視線由槍口內側的陰影移開。她的目光隨即由遠藤持槍的右手往手臂移動,再順著手臂來到肩膀、染色的頭發,最後到達遠藤臉上。

遠藤的眼睛似乎因為過度興奮而導致微血管浮現,虹膜也因此變成非常丑陋的濁黑色。這雙眼睛的主人,只不過是個醉心于暴力的可憐蟲罷了。

真正恐怖的東西根本不是槍。而是握住它的人。

可能是因為詩乃沒有出現預期的反應吧,遠藤焦躁地噘起嘴唇並吐出這麼一段話:

「快哭啊,朝田。給我跪下來道歉。不然我真的要開槍啰。」

接著她便將模型槍口對准詩乃左腳,然後露出笑容。她的肩膀與手臂微微震動,詩乃立刻就知道她打算扣下扳機。但是子彈並沒有發射出來。

「可惡,這是怎麼回事!」

她雖然又扣了兩、三次扳機,卻只聽見塑料摩擦的聲音而已。

詩乃用力吸了口氣,腹部鼓足力道,隨即將書包丟在腳邊並伸出雙手。

她以左手大拇指用力按遠藤的右手腕,並趁對方握力舒緩的瞬間以右手奪槍。接著,她將食指伸進扳機護弓里一轉,握把便輕松地落進掌中。雖然這把槍的材質應該是塑料,卻有種沉重的感覺。

「45手槍嗎?你哥哥喜歡這麼傳統的設計啊。不怎麼合我胃口就是了。」

詩乃說完便把槍枝左側面朝遠藤。

「45呢,除了手動保險之外還有握把式保險,不打開這兩處保險是沒辦法擊發的。」

「喀嘰」、「喀嘰」兩聲之後,兩處保險都解開了。

「還有呢,因為它是單動式的槍械,所以一開始得自己扳起擊錘才行。」

詩乃以拇指扳起擊錘,扳機便隨著堅固的聲音稍微抬起。

她將視線從目瞪口呆的遠藤等人身上移開後,環視了一下周圍環境。發現六公尺外的焚化爐旁邊排著一列藍色塑料桶,而其中一個桶子上還放了一個飲料罐。

詩乃將左手貼在握把旁,擺出基本的等邊射擊站姿。接著將右眼與照門、准星所連成的直線對准空罐。稍微考慮了一下之後又將槍口略往上抬,然後屏住呼吸扣下扳機。

「啪滋」的細小聲響後,些微後座力傳到詩乃手上。這把45確實地展現了後座力,橘色子彈隨之飛出。

由于詩乃不熟悉這把槍的彈道,所以原本以為第一發子彈會射偏。但子彈運氣很好地剛好擦過空罐最上方,反而讓詩乃本人嚇了一跳。鋁罐發出「鏘」一聲,便像陀螺般旋轉起來,最後終于倒下並從桶子上掉了下去。

詩乃「呼」一聲松了口氣,然後把槍放下。這時遠藤囂張的氣焰已經完全不見蹤影,只能茫然站在原地。當詩乃看向她的眼睛時,她立刻很害怕地閉緊嘴唇並往後退了半步。

「不……不要……」

聽見她發出害怕的聲音後,詩乃便將嚴厲的視線緩和了下來。

「……確實,這玩意兒不要拿來射人比較好。」

她邊說邊將擊錘扳了回去,然後把兩處保險關閉。當詩乃交出握把時,遠藤的身體雖然震了一下,但還是畏畏縮縮地伸出手把模型槍接了過去。

詩乃轉身撿起書包,再度用力拉了一下圍巾。她對身後的三個人道了聲再見便開始往前走去,但遠藤等三人毫無反應。直到詩乃走過校舍轉角並從視野當中消失為止,三人就只是默默地呆立在那里。

看不見遠藤等人的瞬間,詩乃的雙腳馬上失去力量,整個人也差點癱在地面上。她最後是將手撐在校舍牆壁上才勉強站穩身子。

詩乃耳朵旁出現震天巨響,血流似乎正以極快的速度流經太陽穴。胃酸逆流讓她的喉嚨深處隱隱發疼。如果有人要她再做一次剛才的舉動,她一定會表示自己辦不到。

即使如此——這依舊算是第一步。

詩乃強行鞭策軟弱無力的腳,迫使自己再度邁開腳步。模型槍那冰冷的重量依然緊貼在手掌上揮之不去,但將手掌攤在干燥的寒風之下後,感覺終于慢慢變淡。她以麻痹的手指拿出眼鏡,悄悄地戴了上去。

她橫越連結校舍西邊樓梯與體育館的走廊,走了一陣子後來到操場邊緣。經過運動社團邊跑邊發出加油聲的學生旁,再穿越田徑場南邊的小樹林後,正門廣場便出現在眼前。

學生們三三兩兩地准備踏上歸途。當詩乃准備快步穿過這些人往校門前進時,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有些女學生站在圍牆內側瞄著校門,並交頭接耳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詩乃注意到當中有兩個是班上和她交情還算可以的女生,于是她朝這兩人走去。

其中一名長發戴著黑框眼鏡的學生注意到詩乃後,微笑著舉起了手。

「朝田同學,你要回去了嗎?」

「嗯——你們在做什麼啊?」

一問之下,另一個將栗色頭發綁成兩條辮子的女學生便聳了聳肩,笑著回答:

「你聽我說唷,校門口那邊有個制服不是附近學校的男孩子。他把摩托車停在那里,還帶著兩頂安全帽,看來應該是在等我們學校的學生。雖然這樣很八卦,但總是會想知道究竟誰那麼大膽敢叫男朋友來門口接送,對吧?」

聽到這回答的瞬間,詩乃馬上意識到自己臉色一片蒼白。她確認了一下手表,然後拼命在內心喊著「不會吧」。

對方確實跟她約好這個時間在校門口碰面,而且那個人也說了「別浪費電車錢,我騎摩托車來載你吧」這樣的話。但他應該不至于會旁若無人到把車停在校門正前方才對——

……不,那家伙確實有可能這麼做。

詩乃畏畏縮縮地把身體

靠在圍牆上,從校門內側窺視外面,馬上就感到全身無力。那個穿著未曾見過制服的男學生,身體靠著放下腳架的鮮豔小型摩托車,手里還拿著兩頂安全帽,一臉呆滯地看著天空——他無疑就是前天才認識的那個少年。想到自己得在十幾個人的注視下主動向對方打招呼並坐上摩托車後座,詩乃便羞得連耳根子都紅了起來。她在心里嘟囔了一句「真想從這里注銷」後,便擠出僅有的勇氣轉向身旁的同班同學。

「呃……那個……他……是我朋友啦……」

她以幾乎聽不見的細微聲音說完後,女學生鏡片後的眼睛立刻瞪得老大。

「咦……是朝田同學?」

「是、是什麼樣的朋友?」

另一個女生也發出這樣的叫聲。注意到周圍因為這些聲音而把目光聚集過來後,詩乃只能抱住書包然後把肩膀縮小到極限……

「對……對不起!」

接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就邊道歉邊跑了起來。

聽見背後傳來「明天給我好好說明清楚唷~」的聲音時,詩乃已經穿越青銅校門來到回車道上。

即使她已經來到身旁,這名膽大包天的來訪者還是一臉癡呆地看著藍天。

「那個……」

對他搭話之後,對方才眨了眨眼並且將目光移了回來,接著臉上浮現慵懶的笑容。

「啊,午安啊,詩乃。」

在這種明亮的陽光下再度見面,便讓人覺得現實世界的桐人有種遠離塵世的透明感。他略長的黑發讓肌膚顯得更加白皙,而使人驚訝的纖細身體更是與他在假想世界里的虛擬角色頗為相似,像個少女一樣。

這種脆弱感,或說有點弱不禁風的氣息,讓詩乃想起他曾經曆過的兩年俘虜生活,不由得把原本打算說出口的苛刻言詞給收了回來。

「……午安……讓你久等了。」

「沒有,我也才剛到而已——話說回來……怎麼好像……」

桐人這時才容易注意到校門附近圍觀的學生們。他往四周看了一圈後才說:

「……大家都在看我們耶……」

「拜……拜托……」

詩乃的聲音里還是出現了些許無奈。

「把摩托車停在別人學校正門口,想不被注意都難吧!」

「是……是這樣啊。那……」

少年臉上忽然出現了戲謔的笑容。詰乃在假想世界里已經見過這種微笑好幾次了。

「如果繼續待在這里,不曉得生活指導老師會不會沖來這里發飆耶?似乎很有趣呢。」

「別……別開玩笑了!」

實際上,老師真的有可能會過來。詩乃反射性地回頭看了一下校門,然後低聲叫道:

「快、快點走吧!」

「是是是……」

桐人將掛在握把上的淡綠色安全帽拿下來遞給詩乃,臉上依然掛著笑容。

這家伙的內心世界跟在GGO里把我搞得一個頭兩個大的促狹鬼一樣,不能被他的外表給騙了——詩乃在內心這麼告訴自己,同時接下安全帽。她將書包斜背,套上半罩式安全帽,接著手便因為不知道該怎麼扣上安全扣環而停了下來。就在這個時候……

