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Alicization Beginning 第一章 UnderWorld 人界曆三七八年三月

1

空氣里有種味道。

在清醒前的片段式思考當中,我忽然有了這樣的感覺。

流入鼻腔里的空氣,帶有大量的情報。里頭包括了甘甜的花香、清新的草香,大樹那種讓人一掃胸口郁悶的痛快氣味,最後還有讓人感到口渴的清泉氣味。

將意識往聽覺集中之後,馬上就能感受聲音洪流襲來。除了無數重疊在一起的樹葉摩擦聲、小鳥開朗的鳴叫聲,還有細微的小蟲振翅聲與遠方小河傳來的潺潺水聲。

自己到底在哪里呢?可以確定的是,這里絕對不是自己的房間。平常醒過來時,除了會聞到從干燥床單上傳來的太陽氣味之外,還能聽見轉為除濕模式的空調運轉聲,以及從稍遠處川越支線所傳來的汽車跑動聲,但現在這些味道與聲響全都消失了。而且——從剛才開始就不規則輕撫眼瞼的綠光,絕不可能來自忘了關上的台燈。按照推測,這應該是從樹葉間隙透下來的光芒才對。

我屏除想繼續沉浸在睡眠中的欲望之後,勉力張開了雙眼。

無數光線隨即奔進眼簾,讓我忍不住眨了好幾下眼。我舉起右手擦掉滲出來的眼淚,這才慢慢撐起身子。

「……這里是哪里……?」

我不由得咕噥道。

首先看見的,是一團淡綠色的草叢。此外還有隨處可見的白色與黃色小花,以及花叢間某種身上帶著光澤的水藍色蝴蝶。如絨毯般的草地在短短五公尺前便倏然中止,之後便是一片深邃的森林,林中滿是樹齡不知有幾十年的參天巨木。

定睛往樹干之間微暗處看去,只能發現在光線所及范圍里盡是林立的樹木。凹凸不平的樹皮與地面,全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青苔,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金綠色光輝。

我把視線向右移並且將身體轉了一圈,放眼所見就只有古木的樹干而已。換言之,我似乎是躺在森林中的一小塊空曠圓形草地上。最後我又抬頭仰望了一下天空,終于從往四面八方伸展的樹梢縫隙間,看見了飄浮著碎云的藍天。

「這里是……什麼地方?」

我再度低聲咕噥。不過當然沒有聲音能回答我。

即使翻遍了腦里的所有記憶,我還是想不出自己究竟何時跑到這種地方來睡午覺。難道是夢游症?還是失憶?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啊!于是我急忙趕走閃過腦海的幾個恐怖單字。

我是——我的名字是桐谷和人。年紀十七歲又八個月。住在埼玉縣川越市,家里有母親與一個妹妹。

對于能夠迅速想起自己的相關數據而稍微感到放心後,我便試著探索更多的記憶。

我目前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但明年上學期就能修滿畢業學分,所以准備秋天就繼續升學。對了,我好像和某個人討論過升學的事情。六月的最後一個禮拜一,當時還下著雨。放學後我便到了愛基爾位于禦徒町的咖啡廳「Dicey Cafe」,然後在那里和友人朝田詩乃討論有關于Gun Gale Online的事情。

之後亞絲娜——結城明日奈也來到咖啡廳,我們三個人在店內聊了一陣子才離開。

「亞絲娜……」

我靜靜念出這個女性的名字,她不但是我的戀人,同時也是我能夠完全相信的拍檔。我回想著記憶當中亞絲娜鮮明的模樣,同時重複打量了好幾次周遭環境,但這塊小草地周圍自然不用說,就連深邃的森林里頭也見不到任何人影。

我努力對抗著襲上心頭的恐懼感,並且重新回到探索記憶的工作上。

和亞絲娜離開店里之後,我們就與詩乃告別而搭上了電車。搭乘地鐵銀座線來到澀谷,然後轉乘東橫線往亞絲娜家所在的世田谷區前進。

走出車站時,雨已經停了。我們一起走在人行道上,然後談到了升學的問題。我對她表明想去美國念大學的意願,接著提出希望她也能跟我一起去的無理要求﹔她對我露出平常那種宛如溫和日照般的微笑,然後——

記憶就在這里中斷了。

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亞絲娜她回答了什麼,我們怎麼分開,我怎麼回到車站,而我又是幾點到家幾點上床睡覺的呢?無論我再怎麼努力,依舊找不出這些記憶。

盡管感到有些愕然,但我還是拼命試著回想這些事情。

但是,腦袋里浮現的就只有亞絲娜臉上笑容如水滴滲透般逐漸消失的景象,接下來的記憶已經不知道被我收到什麼地方去了。我閉眼皺眉,死命地挖掘那片沉重的灰色回憶。

不斷閃爍的紅光。

足以令人瘋狂的呼吸困難。

只有這兩個印象,彷佛泡沫般浮現。我忍不住用力吸了口清靜的空氣。而剛才一直被我忽略的強烈口渴感也在這時候重新出現。

不會錯,我昨晚還在世田谷區的宮坂。那麼,為什麼現在會自己一個人睡在這種不知名的森林里頭呢?

等等,真的是昨天嗎?輕撫過肌膚的冰涼微風讓人覺得相當舒適。這片森林里,感覺不到任何六月末的悶熱。這下子才真的有一股顫栗感閃過我的背後。

「昨天的記憶」對我來說,就像是在驚濤駭浪當中緊緊抓住的救生圈一般;但這些記憶真的存在嗎?我真是原本的那個我嗎……?

