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Early and Late 圈內事件

台版 轉自 桜羽(makeinu.weclub.info)

艾恩葛朗特第五十七層

二〇二四年四月

1

這女的到底怎麼回事。

確實,說「天氣很好你就躺下來睡個午覺吧」的人是我,直接躺在草地上示范的人是我,然後還真的睡著的人也是我。

但稍微打個盹不到三十分鍾便驚醒之後,我卻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在旁邊睡熟了。她究竟是膽子超大還是脾氣超硬?又或者她——只是睡眠不足?

真搞不懂她在想些什麼。我為了表現最大的無奈感而左右搖著頭,接著持續凝視身邊這個發出細微鼻息的女細劍使——「血盟騎士團」副團長「閃光」亞絲娜的姣好側臉。

原本呢,是因為今天天氣實在太好,讓我提不起勁鑽進陰濕的迷宮區,于是決定一整天都要待在圍繞主要街道區附近的低矮山丘上數蝴蝶。

老實說今天的氣候真的是太完美了。假想浮游城艾恩葛朗特的四季雖然與真實世界同步,但系統的重現度實在太誇張了點,夏天就一定每天悶熱而冬天便是酷寒。除了氣溫之外,還有風、雨、濕氣、塵埃以及成群小蟲等無數的氣候參數存在,只要其中有一項參數變好,另一項就會變差。

但今天就不一樣了,不但氣候溫暖,空氣中還充滿柔和的日光,吹拂的微風不會太過潮濕或干燥,更沒有成群的小蟲出現。就算是春天好了,像這種所有天氣參數都讓人感到相當舒適的日子,一年里也可以說不會超過五天。

大概是數位之神為了慰勞我平時攻略的辛苦,要我好好躺下來睡個午覺。我如此解釋後,便乖乖遵照祂的旨意,不過——

當我躺在長滿柔軟小草的斜坡上開始打瞌睡時,忽然有雙白色靴子踩上了頭旁邊的草地。同一時間,一道熟悉的聲音從天而降。對方嚴厲地表示:

——攻略組眾人皆于迷宮區盡一己之力,汝為何在此悠閑午睡?

我在幾乎閉上眼睛的狀態下如此表示:

——今日乃整年氣候最佳之時。教人怎能不盡情享受乎?

嚴厲的聲音又說:

——天候每日皆無不同也。

而我也再度表示:

——汝親身臥于吾旁自可明了。

當然實際進行時是相當口語的對話,不過最後這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女人竟真的在我身邊躺了下來,而且也真的沉沉睡去。

讓我們把話題轉回眼前的事情上。

目前時間還不到中午,在轉移門廣場前穿梭的玩家們都以有些顧忌的眼神看著並排躺在草地上的我和亞絲娜。他們之中有的人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有的人發出竊笑,甚至還有沒禮貌的家伙直接拿出記錄水晶來拍照。

不過這也怪不了他們。說到KoB的副團長亞絲娜,那可是連哭泣的小孩都會安靜下來的攻略之鬼,更是以驚人速度不斷將前線往前推進的渦輪引擎,而提到獨行玩家桐人嘛——雖然不是出于自願——但有人就是認為我老是和部分偷懶摸魚者混在一起,除了智商不高之外還成天都在游戲,可以算是攻略組里的超級劣等生。

這麼極端的兩人並排在一起睡覺,就連當事人之一的我都想笑了。說是這麼說,要是把她叫起來後又惹她生氣,倒黴的也只會是自己,所以還是丟下她先離開才是上策。

——雖然很想這麼做,我卻沒辦法付諸實行。

因為「閃光」要是這樣繼續熟睡下去,除了可能成為各種騷擾行為的目標之外——最糟糕的是有可能遭到PK。

確實,第59層主街區的中央廣場依然屬于「圈內」。

正確來說應該是「禁止犯罪指令有效圈內」。

在這個區域內部,玩家絕對無法傷害其他玩家。就算用武器砍殺對方,也只會出現紫色系統效果光,但對方的HP完全不會減少,而各種有毒道具也發揮不了作用。當然,也無法偷取人家的道具。

也就是說,圈內正如「禁止犯罪」一詞字面所述,無法進行任何直接的犯罪行為。這是這款名為「SAO」的死亡游戲里,與「HP歸零便等于死亡」同等級的絕對規則。

然而很遺憾的是,事實上仍舊存在幾種無視規范的方法。

其中之一,就是玩家熟睡的時候。因為長時間戰斗而耗費心神,導致一睡著幾乎就等于陷入失神狀態的玩家,有可能在受到些微刺激時依然不會醒過來。只要趁機向其提出「完全勝負模式」的決斗申請;然後拿起該熟睡玩家的手指按下OK鍵,就可以輕松取其項上人頭。

還有一種更大膽的方式,就是直接把對方的身體搬到圈外。踏在地上的玩家受到「指令」的保護而無法強行使其移動,但只要讓該玩家坐到「擔架」這個道具上就可以自由搬運了。

這兩種方法,過去都真的被人實行過了。「殺人者」的惡劣執著可以說是超乎想像。現在所有玩家都將這個悲劇當成教訓,一定會在能上鎖的玩家小屋或者是旅館里就寢。就算是我,也會在睡覺前利用「搜敵技能」設下接近警報,而且不敢睡熟。

只不過——

目前就在我身邊爆睡的「閃光」,一看就知道她的腦部正在瘋狂釋放Delta波當中。就算拿出化妝道具在那張俏臉上塗鴉,她應該也不會醒過來。真不知道她究竟是膽子超大還是脾氣超硬,又或者她——

「應該……是累了吧?」

我低聲呢喃道。

在SAO里——雖然多少跟能力配點也有些關系——若以升等為主要目的,還是獨行玩家最有效率。但這個女人不但得花時間注意公會成員等級提升的狀況,自己升等的速度也幾乎跟我差不多。我想,她一定是犧牲睡眠時間努力練功打怪直到深夜吧。

其實我也嘗過這樣的辛苦。四、五個月前,我同樣埋首于艱苦的練等活動當中,一旦睡著就會有四、五個小時像是死掉了一樣。

我把就要歎出口的氣吞了回去,為了進行長期抗戰而從庫存里拿出飲料,然後重新在草地上坐好。

要她躺在地上睡覺的人是我。那麼,我就有責任待在這里直到她醒過來為止。

當浮游城外圍開口部分出現夕陽時,「閃光」亞絲娜終于隨著輕微的噴嚏醒了過來。

算起來她整整沉睡了八個小時之久,這根本就不是睡不睡午覺的問題了。沒吃午飯一直守在旁邊的我,因為想要看看這個冷酷的副團長大人在了解狀況後會有什麼有趣的反應,所以緊盯著她看。

「……嗚喵……」

亞絲娜在呢喃一句奇怪的話後便眨了幾下眼,然後抬起頭看著我。

那形狀完美的眉毛微微皺了起來。她把右手撐在草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接著甩動那頭栗色頭發並先後往右、左瞧了一瞧,隨即又往右邊看去。

亞絲娜最後看了一眼盤腿坐在旁邊的我——

她帶著透明感的雪白肌膚霎時染紅(多半是因為害羞),然後變藍(多半是因為苦思),最後又再度變紅(多半是因為勃然大怒)。

「這……啊……怎……」

我以最大等級的笑容,對著再度嘟囔些不知所謂話語的「閃光」說:

「早啊。睡得還舒服嗎?」

包裹在白色皮手套下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但亞絲娜不愧是最強公會的副團長,她似乎成功壓抑住了自己的怒氣,不但沒有拔出腰間細劍,也沒有立即沖刺逃亡。

她只是緊緊咬住光亮的牙齒硬擠出一句:

「…………欠你一頓。」

「啥?」

「無論你要吃什麼都沒關系,我欠你一頓。這樣就算扯平了,如何?」

我不討厭這女人直截了當的個性。才剛睡醒的她,立刻了解我不只是為了預防PK行為,也是為了讓她消除平時累積的疲勞,才會一直陪在身邊讓她睡到自然醒為止。

我揚起一邊的嘴角——這次是發自真心——笑了一下,然後回答一聲OK。

雖然本來想趁機開玩笑說「那干脆到你房間吃你親手做的料理好了」,不過最後還是克制住這股沖動。我將伸長的兩腳往上提,利用反作用力站了起來,接著伸出右手說道:

「第57層的主街區有間NPC經營的餐館很不錯,我們就到那兒去吧。」

亞絲娜冷冷地握住我的手站起身子,然後把臉別到一邊去,簡直像要把晚霞吸進肺里一般用力舉起手深吸了一口氣。

從名為「Sword Art Online」的死亡游戲開始運作後,很快地已經過了一年五個月。

回過神來時,當初認為遙不可及的百層浮游城艾恩葛朗特也已經有將近六成被攻略下來,目前的最前線是第59層。平均攻略一層大概得花十天左右。至于這樣的速度究竟是快還是慢,身為攻略組的我實在沒有辦法評斷,但藉由保持一定的攻略速度,在中層以上的區域里也已經產生了一些「可以享受生活的閑情逸致」。

而第57層主要街道區「馬廷」里,這樣的氣氛也相當濃厚。這個距離現在最前線僅僅兩層樓的大規模街道,必然地成了攻略組的主

要根據地以及觀光勝地。到了傍晚時分,這里一定會因為許多由上層回來或者是從下層到此吃晚餐的玩家而變得熱鬧非凡。

經由第的層轉移門來到馬廷的我及亞絲娜,並肩走在異常寬敞的主要干道上。看見擦身而過的許多人都瞪大了眼睛,著實讓人覺得相當有趣。也難怪他們會有這種表情,畢竟據說已經有了後援會的孤傲名花,居然跟一個非常可疑的獨行玩家大剌剌地走在一起。我想亞絲娜一定很想發揮所有的敏捷力沖進要去的店里,但很可惜——或者可以說很幸運地,目的地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我心中懷著「到SAO結束的日子前應該無法再有這種機會」的感慨走了五分鍾左右後,道路右側已經可以看見一間算得上大的餐廳。

「這里嗎?」

看見亞絲娜臉上出現像是放心又像是懷疑的表情之後,我便對著她點了點頭。

「沒錯。這里的魚比肉要好吃。」

我推開旋轉門並將其撐住之後,細劍使便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走進入口。

當NPC服務生發出聲音歡迎我們,而我們也開始在有些擁擠的店內移動時,我依然可以感覺出有好幾道視線投射過來。到了這時,精神上的疲勞已經比愉快的心情多了幾分。每天都像這樣受人矚目,其實也不是什麼輕松的事。

但亞絲娜卻昂首闊步地穿過店中央,直接朝著深處靠窗的桌子前進。當我僵硬地拉出椅子之後,她便以流暢的動作坐了下來。

雖然心里有種「怎麼受招待的人成了護花使者?」的感覺,但我還是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毫不客氣地點完餐前酒、前菜、主菜與甜點之後,才得以「呼」一聲松口氣。

亞絲娜立刻喝了一口高腳杯里頭的飲料,然後也跟我一樣呼出長長的一口氣。

她用稍微解除警戒的淺棕色眼睛看著我,以幾乎快聽不見的聲音對著我呢喃道:

「嗯……總之,今天……謝謝你了。」

「咦?」

瞪了一眼感到驚訝的我之後,亞絲娜又說了一次:

「我說,謝謝你今天當我的護衛。」

「啊……那個……不、不客氣……」

平常在攻略組的作戰會議里,我時常因為魔王的弱點以及前衛後衛的分配而與她展開激烈辯論,現在聽見這突如其來的道謝,讓人不由得有些結巴。結果亞絲娜噗哧一笑之後,便把身體靠在椅子上。接著她以更加柔和的眼神往天空看去,輕聲說道:

「這好像……是我來到這里之後……第一次睡得那麼熟……」

「你……你也太誇張了吧?」

「一點都不誇張,是真的。平常最多只睡三個小時就醒了。」

讓杯子里的酸甜液體濕潤口腔後,我便問道:

「不是因為設定了鬧鍾而起來的?」

「嗯。雖然沒有到失眠那麼嚴重……不過總是會被惡夢驚醒。」

「這樣啊……」

我的胸口忽然產生一陣劇烈的疼痛。過去有人曾對我說過同樣的話,而那個人的臉又稍微掠過我的腦海。

我現在才注意到「『閃光』其實也是個活生生的玩家」這種再普通不過的事,于是開始思索應該怎麼回答比較好。

「嗯……那個……怎麼說呢,如果還想在外面睡覺的話就跟我說一聲。」

雖然我自己也知道這話相當愚蠢,但亞絲娜還是再度微微一笑並點了點頭。

「這倒是。要是哪天又有這麼棒的天氣設定,就拜托你了。」

看見她的笑容,我才注意到眼前這女人是個絕色美女,頓時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幸好拿著沙拉過來的NPC幫忙把開始出現的尷尬氣氛給消除掉了。我立刻就拿起桌上的詭異香料灑在五顏六色的可疑蔬菜上,接著用叉子把它們塞進嘴里。

狼吞虎咽了一陣子後,我為了沖淡剛才的氣氛而隨口說道:

「仔細一想,明明對營養沒有幫助,為什麼還要吃生菜呢?」

「咦~這很好吃啊。」

亞絲娜優雅地嚼了嚼嘴里類似萵苣的蔬菜後才這麼反駁。

「確實是不難吃啦……但至少也該有個美乃滋嘛……」

「啊~沒錯。我也這麼認為。」

「還有就是沙拉醬啦……番茄醬……然後還有……」

「「醬油!」」

我們兩個人同時大叫,然後又同時笑了出來——

但就在下個瞬間。

忽然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非常恐怖的慘叫。

「……哇啊啊啊啊啊!」

————!

我摒住呼吸,提起腰部,手也同時往背上的劍伸去。

同樣把右手放在細劍劍柄上的亞絲娜,忽然改以尖銳的聲音呢喃:

「在店外!」

她一說完,馬上踢開椅子往入口跑去。而我也急忙跟著那件白色騎士服的背影往外跑。

當我們來到外面的大路上時,再度有一道仿佛撕裂綢緞般的慘叫傳進耳朵里。

這聲音多半來自隔著一棟建築物的廣場。亞絲娜先瞄了我一眼,接著使盡全力往南沖刺。

我拼命追隨宛如純白閃電的身影往前沖,當靴子的防滑釘在地面上磨出火花時便轉向東,最後沖進眼前的圓形廣場里。

而我就在那里見到了難以置信的畫面。

廣場的北側,聳立著類似教堂的石造建築物。

有條繩索從建築物二樓中央的展示窗上垂下,而綁成圓環的前端——竟然吊著一個男人。

那人當然不是NPC。可能是剛打怪回來吧,只見他全身罩著厚重的盔甲,頭上還戴著大型頭盔。繩索雖然完全陷入脖子根部的盔甲,但聚集在廣場的玩家們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發出恐怖的尖叫。這個世界里,沒有因為繩索道具勒住脖子而窒息死亡的可能性。

眾人恐懼的來源,是一根深深陷入男人胸口的黑色短槍。

男人用雙手抓住槍柄,嘴巴不停開闔著。在這段時間里,他胸部的傷口不斷有像血液般的紅色效果光噴出並閃爍著。

也就是說,這個瞬間男人的HP正不斷地減少當中。這是僅僅一部分貫通系武器才擁有的特性「貫通持續傷害」。

看來黑色短槍是針對持續傷害方面強化的武器。我可以看見槍身上有著無數的倒剌。

當我從一瞬間的驚訝中清醒過來時,馬上就開口大叫:

「快點拔出來!」

男人稍微瞄了我一眼。接著緩緩動著雙手准備把槍拔出來,但深陷體內的武器似乎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移動。不過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死亡的恐懼讓他沒辦法使勁。

整個人被吊在牆壁上的男人,離地面至少有十公尺左右。依我的敏捷度,就算是跳起來也沒辦法碰到他。

那麼是否可以投擲飛針將繩子切斷呢?但要是沒射中繩子反而命中男人,而他的HP又剛好因此而歸零……

一般來說,因為這個地方在「圈內」,所以絕對不可能有那種事情發生。但話又說回來,若真是這樣,那只槍應該也不會造成任何的傷害才對。

想到這里時,亞絲娜尖銳的叫聲忽然傳進我的耳里。

「你到下面接住他!」

之後她便以電光火石般的速度朝著教堂入口沖去。看來她是想利用內部的樓梯爬上二樓,然後直接把繩索切斷。

「我知道了!」

朝著亞絲娜背部這麼大叫完,我也急忙沖到懸掛在空中的男人正下方。

但是——

當我跑到一半時,戴著大型頭盔的男人忽然瞪大了雙眼凝視空中的某一點。我立刻感覺到他正看著某樣東西。

他是在看自己的HP條。正確說來,應該是看著HP條歸零的瞬間。

在廣場眾人的一片慘叫與驚訝聲當中,男人似乎大叫了些什麼。

緊接著——一道藍色閃光便伴隨著無數玻璃破碎般的聲音閃爍在夜空中。但我只能呆呆地抬頭看著爆散的多邊形碎片。

失去捆綁物體的繩索整個撞上牆壁。一秒鍾後,掉落的黑色短槍——或者該說是凶器——因為刺進地面的石板上而發出沉重的金屬聲。

由無數玩家所發出的慘叫,甚至將街道區充滿和平氣氛的BGM給掩蓋了過去。

我雖然受到巨大沖擊,但還是拼命瞪大了眼睛看著教堂四周的廣大空間。我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尋找必然會出現的東西。

也就是「決斗勝利者宣言訊息」。

這里是主街區,也就是說還處于禁止犯罪指令有效圈內。若是這個地方的玩家HP受到損傷甚至死亡,只有一種可能性。

那就是答應接受完全勝負模式的決斗並且落敗。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絕對是如此。

這麼一來,在男人死亡同時,附近應該會出現「WINNER/姓名 比賽時間/幾秒」這樣的系統視窗才對。只要看見視窗,馬上就能知道是誰用那根短槍殺害了全身穿著金屬鎧甲的男人。

只不過——

「……在哪里……」

我忍不住這麼咕噥道。

系統視窗

沒有出現。在廣場四周完全沒有看見它的蹤跡。而它出現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三十秒而已。

「各位!快幫忙找找顯示決斗勝利者的視窗!」

我放聲這麼大叫來壓過周圍騷動的聲音。其他玩家們也立刻了解我的企圖,開始在周圍尋找視窗。

然而,沒有人發出找到目標的聲音。現在已經過了十五秒。

那麼是在建築物內部吧?難道說視窗出現在教堂二樓有繩索垂下來的房間里嗎?如果是這樣,亞絲娜應該會看見才對。

我剛這麼想的瞬間,「閃光」的白色騎士服便出現在發生事故的窗口。

「亞絲娜!房間里有視窗嗎?」

平常因為恐懼而無法直呼她的名諱,但為了爭取時間,我連「小姐」都沒有加上去就直接這麼問道。但是與服裝同樣蒼白的臉迅速地左右搖了一下。

「沒有!沒有系統視窗,也沒有任何人在里面!」

「……為什麼……」

我雖然這麼呻吟著,但依然不斷注視著四周。幾秒鍾後,我忽然聽見一道細微的低語。

「……不行,已經超過三十秒了……」

我從常駐在教堂一樓的修女身旁通過後,直接爬上建築物深處的樓梯。

二樓有四間類似旅館單人房的小房間,但與旅館不同的是它沒辦法上鎖。當我經過其中三間房間時,無論是藉由目視或搜敵技能的探查,都沒發現有其他玩家躲在里面。我咬緊嘴唇,走進發生問題的第四間小房間里。

從窗戶旁轉頭望向我的亞絲娜雖然還是一臉堅強,但看得出她內心應該同樣受到了不小的沖擊。其實,就連我也無法隱藏緊皺的眉頭。

「教堂里沒有其他人在。」

我一這麼報告,KoB副團長馬上反問道:

「有沒有可能是披著附加隱蔽能力的披風?」

「就連最前線也沒有掉過足以讓我的搜敵技能無效化的道具。而且為了謹慎起見,我已經請玩家堵住教堂入口了。就算是透明化好了,一旦從門口出去時接觸到了其他玩家,應該就會自動被識破才對。這棟建築物又沒有後門,有窗戶的房間也只有這里而已。」

「嗯……我知道了。你看這個。」

亞絲娜點了點頭,接著以戴著白手套的手指了一下房間一角。

該處放著一張簡單的木桌。這張無法移動的家具,就是所謂的「座標固定物體」。

其中一只桌腳上面,綁著一條雖然細但看起來相當牢固的繩子。雖然說是綁,但實際上也不是真的用手綁。只要叫出繩子的彈出視窗之後按下連結鍵,再點選想要綁住的對象,繩子便會自動固定住。一旦綁了起來,除非掛上重量超出繩子耐久度的重物或者是用刀子將其砍斷,否則繩子絕對不會斷掉或松開。

帶有光澤的黑色繩子,在房間里橫跨了兩公尺左右的空間,直接從南側的窗戶垂到外面。雖然從這里無法看見,但它的前端結成了環狀,剛才那個全身盔甲的男人脖子就吊在環上。

「嗯…………」

我沉吟了一會兒後歪著頭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照一般的狀況來判斷的話……」

亞絲娜也同樣微微歪著頭來回答我。

「……是那個玩家決斗的對象綁了這條繩子,然後把短槍插入其胸口,最後再把繩圈套在被害者脖子上並把人推下去……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是故意讓大家看見嗎……?不對,在這之前……」

我用力吸了口氣,然後以清晰的聲音宣告:

「到處都沒看見勝利者視窗。站在廣場上的幾十個人都沒有看見耶。如果是決斗,附近一定會出現視窗才對。」

「但是……這絕對不可能。」

她提出了尖銳的反駁。

「在『圈內』只有申請決斗而對方也答應,才能讓玩家的HP受到損傷?你應該也知道這點才對吧!」

「……嗯,確實是這樣。」

我們就這麼看著對方並沉默了下來。

正如亞絲娜所言,剛才發生了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而我們所知道的,就只有一名玩家在眾目睽睽之下死亡,我們根本不知道是誰、為了什麼、又是以什麼方法辦到這種事。

窗外廣場上不斷有玩家的騷動聲傳了過來。看樣子,他們應該也注意到這個「事件」的不尋常之處了。

不久之後,亞絲娜筆直地看著我說道:

「不能放著這件事不管。如果真有人發現了『圈內PK技』,我們就得趕緊找出方法並且公布對抗手段,否則一定會引起大騷動。」

「……雖然我和你之間很少有這種情形出現,不過這次我無條件同意你的看法。」

看見我點頭之後,「閃光」便微微露出苦笑,接著迅速對我伸出右手。

「那麼,你可得幫我解決這個問題喔。話先說在前面,沒時間讓你睡午覺了。」

「睡午覺的人應該是你才對吧……」

我低聲咕噥,並且同樣伸出手來。

于是急就章湊出來的偵探與助手——雖然角色分配仍不明朗——就透過白色與黑色手套緊緊地握了手。

2

回收完「物證」繩子之後,我和亞絲娜便離開房間回到教堂入口。至于同樣是物證的黑色短槍,則是在移動之前我就已收進道具庫里了。

兩名認識的玩家受我所托守在門口。我向他們道謝後提出疑問,然而確實沒有任何人通過這里。來到廣場的我,先對注視這邊的看熱鬧人群舉起手,接著便大聲叫道:

「抱歉,剛才最先發現這件事的人,如果還在現場的話,可以跟你談談嗎!」

幾秒鍾後,一名女性畏畏縮縮地從人群里走了出來。我並未見過這個人。而她身上的武裝也是NPC所制的普通單手劍,看樣子應該是從中層到這里來觀光的人。

讓人生氣的是,這女孩看見我之後竟露出有些害怕的表情。于是亞絲娜代替我走到前面,以溫柔的口氣對她問道:

「抱歉,才剛看到那麼恐怖的事情就要麻煩你。你的名字是?」

「我……我叫做『夜子』。」

我確實對這個微微顫抖的聲音有印象,于是忍不住插嘴問:

「剛才的第一聲慘叫……難道也是你?」

「是……是的……」

名為夜子的女性玩家晃著微卷的深藍色發絲點點頭。從角色外表來推斷,她的年紀應該是十七、八歲左右。

與頭發同樣是深藍色的純樸大眼睛忽然浮現淚光。

「我……我……和剛才被殺死的人是朋友。我們今天約好一起到這里來吃飯,卻在這個廣場里走散了……然後……然後就……」

她似乎沒辦法繼續說下去,只是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巴。

亞絲娜輕輕推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把她帶進教堂。教堂里有好幾張並排在一起的長椅,亞絲娜讓她在其中一張上坐下來後,自己也坐到她身邊。

我則是站在稍遠處,等待著女孩子冷靜下來。如果她親眼看見朋友遭到殘酷殺害的全程,那麼一定受到了我們難以想像的重大打擊。

亞絲娜輕撫夜子的背部一陣子後,她終于停止哭泣,接著用幾乎聽不見的細微聲音說了聲抱歉。

「沒關系,我們可以等。等你冷靜下來之後,再慢慢跟我們說好嗎?」

「嗯……我、我已經好多了。」

想不到夜子還算堅強,只見她從亞絲娜手下挺直身子並且點了點頭。

「那個人……名叫『凱因茲』。我們以前是同一所公會的成員……現在也偶爾會一起組隊或一起吃飯……而今天也是准備到這里來吃晚餐……」

她用力閉起眼睛,然後才用顫抖的聲音繼續說:

「……但這里的人實在太多,所以我們在廣場走散了……當我四處張望時,忽然有人——凱因茲就從這座教堂的窗戶掉了下來,並且懸掛在半空中……胸口還插了一只短槍……」

「那時候,你有看見其他人嗎?」

聽見亞絲娜的問題後,夜子霎時沉默了下來。

然後她緩慢但確實地點了點頭。

「有的……雖然只是一瞬間,但我好像看見……有人站在凱因茲後面……」

我在下意識中握緊了拳頭。

犯人果然在那個房間里嗎?若果真如此,犯人就是將被害者——凱因茲從窗口推下來後,才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地脫身。

如此一來,犯人應該是用了某種帶有隱蔽功能的裝備才對,但這種道具的效果通常在移動時會減弱。這麼說,犯人擁有足以彌補這種缺點的高等隱蔽技能羅?

這時,我腦海里閃過了「刺客」這個充滿危險意味的名詞。

難道SAO里,真有連我和亞絲娜都不知道的武器技能系統存在?如果這種技能的特性,是能夠讓禁止犯罪指令無效化呢……?