「抱歉。」

桐人的手伸過來,迅速替她將安全帽扣好。詩乃的臉再度一陣火熱,趕緊把面罩拉下來。她已經開始擔心明天在教室里被要求說明時該怎麼辦了。

「……詩乃,那個……你的裙子不要緊嗎?」

「我里面有穿體育短褲。」

「不、不是這個問題吧。」

「反正你在前座又看不見。」

向桐人報了一箭之仇後,詩乃便迅速跨坐到摩托車後座上。因為小時候常坐在祖父的老舊本田小狼90的後座,所以她已經很習慣了。

「那……你要抓好唷。」

桐人轉動鑰匙後,現在已經很少見的內燃機關立刻爆出尖銳聲響,詩乃再度縮了一下脖子。但是傳遞到腰上的震動與排氣的味道十分令人懷念,她不禁露出微笑,然後把手繞過桐人纖細的身體。

要由她學校所在地文京區湯島到目的地中央區銀座,如果搭地下鐵可真有些麻煩,若從地上移動倒是很近。

由禦茶水經過千代田大道抵達皇居時,摩托車為了安全起見慢慢沿著護城河前進。幸好今天天氣相當不錯,吹拂過臉上的風讓人感到相當舒服。通過大手門前之後,他們由內堀大道經晴海大道然後左轉穿越JR高架橋,再來就是銀座四丁目了。

雖然速度跟乘三輪越野車逃離死槍追殺時可以說有天壤之別,但他們依然只花了不到十五分鍾便到達目的地。桐人隨即把摩托車停了下來。

手上拿著安全帽的詩乃,被桐人帶到一間她從未去過的高級咖啡廳。推開門瞬間,身著白襯衫與黑色領結的服務生對他們深深鞠躬,詩乃不禁慌了手腳,顯得有些狼狽。

她聽見服務生問「請問是兩位嗎」時,覺得這不就像是……而更加慌張,但店里面忽然傳來一道毫無顧忌的聲音,破壞了整個高雅氣氛。

「喂~桐人,這邊這邊!」

「啊……我們和那個人約好了。」

桐人說完後,服務生面不改色地表示「了解了」,然後便鞠了個躬往前走去。店里滿是購物途中的貴婦,他們兩個穿制服的高中生看起來實在非常突兀。詩乃只能縮起身體,戰戰兢兢地走在擦得異常光亮的地板上。

一名穿著深藍色高級西裝、打著斜紋領帶,臉上還戴著黑框眼鏡的高瘦男人,從兩人的目標桌後方站起身來。詩乃雖然聽說過他是公務員,但這人除了散發出白領階級的氣息之外,看起來也有點像學者。

依照男人指示在窗邊椅子上坐下後,立刻就有毛巾與包著皮革的菜單出現在眼前。

「來,盡量點不要客氣。」

仿佛被男人的聲音催促般而翻開菜單後,詩乃頓時說不出話來。三明治和意大利面等簡餐就不用說了,連甜點的字段後面也全都標示著四位數字。

正當詩乃驚訝得不知如何是好時,旁邊的桐人冷哼了一聲說道:

「別跟他客氣比較好。反正花的是國民的血汗錢。」

少女偷瞄了對方一眼後,發現眼鏡男也微笑著連連點頭。

「那、那……我就點這個搭配小紅莓醬的起司幕斯蛋糕……還有伯爵茶。」

詩乃邊點餐邊在心中鐵青著臉大叫「嗚哇竟然要兩千兩百圓」,沒想到身邊的桐人竟然開口就說——

「我要蘋果烤布丁、蒙布朗蛋糕和義式咖啡。」

詩乃已經不敢想象這樣總共要多少錢了。

服務生深深一鞠躬後先行離開,眼鏡男從西裝內側口袋里拿出黑色皮制名片夾,從里面抽出一張名片遞給詩乃。

「你好。敝人是總務省綜合通信基盤局的菊岡。」

他以平穩的聲音報上姓名後,詩乃急忙接下名片,然後點頭回了個禮。

「你、你好。我是朝田……詩乃。」

話才剛說完,這個名叫菊岡的男人便正色低下頭說:

「這次因為我們的不小心而讓朝田小姐遇上這麼危險的事情,實在是非常抱歉。」

「不……不會,你太客氣了。」

當詩乃再度慌張地低下頭時,桐人便從旁插嘴說:

「讓他好好道歉比較好唷。如果菊岡先生能夠調查得再認真一點,我們就不會遇上那種危險了。」

「……聽你這麼說實在讓我汗顏不已。」

菊岡雖然像被個斥責的小孩般低下頭,但隨即抬起眼睛繼續說道:

「不過,桐人你也沒料到『死槍』竟然會是一組人吧?」

「是沒錯啦……」

桐人說完便靠在像古董的椅子上,傳出「嘰」的一聲。

「總之呢……先告訴我們目前為止知道了什麼事情吧,菊岡先生。」

「那是當然……但從破解他們的犯罪計劃到現在也才兩天而已。要把所有事情了解清楚還得花上一段時間……」

菊岡拿起自己面前的咖啡杯並喝了一口,這才繼續說下去:

「剛才我說是一組人,但他們實際上共有三個成員。至少根據首腦新川昌一的供詞,他們總共有三個人。」

「這個名叫昌一的人,就是在BoB里襲擊我和詩乃的破斗篷對吧?」

菊岡輕輕點頭肯定了桐人的質問。

「我想應該是他沒錯。從他家沒收那頂AmuSphere中所含的登入記錄,可以查到他的確在那時候連線到Gun Gale Online。」

「自宅……這個叫新川昌一的,究竟是怎麼樣的人?主謀就是他嗎?」

「……要說明這件事呢,就得從二〇二二年的SAO事件以前開始說起才行。不過在那之前……」


服務生剛好在這時推著放有大量盤子的小推車走來。等服務生無聲地將這些盤子排在桌子上並離開後,菊岡便以手勢請詩乃他們不用客氣。

雖然沒什麼食欲,但小小的蛋糕應該還吃得下。與桐人一起說了聲「那我就不客氣了」之後,詩乃便拿起了金色叉子。

她將淋有鮮豔紅色醬料的乳白色矩形切下一小塊並放進嘴里。除了起司極度濃縮的厚重味道在嘴里擴散開來之外,蛋糕本體更是入口即化。驚訝的詩乃立刻起了打聽食譜的念頭,但轉念一想就知道,即使出言詢問店家也不可能透露。

她不知不覺便將蛋糕吃了一大半,這才放下叉子拿起紅茶杯。含了一口略帶有柑橘香味的溫熱液體後,內心深處的緊張感似乎也稍微舒緩下來了。

「真好吃……」

詩乃低聲說道,菊岡聽見後高興地笑著說:

「本來呢,美食應該要搭配歡樂話題才能夠相得益彰。不過沒關系,我們可以改天有空時再過來。」

「這、這樣啊……」

不斷吃著眼前金褐色蒙布朗小山的桐人,這時笑著潑了菊岡一盆冷水。

「我勸你還是不要。這男人的『歡樂話題』不是臭就是惡心。」

「太、太過分了吧。我對東南亞的旅行經驗很有自信呢……算了,在那之前我們還是來談談這個事件吧。」

菊岡從旁邊的公文包里拿出超薄型平板計算機,然後以修長的手指點著畫面。

詩乃稍微繃緊身體,准備聽這個有點像老師的男人開口說話。

她當然想知道關于「死槍」事件的所有情報。然而心底同時也有一道微小的聲音呢喃著「不想再跟這件事扯上關系了」。

或許自己內心某部分還相信著新川恭二吧。即使被那個恐怖的注射器抵住脖子,詩乃還是無法完全憎恨恭二,也無法完全舍棄對恭二的好感。當時那個人不是真正的他,而是某個侵入他腦袋的人讓他做出這種事——詩乃心里還是想相信這種說法。

禮拜天深夜里發生的那件事,已經過了大約四十個小時。

那天夜里——當詩乃在桐人的催促下去浴室洗了把臉並換下運動內衣後,警察也來到了她的房間。

頭部遭受重擊而意識模糊的新川恭二當場遭到逮捕,接著就被救護車送到醫院去了。

為了慎重起見,詩乃和桐人也被送往別家醫院,並在里面接受了制式化的檢查。值班醫師告訴詩乃,她除了幾處擦傷之外沒有什麼大礙,隨後警察便在病房里開始偵訊,她努力運作著像是蒙上一層薄紗的渾沌腦袋,告訴警察實際在房間里發生的事情。

雖然她本人沒有感覺,但醫師判斷詩乃所承受的精神壓力已經到了極限,所以警察的偵訊也暫時在凌晨兩點告一段落。這天晚上詩乃就在病房里過了一夜,而隔天早上六點醒過來後,她先是拒絕了醫師的建議回到公寓,然後又到學校去上課。

她就這樣在昏昏沉沉之中度過了星期一,也就是昨天的上課時間。雖說恭二持續逃學,但他依然設有學籍,所以詩乃以原本為校方一定老早就知道這件事了,結果學校里竟然沒有任何一個學生在討論。

當詩乃完全無視遠藤等人的呼叫直接回到公寓時,警車已經在家門前等她了。換完衣服後,詩乃和警察一起來到昨天那家醫院,在醫師簡單問診後便接受第二次的偵訊。這回反而是詩乃提出許多與恭二相關的問題,但譥察只告訴她——恭二的傷沒有大礙,目前在偵訊當中依然保持著沉默這樣的情報而已。