我不斷摸著自己的臉並拉了拉頭發,然後又仔細瞧著放下來的雙手。正如記憶所顯示,我右手拇指底部有一顆小痣,而且小時候曾因為受傷而在左手中指指背留下傷痕。發現這些記號之後,我才稍微放下心來。

到了這時,我才終于發現自己穿著相當奇妙的服裝。

這不是我平常拿來充當睡衣的T恤,也不是學校的制服,更不是家里的衣服。甚至可以說,它看起來根本就不像市面上販賣的成衣。

上半身是由粗木棉或者麻布所制成的淡藍色半袖襯衫。布料的織線相當不規則,質感也相當粗糙,袖口縫線似乎也不是出自裁縫機而是用手所縫制。衣服上沒有領子,胸前切成V字型的開口則綁著茶色繩子。用指尖抓起繩子之後,能確定它不是由纖維所成,而是一條切得相當細的皮繩。

褲子與土半身是相同的材質,至于顏色則是天然的乳白色。褲子上面沒有任何口袋,此外繞在腰間的皮帶也不是由金屬帶扣,而是由細長的木制鈕扣所。鞋子也同樣由皮革縫制而成,單張厚皮革的鞋底上還打了好幾顆防滑用的鞋釘。

真要說起來,自己根本沒見過這樣的服裝與鞋子——至少在現實世界如此。

「……什麼嘛。」

我放松了肩膀的力道,輕輕歎了口氣並這麼嘟囔。

這套服裝相當古怪,卻也相當眼熟。這是中世紀歐洲風格,換句話說就是奇幻風格的束腰外衣、木棉褲再加上皮鞋。所以這里根本不是現實而是奇幻世界,也就是我相當熟悉的假想世界。

「搞什麼啊……」

我再度發出聲音,然後重新考慮了起來。

也就是說,我在潛行時睡著了嗎?不過,為什麼我完全沒有在什麼時候潛行,或者潛行到什麼游戲里的相關記憶呢?

總之先注銷就能夠知道了,這麼想的我隨即揮動著右手。

由于等了幾秒還是沒有窗口出現,于是我這次改為揮動左手。但結果還是一樣。

我聽著無數的樹葉摩擦聲與小鳥鳴叫聲,拼命地想擺脫再度從腰部湧上來的不協調感。

這里應該是假想世界沒錯。但是——至少可以確定不是我所熟悉的阿爾普海姆。而且甚至不是由AmuSphere生成的The Seed規格VR世界。

至于我為什麼會知道,是因為我剛剛才確認過手上跟真實世界一樣有痣和傷痕。而我所知道的VR游戲里,沒有一款能做到如此精密的重現。

「指令……注銷。」

我帶著些微希望喊道,但依然沒有任何反應。我只好盤坐在地上,再度看著自己的手。

上頭可以清楚見到在指腹那畫著漩渦的指紋、刻畫在關節上的皺紋、稀疏的細毛,以及不斷滲出的冷汗。

我用上衣將汗水擦掉,順便再次仔細地確認布料。那確實是用粗糙棉線與原始方法所織成的布。我甚至能夠看見豎立在上面的極細纖維。

如果這里是假想世界,那麼生成這個世界的機械一定擁有相當驚人的性能。我把視線放在前方的樹林上,接著用右手迅速把旁邊的一根草扯成好幾段並拿到眼前來。

如果是The Seed規格VR世界所使用的「Detail Focusing」技術,那麼它將會無法追上我急遽的動作,在處理雜草的細部質感時將會產生些微時間差。但眼前的雜草除了細微的葉脈和不規則的切口之外,甚至連從切口滴下來的水滴都在我凝視的瞬間極為精細地呈現出來。

換言之,這台機器能夠在以公厘為單位的情形下即時生成放眼所及的所有物體。單以容量來說,光是這根草就足足有數十MB了吧。但現行機器真的能做到這種事情嗎?

我強行壓抑內心不想繼續探求的聲音,撥開腳邊的草並且用右手代替鏟子挖起一堆土。

潮濕的黑色土壤出乎意料地柔軟,而我也馬上就

看見土里糾結在一起的草根。我從那堆網狀物的縫隙里找出不停蠕動的物體,然後用指尖將其抓了出來。

那是一條三公分左右的小蚯蚓。這只被從安穩住所拖出來,目前只是拼命蠕動著的生物,身體竟是有著光澤的綠色。當我思考是不是新品種時,這家伙馬上就抬起像頭部的前端發出啾啾的細微鳴叫聲。感到暈眩的我將那小東西放回去,然後把挖起來的土蓋在它身上。我看了一下右手,發現手掌上確實沾著黑土,指甲里甚至也有細微的土粒跑了進去。

發呆了好幾十秒後,我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做出了足以說明眼前狀況的三種假設。

第一種可能性,這里是完全潛行技術發展到極致之後的假想世界。因為一個人在森林里頭醒過來的狀況,可以說是奇幻風RPG最常見的開始場景。

但是,目前我記憶里的任何超級計算機都無法生成這種極度細微的3D對象群。這也就表示,在我喪失記憶的這段時間里,現實世界已經過了幾年,甚至是幾十年了。

第二種可能性,這里根本是現實世界。也就是說我碰上了某種犯罪行為、違法實驗,又或者是極端過分的惡作糓,因而被換上這身衣服然後丟到地球上某座——從氣候來看像北海道,也可能是南半球——森林里了。但是,日本沒有剛才那種會啾啾叫而且是金屬綠的蚯蚓,印象中世界上也沒有任何國家曾出現過這種動物。

最後一種可能性,這里是真正的異次元、異世界,甚至有可能是死後的世界。這是常在漫畫或小說、動畫里發生的情節。若按照這種經常會出現的情節發展下去,我之後可能會幫助被怪物襲擊的少女或者接受村長的請求,以救世主的身分對抗魔王。只不過,我現在腰間連一把「銅劍」都沒有啊。

我忽然有一股想要捧腹大笑的沖動,好不容易忍下來之後,我便無條件地排除了第三種可能性。要是分不清現實與非現實的界線,我大概馬上就會發瘋。

也就是說這里是假想世界,或者是現實世界啰。

如果是前者,就算是再怎麼寫實的世界,應該也不難判定其真偽。只要爬到附近的大樹頂端,然後從頭部往下墜落就能知道了。如果這樣就會注銷,或者在某個寺院還是存盤地點複活,那就是在假想世界當中了。

