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Early and Late 起始之日

艾恩葛朗特第一層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

死亡游戲。

這並不是個有明確定義的名詞。如果指的是「存在肉體受傷危險的競技活動」,那麼格斗技或是攀岩、賽車等也都會包含在內。這麼一來,要區分危險的運動與死亡游戲,應該就只剩下一個條件了。

在規則上明言死亡為該游戲的罰則。

那當然不是偶發事故所造成的結果。而是玩家在失誤、敗北或是違反規定時,就會強制令其死亡。也就是殺害該玩家。

在這個前提之下,這個世界首次出現的VRMMORPG「Sword Art Online」無疑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死亡游戲。

HP歸零時——也就是「敗北」時玩家將會被殺。或是想要拔除NERvGear——也會因為「違反游戲規則」而被殺。

怎麼可能。這一定是在騙人。目前我的腦袋里充滿了各種疑惑。

——真的能做到這種事情嗎?再怎麼說也只是台「家庭用游戲機」的NERvGear,真的能夠破壞人類的大腦嗎?

——而且話又說回來了,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若是把玩家挾持在假想世界里當成人質然後要求贖金,那倒還能理解。但是要求玩家賭上自己的性命去攻略游戲……這點對于茅場應該沒有任何實質上的和益。而且別說是利益了,他將會失去目前身為游戲程式設計師與量子物理學家所獲得的所有名聲,一舉墮落成史上最凶惡的罪犯。

無法理解。我的理性完全無法理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但在此同時,我的本能卻能夠了解他的行為。

茅場的宣言句句屬實。SAO的舞台浮游城艾恩葛朗特,已從充滿興奮與感動的異世界,變成了囚禁一萬人的死亡牢籠。茅場在方才那場說明會里最後所說的話——「對我而言,這個狀況就是最終目的」,應該是他的真心話吧。那個危險的天才,就是為了實現這種死亡游戲,才會創造出SAO以及NERvGear……

正因為相信他所說的話,我——等級1單手直劍使桐人現在才會拼命向前跑。

正因如此,我才會獨自一人在廣大的草原中央奔跑。甚至舍棄了在這個世界里第一個交到的朋友。

就只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

浮游城艾恩葛朗特是由多達一百的樓層所構成。

愈下方的樓層愈是寬廣,而上方的樓層則是逐漸變小。城堡整體是呈圓錐形。最大的第1層直徑足足有十公里那麼長。「主要街道區」,也就是第—層的最大都市「起始的城鎮」,是從該層南端往外擴展的半圓形區域,直徑有一公里。

街道周圍築起了高大的城牆,怪物完全無法入侵到里面。此外,街道內部還被「禁止犯罪指令」所保護,相當于玩家真實生命殘量的HP在這里完全不會減少。換句話說,只要停留在起始的城鎮里,安全就能獲得保障,也就絕對不會死亡。

但是,我在茅場晶彥的初期游戲說明結束後,便立刻決定離開街道區。

當然是有幾個理由讓我決定這麼做。首先是無法確定「指令」是否永久有效。再來是躲避玩家間的不信任和猜忌。最後則是病人膏盲的MMO玩家那種對升級的強烈執著。

可能真是冥冥中注定的吧,我本來就很喜歡死亡游戲這種虛構的題材。古今東西的小說、漫畫、電影,只要是跟這主題相關的我幾乎都有涉獵。當然游戲也有各式各樣的題材,不過還是會有幾個共通的定理存在。

首先就是在死亡游戲里,「安全」與「解放」是互相沖突的。如果起始地點是安全區域,那麼留在原地就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是,若不冒險前進,就無法從這種狀況里解放出來。

當然,我並沒打算用手中劍砍殺多達百層的怪物以完全攻略這款游戲,當個所謂的勇者。但是,在遭到囚禁的一萬名玩家中,有這種想法的玩家——至少也會有一千個人以上。他們最後不論是在單獨或是集體的情況下都會離開街道,開始狩獵周邊的弱小怪物賺取經驗值。接著還會提升等級、更新裝備然後增強實力。

這時候就會出現第二個定律。

在死亡游戲里,玩家的敵人不只有規則、陷阱和怪物而已。其他的玩家也有可能是敵人。我目前還沒發現違背這種定律的死亡游戲。

這款SAO,在街道區之外也就是所謂的「圈外」可以進行PK。話雖如此,應該不會真的把人殺掉才對——因為這麼一來對方真的會死亡——不過很遺憾,我無法肯定地說絕對不會出現用武器威脅別人交出道具的玩家。只要想像一下可能會成為敵人的某個玩家等級比自己高出許多,實際的危機感與恐懼感就讓我的嘴里感到一陣苦澀。

基于以上的理由——

我絕對不可能選擇停留在起始的城鎮,不會放棄強化自身的機會以換取安全。

如果要提升等級,就不能繼續浪費時間呆站在原地。街道周圍比較安全的草原練功區里,應該早就擠滿了同樣「決定展開行動」的玩家了吧。SAO的每個區域在一定時間里會湧出幾只怪物,是早已決定好的事情。最初的獵物被狩獵殆盡之後,為了找尋下一個湧出點(POP),有時就會發生與他人互相爭奪的情況。

若要回避這種狀況以尋求高效率升等,就得放棄「比較安全」的區域——朝「有點危險」的練功區前進才行。

當然,這對于初次玩這款游戲而完全搞不清楚方向與系統的玩家來說,無疑是自殺行為。但是,雖然這款名為SAO的游戲是今天才正式開始營運,我卻已經因為某種理由而熟知低樓層里什麼樣的地形會出現什麼樣的怪物了。

從起始城鎮的西北大門離開並直接穿越遼闊的草原,接著再走過茂盛森林里迷宮般的小路之後,將會來到一個名為「霍魯卡」的村莊。這個村莊雖然小但還是屬于「圈內」,而且也有旅館、武器店、道具店等設施,足以做為狩獵的據點。村莊周邊的森林里,不會湧出擁有麻痹毒素或是裝備破壞等危險技能的怪物,就算單打獨斗應該也不會意外死亡。

我決定以霍魯卡為據點,今天里就將等級由1升到5。現在時間是下午六點十五分。周圍的草原被艾恩葛朗特外周照進來的夕陽染成金色,遠方的森林則是因為即將天黑而沉浸在一片淺藍當中。幸好霍魯卡周邊即使到了晚上也不會有強力怪物出現,只要我一直持續狩獵到隔天凌晨,應該就能在其他玩家擠滿村子前獲得能夠移動到下一個據點的等級以及裝備了。

「…………自私自利才是生存之道……真是的,我簡直就是獨行玩家的模范嘛……」

全力沖刺的我,終于在離開街道之後首次開口說話。

如果不這樣自嘲,我就沒辦法消除從口中滲出來那股輿恐怖不同的苦澀——自我厭惡了。

要是那個看起來人很好的綁頭巾海賊刀使能在我身邊就好了。打著讓他提升等級,也就是讓他存活下去這塊大招牌,應該多少能蓋過自己的罪惡感才對。

但是,我卻把自己在這個世界里唯一的朋友——名叫克萊因的男子給丟在起始的城鎮里。正確來說,是我邀他一起到霍魯卡時,克萊因表示自己沒辦法丟下以前在其他游戲里合組公會的伙伴。

其實我也可以說「那麼就找他們一起來吧」。但我卻沒有這麼做。因為這座草原雖然只會出現連等級1也能輕松打倒的野豬與毛蟲,但前面的森林里卻會湧出多少有點危險的毒蜂與捕食性植物。若是在應付特殊攻擊時發生錯誤,HP就有可能一口氣歸零——也就是死亡。

克萊因的朋友死亡這件事,不對,應該說發生那種事情後克萊因看向我的眼神,會讓我感到相當恐懼。一心不想有這種遭遇、不想受傷害的我,就這樣舍棄了第一個對我說話、邀請我一起組隊的男人……

「…………!」

自虐式呢喃也無法沖淡的厭惡感由腹部底端湧上,于是我用力咬緊牙根,並且把右手往裝備在背上的劍伸去。

前方稍遠處湧出一只藍色野豬。原本決定在通過草原前無視所有非攻擊性怪物的我,在沖動之下直接拔出初期裝備的簡樸直劍,隨手發動單發劍技「斜斬」。

發現自己被當成攻擊目標後,野豬便瞪了我一眼,接著右腳劇烈扒著地面。這是突進攻擊的准備動作。要是這時感到害怕而停下劍技,反而會受到很大的傷害。我以參雜了自我厭惡及冷靜的心情凝視怪物,瞄准它脖子後方的弱點施放劍技。