基于「警備上的理由」,所以警察要詩乃當天晚上也在醫院里過夜。她在吃過晚飯並淋完浴後,便撥了通簡短的電話給老家的祖父母與母親,最後才躺在醫院為她安排的病房里。一躺到床上,詩乃便立刻陷入深沉的睡眠,而記憶也就在這里中斷了。雖然感覺上似乎做了個很長的夢,她卻完全不記得內容。

隔天星期二——也就是今天早上,便衣警車再度送她到公寓。當她下車時,警察對她說「你的偵訊就到此為止」。雖然是件好事,但是要怎樣才能知道事件今後的發展呢……詩乃邊這麼想邊准備上學。當她正為了做早餐而切西紅柿時,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是桐人打來的。他一開口便問詩乃放學後有沒有空,而詩乃也反射性回答了一聲「嗯」。

就這樣,詩乃目前就坐在桐人身邊,等待著他所說的「委托人」——也就是身為國家公務員的男子開口說話。

菊岡將視線由平板計算機上移開並抬起頭來,接著因為怕周圍的人聽見而降低聲音說:

「綜合醫院院長的長男新川昌一從小體弱多病,國中畢業之後一直往返于自家與醫院之間。甚至還晚了一年才進高中就讀……因此他的父親老早就放棄讓昌一繼承家業,把這個重任交到了小他三歲的弟弟恭二身上。院長從小學開始便替恭二請了家教,有時還會親自指導他功課,對于昌一可以說是不聞不問。哥哥是因為不受期待,但弟弟則是因為倍受期待而被逼入絕境……這是他們兩人的父親在接受偵訊時所說的。」

菊岡這時稍微停頓,用咖啡稍微潤了一下嘴唇。

詩乃將目光往桌面移去,試著想象「父母親的期待」究竟是怎麼樣的感覺。但是無論她怎麼試,都沒辦法了解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盡管兩個人曾經那麼接近,自己卻完全沒注意到恭二處于那麼大的壓力之下。我只是拼命處理自己的事情,根本沒有想到要用真心與人交流——詩乃再次注意到這件事,胸口感到一陣痛楚。

菊岡繼續說道:

「——不過,即使在這種狀況下,他們兄弟的感情依然不錯。昌一自高中休學之後,便將網絡當成心靈寄托,最後更玩起了MMORPG,而他的興趣立刻就影響了弟弟。後來,哥哥成為『Sword Art Online』的俘虜,待在父親的醫院里昏睡了兩年。他生還後,恭二便把他當成某種偶像……或許也可以說是把他英雄化了吧。」

詩乃這時注意到,身旁的桐人呼吸里帶著些許緊張的心情。但是菊岡那低沉平順的聲音頓了一下便接著說:

「昌一生還之後有一陣子完全沒提及SAO時代的事情,但在結束複健回到自家之後,他就對著恭二吹噓自己在那個世界里殺了多少玩家,有多少人害怕他這個臭正的殺戮者……對當時在校成績不佳又遭受高年級生恐嚇的恭二來講,昌一所說的事不但不會令他感到厭惡,甚至讓他感覺到一種解放感與爽快感。」

「那個……」

詩乃輕聲打岔,菊岡便抬起了頭,並且像是要催促她繼續說下去般歪了歪脖子。

「這些事情……是新川同學,不,是恭二說的嗎?」

「不,這些都是根據哥哥的供述所做出來的推論。昌一在警察的偵訊里可以說是無所不答。包含對弟弟心理的推測在內。但恭二與哥哥完全相反,到現在依舊保持著沉默。」

「這樣啊……」

恭二的靈魂究竟彷徨在怎麼樣的地平在線,詩乃實在無法想象。她甚至覺得,若現在登入GGO,就可以在兩人相約碰面的酒館角落,看見鏡子待在那里……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事。

「啊,請繼續說吧……」

菊岡聽見詩乃的話後點了點頭,接著再度瞄了一眼平板電腦。

「讓他們兩兄弟踏上這條『不歸路』的關鍵為何,我們不得而知,只能試著推測……但昌一應該是受到恭二的邀請才會玩Gun Gale Online。昌一身上雖然沒有許多SAO生還者會出現的VR世界恐懼症,但他剛開始玩時似乎並不是那麼熱中。他表示與其到練功場打怪,倒不如待在街上觀察其他玩家,然後幻想要怎麼殺了他們還比較有趣。不過,自從他在現實世界里以金錢交易(RMT)取得『透明化斗篷』之後,這一切就改變了。」

「RMT……」

詩乃不禁發出聲音。死槍身上那件擁有「超穎物質光學迷彩」機能的斗篷,應該是魔王級怪物在超低機率下才會掉落的極稀有寶物。價錢應該會比黑卡蒂Ⅱ高出不少才對。

「那個……我想那應該很貴吧……」

她說完後菊岡便點了點頭,接著又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搖頭回答:

「據說大概值三十多萬日幣。但是昌一似乎每個月都會從父親那里拿到五十萬日幣的生活費。」

「這也就是說……那把大型狙擊槍和稀有素材制成的刺劍,也都是用錢買來的啰……幸好SAO里沒有商城或是RMT這種東西……」

桐人低語時的表情,看起來完全不像在開玩笑。而菊岡也認真地點點頭並繼續說下去:

「確實如此——昌一自從能用那件斗篷讓自己消失後,便一直在街道里磨練不讓其他玩家注意到自己的技巧。這時候他還只是覺得跟在人家身後很有趣而已……然而某一天,他發現自己跟蹤的對象走進總統府操縱起游戲里的裝置。昌一靈機一動取出望遠鏡,試著從柱子陰影處窺視儀器畫面,結果他馬上就發現上頭填了那個人在現實世界里的真實姓名與地址等個人情報……」

「也就是說……他不是為了獲得情報才買那件透明斗篷,實際上正好相反……是先有了那件斗篷才會做這種事嗎……」

桐人歎了口氣,便將背部深深靠在椅背上。

「……從以前開始,不論什麼樣的MMO里都有類似『隱身』的技能。沒有的反倒比較稀奇呢。但是……我覺得VR

MMO里的隱身術很容易被拿來用在壞事上。至少應該禁止在街道里使用才對……之後你要投書到ZASKAR反應一下啊,詩乃。」

話題忽然轉到自己身上,詩乃只好急忙回答:

「你、你自己去投啦……不過,這麼說來那件斗篷就是『死槍』誕生的原因啰。」

這句話的後半部當然是對菊岡所說。戴眼鏡的公務員點了一下頭,然後目光轉回平板電腦。看見他那溫和的面容後,詩乃心里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但這種事情現在根本不重要,所以詩乃也就沒有多說些什麼。菊岡接下來的話語,便從夕陽照射下的桌面流過。

「……應該可以這麼說吧。昌一反射性地記住偷看到的個人情報,然後在注銷後將它寫了下來,這時候他似乎還沒有什麼具體的犯罪計劃。不過盜取玩家的真實情報這種行為讓他感到興奮,之後每天都花上好幾個小時待在總統府大廳里,等待著輸入真實地址的玩家出現。最後他總共得手了十六名玩家的本名與地址。在這當中……朝田詩乃小殂,你的情報也包含在內。」

「…………」

詩乃微微點了點頭。從九月開始,那就是第二屆BoB大賽之前了。當時報名的玩家至少也有五百人左右,就算里面只有一半的人想要獲得模型槍而輸入真正的姓名與地址好了,要從這些人里面盜取十六個人的真實情報並非不可能。

菊岡繼續說明道:

「十月的某一天。弟弟恭二對昌一表明在角色育成上碰到了瓶頸。他當時似乎是以非常怨恨的口氣說『都是被ZXED散布的假情報所害』。而昌一這時候想起自己擁有那個ZXED的本名與地址,便將它告訴了恭二。」

沒錯。恐怕就在這個瞬間,恭二心里假想與現實世界的隔閡開始融化了。

「昌一表示,這不是其中一個人獨自想出來的計劃。」

菊岡平順的聲音滑進詩乃耳中。

「據說就在他們兩個人討論該怎麼靠ZXED的個人情報來處刑時,『死槍』計劃的概念也逐漸成形。但昌一表示,起初兩個人只是說著玩而已。在游戲里槍擊的同時,也在現實世界下手殺害玩家……這說起來簡單,真要實現還是有幾個困難點存在。兩個人經過連日的討論之後,慢慢將這幾個計劃上的障礙一個個克服。而他們所遇見的最大難關,就是解開電子鎖的萬能鑰匙,以及注射器與藥品的入手方法……」

「大醫院里面,應該有緊急時能開啟病患家門的合法萬能鑰匙才對。我想他們父親的醫院里也……」

聽見桐人的話後,菊岡像是要吹出無聲的口哨般噘起了嘴唇。

「不愧是桐人。其實政府之所以會推廣住宅用免鑰匙感應門鎖,就是要加強管理長久以來不可侵犯的個人住宅這塊領域……不過這可是機密唷。總之他們兩個人費盡苦心從父親的醫院里偷出開鎖裝置、高壓注射器以及Succinylcholine這種藥物。根據昌一供述,其實像這樣不斷實行計劃的過程本身就是游戲了。他說這跟在SAO里收集目標隊伍的情報,准備所需裝備然後實行襲擊完全一樣。據說他還對聽取自己供詞的刑警表示『你不也是這樣嗎』。意思似乎是:游戲也是到處NPC說話、收集情報,最後抓住懸賞的犯人後把他交出去換取賞金。警察做的事其實也沒什麼兩樣。」