可能是跟我有同樣的想法吧,只見亞絲娜的背部瞬間抖動了一下。但她馬上就抬起臉來,對著夜子問道:

「那個人影是你認識的人嗎?」

「………

………」

夜子緊閉嘴唇思考了一陣子,幾秒鍾後才像想不出來般搖了搖頭。看見她的表示後,換我用自己最為平穩的聲音問道:

「那個……這麼問可能不是很好,不過你有什麼線索嗎……?比如說凱因茲先生被人家殺害的理由……」

正如我所擔心的,夜子一聽見問題便明顯全身僵硬。也難怪她會這樣,畢竟我對著朋友剛被殺害的女性,質疑她朋友是不是有什麼讓人怨恨的理由。但這問題雖然沒有禮貌,卻絕對不能省略。如果她知道有什麼怨恨凱因茲的人,將會成為很有力的線索。

但這次夜子也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雖然感到相當失望,還是簡短地說了聲「這樣啊,抱歉了」。

當然也可能只是夜子不知道而已。不過,殺害凱因茲的犯人,除了是真正的殺人犯之外,同時也是MMO游戲里的「Player killer」。而所謂的PK呢,基本上就是以殺害其他玩家這件事為生活目標與存在理由。目前暗地里于艾恩葛朗特肆虐的殺人玩家們,就是屬于這種類型。

換言之,據說多達好幾百人的罪犯與殺人犯,或者有這種潛在傾向的玩家,都可能是以謎樣手段在圈內殺害凱因茲的嫌疑犯。老實說,我現在根本想不出到底該怎麼從這麼多人里找出凶手。

亞絲娜似乎也得到同樣的結論,只見她無力地歎了口氣。

由于夜子表示不敢一個人回下層,所以我和亞絲娜在送她到最近的旅館之後才又回到轉移門廣場。

事情發生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十分鍾,圍觀的人群也開始減少,然而留在現場的玩家還是有二十名左右。他們大部分是攻略組的成員,正在等待我和亞絲娜的報告。

我和亞絲娜先跟他們說明了死者的名字是「凱因茲」,而殺害的方法目前仍不清楚。接著也告訴大家恐怕有未知的「圈內PK」手段存在。

「……事情就是這樣,最近大家走在街上時得多小心,也請各位盡可能警告其他玩家。」

我一做出結論,大伙兒就用嚴肅的表情點了點頭。

「知道了。我會請情報販子把這個消息放到報紙上。」

某位隸屬于大型公會的玩家代表眾人這麼回答完後,所有人便就此解散。我瞄了一下視野角落的時鍾確認當前時刻,發現才剛過晚上七點,這令我多少有些驚訝。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對旁邊的亞絲娜這麼問道,結果她馬上就回答:

「檢查一下手邊的證據吧。尤其是繩索與短槍。如果能夠知道來源,或許就可以從那里找到犯人。」

「原來如此……既然找不到動機,就從證物下手嗎?這麼一來,就得用到監定技能了呢。你應該……沒有提升這種技能吧。」

「想必你也沒有吧……話說回來……」

這時亞絲娜的表情開始有了變化。她緊盯著我說:

「可不可以不要『你你你』的叫啊?」

「咦?啊、啊啊……那麼……要叫『小姐』?『副團長』?還是『閃光大人』……?」

最後一個是她後援會所發行的會志里用的稱呼方式。成效立竿見影,亞絲娜當場繃著臉用雷射般的視線把我燒過一遍,這才把臉轉到一邊去並且說:

「叫我『亞絲娜』就可以了。你剛才不也這麼叫過了嗎?」

「了、了解。」

感到害怕的我老實地點點頭,然後急忙把話題拉了回來。

「說到監定技能……你有沒有認識什麼朋友……?」

「嗯~」

她考慮了一下後,很快地搖搖頭。

「我有個朋友在經營武器店,但現在是最忙的時間,實在沒辦法馬上請她幫忙……」

確實,現在正是結束冒險的玩家沖進武器店里維修或購買裝備的時間。

「這樣啊。那就拜托我認識的雜貨店老板吧,雖然那個巨斧戰士的熟練度有點讓人不安就是了……」

「你是指……那個很高大的人嗎?應該是叫……艾基爾對吧?」

亞絲娜對馬上叫出視窗開始打起訊息的我這麼說道。

「可是,雜貨店現在應該也很忙吧?」

「誰理他。」

我這麼回答完後,直接按下傳送的按鍵。

從轉移門走出來的我和亞絲娜,馬上就面臨第50層主要街道區「阿爾格特」那一如往常的雜亂與喧囂。

這里的轉移門有效化明明還沒多久,主要街道的商店街上卻已經出現無數的玩家商店並排在一起。至于理由,則是因為跟下層的街道區相比,這里店鋪租金的設定可以說便宜到令人不敢相信。

當然,租金便宜的店面頗為狹窄,外觀也相當肮髒,不過也有不少玩家喜歡這種亞洲——或者該說是某電器街的混沌感。我也是其中一人,而且我最近甚至打算在這兒買棟玩家小屋,把這條街當成根據地。

在充滿異國情調的BGM以及叫賣聲當中,我聞著從攤販傳出來的垃圾食物香味,帶領亞絲娜快步向前走去。細劍使大方地從白色騎士服的迷你裙里露出一雙美腿,那模樣走在這里實在太過于引人注目了。

「喂,走快點……喂喂!」

意識到左後方高跟鞋聲音越來越遠的我回頭一看,立刻便瞪大眼睛叫了起來。

「你為什麼隨便買東西來吃啊!」

從可疑攤販上買來可疑烤肉串的「閃光」大人,咬了一口肉串後毫不在意地回答:

「因為剛才只吃了點沙拉就沖出來了嘛。嗯……這個味道很不錯耶。」

她嘴巴嚼個不停,同時說了聲「拿去」便把左手上的另一份肉串伸到我眼前來。

「咦?要給我的嗎?」

「本來不就是要請你吃飯的嗎?」

「啊……啊啊……」

我反射性低頭道謝並接下肉串,然後才意識到對方的請客已經從大餐變成烤肉串了。順帶一提,剛才沖出餐廳時,餐點的費用已經從我們兩個人的道具欄里平均扣除了。

我嘴里嚼著帶有異國風味的謎樣肉塊,同時想著總有一天要吃到這女人親手做的料理並且往前走。

當兩根烤肉串被吃個精光時,我們正好也來到目的地。我張開手讓木棒無聲地消失,接著在皮大衣上擦了擦並未弄髒的手,這才向背對著這邊的雜貨店老板搭話:

「哈羅~我們來羅~」

「……我才不招呼不是客人的家伙呢。」

雜貨店老板兼巨斧戰士艾基爾,用不符合他魁梧身軀與粗獷容貌的別扭聲音吼著,然後又對店里面的客人說:

「抱歉,我們今天的營業到此為止。」

面對「什麼嘛~」的抱怨聲,魁梧的店長邊縮著身體道歉邊把客人全趕了出去,然後叫出店鋪的管理選單進行關店操作。

混亂至極的陳列架自動收了起來,外面的鐵門發出嘰嘰聲後也隨之關上,這時艾基爾才終于回過頭來看著我說:

「我說桐人啊,商人在商場上第一重視的就是信用,第二重視的還是信用,跳過第三和第四不說,第五則是只要有機會一定要大撈一票……」

這些奇怪的注意事項,在他看見站在我身旁的玩家之後馬上消失不見。艾基爾環繞在光頭下部的胡子不停抖動,整個人呆呆站在那里;亞絲娜則是露出清純的笑容,向他點了點頭。

「好久不見了,艾基爾先生。忽然來拜托您真的很不好意思。但事出緊急,我們真的很需要您的幫助……」

艾基爾嚴厲的表情立刻變得柔和,他除了拍著胸脯說「就交給我吧」之外,甚至端出茶來招待我們。

男人這種無法抵抗先天性參數的種族實在很可悲。

艾基爾在二樓房間聽完事情經過後,似乎也了解了事情的嚴重性。只見他將突出眉棱下方的雙眼整個眯了起來。

「你說在圈內PK歸零了——?確定不是決斗嗎?」

巨漢以渾厚的中低音說道,把身體靠在搖椅椅背上的我則慢慢點了點頭。

「在那個狀況下,不可能沒有人看見勝利者宣言視窗,所以目前應該朝這個方向想才對。而且……就算是決斗好了,被害者在要去吃飯的途中,實在不可能接受這種申請,更何況還是『完全勝負模式』呢。」

「死亡前不久還和那女孩……夜子小姐走在一起,那麼也不會是『睡眠PK』了。」

亞絲娜搖晃著小圓桌上的馬克杯,這麼補充道。

「再說,以突發性的決斗而言手法實在太複雜了。應該可以把它當成事先計劃好的PK。而且……還有這個東西……」

我打開視窗,先從道具庫里將證物的繩子實體化,然後將它交給艾基爾。

綁在桌腳的一端當然在回收時已經解開了,但另一端還是維持綁成一個大環的模樣。

艾基爾把那個環垂在眼前,露出厭惡的表情並且用鼻子冷哼了一聲,接著才以粗大的手指碰了它一下。

他從彈出的視窗里選擇了「監定」選單。沒有這項技能的我和亞絲娜,就算選了也只會出現失敗訊息,但身為商人的艾基爾應該能夠得到

某種程度的情報才對。

最後巨漢便用低沉的聲音說明只有他才能看見的視窗內容。

「……很可惜,這不是由玩家所制造的,只是NPC商店賣的泛用品,等級也不高。耐久度已經減少一半左右了。」

我回想著那恐怖的情景,點了點頭。

「我想也是,畢竟吊著一個全身重裝備的玩家嘛。重量一定非同小可才對。」

但是對殺人犯來說,只要能撐個十幾秒等男人HP歸零爆散,那也就夠了。

「算了,反正本來就對繩子沒什麼期待。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我碰了一下依然開啟當中的道具庫,繼續讓下一個道具實體化。

閃閃發亮的黑色短槍立刻在小房間里散發出沉重的存在感。以武器的等級來說,這把短槍根本比不上我和亞絲娜的主要武裝,但現在這根本不是重點。這把槍被人拿來以殘酷手段奪走一名玩家的性命,可以說是名符其實的「凶器」。

為了不讓短槍碰撞到別的物體,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交到艾基爾手里。

整柄槍都是由同材質的黑色金屬所鍛造,以這種類型的武器來說十分罕見。它的長度大概有一公尺半左右,底部約有三十公分左右的握柄,握柄上方則延伸出十五公分長的鋒利槍尖。

這把武器的特征,就在于槍身幾乎長滿了短短的倒刺。一旦槍深深刺入敵人體內,就會因為這些倒刺而產生不容易拔出的特殊效果。若想把它拔出來,應該需要相當高的力量值。

這時候的力量值,除了玩家所設定的數值參數之外,同時也代表著由腦部發出後NERvGear藉延髓干涉過的信號強度。那個瞬間,被死亡恐懼所吞沒的全身鎧男——凱因茲,已經沒辦法產生運作假想身體的明確信號。所以他用雙手抓住的槍才會絲毫沒有動彈。

一想到這里,更加讓人覺得這果然不是單純的突發性PK,很可能是「預謀殺人」。因為「貫通持續傷害」造成的死亡就是如此殘酷。受害者根本不是死于對手的劍技或武器——而是死于自己的膽怯。

我這瞬間閃過的思考,忽然被結束監定的艾基爾給打斷了。

「這是PC制造的。」

我和亞絲娜同時迅速探出身體。不由得大叫出「真的嗎!」。

PC制造的物品,也就是擁有「冶鏈技能」的玩家所制造出來的武器,上頭一定會記錄該玩家的「名字」。而且這柄槍大概是獨一無二的訂制品,只要直接詢問制造的玩家,應該有很大的機會能夠得知訂購者的身分。

「制造者是誰?」

聽見亞絲娜急切的聲音後,艾基爾便一邊低頭看著視窗一邊回答:

「『葛利牧羅克』……拼法是『Grimlock』。我沒有聽說過這個人,至少他不是第一流的刀匠。可能只是為了打造自己用的武器而提升冶鏈技能的家伙也說不定……」

連身為商人的艾基爾都不知道的鑄劍師,我和亞絲娜當然也不可能聽說過,于是小房間里再度陷入短暫的沉默當中。

「不過,應該能找得到人才對。如果等級已經提升到能制造這種武器,應該不可能一直當個獨行玩家。如果去中層街道打聽,一定能找到曾經和『葛利牧羅克』組隊過的人。」

「確實如此。這種笨蛋應該不多才對。」

艾基爾用力點了點頭,然後和亞絲娜同時看著我這個笨蛋獨行玩家。

「什……什麼嘛。我、我偶爾也是會和人組隊的啊。」

「只有魔王戰的時候吧。」

被這麼冷靜地吐槽之後,無法反駁的我也只能保持沉默。

亞絲娜用鼻子哼了一聲,才再度看向艾基爾手里的短槍。

「不過……老實說,就算找到葛利牧羅克,他應該也不會跟我們說太多……」

這點我有同感。

殺害凱因茲的,確實是訂購這只短槍的不知名紅色玩家,而非鑄劍師葛利牧羅克。而拿自己制造且記錄有自己「姓名」的武器殺害某個人,也就等于真實世界里先在菜刀上寫了名字才拿去殺人一樣。不過話又說回來,擁有某種程度知識與經驗的工匠級玩家,應該能夠推測出這把武器設計成這樣的目的才對。

「貫通持續傷害」基本上對怪物的效果相當薄弱。靠著規則系統來行動的Mob根本沒有恐懼感。它們就算被貫通武器刺中而產生停頓,也會馬上把那玩意兒拔出來。當然,之後怪物不可能親切地把武器歸還給玩家,而會把它扔到遠遠的地方去,在戰斗結束之前也就沒辦法回收那把武器了。

因此,制造這把槍的目的明顯就是要用來對付其他玩家。我所認識的所有打鐵匠,應該在得知設計概念時就會拒絕委托了。

但葛利牧羅克還是制造了這把槍。

雖然說他本人不是殺人犯——只要經過監定就能輕易知道他的名字——然而他可能是倫理觀念相當薄弱的人,甚至有可能是暗地里屬于紅色公會的玩家。

「……至少應該不會輕易透露情報給我們才對。如果對方要求提供情報的費用……」

我才剛這麼低聲說道,艾基爾就拼命搖著頭,而亞絲娜則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那就各出一半吧。」

「……我知道了,反正已經上了賊船。」

聳了聳肩之後,我便對吝嗇的商人提出最後的問題。

「雖然不算什麼線索,不過還是告訴我一下武器的名稱好了。」

光頭巨漢第三次低頭看著視窗並且說:

「嗯……名字叫『Guilty thorn』。也就是罪惡的荊棘吧?」

「這樣啊……」

我再次看著那把長有無數倒刺的短槍。當然,武器名只是系統亂數命名之後的結果。所以這個名詞本身應該不帶有任何「人為的意志」才對。

但是——

「罪惡的……荊棘……」

亞絲娜那呢喃般的聲音,忽然讓我感覺到一股寒意。

3

我、亞絲娜以及艾基爾三個人一起由「阿爾格特」的轉移門來到艾恩葛朗特最下層「起始的城鎮」。

我們的目的,是要確認放置在黑鐵宮里的「生命之碑」。在尋找打鐵匠葛利牧羅克之前,至少得先確定他是不是還活著。

季節明明是春天,但廣大的起始城鎮卻依然籠罩在一片荒涼的氣氛之下。

這當然不是氣候參數所造成的結果。被黑夜所包圍的寬廣街道上,完全沒有玩家的行蹤,就連NPC樂團所演奏的BGM似乎也全都是陰郁的小調樂曲。

最近曾經聽說過某個難以置信的謠言——最大公會暨下層自治組織「艾恩葛朗特解放軍」禁止玩家在夜間外出,照這個樣子來看說不定真有這麼回事。一路上遇見的,都是同樣穿著暗灰色局部鎧甲的「軍隊」巡邏兵。

而且那些家伙只要一看見我們,馬上就像准備糾正翹課中學生的少年隊警察般沖來,雖然他們在最前方亞絲娜絕對零度的視線攻擊下全都迅速退開了,但這種動作還是讓人相當緊張。

「……難怪阿爾格特這麼熱鬧……明明物價那麼貴……」

聽見我忍不住脫口而出的感慨之後,艾基爾又告訴了我一個更恐怖的謠言。

「聽說軍隊最近打算開始對玩家『課稅』唷。」

「咦?稅金?不會吧……他們要怎麼征收啊?」

「這我就不清楚了……會不會怪物掉寶時便自動扣除啊?」

我與艾基爾就像這樣開著愚蠢的玩笑,不過在踩到黑鐵宮的石頭地板上時,我們也立刻閉起了嘴巴。

這個地方正如其名,是由黑得發亮的鐵柱與鐵板組合起來的巨大建築物,里頭的空氣明顯比外面還要冷上許多。就連快步往前走去的亞絲娜,似乎也冷得摩擦起外露的手臂。

可能是時間已經晚了吧,里面沒有任何人在。

白天的時候,會有許多玩家因為無法相信朋友或戀人死亡而到這里確認,當他們看見尋找的名字上無情地畫了一條橫線時,通常會當場放聲痛哭。我想目擊朋友凱因茲被短槍奪走性命的夜子,明後天應該也會到這里來確認吧。其實,就連我自己不久之前也曾做過同樣的事情。而且現在也還沒完全從那悲傷的記憶當中走出來。

我們就這樣快步走在由藍色火焰照耀的無人大廳里。

亞絲娜和我來到左右延伸數十公尺的「生命之碑」前面,凝視起依英文字母順序排列的無數名字當中以「G」開頭的部分。

而艾基爾則是繼續朝右邊走去。我和亞絲娜摒息看著列舉出來的玩家姓名,接著幾乎在同一時間找到了那個名字。

「Grimlock」。上面——沒有橫線。

「……還活著呢。」

「是啊。」

我們同時松了口氣。在離我們稍遠處看著「K」字區域的艾基爾,也馬上回來一臉認真地對我們說:

「凱因茲確實是死了。死亡的日子是櫻花月二十二日,十八時二十七分。」

「……日子和時間都沒有錯。就是今天晚上我們離開餐廳的時候。」

亞絲娜低

語完後便低下頭,垂下那長長的睫毛。而我和艾基爾也一起進行了短暫的默禱。遭殺害的凱因茲拼音應該是——「Kains」,這點我們之前已經跟夜子確認過了。

我們辦完所有的事情後快步離開黑鐵宮,同時也把憋在胸口的氣吐了出來。不知不覺間,街道區的BGM已經變成深夜時段用的慢板華爾滋了。NPC商店也已經全部拉下鐵門,只剩零落的街燈還照耀著道路。「軍隊」的巡邏兵也已經不見人影。

我們默默地回到轉移門廣場,這時走在前方的亞絲娜轉過身來對我說:

「……明天再開始找葛利牧羅克吧。」

「說得也是……」

我才剛點頭同意,艾基爾那粗獷的眉毛便成了八字形。

「那個……我的本業不是戰士而是商人……」

「我知道。你這個助手就做到今天為止了。」

我啪一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艾基爾臉上雖然露出放心的表情,但還是不好意思地低聲說了句「抱歉」。

這個老好人彪形大漢,其實不是真的認為「應該以生意優先」或者「調查實在很麻煩」。他只是不想跟制造那種害人短槍的玩家直接碰面而已。當然他不是在害怕,甚至剛好相反——他擔心自己平常發泄在怪物上的怒氣會當場爆發。

艾基爾留下一句「你們兩個加油啦」後便消失在轉移門里,由于亞絲娜也准備回公會本部一趟,所以我們今天就先在這里解散了。

「明天早上九點在第57層的轉移門前面集合。要准時到達,可別睡過頭啦。」

聽見亞絲娜這種像老師又像姐姐——雖然現實世界當中我沒有姐姐——的說話口氣,我也只能苦笑著點了點頭。

「知道啦。你自己才要好好睡覺呢。如果擔心,我還是可以在旁邊看——」

「不用了!」

丟下這麼一句話後,KoB副團長殿下便迅速轉過身去,留下紅白色殘像跳進轉移門里離開了。

一個人被留下來的我,只能暫時站在搖曳著藍色光芒的大門前面,整理今天一整天所發生的事情。一開始只是「今天天氣很好」,卻變成得在「閃光」亞絲娜睡午覺時當守衛:而好不容易可以兩個人去吃晚餐時,又突然碰上了圈內殺人事件,現在則成了挑戰事件之謎的偵探或者是助手。

當然浮游城艾恩葛朗特里的每一天都是完全的「非日常」,但自從二〇二二年十一月六日死亡游戲開始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年半的時間,包含我在內的大部分玩家——至少生活在中層以上的玩家,多半都故意去遺忘現實世界里的生活,專心活在這個由劍與戰斗、金幣與迷宮所交織而成的「日常」當中。

但是今天的事件,卻再度讓我跌進了某種「非日常」里面。不知道這會不會成為某種長久性變化的契機呢……

想著想著,我往前走了幾步踏進藍色轉移門當中。用語音指令指定回到目前的住宿地——第48層主要街道區「林達茲」後,一股漂浮感便隨著四周變強的光芒包圍住整個身體。

當鞋底再次觸碰到地面時,我往色澤不同的石頭地板踏出一步,周圍的情景馬上產生了變化。以林達茲的主要街道做為根據地才不過一個多禮拜,我已經喜歡上這個河流縱橫于街道,四處都能看見水車旋轉的城市。只不過,在已經過了晚上十點的現在,街道已籠罩在夜幕下,白天無論身在何處都可以聽見的打鐵聲也完全消失了。

我從轉移門廣場離開,腦中想著是要遵守與副團長殿下的約定直接回去睡覺,還是跑進依然營業中的NPC酒吧去喝一杯。就在這時——

突然有六、七名玩家把我圍了起來。

我瞬間准備拔出背上的劍。即使被幾十個人給圍住,只要還在「圈內」就不會有危險——但這個常識在這幾個小時之內已經有些靠不住了。

但我還是只動了一下右手手指,克制住自己拔劍的沖動。

這個集團的人我全部都見過。他們都是攻略組最大公會「聖龍聯合」的成員。我對著排成半圓形的眾人里某個算是領導級的人物開口說道:

「晚安啊,修密特先生。」

當我先發制人笑著打招呼之後,這個高大的長槍使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來,但他隨即用力皺著眉頭並且開口說:

「……桐人先生,我有事情想問你,所以專程在這邊等你回來。」

「嘿,我想你應該不是想問我生日或血型吧……」

我反射性地開了個玩笑,結果他像運動社團主將的短發下那雙濃眉馬上輕輕動了一下。

雖然同屬攻略組,也沒什麼敵對關系,但我跟「聖龍聯合」的人就是處不來。比較起來,我和亞絲娜所率領的「血盟騎士團」關系可能還好一點。

合不來的理由,在于血盟騎士團的目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攻略游戲」,但聖龍聯合的方針卻是「奪取最強公會的榮譽」。他們基本上不和其他公會的人組隊,也不會主動公開練功場的情報。而且對于給魔王的最後一擊——事關掉寶判定及額外經驗值——有非常厚臉皮的執著。

但是換個角度來想,或許他們可以算是最享受SAO這個游戲的一群人,所以我也沒有特別抱怨過這一點,只不過我以前曾經拒絕過兩次他們的入會邀請,因此雙方的關系絕對稱不上良好。

現在,他們七個人表面上只是圍成半圓形站在背對轉移門廣場石牆的我面前,但這當中的距離應該也經過他們精心的計算。因為這種距離不致于構成讓玩家無法動彈的「圍困」騷擾,但要走出包圍必然會碰到他們某個人的身體,而我自然會猶豫是否要采取這種不禮貌的行為。于是就這樣形成了「疑似圍困」的狀態。

我強忍住想歎氣的心情,改變口氣對修密特問道:

「只要我答得出來一定知無不言。你想問什麼?」

「關于傍晚時在第57層發生的圈內PK騷動。」

這個答案早在預料當中。我輕輕點了點頭,把背靠到石牆上並且將雙手環抱在胸前,接著才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聽說那不是決斗……真的嗎?」

對方用低沉的磁性嗓音問道,我考慮了一下之後才聳聳肩回答:

「可以確定的是,現場沒有人看到顯示勝利者的視窗。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某種原因而讓在場所有人都沒發現。」

「…………」

修密特那略呈方形的下巴立刻緊閉。而他脖子底部的裝甲也隨之發出聲音。

聖龍聯合成員身上必定穿戴著以銀色及藍色為基本色調的盔甲。而他背上那接近兩公尺左右的長槍更是高高突起,尖銳的前端還仔細地掛了三角形的公會會旗。

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修密特又用更低的聲音說:

「我聽說被殺的玩家叫做『凱因茲』……這應該沒錯吧?」

「死者目擊整起事件的朋友是這麼說沒錯。剛才我也到黑鐵宮確認過了,時間和死因完全一致。」

看見他粗大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後,我才終于感到有些可疑。我歪著頭反問他:

「你認識死者嗎?」

「……跟你無關。」

「喂喂,怎麼可以只有你發問……」

我話才說到一半,對方便突然朝我怒吼:

「你不是警察吧!雖然你好像跟KoB副團長偷偷地做了許多調查,但你們可沒有獨占情報的權利喔!」

他發出連廣場外面都能聽見的怒吼之後,周圍其他成員都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面面相覦。看樣子,修密特並沒有告訴他們詳情,只是要他們來湊人數而已。

這麼說來,跟這件事有關的可能不是聖龍聯合整體而是修密特個人。當我在腦袋里記下這件事時,忽然有一只裹著金屬護手的右手伸到我眼前。

「我知道你從現場回收了用來殺人的武器。你已經調查夠了吧,把它交給我。」

「喂喂喂……」

這行為很明顯地違反了禮儀。

SAO里,只要是沒有設定在裝備人偶上的武器掉落在地、把武器交給別人,或者是武器刺在怪物身上直接被帶走,經過三百秒後所有者屬性就會消除。而這個道具無論在系統上或一般觀念上,就是屬于下一個撿到的人。那把黑色短槍在奪走凱因茲的性命時,所有人屬性就已經消除。因此現在系統上它是歸我所有。

雖然也是有強迫別人把武器免費交出來的情形發生——但那把槍除了是武器外,還是重要的證物。不是警察也不是憲兵的我把它據為已有,確實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于是我這次便光明正大地直接歎了口氣,然後才揮手叫出道具庫來。

我用右手舉起實體化的黑色短槍,心想至少得耍帥一下而把它用力地插在我和修密特之間的石頭地板上。

黑色短槍「喀鏘!」一聲發出盛大火花並屹立在地板上,修密特則是被我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半步才低頭看著它。

再次仔細一看,便覺得這把武器的設計真是駭人。當然,這種專門拿來殺害玩家的武器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了。把視線從只有我能看見的掉寶倒數上移開之後

,我便用極低的聲音對這個長槍使說道:

「我幫你節省監定的時間吧。這把武器的專有名稱是『Guilty thorn』。制造它的鐵匠是『葛利牧羅克』。」

這次出現了明確的反應。

修密特瞬時瞪大原本眯起來的雙眼,嘴巴也跟著半開,從里面傳出沙啞的喘息聲。

毫無疑問,這個像體育健將的老兄一定認識打鐵匠葛利牧羅克與被害人凱因茲。而且過去曾與他們同樣經曆過「某件事」。

如果那就是凶手殺害凱因茲的動機,那麼這件圈內殺人案就不是我所恐懼的事——隨機殺人者所實行的無差別殺人事件。雖然我很想知道過去究竟發生什麼事,但就算直接問修密特,他也不可能老實回答。

我正想著該怎麼辦時,那只穿戴厚重金屬護手的手臂僵硬地伸直,把槍從地面拔了出來。

修密特以粗暴的動作打開道具欄,像是想盡快脫手般把短槍丟了進去,接著便迅速轉換身體的方向。


接下來,將長槍背對我的修密特便留下了一句相當典型的威脅台詞。

「……不要再隨便調查了。我們走!」

于是聖龍聯合的男人們,就這樣快步走向轉移門並消失了。

——那麼接下來我該怎麼辦呢?

4

「DDA的人?」

一聽完我的報告,亞絲娜便不由得微微皺起眉頭。

DDA就是Divine Dragons Alliance的縮寫,也就是公會「聖龍聯合」的簡稱。雖然這名字帶有閑人勿近、生人回避的壓迫感,但在KoB副團長亞絲娜身上卻起不了作用。

到了事件隔天的櫻花月二十三日,天氣參數馬上心情不好,一大早就開始下起綿綿細雨。其實天空被上層底部覆蓋的艾恩葛朗特內部根本就不可能會下雨,但真要說起來晴天時也不可能有陽光才對。

上午九點整,亞絲娜和我在事件現場所在的第57層轉移門碰面後,便到附近的咖啡廳里吃早餐順便整理目前擁有的情報。席間最大的話題,當然還是昨天夜里埋伏在轉移門外,強行從我手中拿走情報與凶器的聖龍聯合成員·修密特了。

「啊~確實有這個人。就是那個高大的長槍使對吧。」

「沒錯。很像高中的馬上槍術社社長的感覺。」

「才沒那種社團呢。」

直接否定我從一大早就靈感不斷的幽默後,亞絲娜像是在考慮什麼事情般,抱著裝有咖啡歐蕾的杯子說道。

「……會不會那家伙就是犯人?」

「雖然不能妄下斷語,但應該不是才對。如果害怕被人找到線索才回收凶器,那一開始別留在現場就好了。我反而認為,那把槍是犯人留下來的訊息。」

「這樣啊……說的也是。那種殺人方式加上武器名稱是『罪惡荊棘』……與其說是普通的PK,倒不如說是『公開處刑』還比較適合……」

聽見亞絲娜以陰郁的表情這麼咕噥,我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這不是無差別的PK,而是針對凱因茲個人的處刑。而凱因茲、葛利牧羅克以及修密特三個人先前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情。

我壓低聲音,把從這些線索所得到的推論說了出來。

「也就是說——殺人動機是『複仇』,不對,應該說是『制裁』才對。那位凱因茲先生過去曾經犯了某種『罪』,為了『懲罰』他所以把他殺掉,犯人應該就是想表達這個意思。」

「這麼說來,修密特應該不是犯人,反而是犯人下手的目標羅。他以前和凱因茲先生一起做了『某件事』,所以搭檔被殺之後才會焦急地展開行動……」

「只要知道那段過去,大概就能知道犯人是誰了。不過……也有可能這只是犯人的表演而已。我們還是不要有先入為主的觀念比較好。」

「說的也是。尤其是向夜子問話的時候。」

我和亞絲娜同時點了點頭,接著確認了一下目前的時間。到了上午十點,我們將前往附近的旅館里,向在那兒住宿的夜子再次詢問詳細經過。

吃完黑色面包與蔬菜湯組成的簡單早餐後還剩不少時間,我便悠哉地看著對面KoB副團長的模樣。

可能今天只是要辦私事吧,她身上穿的不是平常那套白底紅色圖案的騎士服。上半身是粉紅與灰色細線條的襯衫加上黑色皮革背心,下半身是附有蕾絲滾邊的黑色迷你裙,腳上則穿著帶有光澤的灰色絲襪。

此外還有粉紅色琺琅質皮鞋與同色系的貝雷帽,感覺似乎是經過一番精心打扮的樣子——當然也可能女性玩家日常生活的普通打扮就是這樣,老實說我對于流行服飾道具根本一竅不通,所以完全無法判斷。無論我再怎麼看,也看不出她這一身行頭究竟值多少珂爾。

況且調查殺人事件根本就不用特別打扮。當我呆呆地這麼想著時,亞絲娜忽然揚起視線,然後又迅速把頭轉到一邊去。

「……你在看什麼?」

「咦……啊,沒有啦……」

我當然不可能問她衣服總共值多少錢,但要是隨口講出「這套衣服很可愛,很適合你唷」這種話,要不是會激怒她就是會被嘲笑一番,于是我馬上想出了一個藉口。

「嗯……我是在想,那個濃稠的東西好喝嗎?」

一問之下。亞絲娜也低頭看向自己正用湯匙攪動的謎樣濃湯。然後她再次以微妙的神情看了我一眼,接著才呼一聲重重歎了口氣。

「……不好喝。」

她小聲回答完後便把湯推到一邊去。細劍使輕輕咳了幾聲,接著改變語氣說道:

「我昨天晚上想了一下。關于那把黑色短槍的『貫通持續傷害』……」

話說回來,我好像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女人沒裝備細劍。現在才注意到這件事的我點點頭。

「嗯?」

「比如說,在圈外被貫通屬性的武器刺中之後,直接走到圈內的話,持續傷害究竟會怎麼計算呢?你知道嗎?」

「嗯……這個嘛……」

我不由得考慮了起來。確實至今都沒有遇過這種情形,當然也沒去想過究竟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我不知道……不過,中毒或火傷的持續傷害在進入圈內的瞬間就會消失,不是嗎?貫通傷害應該也是一樣吧?」