劍身開始發出黯淡的藍光,假想身體隨著尖銳效果音自己動了起來。劍技特有的系統輔助給予斬擊動作強力調整。我小心注意著不反抗輔助動作,同時將腳往地上一蹬好加快右臂的速度,藉此增加劍技威力。光是為了練成這個技巧,先前我就花了將近十天左右的時間,不斷把劍技轟在街道區的練習人偶身上。

等級1的能力值與初期裝備的性能當然相當薄弱,但只要能用加強威力的「斜斬」正中怪物的弱點,那麼一擊就能將藍色野豬——正式名稱是「狂躁山豬」的HP削去一大半。我由正面施展的揮砍,隨著強烈手感命

中了准備突進的山豬鬃毛,將全長一公尺二十公分左右的野獸整個往後彈飛。

「嘰———————!」

它在發出哀嚎的同時從地面彈了起來,接著很不自然地停在空中。「啪嚓!」的激烈效果音以及效果光出現。山豬就在藍色光芒之中變成幾千片多邊形碎片爆散開來。

我完全不看增加的經驗值與掉下來的素材道具名稱,甚至連腳步也沒停下來,就這麼直接沖過飄蕩在空中的效果光。剛才的戰斗一點爽快感都沒有。迅速把劍收回背上的鞘里後,我便拿出敏捷數值所能允許的最高速度,朝著好不容易已經接近的黑色森林奔去。

雖然在森林當中不得不慎重地躲避怪物的反應圈,不過我還是盡可能快速通過小徑,並在夕陽消失前趕到了目的地「霍魯卡村」。

我站在這個民房與商店合起來只有十幾棟房屋的小村莊入口,迅速打量四周。浮現在視野當中的彩色游標全都帶著NPC的標簽。看來我是最早到這里的人,不過仔細一想之後,便覺得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茅場結束說明後,我根本沒講幾句話就直接往這里沖來了。

我首先朝著面對狹小廣場的武器店走去。說明會開始之前——也就是SAO還是普通游戲的時候,我與克萊因一起狩獵了幾只怪物,所以道具欄里還存放了幾個素材道具。由于沒打算提升生產系技能,所以我就把它們全部賣給了NPC店長。然後把稍微增加了一點的金幣幾乎用光,買了一件防禦力還算高的褐色皮革半身外套。

我毫不猶豫地按下購買時的即時裝備按鍵。隨即有一件相當有質感的皮革裝備散發著光芒出現,同時就這麼實體化在初期裝備的白色麻襯衫與灰色厚布背心上。我因為稍微增加的安心感而輕輕吐出一口氣,接著便瞄了一下設置在武器店牆壁上的大全身鏡。

「…………這應該……是我吧……」

我忍不住這麼低語,上了年紀的店老板原本在櫃台後面磨著短劍劍鞘,聽見之後便揚起一邊的眉毛,但他馬上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上。

映照在鏡子上的角色,除了身高和性別之外,可以說和過去苦心創造出來的「桐人」完全不一樣。

這個角色不但身材纖細,臉龐看起來也完全沒有霸氣。黑色的瀏海整個垂在面前,而眼珠也同樣是黑色,這讓我整個人看起來相當陰沉。游戲機以驚人的精密度完全呈現我在現實世界里的模樣——

一想到要在這個角色上裝備過去那個桐人身上的閃亮金屬鎧甲,不知道為什麼就有一股猛烈的抗拒感朝我襲來。幸好SAO里就算是輕量級的皮裝備也能提供給速度型單手劍使充分的防禦力,雖然無法像獨自承擔怪物攻擊的坦克一樣,但獨行玩家本來就不可能把能力給分配成坦克型。

今後只要狀況許可就盡量穿著皮制裝備吧。而且還是最不起眼的樣式。

這麼下定決心後,我便離開了武器店。目前只更新了皮外套而沒有購買盾牌,連武器也是初期的單手直劍。接著我又沖進隔壁的道具店把所有錢都花在購買回複與解毒藥水上,最後幾乎可以說是身無分文了。

不買武器來替換是有理由的。這個村莊的武器店里只有賣一種單手直劍——「青銅劍」,雖然它的威力比初期裝備的「小劍」還要高,耐久度卻消耗得相當快,而且對植物系怪物所施放的腐蝕性液體也沒有抵抗力。既然准備要大量狩獵,那麼還是拿小劍就好。但話又說回來,也不能一直拿著初期的武器。離開道具屋的我,瞬時沖進村子最深處的一間民房當中。

在廚房里攪動鍋子的NPC,看起來就是一副「村里的大嬸」的模樣。她立刻轉過頭來看著我說:

「晚安啊,旅行的劍士。你一定累了吧,雖然我很想給你點東西吃,但現在手邊根本沒有食物。最多只能提供你一杯水而已。」

我馬上用系統能夠辨認的聲音清楚地回答:

「給我水就可以了。」

其實只要說「好啊」或者是「YES」即可,但回答的方式純粹看個人喜好。不過要是很有禮貌地說「您別客氣」,可就真的什麼都得不到了。

NPC在老舊的杯子里倒滿水後,便把杯子放在我眼前的桌上。我坐上椅子,一口氣將水飲盡。

大嬸對我微微一笑,然後再度轉向鍋子。鍋子里明明煮著東西卻表示「沒有食物」,就是給玩家的提示。靜靜等待一會兒,通往隔壁的門後面就傳出了「咳咳」的小孩子咳嗽聲。而大嬸便很難過地垂下肩膀。

繼續等個幾秒,她的頭上終于出現了金色的問號。這便是任務發生的證明。我馬上發出聲音問道:

「您有什麼困擾嗎?」

這是幾種接受NPC任務的台詞之一。大嬸緩緩轉身,她頭上的「?」符號也開始閃爍。

「旅行的劍士啊,其實我的女兒……」

——我的女兒生了重病就算煮市面上販售的藥草(鍋子的內容物)給她吃也沒用只有從棲息在西方森林里的捕食性植物胚珠里才能取得治療疾病的藥但那種植物相當危險而且長著花的個體更是少見我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取得這種藥如果劍士願意幫我取藥過來那我就把祖先傳下來的長劍送給你。

大嬸帶著動作與手勢說出大概是這種內容的台詞,而我只能耐住性子聽她說完。要是不聽到最後就不能進行任務,而且在她說話時還會一直聽見女孩的干咳,實在讓人無法不耐煩。

好不容易大嬸終于闔上了嘴,表示在視野左上角的任務標簽也出現了新的內容。

我隨即站了起來,大叫了聲「就交給我吧」——其實也不需要這麼說,但這是個人喜好的問題——便沖出了民房。

這時候廣場中央小高台上的全村共用時鍾開始演奏起音樂。時間已經是下午七點。

不知道現實世界里目前狀況如何。鐵定已經引起了一陣大騷動。帶著NERvGear躺在床上的我,身邊應該已經有了媽媽與妹妹的身影。

她們現在不知道有什麼樣的心情。是驚愕?懷疑?恐懼?還是悲歎呢……?