「我看你還是別完全相信他所說的話比較好唷。」

桐人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菊岡聽見之後便皺著眉頭問:

「是嗎?」

「嗯。或許那個昌一有一部分真的這麼認為也說不定;但那家伙身為『赤眼沙薩』時,雖然不斷對自己與周圍的人辯解說這不過是游戲罷了,但他很清楚玩家真的會死亡,才會對殺人行為如此著迷。對他來說,不論是在假想世界還是現實世界,只有對自己有利的部分才是真實的。現實世界的感覺愈來愈稀薄……這或許可以說是VRMMO的黑暗面吧。」

「嗯。那麼你……你的現實又如何呢?」

原本還以為桐人在菊岡這麼一問之下,應該會露出他常見的促狹笑容,但他卻以異常認真的表情凝視著上空的某一點。

「……確實有一部分遺留在那個世界里了。所以現在我這個人的質量已經減少了。」

「你不會想要把它拉回來嗎?」

「別問這種事情好嗎。這是我個人的隱私。」

桐人這次真的露出苦笑,然後瞄了詩乃一眼。

「——關于這部分,詩乃你又如何呢?」

突然被這麼一問,詩乃不禁感到有些困惑。她不習慣將嗯考轉化成語書,但最後還是努力地試著將心里的想法表現出來。

「那個……桐人你剛才說的和你之前的發言完全不同。」

「咦……?」

「你之前曾說過『根本沒有什麼假想世界』。還說那個人所在之地就是現實。雖然有許多VRMMO游戲,但玩家並非每到一個世界就會被它分割對吧?目前我所在的……」

詩乃伸出右手,以指尖輕輕碰了一下桐人的左腕。

「這個世界,才是唯一的現實。就算這里是AmuSphere制作出來的假想世界,對我來說也是現實……我覺得應該是這樣。」

桐人睜大限睛看著詩乃好一會兒,讓詩乃覺得很不好意思。接著他才露出看起來沒有任何戲譫成分在的微笑。

「……這樣啊。說的也是。」

桐人說完便瞥了菊岡一眼然後說:

「剛才詩乃說的話,你要好好記下來啊。那或許是這個事件里唯一的真理也說不定。」

「——別開我玩笑啦。」

詩乃右手握拳往桐人肩膀輕輕捶了一下才又轉回正面。這時菊岡不知為什麼也一直盯著詩乃看,最後可能有些不好意思而改為凝視著空蛋糕盤。

「嗯,你說得沒錯。而昌一他的情況——剛好和朝田小姐完全相反。變成了自己不在的地方才是現實……」

「那個男人不斷重複『一切都還沒結束』這句話。說不定,那家伙是還沒完全從艾恩葛朗特回來吧……茅場晶彥他『創造新世界』的目的——或許從那座浮游城完全崩潰之後才得以實現呢……」

「別說這種嚇人的話。他的死還充滿了許多謎團……不過那和這個事件沒有關系吧。我們言歸正傳……昌一他要從實行計劃的准備階段進入實際入侵目標房間注射藥物的階段時,可以說完全沒有任何心理障礙。當時直接對最初的犧牲者『ZXED』……也就是茂村保下手的就是昌一。十一月九日晚上十一點左右,他使用開鎖裝置打開目標房門並入侵到房間里。十一點三十分,他利用高壓注射器對為了參加『MMO動向』訪談而戴上AmuSphere的茂村被害人下顎內側注射藥液。他用的是名為Suxamethonium chloride,別名Succinylcholine的肌肉松弛劑,茂村被害人的呼吸與心跳急遠停止並因此而喪生。也就是說,同一時間在GGO內槍擊ZXED的是弟弟恭二……」

聽見恭二的名字,詩乃的肩膀抖了一下。前天晚上恭二跨坐在她身上的時候,曾經有提到過ZXED,當時那種怨恨的聲音又在她耳里響起。

因為ZXED散布的情報而在能力值分配上出了差錯,導致自己無法爭奪「最強」的寶座——即使有身為超級AGI型卻還是強得不象樣的「合風」這個例子否定了恭二一廂情願的想法——他對ZXED的怨恨甚至強過那些在現實世界霸凌並勒索他的高年級學生。

不——我錯了……當時對恭二來說,現實世界已經是……

「第二名犧牲者薄鹽鱷魚子,也是由昌一在現實世界里下的手。使用的方法幾乎完全相同。他們選定了七個人作為攻擊目標。而這些目標的共同條件都是獨自住在東京都內,而且家門的電子鎖若非不會留下開鎖紀錄的舊式鎖,就是門口附近藏有預備鑰匙……」

「要調查這些資料一定花了不少工夫吧。」

聽見桐人的感歎之後,菊岡也繃著臉點了點頭。

「應該花了許多時間與勞力才對。但是——在奪取了兩條生命之後,似乎還是沒有任何玩家相信『死槍』的傳聞。」

「嗯嗯……大家都覺得只是無聊的假情報而已——我也是。」

詩乃這麼低聲說道,而菊岡也完全同意她的看法。

「是啊。我和桐人也考慮了各種可能性,最後還是只得到『這是謠言』的結論。不過,我們在推測的過程當中就已經出錯了……」

「如果……能早個一天注意到真相,就能保住決賽那兩名玩家的性命了……」

聽見桐人那痛心的聲音後,低著頭的詩乃輕聲對他說:

「——可是你救了我。」

「不,我什麼忙都沒幫上。那都是靠你自己的力量。」

詩乃瞄了桐人一眼,然後心里有了「說起來,到現在都還沒好好向他道謝呢」的想法,但這時候菊岡再度開口說道:

「如果沒有你們兩個的努力,在事件引起注意之前.名單上的七個人應該都會遭到他們的毒手

。所以你們不用太過自責。」

「是沒有自責啦……只是想到VRMMO的風評又會因此變差,就覺得很不甘心。」

「這些由『The Seed』所長出來的新芽才沒有脆弱到會因為這種事而枯死呢。現在這些無數的樹苗已經聚集起來,形成跟世界樹相當的參天巨木了。真是的,不知道是哪個家伙撒出這些種子的!」

「……誰知道。你還是趕快講下去吧。」

桐人干咳了幾聲,催促菊岡繼續。

「嗯……不過,我想接下來的事情你們應該都知道了。他們兩個發現死槍的威脅完全沒有擴散之後感到相當氣憤,于是決定進行更大的恐怖行動。兄弟倆接著就訂定了在第三屆最強者決定戰,通稱Bullet of Bulletsg決賽里一次殺害三個人的計劃。而成為他們目標的玩家是……『Pale Rider』、『Garret』還有『詩乃』……也就是朝田小姐你了。」

「…………」

詩乃聽完後便點了點頭。其實詩乃當然也認識成為第四名犧牲者的Garret。他是一位拿著古董溫切斯特來複槍的時髦男子。詩乃想起算是他注冊商標的牛仔帽,然後在心里替他默禱了一番。這時她忽然又注意到一件事而開口:

「啊……話說回來,這或許只是偶然也說不定……」

「什麼事?」

「成為目標的七個人可能還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包含我在內的所有人,能力全部都是非AGI型。」

「哦……?這是什麼意思……?」

「新川同學……不對,恭二因為純粹只加強AGI值,所以才會在游戲中遇上瓶頸。我想……他應該對其他類型……特別是STR值充裕的玩家有種複雜的感情才對。」

「唔……」

菊岡頓時說不出話,只能盯著平面計算機的畫面。

「你的意思是說……他的動機自始至終都是來自于游戲內部嗎……這下子檢察官要起訴他可就有點難度了……但真的會這樣嗎……」

菊岡似乎無法相信,不斷搖頭。這時候桐人感歎地發言:

「不……我覺得確實有可能。對MMO玩家來說,角色的能力值可以說是絕對的價值基准。我就知道有人以惡作劇的心態,趁朋友在操縱窗口分配能力值時推了一下他的手,結果害朋友加錯了一點,最後兩個人大吵一架然後互相殘殺了好幾個月……當然這都是在游戲里面啦。」

詩乃也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然而菊岡只是瞪大了眼睛,接著再度搖了搖頭。

「看來檢察官、律師、法官,還有陪審員都必須先有過潛行到VRMMO里的經驗才行了。不——應該是要考慮制定相關法律的時候了……嗯,不過那也不是我們要煩惱的事情。欸……我們剛才說到哪了?」

他戳了一下平板電腦,接著輕輕點頭。

「對了對了,講到他們選了三個人當目標。但是——與前兩次殺人時不同,要在BoB決賽里實行計劃有很大的障礙。由于游戲內的『死槍』與游戲外負責實行的人在這段時間里沒辦法聯絡,所以要讓雙方的射擊時間同步可以說相當困難。最後這個問題是勉強靠著在游戲外也能收看的實況轉播來解決,但……」