「但是,刺在身體上的武器會怎麼樣呢?自動拔出來嗎?」

「就算是這樣好像也有點詭異哦……嗯,剛好還有點時間,來實驗一下吧。」

聽見我這麼說,亞絲娜馬上瞪大了眼睛。

「實、實驗?」

「百聞不如一見嘛。」

我扔出一句用法有點奇怪的成語後站起身,直接叫出街道區的地圖並確認最靠近這里的門在哪兒。

第57層主要街道區「馬廷」的外面,是一片散布著許多嶙峋老樹的草原。

幾個禮拜前,當這里還是最前線時不知走過幾次的道路,現在記憶卻已經相當模糊。當然也可能是隨著春天的到訪而有新芽冒出來的影響,不過基本上攻略組在突破該樓層之後,就幾乎不會再到那里的圈外練功區去了。

我們在綿綿細雨之中持續前進,一走出街道區的門,視野里立刻出現「OUTER FIELD」的警告字樣。雖然不是馬上會有怪物攻過來,但心里就是會感到有些緊張。

亞絲娜重新將平常那把細劍佩在腰間,接著有些不耐煩地將沾在瀏海上的水滴彈開,然後才用訝異的聲音問道:

「那……你要怎麼實驗?」

「就是這樣。」

我在腰帶里摸了一陣子,找到經常裝備在身上的三根「投擲短錐」並拔了一根出來。

存在于艾恩葛朗特的所有武器,都可以分為斬擊、突刺、打擊、貫通四個屬性。我的主武器單手直劍是斬擊武器,亞絲娜的細劍是突剌武器,釘頭錘與戰錘則是打擊武器。至于殺害凱因茲的短槍與修密特擁有的長槍,當然是貫通武器了。

但少數投擲系武器的分類其實有些模糊。同樣是投擲武器,回旋鏢或帶著圓型刀刃的圓月輪就是斬擊,飛刀是突刺,而我的投擲短錐則有貫通屬性。沒錯,雖然它看起來像是只有12公分長的大型鐵針,但這個短錐確實是貫通武器,因此可以引起些微的持續傷害。

就算是要以自己的HP做實驗,白白減少裝備的耐久度也實在太愚蠢了,于是我脫下左手手套,以右手上的短錐直接朝著打開的手背紮去。

「等……等一下!」

一道尖銳的聲音讓我的手停了下來。

轉頭一看,亞絲娜已經打開道具視窗,正准備拿出高價的治愈水晶。我不由得苦笑著說:

「太誇張了吧?被這種短錐刺中手,大概只會扣總HP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而已吧。」

「笨蛋!圈外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快點和我組隊讓我看見你的HP!」

像在教訓笨弟弟般的亞絲娜生氣地說道,接著便操縱視窗對我提出了組隊邀請。我縮了縮頭後馬上按下接受鍵,而我視野左上角的HP條下方,隨即出現了略小的亞絲娜HP條。

現在想起來,我還是第一次和這個女人組隊呢。當然同屬于攻略組的我們已經在前線碰過許多次了,不過她是最強公會的副團長,而我只是個小小的獨行玩家,所以彼此幾乎沒有交談的經驗。

沒想到現在竟然如此輕易,而且還是單獨和她組成了隊伍。明明前陣子我倆才因為攻略魔王而意見不合,甚至還進行了一對一的決斗呢。

亞絲娜右手握著粉紅色水晶,一臉緊張地在旁邊待機著,而我則忍不住盯著她的臉看。

「…………怎麼了?」

「沒有啦……怎麼說呢,沒想到你會這麼替我擔心……」

話才剛說完,亞絲娜白色的臉頰便染上與水晶相同的顏色。接著她再次生氣地對我說:

「才……才不是呢!等等,也不是這麼說……啊~你要刺就快點刺啦!」

我嚇得「咿」了一聲,隨即重新拿好短錐。

「那、那我要刺羅。」

宣布完之後,我用力吸了口氣——

接著朝自己伸直的左手,做出了飛劍技能初級技巧「單發射擊」的准備動作。

右手兩根手指夾住的短錐,隨著略暗的效果光筆直飛出,貫穿了我的手背。

一道沖擊過後,讓人不快的麻痹與輕微的痛楚便掠過我的神經。

HP條扣得比預想中稍微多了一點,總共損失了百分之三左右。我現在才想起來,前陣子剛把普通短錐換成了稀有的寶物。

我忍受著不舒服的感覺,把目光移到刺進手背的鐵針上,五秒鍾過後再度有紅色效果光閃了一下。同時HP也減少了百分之零點五左右。這正是奪走凱因茲性命的「貫通持續傷害」。

「……快點到圈內去啦!」

亞絲娜緊張的聲音一這麼催促,我便點了點頭,然後把視線停留在HP條與短錐上,直接朝附近通往圈內的大門前進。

當鞋底所踩的地面由濕草地變成硬石板時,視野里同時出現「INNER AREA」的字樣。

接著——HP條便停止減少了。

雖然每五秒就會閃一次紅色效果光,但生命值完全沒有減少。果然所有的傷害在圈內都會變成無效。

「……停下來了。」

我點了點頭,同意亞絲娜的低語。

「武器還刺在身上,但持續傷害會停止……」

「感覺呢?」

「遺留在身體上。這應該是為了不讓身上刺著武器就直接進入圈內的笨蛋出現吧……」

「現在的你就是那種笨蛋。」

聽見這冰冷的指責,我只能縮了縮脖子然後抓住短錐一口氣拔出來。不舒服的感覺再度掠過神經,讓我不由得繃緊一張臉。左手手背上雖然沒有留下任何傷痕,但冰冷的金屬觸感卻一直殘留在上面。我忍不住邊吹著手背邊開口說:

「傷害確實是停住了……既然如此,凱因茲為什麼會死呢……?是那把武器的特性嗎……還是未知的技能……嗚哇!」

最後那聲大叫的理由是——

亞絲娜忽然以雙手抓住我的左手拉到胸前,接著用力把它給握住。

「你……你做什……」

副團長大人過了幾秒鍾之後才把手放開,側眼看著我說:

「這樣傷害的殘留感覺就消失了對吧?」

「————嗯、嗯,那個……謝啦。」

心跳之所以忽然加速,一定是因為嚇了一跳的緣故。

只是這樣子而已,一定是的。

十點整時,夜子便從旅館里走了出來。她看起來一副沒睡好的樣子,邊不停眨著眼睛邊對著我和亞絲娜行了個禮。

我同樣向她點頭致意,然後首先開口道歉:

「抱歉,你的朋友才剛剛過世就又要麻煩你……」

「不會……」

這名年紀應該比我大一點的女孩,晃動著深藍色發絲輕輕搖了搖頭。

「沒關系。我也想快點找出犯人……」

說著她把視線移到亞絲娜身上,隨即瞪大了眼睛。

「哇,太厲害了。這些衣服全部都是阿修雷店里的特制品對吧?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全身都是這種衣服呢!」

……又出現新名字啦?我心里這麼想著並問道:

「那是誰啊?」

「你不知道嗎?」

夜子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後才解釋:

「阿修雷呢,是艾恩葛朗特里第一個把裁縫技能熟練度練到一〇〇〇的超級裁縫師!如果不拿最高級的稀有布料過去,人家是不會幫忙做衣服的!」

「原來是這樣啊!」

我由衷地感到佩服。連我這個像傻瓜般拼命戰斗的家伙,也是不久之前才把單手直劍的熟練度練到一〇〇〇。

我忍不住移動視線迅速把亞絲娜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結果細劍使的臉頰開始抽筋,大叫了一聲之後才開始往前走去。

「不……不是那樣啦!」

——我完全無法理解到底不是哪樣。

亞絲娜就這樣帶著似乎有所領悟的夜子以及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我,來到昨天晚餐只吃了一半的那家餐廳里。

由于時間還早,所以里面沒有其他玩家的身影。我們坐到最里面的一張桌子前,稍微量了一下從這里到門口的距離。相隔這麼遠,只要不放聲大叫,店外絕對不可能聽見我們的對話。我以前一直認為想講悄悄話只要躲在旅館房間里然後鎖上房門就行,最近才學到那樣反而會讓竊聽技能熟練度高的家伙把對話全部聽走。

由于夜子已經吃過早餐,于是我們三人全都只點了飲料,然後馬上進入正題。

「首先是我們的報告……昨天晚上,我們到黑鐵宮的『生命之碑』去確認過。凱因茲先生確實在那個時間過世了。」

聽見我的話後,夜子短暫吸了口氣,閉起眼睛後點了點頭說:

「是這樣啊……謝謝你們還特地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確認……」

「不客氣。何況我們還有另一個想確認的名字。」

亞絲娜隨即搖了搖頭,然後提出了第一個重要的問題。

「夜子小姐……我想問你有沒有聽過這些名字……一個應該是鐵匠,叫『葛利牧羅克』。另一個是長槍使……『修密特』。」

夜子原本低垂的頭忽然震了一下。

不久後,她做出緩慢但明確的肯定動作。

「是的,我認識他們兩個人。我和凱因茲以及他們,過去都是同一個公會的成員。」

這細微的聲音,讓我和亞絲娜互看了一眼。

果然如此嗎。這樣一來,我們就得確認另一個推測——過去那個公會里是否曾發生過造成這次事件的「某件事」。

這次換我提出了第二個問題。

「夜子小姐。我知道這可能很難回答……不過為了解決這次的事件,希望你能夠說實話。我們認為這次的事件是某種『複仇』或者是『制裁』。凱因茲先生是否因為那個公會里發生過的事而遭犯人怨恨,並因此受到報複呢……我昨天也問過同樣的問題,但我希望你再仔細想一想。是不是有什麼線索,或者值得懷疑的事情……?」

這次對方沒有立刻回答。

夜子依然低著頭。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她才用略微發抖的手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最後終于點了點頭。

「……是的……確實有一件事。很抱歉昨天沒有說出來……因為那是我很想遺忘……而且很不願意回想的事,加上我認為兩者之間沒有關系,所以才沒立刻說出口……不過,我現在願意說出來。就是因為『那件事情』,導致我們的公會消滅了。」

——公會的名字是「金蘋果」。這個總人數只有八人的弱小公會,並不是以攻略為目的,就只是為了賺取旅館與飲食的費用而進行著安全的狩獵。

但是,在半年前……也就是去年剛入秋時。

潛入中間層平凡迷宮的我們,忽然遭遇到前所未見的怪物。那是一只全身黑色的小蜥蜴,不但動作迅速而且難以辨認……我們一看就知道是極為稀有的怪物。大家興奮地追了上去……然後不知道是誰丟出去的小刀,偶然,真的是非常幸運地命中且打倒了那只怪物。

掉落的寶物,就只有一枚看起來很普通的戒指。但在監定之後,大家都嚇了一跳。因為它能夠提升二十點的敏捷呢。我想就連最前線都沒有掉過這樣的魔法飾品。

接下來的事情……我想你們應該也想像得出來吧。

我們分裂為讓公會成員使用以及賣掉它後分配所得金錢的兩派,在一陣幾乎快要打起來的爭吵後,我們投票表決。結果是五票對三票決定把它賣掉。由于中層的商人根本沒辦法處理這麼高檔的稀有寶物,最後由公會會長拿著戒指到前線繁華城市的拍賣會場去委托他人出售。

由于調查市價與尋找能信用的拍賣商人得花上不少時間,所以會長計劃在前線停留一晚。我懷著興奮的心情,等待拍賣結束之後會長拿著錢回來。就算要八個人分,想必也是筆龐大的金額,所以我一直看著目錄,盤算著要買哪家武器店里的武器,還是哪個個人品牌的

服飾……這時候我根本沒想到……事情最後竟然會變成那樣……

…………結果會長並沒有回來。

到了隔天晚上約定好的時間後又過了一個小時,會長依然沒有傳來任何訊息。就算追蹤所在位置也沒有反應,而且會長也沒有回覆我們傳過去的訊息。

由于會長不可能拿著寶物直接逃走,于是我們便有了不祥的預感,有幾個人便到黑鐵宮的「生命之碑」去確認狀況。

結果……

夜子緊咬嘴唇,然後不停左右搖著頭。

我和亞絲娜頓時不曉得剛該說什麼話來安慰她。

幸好——或許可以這麼說吧,夜子不久就拭去眼角的淚水並抬起頭來,然後以顫抖卻相當清晰的語氣說:

「死亡時間是會長拿著戒指到上層去的當天晚上,深夜一點過後。死亡的原因是……貫通屬性傷害。」

「……拿著那種稀有寶物應該不會跑到圈外才對。既然如此……是『睡眠PK』嗎?」

我這麼嘟囔著,而亞絲娜也同意了我的看法。

「半年前這種方法還沒有那麼多人知道,當時還有不少人為了節省住宿費而在公共空間里面過夜呢。」

「前線附近的旅館費用又相當貴……不過,這應該不是偶然吧。殺害會長的……應該是知道有這枚戒指的玩家……也就是……」

閉著眼睛的夜子輕輕點了點頭。

「公會『金蘋果』剩下來的七個人……其中之一。我們當然也這麼想。只不過……沒辦法追查那個時間點大家各自在什麼地方……于是彼此開始互相懷疑,不久後公會就崩潰了。」

苦悶的沉默再度籠罩在桌子上方。

——真是讓人不舒服的故事。

——然而,這的確是很有可能會發生的狀況。

因為萬中無一的幸運而獲得稀有道具,最後卻因此讓沒有任何不和征兆的和諧公會崩潰,並不是什麼少見的事。之所以沒有經常聽見這種八卦,是因為對當事者們來說,多半是段非常想遺忘的回憶。

不過,這時我依然非得對夜子提出一個問題才行。

面對這個以陰郁表情低下頭的年長女性,我鼓起勇氣問道:

「想請你告訴我一件事。反對賣戒指的三個人,名字是……?」

夜子又沉默了幾秒鍾,然後像下定決心般抬起頭來,清楚地這麼回答:

「凱因茲、修密特……還有我。」

——這個答案多少讓我有點感到意外。夜子看見無言地眨著眼的我,便以參雜著些許自嘲的口吻繼續說:

「只是,我反對的理由和其他兩人有點不同。身為前衛戰士的凱因茲與修密特,是想拿來自己使用。而我呢……則是因為當時剛開始和凱因茲交往。跟公會整體利益相比,我還是以男朋友的心情為優先。很笨對吧?」

夜子說完就閉起嘴巴往桌上看去。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亞絲娜忽然以溫柔的語氣問道:

「夜子小姐。該不會……你和凱因茲先生在公會解散後依然持續交往……?」

夜子臉還是朝著下方,但輕輕搖了搖頭。

「……隨著公會解散,我們自然也就分手了。只是偶爾見面然後互道近況而已……如果待在一起太久,總是會想起那樁戒指事件。昨天也一樣,只是約好吃頓飯……結果卻在吃飯前發生了那種事……」

「這樣啊……但是,我想你依然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吧。真的很抱歉,問了那麼多你不想提起的事情。」

夜子再度簡短地搖了搖頭。

「沒關系。然後……關于葛利牧羅克……」

聽見她突然提起這個名字,我忍不住重新坐好。

「……他是『金蘋果』的副會長。同時也是公會會長的『老公』。當然,我這邊指的是在SAO里。」

「咦……會長是個女生嗎?」

「嗯嗯。會長真的很強……不過我指的是在中層區域這一帶……她是個傑出的單手劍士,還是個美人,頭腦又聰明……我當時真的很崇拜她。所以……直到現在我依然無法相信。那個會長竟然會被『睡眠PK』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殺害……」

「……那麼,葛利牧羅克一定感到很震驚吧。跟自己結婚的愛人被……」

聽見亞絲娜的呢喃後,夜子的身體震了一下。

「是的。他原本是個非常溫柔的鐵匠……事件發生後,感覺他變得相當粗暴……公會解散之後也沒有和任何人聯絡,現在已經下落不明了。」

「這樣啊……抱歉老是問一些讓你難過的問題,不過最後還是想請你告訴我一件事。昨天的事件……你認為殺害凱因茲先生的人,有沒有可能是葛利牧羅克?其實,刺進凱因茲先生胸口那柄黑色短槍……經過監定之後,制造者正是葛利牧羅克。」

這個問題,其實也就是問她凱因茲有沒有可能是半年前「戒指事件」的真凶。

夜子考慮了好一段時間之後,才用很輕微的動作點了點頭。

「……是的……確實有這種可能。但是,凱因茲和我都沒有殺害會長並搶奪戒指。雖然沒辦法證實我們的清白……如果昨天的犯人真是葛利牧羅克……那麼他可能打算把反對賣戒指的三個人,也就是凱因茲、修密特還有我全部殺掉也說不定……」

我和亞絲娜送夜子回到原本的旅館里之後,便交給她好幾天份的食物道具,並要她絕對不能離開房間。

我們考慮到她不能出門的辛苦,于是請她移動到旅館內由三間房間打通而成的總統套房,並且預先付了一個禮拜的租金;但無法靠著玩網路游戲來殺時間的艾恩葛朗特里,再怎麼悶在房里也還是有限度,所以我們跟她約定好會盡快解決事件,然後離開了旅館。

「……其實如果能讓她移動到KoB本部的話,就可以更安心一點……」

聽亞絲娜這麼說,我腦袋里便浮現血盟騎士團剛在第55層「鋼鐵之都」格朗薩姆主街區所設立的莊嚴本部,同時點了點頭回答:

「的確……不過既然她本人那麼不願意,我們也沒辦法勉強人家……」

為了讓夜子到KoB本部去接受他們的保護,勢必得向公會把整件事情的經過說明清楚。這也就是說,半年前「金蘋果」解散事件的詳情將會公開。我想,夜子應該是為了捍衛凱因茲的名譽才拒絕我們這麼做吧。

當我們回到轉移門廣場時,街上剛好響起上午十一點的鍾聲。

雨雖然好不容易停了,卻開始出現一片濃濃的大霧。我透過霧氣看著一身黑色以及暗粉紅色服裝的亞絲娜,開口說:

「那麼我們接下來……」

「…………?」

面對話說到一半便安靜下來的我,亞絲娜開始覺得有些奇怪。

雖然現在已經太晚了——但我判斷應該還是得說些什麼比較好,于是故意干咳了幾聲才接著表示:

「咳,沒有啦,嗯——那個……這種打扮很適合你唷。」

哦哦,說出來了。這下子我也是一流的紳士了。

才剛這麼想,亞絲娜臉上登時出現恐怖的表情。她迅速伸出右手食指,戳著我的胸口大聲怒吼:

「嗚——!這種話呢,一開始看見的時候就要說了啦!」

亞絲娜說完「我要去換件衣服!」後便以超高速往後轉。她的側臉已經紅到了耳根,不過這想必是因為相當生氣的緣故吧。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所謂的女人心。

利用附近的無人房屋換回平常那身騎士服的亞絲娜,把長發往背後一甩,迅速回到我身邊說道:

「那麼,接下來要做什麼?」

「啊,好。有幾個選項……第一是到中層去打聽葛利牧羅克這個人,並且找到他在哪里。第二就是尋訪其他金蘋果的成員,確認夜子小姐所說的話。第三……就是詳細檢視殺害凱因茲先生的手法,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嗯……」

亞絲娜把雙手環抱在胸前,開始思索了起來。

「第一個選項光靠我們兩個人實在太沒效率。依現在的推測,如果犯人真是葛利牧羅克,那他一定早就找地方躲起來了。第二個選項呢……反正其他成員也都是當事者,所以應該沒辦法證實夜子所說的話才對……」

「咦?為什麼?」

「也就是說,就算我們能問出跟剛才夜子小姐所言互相矛盾的情報又怎樣?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判斷哪邊說的才是真話,只會徒增混亂而已。我們需要更多客觀的判斷材料……」

「那……只剩下第三種選擇了。」

我們互看了一眼並輕輕點頭。

雖然這麼說對夜子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和亞絲娜之所以會如此熱衷于這個事件,其實根本不是為了要找出「金蘋果」會長遭人殺害的真相,而是為了弄清楚殺死凱因茲的「圈內PK」手法。

關于昨天晚上發生在眼前的景象,我們目前能確定的就只有「圈外發生的貫通持續傷害絕對無法帶進圈內」這一點而已。所以我們還得徹底討論一下,是不是有其他可能性。

「不過……還是希望能來個更有知識一點的人幫忙

……」

我低聲這麼說完,亞絲娜馬上皺著眉回答:

「話雖如此,但隨便把情報散播出去對夜子小姐實在不太好意思。更何況絕對能夠信賴、又比我們還要熟悉SAO系統的人本來就不……」

「…………啊。」

我忽然想起一名玩家,接著立刻用力彈了一下手指。

「就是有這種人啊。我們把那個家伙叫出來吧。」

「誰?」

我才剛說出答案,亞絲娜的眼睛便瞪得跟龍眼一樣大。

5

雖然可以確定不是被我「請你吃飯」的附注給吸引過來,不過當亞絲娜傳訊三十分鍾後那個男人真的出現時,我依然嚇了一跳。

一看見那個高大身影從阿爾格特中央轉移門無聲地出現,往來于廣場的許多行人全部騷動了起來。這個身著暗紅色長袍並束起一頭白金色長發、腰部和背上又沒帶任何武器的男人——身上散發的氣息甚至會讓人聯想到SAO里不存在的「魔導師」職業。公會「血盟騎士團」的團長兼艾恩葛朗特最強劍士「神聖劍」希茲克利夫,他在看見我們之後隨即揚起一邊的眉毛,然後像滑行般靠了過來。

亞絲娜立刻敏捷地行了個禮,接著快速解釋道:

「團長,突然請您來這兒真的很不好意思!這個笨……不對,這個人不聽我的勸告,無論如何都想要請您來一趟……」

「沒關系,我正想要吃午飯呢。何況能讓『黑色劍士』桐人請客的機會應該也不多才對。傍晚我還要跟裝備部的會員開會,在那之前都可以陪你們。」

希茲克利夫以平滑且帶著鋼鐵意志般的男高音這麼說道,我抬頭看著他並聳了聳肩說:

「這層樓的魔王攻略戰時多虧了你擋住怪物十分鍾,請你吃飯剛好可以答謝。順便還可以讓你聽聽算有趣的最新事件。」

我帶著最強公會KoB的正副團長,准備到阿爾格特里我所知道的最詭異NPC餐館去。雖然說不上喜歡這里的餐點,但餐廳整體營造出來的氣氛不知為何就是能觸動我的心弦。

我們在迷宮般的狹窄巷道里走了約五分鍾後向右轉,接著先下了樓梯再繞向左邊繼續爬上階梯,當那間店終于出現在微暗的空間里時,亞絲娜開口說:

「……回去時你也要好好帶路才行喔。不然我回不了廣場了。」

「據說有好幾十個沒帶轉移水晶的人在這條街上迷路,結果繞了老半天還走不出去呢。」

我故意露出微笑恐嚇亞絲娜,結果希茲克利夫馬上隨口補充:

「只要拜托站在路邊的NPC並付個十珂爾,他們就會帶你到廣場去了。當然如果身上連這點小錢都沒有……」

他說到這里便輕輕平舉起兩手手掌,然後迅速走進店里。我和臉上出現莫名表情的亞絲娜也隨後跟上。

狹窄的店內正如我所預料的一樣空無一人。在廉價的四人桌子前坐下來後,我便向陰郁的店長點了三份「阿爾格特面」,然後喝了一口茶杯里的冰水。坐在我左邊的亞絲娜這時用更加微妙的表情低聲說著:

「怎麼好像……變成在開檢討會的感覺……」

「你想太多了。那麼,為了不耽擱忙碌的團長大人太多時間,我們馬上進入正題吧。」

我抬頭看了一下對面一臉無所謂的希茲克利夫,接著才這麼說道。

亞絲娜先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做了確實且簡潔的說明。在聽她敘述的這段期間,「神聖劍」的表情幾乎沒有任何改變,只有在聽見凱因茲死亡的場面時,才稍微動了一下一邊的眉毛。

「……事情就是這樣,雖然有些麻煩,但還是希望團長能夠給我們一些建議……」

亞絲娜這麼總結之後,希茲克利夫再次喝了口冰水,接著發出「嗯」的沉吟聲。

「那麼,我就先聽聽看桐人的推測吧。你對這次的『圈內殺人』手法有什麼樣的想法?」

聽見話鋒轉到自己頭上,我便放下撐在臉頰上的手,直接伸出三根手指。

「嗯……我大概想到三種方法。首先呢,是正當的圈內決斗。第二是組合已知手段之後找到系統上的漏洞。然後第三種則是……能夠讓禁止犯罪指令失效的未知技能或道具。」

「第三種可能可以不用考慮了。」

希茲克利夫立即肯定地說道,而這句話也讓我忍不住凝視著他的臉。亞絲娜也跟我一樣,眨了兩三下眼睛後才說:

「……團長,你怎麼能這麼肯定?」

「你們想想看。如果你們是這款游戲的開發者,會設定這種技能或者是武器嗎?」

「嗯……不會吧。」我這麼低聲回答道。

「那是為什麼呢?」

我回看了一下那充滿磁性的黃銅色眼珠,然後繼續回答:

「那當然是因為……這樣太不公平了。雖然很不想承認,不過SAO的規則基本上是相當公平公正的。當然你的『獨特技能』不算在內。」

我揚起單邊的嘴角加上最後那一句話,結果希茲克利夫也默默地回報我相同的微笑。

我心里雖然嚇了一跳,但臉上表情還是沒有任何變化。就算他是KoB的團長,應該也不可能知道最近追加在我技能格里的「那個」才對。

依序看了一下彼此露出詭異微笑的我和希茲克利夫後,亞絲娜便歎著氣搖了搖頭,接著又插嘴說:

「無論如何,現在討論這第三種可能性不過是浪費時間,因為根本沒辦法確認。那麼……我們就來檢討一下第一種假設,也就是藉由正當決斗的可能性吧。」

「好吧。不過……這家店上菜也太慢了一點吧。」

我對著皺眉看著櫃台深處的希茲克利夫聳了聳肩。

「就我所知,這里的店長是全艾恩葛朗特最沒干勁的NPC。而這也是到這家店的特點之一唷。反正冰水可以無限續杯嘛。」

我拿起桌上的廉價水壺,不停把冰水倒進團長大人面前的杯子里。

「——玩家若在圈內死亡一定是因為決斗,嗯……這已經可以說是常識了。不過,我可以確定凱因茲死亡時並沒有表示勝利者的視窗出現。圈內有這種決斗嗎?」

這時,旁邊的亞絲娜輕輕歪了歪頭。

「……話說回來,我之前一直都沒注意,顯示贏家的視窗究竟是怎麼決定出現位置呢?」

「咦?這個嘛……」

確實我也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希茲克利夫卻毫不猶豫地馬上回答:

「會出現在決斗者雙方的中間位置。然後,如果決定勝負時雙方距離十公尺以上,會在距離雙方最近的地方出現兩個視窗。」

「……虧你知道這種規則。這也就是說……就算再遠也會在距離凱因茲五公尺以內的位置上出現才對。」

我在腦袋里回想那個慘劇發生時的情景,然後搖了搖頭說:

「周圍的空曠處都沒有視窗出現,這點是可以確認的,因為有很多目擊者在。還有,如果出現在凱因茲背後的教堂內,就表示那個時間點犯人還在教堂里面,但在凱因茲死亡前就已經沖進教堂的亞絲娜卻沒遇到人,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話又說回來,教堂里也沒出現視窗唷。」

亞絲娜補充道。

我沉吟了半晌,接著——

「……果然……不是決斗嗎?」

我這麼低聲一說,食堂里原本就相當慘澹的氣氛似乎也變得更沉重了。

「……你會不會選錯店了……?」

口中這麼咕噥著的亞絲娜,像是為了切換思考模式般將杯子里的冰水喝干,然後「當」一聲把杯子放到桌上。而我馬上又在她杯子里加滿了冰水。她用微妙的表情說了聲謝謝,接著便豎起兩根手指說:

「那就只剩下第二種可能性了。『系統上的漏洞』……但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哪里不對勁?」

「『貫通持續傷害』。」

桌上放著根本不需要的牙簽——這個世界根本不會弄髒牙齒——亞絲娜從中抽出一根,用這袖珍的武器往空氣中刺去。

「我覺得,那柄短槍不只是用來表演公開處刑而已。或許為了實現圈內PK,一定要靠持續傷害……我是這麼想的。」

「嗯。這我也有同感。」

我先點了點頭,但隨即又緩緩搖了搖頭。

「但是我們剛才不是實驗過了嗎?就算在圈外把貫通屬性武器刺在身上,只要移動到圈內傷害就會停止了。」

「那是靠走路來移動的時候吧。那麼……如果用『回廊水晶』呢?先准備好設定以教堂小房間為出口的水晶,然後從圈外轉移到那邊去……這種情況下傷害也會停止嗎?」

「當然會了。」

希茲克利夫尖銳的聲音再次迅速搶答。

「不論是徒步或用回廊轉移,甚至是被人丟進圈內……總之就是進入街道區時,『指令』就會毫無例外地發揮作用。」

「等等。你所謂的『街道區』指的是地面或建築物內部而已嗎?上空又怎麼樣?」

我忽然浮現奇妙的想像,因而提出這樣的問題。

那條繩索。如果遭短槍貫穿的凱因茲是脖子掛在繩索上,在不觸碰地面的情形下直接吊著他通過回廊然後從教堂窗口推下去呢……

這個問題,就連希茲克利夫也有點猶豫了起來。

但是兩秒鍾後,他綁起來的長發便輕輕地左右晃動了一下。

「不——嚴格來說『圈內』是由街道區境界線垂直上升,一直到天蓋,也就是下一層底部為止的圓柱狀空間。當移動到那三次元空間內的瞬間,『指令』便會保護那個人。所以就算把出口設定在街道上空一百公尺處,然後從圈外轉移到空中,也不會產生墜落傷害。只不過還是得嘗嘗不太愉快的神經沖擊就是了。」

「這樣啊~」

我和亞絲娜同時發出了驚歎聲。

這當然不是感歎「圈內」區域的形狀,而是對希茲克利夫的博聞強記感到佩服不已。雖然有了「難道一定得懂這麼多事情才能擔任公會會長嗎」的想法,但當腦袋里浮現某個滿臉胡渣的刀使之後,我便馬上否定了這種念頭。

但是——

若真是這樣,就算原本有「貫通持續傷害」存在,既然凱因茲人在圈內,這種傷害也早該停止了。也就是說削減那個男人HP的,除了短槍「罪惡荊棘」外應該還有別的傷害來源——難道沒有其他漏洞了嗎?