但是,如果這里是現實世界,這個實驗將會招致最慘的結果。很久以前,我曾經看過這樣的懸疑小說——某個犯罪組織為了拍攝逼直的死亡游戲影像而擄走了十幾個人,並且把他們丟在荒野里讓他們自相殘殺。雖然我不認為現實世界真的會發生這種事情,但話又說回來了,SAO事件也同樣荒誕無比。如果這是以現實世界做為舞台的游戲,一開始就自殺實在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

「……就這方面來說,那個時候還好多了呢……」

我在下意識當中如此說道。至少茅場晶彥在游戲開始時對我們做了各種詳盡的說明,說起來也算是盡了最低限度的義務了。

抬頭看了一下樹梢上方的天空後,我再度開口說道:

「喂,GM啊!有聽見的話就回答我!」

但是不論我如何等待,就是沒有巨大的臉或者是披著斗篷的人影在我旁邊出現。忽然想起某種可能性的我再次仔細調查周圍的草叢,然後又摸遍了衣服的各個角落,不過還是找不到任何像是說明書的東西。

看來,把我丟到這個地方的人是不打算響應任何求救訊號了——如果眼前的狀況真的不是出于某種偶發性事故。

我聽著鳥兒們輕快的鳴叫聲,同時拼命思考今後的行動方針。

如果這是現實世界里的事故,那麼魯莽地隨便走動並不是聰明的選擇。因為前來救援的人手可能正往這里接近也說不定。

但是,到底是發生什麼樣的事故,才能造成這種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的狀況呢。

如果硬要想,可能就是在旅行或是移動地臉的行程當中,交通工具飛機或是車子發生故障,然後我掉到這座森林里昏了過去,並且因為受到沖擊而喪失記憶吧。不過若真是這樣,卻又無法說明這身奇妙的服裝是怎麼回事,而且我身上可以說連個擦傷也看不見。

也有可能是在假想世界潛行中發生了事故。像是線路發生了某種故障,讓我不小心登入了原本不該來的世界。但如果是這種情形,也沒辦法解釋為何會出現如此精細的各種對象。

所以說,這應該是經過某人特別設計所造成的。如果是這樣,除非我采取行動,否則狀況大概不會有任何改變。

「不論如何……」

還是得先想個辦法,分辨出這里究竟是現實還是VR世界。

一定有什麼辦法才對。「接近完美的假想世界會讓人無法分辨與現實有何不同」,雖然時常能聽見這樣的廣告詞,但我實在不認為VR世界能夠以百分之百的精密度來重現真實世界的森羅萬象。

我坐在短短的草地上,又想了將近五分鍾左右,依舊想不出目前能夠實行的點子。如果有顯微鏡,就能夠調查地面上是否有微生物存在;如果有飛機,就可以試試看能否飛到世界的盡頭。但很可惜的是,我目前就只有自己的四肢,最多不過就是挖挖土而已。

這種時候,亞絲娜一定能用我想不到的辦法來辨別這個世界的真面目。一想到這里,我便短短地歎了口氣。如果是她,應該不會像我這樣猶豫不決地坐著,早就已經有所行動了吧。

再度襲上心頭的恐懼感,讓我輕輕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光是無法和亞絲娜取得連絡,便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除了對這樣的自已感到有些驚訝之外,心里卻有一部分覺得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在這兩年中,我做出的所有決定幾乎都曾經和她討論過。現在沒了亞絲娜的思考回路,我的腦子就像有一半核心失去作用的CPU一樣。

在我的主觀中,自己明明昨天還在愛基爾的店里和她愉快地聊了好幾個小時呢。早知道會這樣,就不該講什麼RATH或是STL的事情,應該要討論如何分辨現實世界與超精密的假想世界才對啊——

「啊……」

這時我忍不住站了起來。周圍的聲音也瞬間離我遠去。

我到底是怎麼搞的?剛才怎麼都沒想到這件事呢?

其實我應該知道,有一種性能遠超過既存的完全潛行機器,能夠生成可謂超現實VR世界的科技啊。這麼說來,這個世界就是……

「Soul translator里面……?這里就是Underworld嗎……?」

雖然沒有人能夠響應我的呢喃,但完全不在意這一點的我,只是茫然地看著周圍環境。

看起來就跟真貨沒兩樣的天古木森林。搖晃的草叢。飛舞的蝴蝶。

「這就是……寫入我搖光里頭的人工夢境嗎……」

在新興企業「RATH」打工的第一天,研究員兼操縱者比嘉健先生就向我說明……或許應該說是向我炫耀了STL大致上的構造,以及它生成的世界究竟有多麼真實。

雖然我在之後的測試潛行里,徹底了解到他所說的話一點都不誇張但那時我所見到的也不過只是一個房問罷了。放在房間里頭的桌椅、小東西等確實跟真的沒有兩樣,但那個空間的大小,實在很難將其稱為「世界」。

不過,現在包圍著我的廣大森林,換算成現實世界里的面積應該也有好幾平方公里。不對,如果在樹林彼端所浮現的確實是山脈棱線,那麼這個空間至少也有幾十、幾百平方公里那麼寬廣才對。

如果要用既存技術制作相同的空間,檔案可能會大到就算清空所有網絡硬盤也無法收納吧。而這正是沒有全新技術……比如說STL的「mnemonic visual」就無法實現的景象,但我實在沒想到它竟然會如此驚人。

我推測這里就是STL所創造出來的假想世界「Underworld」,如果這個想法正確,那麼就幾乎不可能由內部采取行動來確認其真偽了。

因為存在的所有對象……不,應該說所有的一切,在我意識中都跟真實世界沒有兩樣。無論我拔掉多少根周圍的雜草,意識搖光都會獲得與我在現實世界里這麼做時完全相同的情報,所以理論上來說,我絕對無法判斷出它們是不是假想的存在。