「實行起來依然相當困難吧。還有移動的問題。」

插嘴的桐人愁眉苦臉的繼續說道:

「我就是疏忽了這一點。一開始才會認定死槍只有兩個人……」

「原、原來如此。他們似乎是選了三個離自家住得最近的人當目標……像Pale Rider是住在大田區大森,距離Garret住的川崎市武藏小杉並不遠,但朝田小姐住的文京區湯島就相當遙遠了。此外,之前一直希望擔任死槍的恭二,這次不知道為什麼執意要擔任現實世界里的實行者。昌一雖然有電動摩托車,但恭二還沒有駕照——于是昌一便邀請新的伙伴加入計劃。嗯……那個人的本名是金本敦,現年十九歲。是昌一的舊識——或許應該說……」

菊岡瞄了桐人一眼。

「是他SAO時代的公會伙伴。角色名稱是……『強尼·布萊克』。你有聽過……」

「有。」

桐人垂下視線,微微點頭。

「他在『微笑棺木』里和沙薩搭檔,是個用毒小刀的玩家。當時這兩人也襲擊了好幾位玩家並殺了他們……可惡……早知道會這樣……那時候就應該……」在他說出接下來的話之前,詩乃便迅速伸出右手用力抓住桐人的左手。同時她也緊盯著桐人的眼睛,然後緩緩搖了搖頭。光是這樣,桐人便了解她的意思了。

桐人瞬間露出宛如幼兒般哭中帶笑的表情,以眼神表示自己知道了。但他那種表情馬上消失,變回了平時的那張撲克臉。這時詩乃也把手指從他冰冷的手上移開,轉回前面。對面一直盯著兩人看的菊岡馬上繼續說明:

「……在昌一的供述里,沒有提及這個強尼·布萊克——也就是金本——是否積極參與這次計劃。對昌一來說,金本似乎是個某些部分讓人難以理解的人物……」

「直接問那個叫金本的不就得了。」

桐人說的再簡單不過,但菊岡又搖了搖頭。

「還沒逮捕到他。」

「咦……」

「新川恭二先在朝田小姐的公寓里被逮捕,而四十分鍾後他哥哥昌一也在自己家里遭到逮捕。接著警方根據昌一的供詞,于兩小時後趕到金本位于大田區的公寓,但房間里面沒有任何人在。雖然那棟公寓仍在監視之下,但目前還沒有逮捕到金本的消息。」

「……可以確認就是他在決賽當中殺害了『Pale Rider』與『Garret』嗎?」

「應該就是他沒錯了。昌一表示有交給他與恭二手上相同的高壓注射器與藥筒。雖然我們還沒發現這些凶器,但已經在犧牲者家里找到與金本DNA相符的毛發了。」

「藥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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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乃聽見這讓人聯想到彈藥筒的名詞後,不禁感到有些寒意。恭二將注射器抵在她脖子上,低語「這才是真正的死槍」的聲音又出現在腦海里。

桐人似乎也跟詩乃有相同的感想,只見他繃著一張說:

「藥物是不是在殺害另外兩個目標時用完了呢?」

但是菊岡又搖頭給了否定的答案。

「沒有……雖然一根藥筒份量的Succinylcholine就已經足夠致人于死地,但昌一為了慎重起見,一共給了他三根藥筒。所以他可能還剩下一根。這就是為什麼警察要從星期一起持續保護你們到今天早上的原因。尤其是朝田小姐可能還處于危險當中。」

「……你是說強尼·布萊克可能還會加害詩乃嗎……?」

「沒有,這只是為了慎重起見。警方也覺得應該不要緊了。因為他們的死槍計劃已經崩潰,現在就算襲擊朝田小姐也沒有任何好處,再說金本與朝田小姐之間也沒有利害關系或是私人恩怨。現在東京都心的自動識別監視攝影機網絡已經開始試用,我想他應該逃不了多久才對。」

「那是什麼東西……?」

「通稱S2系統,計算機會自動解析攝影機所拍攝下來的臉孔然後尋找通緝犯……嗯,詳細情形是秘密就是了。」

「這可真是驚人。」

桐人繃著臉喝了一口咖啡。

「我也有同感。總之呢,我想金本被逮捕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回過頭來說整起事件吧……」

菊岡的手指在平板電腦上移動了一下,然後立刻聳了了聳肩並抬起頭說:

「剩下來的你們應該比我還清楚。新川恭二在大會結束後馬上到朝田小姐家發動攻擊,幸好沒達成目的便被逮捕。接著新川昌一也被逮捕,剩下來的金本敦正在通緝中。他們兩兄弟目前依然在警視廳本富士署里面接受偵訊。抱歉花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但我的事件報告就到此為止了。這是我目前得到的所有情報……你們有什麼問題嗎?」

「那個……」

雖然覺得這可能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但詩乃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新川同學……恭二他今後會怎麼樣……?」

「嗯……」

菊岡用手指將眼鏡往上推,沉吟了一下。

「昌一目前十九歲,恭二則是十六歲,所以他們會接受少年法的審判……但這是事關四條人命的大案件,所以少年法庭應該會把案子送回檢察官手上。再來他們恐怕就要接受精神鑒定了。雖然得等鑒定的結果……但光看他們的言行舉止,我認為應該有很高的機率被送進少年監獄里面。因為他們兩個人已經沒有現實觀了……」

「不……我想他們不是沒有現實觀。」

聽見詩乃的呢喃後,菊岡眨了眨眼並以目光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哥哥我不了解……但恭二他……對恭二來說,Gun Gale Online才是他的現實世界。所以他才會決定——」

她舉起右手並伸直指尖,然後又馬上放下。

「拋棄這個世界的一切,到GGO那個真實的世界去。

或許世間的人……會認為這不過是他的逃避行為,但是……」

新川恭二是想奪走詩乃生命的人。他給予詩乃的恐懼與絕望可以說難以估量。但即便如此,詩乃不知為何就是無法怨恨他,心里有的只是滿滿的無奈。這種悲痛的心情,讓詩乃繼續開口:

「但是,我覺得網絡游戲這種東西呢,在我們不斷灌注精神與時間到達某個程度之後,它就會不只是娛樂我們的游戲了。為了變強而埋頭賺取經驗值與金錢,真的是又麻煩又辛苦的一件事。偶而和朋友一起玩玩當然很快樂……但要像恭二那樣以最強為目標,每天如同工作般連續玩好幾個小時的話,其實會感受到很大的壓力。」

「玩游戲……而造成壓力?但……那不就本末倒置了嗎……」

菊岡驚訝地說道,而詩乃對著他點了點頭便繼續下去:

「是的。恭二他正是把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顛倒過來了。」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他願意犧牲那麼多東西來爭取所謂的最強呢……?」

「這我也不清楚……剛才我也講過,對我來說這個世界與游戲世界是連結在一起的……桐人,你知道為什麼嗎……?」

詩乃往右邊看去,發現桐人將身體整個靠在椅背上閉目沉思著。不久後,他便開口輕聲呢喃道:

「因為想變強。」

詩乃閉起嘴唇,稍微思考了這句簡短的話之後才緩緩點頭。

「……沒錯。我過去也一樣。或許每個VRMMO玩家都是一樣……只是想變強……」

詩乃身體轉了個方向,由正面看著菊岡。

「那個……恭二他什麼時候可以會客?」

「這個嘛……送檢後應該還會拘留一陣子才對,得等他被移送到少年觀護所里才行。」

「這樣啊——我會去看他。見面後我想告訴他,我以前在想些什麼……而如今又在想些什麼。」

就算已經太遲、就算他不願聽自己的話,詩乃還是覺得自己非得這麼做才行。菊岡這次終于露出應該是發自內心的微笑。

「你真是個堅強的人。嗯,請你務必這麼做。我會將他今後的詳細安排做個整理後,寄封電子郵件給你。」

他接著看了一下左腕上的手表並開口說:

「抱歉——我差不多該走了。雖然說我占了個閑缺,但還是有不少雜務得處理。」

「嗯嗯。抱歉啦,給你添麻煩了。」

詩乃也跟在桐人後面點頭道謝。

「那個……謝謝你。」

「千萬別客氣。都是我的疏忽才會讓你們身陷于危險之中,所以這是我應該做的事。如果得到了什麼新情報,我會通知你們的。」

菊岡把平板電腦收進旁邊的公文包,隨即徒椅子上站起身。當他准備伸手拿起桌上的賬單時——動作忽然停了下來。

「對了,桐人……」

「……怎麼了?」

「這是你要我拿的東西。」

他從西裝內側口袋里拿出一張小紙片,遞給桐人。

「死槍……不對,赤眼沙薩——新川昌一從警察那里聽說這是你提的問題後,他就毫不猶豫地回答了。但他也要求我們帶訊息給你。當然,你根本不用理會他,而且嫌疑犯在偵訊當中的訊息本來就不能外流,所以警方表面上是拒絕了他的條件……怎麼樣,你要聽嗎?」

桐人臉上的表情就像喝下一杯非常苦的咖啡一樣,但他最後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既然你帶來了,那我就聽吧。」

「那麼……嗯……」

菊岡由口袋里拿出第二張紙條,看著內容念道:

「……『這不是結束。你沒有結束一切的力量。你馬上就會注意到。It's showtime.』就這樣——」

菊岡邊笑邊揮手的身影消失後又過了十分鍾。

兩人離開咖啡廳往停摩托車的方向走去時,桐人忽然低聲這麼抱怨:

「……真是個滑頭的家伙。」

「……那個人究竟是什麼身分?他自稱是總務省的官員……但總覺得……」

詩乃心想「真是個難以捉摸的人物」,並對桐人如此問道。不過桐人只是聳了聳肩,然後這麼回答:

「嗯,可以確定他隸屬于總務省的VR世界監視部門吧。至少現在是。」

「現在?」

「想想看,事件發生到現在才不過兩天耶。你不覺得他知道太多警察內部的情報了嗎?日本行政系統的各平行部門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這種事應該不常見吧。」

「……什麼意思?」

「他原本說不定是待在別的單位。像是警察廳什麼的……雖然不太可能,但他……」

「……?」

「我以前曾經和他在這里見面,並趁他回去時跟蹤在後。」

詩乃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走在身邊的桐人,但少年卻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繼續說:

「結果,有三口超大的黑色轎車在附近的地下停車場等他。而且短發黑西裝的駕駛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人物。我拼命用摩托車追著他們,但可能是被發覺了吧……菊岡在市谷車站前面下車,當我在找停摩托車的地方時就消失了。」

「市谷?不是在霞之關?」

「嗯嗯。總務省是在霞之關沒錯……但在市谷的應該是……防衛省(注:相當于我國的國防部)。」

「防……」

詩乃頓時說不出話來,只能不斷眨著眼睛。

「就是說……他是自衛隊的人?」

「所以才說不太可能啊。警察和自衛隊的關系,應該比他們和總務省的關系還差吧。」

桐人輕輕聳肩,此時詩乃忽然想起某件事來。

「啊……話說回來,剛才菊岡先生戴的……應該是度數很淺或沒有度數的眼鏡。因為鏡片幾乎沒有折射。」

「是嗎……原來如此。」

詩乃緊盯著似乎有所領會的少年看,接著開口問道:

「可是……就算那個人和自衛隊有關系好了,但為什麼要調查VRMMO呢?兩者之間應該完全沒有關系吧?」

「嗯……聽說有人打算利用完全潛行技術來訓練軍隊,雖然這是美軍的情況啦。」

「什、什麼?」

這次換成詩乃驚訝得停下腳步。桐人也跟著停步,甩了甩一下右手。

「比如說……嗯……可以講槍的事情嗎?」

「嗯、嗯……只是聽應該沒問題。」

「那就好。比如說如果現在給你一把真正的狙擊槍,你能夠順利完成從裝填到擊發的整套射擊動作嗎?」

「…………」

詩乃回想起在幾個小時前以45手槍射擊飲料罐的事,輕輕點了點頭。

「我想應該可以……如果只是單純開槍。不過,現實世界的我不知道怎麼減輕後座力,應該也沒辦法射中目標才對。」

「但是我就連怎麼裝子彈都不知道。如果可以在假想世界里訓練武器的基本操作,不知道能夠省下多少的彈藥和燃料呢。」

「真……真的是這樣嗎……」

詩乃不由得看著自己的右手。桐人的話題規模太過龐大,實在難以想象那種情形。

「當然只是有這種可能性而已。光是這一年里就不知道出現多少完全潛行技術的利用方法了,今後無論出現什麼新花樣都不奇怪。總之呢——還是多提防那個男人比較好。」

悠然地說完後,桐人便走到摩托車旁解開後輪上的大鎖。當他將其中一頂安全帽遞給詩乃時,忽然以很少見的遲疑態度對詩乃說:

「那個……」

「……?什麼事?」

「……詩乃,你等一下有空嗎……?」

「是沒什麼事。可能好一陣子都不會想登入GGO吧。」

「這樣啊——不好意思,有點事情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

「BoB決賽時在那座洞窟里的畫面,被我以前……那些SAO時代的朋友們看見了。而且他們也知道『桐人』就是我……那個……如果你可以幫我跟同伴說明我們兩個不是在打情罵俏的話,我會很感激你的。」

「……嘿。」

詩乃開始覺得有點意思,嘴角露出了微笑。雖然一回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情就覺得很不好意思,但聽見這個經常我行我素的少年竟然因為被懷疑與自己的關系而感到困擾,心里就不禁湧起了「這下看你怎麼辦」的心情。

「但就算他們是你的老友好了,竟然可以從名字就知道那個是你,可真不簡單。」

「嗯……他們認出我的劍法了。」

「這、這樣啊——幫你也沒關系啦,不過你可就欠我個人情啰。下次要請我吃蛋糕。」

聽見她這麼講,桐人竟然以很狼狽的表情說:

「該……該不會是要到剛才那種店吧……?」

「我不會做出那麼殘忍的事情。」

「真是太感謝了。那……跟我到禦徒町去一下吧。不會花你很多時間的。」

「什麼嘛,那不是在湯島隔壁而已嗎?剛好順路呢。」

她接過安全帽並戴到頭上。當桐人再度幫她將扣環扣好時,詩乃心里不禁有「早知道就別嫌麻煩,應該在GGO里先熟悉頭盔型防具才對」的想法。

由銀座中央大道來到昭和大道後往北前進了一陣子,隨即到達秋葉原車站東邊的再開發地區。穿越有點像格洛肯街道的銀色高層大廈群,進入禦徒町附近後,周圍便整個轉變成充滿濃濃鄉愁的舊式城鎮。

有如老牛拖車般慢慢前進的摩托車在小巷里左彎右拐,最後停在一間小小的店家門前。

詩乃從座位上跳下來並拔下安全帽後,抬頭往上看。這棟發出黑色光芒的木造建築物給人一種冷冽的感覺,只有從門的上方兩顆骰子組合起來的金屬廣告牌才能得知這里是咖啡廳。而看板下面刻著「DICEY CAFE」,應該就是這里的店名吧。掛在冰冷門板上的牌子目前翻到了「CLOSED」這一邊。

「……這里?」

「嗯。」

桐人點了點頭並拔起摩托車鑰匙,毫不猶豫地推開店門。節奏緩慢的爵士樂立刻隨著開門時輕快的「喀啷」鈴聲流了出來。

詩乃像被咖啡的香味吸引般踏進店內。在橘色燈光照耀之下,店內木板也發出了光芒。整個空間雖然狹小,卻有種說不出的溫暖感覺,這讓詩乃緊繃的肩膀瞬間得以放松。

「歡迎光臨……」

一進到店內,馬上有一道清澈的中低音響起。詩乃一看之下,發現有一名巧克力色肌膚的彪形大漢站在吧台後方。那副像滄桑老兵的樣貌與大光頭看起來雖然很有壓迫感,但身上的純白襯衫與領口的小蝴蝶結卻讓人有種發噱的感覺。

店里已經有兩位先到的客人。吧台前的圓凳上坐著兩名穿著學校制服的女孩。詩乃注意到她們的制服外套顏色與桐人一樣。

「太慢了吧!」

其中一名及肩長發微往內卷的少女從圓凳上跳下來,對桐人這麼說。

「抱歉抱歉。都是克里斯海特話太多了。」

「光是等你的這段期間我就吃了兩塊蘋果派,要是發胖就是桐人你害的!」

「為、為什麼是我害的……」

另一名將淺棕色直發留到背部中間左右的少女,一開始只是笑著聽他們兩人的對話,但不久後也從圓凳上下來,以看來已經相當習慣這種情形的態度插話:

「還是快點幫我們介紹一下吧,桐人。」

「啊……說得也是。」

被桐人推了一下背部後,詩乃便來到了店中央。她拼命壓抑下和人初次見面時經常會出現的恐懼,朝對方點了點頭。

「這位是Gun Gale Online的第三屆冠軍詩乃,本名是朝田詩乃。」

「別、別這樣說啦。」

詩乃聽見桐人這種出乎意料的介紹詞後稍微抗議了一下,但桐人卻只是邊笑邊繼續說下去。他指了指剛才和他吵架的那名活潑女孩說:

「這位是坑人打鐵匠莉茲貝特,本名是筱崎里香。」

「你這家伙……」

那名叫做里香的少女馬上臉色一沉然後對桐人發動攻擊,他躲開之後朝另一名女孩子舉起左手。

「然後這位是狂暴補師亞絲娜,本名結城明日奈。」

「太、太過分了!」

明日奈雖然在抗議但臉上還是一直掛著微笑。她隨後便以有透明感的漂亮眼睛筆直凝視著詩乃,然後也輕輕對她點了點頭。

「而那個呢……」

桐人最後才用下巴朝站在吧台里面的店長比了一下。

「是鐵壁艾基爾。」

「喂喂,我是牆壁嗎?我媽媽也幫我取了個很不錯的名字好嗎!」

驚人的是,似乎連這里的店長都是VRMMO玩家。巨漢笑了一下之後,把右手放在厚實的胸膛上說:

「你好。我叫安德魯·基爾博德·密魯茲。以後也請多多指教。」

由于他說話時只有名字的部分是純正英語,其他地方就變回流利的日語,讓詩乃不禁眨了好幾下眼睛,接著趕緊低下頭打了個招呼。

「還是先坐下來再談吧。」


店里共有兩張四人座的桌子,桐人朝其中一張走去並拉開椅子。等詩乃與明日奈、里香各自坐下之後,他便對店長彈了一下手指。

「艾基爾,我要姜汁汽水。詩乃要喝什麼?」

「啊……那我也一樣好了。」

「這里的姜汁很辣唷。」

桐人笑了一下才對著吧台說「來兩杯!」,接著手便在桌上合握起來。

「那麼,我現在要先對莉茲和亞絲娜說明一下禮拜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即使桐人和詩乃已經把BoB決賽內容與菊岡所說的事件概要融合並做了整理,但在對別人簡述整件事情時還是花了十分鍾以上。

「嗯——由于現在仍未在媒體上發表,所以實際名字與詳細情形沒辦法透露,但整件事大概就是這樣。」

將話題做個總結之後,桐人就像是筋疲力盡般整個人靠在椅子上,然後一口氣喝完第二杯姜汁汽水。

「……你這人……真的很容易卷進麻煩的事件里面耶。」

里香搖頭歎氣說出感想。但是桐人卻垂下視線,微微搖著頭說:

「不……也不能這麼說。這件事其實本來就跟我有關系了。」

「……是這樣嗎——啊~啊~如果我當時也在現場就好了。我有一堆話想要對那個死槍說呢。」

「靈魂被SAO扭曲的人大概不只那個家伙,恐怕還有許多這種人。」

這時,明日奈以微笑趕跑了瞬間籠罩在現場的低沉空氣。

「不過,我想也有很多人的靈魂因此得救唷,像我就是。當然我並不贊同SAO……不贊同團長的作法……因為有許多人因此而死……但就算如此,我也不會否定這兩年的生活,當然也不會感到後悔。」

「……嗯,你說的沒錯。與死槍進行最後一戰時,如果不是亞絲娜握住我的手,我一定使不出那一招。我想……就是因為有SAO那兩年……你的溫度才能傳到我手上……」

詩乃當然無法理解桐人的呢哺是什麼意思。桐人發現她似乎很疑惑,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明:

「決賽那天晚上,我不是說過自己是在禦茶水的醫院里潛行嗎?我沒對任何人提過那個地點,結果亞絲娜她就嚴刑拷打逼菊岡說了出來。」

「我、我哪有那麼誇張!」

亞絲娜說完後便賭氣地鼓起臉頰,結果桐人卻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繼續說:

「然後呢,她本來是在這問店里潛行,問清楚地點之後就馬上沖到我那家醫院里。那時……剛好我在和死槍作戰,她便在現實世界里緊緊握住我的手。而不可思議的是……我在那個瞬間,確實地感覺到了亞絲娜的溫度。都是多虧了她,我才會拔出原本已經遺忘的5-7手槍。」

「…………原來如此……」

詩乃靜靜點了點頭。她內心雖然想著「這兩個人是在交往嗎?」但馬上就把這種想法拋在腦後。幸好桐人沒注意到異狀,只是緩緩地繼續說道:

「可不只是如此喔。大會結束之後,我一注銷游戲,亞絲娜便告訴我……死槍的登錄名『Sterben』其實是德語,要念做『史提爾芬』,意思是『死亡』。但這在日本是只有醫生或護士才會使用的名詞,于是我……想起你說附近有朋友是醫生的小孩,而你准備連絡他到家里來,因此有種不祥的預感。一發現等警察到達可能已經來不及,我便馬上騎摩托車趕到湯島……雖然最後什麼忙都沒幫上就是了……」

這段話給了詩乃某種沉靜的沖擊。

「……史提爾芬。原來不是史提夫嗎……」

她嘟囔完後閉上雙眼,邊思考邊開口說:

「……醫院用語,意思是死亡……他到底是因為什麼理由而取了這個名字呢……」

「可能是為了反抗當醫生的父親也說不定。總之——不是我們可以簡單地想象出來的理由就是了。」

桐人歎了口氣後,坐在他斜對面,也就是詩乃正面的明日奈以開朗的聲音說:

「還是別太深入探求VRMMO角色名稱的意義比較好。當你發現某些真相的同時,你也會失去更多的東西。」

旁邊的里香馬上就笑著響應:

「哦~把本名當成角色名的人這麼說,果然特別有說服力!」

「喂!」

明日奈馬上以右手肘攻擊對方,而里香則故意表現出很痛的樣子。詩乃不知不覺間便微笑著看兩人的互動,此時明日奈卻忽然筆直地看向她。那有著亮茶色虹膜的眼睛充滿著耀眼光輝,詩乃感受得到那分謙虛中藏有一股堅強的力量。

「那個……朝田小姐……」

「什、什麼事?」

「這句話或許根本不適合由我來說,但……對不起,讓你遇見這麼可怕的事情。」

「不……快別這麼說……」

詩乃急忙搖頭,然後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回答:

「這次事件,或許是我自己惹的也說不定。像是我的性格、游戲風格還有過去等

等……我自己也因此在游戲里陷入恐慌中……幸好桐人讓我冷靜了下來。那個……被轉播出來的畫面其實就是他在安撫我……」

結果桐人馬上整個人彈起來,接著連珠炮般說出一串話來。

「對、對啊。差點忘記最重要的事情了。當時我們正被殺人鬼追殺,所以應該說是緊急狀況。你可別胡思亂想啊!」

「……好吧,就先相信你。不過以後可就不知道啰……」

盯著桐人看的里香雖然嘴里碎碎念,但最後還是「啪」一聲合起雙手露出活潑的笑容。

「不過,還是很高興能在現實世界里認識女性VRMMO玩家。」

「就是啊。我還有許多GGO的事情想問呢。請跟我做個朋友吧,朝田小姐。」

明日奈臉上先是出現平穩的笑容,然後才在桌上筆直地伸出右手。看見她那只白皙又柔軟的手之後——

詩乃不禁感到有些膽怯。

當「朋友」這個詞滲進心底時,她馬上就感到一股熱烈的渴望。但同時也伴隨著一種尖銳的痛楚與不安。

「朋友」。自從那個事件發塵之後,自己渴望多少次,就遭到背叛多少次,最後終于在內心深處告誡自己絕對不要再奢求的東西。

我想跟她交朋友。想握住這名叫明日奈的少女那充滿慈愛的手、好好感受她的溫暖。我想和她一起出去玩、一起盡情地閑聊,做些普通女孩子會做的事情。

但是,這麼一來,她遲早也會知道詩乃過去曾經殺過人。知道眼前這個女孩的手已經被鮮血給弄髒了。

她害怕到時候會從明日奈眼里看到厭惡的神色。與人群接觸——這簡單的行為,恐怕自己這輩子都求之而不可得了。

詩乃的右手僵在桌子下而沒有任何動作。看見明日奈眼里的疑問光芒以及表示不解的微微側首後,詩乃只能低頭往下看去。

她心想,干脆就這樣回去吧。有「跟我做朋友」這句話,就足夠讓心里溫暖一陣子了。當她准備開口道歉時——

「詩乃……」

這細微的呢喃讓詩乃因怯懦而縮小的意識產生動搖。她身體晃動了一下,接著便往坐在左邊的桐人看去。

視線交會之後,桐人輕微但確實地點了點頭。他的眼種告訴詩乃「不要緊」。于是詩乃便像被催促般又將目光移回到明日奈身上。

少女的微笑仍在,右手依然一動也不動地擺在詩乃面前。

詩乃的手臂就像掛了鉛塊一樣沉重。但是她已經開始抵抗這道枷鎖,慢慢、慢慢地抬起手來。跟因為不想懷疑人心或害怕遭到背叛而遠離人群的痛苦相比,自己甯願承受相信別人而受傷的痛苦。自從那個事件之後,詩乃還是首次有這種想法。

感覺上明日奈的手似乎非常遙遠。隨著距離逐漸拉近,空氣的密度也跟著增加,就像有道牆要將詩乃的手彈回去一般。

然而,她的指尖終于碰到了對方的手。

下一瞬間,詩乃的右手便被明日奈的手緊緊包住。

那種溫暖的感覺實在無法用言語形容。傳遞過來的溫柔熱度由指尖開始往手臂、肩膀而至全身,最後將詩乃冰凍的血液也融化了。

「啊……」

詩乃無意識地微微吐出一口氣。竟然會這麼溫暖。她早已忘了一件事——人手的感觸足以撼動靈魂。詩乃在這個瞬間,感受到這里就是現實。她深深意識到,原本對所有事物感到膽怯、不斷逃避這個世界的自己,終于又和真正的現實連結上了。

就這樣不知道經過幾秒,不,是幾十秒後……

詩乃忽然注意到這段期間里一直帶著微笑的明日奈,嘴角出現了一絲猶豫。當她反射性准備將手抽回來時,對方卻反而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這時明日奈像是在思考用詞遣字般對感到疑惑的詩乃慢慢說道:

「那個……朝田小姐……詩乃。今天請你到這里來,其實還有另一個理由。這說不定會讓你不舒服……甚至可能會讓你生氣,但我們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想告訴你……」

「理由……?我會生氣……?」

越來越搞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了。但就在這個時候,坐在左邊的桐人也用有點緊張的聲音說:

「詩乃。首先我得向你道歉。」

說完,少年便深深地低下頭道歉。接著他便用略長瀏海深處與那個少女型角色同樣漆黑的眼睛盯著詩乃看。

「……你以前發生過的那件事,我告訴亞絲娜以及莉茲了。因為,我需要她們兩個人的幫忙。」

「咦……?」

當詩乃聽見桐人已經將事件告訴其他兩人後,接下來的話她便完全聽不進去了。

————她們早知道在郵局發生的事件了?明日奈和里香都了解十一歲的詩乃究竟做了什麼事?