我拼命考慮之後,緩緩說出自己的推測。

「……在生命之碑上頭,不僅有著凱因茲的死亡時刻,也明確地注記了他死亡的原因——『貫通屬性攻擊』。此外,隨著凱因茲消滅而殘留在現場的,就只有那柄黑色短槍而已。」

「是啊。確實很難想像犯人暗地里還使用了其他武器。」

「聽我說……」

我的腦海里浮現遭到強力怪物的會心一擊時那種胃部整個快翻轉過來的感覺,同時開口繼續說道:

「當遭到威力極強的會心一擊命中時,HP條會出現什麼情形?」

亞絲娜用「這不是早就知道了嗎」的眼神看著我,然後這麼回答:

「當然會大量減少啦。」

「就是它減少的方式有問題。HP減少時不是一大條瞬間消失,而是從右邊開始往左邊逐漸減少對吧。換言之,遭受攻擊到扣除完HP之間,有段短暫的延遲。」

講到這里,亞絲娜才終于了解我想要說什麼。但希茲克利夫仍舊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讓人沒辦法看出他內心在想些什麼。

我依序看了兩人一眼,接著揮了揮手這麼說道:

「比如說……在圈外用那把槍一擊將凱因茲的HP從全滿直接歸零。從裝備來看就知道那家伙應該是坦克,HP總量應該相當高才對。HP條要從滿檔一直減到全部消失為止,嗯……就算花上五秒鍾也不足為奇。犯人就是在這段時間中,利用回廊把凱因茲送進教堂並且從窗口吊下來……」

「等……等一下啦。」

亞絲娜壓低聲音打斷我所說的話。

「雖然凱因茲不是攻略組,但他在中層也算是頂尖的玩家。靠單發劍技就把這種人的HP歸零,無論是我……還是你都沒辦法做到!」

「嗯,確實如此。」

我輕輕點了點頭。

「就算是用『奪命擊』使出會心一擊,應該也沒辦法減少他一半的HP吧。但是SAO里有好幾千名玩家。我們不能否定有不屬于攻略組……也就是我和亞絲娜完全不知道,但等級非常高的劍士存在。」

「你想說的是……雖然不曉得用那柄槍殺死凱因茲的是葛利牧羅克本人,還是被他委托的『紅色』玩家,總之那個人有能力一擊就把全副武裝的坦克擊斃嗎……?」

我為了表示肯定而聳了聳肩,然後以等待「老師」打分數的心情看著對面那個男人。

希茲克利夫半閉眼盯著桌面,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頷首。

「以手法來說,不是不可能。確實,在圈外一擊讓攻擊對象的HP歸零,然後打開事先准備好的回廊馬上把目標轉移過去,就能夠表演出所謂的『圈內PK』了。」

哦,難道說我答對了?我才剛這麼想,那清澈的聲音便補上一句「但是……」接了下去。

「……我想你應該也知道才對,貫通武器的首要特性是長度,再來是裝甲貫穿力。純粹就威力上來說,它是不如打擊武器與斬擊武器的。連重量級的大型長槍都辦不到,區區短槍就更不可能了。」

這可抓到我論點的痛腳了。

我像鬧別扭的孩子般噘起嘴唇,希茲克利夫看見後便微笑了一下並繼續說道:

「要用絕對不算高級品的短槍,一擊就讓中層的坦克戰士死亡……我認為以現在這個時間點來看,至少要達到一百級才有可能辦到。」

「一百!」

亞絲娜頓時發出驚慌的叫聲。

細劍使瞪大了土黃色雙眸依序看向希茲克利夫和我,隨即搖著頭表示:

「不……不可能有這種人存在。我們練等的過程有多麼辛苦,你應該沒有忘記吧。要達到一百級……如果沒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窩在最前線的迷宮區里練功,絕對不可能辦到。」

「我也這麼認為。」

既然最強公會KoB的正副團長都否定了這種可能性,那我這個小小的獨行玩家又怎麼可能再度提出理論性的反駁呢。事實上,即使在攻略組里也幾乎是最高等級的我,現在也不過八十出頭而已。

「……那、那可能不是玩家的能力,也有可能是劍技的強度啊。比如說……出現了第二名『獨特技能』的擁有者之類的……」

此話一出,團長便晃了一下罩有暗紅色長袍的肩膀,接著微微笑了出來。

「呵……如果真有那種玩家存在,我一定會立刻邀他加入KoB喔。」

由于他那深不可測的眼睛一直凝視著我,我只得放棄強調這種可能性,把自己的背靠到廉價椅子的椅背上。

「嗯~還以為這應該說得過去呢。剩下來就只有……」

在我說出「拜托練功區的魔王級怪物給凱因茲一擊」這種愚蠢的發言前,忽然有道人影悄悄出現在我身邊。

「久等了……」

NPC店長隨著懶散的聲音,從正方形盤子里拿出三個面碗放到桌子上。由于沾滿油汙的廚師帽下方瀏海實在太長,讓人根本無法看清楚他的容貌。

亞絲娜因為早看慣了其他層里乾淨有禮且嚴謹的NPC店員,這時只能啞口無言地目送店長離開,而店長也就這樣緩緩走回櫃台後面。

我拿起桌上的廉價免洗筷,「啪」一聲將它們分開後就把一個面碗拉了過來。亞絲娜做出跟我相同的動作並低聲說:

「……這是什麼東西啊?拉面?」

「應、應該是類似的料理吧。」

我這麼回答完,就把沉在清淡湯頭里的波浪狀面條拉了上來。

于是慘澹的店里便開始出現三道「滋嚕滋嚕」的單調進食聲。

門簾吹起一陣異常干燥的焚風,上空還有不知名的鳥兒發出「呱——」的叫聲。

幾分鍾後,我把吃完的面碗推到桌角,看著對面的那個男人說道:

「……那麼團長大人,有沒有什麼靈感啊?」

「…………」

把湯喝完才放下面碗的希茲克利夫,凝視著碗底類似漢字的圖樣說:

「……這不是拉面。絕對不是。」

「嗯,我也這麼認為。」

「那麼,我就給你跟這碗冒牌拉面價值相當的回答吧。」

結果他抬起頭來,啪嘰一聲放下免洗筷。

「……光靠目前的情報,我沒辦法斷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我可以這麼說——你聽好了……這個事件中能稱得上『絕對可靠』的線索,就只有你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第一手情報而已。」

「……?這是什麼意思……?」

希茲克利夫用那對黃銅色雙眸依序凝視並排坐在一起的我和亞絲娜,接著說道:

「意思就是……在艾恩葛朗特的所見所聞,全都是可以轉換為程式碼的數位檔案。這里面不可能有所謂的幻覺或是幻聽出現。反過來說,不是數位檔案的各種情報,通常會帶有幻想或欺瞞的可能性。如果要追蹤這起殺人……『圈內事件』,那麼最後還是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與耳朵,總之就是自己腦部直接擷取到的檔案。」

希茲克利夫最後說了一句「謝謝你的招待,桐人」後便站了起來。

我思考起這名神秘劍士所說的話,同時也跟著起身,對店主說了聲「我們吃飽了」便鑽過門簾離開。

站在前面的希茲克利夫那「為什麼會有這種店存在」的細微呢喃聲,輕輕傳進我的耳里。

當團長殿下仿佛融化在如迷宮般的街道中一樣消失後,我便轉向一直站在旁邊的亞絲娜,對著她問:

「……你聽得懂他剛才的意思嗎?」

「……嗯。」

看見她點了點頭,我不由得有種「不愧是副團長」的念頭。

「就是啊……總之剛才端出來的是『沒有加醬油的東京風味拉面』。所以才會出現那種半調子的口味。」

「啥

?」

「我決定了。總有一天我要做出醬油來。不然的話,這種無法滿足的感覺好像永遠都不會消失。」

「……是嗎,那加油了……」

我點了點頭後,才順便補了句「我不是問這個吧!」來吐槽。

「咦?桐人,你剛才說什麼?」

「抱歉帶你吃了那麼奇怪的東西。是我不對,拜托趕快把它忘了吧。我剛才問的是,希茲克利夫那家伙剛才說了些像在打禪機的話對吧。那是什麼意思?」

「啊啊……」

亞絲娜這次確實點了點頭,然後這麼回答我:

「他的意思就是說,不要完全相信從別人那里聽來的第二手情報。在這次的事件里,指的就是動機面……關于公會『金蘋果』的稀有戒指事件。」

「咦咦~?」

我忍不住發出低吟聲。

「你早懷疑夜子小姐嗎?也是啦,那是完全沒有證據的一段話……不過,剛才亞絲娜你不也說現在沒辦法確定真假,所以懷疑她所說的事也沒有意義嗎?」

結果亞絲娜不知道為什麼瞄了我一眼後迅速別過視線,接著輕輕點了兩三下頭。

「這、這個嘛,我確實是說過沒錯啦。不過,正如團長所說,要斷定PK手段的情報還是太少了。既然如此,我們就去問問另一個關系人吧?忽然提出戒指的事情,說不定他會一時緊張而透露出什麼情報也說不定。」

「咦?你說的是誰?」

「當然是從你那里把槍奪走的人啦。」

6

視野右下端的數字,顯示目前剛好是下午兩點。

如果是平常,現在正是午飯時間結束,迷宮區攻略,下午時段火熱進行中的時刻。但今天已經沒有那個空閑離開街道區了。光是穿越最前線的練功區再走到迷宮中的人跡未至區,差不多就要天黑了。

像我這種會因為「天氣很好」就偷懶的懶人也就算了,但因為這事件而連著兩天沒參加攻略的「閃光」心里一定覺得很難受吧。

我一邊這麼想,一邊側眼觀察走在旁邊的亞絲娜有什麼反應,結果這女人竟然出乎意料地散發出比平常還要柔和的感覺。她不但挖苦著阿爾格特暗巷里的詭異商店,還探看不知究竟通到哪里去的暗渠——注意到我的目光時,她甚至還一副「怎麼了?」的樣子對我微笑呢。

「怎麼了?」

她這麼問道,而我則是拼命搖著頭然後回答:

「沒……沒什麼事啦。」

「怪人一個。雖然我早就知道了。」

她說完便噗哧一笑,把手合起來放在腰後,接著又用鞋跟不停地踩出聲音來。

拜托,不知道誰才是怪人哦。這跟昨天大發雷霆地指責我睡午覺的那個攻略之鬼真的是同一個人嗎?還是說,她雖然抱怨一堆卻迷上了「阿爾格特面」的口味呢?如果是這樣,下次務必要找她試試同一家店里口味更加混沌的「阿爾格特燒」才行。

當我這樣想時,終于聽見轉移門廣場的喧囂從前面傳了過來。幸好這次不用拜托路邊帶路的NPC就順利回到廣場上來了。

我為了強行中止心里那種莫名的興奮感而干咳了一下。

「咳……那麼,我們接著就要去向修密特主將問話了。不過現在這個時間點,DDA的成員會不會都跑出去打怪啦?」

「嗯~我不這麼認為。」

亞絲娜收起微笑,把手指放在嬌小的下顎上這麼說道:

「如果夜子小姐的話屬實,那麼修密特也是『反對賣戒指派』之一……也就是說他和凱因茲先生有相同的立場。從他昨天出現在你面前的樣子,就能明顯知道他本人也已有所警覺了。在被不知名『紅色玩家』盯上的情況下……你想他還會貿然離開圈外嗎?」

「嗯……你這麼說也有道理。不過那名『紅色玩家』很可能擁有圈內PK的方法唷。就算待在街道區,也沒辦法保證絕對安全。」

「正因如此,他才要盡最大努力來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啊。若不是躲在旅館,就是……」

聽到這里,我終于搞懂亞絲娜打算說什麼了。我彈了一下手指,接下去說道:

「就是采取『守城』策略吧。直接躲在DDA本部里面。」

最強公會之一聖龍聯合在第56層設立華麗的公會本部,其實只是前不久的事。而把本部設立在比血盟騎士團本部所在的第55層還要高一層之處,也絕不可能是偶然。不知道為什麼,當時連我也受邀參加了那場極盡奢華能事的展示派對,但我在看見那個與其說是「根據地」,倒不如說是「城堡」或「要塞」的誇張建築物後,也不禁受不了他們那種露骨的程度。我和克萊因、艾基爾為了給他們點顏色瞧瞧而把桌上的菜一掃而空,之後卻因為輸入了過多的味覺訊號被肚子的腫脹感困擾了整整三天之久。

從阿爾格特轉移門走出來的我,看著那棟建立在小山丘上睥睨整條街道的恐怖飽食之館,忍不住打了一個飽嗝。但亞絲娜似乎沒什麼特別的感觸,直接快步走上那條紅磚鋪設的坡道。

我抬頭看著飄揚在白色尖塔群上那些銀底藍龍圖案的公會會旗,故意低聲說:

「話說回來,即使DDA是知名大公會,能拿出資金來買下這種建築物也實在是不簡單。KoB的副團長大人對這件事不曉得有什麼樣的看法?」

「還好啦,若只看公會人數,DDA的成員確實比我們多出了一倍。不過關于資金這一點確實有點奇怪。我們的會計大善先生也說過『他們應該擁有好幾個高效率的刷怪地點吧』之類的話呢。」

「這樣啊?」

所謂的刷怪呢,就是持續高速狩獵大量MoB的MMO用語。去年冬天,我因為某件事而決定進行極度冒險的練等活動時,曾利用過第46層的「螞蟻谷」,那就是個具代表性的地點。不過,那種地點在單位時間內產生的經驗值超過了一定界限之後,支配SAO世界的數位之神「Cardinal System」自然就會調降其效率。

因此攻略組之間便有了「對所有玩家公開優良的刷怪地點,大家平均分配豐富資源直到其枯竭為止」這樣的紳士約定,但DDA說不定違反了該項約定而隱藏了好幾個這樣的地點——亞絲娜的話大致上就是這意思。

雖然這麼做確實是很狡猾,不過DDA強化就結果上來說也等于攻略組整體的強化,所以大家也沒辦法當著他們的面指責這種行為。

要是這麼做,最後面臨的將會是伴隨著攻略組這種存在的自我矛盾。我們這群人打著讓大家從死亡游戲里解放出來的旗號,光明正大地占據了系統所供給的大部分資源,但這或許只是為了滿足我們站在金字塔頂端的私欲也說不定。

一想到這里,我忽然覺得與攻略組完全相反的組織「艾恩葛朗特解放軍」主張的方針——強迫征收所有玩家獲得的一切資源進行公平分配,似乎也不全是在癡人說夢了。沒錯——如果「軍隊」的主張實現,那也就不會發生這次的「圈內事件」。成為殺人原因的戒指從怪物身上掉下來之後就會被征收並賣掉,所得的利益將細分到每個玩家身上。

「真是的……創造這個死亡游戲的家伙實在太惡劣了……」

為什麼一定要選擇「MMO」呢。明明有那麼多RTS或FPS這種更加公平且能輕松在瞬間分出勝負的游戲啊。

SAO一直在考驗高等級玩家的私欲。它強迫玩家把自身矮小的優越感與伙伴——或者可以說全部玩家的性命放到天秤上去衡量。

而戒指事件的犯人,就是被自己的欲望給吞噬了。

其實我自己也正接受這嚴苛的考驗。因為我的屬性視窗里,存在著連稀有魔法道具都比不上的重大秘密,而我目前仍選擇獨占它。

——可能是聽見我的呢喃了吧,亞絲娜就像完全理解我腦袋里的想法般低聲說道:

「所以,這個事件一定得由我們來解決才行。」

亞絲娜用力握我的右手一下,臉上露出能夠掃除任何疑慮的堅強笑容。她對一時慌了手腳的我說了句「在這里等一會兒」,然後以沉穩的腳步邁向近在眼前的巨大城門。我把尚有余溫的手插進大衣口袋後,使靠在附近的樹干上。

基本上,只有該公會成員才能進入這棟登錄為公會根據地的建築物里面。也就是說這里跟玩家的私人小屋沒有兩樣,所以本來就不需要守衛,但人手充裕的公會還是會輪流派人站在門前。不過他們的主要目的不是守衛,而是為了傳遞來訪客人的訊息。

而聖龍聯合也是一樣,華麗的城門口有兩名重裝槍戰士像門神一樣站在那里。

——他們兩人與其說是守衛,倒不如說是RPG的中魔王。想到這里我的內心便開始有所警戒,但亞絲娜卻毫不猶豫地直線往右側的男人接近並對他打招呼。

「你好。我是血盟騎士團的亞絲娜……」

高大的戰士瞬間挺直了上半身,輕聲細語地說道:

「啊、你好!辛苦了!有什麼事嗎,怎麼會特別跑到這里來呢?」

完全不像門神也不像中魔王嘛。亞絲娜很大方地也

對從左邊跑過來的大漢露出可愛笑容,然後說出來訪的目的。

「我有點事情想要找你們公會的成員,所以才到這里來的。可以請你們幫我聯絡一下修密特先生嗎?」

兩個男人互看一眼後,其中一個歪著頭說:

「那個人現在應該在前線的迷宮區里吧?」

但另一個則這麼回答:

「啊,但是吃早餐的時候他好像說過『今天頭痛所以要休息一天』耶。說不定現在還在自己的房間里,我試著叫叫看吧。」

他們如此配合,著實讓我嚇了一大跳。從公會角度來看,DDA與KoB絕對稱不上關系良好,但個人之間的關系就不一定了——當然也有可能是亞絲娜魅力參數的力量就是了。如果是後者所發揮的力量,那我還是一直站在這里別出面比較好。

當我把身體緊靠在城門附近的樹干上試著稍微提升隱蔽程度時,其中一名守衛開始迅速打著訊息並傳送出去。

結果似乎不到三十秒就有了回信,守衛的手指再度移動到視窗上。看來修密特果然躲在城堡里面。如果他在前線的迷宮里戰斗,不可能這麼快就回信。

守衛看了一下訊息內容,馬上很困擾地皺起眉頭。

「他今天果然休息……不過,他要我先問你有什麼事情……」

于是亞絲娜考慮了一下之後便簡短地回答:

「那你只要告訴他『想談談戒指的事』就可以了。」

結果對方馬上有了反應。

原本應該因為頭痛而臥病在床的男人,飛快地沖到城門前丟下一句「換個地方談」,隨即快步走下山丘。當跟在修密特身後的亞絲娜經過我面前時,我便裝出一副沒事的表情從樹蔭里走出來會合。修密特雖然瞄了我一眼,但他可能早知道我和亞絲娜一起調查這件事了,因此並沒有做出什麼反應,只是再度加快了腳步。

快步走在我前面數公尺處的修密特,還是跟昨晚從我這里奪走短槍時一樣穿著高級鎧甲,而且底下還穿了一層薄薄的鎖子甲。雖然沒有背著那把巨大的長槍,不過這些裝備的重量應該相當可觀才對。他那種完全感覺不到負擔、只是以前傾姿勢高速前進的模樣,已經不只是名擔任坦克的戰士,更像是個美式足球選手了。

這名SAO里少見的體育健將型壯漢,在走下坡道進入市街區後才終于停下腳步。他晃動著身上的盔甲轉過身來後,不是對亞絲娜而是直接對著我問:

「誰告訴你的?」

「啥?」

我才剛這麼反問,馬上就察覺他省略了「戒指的事」這個受詞,于是我慎重地回答:

「……我從『金蘋果』以前的成員那里聽來的。」

我剛這麼說,他那頭倒豎短發下方的濃眉立刻動了一下。

「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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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稍微猶豫了一下,如果修密特就是昨天事件的犯人,那麼他應該知道凱因茲是跟夜子在一起。現在隱瞞夜子的姓名也沒什麼意義了。

「夜子小姐。」

此話一出,壯漢瞬間便像失了魂般把視線上移,接著又「呼~」地吐了一口長長的氣。

我雖然還是面無表情,但腦袋卻已迅速思考了起來。如果他現在的反應正如我所感覺的是「放心」,那一定是因為他知道夜子和自己一樣是「反對賣戒指派」的緣故。

昨天的事件可能是包含葛利牧羅克在內的「出售派」中某人對「反對派」複仇,這點修密特果然也已經想到了。所以他才會稱病而不去狩獵,直接躲在安全的公會本部里。

現在這個時間點,修密特已經不太可能是殺害凱因茲的凶手了,不過他當然還是有犯案的動機。比如說戒指事件的犯人就是凱因茲與修密特,而修密特可能是為了不讓消息泄漏而殺人滅口。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直接提出疑問:

「修密特先生。你知道制造昨天那把短槍的葛利牧羅克現在人在哪里嗎?」

「不……不知道!」

修密特大叫出聲,同時猛搖頭。

「自從公會解散之後我們就沒連絡過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他迅速說著,視線還不停地在街道上游移。簡直就像害怕有短槍忽然從某處飛來一樣。

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亞絲娜忽然以沉穩的聲音說道:

「修密特先生,我們並不是在搜索殺害金蘋果公會會長的犯人。而是在找引起昨天事件的人……更明確地說,是要找出犯人究竟是用什麼方法殺人。這一切都是為了確保『圈內』能夠像現在一樣安甯。」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用更為嚴肅的聲音繼續說:

「……很遺憾,目前最可疑的人,就是打造那把槍……同時也是身為公會會長結婚對象的葛利牧羅克。當然,也可能是有人故意讓我們這麼認為,所以為了弄清楚這一點,我們必須直接跟葛利牧羅克先生談一談。如果你知道他現在人在哪里或者是他的聯絡方法,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們呢?」

被淡褐色大眼珠緊緊盯著的修密特,上半身微微往後倒去。看起來他不太習慣和女性玩家說話。當然我也是一樣。

他直接別過了臉,然後緊緊閉起嘴巴。連亞絲娜的正面攻擊都沒有用,那麼他確實是個相當棘手的敵人,我想到這里便把原本要歎出來的氣吞了回去。但不久之後——

「…………我真的不知道他人在哪里。不過……」

修密特開始吞吞吐吐地說道:

「當時葛利牧羅克非常喜歡一家NPC餐廳,幾乎每天都會去那兒。說不定現在也……」

「真、真的嗎!」

我探出身子,同時思考了起來。

在艾恩葛朗特里,吃東西可以說是唯一的享受。但在這同時,也很難從廉價的NPC料理中找到自己喜歡的口味。既然中意那家店到了每天都去的程度,那麼要他長期不去光顧應該很難才對。因為我每天三餐也幾乎只輪流在三間餐廳里進食而已。順帶一提,那三間餐廳里不包含剛才那間充滿謎團的食堂。

「那麼,請告訴我們那家店的名……」

「我有個條件。」

修密特打斷了我說到一半的話。

「我可以告訴你們,不過我有個條件…………讓我和夜子見面。」

我和亞絲娜讓修密特在附近的道具店里稍候,隨即就對方提出來的條件展開簡短討論。

「應該……不會有危險吧?還是你覺得有呢?」

「嗯,這個嘛……」

亞絲娜雖然這麼問,但無法馬上回答的我也只能先沉吟半晌。

如果說修密特——或者幾乎不可能的夜子是昨天圈內殺人的犯人,那麼他們很可能會把對方當成接下來要殺害的對象。在讓他們見面的同時,其中一方便會當場使出「圈內PK技」,造成新的犧牲者出現,我無法否定這種可能性。

只不過如果是那樣,對方一定要先裝備武器然後發動劍技。這樣的操作,必須打開視窗重新設定裝備人偶並按下OK鍵,就算再怎麼快也得花上四、五秒。

「……只要我們在旁邊盯著,應該沒機會PK才對。不過——如果目的不是PK,修密特那家伙為什麼事到如今才要求和夜子小姐見面呢?」

我輕輕攤開雙手,而亞絲娜也顯得相當納悶。

「誰知道呢……該不會……他已經暗戀人家很久了吧……嗯,不會的。」

「咦,真的嗎?」

我忍不住想轉頭看那個外表相當木訥的修密特,但亞絲娜卻搶先一步拉住我的衣領阻止我這麼做。

「我都說不是了!總之……如果沒有危險,那就要看夜子小姐是否答應了。我傳個訊息過去確認一下。」

「好、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亞絲娜一打開視窗,隨即以飛快的速度敲著全息圖鍵盤。這種「朋友訊息」是能夠立刻跟遠方玩家取得聯絡的便利功能,但光知道對方的名字也沒用,得將對方登錄為朋友或身為同公會的成員,又或者是結婚對象才行。因此我們沒辦法用它來連絡葛利牧羅克。雖然也有知道名字就能傳送的「即時訊息」,但那得要雙方都在同一層里才能傳達,而且也沒辦法得知對方是否已經收到訊息了。

夜子似乎馬上有了回音,亞絲娜看了一眼還沒有關上的視窗後便點頭說:

「她說OK。那……雖然有點不安,不過還是把人帶去吧。地點就選在夜子小姐所住的旅館好了。」

「嗯。要她到外面來實在太危險了。」

我同意之後,這次終于順利轉頭看向仍在道具店里等待的修密特。一看見我對他做OK的手勢,這個重武裝壯漢臉上便明顯地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我們三人從第的層轉移到第盯層主街區馬廷。從藍色轉移門里走出來時,街頭早已經染上夕陽的顏色。

廣場上有許多NPC與商人玩家的攤販並排在一起,到處都有熱鬧的叫賣聲傳過來。而攤販之間則有許多來這里讓一日辛勞得到歇息的劍士們穿梭其中,然而他們都避開了廣場上的一小塊地方,讓該處顯得相當空曠。

那是片面對教堂的土地。不用

說也知道,將近二十四小時前那個名叫凱因茲的男人就是在這個地方神秘身亡。我強迫自己把一直忍不住會飄過去的視線固定在前方,開始朝昨天也走過的道路前進。

幾分鍾後我們便抵達旅館並上到二樓。漫長走廊的最深處,就是夜子住宿——或者可以說躲在里面的房間。

我敲敲門,說了句「我是桐人」。

房里立刻有了回應,于是我轉開門把。設定為「只有朋友才可開門」的門鎖,在發出輕微的聲音後解開了。

打開門之後,可以見到門的正前方,也就是房間中央部分放著一組相對的沙發,而夜子就坐在其中一張沙發上。她迅速站起身來,晃動暗藍色頭發輕輕行了個禮。

我站在門口沒動,依序看了一下夜子以及背後修密特臉上緊繃的表情,這才開口說:

「那個……首先,為了安全先跟兩位確認一下,雙方都不能裝備武器,也不能打開視窗,希望你們都能遵守。我知道這讓人有點不愉快,不過還是拜托了。」

「……好的。」

「我知道了。」

夜子以幾乎快聽不見的聲音,而修密特則是以焦躁的聲音同時這麼回答。我這才緩緩踏進入室內,帶領修密特與亞絲娜走了進去。

應該已經許久沒有見面的兩位前「金蘋果」公會成員,一開始只是默默地看著對方。

雖然夜子和修密特過去曾是同一公會的伙伴,但現在兩人之間至少已差了二十級左右吧。不用說,等級較高的一定是屬于攻略組的修密特了。但在我眼里看來,這個強壯的長槍使反而比夜子還要緊張。

事實上先開口的人也是夜子。

「……好久不見了,修密特。」

接著她露出微笑。修密特則是先用力咬緊嘴唇,然後才用沙啞的聲音回答:

「……嗯。原本以為不會再見面了。我可以坐下嗎?」

夜子點點頭,于是這個全副武裝的大漢便在鎧甲不斷發出聲響的情況下,走到另一張沙發前面坐了下來。我想這樣應該很不好坐才對,但他卻絲毫沒有卸甲的意思。

我關上門並仔細確認已經上鎖後,便站到相對而坐的兩人東側。亞絲娜則站在我對面。

我們替得窩在屋內好幾天的夜子租下了最高級的房間,所以就算四個人圍成一圈,室內依舊相當寬廣。這里的門在北邊的牆壁上,西邊則是連接寢室的另一道門,此外東邊與南邊各有一扇大窗戶。

南邊的窗戶完全敞開,帶有春天夕陽的風輕快地吹進來晃動著窗簾。當然窗戶也受到系統保護,就算打開也沒有任何人能夠侵入。由于這里比周圍的建築物都要高出一些,所以可以從白色窗簾的縫隙里看見遠方陷入一片深紫色的街景。

乘著風傳進來的街頭喧囂,蓋過了夜子略嫌細微的聲音。

「修密特,聽說你目前是聖龍聯合的成員?真是太厲害了,聖龍聯合在攻略組里算是頂尖的公會對吧。」

雖然我認為這是出自真心的稱贊,修密特眉毛附近的皺紋卻變得更深了。他低聲回答:

「你是什麼意思。想說太不自然了嗎?」

這種異常尖銳的答案讓我不禁皺起眉頭,但夜子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怎麼可能。我只是覺得,公會解散後你一定很拼命地提升等級而已。我和凱因茲在升等時碰上挫折便放棄努力了,相較之下你真的很了不起呢。」