看來,STL實用化的時候,里頭一定得准備能讓人了解這里是假想世界的標志才行了……我腦中這麼想著,站起身來。

雖然還沒辦法完全確定,不過這里應該就是Underworld不會錯。換言之,現實世界里的我,現在正躺在港區六本木RATH開發室當中的STL實驗機里,打著時薪兩千日幣的工。

「不過,還是有點奇怪耶……?」

才剛放下心來不久,我馬上又產生了新的疑惑。

操作員比嘉先生確實說過,為了避免出現數據毀損的情形,所以在正式測試的潛行時,會把現實世界桐谷和人的記憶封鎖起來。但現在我想不起來的,就只有昨天送亞絲娜回家到隔天在RATH進入STL為止的記憶而已,這樣應該跟他所說的情況相差甚遠。



且——對了,我不是為了准備即將到來的期末考,因而決定暫時不再到RATH打工嗎?雖然這里的高額時薪確實很容易讓人動搖,但我應該不是那種才隔一天就立刻違反和亞絲娜之間約定的人才對啊。

從以上的狀況來看,可以知道就算我正在進行RATH的測試潛行,機器也一定發生了某種問題才對。我抬頭看著從樹梢間露出來的藍天,大聲喊道:

「比嘉先生,如果你有在看屏幕的話,請暫時中止我的潛行!機器好像有點問題啊!」

接著我便等了整整十秒鍾以上。

但是,溫和日照下無數樹葉仍舊搖晃,蝴蝶依然慵懶飛舞,景象沒有任何變化。

「……嗚……難道說,這是……」

忽然想起某種可能性的我,發出了低沉的呻吟。

難道說這種狀況本身——也是在我同意下所進行的實驗嗎?

換言之,為了獲得「不確定自己所在處究竟是現實或假想世界的人,究竟會采取什麼行動」的數據,于是遮斷了我潛行之前的記憶,然後在沒有任何道具的情況下,把我丟進STL創造出來的超真實異世界里。

如果是這樣,那我還真想用力敲一下自己的頭。怎麼會如此輕易就答應參加這麼壞心眼的實驗呢?如果是因為相信自己一定能正確並迅速地離開這里,那只能說我實在太天真了。

我彎起右手的手指,列舉幾個足以說明現狀的可能性,而且還加上了自己隨便判斷的百分比數字。

「嗯……這里是現實世界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三。一般型VR世界的可能性,7%。在我同意之下所進行的STL測試潛行,20%。潛行中發生突發性事故的可能性,69.999%……大概是這樣吧……」

然後在心里還加上了一句,闖進真實異世界的可能性,0.001%。接下來,就算再怎麼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可能性了。為了得到一定程度的確信,只能冒著危險和其他人類或游戲玩家又或者是測試潛行者接觸看看。

看來該是行動的時候了。

首先,得滋潤一下快受不了的干渴喉嚨。依然站在草地中央的我,直接把身體轉了一圈。依照太陽的位置來判斷,那個略微能聽見潺潺流水聲的方向應該是東邊。

在開始移動之前,我稍微用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背部,不過別說是劍了,上面就連一根木棒也沒有。我為了拋開內心的恐懼而大步跨出了右腳,走了不出十步便已離開草地。通過兩棵聳立在眼前,看上去就像是自然門柱般的老樹之後,我便繼續朝著微暗的森林深處前進。

像是鋪了一層厚厚青苔絨毯的森林底部,是個充滿妖異且神秘氣氛的空間。高處茂盛的樹葉幾乎將陽光完全遮住,只有幾條金色的細帶能夠到達地表。方才在草地上飛舞的小蝴蝶已經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像蜻蜓又像蛾的奇妙昆蟲無聲滑過天空,此外還不時能聽見某處傳出來曆不明的動物鳴叫聲。看起來與現實世界的地球有相當大的差異。

我在心里默念著「拜托,千萬不要出現什麼有敵意的大型猛獸或怪物啊」,並且走了大約十五分鍾左右。前方出現一整排強烈的日光,而這也讓我稍微松了一口氣。從愈來俞是清晰的水聲來判斷,前面應該有條河流才對。在渴望水分的焦躁感催促下,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沖出蒼郁的森林後,在一排寬約三公尺的草叢後方,可以見到有著反射陽光後發出銀色光芒的水面。

「水、水啊~」

我發出丟臉的呻吟並搖搖晃晃地走過最後一段距離,然後直接把身體趴在覆蓋著柔軟草皮的河川邊緣。

「嗚哦……」

肚子直接貼在地面上的我,立刻忍不住發出了驚呼聲。

怎麼會有如此美麗的河流呢?雖然算不上是條大河,但緩緩蛇行的水流卻有著驚人的透明度。透過就像在無色狀態下滴進一滴藍色顏料般的清澈溪水,可以清楚見到河底的白砂。

幾秒鍾之前,我還在想這里還是有極微小的機率是現實世界,直接喝生水可能會有點危險。但看見這種彷佛水晶融化之後的清流後,在難以抵擋的誘惑之下也只能把右手直接伸進河里了。透骨的冰涼感讓人不禁發出怪聲,但我還是馬上把撈起來的液體放進嘴里。

我想,這應該就是所謂的甘露了吧。河水讓人感覺不到一絲不純的物質,還帶著點甘甜爽口的味道,美味程度足以讓人再也不想付錢購買便利商店里面的礦泉水了。我又用雙手撈了好幾次河水,最後干脆直接把嘴湊到水面上,貪心地飲著眼前的甘泉。

雖然這彷佛生命之水的味道讓我感覺有些陶陶然,但這也讓我把最後一絲「這里可能是一般型完全潛行機器所造假想世界」的可能性從心里排除掉了。

因為過往的機器——比如說AmuSphere,始終無法完美地生成液體。多邊形是將有限個坐標平面鏈接起來的物體,原本就不適合表現不規則且頻繁變換形狀的液體。但目前在我兩手中搖晃、溢出並滴落的水,可說沒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覺。

由于還想順便舍棄這里是真實世界的可能性——所以我撐起身體,再度看了一下周圍。如此美麗的河川,以及在對岸也一直連綿不斷的夢幻森林,還有色彩鮮豔的奇特小動物們,實在讓人無法覺得此地存在于地球上的某個角落。說起來,愈是人跡罕至的自然環境,對人類來說應該就愈是難以生存才對吧?像我這樣只穿著輕便服裝的人,待在這里怎麼可能連一次都沒有被蚊蟲叮咬呢?