詩乃這次真的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把手由明日奈那里抽回來。

但還是沒有成功。明日奈這名纖細的少女以不知道從哪來的力量緊握住詩乃右手。少女的眼神、表情以及傳遞過來的體溫似乎都想對詩乃訴說些什麼。但——她到底想說什麼?知道我這雙手上沾滿無法清除的血汙之後,還有什麼好對我說的呢?

「詩乃……其實我、莉茲和桐人昨天星期一都跟學校請了假,到……市去了一趟。」

「——————!」

這時候震驚已經不足以形容詩乃的心情。在數秒之內,她都無法理解明日奈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少女那飽滿又有光澤的嘴唇說出了一個地名。而那正是詩乃到國中畢業為止所居住的城市。也就是發生那個事件的地點。更是她想遺忘且不想再回去的地方。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詩乃腦袋里只有這個問題盤旋,最後她終于開口問: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她不斷搖頭,為了趕緊逃離這里而站起身。

但就在詩乃起身之前,桐人的手已經先按住她的左肩。同時,他緊張的聲音也傳進了詩乃耳里。

「這是因為詩乃你沒有與應該見的人兒面……也沒有聽應該要聽的聲音。我也想過你應該會因此而受傷……但我還是沒辦法就這樣袖手旁觀。所以便利用報社的數據庫調查了那個事件……我想在電話里一定說不清楚,于是便直接到發生事故的那個郵局去,請他們務必要告訴我那個人的聯絡方式。」

「應該……要見的人……?應該要聽的聲音…………?」

詩乃只能茫然地覆誦。而坐在她旁邊的里香向桐人使了個眼色後起身,往店里深處的一扇門走去。掛著PRIVATE牌子的門打開之後,出現了一個人。

那是一名大約三十歲的女性。她留著一頭及肩長發,臉上略施薄妝,身上的打扮也相當成熟。看起來與其說是OL,倒不如說比較像是家庭主婦。

接著一道小小的腳步聲證明了詩乃的印象沒有錯。一名看來仍未上小學的女孩子跑了出來。她們兩個人長得極為相似,想必是對母女吧。

但是就算看見這兩個人,詩乃也只是更加感到疑惑而已。因為她完全不知道這對母女究竟是誰。別說是在東京了,自己就連在故鄉的街頭也沒遇見過她們。

女性一看見茫然坐在那里的詩乃,臉上不知為何出現了悲喜交集的表情,接著便對詩乃深深一鞠躬。而她身邊的女孩也跟著低下了頭。

她們維持這樣的姿勢好一陣子之後,才在里香的催促下穿過店里來到詩乃的桌子前面。明日奈起身讓女性坐在詩乃正面,而小女孩則坐在媽媽旁邊。至今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店長由吧台里無聲地走出來,在母親前面放了一杯咖啡歐蕾,另外在小女孩面前放了一杯牛奶,然後又走了回去。

即使是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詩乃依然不知道她們是誰。為什麼桐人會說這個女性是自己「應該見」的人呢。他是不是搞錯什麼事了呢……

不——

不對,威覺在記憶深處的某個地方……忽然產生了微小的火花。我明明不認識她們,為什麼——

這時女性再度對詩乃深深一鞠躬,接著以略微顫抖的聲音報上了姓名。

「你好。你應該是朝田……詩乃小姐吧?我叫大澤祥惠。這孩子叫瑞惠。今年四歲。」

果然,自己對這兩個名字也完全沒有印象。說起來,詩乃本來就不該會和這種年紀的母女有任何關聯才對。但她的記憶卻不斷感到刺痛。

詩乃根本沒辦法打招呼,只能瞪大眼睛坐在椅子上。名叫祥惠的媽媽則是吸了一口氣,以清晰的聲音說:

「……我是生下這孩子後才搬到東京來的。之前一直都是在……市里工作。而上班的地點則是……」

聽見下一句話的瞬間,詩乃全都懂了。

「……町三丁目郵局。」

「啊…………」

詩乃口中里發出細微叫聲。那間又小又普通的郵局——正是那個事件發生的地點。五年前,詩乃和母親一起到那里去,結果過上了讓她人生產生重大變化的事件。

持槍的強盜一開始就射殺窗口的男性,接著表現出不知道是要射擊櫃台內

的兩名女性職員還是詩乃母親的模樣。但詩乃這時忘我地往男人沖去,搶下手槍——扣下扳機。

沒錯……這名叫做祥惠的母親,無疑就是那時在郵局里碰見的女性職員之一。

也就是說……桐人昨天特別和明日奈、里香一起到那間郵局去。然後問到了已經離職,目前搬到東京的女性職員地址,並在跟她連絡之後請她今天到這里來與詩乃碰面。

詩乃現在大致了解了。但還有一個最大的疑問殘留在她心中。

為什麼?為什麼桐人就算跟學校請假也要做這些事呢?

「……抱歉。真的很對不起,詩乃小姐。」

坐在詩乃正面的祥惠忽然眼角泛著淚光說道。

詩乃根本不清楚她為何道歉,只能呆呆坐在位子上。而對方又繼續以發抖的聲音說:

「真的很抱歉。我……明明應該早點跟你見面才對……但我實在太想忘記那個事件……于是就趁著丈夫調職而來到了東京……明明稍微設身處地想一下,就能知道你一定非常痛苦……但我卻連聲抱歉與感謝都沒對你說…………」

她眼角的淚水就這樣流了下來。旁邊那名綁了辮子的小女孩瑞惠似乎很擔心地抬頭看著母親。祥惠靜靜地開始撫摸著女孩的頭。

「……案發當時,這孩子還在我肚子里。所以詩乃小姐,你當時不只救了我……也救了這個孩子。真的……真的太謝謝你了。謝謝……」

「…………我救了…………你們的命?」

詩乃只是一直重複這兩句話。

在那間郵局里,年僅十一歲的詩乃三度扣下手槍扳機,奪走了一條生命。這就是詩乃所做的事。一直以來她都是這麼認為。但是——眼前的這名女性她確實說……

自己是被詩乃所救。

「詩乃……」

旁邊的桐人忽然也以發抖的聲音說道:

「詩乃。一直以來你只是不斷地責備自己,也一直想懲罰自己。我不能說你這麼做有錯。但是——你同時也有權和去想想自己救過的那些人。如此一來,你便會發現你也有饒恕自己的權利。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

接下來桐人似乎再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緊咬下唇。

將目光從少年身上移開後,詩乃再度看向祥惠。雖然知道得說些什麼才行,但就是說不出任何話來。別說開口了,她甚至連該想些什麼都不知道……

咚……

此時傳來一道輕巧的腳步聲。

那個叫做瑞惠的四歲女孩從椅子上跳下來,小跑步繞過桌子後走向詩乃。頭發應該是祥惠幫她綁的,看上去那麼地光滑柔順,圓滾滾的臉頰也呈現可愛的粉紅色,而大眼睛里更充滿了這世上最純真的光芒。

瑞惠身上穿的襯衫應該是幼兒園制服,身上還背了個小提袋。她把手伸進提袋里摸了一陣子後,從里面拿出某樣東西。

那是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圖畫紙。她笨拙地將紙攤開並遞給詩乃。

以蠟筆所畫的圖案馬上映入詩乃眼簾。圖的正中央是一名長頭發女性的臉龐。那張微笑的臉孔畫的一定是她母親——祥惠。而右邊則是個綁辮子的女孩。這應該是她自己了。另外左邊戴眼鏡的是她父親。

圖案上方還以看似剛學會的平假名寫著「給詩乃姐姐」。

瑞惠用雙手遞出了圖,詩乃也同樣伸出雙手接下。瑞惠微微一笑並用力吸了一大口氣。

看來小女孩先前已經努力練習過許多次了。她以稚嫩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詩乃姐姐,謝謝你救了媽媽和瑞惠。」

此時詩乃的視野被七彩光芒覆蓋——接著馬上糊成一團。

過了一會兒,她才發現自己正在哭泣。在今天以前,她不知道有如此溫柔、清澈,而且可以洗淨任何汙穢的眼淚存在。

詩乃不停地哭泣,手上依然拿著那張大圖畫紙。

有一只溫柔的小手,剛開始顯得有些怯懦,隨即堅定地握住她的右手。

而且握住的——正好就是火藥微粒子在她右手上殘留下來的黑點部分——

要接受所有的過去,恐怕還要花上很長的一段時間吧。就算是這樣,我也還是喜歡目前所在的這個世界。

今後的生活一定還有許多痛苦,眼前的道路必然充滿荊棘。

但我相信自己還是能夠繼續走下去。

因為被握住的右手以及臉頰上的淚水,是如此地溫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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