不過我還能像這樣活在艾恩葛朗特里,就是媽媽與妹妹沒有強行把NERvGear從我頭上拆下來的證明。也就是說,她們兩個應該相信茅場晶彥的警告——以及我一定會活著回去……

要從這款死亡游戲里生還,就得有人突破高達百層的浮游城艾恩葛朗特,並且打倒無法想像是什麼怪物的最終魔王來完全攻略游戲才行。

當然,我完全不認為自己能夠辦到這種事。目前我要做的……不對,應該說我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拼命在這里活下去,僅此而已。

所以首先得變強。至少在這一層里,無論有多少只怪物攻擊……或者是充滿惡意的玩家襲擊而來時,我要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性命。之後的事情,等做到這一點之後再想就可以了。

「……媽媽,,對不起。讓你擔心了……真的很抱歉哦,小直。竟然被你討厭的VR游戲給牽連進這種事情……」

聽見下意識由嘴里流露出來的話後,連我自己也不禁嚇了一跳。最後一次叫妹妹的昵稱,大概已經是三年前或者更早以前的事了。

如果——如果我能夠活著回去,我一定要當著她的面再叫她一聲「小直」。

我沒來由地下了這樣的決心,接著穿過村莊大門,踏進了陰森恐怖的夜間森林。

艾恩葛朗特內部沒有所謂的天空,只有在頭上延伸一百公尺的下一層底部,因此唯有早晨與傍晚這兩段時間能目視到太陽。當然月亮也是同樣的情形。

話雖如此,白天也不至于光線不足而晚上也不會異常黑暗,這里藉由VR空間才有可能實現的照明,隨時都保持著充分的光線。夜晚的森林里雖然不像白天那麼明亮,但還是有淡淡的藍光照亮腳邊,在行走上不會有任何的不便。

但照明跟內心的恐懼感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無論再怎麼注意四周,正後方會不會有什麼東西冒出來的不安還是會周期性地出現。像這種時候,組隊的安心感就特別讓人懷念,然而事到如今,不論是距離或是系統上都已經已經無法回頭了。

等級1的玩家只有兩個「技能格」。

我在今天下午一點游戲開始時已經在其中一個格子里填上了「單手用直劍」,打算接下來才仔細考慮要在另一個格子里填上什麼技能。但在聽完那個宛如惡夢的說明會並沖出起始的城鎮時,仔細考慮選擇何種技能的樂趣就被剝奪了。

獨行玩家有幾個一定得選擇的技能,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搜敵」與「隱蔽」了。雖然這兩種技能都能夠提升單獨行動的生存率,但前者還附加了提升狩獵效率的功能,而後者卻因為某種理由而在這座森林里無法發揮什麼效果。因此我便先選擇了搜敵技能,決定在下一次技能格增加時才加入隱蔽技能。

但是,在組隊時便能利用安全性較高且搜敵范圍較廣的人力——也就是眼睛來找尋敵人,所以不會重視這些技能。也就是說,當選擇了「搜敵」技能時,我也就等于走上了獨行玩家這條不歸路。或許有一天我會對自己的這個選擇感到後悔,但那

至少不是現在……

一邊在腦袋角落這麼想著一邊往前跑的我,視野里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彩色游標。由于加入搜敵技能而增加了反應距離,所以目前還無法看見本體。游標顏色是表示怪物的紅色,不過顏色稍微濃了一點,應該不能稱為紅色而是洋紅色。

根據這種紅色的濃淡,就能大略判斷出敵人的相對強度。如果是等級比自己高出了許多、無論怎麼拼命都無法獲勝的怪物,頭上的游標就是比血還濃的暗紅色。相對地,如果是打了再多只也沒辦法增加什麼經驗值的雜魚怪物,那游標就會是近乎白色的淺粉紅。而等級相近的敵人就是以正紅色來表示。


現在出現在我視野里的游標,顏色比紅色稍微濃了一點。怪物的名字是「小型食人草」。那是名字里雖然有個小型,但身高卻足足有一公尺半的自走型捕食植物。由于它的等級是3,所以等級1的我看起來游標當然會略帶點紫色了。

雖然是不得輕忽的對手,我卻不能感到害怕。因為它的游標周圍,還繞著一圈細小的黃色框線。這就表示它是任務目標。

我暫時停步確認了附近沒有其他怪物後,再度朝小型食人草的正面沖了過去。對于這種沒有眼睛的對手,從背後突襲幾乎都不會成功。

我離開小徑,繞過一棵大樹之後,它的模樣便映入眼簾。

那像豬籠草的身體,下半部有無數移動用的樹根蠕動著。左右兩側則有上面長著銳利樹葉的卷曲藤蔓,頭部捕食用的「嘴」則是于開闔同時不斷滴下黏液。

「………沒中嗎。」

看到這里我便輕輕咕噥。偶爾會有那張大嘴上還開著花朵的家伙出現。在霍魯卡村接受的任務,其最主要的道具「小型食人草的胚珠」,只會從開花的食人草身上掉落。而開花怪物的出現率恐怕不到百分之一。

但是只要不斷打倒普通的食人草,花朵版出現的機率就會增加。因此和它們戰斗也不能算是白費力氣,不過這時候得特別注意一件事情。

除了出現花朵版之外,還會以同樣的機率出現另一種帶有圓形果實的食人草。這家伙就是所謂的「陷阱」。如果在戰斗中不小心攻擊到果實,它就會隨著巨大的聲音破裂並散發出帶有惱人氣味的煙霧。煙霧雖然沒有毒性也沒有腐蝕性,但具有能呼喚廣大范圍內食人草同伴的棘手特性。如果區域里的湧出已經結束,那就不會有太多食人草靠過來,不過現在應該會有無法應付的數量聚集過來才對。

我再次定眼凝視敵人的頭部,確定它頭上沒有果實之後,才把背上的劍拔出來。食人草也在同一時間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便像要威嚇我般高高舉起兩條藤蔓。

這種怪物的攻擊模式,是會利用前端變成短劍狀的藤蔓來進行揮砍或突刺,或者是從嘴里噴射腐蝕性液體,跟只會往前突進的野豬比起來可說聰明多了。但因為它不會使用劍技,因此還是比地精與哥布林這種人形怪物來得容易對付。

而且它的能力幾乎都偏重在攻擊方面,防禦力自然相當弱。我在「以前的艾恩葛朗特」里也很喜歡對上這種類型的怪物,因為只要不被擊中,短時間里就能夠解決相當多的量。

「咻嗚嗚嗚嗚!」

食人草從它的捕食器里發出這樣的咆哮,接著便用右邊的藤蔓朝我刺過來。我瞬間看穿它攻擊的軌道,往左邊跳開躲避它的突刺。接著我繞到它的側面,以劍朝著壺狀部分與莖的接合處——弱點砍去。

劍上傳來確實的手感。而食人草的HP也一下子減少了兩成以上。

植物再度發出憤怒的叫聲,接著壺狀部分膨脹了起來。這是發射腐蝕液的預備動作。射程大概有五公尺長,就算往正後方跳也躲不過。

要是被噴到,不但武器與防具的耐久度都會大大降低,還會因為強力的黏性導致暫時行動不便。但是它的效果范圍只有正面三十度角左右。我凝視著它,直到發現壺狀部分停止膨脹的瞬間才用力往右邊跳去。

「噗咻!」一聲後,淡綠色液體呈飛沫狀往外發射,更在落到地面之後產生白色的蒸氣。但是一滴都沒被淋到就躲開的我,右腳一碰地面便立刻舉起劍來,再次痛擊同一個弱點。食人草隨著哀嚎而後仰,捕食器上方開始被旋轉的黃色燈光效果包圍。是暈眩狀態。雖然植物會昏倒實在非常奇怪,但我還是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我再度把劍用力往後拉。然後藉由瞬間的蓄力動作來發動劍技,這時劍身開始被淺藍色光所包圍。

「……喝啊!」

我在這場戰斗里——發出了可能是SAO正式開始營運以來的第一次吼叫聲,接著用力往地面一踢,使出了單發水平斬擊技「平面斬」。雖說這招與「斜斬」只有斜向與橫向的差別,但是比較容易瞄准小型食人草的弱點。

因為剛才的兩記攻擊而損失將近五成HP的植物型怪物,在從暈眩狀態恢複過來前,就被劍技直接砍中露出來的莖。我當然也利用了踢腿與右臂的動作來讓技巧發出最大的威力。帶著光線效果的劍身砍進堅硬的莖里,在我手中留下短暫的手感——

「嘶鏘——!」清脆的聲音過後,壺狀部分已被我從莖上切離,整個往外飛了出去。剩下來的HP條完全變紅並從右側開始減少。當它變成零的同時,小型食人草的巨大身軀也凍成了藍色,隨即爆散開來。

我保持著把劍往前平面橫斬的施技後動作,動也不動地站在當場。視野里浮現了將近山豬兩倍的經驗值。戰斗時間大約是四十秒。照這個速度不斷狩獵下去,應該很快就能讓開花的家伙出現了。

我垂下右手上出鞘的劍,開始注意起四周。在幾乎快超出搜敵范圍的位置上,又浮現了好幾道小型食人草的游標。而目前還沒看見其他玩家。

我得在其他人趕到這個狩獵場之前,用足以讓這區域POP枯竭的速度,盡可能地賺取經驗值才行。其實連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很自私,但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博愛主義的獨行玩家。