夜子輕輕撥開垂在肩膀上的深藍色頭發,然後再度微微一笑。

雖然沒有裝備全身鎧的修密特那麼誇張,不過夜子今晚也穿了不少服裝。她在厚厚的洋裝上加了皮革背心,又披了一件紫色的天鵝絨短外套,肩膀上甚至還蓋著披肩。雖然比不上金屬防具,不過穿了這麼多衣服應該還是能增加不少防禦力才對。她表面上看起來很平靜,但內心應該還是會感到不安吧。

這時毫不隱藏緊張心情的修密特,抖著鎧甲探出身子道:

「別管我的事了!跟這比起來……我比較想問關于凱因茲的事情。」

他忽然壓低聲音後說下去:

「為什麼事到如今凱因茲還會被殺?是那家伙……搶走戒指的嗎?殺死GA會長的人是那家伙嗎?」

我馬上就理解他嘴里的GA是指GOLDEN APPLE,也就是公會「金蘋果」的簡稱。然而,方才這番話就等于修密特在表示自己與戒指事件及圈內殺人都沒關系。如果這是演技,那他真的可以去當演員了。

聽見他這麼低聲叫著,夜子的表情首次有了變化。她收起微笑,從正面瞪著修密特說:

「不可能。我和凱因茲都打從內心尊敬會長。我們之所以會反對賣掉戒指,是因為與其把它換成珂爾而隨便花掉,倒不如拿來增加公會的戰力還比較實在。我想會長她應該也跟我們有同樣的想法才對。」

「我……我當時也是這麼想啊。別忘了,我也反對賣掉戒指。說起來……也不是反對派才有搶走戒指的動機。贊成賣掉……也就是想要珂爾的那些家伙里,說不定有人想要獨占所有的拍賣所得啊!」

他戴著金屬護手的右手啪一聲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然後抱著頭說:

「但是……為什麼到了現在葛利牧羅克還要對凱因茲下手……他是想把反對賣掉的三個人都殺掉嗎?我和你也會變成他的目標嗎?」

——這看起來實在不像演戲。在我看起來,修密特咬緊牙根的側臉有著相當明確的恐懼。

相對于感到害怕的修密特,已經恢複了平靜的夜子只是對他丟出了一句話。

「還不能確定就是葛利牧羅克殺死凱因茲。說不定是委托他制造短槍的其他成員所為……也說不定是……」

她將空洞的視線移到沙發前面的矮桌上,輕聲呢喃著:

「說不定是會長自己展開複仇了呢。畢竟一般玩家根本不可能在圈內殺人。」

「什…………」

壯漢不停開闔著嘴巴並喘起氣來。聽她這麼說,就連我也開始有點感到害怕了。

修密特呆呆看著微笑的夜子,接著表示:

「但是,你剛才不也說戒指並非凱因茲搶走的……」

夜子沒有馬上回答,她只是默默站了起來,然後往右走了一步。

她的雙手在腰部後方交握,保持面對著我們的姿勢緩緩往南邊的窗戶退去。接著一道細微的聲音配合著微弱的拖鞋聲流了出來。

「我昨晚一夜沒睡,一直在思考。說起來,殺死會長的雖然是公會成員中的某人,但也可以說是我們全體。那個戒指掉下來時,根本不用進行什麼投票,直接聽從會長的指示就好了。不對,應該干脆讓她裝備那個戒指就好了。會長本來就是我們之中最強的劍士,最能夠發揮戒指力量的人也是她。可是,我們全都沒辦法舍棄自己的欲望,沒有人提出這樣的建議。大家嘴里雖然都說著有一天要讓GA變成攻略組,然而大家其實都不是為了公會著想,只是希望自己變強。」

說完這一大段話的同時,夜子的腰剛好碰到了南邊窗戶的邊框。

夜子一邊准備坐上去,一邊繼續補了一句話。

「只有一個人,只有葛利牧羅克先生說交給會長來處置。那個人舍棄了自己的欲望,考慮到公會整體的發展。所以那個人才會像這樣,對我們這些沒辦法放棄私欲的人展開報複,而他也確實有幫會長討回公道的權利……」

在忽然籠罩房間的沉默當中,一陣冰冷的晚風微微晃動著房內空氣。

不久之後,突然可以聽見「喀嚓喀嚓」的微弱金屬聲響,來源正是輕輕發抖的修密特那身鎧甲。這個身經百戰的頂尖玩家,臉色發白地低下頭,如夢囈般輕聲說著:

「…………別開玩笑。別開玩笑了。事到如今……都過了半年……為什麼現在才……」

他啪一聲挺起上半身,突然大叫:

「你能接受嗎,夜子!你都拼命活到了現在,怎麼能被這種不知所謂的手法殺掉呢!」

修密特、我以及亞絲娜的視線,都集中在窗邊的夜子身上。

這名周身纏繞著虛幻氣息的女性玩家,在讓視線于空中游移的同時,似乎也想著該怎麼回答修密特的問題。

不久後她的嘴唇輕啟,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就在這個瞬間。

「咚」,房間里忽然響起一道低沉的聲音。同一時間,夜子也瞪大眼睛並張大了嘴。

那纖細的身體接著便開始劇烈地晃動。她先是用力往前踏出一步,然後搖搖晃晃地轉身,把手放在開殷的窗戶邊緣。

這時一陣強風吹過,夜子背後的長發也隨風擺動。

我這才看見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

有一只小小的黑色棒狀物體,從帶著紫色光澤的短外套中央伸了出來。

由于那物體實在太小了,我一時無法理解那究竟是什麼東西。但是,當我發現包圍那個棒狀物體的閃爍紅光後,我內心立刻湧起一股顫栗感。

那是飛刀的柄一而刀身已經完全刺進夜子的體內。也就是說——那把黑色飛刀從窗外某處飛來,然後貫穿了夜子的背部。

「啊……!」

亞絲娜發出參雜著慘叫的喘息。而我立刻在第一時間沖了出去。

我伸出手准備把夜子的身體拉過來。但是……

手指僅僅掠過披肩的邊緣,夜子無聲地往旅館外摔了下去。

「夜子小姐!」

就在從窗口探出身子並放聲大叫的我面前……

夜子的身體就這樣墜落在下方的石地板上,一陣反彈過後被藍色效果光包圍。

「啪嚓」的細微破碎效果音隨即響起。多邊形碎片隨著炸裂的藍光散開並往外擴散——

一秒鍾後,一陣清脆的落地聲響起,只剩下黑色飛刀留在地上。

7

怎麼可能!

這時在我腦海里響起的無聲尖叫,其實帶著多重意義。

首先是旅館客房應該有受到系統上的保護。就算打開窗戶,也絕對沒有人能侵入或是丟東西進來。

再來,就是實在很難相信那把小型飛刀所引起的貫通持續傷害,能夠把中層玩家的HP消耗殆盡。從飛刀命中到夜子墜落·消滅為止,再怎麼長也不會超過五秒鍾。

不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這種殺人手法已經不能稱呼為「圈內PK」了,這根本是恐怖的即死攻擊嘛。

我摒住呼吸,感受著背上縱橫的極低溫戰栗,同時強迫自己把視線從夜子消失的石地板上移開。然後順勢抬起頭來,把張大的雙眼當成照相機般擷取窗外的街景。

終于,我看見了那個。

距離旅館兩個街區以外,一棟差不多高的建築物屋頂。

以深紫色夕陽做為背景,有一道黑色人影就站在那里——

由于對方身穿附兜帽的漆黑長袍,所以沒辦法看清楚其容貌。我把「死神」這個單字硬是從腦海里擠出來後便大叫了起來。

「這家伙……!」

我把右腳往窗框上一踩,頭也不回地叫道:

「亞絲娜,剩下來的就拜托你了!」

接著便一口氣往隔了條街的建築物屋頂跳去。

但是就算有敏捷屬性上的修正,在沒有助跑的情況下要跳過五公尺還是魯莽了點;無法用腳著地的我,在千鈞一發之際才用拼命伸長的右手抓住了屋頂邊緣。然後我又靠著力量屬性修正,利用倒立的要領把身體往上拉,在空中一個回轉後站上屋頂,此時亞絲娜急切的聲音馬上從後面傳了過來。

「桐人,不行啊!」

我很清楚她為什麼要制止我。如果被那種飛刀射中,我也有可能會馬上送命。

然而,我實在無法為了自身安全放任終于現身的犯人逃走。

說要保護夜子人身安全的人是我。但是,我卻短視地認為躲在旅館里就沒有危險,沒預想有可能會發生的情形。如果系統能提供保護,那麼街上——也就是「圈內」應該也都屬于安全范圍才對。對方既然能在圈內進行PK,自然也有可能讓旅館的保護失效,我為什麼沒考慮到這點呢?

遠方的屋頂上,黑色長袍就像在嘲笑懊悔不已的我一般被風吹得劇烈擺動。

「給我等一下……!」

大叫完之後,我再度開始往前猛沖,同時拔出背上的劍。雖然在街道里我的劍無法給那人任何傷害,但至少可以彈開他扔過來的飛刀。

我注意不讓沖刺的速度慢下來,直接不斷由這個屋頂跳到另一個屋頂。在下方街道行走的玩家們,一定會覺得我是個炫耀敏捷屬性的瘋子吧,但現在已經沒空理這些事了。我拖著大衣的衣擺,不停藉著跳躍撕裂黑暗。

穿著長袍的刺客完全沒打算逃走或出手,只是眺望著逐漸接近的我。當雙方僅僅隔著兩棟建築物時,刺客忽然將右手插進穿著長袍的懷里。我立刻摒住呼吸,把劍移到自己正面。

但是……

他把手伸出來時,取出的並不是飛刀。暮色之下,一道相當熟悉的寶藍色光芒忽然出現在我眼前。是轉移水晶——

「可惡!」

我這麼咒罵著,然後在極速奔跑的情況下用左手同時拔出三根短錐,一口氣將它們全投了出去。當然我不是要傷害他,而是希望藉由反射性的回避動作拖慢他的詠唱速度。

可恨的是,對方異常地冷靜。那人絲毫不懼怕拉著銀色效果光朝他飛去的三根短錐,悠然地舉起轉移水晶。

三根短錐全部在長袍前被紫色系統障壁擋下,直接掉到屋頂上。我心想至少要聽見對方的語音指令而豎起了耳朵。只要知道他的目的地,就可以用水晶追過去。

但這個企圖也落空了。就在最重要的瞬間,忽然有一道巨大的鍾聲出現在馬廷街道上。

我的耳朵——正確來說應該是聽覺皮質區,有大部分都被宣告下午五點的多重聲響占領,因此無法聽見凶手以最低限度音量說出來的指令。藍色轉移光迸發,接著漆黑長袍的身影便從已經靠近到只剩下一條街的我面前消失。

「…………嗚!」

我發出不成聲的喊叫,把劍刺進三秒鍾前那家伙還站著的地面上。紫色閃光隨即飛散,沒有任何表情的【Immortal Object】系統標簽跟著在視野中央閃爍。

離開屋頂改從路上悄然回到旅館的我,在夜子消失的路旁停了下來,凝視掉落在石頭地板上的飛刀。

直到現在,我依舊無法相信幾分鍾前有一名女性就在這兒喪失了生命。對我來說,玩家的死亡是只有在盡了所有努力、使出所有回避策略都無法成功時,才會出現的結果。像那種即時且無法回避的殺人手段,根本不應該存在于這個世界。

我彎腰撿起地上的飛刀。這柄小刀整體為同一金屬材質,雖然體積不大卻相當沉重。像剃刀般單薄的刀刃兩側,刻畫著讓人聯想到鯊魚牙齒的倒刺。毫無疑問,它的設計概念與殺害凱因茲的短槍相同。

如果它現在刺進我的身體,我的HP是否也會急遽減少呢?雖然內心有股想試驗看看的沖動,但我還是緊閉起眼睛來把這種念頭趕走,接著走進旅館里。

爬上二樓自報姓名後,我便轉動門把。我一邊無奈地聽著「喀嘰」的系統開鎖音,一邊把門推開。

這時房里的亞絲娜已經拔出細劍。一看見我,她臉上便浮現了參雜著怒氣與放心的表情,接著壓低聲音叫道:

「笨蛋,不要這麼魯莽好嗎!」

她長歎一口氣,然後繼續壓低聲音說:

「……然後……結果如何?」

我輕輕搖了搖頭。

「不行,被他用轉移逃走了。別說長相或聲音了,就連對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不過……如果對方是葛利牧羅克,那麼應該是男的吧……

SAO里沒辦法同性結婚。如果金蘋果的會長是女性,那和她結婚的葛利牧羅克就一定是男性。話又說回來,這種情報對指認犯人根本沒有任何幫助。因為SAO的玩家有將近八成是男性。

但聽見我不經意的一句話後——

忽然有了反應的,是坐在沙發上拼命把巨大身軀縮成一團,然後因為發抖而不斷發出喀嘰喀嘰金屬聲的修密特。

「……不對。」

「你說什麼不對……?」

修密特沒有看向亞絲娜,反而把頭垂得更低然後呻吟道:

「不對。屋頂上那個黑色長袍客……不是葛利牧羅克。葛利牧他還要更高一點。而且……而且……」

他接下來的話,讓我和亞絲娜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件有兜帽的長袍,是GA會長的衣服。她上街時總會穿那種不起眼的服裝。對了……去賣戒指的時候,她也是穿著那件衣服!剛才……剛才的人是會長。她來報複我們所有人了。那是會長的幽靈啊!」

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然發瘋似的笑了起來。

「若是幽靈就什麼都辦得到。圈內PK對她來說應該輕而易舉。干脆請會長去打倒SAO的最終魔王算了。反正沒有HP的她也不會死了。」

哈哈哈哈哈,修密特不斷歇斯底里地笑著。這時我把左手握著的飛刀輕輕拋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咚。沉重的聲響才剛出現,修密特就像關上開關般倏然停止大笑。他凝視著露出凶光的刀刃幾秒鍾後——

「咿…………」

面對這個上半身像被彈開一樣向後仰的大漢,我壓低了聲音開口說道:

「那不是幽靈。這把飛刀是實際存在的物件,是寫在SAO伺服器中的幾行程式碼,就跟你放進道具庫里的短槍一樣。不信的話,就把這玩意兒也拿去好好調查一下吧。」

「不、不用了!短槍我也還給你!」

修密特慘叫著,然後迅速打開選單視窗。雖然他因為手指不停地發抖而操作失誤好幾次,但最後還是把黑色短槍實體化了。他仿佛要擺脫麻煩一般,把浮現在窗戶上的凶器給扔到飛刀旁邊。

接下來,亞絲娜便用沉穩的聲音對再度抱起頭的大漢說:

「……修密特先生。我也認為剛才那個人不是幽靈。因為,如果艾恩葛朗特里真有幽靈出現的話,絕對不只金蘋果的會長一個。至今為止死亡的三千五百人,每個人應該都一樣不甘心才對

。難道不是嗎?」

我也認為亞絲娜說的一點都沒錯。若死在這里,我也有信心滿腔怨念足以讓自己變成幽靈。我所認識的人里面,能夠接受命運而成佛升天的,大概也只有KoB的會長大人而已吧。

不過,依然垂著頭的修密特又再度搖了搖頭。

「因為你們不認識她……那個人……葛莉賽達她真的很強,而且總是非常沉穩……但是對于說謊或怠惰卻又很嚴厲。她嚴格的程度甚至比你還誇張啊,亞絲娜小姐。所以如果讓葛莉賽達知道有人設下陷阱殺害她……那她絕對饒不了那個人。甚至會不惜變成幽靈來給那個人最嚴厲的制裁……」

房間里籠罩著一片沉重的靜默。

窗戶應該是亞絲娜關上的吧,上了鎖的窗外已經幾乎看不見太陽了。有好幾盞街燈開始露出橘色光芒,街上現在應該充滿忙著尋找住宿地點的玩家而顯得熱鬧非凡。但不可思議的是,那些喧囂都沒有傳進這個房間里。

我用力吸了口氣,然後開口打破緊張的寂靜。

「……如果你要這麼想,那我也沒辦法。不過我不相信這種事。這兩起『圈內殺人事件』之中,一定有某種系統上的邏輯存在。而我一定會找出那種方法……所以你也要按照約定提供協助。」

「協、協助……?」

「你說過要告訴我們葛利牧羅克常去的店對吧。現在,這已經是唯一的線索了。不管得在外面監視多久,我一定要把他找出來。」

老實說,就算找到打造黑色短槍以及旁邊那把飛刀的鐵匠葛利牧羅克,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又不能像「軍隊」那樣把他監禁起來審問。

但是,夜子遭到殺害之前所說的話——「所以那個人才會像這樣,對我們這些沒辦法放棄私欲的人展開報複,而他也確實有幫會長討回公道的權利」——如果葛利牧羅克真如這句話所說的,想要向反對賣掉戒指的三個人或所有前公會成員展開報複……如果動機是來自于葛利牧羅克對過世的會長兼另一半那股強烈思念……

或許我當面和他談過之後,能夠互相理解也說不一定。應該說,現在也只有把一切賭在這個可能性上了。

聽見我的話之後,修密特再度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兒後很吃力地從椅子上撐起身體。他走到牆壁邊的書桌,拿起放在上面的羊皮紙與羽毛筆,寫下店的位置與名字。

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對著他的背說道:

「啊,可不可順便把前金蘋果里所有成員的名字也寫給我。我之後想再到『生命之碑』去確認一下生存者。」

巨漢無神地點了點頭,然後重新拿好准備放下的筆又寫了幾秒。

不久後,他用一只手拿著寫好的羊皮紙走了回來,把紙張交給我並開口道:

「…………身為攻略組的玩家這麼做實在有點丟臉……不過我最近不想到外頭去了。魔王攻略時的隊伍編制也不用把我算進去。還有……」

這時他過去的剛毅表情已經完全消失,這名在聖龍聯合公會擔任隊長的長槍使,只能用空洞的眼神看著我呢喃:

「……麻煩等一下送我回DDA本部。」

我和亞絲娜都沒辦法嘲笑修密特膽小。

我們從第57層的旅館經由轉移門來到第56層。在走路回到聖龍聯合本部之前,我和亞絲娜把這個已經被恐懼侵蝕的巨漢夾在中間,視線不停地在黑暗中四處掃動。如果這時有個身穿剛才那種長袍的無辜路人出現,我們或許會反射性地沖過去也說不定。

即使通過了本部的巨大城門,修密特還是一臉不安的表情。我看著他小跑步沖進建築物里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

接著我便和亞絲娜互看了好一陣子。

「…………夜子小姐的事情……真讓人懊悔……」

亞絲娜低聲說完便咬緊嘴唇,而我也用沙啞的聲音回了一句「就是說啊」。

老實說,跟凱因茲出事時相比,夜子的死給了我們更大的沖擊。我回想著她從窗戶里掉下去的模樣繼續說:

「之前一直是『反正遇上了,就處理一下吧』的心態……但現在已經不能這樣想了。為了夜子小姐,我們無論如何都要解決這件事——我等一下就到修密特寫的餐廳外面去監視。亞絲娜有什麼打算?」

「我當然也去。一起找出事件的真相吧。」

「……這樣啊。那就拜托你了。」

老實說,我有點猶豫要不要讓亞絲娜和我一起查下去。如果我們繼續追究這個事件,很有可能會成為葛利牧羅克的下一個攻擊對象。

但亞絲娜就像要斬斷我的猶豫般迅速轉過身子,直接往轉移門廣場走去。我大大地吸了一口冷空氣並用力吐出來,然後追上前方的栗色長發。

8

修密特所寫的店家,是間位于第20層主要街道的小小酒館。這家在蜿蜒小路旁掛著招牌的店,外表看起來實在不像能做出「每天吃都不會膩」等級的料理。

但是,隱藏的美食往往出現在這種店里卻也是不爭的事實,我費了不少工夫才壓抑下自己闖進店里把菜單從頭試到尾的欲望。如果葛利牧羅克是那個長袍刺客,那麼他應該已經看過我的長相才對,要是先被他發現,那他可能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了。

我和亞絲娜躲在附近的陰影處,開始確認周圍的地形,接著發現一間可以清楚看見目標酒館的旅館。我們兩個看准人潮中斷的瞬間沖進旅館里,然後租下二樓面對街道的房間。

正如我們所料,從房間的窗戶就可以清楚地看見酒館入口。我們關上燈後把兩張椅子拿到窗邊,接著並排坐下開始監視。

但亞絲娜馬上就說了句「那個……」然後皺起眉頭。

「……監視歸監視,但我們根本不知道葛利牧羅克長什麼樣子吧。」

「嗯。所以我原本想帶修密特一起來的,但看他那個樣子應該是死都不會願意來才對……雖然對方當時穿著長袍,但我剛才也算是從近距離看過那個疑似葛利牧羅克的玩家了。只要注意身高和體型,等到有相似的家伙出現,我就豁出去直接邀請決斗來確認是不是本人。」

「什麼——?」

亞絲娜隨即瞪大眼睛叫出聲來。

在SAO里頭,只要把目光聚焦在其他玩家身上,就會出現綠色或是橘色的情報視窗——「彩色游標」。但是初次見面的對象,游標里只會出現HP條與公會標簽,根本無法得知對方的名字與等級。

這是為了預防各種犯罪行為所做的必然手段。要是姓名單方面被人得知,就有可能碰上不當使用「及時訊息」的惡作劇:此外如果能簡單得知別人等級,就能夠輕松地在街上尋找等級低的獵物,然後跟蹤他到練功區後才進行強盜·恐嚇等犯罪行為。

但像這次一樣需要找人時,這種無法得知對方姓名的系統就會讓事情變得更加棘手。

若要確實得知初次見面的玩家姓名,我所知道的方法就只有一種。那就是一對一的決斗,也就是得向對方提出決斗的邀請。

按下選單視窗的決斗鍵,在選擇決斗模式時用手指指定對方的彩色游標,我的視野里面便會出現【向誰提出了1對1決斗的邀請】這樣的系統訊息。只要看見這個,就能夠知道對方姓名的正式拼法了。

但同一時間,對方的視野里也會出現我向他提出決斗邀請的訊息。所以我沒辦法躲起來調查對方的名字,而忽然提出決斗又是相當沒禮貌的行為,更糟糕的是對方很可能會接受決斗而拔出武器。

聽見我的話後,亞絲娜開口似乎准備說些什麼——她應該是想說「這樣太危險了」吧。

但亞絲娜馬上又閉起嘴唇,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她應該也理解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于是她接下來所說的是——

「……但是,和葛利牧羅克說話的時候我也要一起去唷。」

聽見她若無其事地這麼說道,原本要叫她在房間里等待的話也只能吞了回去。

這次換成我猶豫地點點頭,然後確認了一下目前的時間。現在是下午六點四十分,差不多快到各層街道因為來吃晚飯的玩家而變熱鬧的時候了。那間酒館雖然外表不怎麼起眼,但是店門卻時常被拉開。不過目前還沒有任何身高·體格與那個長袍嫌疑犯相近的玩家出現。

雖然我們只能把一切賭在這間成為最後線索的酒館上,不過其實還有一個無法忽視的不安要素存在。那就是在第57層的旅館里,修密特宛若呻吟般說出來的話。『屋頂上那個黑色長袍克……不是葛利牧羅克。葛利牧他還要更高一點』——我雖然懷疑嚇得驚慌失措的修密特是否能在那一瞬間做出正確判斷,但如果他所言不虛,這場監視行動就會變得毫無意義,只是在浪費時間而已。而且只能一整晚在這里看著那間隱密名店的門不斷被拉開,然後連一道菜都嘗不了…………

剛想到這里就有一股強烈的饑餓感襲上心頭,讓我不由得按住胃部。

此時,忽然有一包東西被推到我面前來。那玩意兒用白紙包著,散發出誘人香氣。當我仔細凝視著那包東西時,視線依然看著酒館的亞絲娜簡短

地說了句「拿去啊」。我反射性地再度確認了一次。

「……要、要給我嗎?」

「在這種狀況下不給你要給誰?難道你以為我只是拿出來炫耀一下而已?」

「不、不是啦,抱歉。那就謝謝啦。」

我縮了縮脖子,迅速把紙包接過來:接著我又瞄了亞絲娜一眼,發現她還是繼續在監視,但正相當靈巧地把另一個紙包實體化。

我馬上把包裝紙剝開,里面出現一大塊歐風三明治,烤得相當脆的面包中間夾著滿滿的蔬菜與烤肉。正當我呆呆望著三明治出神時,亞絲娜再次用冷靜的聲音說:

「耐久值差不多要歸零了,很快就會消失,所以你還是快點吃比較好。」

「咦,好、好的,那我不客氣了!」

聽她這麼說我便知道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了。除非使用特殊食材,否則食物道具的耐久值算是相當低,我也曾有過好幾次正要吃的便當忽然從手中消失的經驗。但只要把東西放進由大師級工匠才能制作的「永久保存盒」里,就算放在練功區里也永遠不會腐爛,可惜盒子的尺寸實在很小,大概只能放進兩粒花生米而已。

因此我盡可能張開嘴巴迅速地晈了下去,然後立刻沉浸在歐風三明治多層次的口感當中。調味雖然簡單卻帶有適當的刺激性,讓人忍不住一口接著一口地吃下去。食物的耐久度不會影響味道,所以只要還存在,吃起來就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雖然將視線固定在酒館入口上,不過還是一口氣將一大瑰歐風三明治吃了個精光,然後滿足地呼出一口氣來。我瞄了一眼在旁邊優雅嚼著三明治的亞絲娜,道了聲謝後才接著說:

「多謝招待。不過你什麼時候買了便當?剛才經過的攤販里沒有賣這麼好吃的料理啊?」

「我剛才不是說過耐久值快要歸零了嗎?這是我想到可能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所以今天早上特別准備的。」

「哇……不愧是KoB攻略組的負責人啊。我完全沒有想到吃飯的事情耶。順便問一下,是在哪家店里買的?」

剛才那份香脆面包搭配蔬菜與烤肉的歐風三明治,已經可以排進我的美味店家排行榜前幾名了;由于我決定接下來好一段時間里要把它拿來當成攻略時的糧食,所以才會繼續這樣問。然而亞絲娜微微聳肩,給了一個我意想不到的答案。

「非賣品。」

「咦?」

「不是店里賣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說到這里便安靜下來,似乎不打算多開口了,感到很奇怪的我在想了一陣子後才終于理解。若非購自NPC商店,亦即自制道具是也,這便是KoB副團長大人想要表達的意思。

我愣了十秒後,才想到得快點說些什麼才好,卻因此陷入了輕微的恐慌當中。絕對不能再做出早上完全忽視亞絲娜精心打扮那種丟臉至極的事情了。

「那……那個,該怎麼說呢……沒、沒有仔細品嘗就吃光實在太可惜了。啊對了,應該拿到阿爾格特的市場里去拍賣才對,一定可以大賺一票的哈哈哈……」

喀滋!亞絲娜以白色皮靴用力踢了一下我這張椅子的腳,讓我整個人嚇得挺直了背杆。

充滿緊張氣氛的幾分鍾過去後,自己也用餐完畢的亞絲娜才低聲說了句:

「…………都沒出現耶。」

「咦、唔、嗯。不過根據修密特所說,葛利牧羅克也不是每天晚上都會來。而且如果那個黑袍人就是葛利牧羅克,剛PK完之後應該也不會馬上想吃東西吧……看來我們要有在這里待上兩、三天的心理准備了。」

我連珠炮般說著,並且再次確認了一下時間。從開始監視到現在還沒滿三十分鍾。雖然我已經決定不論得花多少時間,多少日子,都要在這里監視知道找出葛利牧羅克為止,但不知道副團長閣下是怎麼打算的。

想到這里,我再度看了亞絲娜一眼。但她還是整個人靠在椅子上,毫無起身的意思。

……難道說,剛才那段話意思也有可能變成「一起在這里住兩、三天」?我現在才注意到這點,手心不禁開始流起汗。此時亞絲娜忽然丟出一句:

「我說桐人啊。」

「什……什麼事!」

幸好——或許也能說可惜,她接下來所說的話跟我剛才的想法完全沒有關連。

「換成是你會怎麼做?如果你是金蘋果的成員,然後遇見超稀有的寶物掉下來時,你會說什麼?」

「…………」

我先啞口無言了幾秒,接著又默默思考了幾秒,然後才開口這麼說:

「……這個嘛,我本來就是討厭這種情況才選擇當獨行玩家的……在接觸SAO之前玩的游戲里,曾經有過成員藏匿稀有寶物,或是侵占販賣寶物之後的利益,而使得公會發生糾紛,最後讓公會整個崩潰的經驗……」

大部分MMO玩家玩游戲的原始動機是要獲得優越感,這點我無法否定。而把優越感換成更簡單易懂的指標,便是所謂的「強度」。極端一點來說好了,靠著鍛鏈出來的能力值以及強力稀有裝備來打倒怪物或者是其他玩家,這種快感大概只有在網路游戲里才能嘗到。而被稱為「攻略組」並獲得受人敬畏的快感,無疑是讓我到現在還願意長時間打怪練等的理由之一。

假如我屬于某個公會,然後在組隊時遇上帶有強力性能的稀有裝備掉了下來——而公會里也有適合這種裝備的成員……

我能夠對那個人說「應該由你來使用」嗎?