——一想到這里,忽然就有種STL將會召喚大群毒蟲過來的感覺,于是我急忙摒除這樣的雜念,再度站起身來。將這里是現實世界的可能性下修到1%以下之後,我才又轉頭環顧了一下左右。

流水在劃出一道和緩的弧線後由北向南流去。但無論哪個方向都是消失在巨樹群當中,讓人無法看見其終點。不過,從河水清澈冰冷的程度以及河川的寬度來看,這里應該距離水源地相當近。如果是這樣,應該是下游比較可能有人煙或是城鎮存在。

如果有條小船就輕松了……我邊這麼想邊准備朝下游方向跨出腳步。就在這個時候稍微改變了方向的微風,將一道奇妙的聲音送進我的耳朵里。

那是某種巨大、堅硬的物體,被比自己更加堅硬之物敲擊時所發出的聲音。而且還不只是一聲而已。大概每四秒就能聽見一次這道聲音規律地響起。

我不認為這是由鳥獸或是某種自然物體所發出來的聲音。應該有九成九是由人類所造成出來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這是某人在砍樹所發出來的聲音。我瞬間考慮起冒然接近會不會有什麼危險,但馬上就苦笑了起來。這里並非鼓勵互相殘殺以搶奪物資的MMORPG世界。和其他人接觸並獲得情報,應該是目前的最優先事項才對。

我半轉過身體,改朝向傳來清脆聲音的河川上游走去。

忽然間,我感覺自己似乎看見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景象。

右手邊是發出流水聲的河面。左手邊是蒼郁的森林。正面則是不斷往前延伸的道路。

有三個橫向排在一起的孩子走在那條路上。在一名黑色頭發的男孩與另一名亞麻色頭發的男孩中間,有個戴著草帽的女孩子晃著一頭耀眼的金色長發。在盛夏陽光照射之下,她的頭發毫不吝惜地散發出奪目的金色光芒。

這是——記憶……?

感覺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出自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原本相信會永遠持續下去,而且也發誓將竭盡所能來守護它,但最後還是像掉落在陽光下的冰塊般消逝——

那段令人懷念不已的日子。

2

不過一眨眼,這夢幻般的景象便已消失,就跟它出現時一樣突然。

剛才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幻影雖然已消失,心中那滿滿近似鄉愁的感覺卻到現在還未散去,胸口更有種遭人用力拉扯般的疼痛。

那是兒時的記憶——看見孩子們走在河岸邊的背影時,我忽然強烈地這麼覺得。走在最右邊的黑發少年,就是我本人。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從我懂事開始就一直居住在埼玉縣川越市,而那里並沒有這樣深邃的森林與漂亮的小河,而且我從沒認識過金發女孩或亞麻色頭發男孩。更何況,那三個小孩子都跟我現在一樣穿著奇幻風格的衣服。

如果我是在STL所創造出來的世界里,那麼剛才的幻覺,會不會是我上周末連續潛行測試時的記憶?雖然有了這樣的想法,但就算把STL的搖光加速功能考慮進去,我在里面應該也不過待了十天左右而已。然而剛才讓我胸□發疼的鄉愁,實在讓人很難相信能在這麼短的期間中制造出來。

看樣子,事態不斷朝我無法理解的方向發展。再度被「我真的是我嗎」這種疑問纏上的我畏畏縮縮地往河面看去,但映照在蜿蜒河水上的臉,卻因為水面不停搖晃而根本看不清楚。

我告訴自己暫時別去管刺痛的余韻,只是豎起耳朵聆聽依然不停傳來的敲擊聲。再次傾聽之下,竟然連這種聲音也讓我有了懷念的感覺,不過還無法確定是否真如剛

才的直覺般來自于伐木聲。我輕輕搖頭,再度朝著河川上游走去。

我不停重複動著自己的雙腳,好不容易才有點閑情逸致能夠欣賞美麗風景,此時卻發現自己前進的方向正不斷偏左。看來音源不在這條小河邊,而是在稍微深入左側森林的地方。

我試著屈指一算,這才發現不可思議的聲響並非持續出現。它只要響過五十聲後便會停止三分鍾左右,然後才會再響起五十聲。這也讓我更加確定聲音出自人類之手。

在三分鍾的無聲時間里,我只能夠朝大略的位置行走,等聲音又響起時才重新修正方向,就這麼持續前進。這時我已經離開河岸邊,重新回到森林中了。接著,我便于再次見到的奇妙蜻蜓、藍色蜥蜴與巨大香菇之間默默往前走。

「……四十九……五十……」

就在不知不覺間小聲數著的聲響來到第五十次並倏然停止時,前方樹木間隙透出的光線也已變得較為明亮。可能是森林的出口到了,甚至可能有個村子就座落在那里也說不定。這個念頭讓我加快腳步朝著光線來處走去。

我先攀爬上如階梯般隆起的樹根,再從古樹樹干陰影里探出臉來,接著就看見——一種只能說「不合常理」的景象。

森林雖然到此結束,卻看不見村莊的蹤跡。不過我根本沒有時間感到失望,只能張大嘴巴呆呆望著眼前那個東西。

森林里出現了一塊圓形空地,但比我剛才醒過來的那塊還要大上許多,直徑大概有一二十公尺左右吧。地面一樣被金綠色苔蘚覆蓋,但和我之前所在的森林所不同,已經看不見羊齒草、蔓草或其他低矮的灌木叢了。

至于空地的正中央,則聳立著緊緊吸引我視線的物體。

怎麼會有如此巨大的樹啊!