不帶任何感情地選定下個獵物之後,我便再度跑向茂盛的森林深處。

接下來的十五分鍾里,我連續屠殺了十只以上的小型食人草。

很可惜的是還沒有開花的個體出現。像這種情況,依玩家用語來說就是「純靠實際運氣」——也就是玩家本人的運氣好壞將會左右整個任務——在我的記憶里,通常在這種時候我的運氣都不太好。

讓人不高興的是,世界上真的有所謂的超幸運玩家。他們老是會得到出現率只有百分之零點零零幾的超稀有道具、可以連續十次強化武器成功,甚至還能在游戲里認識要好的女孩子。要對抗這種人,就只有不斷地嘗試而已。當然這里的嘗試指的是稀有道具,而不是只要看見可愛的女孩子就去跟她搭訕。

話又說回來,被跟神一樣的茅場把游戲內角色與現實世界里的長相同化之後,現在艾恩葛朗特應該會少掉許多女性玩家才對。雖然可以消除「對方其實是個男性」的疑慮,但對于想玩女性角色而取了女性化名字&選擇了女用初期裝備的人來說,這將會是個很大的考驗。一想到這些人,我就不得不為他們祈禱,希望茅場能替他們准備改名道具或任務等補救的手段……

可能是多少比較習慣了吧,戰斗當中我的腦袋里竟然有一部分在想著這種事情。而在打倒第十一只植物型怪物後,我的耳朵忽然聽見輕快的樂聲。同時還有金色效果光包圍我的身體。跟死亡游戲開始前在起始的城鎮周邊與克萊因狩獵山豬所獲得的經驗值合起來,我終于已經超過了升級的標准。

如果是組隊冒險,想必升級的瞬間會有「恭喜」的聲音出現。但現在我只能聽著老樹樹梢所發出的沙沙聲,同時把劍收回背上的劍鞘里,接著揮動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來叫出主選單。移動到能力值標簽下之後,我便把因為升級而出現的貴重能力點數3點中的1點分配給力量,2點分配給敏捷。在沒有魔法的SAO里,可視的能力值只有這兩種而已,所以目前根本不用考慮太多。只不過游戲中似乎設定了數量相當龐大的各種戰斗系·生產系技能——所以等技能格增加之後,可能就得開始煩惱了吧。

不過目前為了活過今天、活過這一個小時,我根本沒有多余的時間去考慮。待等級達到所謂的「安全范圍」之後,再來考慮未來的事情也不遲。

我結束提升能力值的操作後便把視窗消除,這時我的後方——

忽然連續出現了某種「啪啪」的清脆聲音。

「…………!」

我整個人向後飛退,把手按在劍柄上。在練功區里過于專心操作視窗而松懈背後的警戒,根本是連初學者都不如的失誤。

我在內心咒罵著自己並擺出戰斗架勢,然而眼前出現的並非那些不會出現在這座森林里的人形怪物——而是人類。

而且那個人不是NPC。是貨真價實的人類。

那是一名比我高了一點的男性。年紀看起來應該跟我差不多。防具是霍魯卡村里販賣的輕量皮甲與圓盾。武器跟我一樣拿著初期的小劍。不過劍並沒有離開劍鞘。兩手空空的他保持雙掌在身體前闔起來的姿勢,呆呆地張大

了嘴巴。

也就是說,剛才的「啪啪」音效,是這名男子……不,應該說是少年為了我升級而拍手所發出來的。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並放下手來,少年這才露出僵硬的笑容並低頭說:

「……抱、抱歉,讓你嚇到了。我應該先打聲招呼才對。」

「…………沒有,是我自己反應過度。」

我扭扭捏捏地回應,並且把不知道該放哪里的手插進外套口袋里。這個外表看起來相當老實認真的少年,仿佛松了口氣般露出燦爛的笑容:然後少年像在做什麼手勢般把右手手指移到右眼附近,不過馬上又一臉尷尬地把手拿下來。我想他在現實世界里一定有戴眼鏡吧。

「恭、恭喜你升級了。速度好快喔。」

少年所說的話讓我不禁縮了縮脖子。好像剛才「如果是組隊」的想法被看透了一樣,這多少讓我覺得有點尷尬。于是我急忙搖著頭說:

「也沒有多快啦……真要說起來——你不也很快嗎?原本我以為還要兩、三個小時才會有人到這座森林來呢。」

「啊哈哈,我也以為自己是最早來的。因為這里的路真的不好找。」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才終于注意到一件事。

他跟我是一樣的。

當然我指的不是武器或性別。也不是同樣身為SAO玩家與死亡游戲囚犯的立場。

這名少年和我一樣原本就知道霍魯卡村的位置、不買青銅劍的理由,以及小型食人草大量湧出的地點。這也就代表——

他跟我一樣,是「封閉測試玩家」。

世界第一款VRMMO游戲Sword Art Online召集了一萬名玩家後正式開始上線、營運的日子是今天,二〇二二年十一月六號。但是在三個月前,營運公司經由公開抽選招募了寥寥一千人,進行游戲測試——也就是所謂的封測。

在幾十萬件的封測申請當中,我那個時候真是異常幸運地(現在可以說其實是非常不幸)被抽中了。測試期間是整個八月。由于正好是暑假,所以從早到晚——正確來說是從中午到隔天早上不斷潛行的我,就像著魔般在還沒成為死亡牢籠的艾恩葛朗特里東奔西跑,一而再、再而三地揮劍作戰與死亡。

在曆經無數次的嘗試與失敗後,我已經獲得關于游戲的龐大知識與經驗。

例如地圖上沒有標示的小路、捷徑。城鎮或村莊的位置、商店里的商品種類。店里販賣的武器價格與性能。任務的發生條件與攻略法。以及怪物的出現區域及戰斗力、弱點等等——

正因為有這些知識,我才能活著來到——這個距離起始的城鎮相當遙遠的森林深處。如果我不是參加過封測的玩家而是新手,一定不會想到要離開城鎮吧。

而站在數公尺外的少年應該跟我有同樣的經曆。

這名頭發比我稍長一點的劍士,無疑跟我一樣是封測玩家。他不光是知道這座森林里類似迷宮的小徑而已,從他站立的方式來看,就能知道他已經習慣SAO特有的VR引擎了。

當我花了幾秒推測出這種結論時,少年剛好又補上了一句話來證明我的想法。

「你應該也在進行『森林的秘藥』任務吧?」

這正是我剛才在村中民房里所接下的任務名稱。既然對方已經知道得這麼清楚,那也不用否認了。我才剛點頭,對方便再次把手移到看不見的眼鏡附近並笑著說:

「那是單手劍使不可或缺的任務呢。只要拿到『韌煉之劍』這個獎品,就可以一直用到第三層的迷宮為止。」

「……雖然那把劍的外表看起來不怎麼樣。」

我加上這麼一句話,少年立刻發出啊哈哈的爽朗笑聲。不久後他便收起笑聲,做了個深呼吸後才繼續開口。而他所說的,是讓我感到有些意外的台詞。

「難得我們在這里相遇,要不要一起完成任務?」

「咦……但這是一個人的任務吧……」

我反射性地這麼回答。任務分為「組隊狀態下所有人都能獲得獎賞」與「只有一人能獲得獎賞」兩種,而「森林秘藥」是屬于後者。最重要的關鍵道具「食人草的胚珠」每只只會掉下一顆而已,所以就算組隊挑戰也無法收集到小隊人數的寶物。

不過少年像是早料到我會這麼說般,微笑著回答:

「是沒錯啦,不過只要拼命狩獵一般的食人草,就能提升『花朵』出現的機率對吧。兩個人一起打會比較有效率唷。」

確實正如他所說的。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就只能對付落單的怪物,但有兩個人就可以同時對付兩只怪物。除了可以縮短選擇目標的時間外,每段時間里能狩獵的數量也會增加——因此花朵出現的機率也會隨之增加。

原本准備點頭的我,卻在最後一刻停住了角色的動作。

因為我想到大概一個多小時前,自己才剛舍棄了第一個交到的朋友……那個開朗的刀使克萊因。現在我還有跟人家組隊的資格嗎?