「…………不,我說不出口。」

低聲說完後,我便搖了搖頭。

「雖然不會跟同伴說自己想裝備,但我也不是能把它笑著讓給其他成員的聖人。所以……如果我是金蘋果的成員,我應該會贊成拍賣戒指吧。那亞絲娜呢?」

我一這麼問,亞絲娜馬上毫不遲疑地回答:

「屬于撿到的那個人。」

「咦?」

「KoB里有這樣的規定。組隊時隨機掉下來的寶物,全部都歸幸運的拾獲者所有。因為SAO沒有戰斗過程(Combat log)紀錄,所以只能自行申告撿到了什麼樣的寶物。那麼為了避免藏私也只有這麼做了。而且……」

亞絲娜稍微停了下來,這時她雖然還看著酒館入口,不過眼神已經不再那麼嚴厲了。

「……正因為這種系統,這個世界里『結婚』的責任才如此重大。只要結婚,兩個人的道具庫就會合並對吧?這樣一來,原本可以輕易隱藏的寶物,結婚後也就藏不住了。反過來說,如果曾隱藏過自己撿到的稀有寶物,那麼就沒辦法和自己公會的成員結婚。『道具庫共通化』其實是個相當現實(Pragmatic)的系統,但我同時也覺得它相當浪漫。」

她那種口氣,讓人感覺到某種憧憬,于是我忍不住眨了兩三下眼。接著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緊張了起來,在沒有仔細考慮之下便以興奮的聲音說:

「是、是嗎,原來是這樣。那、那如果和亞絲娜組隊,我一定不會私藏獲得的寶物。」

亞絲娜隨即因為連人帶椅往後飛退而發出「喀噠!」的聲音。

由于房間里沒有點燈,所以無法看清她的臉,不過在藍白色光線下還是可以見到「閃光」臉上輪流出現了好幾種表情,她最後才舉起右手大叫著:

「別……別說蠢話了!你永遠等不到那一天!啊,那、那一天指的是和你組隊的日子唷。還有,你、你好好監視酒館啦!要是漏看嫌疑犯怎麼辦!」

哇——一聲怒吼完,亞絲娜便迅速把臉轉到一邊去。在對話中一秒也沒將視線從酒館上移開的我多少有點受傷,但在軟弱地反駁完「我有在看啦」後,忽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造成金蘋果崩潰的那只戒指。說起來,一開始是掉到誰的道具庫里的呢?

事到如今這或許已經不重要了。但如果不惜殺害會長也要把戒指奪走,那麼一開始就把它藏起來不是簡單多了嗎?也就是說,自我宣告撿到寶物的玩家絕對不是殺害會長的犯人。

想到應該順便問修密特這件事情的我,忍不住繃起臉來。由于我和亞絲娜都沒有將修密特登錄成朋友,所以也沒辦法傳訊息向他確認。雖然只要知道姓名,就算不是朋友也能傳送即時訊息,但這種訊息不在同一層里就沒辦法送達,而且能寫的文字數也相當少。

反正下次遇見修密特時再問他就好了。因為我們追查的並非半年前的「戒指事件」,而是目前仍在進行當中的「圈內殺人事件」。我一邊這麼想,一邊不死心地拿出修密特寫給我的羊皮紙。

對著亞絲娜依然浮現奇妙表情的側臉說了句「暫時別把視線從酒館上移開」後,我便確認起羊皮紙上列舉的所有金蘋果成員的姓名。

葛莉賽達、葛利牧羅克、修密特、夜子、凱因茲……由潦草的字母所寫出來的八個名字。當中至少有三人已經不在這座浮游城里了。

不能再讓犧牲者出現。絕對要阻止葛利牧羅克,找出圈內殺人的手法。

我在心里這麼告訴自己,然後准備將羊皮紙收進道具庫里。

但是,當小小的羊皮紙

要從實體轉換成文字所表示的道具名稱時——

我的視線忽然被羊皮紙上的一點給吸了過去。

「…………咦……?」

我急忙把眼睛靠近羊皮紙。結果聚焦系統立刻產生作用,羊皮紙上頭文字的表面解析度馬上隨之增加。

「……這、這是怎麼回事…………」

聽見我的呢喃後,依然注視著酒館的亞絲娜便小聲問道:

「怎麼了?」

但我現在根本沒有多余心思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拼命思考眼前情況的意義、理由,以及推測究竟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形。

——幾秒後。

「啊……啊啊…………!」

我邊叫邊踢倒椅子站起身。右手上的羊皮紙反映出我所受到的沖擊而劇烈地晃動起來。

「原來啊……原來是這樣嗎!」

我喘息般大叫完後,亞絲娜便發出了疑惑、不耐以及焦躁的聲音。

「什麼啦,你到底發現什麼了?」

「我……我們……」

我從喉嚨里擠出沙啞的聲音,然後用力閉起雙眼。

「……根本沒看見事實。我們以為看見了,但其實根本沒有。實現『圈內殺人』的武器、技能、邏輯,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啊!」

9

這是我之後才聽說的事。

身居公會「聖龍聯合」重裝盾戰士(Defender)隊隊長要職的攻略組玩家·修密特,即使在回到公會本部自己的房間之後,也完全不想就寢或解除重金屬鎧甲。

他的房間位于石造城堡——或許稱為要塞會比較合適——深處,四面牆上完全沒有窗戶。其實就系統上來說,也只有會員才能進入公會根據地,所以只要待在房間里就很安全。他雖然這麼告訴自己,但還是無法將視線從門把上移開。

眼睛一離開的瞬間,門把會不會無聲無息地轉動呢?穿著長袍的死神會不會像影子般滑進來,于不知不覺間站在自己的背後呢?

雖然周圍的人都認為他是個大膽的坦克戰士,但修密特之所以會拼命讓自己的實力保持在攻略組的前幾名,其實最大的動機就是「害怕死亡」。

這個死亡游戲開始後大約一年半,某一天他在「起始的城鎮」的中央廣場努力地考慮……不對,或許因該說是迷惘。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活下去。最有效的辦法當然就是絕不踏出起始的城鎮一步。因為所有的主街區都有「禁止犯罪指令」保護,只要待在里面,數值化的生命——HP條就不會有任何減少。

但現實世界里除了是網路游戲玩家外也是運動員的修密特,很清楚規則是會改變的。誰能夠斷言「街道是安全區域」這SAO的規則在未來——一直到游戲被完全攻略的瞬間都不會改變呢?假如有一天街道不再是「圈內」,全部的門都有怪物像雪崩一樣沖進來該怎麼辦?從來沒有離開過起始的城鎮,也就是從未獲得任何經驗值的玩家,這時只能像無頭蒼蠅般逃亡。

所以,要活下來果然還是得變強。而且要用安全的手段。絕對不能冒任何的險。

煩惱了一整天的修密特,最後選擇了「變得更加堅固」這個選項。

他首先到武器店去,買下手頭上的金錢所能夠買到的最高級鎧甲與盾牌,然後用剩下來的錢買了棒狀武器。接著便到城里的北門去,在無數募集成員的小隊中找到最重視安全的隊伍並加入他們。他第一次的狩獵,是十個人一起圍殺SAO最弱的怪物——小型山豬。

之後,修密特便用長時間彌補低報酬的方式來賺取經驗值。升等的效率當然遠遠不及少人數隊伍或獨自進行高風險狩獵的封弊者們,但是對「堅固」的無窮執著,最終還是讓他爬上了攻略組最強公會「聖龍聯合」的隊長職位。

修密特的努力終于有了成果,現在他的最大HP、裝備的防禦力以及鍛練出來的各種防禦技能,已經可以說到達艾恩葛朗特最堅固的程度了。

他有自信,只要右手拿著巨大的護衛長槍、左手拿著塔盾展開防禦,就算有同等級的三只怪物從正面來襲,也能夠撐個三十分鍾左右。對修密特來說,身上穿戴像紙一樣的皮革裝備同時武器與技能構成完全偏向攻擊的傷害制造者——就像數十分鍾前碰過面那個全身漆黑的獨行玩家——全都是腦袋有問題的怪人。事實上,所有的角色構成里,死亡率最低的確實是全身穿著堅硬鎧甲的坦克戰士。當然,由于他們欠缺殲滅敵人的能力,所以一定得參加大規模的隊伍才行。

總之身上已經擁有「最強防禦力」的修密特,終于能夠不讓「死亡的恐懼」對自己產生影響了。原本應該是這樣才對。

但是——

能夠無視大量HP、鎧甲性能以及防禦技能……總之就是能夠穿越所有系統性保護的殺人者已經出現了。而且那家伙還很明顯地針對自己而來。

當然他並未真的相信對方是幽靈。

不對,或許連這一點都已經無法確定了。禁止犯罪指令目前依然是這里的絕對規則,但這個死神卻能夠像黑霧般穿越這種限制,然後用一只小小的短槍或飛刀來輕松奪取玩家的性命。那會不會是「那個女人」被殺之際,將怨念透過NERvGear傳入伺服器而生的電子幽靈呢?

如果是這樣,無論多堅固的城牆、多厚重的門鎖、甚至是公會本部的不可侵犯性,全都發揮不了作用。

那個人一定會來。她一定會趁今晚自己睡著時到這里來。然後用第三把有倒刺的武器奪去這條性命。

修密特坐在床上,用包覆著銀色護手的雙手抱住頭部拼命思考著。

要從她的報複下存活,只剩下一種手段了。

那就是乞求她的原諒。直接下跪並把額頭貼在地面上向她謝罪,希望她能夠因此而消氣。要親口坦白自己的罪過——那個半年前,為了追求更強的實力,不對,應該說更加堅固的防禦好轉移到強力公會時所犯下的唯一一個過錯——然後由衷地表示懺悔。這樣一來,就算對方是真的幽靈應該也會大發慈悲才對。因為自己也是誤上賊船,是被人慫恿之後一時鬼迷心竅,才會做出那種輕微的犯罪行為——不對,不能稱為犯罪,應該說是稍微違反禮儀的行為。自己真的沒想到,最後竟然會引起那樣的悲劇。

修密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並打開道具庫,選出一顆為了緊急時刻而庫存的轉移水晶並讓它實體化。接著他用無法使力的右手握住水晶,深吸了一口氣後才用沙啞的聲音呢喃著。

「轉移……『拉貝魯庫』。」

修密特的視野立刻被藍色光芒包覆,當光芒變淡時,他已站在一片夜色當中。

目前已經過了晚上十點,而且這里又是偏僻的攻略完畢樓層,所以第19層的轉移門廣場前幾乎看不見任何玩家的身影。周圍的商店也早已關上鐵門,路上可以說連一個NPC都沒有,所以修密特頓時有種不是來到圈內而是跑到練功區里了的錯覺。

大約半年以前,金蘋果公會在這個村莊的邊緣設置了小小的公會本部。雖然已經很熟悉這里的景象,但修密特這時甚至有種整個村子都在抗拒自己的感覺。

厚重鎧甲下的壯碩身軀雖然微微顫抖著,卻依然死命地拖動那雙隨時都要喪失力量的腳往村外走去。

他的目的地,是離開主街區後步行約二十分鍾的小山丘上面。那個地方當然是「圈外」,所以禁止犯罪指令也就無法發揮效用。但修密特卻有無論如何都得到這里來一趟的理由。若要讓那個黑衣死神饒過自己,他也只想得到這個辦法了。

修密特拖著雙腳登上山丘頂端,從稍遠處凝視山丘頂唯一一棵蜿蜒矮樹下方的某個物體,接著身體便開始劇烈地抖動了起來。

那是一塊已經風化且長滿青苔的墓碑。這當然就是「金蘋果」的會長,過世的女性劍士,葛莉賽達的墳墓。空中照射下來的朦朧月光,將十字架影子刻畫在干燥的地面上。不時吹起的夜風,讓枯木的枝啞發出嘎嘎聲。

樹木和墓碑原本都只是地形物件。沒有經過什麼特別設計,只是系統放在那里當成風景的裝飾品而已。但是葛莉賽達被殺後數天。金蘋果決定解散的當日,剩下來的七名玩家便決定把這里當成她的墓碑,並將她遺留下來的長劍埋于此地——正確來說是放在墓碑底部,任由耐久值歸零而消滅。

所以墓碑上沒有碑文。但如果要向葛莉賽達謝罪,修密特也只想得到這里了。

他忽然重重地跪下,然後爬行著靠近墓碑。

修密特額頭貼著滿是沙石的地面,用力咬緊牙根數次之後,才擠出所有的意志力來張開嘴說話。從他嘴里發出來的聲音竟然還相當清晰。

「抱歉……是我不對……饒了我吧,葛莉賽達!我……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那樣……我完全沒有料到你會被殺啊!」

『真的嗎……?』

忽然有聲音響起。那是一道有著奇妙回音的女性聲音,仿佛是由地底傳出來的。

修密特拼命不讓自己昏厥過去,然後畏畏縮縮地往上看。

有一道黑影無聲地由彎曲的樹干陰影里出現。那人身穿漆黑長袍,袖子重重

地垂了下來。在黑夜中根本看不見兜帽深處的臉。

然而,修密特還是能清楚地感覺到由兜帽深處放射出來的冰冷視線。他用雙手按住幾乎要發出慘叫的嘴巴,接著開始不停地點頭。

「是……是真的。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我只是按照指示……做了……做了一點點小事而已……」

『你做了什麼……?你對我做了些什麼,修密特……?』

修密特瞪大的雙眼,看見從長袍的右邊袖子里伸出一條細線。

那是一把劍。但是劍身非常細。那是幾乎沒人在用的單手用近距離貫通武器,「刺劍」。讓人聯想到大型縫衣針的圓斷面劍身上,有著排列成螺旋狀的密密麻麻倒刺。

第三把「倒刺武器」。

修密特由喉嚨深處發出「咿~~」的細微慘叫,然後不停重複磕著頭。

「我……我!我只是……在決定拍賣戒指當天,不知道什麼時候,腰包里多出了水晶和一張紙條……然後上面寫著指示…………」

『是誰啊?修密特。』

這次換成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誰給你指示的?』

修密特的脖子頓時變得僵硬,整個人像被冰凍住了一般。

他好不容易才抬起似乎變得跟鐵塊一樣重的頭部,往聲音來源瞄了一眼。這時剛好第二個死神也從樹蔭里現出身影。這人身上也穿著完全相同的黑色長袍。身材大約比第一個人還高了一點。

「…………葛利牧羅克……?」

修密特馬上再次低下頭,然後發出幾不成聲的呻吟。

「你也……你也死了嗎…………?」

死神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無聲地向前踏出一步。這時候從兜帽底下又傳出了陰森的扭曲聲音。

『是誰……是誰在背後操縱你……?』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修密特以沙啞的聲音大叫著。

「紙條里……紙條里只寫著要我跟在會長後面……等、等她進了旅館登記完住房,到外面去吃飯時,就潛入她房間設定回廊水晶的位置,然、然後把水晶放進公會共用的道具庫里……我、我所做的就只有這些事情!我沒碰到葛莉賽達一根汗毛!真、真的沒想到……對方偷走戒指之後……還、還把她給殺掉了!」

當他拼命為自己辯解時,兩名死神完全沒有任何動靜。只有吹拂而過的夜風晃動著枯木樹枝與長袍的衣擺。

修密特的恐懼雖然已經達到界限,但他腦海里還是回想起事情發生時那短暫的時間。

半年前的那一天。當他從腰包里拿出羊皮紙並看見上頭所寫的指示時,馬上就覺得這種計劃根本不可能成功。但同時他內心也為這種縝密的手法感到驚歎不已。

系統雖然會將旅館的客房上鎖,但除了睡覺之外通常會設定成朋友/公會會員可以開啟的狀態。對方就是利用這一點,要他潛進房間後把回廊水晶的轉移位置設定在房間里,然後趁房間主人熟睡時才入侵。接著就只要提出交易申請,自行動著對方的手指按下承諾鍵,然後選擇戒指再按下交換鍵就可以了。

雖然有被發現的危險,但修密特直覺這應該是在圈內奪取寶物的唯一方法。紙條末尾所寫的報酬,是賣掉戒指之後的一半所得。只要成功,就能一舉獲得四倍金額;如果失敗——會長在交易中醒過來,被她看見的也只會是給自己紙條的人,也就是盜取戒指的實行犯。就算那家伙事後想把自己拖下水,也只要打死不承認就可以了。自己只是潛入旅館把轉移的座標設定在房間里,並不會留下任何證據。

修密特雖然猶豫了一陣子,但產生迷惑這一點就已經算是背叛了公會與會長。這一切都是為了早一點升上攻略組。如果這樣對完全攻略游戲有所幫助,那結果也算幫到會長了,修密特就這樣把自己的行為正當化,然後完全按照紙條上的指示去做。

隔天晚上,修密特才知道會長被殺害的事實。又過了一天之後,正如紙條里所寫的,他就在自己床上發現了裝滿珂爾的皮袋子。

「我……我很害怕啊!要是把那張紙條的事情告訴同伴,下次就會有人想要謀害我了……所、所以我真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人寫的!請、請饒了我吧,葛莉賽達、葛利牧羅克。我、我真的沒想過要幫忙人家殺人。拜托你們一定要相信我…………!」

修密特在尖銳的慘叫里硬是擠出聲音這麼說道,接著又不停地磕著頭。

這時夜風開始變強,枝桎晃動的聲音也跟著大了起來。

當一切聲響停下來時,一道完全沒有之前那種陰森回音的女性聲音忽然靜靜地響起。

「我全部錄音下來羅,修密特。」

這是相當熟悉的聲音——應該說最近才剛聽過而已。修密特畏畏縮縮地抬起頭來,然後因為驚訝而瞪大了雙眼。

黑色兜帽迅速被摘下來後,出現的臉孔正是幾個小時前才被這長袍死神所殺的那位女性。她那波浪狀的深藍色頭發,正輕輕隨風飄揚著。

「…………夜子…………?」

修密特幾乎不成聲的呢喃道,但隨即又因為看見旁邊另一個死神露出樸實的臉孔而差點暈過去,不過他還是低聲叫了一句:

「………………凱因茲。」

10

「你、你說他們還活著……?」

面對發出驚愕叫聲的亞絲娜,我緩緩地點了點頭。

「嗯嗯,還活著。不論是夜子小姐還是凱因茲都一樣。」

「但、但是…………但是……」

急促呼吸了好幾次之後,亞絲娜才在膝上闔起雙手,然後用沙啞的聲音反駁:

「但是……我們昨天晚上不是親眼看見了嗎?被黑色短槍貫穿然後從窗戶上吊下來的凱因茲他……『死亡』時的模樣……」

「錯了。」

我用力搖了一下頭。

「我們所見到的,只是凱因茲的角色灑下大量多邊形碎片,然後散發出藍色光芒『消滅』的現象而已。」

「所、所以啦,那不就是這個世界的『死亡』嗎?」

「……你還記得嗎?昨天從教堂窗戶被吊在半空中的凱因茲,忽然凝視著空中的一點。」

我伸直了右手食指放在臉前面並這麼說道。亞絲娜點了點頭回答:

「應該是看自己的HP條吧?看著它因為貫通持續傷害而不斷減少……」

「我本來也這麼想,但並非如此。他看的東西其實不是HP條,而是自己身上那件全身鎧的耐久值。」

「你、你說他看的是耐久值?」

「嗯。今天上午試驗貫通傷害在圈內會變成怎麼樣時,我不是脫下左手的手套了嗎?若是在圈內,無論玩家做什麼HP都不會減少。不過物體的耐久值還是會降低……就像剛才的歐風三明治一樣。當然裝備類的耐久值不像食物一樣會在街道里自然減少,不過那是在沒有受到損傷的狀況下。聽好,那個時候凱因茲的鎧甲已經被短槍貫穿了。所以短槍所削減的不是凱因茲的HP,而是鎧甲的耐久值。」

說到這里,原本皺著眉頭的亞絲娜忽然瞪大眼睛說:

「那、那麼……那時候飛散的不是凱因茲的肉體而是……」

「沒錯。只是他身上的鎧甲而已。說起來我原本就覺得很奇怪,明明是去吃飯,為什麼還要穿著那麼厚重的鎧甲呢……結果那是為了要讓多邊形爆散的效果盡可能誇張一點。而凱因茲算准了鎧甲毀壞的瞬間,立刻就……」

「利用水晶轉移了。」

亞絲娜這麼低聲說完後,像是要在頭腦中播放當時的畫面般閉上眼睛,接著又繼續說:

「……結果發生的就是『散發出藍色光芒且有多邊形粉碎,玩家也隨之消滅的現象』……也就是雖然近似于死亡效果,卻沒有人死亡的現象。」

「嗯。我想凱因茲應該是在圈外用那把槍貫穿自己的鎧甲及胸口,然後利用回廊水晶移動到教堂二樓,把自己的脖子掛到繩子上後,在鎧甲快要被破壞之前才從窗口跳下去,最後配合鎧甲破壞的時間使用轉移水晶移動到別的地方……大概就是這樣吧。」

「…………原來如此……」

依然閉著眼睛的亞絲娜緩慢且深深點了點頭,最後還吐出一口長長的氣來。

「……那麼,傍晚夜子小姐的『消滅』應該也是用相同的手法吧。原來如此……他們還活著嗎…………」

亞絲娜無聲地說了句「真是太好了」,接著又馬上用力咬緊嘴唇。

「但、但是……雖然她確實穿了許多衣服在身上,不過飛刀是什麼時候刺進去的呢?在圈內的話會被指令阻擋,根本就碰不到身體才對吧。」

「從一開始就刺在她身體里面了。」

我馬上這麼回答。

「仔細想想。從我們和修密特進到房間里起,她從來沒有讓我們看見她的背後對吧?當我們傳過去即將到訪的訊息後,她就馬上跑到圈外在背上刺了飛刀,然後穿上披風與長袍之類的衣物再回到旅館里。她又留著那種發型,只要緊靠在沙發上,那種小飛刀的刀柄一定不會被別人看見

。然後她一邊確認衣服耐久度減少的情形一邊和我們對話,算好時間才面對著我們倒退至窗邊,最後用腳踢牆壁或是什麼東西來弄出效果音並向後轉。在我們看起來,就像她轉過來的瞬間馬上被從窗外飛進來的刀子給刺中了一樣。」

「接著再自己從窗戶上掉下去……那是為了不讓我們聽見轉移指令對吧。這麼說……桐人你追蹤的那個黑色長袍就是……」

「我看八成不是葛利牧羅克,而是凱因茲。」

我一如此斷定,亞絲娜便往上空看去,然後短短歎了口氣。

「那根本不是犯人而是受害者嘛。咦……不過,稍等一下……」

她皺起眉頭,探出了身子。

「昨天晚上,我們不是親自到黑鐵宮去確認過『生命之碑』了嗎。凱因茲的名字上確實被劃了一條橫線啊。死亡時刻也沒錯,而且死因也確實是『貫通屬性攻擊』。」

「你還記得那個凱因茲的拼音嗎?」

「嗯……我記得應該是K、a、i、n、s對吧。」

「對,因為夜子小姐是這麼告訴我們。而我們也就深信不疑了。但是……你看這個。」

我把引導出這一連串推理的那張羊皮紙遞給了亞絲娜。那是幾個小時前,修密特寫給我的「金蘋果」成員一覽表。

伸手接過去的亞絲娜看了一下紙片的內容,然後隨即發出「咦——」的叫聲。

「『Caynz』……?這才是凱因茲真正的拼音嗎?」

「如果只是一個字就算了,既然有三個字不同,那應該就不是修密特記錯了吧。也就是說夜子小姐故意告訴我們錯誤的拼法。而這全都是為了讓我們把K字頭的凱因茲誤認為C字頭的凱因茲。」

「咦……那、那……」

亞絲娜繃著臉,壓低了聲音說:

「所以說……那時候我們在教堂前面目擊C字頭凱因茲偽裝死亡的瞬間,艾恩葛朗特的某個地方也同時有位K字頭的凱因茲因為貫通傷害而死亡了嗎?這應該……不是偶然吧……?難道說…………」

「不是啦不是啦。」

我一邊輕笑,一邊用力揮動右手。

「不是夜子小姐他們的共犯配合在那個時間點殺害了K字頭的凱因茲。你想想看,生命之碑上面的死亡記錄是這樣的……『櫻花月22日,18點27分』……艾恩葛朗特里的櫻花月,也就是四月的二十二日呢,其實昨天已經是第二次了。」

「啊…………」

亞絲娜頓時啞口無言,接著才跟我一樣露出了無力的笑容。


「…………怎麼會這樣。我完全沒想到這一點呢。那是去年的今天對吧。去年的同一天、同一時間里,K字頭的凱因茲,也就是跟這件事完全無關的玩家就已經去世了……」

「嗯,我想這應該就是他們這個『計劃』的出發點。」

我深深吸了口氣,在整合思緒的同時繼續說下去:

「……夜子小姐和凱因茲,應該在很早之前就知道同樣念成凱因茲的某人在去年四月時死亡了。一開始可能只是當成聊天的話題而已,但那時他們其中一人便注意到似乎可以利用這個偶然來制造凱因茲死亡的假象。而且還不是一般在對怪物戰斗時的死亡……而是加上了恐怖演出的『圈內殺人』。」

「…………確實,我和你都輕易地上當了。發音與自己相同的死者姓名、在圈內由貫通持續傷害所造成的裝備破壞,以及同時間的水晶轉移……利用這三個要素,就能讓圈內PK看起來像真的一樣…………而這麼做的目的就是……」

亞絲娜輕聲說下去:

「為了將『戒指事件』的犯人逼入絕境,好讓他露出馬腳。夜子小姐和凱因茲反過來利用自己也可能是犯人的立場,演出自己遭到殺害的殺人事件,創造出一個虛幻的『複仇者』。這個能夠無視禁止犯罪指令在圈內進行PK的恐怖死神出現之後……會因為恐懼而展開行動的就是……」

「修密特。」

我點了點頭,然後用指尖摩擦了一下額頭。

「我想,他們一開始就有點懷疑修密特了吧……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太禮貌,但修密特確實是從中堅公會『金蘋果』跳級加入了在攻略組里最大規模的『聖龍聯合』,這實在是很少見的例子。如果不是經過瘋狂的練等,或者是花了大筆金錢更新裝備根本不可能辦到……」

「因為加入DDA的條件相當嚴格啊。不過……那他就是戒指事件的犯人嗎……?殺害葛莉賽達小姐,奪走戒指的人就是他嗎……?」

身為攻略組作戰參謀的亞絲娜,曾經在會議里見過修密特好幾次。這時她睜大了眼睛直盯著我看。

我先在腦海里回想那個長槍使的模樣,然後才微微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雖然確實有令人懷疑的動機……但要是說到那家伙有沒有『紅色玩家』的特質嘛……」

SAO里的殺人者,也就是紅色玩家,通常都帶著一種超乎常軌的氣息。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在這里殺害其他玩家,也就等同于阻礙攻略游戲,換言之那些紅色的家伙甚至認為「不能離開這里也沒關系」——又或者他們可能積極地希望「這個死亡游戲永遠不要結束」。

這種負面的願望,時常會在他們的言行舉止里表現出來。但是,從那個打從內心害怕黑衣死神、甚至要我們護送他到公會本部去的修密特身上,我感覺不到「紅色玩家」的瘋狂氣息。

「…………我沒辦法確定。不過我相信他跟那個事件一定有某種程度的相關……」

聽見我的呢喃後,亞絲娜像是要表示同意般也點了點頭。我們把背靠在並排在窗口那兩張椅子的椅背上,像是已經忘記正在監視對面酒館一般把視線往街道上空移去。

「…………無論如何,修密特現在應該已經被逼到絕境里了。他完全相信複仇者的存在,連圈內……不對,應該是連位于公會本部的自己房間都覺得不安全了吧。他接下來會采取什麼行動呢?」

「假如戒指事件有共犯,那麼他應該會和那個家伙連絡吧。我想夜子小姐和凱因茲先生正是想讓他這麼做。不過,如果就連修密特本人也不知道共犯者目前的所在地,嗯……如果換成是我…………」

如果換成是我會怎麼做呢?因為一時的欲望而殺害其他玩家,等事情結束才覺得後悔時,我還能夠做些什麼呢?

我在這個世界里,還沒直接奪走過玩家的性命。不過,卻有因我而死的伙伴。我的愚蠢加上那丑陋的自我表現欲,讓除了我之外的所有公會同伴全都喪失了生命,這件事經常讓我感到懊悔不已。那時當成本部的旅館後院里有一棵小樹,而我就將那棵樹當成他們的墓碑,雖然這麼做也沒辦法贖罪,但我還是時常拿著酒或花束去祭拜他們。所以,修密特恐怕也——

「…………如果葛莉賽達小姐有墳墓,修密特應該會到那里去請她原諒自己吧。」

亞絲娜似乎很敏感地察覺我說話的語調有所改變,于是從椅子上筆直看著我,同時露出平穩的微笑。

「是啊。如果是我也會這麼做。KoB本部里,也替之前在魔王攻略戰中喪生的成員做了墳墓——對了,我想夜子小姐和凱因茲先生一定也在那里……他們一定也到葛莉賽達小姐的墳墓去了。他們會在那里等待修密特的出現…………」

她說到這里便閉上嘴巴,露出有些沉重的表情。

「……?怎麼了?」

「沒事……只不過忽然想起一些事情。如果葛莉賽達小姐的墳墓在圈外呢?那麼修密特到那里去懺悔……夜子小姐和凱因茲先生會就這麼饒過他嗎?雖然我覺得應該不至于,但他們這次要是真的准備複仇……」

這出乎意料之外的話語,讓我的背部瞬間感到一陣寒意。

我無法否定絕對不會有這種情形出現。因為夜子和凱因茲對戒指事件犯人的憎恨,已經足以讓他們做出如此費功夫的「圈內殺人事件」演出了。他們至少因此而使用了兩個轉移水晶,說不定還用了一個回廊水晶。這對他們兩個人的等級來說,應該是筆相當大的開銷。在經過如此精心准備之後,光是讓犯人到墳墓前謝罪這種結果真的能滿足他們嗎……?