光是目測就知道樹干直徑絕對不小四公尺。之前在這座森林看見的樹木全都是樹干凹凸不平的闊葉樹,但眼前這棵巨樹卻是垂直紸上生長的針葉樹。它的深色樹皮已經趨近黑色,抬頭往上看就能發現它在上空拓展出好幾層枝葉。在照片和影片里看過的屋久島繩文杉與美國的加州紅木已經相當巨大,但眼前這棵樹所擁有的壓倒性存在感,足以讓人感覺它根本不屬于自然界,甚至可以說有帝王般的風格。

我把目光從看不見頂端的樹梢移回巨樹根部。如果將焦點放在如大蛇般盤踞地面的樹根上,就能發現它像面網子往四面八方擴散,范圍一直來到我所站立的森林交界處為止。我想,應該是這棵樹把地面所有的養分都吸光了,所以這里除了苔蘚之外便長不出其他植物,森林里才會出現這樣巨大的圓形空間。

我因為入侵了帝王的庭院而多少感到有些心虛,但最後還是抵擋不住想要碰一下樹干的誘惑而踏出了腳步。雖然腳被苔蘚底下的樹根絆了幾回,但我還是無法抑止仰望的沖動,就這樣抬著頭往前走去。

邊發出贊歎聲邊靠近巨樹樹干的我,不知不覺間就忘了對周圍保持警戒,也因此很晚才注意到某件事。

「————?」

忽然將視線移回正面的我,直接和從樹干後面探出臉來的某人四目相交,而這也讓我不禁摒住了呼吸。我的身體為之一震並後退半步,接著立刻沉下腰。我的右手差點就往背後伸去,但那里當然無劍可拔。

不過很幸運的是,在這個世界里初次遇見的人類對我根本沒有敵意或戒心,只是一臉不可思議地歪頭看著我。

對方是一個似乎跟我同年紀——大概十七八歲的少年。看起來相當柔軟的深棕色頭發正微微飄動著。這人服裝跟我一樣,是粗布織成的短袖襯衫和長褲。目前正坐在巨樹樹根上的他,右手還拿著某種圓形物體。

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之處,是他的容貌——肌膚雖然是乳白色,看起來卻不像西洋人;話雖如此,但這人也不像是東洋面孔。他有著纖細的眼睛與鼻子,眼珠則是深綠色。

我一看見他的臉,腦袋……或者是說靈魂深處便感到一陣刺痛。當我想要確認那種感覺時,它卻立刻消失不見。我強行壓下心里的焦躁,准備要開口表示自己也沒有敵意。但是——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再說我根本不知道他們使用什麼語言。就在我一臉癡呆地不停開闔著嘴巴時,少年反而先對著我說:

「你是誰?從哪里來的?」

雖然聲調有那麼一絲絲的奇怪——但無疑是標准的日語。

我受到了與看見漆黑巨樹時相當的沖擊,一時茫然無言。不知為何,我就是沒想過會在這個看起來完全不像日本的異世界聽見自己的母語。從這個穿著中世紀西歐風服裝的異國少年口中聽見自己熟悉的語言,令人內心湧起,股非現實感,就好像自己突然跑進了配音的西洋電影里頭一樣。

但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了,必須趕快想想怎麼響應才行。于是我便開始拼命攪動最近有點像灘死水的腦汁。

假設這個世界是STL創造出來的假想世界「Underworld」,便可以推測出眼前的少年可能是:①潛行中的測試玩家,而且也和我同樣持有現實世界里的記憶;②雖然是測試玩家但記憶受到限制,完全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居民;③由程序所驅動的NPC。

如果是第一種就太好了。只要跟他說明我目前處于異常狀況當中,然後請他告訴我注銷的方法就可以了。

不過如果是第二、第三種狀況,事情可就沒那麼簡單了。忽然抓著只會做出符合Underworld居民行動的人,嚷嚷什麼Soul Translator的異常啦注銷啦這種對他來說完全沒有意義的單字,很可能只會讓他產生強烈戒心而妨礙之後的情報收集行動。

因此,我必須選擇較為安全的詞語來和他對話,然後從中判斷少年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悄悄把手心的冷汗擦在褲子上,然後硬是裝出微笑的模樣即口表示:

「那個……我的名字是……」

說到這里我遲疑了一下。這個世界里頭,到底是東洋風還是西洋風的名字比較普遍呢?我心里祈禱著兩種風格的名字都有人用,並且報上自己姓名。

「——桐人。是從那邊來的,因為對這邊的路不熟……」

我一指著背後應該是南邊的方向這麼說,少年馬上像是有些驚訝般瞪大了眼。他把右手上的圓形物體放到旁邊,然後輕快地站起身來,和我指著相同的方向。

「你說的那邊……是指森林南邊?是從薩卡利亞那里來的嗎?」

「不、不是啦……」

馬上被逼入困境的我表情差點僵住,但還是忍了下來並繼續說道:

「那、那個……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從哪里來……醒過來時,我就發現自己倒在森林里了……」

哎唷,難道是STL有了異常?等一下哦,我馬上跟操作員連絡一下——雖然心底期待著能得到這樣的回答,但少年卻再度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一臉嚴肅地看著我的臉說:

「呃……你說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那連以前住在哪里也忘記了……?」

「嗯、嗯嗯……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的名字而已……」

「……太不可思議了……難道是『貝庫達的肉票』嗎,雖然有聽過這種事……不過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呢。」

「貝、貝庫達的肉票……?」

「咦,你的故鄉不是這樣講嗎?對于某天突然失蹤後又突然在森林或原野出現的人,我們村子里都是這麼稱呼。通常闇神貝庫達會因為想惡作劇而把人擄走,然後把那個人出生以來的記憶消除並丟到遙遠的地方去唷。我們村子在很久以前也有個老婆婆消失了。」