但少年似乎為我的猶豫作出了別的解釋,只見他急忙搖著頭說:

「不用組隊也沒關系。是你先在這里狩獵的,當然第一個重要道具也該屬于你。只要在增加機率的情況下不斷狩獵,第二只想必也會馬上出現,只要你能幫忙到那個時候……」

「啊……啊啊,這樣嗎……那不好意思,就麻煩你了……」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著,而他也隨後點了點頭。要是組隊戰斗,從怪物身上掉下來的寶物不會落到玩家個人身上,而會進到隊伍的臨時道具庫里,原則上他是可以拿著關鍵道具逃走的。他應該是認為我在顧慮這一點吧。老實說我剛才根本沒想到那麼遠,不過事到如今也懶得特別去解釋了。

我的承諾讓少年再度笑了一下,接著他走到我身邊伸出右手並說道:

「太好了,那接下來就請你多多指教羅。我叫『柯貝爾』。」

既然同是封測玩家,我們有可能當時已經認識了也說不定,但我確實沒聽過這個名字。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用了與封測時期不同的名字,不過反正他的彩色游標上也沒顯示名字,所以我無法判斷這是否真是他的「本名」。同樣地,這時候我也可以使用假名。但我實在不會幫角色取名字,目前玩過的所有網路游戲里,都是使用這個把本名隨便改過的名稱,所以當然也不可能馬上想出一個假名來。

「……請多指教。我是『桐人』。」

我自報姓名之後,少年——柯貝爾便歪著頭說:

「……桐人……咦……好像在哪里聽過…………」

看來他在封測時期雖然不認識我,卻曾經聽過我的名字。反射性覺得不妙的我,馬上開口這麼回答:

「你認錯人了啦。我們趕快打怪吧。得在其他玩家追上來前打出兩個『胚珠』才行。」

「嗯……嗯,說的也是。那我們加油吧。」

我和柯貝爾互相點了點頭,接著便朝向附近兩只聚在一起的小型食人草沖去。

柯貝爾不愧是封測玩家,戰斗直覺確實相當不錯。

他對于單手劍的攻擊范圍、怪物的舉動,以及使用劍技的時機都相當清楚。雖然在我看來有點過于偏向防守,但考慮到目前的狀況後,就能知道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最後自然就形成了柯貝爾吸引怪物的注意力,而我則趁機全力進攻怪物弱點的配合模式,我們兩人就這樣不斷讓獵物變成多邊型碎片。

雖然狩獵進行得很順利,但仔細一想就會發現我們正處于相當奇妙的狀況之下。

我和柯貝爾到現在都沒有交換過關于SAO現狀的對話。茅場的宣言是真的嗎?要是在這里死亡,真實世界里的自己真的也會死嗎?這個世界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想柯貝爾心里一定也有這些疑問,但我們從頭到尾都只有談論這次的任務。而且對話還相當自然。

也就是說——我們兩個都是重度的MMO中毒者吧。不論是整個世界變成死亡游戲還是登出鍵消失,只要人還在游戲里就會以進行任務與賺取經驗值為第一要務,實在是無藥可救的兩個人。不過回頭一想,柯貝爾也是會去參加封測抽選的人,所以應該也是徹頭徹尾的網路游戲玩家才對。我們只不過是讓角色變強的沖動比對于死亡的恐懼更加強烈而已…………

不對。

不對,應該不是這樣。

是因為我和柯貝爾都還無法面對現實。


⑧BOok.соm

就算能夠考慮到什麼提升等級的效率以及POP的枯竭等眼前狀況,卻還不願去思考最基本的事情。只是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一旦HP歸零,NERvGear就會發射高功率電磁波把腦袋烤熟」這件事實上移開,藉由不斷前進來逃避現實。說不定留在起始的城鎮里的玩家,反而比我們還要冷靜呢。

但是,如果真是這樣——

那麼我現在能以平常心和恐怖的怪物作戰,其實根本就是看不清現實的行為。只是因為沒有真正感受到死亡的恐怖,才能以最小動作閃避可能殺害自己的銳利蔓藤與危險的腐蝕液。

當我了解這一切的瞬間,同時也產了某種預感。



啊……我應該不久後就會死了吧。

「現實世界里的死亡」是死亡游戲的第一條規則。無法理解這點,也就無法認清該在什麼時候停下冒險的腳步。這跟在黑暗當中光憑運氣走在懸崖邊緣沒有兩樣。現在回想起來,一個人離開街道,踏進視野不佳的暗夜森林就已經是相當魯莽的行為了……

突然有一陣惡寒從我的背脊一路貫穿到手腳末端,讓我的角色無法順利活動。

這時我剛好舉劍准備砍向朝不知道已經是第幾只的小型食人草弱點,如果再遲疑個半秒,大概就會遭到它的強烈反擊吧。

清醒過來的我,在千鈞一發之際才讓重新運作的劍技「平面斬」切斷植物的莖。一陣破碎聲過後,沒有實體的玻璃碎片才穿過我往各處飛散。

幸好柯貝爾這時正背對著我應付另一只食人草,所以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異常。遲了五秒後,他在沒使用劍技的情況下解決了怪物,然後松了口氣並回過頭說:

「…………還是沒出現耶……」

他的聲音聽起來已經有些累了。從我和柯貝爾一起狩獵開始,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兩個人合起來應該已經打倒了將近一百五十只食人草,然而還是沒有「花朵」湧出。

我為了驅逐目前仍盤據在背上的寒氣而用力聳了聳肩,接著開口說:

「說不定出現的機率和封測的時候不一樣了……我曾在其他MMO里聽說過,游戲正式開始營運時就會下修稀有寶物的掉寶率……」

「……確實有這種可能……那怎麼辦?等級升得差不多了,武器耐久度也耗了不少,要不要先回村子里去……」

當柯貝爾說到這里時,距離我們僅僅十公尺以外的樹木下方忽然出現了黯淡的紅光。

許多粗糙的多邊形塊狀物出現並組合起來,形成了一個更大的形體。這種景象——怪物的湧出,我們已經相當熟悉了。

正如柯貝爾所說,我們剛才在那一陣「濫殺」當中獲得不少經驗值,兩人都到達了3級。我記得在封測時,突破第一層的適當等級是10左右,目前雖然還有一段差距,但也已經不用害怕落單的小型食人草了。敵人身上彩色游標的顏色,也從洋紅色變成了普通紅色。

「…………」

我和柯貝爾就這樣一直站在草地上茫然眺望著怪物登場。第一百五十幾只的食人草幾秒後便獲得了精細的外型,開始扭著蔓藤走了起來。它有帶著生物光澤的綠色莖部、每只個體都有不同斑點的捕食器,以及上方——即使在微暗處也能發出刺眼紅光的,郁金香般巨大花朵。

「…………」

我們兩個人又呆呆的看著它幾秒之後,才默默望了對方一眼。

「————!」

接著我們便發出無聲的大叫。各自揮動手里的劍,像貓看見老鼠般朝終于出現的「花朵」飛撲過去——

但是在攻擊獵物之前,我緊急用雙腳踩下刹車,同時左手也阻止柯貝爾往前沖。

面對轉過頭來對我做出「為什麼?」表情的少年,我舉起右手食指朝「花朵」前進的遠方指了一指。

雖然被樹木遮住而視野不佳,不過那個方向還有一只食人草的影子。多虧了熟練度稍微上升的搜敵技能,我才能注意到這另一只怪物。柯貝爾可能是還沒有選擇搜敵技能吧,只見他定睛凝視了黑暗空間幾秒後,才好不容易看見那家伙。

如果花朵後方的是普通食人草,那我也不會特別停下腳步。但令人驚訝的是,第二只怪物的捕食器上,竟然有個巨大的塊狀物在搖晃。

如果那也是花朵,我「運氣不佳」的招牌就該拿下來了。然而釣在第二只怪物細長莖部上面的,卻是直徑大約有二十公分的圓球——是「果實」。只要稍微傷到那看起來馬上就要爆開的球狀物,它便會當場炸裂並散發出帶有氣味的煙霧。接著會有一大群瘋狂的食人草被煙霧吸引過來,到時候就算我們的等級已經提升,也會陷入無法脫身的困境。

這下該怎麼辦呢。

我不禁猶豫了起來。戰力上來說,我們當然有可能在不傷害到「果實」的情況下就將怪物打倒。但不是百分之百確定。既然有些微死亡的危險性,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忍耐下來,等待眼前的花朵和果實一起走遠呢?