「啊……對了……原來是這樣……」

但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于是便搖著頭說道:

「不會的。那兩個人不會殺掉修密特。」

「為什麼你可以這麼肯定?」

「因為亞絲娜跟夜子小姐應該還是處于朋友狀態吧?沒看到對方解除登錄的表示對吧?」

「啊……聽你這麼一說,確實是這樣。因為我相信她已經在旅館遇害,所以認為已經自動解除了;如果她還活著的話,狀態應該沒有變化才對。」

亞絲娜揮動左手叫出視窗,迅速操縱了一下後點點頭說:

「確實還是登錄狀態。如果能早點察覺,就能發現事件的手法了……不過,既然如此,為什麼夜子小姐當初要接受我的朋友登錄呢?計劃很有可能從這兒露出破綻不是嗎?」

「我想……」

我閉起眼

睛,腦袋這次換成回想那個有著一頭深藍色頭發的女性。

……除了是對欺騙我們所做的謝罪之外,還有一個意思就是她相信我們吧。就算從朋友登錄狀態發現她還活著,並且從這一點推測出他們的真正企圖,也不會去阻止他們讓修密特說出真話。亞絲娜,你試著追蹤看看夜子小姐的位置。」

我睜開眼睛這麼說完之後,亞絲娜便點了點頭並再次敲了一下視窗。

「……她目前在第19層的練功區里。那是距離主街區有點距離的一座小山丘上……那麼這里就是……」

「金蘋果的會長,葛莉賽達小姐的墳墓。凱因茲和修密特應該也在那里才對。如果修密特在那里死亡的話,我們便會判斷是夜子小姐他們下的手。所以他們兩個應該不會殺害修密特才對。」

「那……反過來呢?戒指事件的秘密被發現後,修密特會不會因為想要滅口而殺了他們兩個人……?」

聽見亞絲娜依然有些擔心的口氣,我也稍微考慮了一下,但這次還是搖了搖頭。

「不會的……這樣也會被我們發現是他干的好事,說起來那個人根本無法忍受自己因為變成犯罪者,不對,應該說是殺人者(紅色)而被攻略組放逐吧。所以不用擔心他們會殺害對方。就交給他們自己去解決吧…………我們在這次事件里的任務已經結束了。雖然完全上了夜子小姐他們的當,然而……我倒是不會覺得不高興。」

我這麼一說,亞絲娜也沉思了一陣子,最後點頭並且露出微笑。

但是,我和亞絲娜這時還沒看清楚事件的真相。

事件其實根本就沒有結束。

11

這也是我事後才聽說的。

修密特雖然因為過度震驚而差點喘不過氣來,卻還是交互看著從死神長袍底下露出臉來的兩個人。

原本以為是葛莉賽達與葛利牧羅克的兩個死神,真實身分竟然是夜子與凱因茲。但是這兩個人應該也早已經死了才對。凱因茲的死亡雖然是來自于傳聞,但夜子的死——那是幾個小時之前自己親眼見到的。從窗外飛來的黑色小刀貫穿了她的身體,而且從窗戶上掉下來時她的角色就已經四散了。

所以他們果然是幽靈嗎?一想到這里修密特又差點暈過去,但夜子在露出真面目前所說的那句話,在最後關頭挽救了修密特的意識。

「錄……錄……音……?」

夜子像是要回答這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沙啞聲音般,從長袍懷里伸出手來讓修密特看。她手上握著發出淺綠色光芒的八角形水晶柱。而那正是錄音用水晶。

幽靈不可能會使用道具來錄下剛才的對話。

也就是說夜子與凱因茲的死都是偽裝的。雖然想不出是用什麼方法,但是兩個人藉由演出自己的「死亡」來創造出不存在的複仇者,用來將第三個真正該被複仇的人逼入絕境。最後更將感到恐懼的第三人自己對罪過的告白及懺悔給錄下來。這一切都是為了——暴露遙遠過去某個殺人事件真相所訂下的計劃。

「…………原來……是這樣嗎…………」

終于了解事情真相的修密特發出幾乎不能稱為聲音的呢喃,接著就軟倒在現場。

對于自己完全上當而且對方還握有證據這件事,修密特並沒有特別感到生氣。他只是對夜子與凱因茲竟有這麼深的執著——以及對葛莉賽達有這麼深的景仰感到相當驚訝。

「你們兩個……竟然這麼仰慕會長…………」

凱因茲聽到他的呢喃後,靜靜地回答道:

「你不也跟我們一樣嗎?」

「咦……?」

「你也不討厭會長吧?雖然你對戒指有強烈的執著,卻絕對沒有想要殺掉她,這話應該是真的吧?」

「那……那是當然的,是真的,拜托你們相信我。」

修密特的臉扭曲了起來,然後不停點著頭。

以戰力上來說,就算他們兩個聯手應該也打不過修密特才對。但他完全沒有想過要拔出武器在這里將他們兩個滅口。除了「如果變成紅色玩家,就沒辦法待在公會甚至是攻略組里了」這樣的心情之外,他也確信如果在這里殺掉夜子和凱因茲,自己將沒辦法繼續當個正常人。

所以,修密特即使知道水晶還在錄音當中,依然不斷說出自己過去曾經犯下的罪。

「我只有……潛進會長在旅館的房間,然後設定轉移的出口而已。當然……我承認是靠這麼做所得到的金錢買來稀有武器與防具,才能夠通過DDA的入團標准……」

「你真的不知道那張紙條是誰寫的嗎?」

一聽見夜子嚴厲的聲音,他馬上再度用力點了點頭。

「我、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啊。應該是八個人里面,除了我和你們、會長和葛利牧羅克之外所剩下的三個人其中之一……但之後我完全沒有和他們連絡過……你們也沒有線索嗎?」

修密特這麼問道,結果夜子只是輕輕搖頭並回答:

「他們三個人在公會解散之後全都加入了與『金蘋果』相近的中堅公會,過著相當普通的生活。沒有一個人購買稀有裝備或玩家小屋。忽然升級的就只有你而已唷,修密特。」

「…………這樣啊……」

修密特低聲說道,接著低下頭去。

葛莉賽達死後不久,出現在房間的皮袋子里裝著當時所無法想像的钜款。原本自己只能以羨慕的眼神看著拍賣場寄售清單的最上層,但有了那些錢之後甚至能夠一口氣買齊整套清單上的超高性能裝備。

獲得這麼大筆的金錢後,真的要有鋼鐵般的意志力才能夠把它們丟在道具庫里不去動用。不對,更重要的是——

修密特瞬間忘記自己正身處絕境,抬起頭來將自己心中的疑問給說出口:

「……但、但是……這很奇怪吧……如果不花這筆錢,為什麼即使殺掉會長也要把戒指搶走呢…………?」

夜子與凱因茲也像是被問倒了一般,上半身稍微往後縮了一下。

在艾恩葛朗特里面,把賺來的錢一直放在道具庫里幾乎沒有好處。因為在Cardinal System縝密的掉寶機率操作之下,1珂爾的價值根本就不會有什麼變動,既不可能出現通貨膨脹也不可能出現通貨緊縮。所以就算買下高價的劍或是鎧甲,只要仔細地進行維護,等哪一天不要時就能夠以跟買價沒什麼差別的價錢將它賣掉。把珂爾放著不用根本沒有意義。也就是說——

「就是說……寫下那張紙條的人……」

修密特拼命攪盡腦汁,把隱隱約約浮現的推測說了出來。

但可能是意識太過于集中了吧,當他注意到「那個」時已經太遲了。

「修…………!」

眼前夜子發出沙啞的聲音時,從背後伸出來的小刀已經「噗嗤」一聲由胸口與喉嚨護甲中間的縫隙刺了進去。這是藉由小型突刺武器專用技「透甲」,以及非金屬防具專用技「躡足」結合而成的偷襲——

在最前線所鍛練出來的反應能力,讓修密特從瞬間的驚訝當中恢複過來,他隨即准備飛身退後。這個世界里就算喉嚨被割斷也不會馬上死亡。雖然因為傷到重要部位所以損傷稍微大了一點,但與修密特極高的HP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

但是——

在修密特准備轉身時,雙腳已經快一步失去了知覺,于是他整個人滾倒在地上發出了金屬碰撞聲。HP條已經被閃爍綠色光芒的框線圍了起來。這是麻痹狀態。身為坦克的他明明已經提升了抗毒技能,但目前所中的卻是能夠無視抗性的高級毒藥。到底對方是何方神聖——

「倒了一個!」

如少年般無邪的聲音從天而降,修密特只能拼命將視線往上移。

他首先看到有著銳利鞋釘的黑色皮靴。然後是同樣為黑色的緊身長褲。貼身的皮革護甲也是黑色。來者右手上拿著一把泛綠的細長小刀,左手則插在口袋里面。

而此人的頭部,則被類似頭陀袋(注:日本的和尚、比丘于路邊托缽時掛在胸前的袋子)的黑色面罩給覆蓋著,只有眼睛處開了圓形的洞。當修密特注意到從洞里透出來的黏稠視線時,視野里跟著出現了玩家游標。上面的顏色不是平常見慣的綠色,而是相當鮮豔的橘色。

「啊……!」

背後傳來細微的慘叫,修密特將視線轉過去後,發現夜子與凱因茲同時被一名拿著極細長劍的矮小玩家威脅。這個人也是穿著一身黑,但衣服材質不是皮革,全身都有像破布般的布條垂下來:此外頭上還戴著一個骷髏型面罩,黑暗眼窩深處有對露出紅光的小眼睛。他右手上握著的劍,雖然與夜子手上那把有倒刺的劍同為刺劍,但從劍會自己發出血紅色光芒這點,就能知道其性能要比夜子手上那把高出許多。而男子身上的浮標也同樣是橘色。

骷髏面罩男伸出左手,輕松地從呆立當場的夜子右手上拿下黑色刺劍。他看了一下劍身,然後以混雜著咻咻摩擦聲的聲音說:

「設計、還算、過得去。就把它、加入我的、收藏品吧。」

修密特知道這兩個人。雖然沒有直接見過面,但在

公會本部傳閱的「需特別警戒的玩家」前幾名中就有他們的全身素描。

某種意義上來說,攻略組仇視他們的程度甚至在魔王怪物之上。這兩個男的都是殺人玩家,還在當中最大最凶惡的公會里擔任干部。讓修密特麻痹的是毒小刀使「強尼·布萊克」。而牽制著夜子與凱因茲的刺劍使則是「赤叭沙薩」。

也就是說……難道——連「那家伙」也……

騙人的吧。千萬不要啊。別開玩笑了。

隨即有一道新的腳步聲響起,仿佛要嘲笑修密特內心的嘶吼。

修密特畏畏縮縮地看過去,那讓人感受到艾恩葛朗特里最大級恐怖的身影,隨即出現在他瞪大的眼睛前面。

那人身穿長達膝蓋的雨披。頭上戴著完全蓋住眼部的兜帽。

他輕松垂下來的右手上,握著一把宛若菜刀的四角型厚重大型短刀,而且那把短刀還有著如血般的暗紅色刀刃。

「………………『PoH』…………」

從修密特嘴唇里擠出來的一句話,已經因為充滿恐懼與絕望而強烈顫抖著。

殺人公會「微笑棺木」。

他們是在SAO這個死亡游戲開始一年之後所組成的公會。在這之前,所謂的犯罪玩家都只是以絕對優勢的人數圍住獨行或是少數玩家來搶奪珂爾或道具而已;但在這些人當中,部分擁有激烈思想的人自行集合起來組成了這個激進的團體。

他們的中心思想就是——「既然是死亡游戲,那麼殺人便是理所當然」。

現代日本社會所不允許的「合法殺人」,在這個極限狀況之下就能夠實現。因為所有玩家的身體都在現實世界里完全潛行當中,也就是所謂的無意識狀態,本人的意識甚至沒辦法運動一根手指。在日本的法律涵蓋范圍內,「殺害」HP歸零玩家的是殺人裝置NERvGear以及它的設計者茅場晶彥,而不是讓死者HP減少的玩家。

——那為何不殺呢?我們要好好享受這款游戲。因為這是游戲賦予所有玩家的權利。

像劇毒般的煽風點火,讓不少橘色玩家為之心動並被其洗腦,最後走上瘋狂PK的歧途。散播這種思想的罪魁禍首,正是眼前這個身穿黑色雨披、手握切肉菜刀的男人——PoH。

這名高瘦男子有著令人發噱的名字,眼神卻如寒冰般冷酷。他在走近修密特身邊後,便發出簡短的命令。

「把他翻過來。」

強尼·布萊克用靴子尖端戳進趴倒在地的修密特腹部下方。黑色雨披男隨即從被翻轉過來的修密特上方望著他,再度發出了聲音。

「WoW……確實是條大魚。這不是DDA的隊長大人嗎?」

明明是個充滿彈性與活力的動人聲音,但語調里不知為何藏著某種特異的氣質。雖然表情被雨披的兜帽給遮住了,但還是有一縷黑發垂了下來隨夜風飄動。

修密特雖然知道自己已經陷入絕境,但腦袋里還是有一半的思緒不停想著「為什麼?他們怎麼會來這里」。

這幾個家伙,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呢?「微笑棺木」的三大巨頭可以說是恐怖的象征,同時也是窮凶極惡的通緝犯,不可能毫無理由就在這種下層的練功區里閑晃。

也就是說,這三個人是知道修密特在這里,才會特別前來襲擊。

但這根本就不合理。自己沒有告訴DDA的成員要去哪里就出門了,而夜子與凱因茲也不可能把情報流出去。何況他們兩個也被「赤眼沙薩」用刺劍威脅著,臉上早已失去血色。就算是微笑棺木的成員偶然在第19層主街區看見獨自走在路上的修密特而連絡了PoH,他們來的速度也實在太快了。

難道自己真的這麼倒黴,剛好碰上了因為別的事情而到這層來的三人?還是說——這個偶然本身就是死去的葛莉賽達對我的報複……?

PoH低頭看著像根圓木般滾倒在地上、思緒亂成一團的修密特,接著輕輕歪頭說:

「那麼……雖然很想馬上說句It's showtime……但是要怎麼玩比較好呢……」

「就玩那個吧,頭兒。」

強尼·布萊克馬上用尖銳的聲音興奮地說著。

「『互相殘殺,活下來的家伙就饒他一命』游戲。不過這三個人實力懸殊,還是得設定公平的條件才行。」

「你嘴里雖然這麼說,上次還不是把最後留下來的家伙干掉了。」

「啊、啊——!現在講出來就玩不成了啦,頭兒!」

聽見這種毫無緊張感卻令人發毛的對話後,手里舉著刺劍的沙薩便發出咻咻的笑聲。

到這個時候,現實的恐怖與絕望感終于侵入修密特體內,讓他忍不住閉起眼睛來。

包覆全身的厚重金屬鎧甲,在動彈不得的此刻也只是重擔而已。這幾個家伙馬上就要結束像餐前酒那樣的閑聊,露出渴望鮮血的獠牙。尤其是PoH手上這把從怪物身上掉落的大型短刀「切友菜刀」,性能更是超過了目前最高等級的鐵匠所能打造出來的最高級武器,也就是所謂的「魔劍」。應該很容易就能夠貫穿全身鎧甲的裝甲值才對。

——葛莉賽達。葛利牧羅克。

如果這就是你們的複仇,那麼我死在這里也沒甚麼好抱怨的了。

但是,為什麼要連累夜子和凱因茲呢?他們為了找出害死你們的真犯人,可是費盡了全副心力啊。為什麼還要讓他們過上這種事情呢?

修密特那充滿絕望的思緒就像泡沫般浮現,但就在這個時候——

他緊貼著地面的背部似乎感到有些微的震動傳了過來。

「咚咚咚、咚咚咚」,這充滿律動感的節奏愈來愈強烈,當修密特確定這一點時,耳朵里已經可以聽見清脆的低音了。

PoH隨即以尖銳的呼吸聲警告兩名部下。強尼立刻舉起淬毒小刀往後飛退,而沙薩手上的刺劍則是更加用力地抵住夜子與凱因茲的脖子。

脖子無法動彈的修密特只能拼命移動眼珠,接著他發現從主街區方向有一道白色磷光往這里直線前進。

幾秒之後,他才看清楚那道不停上下躍動的光芒。那是一匹幾乎融入夜色當中的黑馬蹄上所包覆著的冷焰。馬背上有一名同樣一身黑的騎士。這個不知名人士簡直就像是從冥府里出現的不死騎士一樣,在荒野上劃出白色的火焰軌跡,同時以猛烈速度往這里接近。這時馬蹄聲已經變成直沖耳里的巨響,而且還能聽見黑馬尖銳的嘶叫。

瞬間到達小丘山麓的馬匹,在經過幾次跳躍後便爬上山頂並用後腿立了起來,而且它鼻孔里還猛烈噴發出白色的火熱氣體。強尼被馬匹的氣勢給逼退了好幾步。接下來,用力拉住缰繩的騎士——便從馬背上往後滾了下來。

屁股「碰咚」著地的同時,騎士一聲「痛死了!」隨即脫口而出,修密特立刻發現自己曾經聽過這個聲音。

這名摸著腰部站起身子的闖入者,手里依舊握著馬匹的缰繩。他在看了修密特以及夜子、凱因茲後,便用毫無緊張感的聲音說:

「看來勉強趕上了。交通費就由DDA來出啦。」

艾恩葛朗特里,沒有能夠拿來當成坐騎的動物道具。但是一部分的街道或村子里有NPC經營的廄舍,玩家能在那里租借馬匹騎乘,或是租用牛車搬運無法收在道具庫里的大量行李。但是要操控這些動物不但需要相當高超的技巧,租金還頗為昂貴,所以幾乎沒什麼人在利用。這個死亡游戲里面,會浪費時間來練習騎馬的閑人可以說相當少——

修密特緩緩呼出堵在胸口的氣息,抬頭看著闖入者——攻略組獨行玩家,「黑色劍士」桐人的臉。

桐人用力拉了一下手里的缰繩讓馬回過頭來,然後啪一聲拍了一下它的屁股。租借契約就這樣解除,而黑馬也立刻離去,但它的蹄聲已經沒有剛才那樣的魄力了。

「哈羅,PoH。好久不見了。你怎麼還是那種遜斃了的打扮啊?」

「……你沒資格說我。」

PoH回答的聲音里,可以聽出帶有濃濃的殺意。

隨後向前踏出一步的強尼·布萊克,則是用明顯相當激昂的聲音叫道:

「你這混帳……!少在那邊裝鎮定了!你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嗎!」

PoH用左手制止了揮動淬毒小刀的部下,然後用右手上切肉菜刀的刀背咚咚敲著自己的肩膀。

「正如這家伙所說的。桐人啊,這樣登場固然是很帥沒錯,不過就算是你,也不會以為能孤身同時對付我們三個人吧?」

修密特用力握住在麻痹狀態當中全身唯一能夠活動的左手。

狀況正如PoH所言。就算是戰斗力可謂攻略組頂尖的桐人,也不可能一次打倒微笑棺木的三名干部。他為什麼不把「閃光」也帶過來呢?

「嗯,我想也是。」

把左手放在腰上的桐人輕松地回答道。但他馬上又接著說:

「不過我已經先喝了耐毒藥水,身上還帶著不少回複水晶,撐個十分鍾沒什麼問題。有這點時間,已經足夠援軍趕到這里了。就算是你們,也不會以為能靠三個人同時對付三十名攻略組成員吧?



聽見對方回了一句自己才剛說過的話後,PoH便在兜帽深處輕輕咋舌。強尼與沙薩則是有些不安地讓視線在四周的黑暗中游移。

「…………Suck!」

不久後,PoH短短咒罵了一聲,右腳也跟著往後退去。

他彈了一下左手手指,兩名手下立刻往後退了數公尺。從紅色刺劍下解放出來的夜子與凱因茲當場無力地跪倒在地。

PoH舉起右手上的菜刀壁紙對准桐人,低聲丟下一句:

「……『黑色劍士』。總有一天我會讓你這家伙趴在地上求饒。我要讓你重要的伙伴血流成河,而你只能狼狽地在里面打滾。好好等著吧。」

說完之後,他便靈巧地將切肉菜刀在手指上旋轉了一圈,然後才把它收進腰間的刀鞘里。其余兩人隨即追著翻轉黑皮雨披悠然走下山丘的首領離去。

強尼·布萊克似乎相當在意往這邊趕來的攻略組集團而走得相當快,但全身披著爛布條的刺劍使——赤眼沙薩卻在前進了幾步後便轉過頭來,以骷髏面罩里發出昏暗光芒的雙眼緊盯著桐人低聲說:

「別以為、那樣登場很帥。下次換我、騎馬、來追你了。」

「……那麼,你可要努力練習啊。騎馬不像看起來那麼簡單唷。」

聽見桐人的回答後,沙薩只是發出咻咻的沉重呼吸聲,隨即追著同伴們離開了。

12

三道影子走下山丘並消失在夜色里之後,搜敵技能的效果使得他們橘色的游標依舊顯示在視野當中。

我以前曾經過過一次微笑棺木的首領PoH且與他交談過幾句,但見到他的兩名心腹還是頭一遭。這兩人是有著小孩子態度與外表的毒小刀使以及穿著破爛衣服的刺劍使,而他們的游標上當然沒有顯示姓名;原本我為了慎重起見打算等一下跟修密特確認他們的名字,但轉念一想後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下次和那些家伙見面時,應該就是決一死戰的時刻。將用劍互相殘殺的對手之名,我實在不想知道。

因此,我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已經到達搜敵技能的極限距離而開始閃爍的游標。

罪犯玩家原則上無法進入由禁止犯罪指令保護的街道或村莊內,也就是所謂的「圈內」。當他們踏上這些地方的境界時,就會有強如鬼神的NPC守衛大舉來襲。而各層的轉移門都位于該層圈內的主要街道區,所以那三個人要移動到其他層時,就只有利用轉移水晶將目的地指定為「圈外村」,或者使用高價的回廊水晶,再不然就是徒步由已經攻略完畢的迷宮區高塔來上下移動。

我想他們應該是用第一種方法吧,不過光是這樣來回就得花掉六個轉移水晶,對那些家伙來說應該也是筆不小的開銷才對。即使內心為此而暗自感到痛快,但當三個游標從視野里消失之後,我還是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

真是夠了,竟然會有這種意料之外的恐怖對手冒出來。但這也就表示,那三個人早就知道修密特——聖龍聯合的前衛隊長,攻略組里擁有最高HP與防禦力的男人,將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此處。

而我們也馬上就會知道這個情報是從哪邊流出去的。

我把目光從籠罩在黑暗中的荒野那兒收了回來,叫出視窗之後,迅速對應該帶了十幾個人往這里趕來的克萊因傳了【微笑棺木逃走了,先在街上待機吧】的訊息。

接著我又讓修密特的左手握住從腰包里拿出來的解毒藥水。看著這個巨漢用顫抖的左手舉起它一飲而盡後,我便將視線移到稍遠處的兩個人身上。

身穿死神長袍的兩名玩家此時臉上依然沒有半點血色,但我還是忍不住用調侃的語氣對他們搭話,不過其實這也不能怪我吧。

「很高興能再見到你,夜子小姐。還有……這應該算是我們初次見面吧,凱因茲先生。」

幾個小時之前才在我眼前變成多邊型碎片四處飛散的夜子,這時候抬起眼睛看著我,然後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本來打算等一切結束之後要好好向你們道歉的……不過現在才這麼說,你應該也不會相信了吧。」

「我相不相信,就要看你們請客時的菜色來決定了。話先說在前面,我不接受什麼詭異的拉面或是大阪燒哦。」

夜子聽見後著實嚇了一跳,而她身邊的男人這時也脫下了黑色長袍,露出樸實的面容——這位「圈內事件」的頭號死者·凱因茲,隨即對我低下頭。

「初次見面——應該不能這麼說羅,桐人先生。那時我們的眼神曾經對上過一次吧。」

他以沉穩的低音這麼說道,這時我才想起來確實是這樣。

「這麼說來的確如此。那時候你不是快要死亡,而是准備在鎧甲破壞的瞬間轉移到別處去對吧?」

「嗯。那個時候我就有種預感,覺得可能會被這個人識破假死的手法。」

「那你真的太抬舉我了。我完全被你們騙過去了。」

這次換我露出了苦笑。好不容易稍微緩和下來的空氣,卻因為修密特那緊張的聲音而再度緊繃。他坐起身子,那件全身鎧隨之當啷作響。

「……桐人,很感謝你救了我……不過你為什麼知道那三人會來這里呢?」

我回望著緊緊瞪著我的巨漢,稍微猶豫了一下該怎麼解釋比較好。

「我也不算是知道。只是推測可能會發生這種事。要是一開始就知道對手是那個PoH,搞不好我早就嚇得逃走了。」

最後之所以選擇這種模糊的回答方式,其實是有理由的。

我接下來要說的,應該會對這三個人——尤其是會對夜子和凱因茲造成很大的沖擊。寫下所有劇本並擔綱主角賣力演出的兩人完全沒有注意到,其實還有個「制作人」躲藏在整個事件後面。我緩緩吸了口氣,以能夠發出來的最平穩聲音開始說道:

「…………其實我是在三十分鍾前,才覺得事情有點奇怪……」

事件到此為止。接下來就交給夜子、凱因茲以及修密特就可以了。

在能夠俯瞰第20層主街區某間酒館的旅館二樓里,我對著亞絲娜這麼說道,然後把身體整個靠到椅背上。

他們應該不會自相殘殺。那麼,這個「圈內事件」還是由成為起因的「戒指事件」當事人自己來解決比較好。如此確信的我這麼說完後,亞絲娜也點點頭答了一句「說的也是」。

但是在籠罩現場的寂靜當中——我忽然有種胸口卡了根小剌的感覺。

我應該多考慮些什麼才對。明明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卻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去想,心里充滿這樣的焦躁感。

剛才亞絲娜待在房間里監視酒館時所說的話,似乎跟現在的感覺有所關連。我才剛有了這種想法,就下意識地開口對她搭話。

「那個……」

「……什麼事?」

我面對著旁邊椅子上稍微揚起視線的KoB副團長大人,一邊將思緒的大半拿來分析這種不協調感,一邊提出了大膽至極的問題。

「亞絲娜,你有結過婚嗎?」

回答我的是帶著冰冷殺氣的眼神、用力握緊的右拳以及半彎腰前傾身子准備出手的動作。

「沒事,當我沒問過!」

我在被揍之前趕緊這麼大叫,然後用力搖動雙手並急忙補充道:

「不是啦,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你剛才對結婚發表了些感想對吧?」

「我是說了。那又怎麼樣?」

對方開始狠狠瞪著我,而我只能發著抖拼命動著嘴巴說:

「那個……說、說得具體一點……就是什麼浪漫又塑膠(注:「現實的」英文為Pragmatic,「塑膠的」英文為Plastic,兩者發音相近。)的啊……」

「我才沒這樣說呢!」

結果亞絲娜以差點觸發禁止犯罪指令的氣勢迅速踢了我的小腿一下,然後糾正我的記憶。

「我是說浪漫又現實!我告訴你,Pragmatic是『現實』的意思!」

「現實……你說SAO里的結婚嗎?」

「是啊。因為道具庫共通化之後,在某種意義上根本就沒有個人的隱私嘛。」

「道具庫……共通化…………」

就是這個。

這句話就是造成我胸口卡了根小刺的原因。

結婚之後的玩家道具庫會完全統合,道具容量的上限會擴張成兩個人力量值的總和。雖然這樣會帶來很大的便利性,但也衍生出結婚詐欺——拿到稀有道具便逃走的危險性。

為什麼這個系統會讓我覺得這麼不妥呢。

我在極為強烈的焦躁感煎熬之下,繼續提出下一個問題。

「那、那……離婚的時候道具庫又會變得怎樣呢?」

「咦……?」

聽見這意料之外的問題,亞絲娜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她微微歪著頭,把原本准備拿來揍我的拳頭輕輕放在小小的下巴上。

「這個嘛……我記得是有幾種選項唷。像是自動分配、輪流選擇所有道具等等的……其他還有幾個,不過我不記得了……」

「真想知道詳細的情形。怎麼辦

才好呢……對了,亞絲娜,要不要試試看和我……」

這時候沒有把話說完,真不知道該說是自己決斷英明或者只是僥幸。

「閃光」帶著比剛才強烈數倍的殺氣,左手抓住名劍「閃爍之光」露出了微笑。

「試試看和你怎樣?」

「…………和、和我…………一起傳訊息問希茲克利夫吧?」

——大約過了一分鍾就傳回來的訊息里,詳盡且簡潔地記錄了離婚時道具庫的相關處置。這男人真的是游戲系統的活字典啊。

除了剛才亞絲娜曾經提過的自動等價分配、交互選擇分配之外,好像還可以用百分比多寡來進行自動分配。這也就是說,可以向離婚對象收取贍養費的意思。的確是很現實的系統。

我聽著亞絲娜閱讀訊息的聲音,拼命地繼續思考。

這些選項當然是在離婚時經過雙方同意之後才能選擇。反過來說,如果有一方不同意分配的方式,那在系統上就沒辦法離婚了。但是,不可能所有離婚的例子都是在理性討論之下所完成。遇上無論如何都想離婚的對象,另一方卻怎麼樣都不肯離婚時,該怎麼辦呢?這個世界里根本不存在能幫忙調解離婚手續的離婚調解庭。

而回答我這個疑問的,是希茲克利夫寫在信件末尾的一句話。

「……『順帶一提,無條件離婚只有將自己的道具分配率設定為零、將對方設定為百分之一百時才能成立。而在這個例子里面呢,當離婚成立,道具庫分割時,另一方所無法容納的道具就會全部掉在腳邊。桐人啊,如果另一半准備要無條件離婚時,我推薦你還是選擇躲在旅館的單人房里會比較好唷』……上面是這麼寫的。」