但是,封測時代聽說的某個謠言又讓我更加猶豫不決。小型食人草的「花朵」,這只會掉下任務關鍵道具的貴重稀有怪物,要是在湧出之後又放任它離開,就會變成極度危險的陷阱怪物「帶果食人草」……我記得當時好像聽人這麼說過。

這不是不可能,或者應該說這確實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說不定——當我們躲在草叢里觀看時,移動到十多公尺外的帶花食人草,頭上花朵的花瓣就會一片片掉落,然後露出圓滾滾的果實——若跟前方那只怪物合起來,帶果食人草就會有兩只了。

「……怎麼辦……」

我不知不覺中這麼呢喃著。會在這個時候產生猶豫,就是無法分辨危險與安全界限的最佳證明。或許有所猶豫就該撤退才是理性的判斷,但現在已經連理性都無法信任了。

像是陷入暈眩狀態的我,耳邊突然傳來柯貝爾的低語。

「——走吧。我去吸引『果實』的注意,桐人你就趁機迅速打倒『花朵』吧。」

他說完後沒等待我的回應,便將初期裝備的靴子直接往前踏了出去。

「………………知道了。」

我答應了一聲,從後追隨柯貝爾而去。

我當然尚未斬斷迷惘,只是暫時不去想它而已。既然已經開始行動,那麼也只能把心思集中在單手劍以及自己的角色上面。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可就真的得面臨死亡了。

花朵首先查覺到柯貝爾的靠近,它隨即咻一聲轉過身來。接著還振動捕食器那類似人類嘴唇的邊緣發出「沙啊啊啊啊!」的吼叫。

柯貝爾往右邊繞過花朵之後便繼續朝果實前進,但花朵還是把目標放在他身上。利用這個空檔直接欺近花朵身邊的我,毫不猶豫地揮下右手上的劍。

雖說是出現率低于百分之一的稀有怪物,不過帶花食人草的能力值和普通食人草幾乎沒有兩樣。雖然防禦力與攻擊力多少高了點,但對于持續狩獵超過一個小時而升到3級的我來說,這點差別根本不構成威脅。

盡管腦袋里還充滿了猶豫,但角色仍根據封測時代累積的戰斗經驗自己動了起來,不斷反彈或是回避食人草的藤蔓攻擊並加以反擊。大約十秒左右它的HP條就變成了黃色,而我便往後一跳,為了給它致命一擊而發動劍技。

在不斷的戰斗中,單手直劍劍技的熟練度也隨之上升,可以實際感受到發動速度與攻擊范圍都增加了。單發水平攻擊「平面斬」劃出藍色弧線,伴隨著清脆聲音切斷了粗厚的莖部。

這時它也發出了與一般食人草略為不同的哀嚎。在遭到切離的壺狀部分滾落到地面、變成多邊形碎片四處飛散之前——頭頂的花朵就先凋落了。

一顆帶著黯淡光芒的拳頭大球體從里頭滾出。當滾落到我腳邊的球體碰到靴子尖端而停下來時,食人草的身體和捕食器也跟著爆散開來。

我彎下身軀,用左手撿起發亮球體——「小型食人草的胚珠」。為了得到這個關鍵道具,我恐怕已經打倒了超過一百五十只的怪物,而且還在過程當中產生許多迷惘。

一想到這里,我差點就想往草地上坐下去,但現在還不是虛脫的時候。我得去援護稍遠處的柯貝爾,因為他還在幫忙吸引危險的「果實」注意呢。

「抱歉,讓你久等了!」

我抬起頭來這麼一叫,接著把左手上的胚珠收進腰間的袋子當中。原本應該是要叫出視窗來把它收進道具庫里才能安心,但目前根本沒有時間慢慢進行這種操作了。我重新握好劍,往前跑了幾步——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雙腳卻自動停了下來。

連我自己都不清楚原因。突然加入的伙伴柯貝爾,正在前方靈巧地用劍與盾應付食人草的攻擊。他應該本來就很擅長防禦了吧,在戰斗當中甚至還能撥空看我。他那對給人忠厚老實印象的偏細雙眼一直盯著我看——而就是那個眼神……

眼神里的某種東西,讓我停下了腳步。

是什麼?為什麼柯貝爾會用那種眼神看我?那像是懷疑……又像是悲憫。

柯貝爾以盾牌用力彈開食人草的蔓藤攻擊。接著讓戰斗暫時中斷的他,便看著呆立當場的我並簡短說了句:

「抱歉,桐人。」

然後他就把視線移回怪物身上,以右手上的劍往怪物頭頂使勁劈落。劍身開始泛出淡藍色光芒——他發動了劍技。從那個動作看起來,應該是單發劍技「垂直斬」。

「等等……不能用那招啊……」

雖然對他剛才的發言感到疑惑,但我下意識當中還是這麼低聲說道。

對于把莖部上方這個弱點藏在捕食器後的小型食人草來說,垂直攻擊原本就沒什麼效果。而且現在柯貝爾還有一個絕對不能用垂直斬的明確理由。我想他應該很清楚這一點才對。

但是發動的劍技已經沒辦法

停下來了。因為系統輔助而遭到半自動操縱的角色猛然往地面一踢,以發光的劍身朝著食人草捕食器——上方那搖晃的「果實」砍下。

啪啪——!

劇烈的破裂音晃動了整座森林。

這是我第二次聽見這種聲音。第一次當然是在封測期間。那時候臨時組隊的伙伴不小心用長槍刺中果實,結果等級2~3的四個人在被氣味吸引過來的大群食人草圍攻之下,根本來不及脫離就死亡了。

柯貝爾粉碎果實的「垂直斬」直接切斷了食人草的捕食器,讓它的HP條完全歸零。怪物雖然就此四處飛散,但殘留在空中的淡綠色煙霧以及沖進我鼻子的異樣氣味卻依然揮之不去。

面對為了躲避煙霧而向後飛退的柯貝爾,我只能茫然地說出:

「為…………為什麼…………」

這不是意外,而是意圖性的攻擊。柯貝爾是基于自身意志砍中「果實」好讓它爆開。

這一個小時里和我一同作戰的封測玩家眼睛完全沒有看我,只是又說了一聲:

「……抱歉。」

這時我已經看見他的角色後方出現了幾個彩色游標。

不論是左邊、右邊還是後方,全都充滿了被煙霧吸引過來的小型食人草。這個區域里湧出的個體一定一只不剩地全往這里集中過來了。總數大概有二十……不對,應該隨隨便便也超過三十只。做出「打不過」的判斷時,我的腳立刻自動准備逃走,但這根本不可能辦到。小型食人草的外表看起來雖然遲鈍,卻擁有出人意料之外的最高移動速度,就算能夠突破包圍,在甩開它們之前一定會先遇上別的怪物。已經不可能脫離這個地方了——

也就是說,這是自殺?

是要我和他一起死在這里嗎?柯貝爾終于被「現實世界里的死亡」所帶來的恐懼給擊潰,決定主動離開死亡游戲了嗎?

呆立當場的我茫然思考著。

但是,我這個推測完全錯了。

不再搭理我的柯貝爾將劍收回左腰的鞘里並轉過身子,直接朝附近的草叢里走去。他的腳步看不出一絲猶豫。他也還沒放棄活下去的希望。但是……

「那沒用的……」

我從喉嚨里擠出這句幾乎聽不見聲音的話來。

大量的小型食人草從四面八方往我們這里殺到。不論是要從縫隙里脫身或用劍殺出血路,都不是件簡單的事,就算能成功也會在前面被其他敵人拖住腳步。等等,如果柯貝爾事到如今才想逃走,那剛才又為甚麼要用「垂直斬」砍破果實呢?難道說原本打算自殺的他,在看到龐大的怪物集團後忽然感到害怕,決定做出最後的掙紮?