讀完訊息的亞絲娜,用微妙的表情將視窗消除。

我呆呆地望著她那種表情,同時在口中不斷重複著剛才那封訊息的一個地方。

自己是零,對方是一百。自己是零……對方是一百……

「啊…………」

刺在胸口深處讓人感到很不舒服的小刺,忽然帶給我一股尖銳的疼痛感。

原本細微的尖刺,瞬間開始不停地變大。我的心情也從原本的焦躁轉為懷疑,接著又通過確信化成驚愕,最後更變質成了恐懼。

「啊…………啊啊啊……!」

大叫著翻倒椅子站起來的我,用力抓住眼前亞絲娜的雙肩。嚇了一跳往後退的「閃光」,改用沙啞的聲音說:

「等……怎、怎麼……你難道是想在這里…………」

我沒有多余的心思去想這句話的意思,只能從喉嚨里擠出呻吟。

「自己一百,對方零。要做到這樣的離婚,就只有一種方法而已。」

「……咦……?你在說什麼啊…………?」

我用力抓住她纖細的肩膀,把她的小小的臉龐拉過來,然後在她耳邊低語:

「那就是死別。結婚對象死亡的瞬間,道具庫就會變回原來的容量,沒辦法收納的道具就會全部掉在腳邊。也就是說……就是說…………」

我動了一下顫抖的喉嚨,繼續說出接下來的答案。

「……就是說,金蘋果的會長·葛莉賽達被某人殺害的瞬間,放在她道具庫里的稀有戒指其實不會被犯人拿走……而是會留在結婚對象葛利牧羅克的道具庫里,不然就是會在葛利牧羅克的腳邊實體化才對。」

近在眼前的栗子色雙眸緩緩地眨了一兩下。

原本浮現在眼里的疑惑,忽然轉變為深沉的戰栗。

「戒指……沒有被奪走……?」

但我卻沒辦法立刻回答她這幾乎不成聲的問題。我放開亞絲娜的肩膀撐起身體,把背部重重靠在窗沿然後低聲說道:

「不對……不是那樣。應該說被奪走了。葛利牧羅克他奪走了在自己道具庫里的戒指。他不是『圈內事件』這個假象里的犯人。而是半年前『戒指事件』的黑幕。」

從亞絲娜左手上掉下來的細劍刀鞘,在落到地面上之後發出了沉重的金屬聲。

「…………其實我是在三十分鍾前,才覺得事情有點奇怪……我說啊,凱因茲先生、夜子小姐。那兩把武器……有著倒刺的短槍與飛刀,你們是怎麼入手的?」

聽見我的問題後,夜子先與自己的伙伴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才開口說:

「……我們『偽裝成圈內PK』的計劃,無論都如何需要強化持續傷害的貫通屬性武器。我們在許多武器店里找了很久,都沒發現有這種特殊型態的武器……若是找鐵匠訂做,武器上又會留下他們的姓名。這樣只要詢問鐵匠,就能知道訂制的人是我們兩個受害者自己了。」

「所以,我們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在公會解散之後首次跟那個人……也就是跟會長的丈夫葛利牧羅克取得了聯絡。這當然是為了向他說明我們的計劃,並請他制作需要的貫通性武器。雖然不知道他身在何方,不過因為還是在朋友登錄的狀態下……」

從凱因茲接下去說明的話里,終于出現了那個名字。我把全部神經集中在耳朵上,仔細聽著他接下去怎麼說。

「葛利牧羅克原本不太願意幫助我們。回覆的訊息里寫著『就讓她安眠吧』。但在我們拼命請求之下,他終于還是幫我們做了這兩件……不,應該是三件武器。我們是在另一個凱因茲死亡的日子前三天左右,才收到這些武器的。」

從這些話中,就能聽出夜子和凱因茲果然都相信葛利牧羅克是喪妻的受害者。

我用力吸了口氣,硬是從胸口把應該會對兩個人造成強烈沖擊與深切傷害的話擠了出來。

「…………很可惜,葛利牧羅克他反對你們的計劃並不是為了葛莉賽達小姐。他是害怕發生『圈內PK』這種誇張的事件,到時候如果引起許多人注意,『那件事』或許會被人發現也說不定。結婚之後的道具庫共通化,在不是離婚而是死別時……里面的道具會變得如何?」

「咦……?」

夜子他們像是無法理解我說什麼般,顯得十分納悶。

也難怪他們聽不懂,因為艾恩葛朗特里就算感情再怎麼好的情侶,也沒有幾對能發展到結婚的地步。離過婚的人已經很少了,而離婚是因為另一半死亡的例子更是少之又少。我就不用說了,連亞絲娜都深信葛莉賽達小姐被殺死後,戒指一定就此落入殺人者的手里。

「聽好……葛莉賽達小姐的道具庫,同時也是葛利牧羅克的道具庫。就算殺害了葛莉賽達小姐,也沒辦法奪走戒指。因為在她死亡的瞬間,戒指就會傳送到葛利牧羅克的道具庫里去。修密特……你幫忙對方完成計劃後,有收到酬金對吧?」

聽見我的問題後,盤腿坐在地上的巨漢只是呆呆點了點頭。

「要准備那麼多餞,就只有真的把戒指賣掉才有可能。也只有拿到戒指的葛利牧羅克才能夠這麼做,而且他還知道修密特就是那個計劃的共犯。這也就是說……」

「是葛利牧羅克……?那家伙就是寫下那張紙條……然後把葛莉賽達搬到圈外去殺害的真正犯人嗎?」

休密特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呻吟著。我考慮了一下之後,只否定了他話里的一個地方。

「不,我想直接下手的應該不是葛利牧羅克。從旅館里把睡著的葛莉賽達小姐轉移到圈外時,她很有可能會忽然醒過來。如果那時被看見,就沒有辯解的理由了。我想應該是委托了專門干這種肮髒事的紅色玩家動手吧,但葛利牧羅克的罪行不會因此而減輕……」

「……………………」

修密特再也沒有開口,只是無力地凝視著天空。

這時夜子和凱因茲臉上也露出跟他一樣失魂落魄的表情。幾秒後,夜子才開始輕輕搖起深藍色頭發,不過她的動作隨即愈來愈激烈。

「騙人……不可能會這樣的!那兩人總是形影不離……葛利牧羅克先生總是笑咪咪地站在會長身後……而且,如果那個人是真正的犯人,為什麼還要幫忙我們的計劃呢?如果他不幫我們打造武器,我們根本什麼都不能做。『戒指事件』也就不會被挖出來了。不是嗎?」

「你們對葛利牧羅克說明了全部的計劃,對吧?」

我這唐突的問題讓夜子先暫時閉起嘴巴,然後才輕輕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他知道計劃如果完全成功會出現什麼結果。充滿罪惡感的修密特會到葛莉賽達的墓前懺悔,而扮成幽靈的夜子小姐和凱因茲會在這里逼問他,這些事他全部都知道。那麼,他就可以利用這個情況來將『戒指事件』徹底埋葬在黑暗當中。也就是把共犯修密特以及追求真相的夜子小姐、凱因茲先生等三人一起解決掉。」

「……原來如此。所以……所以那三個人才會…………」

瞄了一眼以空虛表情這麼呢喃道的修密特後,我才沉重地點了點頭。

「就是這樣。『微笑棺木』的三大干部之所以會突然出現,就是因為葛利牧羅克提供情報給他們。葛利牧羅克告訴他們……會有DDA干部這種大獵物在沒帶同伴的情況下來到這里。我想,應該在委托殺害葛莉賽達小姐時,他們之間就有了聯絡管道……」

「…………怎麼會……」

膝蓋失去力量的夜子整個人軟倒,幸好凱因茲用右手將她撐住。但即使在月光照耀之下,也能看出她的臉已經變成一片慘白。

夜子就這樣抓著凱因茲的肩膀,以失去所有活力的聲音低語:

「葛利牧羅克先生……他想要殺掉我們……?但是……為什麼……?說起來……為什麼不惜殺掉自己的結婚對象也要拿到那枚戒指呢…………?」

「我也沒辦法推測出他的動機。不過,『戒指事件』時他為了確保不在場證明多半沒離開過公會據點,這次一定會想來看看你們三個人是不是已經被殺掉,兩件事情是不是終于完全葬送在黑暗當中了。所以……詳細的情節,我們就直接問他吧。」

我話才剛說完,就聽見山丘西邊斜面傳來兩道往這里爬上來的腳步聲。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在黑暗當中依舊顯得相當鮮豔的紅白相間騎士服。不用說也知道那個人是「閃光」亞絲娜。她右手上垂著一把近似透明的銀刃細劍。據我所知,那是艾恩葛朗特最為纖細美麗的劍,同時也是能夠貫穿所有防禦的猙獰武器。

旁邊還有一個男人,他被細劍尖銳的劍尖以及其主人凶狠的眼神逼得不斷往前走。

男人的身材相當高大。他穿著下擺相當長的寬松前扣式皮衣,戴著有寬帽沿的帽子。從他陰沉的臉上,還可以看見不時反射著月光的眼鏡。此人整體的印象其實不像是鐵匠,倒比較像是香港電影出現的殺手。當然,這可能是因為我已經有了先人為主的觀念。

兩個人身上的游標都是綠色。本來以為亞絲娜為了阻止那個男人逃走很有可能得暫時變成罪犯——若是這樣,我當然也打算陪她一起解非常麻煩的任務,好讓她恢複成原本的狀態——看見這種情形後不禁讓人松了口氣。不過我也馬上打起精神,從正面看著爬上山丘的男子。

他銀框眼鏡底下的臉,確實給人一種柔和的印象。瘦削的輪廓配上有些下垂的眼角,看起來相當溫柔。但是,鏡片深處那對偏小的黑色眼睛里,也確實存在著讓我提高警覺的某種危險氣息。

男人在離我三公尺左右的位置停下腳步。他先是看了修密特,接著是夜子、凱因茲,最後才瞄了一眼長滿青苔的小墓碑並開口說:

「嗨……好久不見啦,各位。」

過了幾秒之後,夜子才對這低沉平穩的聲音有了反應。

「葛利牧羅克……先生。你真的……你真的…………」

殺害葛莉賽達小姐奪走戒指了嗎,然後為了隱藏整起事件,甚至要殺了我們三個滅口。

面對這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大家都聽見了的問題,男人——前「金蘋果」副會長,鐵匠葛利牧羅克沒有馬上開口回答。

他看見背後的亞絲娜把細劍收回劍鞘里並走回我身邊,這才動起保持著微笑的嘴唇說:

「……這是誤會。我只是覺得有責任看這件事究竟有什麼結局,才會來到這里。而之所以乖乖遵從這個恐怖大姐的威脅,也是為了要向你們解開誤會。」

——喔?竟然否定嗎?我暗暗在內心感到驚訝。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顯示他把情報透露給PoH,但戒指事件的系統設定他應該沒有辦法辯解才對。

「不要騙人了!」

亞絲娜隨即嚴厲地反駁他。

「你剛才明明躲在樹叢里面。要不是被我識破,你根本沒有打算走出來對吧!」

「這怎麼能怪我呢?我只是個小小的鐵匠,如你們所見,我根本沒有戰斗力,為什麼得因為沒有跑到那幾個橘色玩家面前而被你們罵得狗血淋頭呢?」

他冷靜地反駁著,然後輕輕張開戴著皮手套的雙手。

修密特、凱因茲以及夜子都靜靜聽著葛利牧羅克說話。看來他們對我說的話還是覺得半信半疑。過去的公會副會長,竟然委托凶惡的紅色玩家來殺害自己,這種事果然還是很難讓人相信,而且我想他們也不願意去相信。

用左手制止了准備再次反駁他的亞絲娜後,我這時才終于開口說道:

「初次見面,葛利牧羅克先生。我叫做桐人……嗯,說起來我其實只是個外人。確實——目前沒有明確的證據能證明『微笑棺木』襲擊這里和你在這里出現有任何關聯。我想就算問那些家伙,他們也不會作證才對。」

其實,現在要葛利牧羅克叫出視窗並將其可視化,然後檢查他已經送出的訊息,收件者中應該就會有負責替「微笑棺木」接受委托的玩家才對。但很可惜的是,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個名字。

不過,就算不管謀殺修密特未遂這件事好了,關于戒指事件的犯行總無法辯解了吧?內心這麼確信的我開口繼續說道:

「但是,去年秋天成為公會『金蘋果』解散原因的『戒指事件』……這一定和你有關,不對,應該說是由你主導的。因為不論殺害葛莉賽達的人是誰,戒指都會留在和她共用道具庫的你身邊。你隱瞞了這件事,偷偷地把戒指賣掉,然後把一半的金額給了修密特。這是只有犯人才能辦到的事。因此,你會和這次『圈內事件』扯上關系的唯一動機……就是想要殺了相關人士滅口,好讓戒指事件永遠不會被提起。我有說錯嗎?」

我一閉上嘴,厚重的沉默就馬上籠罩在荒野的山丘上。不知從何處降下的藍色月光在葛利牧羅克臉上形成了濃厚的陰影。

「原來如此,確實是很有趣的推理啊,偵探小弟。不過……很可惜,還是有個破綻。」

「什麼?」

瞄了反射性這麼問的我一眼後,葛利牧羅克便用帶著黑手套的右手把帽子往下拉。

「當時我和葛莉賽達的道具庫的確已經共通化了。所以她被殺之後,原本放在那個道具庫里的所有道具也都留在我手邊……到這里的推論都很正確。只不過……」

高瘦鐵匠先是從反射月光的圓眼鏡底下放射出嚴厲的眼神盯著我,接著才用沒甚麼抑揚頓挫的聲音接著說下去:

「如果那個戒指沒在道具庫里呢?也就是說,如果葛莉賽達將它實體化後戴在手上,又會如何呢……?」

「啊…………」

亞絲娜發出細微的叫聲。

其實我也跟她一樣嚇了一大跳。我確實沒想到這種情況,只能說自己實在太大意了。

實體化之後的道具,在裝備它的玩家被怪物或其他玩家所殺時,就會無條件掉落在現場。所以,如果葛莉賽達裝備著引發問題的戒指,那麼戒指沒有轉送到葛利牧羅克道具庫而被犯人奪走的說法,就有可能成立。

可能是自認為形勢已經逆轉了吧,葛利牧羅克的嘴角開始有些上揚。但這種表情很快就消失了。鐵匠接著把右手指尖放在額頭上,然後像是相當惋惜般動著脖子。

「……葛莉賽達原本就是速度型的劍士。想要在賣掉那個戒指之前感受一下它所帶來的強大敏捷加成,應該也是人之常情吧?聽好,她被殺死的時候,放在我和她共有的道具庫里的所有道具確實都留在我身邊了。但是里面沒有那枚戒指。事情就是這樣,偵探小弟。」

我下意識咬緊自己的牙根。雖然拼命想要找出反駁葛利牧羅克主張的資料,但能夠證明戒指有沒有裝備在葛莉賽達手指上的,就只有實際下手殺害她的犯人——也就是某個微笑棺木的成員而已。

葛利牧羅克向保持安靜的我輕輕挑起帽沿。然後他環視其余四人,很有禮地鞠了個躬。

「那麼,我也差不多要走了。可惜沒能找出殺害葛莉賽達的首謀,但修密特的懺悔應該就能讓她的靈魂得到安息了吧。」

鐵匠再次深深地拉下帽子,輕巧地轉過身子准備離開——

但夜子卻對著他的背部發出平靜里帶著某種熾烈情緒的聲音。

「請等一下……不對,你給我站住,葛利牧羅克。」

男人倏然停下腳步,把臉稍微轉向這邊。鏡片後那對柔和的眼睛里,似乎浮現某種不愉快的感情。

「還有什麼事嗎?可不可以別再拿些沒有根據而且不客觀的指責來煩我了?對我來說這里可是個神聖的地方啊。」

葛利牧羅克平順且傲慢地這麼說道,但夜子卻繼續向他跨出一步。

不知道為什麼,少女把白皙的雙手舉到胸前並瞥了一眼。當她再度抬起頭來時,那對深藍色眼珠里,已經出現至今為止從未見過的強韌意志。

「葛利牧羅克,你剛才說會長裝備著那枚戒指,所以戒指沒有傳送到你這里而是被殺人犯奪走了,對吧。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哦?你有什麼證據?」

葛利牧羅克緩緩轉過身來,而夜子則依然以嚴厲的聲音對著他說:

「你應該也記得公會全員開會討論怎麼處置戒指時的事吧?我、凱因茲還有修密特,都說該留下來增加公會的戰力而反對賣掉。在會議里,凱因茲明明想自己裝備,卻先把會長給抬了出來。他說——『金蘋果』里最強的人是會長。所以應該由會長來裝備。」

夜子身邊的凱因茲臉上浮現了尷尬的神情。不過夜子絲毫不在意,只是夾雜著肢體語言繼續說道:

「而會長當時回答他的話,我到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那個人笑著這麼說了——在SAO里,一只手只能夠裝備一枚戒指。我右手上已經戴著公會的印章,而且……也不能把左手上的結婚戒指拔下來,所以沒辦法使用。你聽好羅?那個人不可能解除這兩枚戒指之一,來偷偷嘗試稀有戒指的能力!」

當她尖銳的聲音響起時,我們幾個人都摒住了呼吸。

確實,主要選單的裝備人偶所設定的戒指格,只有左右手各一個而已。要是兩邊都填滿,就沒辦法裝備新的戒指道具。但是——

這論點還是太薄弱了。

葛利牧羅克像是擷取到我內心的想法般低聲回答: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什麼叫『不可能』?真要這麼說,那麼你們就應該先聽聽我的講法——和葛莉賽達結婚的我不可能會殺害她。你所說的,根本是毫無根據的抹黑。」

「你錯了。」

夜子呢喃般答道。我摒住呼吸,看見這名嬌小的女性玩家緩慢而明確地搖了搖頭。

「你完全錯了。我有證據…………殺害會長的犯人,把認為沒有價值的道具全都留在練功區里的殺人現場。發現道具的玩家剛好認識會長,把她的遺物送回公會根據地。所以我們……在決定把這個墓碑當成會長的墳墓時,才會把她的劍放在墓碑底部任由耐久度減少然後消失。但是……但是,其實不只是那把劍而已。我沒跟大家說……其實我還埋了一個遺物在這里。」

夜子說完,馬上就在旁邊的小小墓碑後面跪了下來,用手挖起土壤。在現場所有人無言的凝視之下,不久後夜子起身亮出右手上的東西給大家看。她手上的小箱子雖然剛出土,但受到月光照射之後卻還是發出了銀色光芒。

「啊……是『永久保存盒』……!」

亞絲娜輕輕這麼叫道,正如她所言,夜子拿出來展示的東西,正是只有大師級工匠才能制造的「耐久值無限」的保存盒。由于它最大的尺寸也不過十公分見方,所以沒有辦法裝大型的道具,不過應該可以容納下幾個首飾才對。而道具只要放在這里面,就算擺在練功場也絕對不會因為耐久值的自然現象而消滅。

夜子靜靜伸出左手,打開銀色小箱的蓋子。

放在里頭白色絹布上的兩枚戒指馬上發出光芒。

夜子首先拿起其中一枚較大的銀戒指。它平板的頂部雕刻著蘋果的圖案。

「這就是經常裝備在會長右手上的『金蘋果』印章。因為我也有一枚一樣的戒指,所以比較一下就能知道了。」

說完她便把戒指放回去,接著悄悄拿起另外一枚——閃耀金色光芒的小戒指。

「而這就是——她一直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了,葛利牧羅克!戒指內側還清楚地刻著你的名字!這兩枚戒指出現在這里——就是會長被搬到圈外殺害的瞬間,它們都還裝備在會長手指上的鐵證!我有說錯嗎?有錯的話你倒是反駁看看啊!」

話說到最後,已經變成夜子參雜著淚水的大叫。

臉上流下大滴淚珠的夜子,直接把閃爍著金色光芒的戒指拿到葛利牧羅克面前。

好一陣子都沒有任何人開口。凱因茲、修密特以及亞絲娜和我,都只是摒住呼吸、瞪大著雙眼持續看著他們兩個人。

瘦高的鐵匠嘴角依然略微歪斜,整個人僵住了十秒以上。最後他的嘴終于開始微微顫抖,緩緩張開——

「那個戒指……夜子,你曾經在喪禮那天問過我想不想保留葛莉賽達的結婚戒指,對吧?然後我回答就任由它和那把劍一起消失吧。如果那時候……我說想要的話…………」

葛利牧羅克深深垂下頭,把臉藏在寬帽沿底下,接著整個人就像失去支撐的玩偶般當場跪倒在地。

夜子把金戒指放回盒子里並闔上蓋子,然後將其緊緊抱在胸前。她仰望著天空,被淚水濡濕的臉龐整個扭曲,用泄氣的聲音低語: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葛利牧羅克。為什麼要為了奪取那枚戒指而不惜殺害自己的妻子?你就這麼想要錢嗎?」

「…………錢?你說我想要錢?」

跪在地上的葛利牧羅克用沙啞的聲音笑了起來。

他揮動左手,叫出選單視窗。經由簡短操作所出現的,是一只略大的皮袋子。葛利牧羅克拿起袋子後隨意往地上一扔,立刻有好幾道沉重的金屬聲從袋子里傳了出來。光是聽聲音,我就知道那袋子里面裝了大量的珂爾。

「這是賣掉那枚戒指後剩下來的另一半珂爾。我沒有花到任何一分錢。」

「咦…………?」

葛利牧羅克先抬頭看了一眼感到疑惑的夜子,接著又依序看著我們每個人,最後才用尖銳的聲音說:

「我不是為了錢。我……我無論如何都得在她還是我妻子的時候殺了她。」

鐵匠的圓眼鏡轉向長滿青苔的墓碑,接著他繼續開口表示:

「葛莉賽達。葛利牧羅克。名字開頭的發音相同根本不是偶然。我和她在進入SAO之前所玩的網路游戲里,也經常使用這兩個名字。而且如果系統允許,我們倆也一定會結為夫婦。因為……因為,她在現實世界里也是我的妻子。」

打從心里感到驚訝的我,微微張開嘴巴。亞絲娜急促地倒抽了口氣,而夜子等人臉上也出現訝異的表情。

「對我來說,她是個沒有缺點的理想妻子。甚至可以說夫唱婦隨這句成語,就是為了她這種女性所創造的,她是那麼地可愛、順從,我們根本沒有吵過一次架。但是……一起被囚禁在這個世界中之後……她就變了……」

葛利牧羅克隱藏在帽沿下的臉靜靜地左右搖動,接著他低聲歎了口氣。

「只有我一個人因為這無法逃脫的死亡游戲而感到害怕、恐懼。沒想到她竟然會有這樣的才能……不論是戰斗力還是狀況判斷能力,葛莉賽達……不對,『優子』她都遠超過我。而且還不只是這樣。她最後終于不顧我的反對成立了公會、募集會員,並且開始鍛鏈自己。她……跟在現實世界里相比,可以說整個人充滿活力……而且過得相當充實……在旁邊看見她那種模樣,我也不得不承認,我愛的那個優子已經消失了。就算有人完全攻略游戲,我們終于能夠回到現實世界,那個凡事順著我的優子也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穿著前扣式大衣的肩膀輕輕抖了起來。這究竟是他的自我嘲笑,抑或是他喪失愛妻的感歎?我沒有辦法判斷。而他呢喃般的聲音又繼續說:

「……你們能夠了解我的恐懼嗎?如果回到現實世界時……優子說要和我離婚的話……我實在沒有辦法忍受那種屈辱。既然這樣…………既然這樣,干脆在我遺是她丈夫的時候……在這個可以合法殺人的世界里……把優子永遠封印在我的回憶當中……試問又有誰可以責備我的這種心願呢……?」

即使他這一長串獨自已經停止,在場的所有人還是好一陣子沒有出聲。

這時候,我聽見自己硬是從喉嚨里擠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屈辱……你說那是屈辱?就因為太太變得不聽你的話……你竟然就因為這種理由而把她殺掉?為了能從SAO中解放而鍛鏈自己與同伴……希望有一天能加入攻略組的人,你竟然……因為這種理由……就把她…………」

我的右手瞬間想往背上的劍伸去,但左手隨即強行將它壓了下來。

葛利牧羅克緩緩抬起頭來。眼鏡下端發出些許微光的他接著又對我低聲說道:

「這種理由?你錯了,這是很充分的理由。總有一天你也會了解的,偵探小弟。等你得到愛情,而又快要失去它的時候……」

「不,錯的人是你,葛利牧羅克。」

反駁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亞絲娜。

她那清純姣好的臉龐上,浮現了我看不透的表情。這個細劍使靜靜地如此宣告:

「你對葛莉賽達小姐抱持的根本就不是愛情,只是個人的占有欲而已。如果敢說自己還愛著她的話,就把你左手上的手套脫下來。葛莉賽達小姐直到遇害時都還把戒指戴在手上,而你應該早就把它扔掉了吧。」

葛利牧羅克的肩膀微微抖動。他像是剛才的我一樣,右手用力抓住了左手。

但是鐵匠的手至此就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保持沉默而沒有准備脫下皮手套的樣子。

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修密特,這時開口打破再度降臨的沉默。

「……桐人。可不可以把這個男人交給我們處置?當然,我不會動用私刑。但一定會讓他為自己的罪過付出代價。」

他沉穩的聲音里,已經聽不出幾個小時前的膽怯了。

「我知道了。就交給你們吧。」

修密特無言地對我點了點頭,接著抓住葛利牧羅克的右臂讓對方站起來。他用力抓緊垂頭喪氣的鐵匠後,短短地說了一句「受你關照啦」便往山坡下走去。

之後,再度把銀色小盒子埋回去的夜子與凱因茲也准備離開。他們在我和亞絲娜旁邊停下腳步並深深一鞠躬,接著互看了一眼。最後夜子開口說:

「亞絲娜小姐。桐

人先生。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向你們道歉……以及道謝。如果不是你們兩位趕到,我們早就已經被殺……而且也無法揭發葛利牧羅克的惡行了。」

「沒有啦……最後還是多虧了夜子小姐想起那兩枚戒指,才能讓他無所遁形。回到現實世界後,你很適合去當檢察官或律師唷。」

夜子聳了聳肩並微微一笑。

「不……或許你們不會相信,但那個瞬間,我似乎聽見了會長的聲音。她要我快點想起戒指的事情。」

「……這樣啊……」

兩人再度深深一鞠躬,然後隨著修密特的腳步走下山丘,而我和亞絲娜就這樣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離開。

「…………我說,桐人啊。」

亞絲娜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如果換成是你……如果你和某個人結婚之後,發現了那人隱藏的一面,到時候你會有什麼想法?」

「咦?」

面對這完全沒有想過的問題,我頓時說不出任何話來。畢竟我不過是個十五歲零六個月的小鬼頭。根本沒有試著去理解這種人情事故。

但是我在拼命想了老半天之後,竟然講出了一個有點淺薄的答案。

「我想,我會覺得很幸運吧。」

「咦?」

「因……因為啊,我就是喜歡上了那個人的每一面才會結婚的吧?所以,結婚之後如果能發現對方新的一面並再度喜歡上……那、那不是得到了兩倍的好處嗎?」

雖然這種說法俗氣到了極點,但亞絲娜皺了皺眉頭後,隨即又歪著頭露出了微笑。

「呵呵,真是個怪人。」

「怪……怪人…………」

「算了。話說回來……實在發生太多事,讓我的肚子都餓了。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說、說的也是。那……我們就來試試阿爾格特名產,外表是大阪燒但醬料卻沒有味道的那個…………」

「駁回。」

當場被拒絕的我垂頭喪氣地准備邁步離去,亞絲娜卻忽然從後面抓住我的肩膀。

嚇了一跳而回過頭去的我眼前——

出現了自從跟這個「圈內事件」扯上關系後,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的不可思議景象。

艾恩葛朗特里,所有的感覺情報都可以經由線路置換成數位檔案。所以絕對不可能出現所謂的靈異現象。

因此我現在看見的,若不是伺服器的BUG,就是真實世界里腦部所產生的幻覺。

在山丘北側稍遠處。豎立在彎曲古樹根部那塊長滿青苔的墓碑旁邊……

出現了一名閃爍著淡淡金光,而且身體有一半透明的女性玩家。

那人纖細的身體上,裹著最低限度的金屬鎧甲。她腰部掛著一把略細的長劍、背上還有一面盾牌。這名短發女子的容顏,看起來相當和藹且美麗,眼中也跟我認識的數名玩家一樣帶著堅強的光芒。

只有希望靠自己的劍來終結這個死亡游戲的攻略者,才會擁有那樣的眼神。

這名露出平穩微笑的女性玩家,只是靜靜凝視著我和亞絲娜;但不久後她便像要交給我們什麼東西般,對我們伸出張開的右手。

我和亞絲娜也同時對她伸出右手,當手掌感受到一股熱量的瞬間便緊握起手來。那道熱氣流進體內並在我心中點起了火,更在變成她想傳達的話之後從我的嘴唇流出。

「我們會繼承你的遺志……總有一天,一定會攻略這款游戲,把大家從這里解放出去。」

「嗯,一定會。所以……請你保佑我們,葛莉賽達小姐。」

亞絲娜的呢喃,就這樣乘著夜風傳到了那名女性劍士的身邊。她那透明的臉龐也跟著出現了非常燦爛的笑容——

下一個瞬間,那個地方再也看不見任何人的身影。

我們放下手後,又在現場站了好一段時間。

最後亞絲娜才用力握住我的右手,微笑著對我說道:

「回去吧。明天得繼續努力了。」

「……說的也是。希望能在這個禮拜內突破現在的最前線。」

接著我們便轉身走下小山坡,開始朝著主街區前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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