我在已經有一半麻痹的意識角落里考慮著這個問題,然後用眼神追著柯貝爾跳進小樹叢里的背影。雖然被茂盛的樹葉遮住而看不見他的角色,但彩色游標應該還是會在那……

不見了。距離明明不到二十公尺,但柯貝爾的游標已經從視野里消失了。雖然我瞬間有了「難道是用『轉移水晶』脫離了嗎?」的想法,不過馬上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那個道具的價格相當昂貴,在游戲的序盤不可能買得起,而且第1層也沒有販賣水晶的商店或會掉落這種道具的怪物。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種答案。一定是「隱蔽技能」的特殊效果——能把游標從玩家的視野里消除,也不會被怪物當成目標。柯貝爾根本不是空下第二個技能格,而是早已在里面填進了隱蔽技能。所以一開始遇見的時候,我才會沒注意到他從後面靠近我……

我以腳底感受著怪物群殺來所造成的地震,同時做出這樣的結論。而且終于——在這個時候注意到了一件事。

柯貝爾根本不是想自殺卻又因為害怕而逃走。

他是想殺了我。

他故意打破「果實」把周圍的食人草吸引過來。接著自己才用隱蔽技能躲在一旁。讓超過三十只以上的怪物把目標放在無法躲藏的我身上。這是相當常見的「MPK」手段。

了解到這一點後,他的動機也就相當清楚了。這全都是為了奪取我剛才撿起來的關鍵道具「小型食人草的胚珠」。只要我死亡,裝備中或是放在腰包里的道具就會掉落在現場。等到食人草集團散去之後,柯貝爾就能撿起胚珠,回到村莊去完成任務。

「…………原來如此…………」

我眺望著不再是游標而已經接近到可目視距離的怪物群,口中這麼呢喃。

——柯貝爾。你根本就不是不願面對現實的人。正好相反。你早就體認死亡游戲的現實,並且以一名玩家的身分躍上了舞台,決定要欺騙、甩開、掠奪其他玩家,換取自己的生存。

不可思議地,我沒有絲毫憤怒或憎恨的感覺。

明明陷入對方設下的陷阱而瀕臨死亡,但我的內心卻異常平靜。理由之一,可能是我早已經注意到柯貝爾計劃當中唯一的「破綻」了也說不定。

「……柯貝爾。看來你不知道啊……」

雖然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但我還是靜靜對著遠處的樹叢這麼說道:

「我想你可能是第一次取得『隱蔽』技能吧。那個技能確實很方便,但不是萬能。對于像小型食人草這種擁有『視覺以外的其他感覺』的怪物,它的效果相當薄弱。」


邊發出咻咻聲邊像雪崩般瘋狂往這里沖過來的捕食植物群,有一部分明顯朝著柯貝爾隱身的草叢攻了過去。他現在應該也已經注意到,自己明明已經隱蔽起來卻還是不斷被怪物盯上的事實了吧。我先選擇搜敵而不是隱蔽的理由,就在于此。

內心依然相當平靜的我,直接轉身把目光放在朝這里沖過來的食人草行列上。背後的敵人應該會襲擊柯貝爾,所以暫時不用理會它們。如果能在身後的戰斗告一段落之前先殲滅前方的敵人,那麼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當然成功的機率依然相當低。

明明死亡已經逼近眼前,我依舊在無法將它當成「現實」的情況下重新握緊小劍。它在曆經之前一百多次的戰斗後,已經消耗了相當多的耐久值,劍刃上也隨處都能看見缺口。要是過于粗暴,說不定會在這次戰斗當中折斷。

我得盡量節省揮砍的次數,要利用踢腿與揮動手臂加成威力的「平面斬」來攻擊敵人捕食器正下方的弱點,一擊便得干掉一只怪物。如果辦不到這一點,那我一定得面臨「武器消失」這種最糟糕的死亡方式。

背後已經可以聽見怪物的咆哮與攻擊聲,以及柯貝爾不知道在大叫些什麼的聲響。

但是我已經不再轉過頭去,只是把全副精神集中在自己的敵人上。

即使好一段日子之後,我還是無法仔細回想起這幾分鍾——也有可能是十幾分鍾里所發生的事情。

我已經失去理性思考的能力。剩下的就只有眼前的敵人與簡樸的劍,以及揮劍的肉體——正確來說應該只是腦部所發出的運動命令。

從怪物的動作預測其攻擊種類與軌道並以最小的動作閃躲,接著以劍技加以反擊。雖然之前的戰斗也是這樣,但我現在已經刪除了多余的動作並提升了攻擊的精確度。

SAO里不存在「必中的魔法攻擊」。所以理論上來說,只要玩家將判斷力與反應力提升到難以置信的強度,應該就能持續躲避任何攻擊才對。話雖如此,但我沒有這樣的玩家技能,而且面對的敵人也實在太多,所以不可能完全不被擊中。來自前後左右的藤蔓擦過我的四肢,不斷噴射出來的腐蝕液水滴也在皮革外套上開出了小洞。每當受到這樣的攻擊,我的HP條便會減少,距離假想以及現實的死亡也就更接近一步。

但我總是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危險,同時不斷揮舞著手里的劍。

要是因為被打個正著而產生半秒的行動延遲,從那個瞬間起我將受到無盡的追擊直到死亡為止。不知道是會先因為HP被磨光而死呢?還是先因為停止動作而當場死亡呢?

封測期間,不對,應該說在以前玩過的多數MMO游戲當中,我也曾多次陷入這樣九死一生的狀況當中。那時候我多少會在臨死前掙紮一下,但最後還是懷著「要賺回死亡喪失的經驗值真是麻煩啊~」、「如果能夠不要掉武器就好」的心情,任由HP歸零。

如果想追求這個世界的「現實感」,那麼只要跟以前一樣就可以了。至少可以知道茅場的宣言究竟是真的,或者只是個嚇唬人的惡劣玩笑。

感覺上在腦袋的角落似乎可以聽見這樣的聲音。但我卻假裝沒聽見,只是拼命以「斜斬」與「平面斬」砍飛不斷出現的食人草頭部。

是因為不想死嗎?那是當然的了。

但是,還有某個動機驅使我不停地戰斗。現在讓我的嘴角猙獰地歪斜——看起來就像是在笑一樣的某個動機。

這就對了。

這就是SAO啊。我在封測當中的潛行時數遠超過兩百個小時,卻根本沒有看透SAO這款游戲的本質。沒有在它所代表的真正意義下戰斗。

劍不只是武器道具,身體也不單純只是可動物體而已。當這些東西與意識在極限領域當中一體化時,才能夠到達某個境界。我現在還只能從遠方看著那個世界的

入口而已。我想知道入口之後有什麼東西。更想要親自走進那個入口。

「嗚……哦哦哦哦啊啊啊啊!」

我大聲怒吼,往地上一踢。

這記動作快到甚至可以甩開效果光的「平面斬」,一口氣解決了兩只聚在一起的食人草,它們的捕食器隨即高高飛了起來。

緊接著,離我背後相當遠的地方,發出了「喀鏘——!」一聲銳利且脆弱的破碎音。

這聲音聽起來明顯與怪物爆散時的音效不同。是玩家死亡時的音效。

被十只以上食人草包圍的柯貝爾終于力竭身亡了。

「……………………!」

我雖然反射性地准備回過頭去,但還是強行按下了這股沖動,把殘留在周圍的最後兩只怪物干掉。

這時候我才轉過身子。

解決掉最初目標的食人草們,像是依然渴望著人血般往我這里集合過來。它們共有七只。柯貝爾在剛才那種狀況之下,至少成功干掉了五只敵人。他之所以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慘叫,一定是因為身為封測玩家的矜持。

「…………辛苦了。」

吐出這句對即將「登出」網路游戲者所說的慣例台詞後,我便拿著殘破不堪的劍重新擺出架勢。在這種狀況之下,或許有機會能夠逃走,但我的腦袋里完全沒有浮現這個選項。

七只發現新獵物而往這里突進的食人草里,帶頭那只捕食器上竟然開著鮮紅的「花朵」。

不必利用MPK將我殺害,只要再努力一下,柯貝爾就能夠入手屬于自己的胚珠了。但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說的。他選擇這麼行動,為他自己帶來這樣的結果。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雖然HP條已經低于四成,只要再減少一些就會進入紅色的危險區,但我早已不認為自己會死亡。查覺七只怪物當中右邊的兩只即將噴射腐蝕液後,我便全力往那邊沖刺,一口氣把正在蓄力而停止動作的敵人全解決掉。

接著我又花了二十五秒解決剩下的五只。戰斗到此結束。

柯貝爾的小劍與盾牌掉落在他消滅的地點。兩者都跟我的劍一樣殘破不堪。

他在這個浮游城艾恩葛朗特里戰斗了數小時,然後喪命。正確來說應該是HP歸零,假想身體爆散。但是,我沒辦法確定現實世界日本的某個街道、某個房間里,躺在床上操縱那個角色的不知名男子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能做的,就只有目送名為柯貝爾的劍士離開這個世界。

我稍微想了一下,把他的劍撿起來,然後插在附近最大的樹底下。接著又把第二只帶花食人草掉下來的「胚珠」放在樹根前。

「這是你的份,柯貝爾。」

低聲說完後,我便站起身子。雖然放在地面上的道具耐久度會慢慢減少,終將消失不見,但至少可以當幾個小時的墓碑吧。

我轉過身子,為了回村莊而往東邊的小徑上走去。

受騙、瀕死、目擊欺騙自己的人死亡但自己卻好不容易活了下來,即使經曆了這麼多事,我依然不太能體會「死亡游戲的現實感」。不過,至少想變強的心情比之前更加強烈了。但我的動機不是為了生還,而是「想知道SAO里劍技的極限」這種無法對人訴說的欲望。

我們兩個人一陣濫殺之後,POP大概多少也開始枯竭了吧,我一路上沒有遇見怪物就回到了霍魯卡村。

時間是——晚上九點。茅場的說明結束之後,已經過了三個小時。

村莊的廣場前面果然已經能看見幾名玩家的身影。他們應該也是封測的玩家吧。如果封測玩家就這樣不斷領先眾人腳步,總有一天會和占大多數的非封測玩家之間產生鴻溝……不過,我根本沒有害怕這種事情發生的資格。

由于目前實在沒有心情和人說話,所以我在被其他玩家注意到之前便先從小巷子里往村子內部前進。幸好現在NPC的行動還沒進入深夜模式,所以目的地的民房窗戶還有橘色燈光透出來。

形式上我還是用門環敲了敲門後才推門走了進去,依然在鍋里煮著東西的大嬸這時回過頭來看著我。而她頭上依然浮著任務進行中的金色「!」符號。

我靠近大嬸,從腰包里拿出中心散發出淡淡綠色光芒的球體——「小型食人草的胚珠」並交給她。

大嬸臉上露出一口氣年輕二十歲般的笑容後收下胚珠。當她不斷向我道謝的同時,視野左邊的任務標簽也在更新當中。

大嬸……不對,現在看起來已經像個年輕太太的女子,靜靜把胚珠放進鍋子里,接著走到放在房間南面的大長櫃前並打開櫃門。她默默從里面拿出一把紅色劍鞘的長劍,那把劍看起來雖然老舊,卻散發出初期裝備完全比不上的存在感。然後她又走回我面前,隨著再次道謝的聲音用雙手把劍遞到我面前。

「……謝謝。」

我低聲呢喃後接下了長劍,右手上隨即傳來一股沉重的手感。感覺起來,這把劍重量應該有小劍的一·五倍吧。看來我得練習一陣子,才能重新習慣這柄在封測時就給了我許多幫助的劍——「韌煉之劍」的手感了。

視野中央浮出任務達成的訊息,同時我也因為獲得獎賞的經驗值而升到了4級。

過去的我,在這時候會很有精神地跑出村子,然後用這把劍來對付出現在西方森林更深處的「大型食人草」。

然而我目前實在是提不起勁,在將新劍收進道具庫之後,便整個人坐到附近的椅子上。

由于已經完成任務,所以年輕太太不會再拿水給我喝了。她只是背對著我,再次開始攪動灶上的鍋子。

我感受著終于湧上心頭的疲倦,同時茫然地看著NPC的動作。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我面前的年輕太太從架子上取出木制杯子,然後以勺子將鍋里的內容物倒進杯里。

她比剛才拿著劍時更小心翼翼地捧著杯子,開始往深處的門走去。

我沒來由地站起身來,跟著太太往前走。NPC打開門,踏進微暗的房間里。我在封測時代曾試著要打開這扇門,但那時系統並不允許我這麼做。我猶豫了一下,隨即跟著跨過門檻。

那里是間小小的寢室。家具除了牆邊的櫃子與窗邊的床之外,就只有一張小椅子而已。

而床上還躺著一名年紀大概七、八歲左右的少女。

光是在月光下,就能看得出她的臉色相當差。此外脖子也相當細,從床單下露出來的肩膀同樣十分瘦削。

少女注意到母親後微微睜開眼睛,緊接著——便朝我看過來。當我嚇了一跳而停步時,她那沒有血色的嘴唇便露出淺淺的微笑。

母親伸手扶著女兒的背部讓她坐起身。但少女馬上就彎著身體開始劇烈地咳嗽。她頭上的茶色辮子,就在那身白色睡袍的背部無力地搖晃著。

我再次確認浮現在少女身邊的彩色游標。那確實有著NPC的標簽。名字是「Agatha」。應該是念做阿嘉莎吧。

溫柔地支撐著少女——阿嘉莎背部的母親,在旁邊椅子上坐下來後便這麼說道:

「阿嘉莎。來,這是旅行的劍士大人專程從森林里幫你拿回來的藥。喝下這個之後,你一定會痊愈的。」

然後,她就讓少女握住自己左手上的杯子。

「……嗯。」

阿嘉莎發出可愛的聲音並點點頭,隨即用嬌小的雙手拿著茶杯,咕嘟咕嘟地把藥喝完了。

忽然一陣金黃色光芒降下,少女的臉色也一口氣變得紅潤,馬上就從床上跳下來在房間里四處跑——當然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然而,或許只是我的錯覺吧,總覺得阿嘉莎放下杯子之後臉上已經稍微有點血色了。

把空杯子還給母親的阿嘉莎再度看了我一眼,然後露出了笑容。

她的嘴唇微動,接著便有句雖然有些模糊,卻像顆寶石一般的話從她嘴里掉了出來。

「謝謝你,大哥哥。」

「………………啊…………」

我沒有辦法回答,只能瞪大雙眼發出這樣的聲音。

過去——

很久很久以前,好像也發生過類似的情形。

妹妹……直葉因為感冒而一直躺在床上休息。當時爸爸還是一樣在國外工作,而母親也有要緊的事情一定得到公司一趟,于是有兩個小時就由我來照顧直葉。我已經記不得那是小學幾年級時發生的事情了……只記得當時我確實覺得有些麻煩,但也不能就這樣丟下直葉自己跑去玩,最後我還是幫她擦了擦汗並且替換額頭上降溫用的濕毛巾。

結果那家伙忽然說想喝什麼姜湯。

沒辦法的我只能打電話給媽媽詢問煮法。雖然只是「用熱水沖泡姜汁以及蜂蜜」這種說不定比在艾恩葛朗特里做菜更簡單的手續,但對于從沒做過菜的我來說,依然是件很困難的事。當我把用擦菜板時不小心連手指也弄傷才做成的姜湯端到直葉床邊時,平常總愛跟我斗嘴的她竟然用感動的表情看著我——

「…………嗚……咕…………」

我的喉嚨忽然擅自發出這樣的聲音。

我好想念他們。

好想立刻見到直葉、媽媽和爸爸。

這股

強烈的沖動貫穿整個假想身體,讓我一個踉蹌而把手撐在阿嘉莎的床上。我就這樣跪了下來,緊握住白色的床單,再度發出低沉的聲音。

好想見他們。可是辦不到。因為我的意識已經完全被NERvGear所發出來的多重電場從現實世界里抽離,關進了這個假想世界當中。

一會兒之後,拼命壓抑嗚咽聲的我,終于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真實」究竟是什麼。

那與生死無關。打從一開始就不可能獲得什麼「死亡」的實感。因為我在現實世界中——跟這里同樣是「一旦死亡就絕對無法挽回」的世界中,同樣沒有面臨過瀕臨死亡的情形。

這里是「異世界」。無法和思念的人見面。這就是唯一的真實。這個世界的「真實」。

我把臉整個埋進床單里,緊咬住牙關,全身不停地抖動。但我沒有流淚。不,或許現實世界里躺在自己床上的我,臉頰上已經流出了淚水也說不定。說不定,我就這樣在守護著我的直葉面前流下了眼淚。

「…………你怎麼了,大哥哥?」

聲音傳來,一只溫柔的手掌畏畏縮縮地碰了碰我的頭。

最後手掌開始僵硬地撫摸我的頭發。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這只小手就這樣不停地動著,直到我停止哭泣為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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