「這,這樣啊……那我可能也遇到那種情形了……」

好像有點不對勁哦,心里這麼想的我邊點頭邊這麼回答。因為我認為眼前的少年實在不像個進行角色扮演的測試玩家。有些不知所措的我,終于忍不住說出了有些危險的話。

「然後……因為我覺得很困擾,所以想要離開這里,卻不知道方法……」

雖然拼命祈禱對方這樣就能聽懂我的狀況,但少年卻用帶有同情眼神的綠眼珠看著我,然後點頭表示:

「嗯,因為這座森林很寬廣啊,所以不曉得路的你當然走不出去了。不過別擔心,從這里往北邊走就有路能出去了。」

「不、不是啦,那個……」

我下定決心,試著說出某個關鍵的詞語。

「……我是想要注銷啦……」

賭上最後一絲希望的我這麼說完後,感到非常疑惑的少年便反問我:

「登……登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看來已經可以確定了。

他是測試玩家也好是NPC也罷,總之完全就是這個世界的居民,根本沒有「假想世界」這樣的觀念。我留心著不要露出失望的神色,同時為了把事情蒙混過去而加了一句:

「抱、抱歉,不小心就講出我們那邊的俗語了。嗯……我的意思是,想要在村子或是城鎮找個能夠住宿的地方啦。」

雖然連自己都覺得這個借口相當別腳,但少年卻露出完全能夠理解的表情點點頭。

「原來如

此……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講法,不過這邊黑頭發的人本來就少……說不定你真是從南方來的呢。」

「或、或許吧……」

勉強擠出個笑容之後,少年也對我露出天真無邪的微笑,然後才皺眉做出很遺憾的表情。

「嗯~住的地方嗎?我們村子就在這里的北邊而已,不過因為根本沒有旅客會來,所以村里沒有旅館。但是……如果跟教會的阿薩莉亞修女說明詳情,她可能會伸出援手哦。」

「這……這樣啊,那太好了。」

其實我是真的松了口氣。因為如果有村莊,就可能有RATH的工作人員在其中潛行,或者是會有人從外部屏幕觀察那個地方。

「那我就到你們村子去看看吧。從這里一直往北走就可以了嗎?」

我移動了一下視線,果然發現有一條細長的道路從我走來的相反方向往前延伸。但就在我准備邁出腳步時,少年便搶先伸出左手制止我。

「啊,等一下。村里有侍衛,你要是自已一個人突然要進村子可能很難向他們解釋清楚。我看還是我和你一起去跟他們說明吧。」

「那真是太好了,謝謝你。」

我笑著向他道謝,同時也在內心呢喃著「看來你不是NPC啊」。以只能做出默認反應的仿真人格程序來說,他的應答實在太過于自然了,而且這種積極幫助我的行為,也不像NPC會做的事。

雖然不知道他是在六本木的RATH開發室還是港區某處的總公司那里潛行,但驅動眼前這名少年的搖光擁有者應該是個相當親切的人。等我平安脫離這里之後,應該要好好跟他道個謝才行。

當我考慮到這里時,少年的臉色忽然又為之一沉。

「嗯……但是,我沒辦法馬上帶你過去……因為我還有工作……」

「工作?」

「嗯。現在是我的午休時間。」

我順著少年微動的眼珠看過去,隨即從他腳邊的布包里看見了兩個像是圓面包一般的東西。他一開始手里拿著的應該就是這個吧?至于其他的物品,則只有一個水壺而已,如果這就是午餐,那實在是有點寒酸。

「啊,打擾你用餐了嗎……」

我縮了縮脖子,結果少年只是咧嘴笑著說:

「如果你願意等到工作結束,我就陪你一起去教會,請阿薩莉亞修女讓你借住……不過還得等我四個小時左右。」

雖然很想早帶你到少年的村子里找尋能說明這種狀況的人物,但我實在不再想再次嘗試這種如履薄冰的對話了。雖說四個小時並不算短,但考慮到STL的加速功能,現實世界里應該也不過是一個小時又幾十分鍾而已。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想繼續和這名親切的少年多說一點話。于是我點頭回答:

「沒問題,我等你。不好意思,等一下要麻煩你了。」

少年臉上浮現比剛才還要燦爛的笑容,接著也對我點了點頭並且回答:

「這樣嗎,那你就先在那里坐一會兒好了。啊……還沒跟你說我的名字對吧?」

他伸出右手,然後這麼說道:

「我叫尤吉歐。請多指教啊,桐人先生。」

回握了一下看起來纖細但卻相當有力的手之後,我便在嘴里複誦了好幾次少年的名字。這不曾聽過,也無法分辨是來自何種語言的姓名,不知為何讓我在發音時有種懷念的感覺。

這名自稱尤吉歐的少年放開了手,隨即再次坐在巨樹的樹根上。然後他從布包里拿出另一個圓面包遞給了我。

「這、這怎麼好意思呢!」

我急忙揮手婉拒他的好意,但他並沒有把面包收回去的意思。

「桐人先生的肚子不也餓了嗎?你應該還沒吃東西吧?」

聽見他這麼說,我馬上就因為強烈的空腹感而不由得按住了胃部。河川的水固然相當美味,依然沒辦法填飽肚子。

「但是……」

我還想繼續婉拒時,他便強行把面包塞進我手里,而我也只好接受他的好意了。少年——尤吉歐這才微笑著聳了聳肩說:

「沒關系啦。雖然塞給你之後才這麼說實在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呢,老實說我並不喜歡吃這種面包。」

「……那我就不客氣啰。其實我已經餓得快昏倒了。」

尤吉歐聽見後便笑著說「我就知道」。于是我在他正面的樹根上坐了下來,並日加了一句:

「還有,叫我桐人就好。」

「真的嗎?那你也叫我尤吉歐就可以了……啊,等一下哦。」

尤吉歐舉起左手,制止了馬上准備把面包放進嘴里的我。

「……?」

「沒有啦,雖然這面包唯一的優點就是能保存很久,不過為了安全起見……」

說完,尤吉歐便對准自己右手上的面包揚起了左手。他將食指與中指伸直並攏,其他手指則握了起來。然後直接用這樣的手勢在空中畫出由英文字母S與C組合起來的軌跡。

接著,他便在啞然凝視這一切的我,用那兩根手指面前輕輕敲了一下面包,隨即有一面發出淡紫色光芒的半透明矩形隨著金屬震動的不可思議聲音出現。那玩意兒寬約十五公分,高約八公分吧。即使隔得有點遠,還是能夠看見四邊形里有著相當熟悉的字樣——以簡單字形表示的英文字母與阿拉伯數字。這無疑——就是所謂的「狀態窗口」了。

這時我只能張大了嘴,在腦袋里這麼呢喃著。

——不會錯了。這里不是現實也不是什麼異世界,而是假想世界。

當這種認知在我心里底定之後,我也因為放下心中一塊大石而覺得身體輕松不少。雖說本來就確定了百分之九十九,但沒有明確證據的不安還是一直纏繞在心頭。

雖然還是不清楚潛行的過程,不過至少已經證明自己身處于相當熟悉的假想世界里,所以我也稍微有點心情來享受目前這種情況了。總之我決定也試著叫出窗口,于是伸直了左手的兩根手指。

我現學現賣的畫出S與C的形狀,接著畏畏縮縮地敲了一下面包後,真的有類似鈴聲的效果音響起,然後紫色窗口便浮了出來。我把臉靠過去,死命盯著屏幕看。

表示在上面的,就只有「Durability:7」這樣簡單的文字列而已。很容易就能推測出這是面包被設定的耐久值。當我凝視著數字猜測「若是歸零,面包會變成什麼樣子」時,坐在我正面的尤吉歐便有些訝異地說道:

「我說啊,桐人。你該不會要說自己是第一次看見叫出『史提西亞之窗』的神聖術吧?」

我抬起臉,發現尤吉歐已經消除窗口,同時單手拿著面包露出懷疑的表情。于是我急忙露出一個「那怎麼可能」的笑容,並在情急之下用左手碰了窗口表面。看見它變成光粒散去後,我的內心也稍微松了一口氣。

幸虧尤吉歐沒有繼續懷疑我,只是點了點頭說:

「『天命』還很充足,不用急著把它吃完。如果現在是夏天,可就不會剩下這麼多了。」

他所說的「天命」應該就是以數值表示的道具耐久力,而狀態窗口應該就是「史提西亞之窗」了。尤吉歐以「神聖術」一詞稱呼叫出窗口的行動指令,從這點看來,他似乎不認為這是系統上的功能,而是某種宗教儀式或者魔術現象。

雖然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思考,但我決定先不去管它們,先滿足自己的食欲。

「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完,我便張開大嘴往面包咬了下去,然後馬上被它的硬度給嚇了一大跳。不過事到如今也不可能直接吐出來,只好使勁把它咬下一大塊。接著,我又立刻因為那硬到讓人不敢相信這里是假想世界的真實度而感歎不已。

雖然這玩意兒有點像妹妹直葉常買的全麥面包,但更為堅硬紮實。由于它相當有嚼勁,在咀嚼當中也能嘗到一種簡單樸實的味道,所以饑腸轆轆的我便拼命動著下顎。如果能塗上奶油或是夾片干酪……不,至少稍微烤一下,應該會更加美味吧。當我興起這種不知感恩的念頭時,同樣繃起臉啃面包的尤吉歐便帶著苦笑表示:

「這一點都不好吃對吧?」

我急忙搖著頭回答:

「沒、沒這回事。」

「不用勉強啦。這是我離開村子前在面包店里買的,不過因為時間還早,所以只能買到前一天剩下來的面包。畢竟我白天根本沒時間從這里回村……」

「這樣啊……那從家里帶便當來不就好了嗎……」

我不經意的發言,讓拿著面包的尤吉歐垂下視線。幸好當我發現自己可能太過口無遮攔而縮起脖子時,他馬上就又抬起臉來輕輕笑著說:

「很久以前呢……有人會在午休時間幫我送便當來。不過現在已經……」

他的綠色眼睛里晃著充滿深沉失落感的光芒,使得我瞬間忘記這里只是個假想世界而探出身子詢問:

「那個人出了什麼事嗎……?」

我這麼一問,尤吉歐便抬頭看著遙遠的樹梢並沉默了一陣子,不久後他緩緩動起嘴唇:

「……那人是我的青梅竹馬,一個跟我同年紀

的女孩子……小時候,我們幾乎從早到晚都玩在一起。即使我被賦予了天職,她依然每天都幫我送便當來……不過,六年前……我十一歲那年的夏天,整合騎士來到村子里……把她帶到央都去了……」

整合騎士。央都。

雖然是意義不明的單字,不過大概能猜到一個是某種秩序維護者,而另一個則是這個世界里的都市。于是我默默地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說起來……都是我害的。安息日那天,我和她兩個人到北方洞窟去冒險……結果弄錯了回來的路,跑到盡頭山脈的另一邊去了。你也知道吧?那里就是禁忌目錄規定絕對不准踏入的黑暗國度啊。雖然我沒有離開洞窟,她卻跌了一跤,手掌不小心碰到外頭的地面……只不過這點小事,整合騎士就來到了村子里面,在眾人面前把她綁起來……」

尤吉歐右手里尚未吃完的面包,被他整個捏扁了。

「……我想救她。想著就算一起被抓走也沒關系的我,原本准備拿斧頭攻擊騎士……然而手腳卻根本動彈不得,只能默默地看著她被抓走……」

尤吉歐用無神的臉持續抬頭看著天空一陣子後,嘴上才終于浮現出自嘲的笑容。他接著又把捏扁的面包丟進嘴里,低下頭來不停地咀嚼著。雖然這玩意兒有點像妹妹直葉常買的全麥面包,但更為堅硬紮實。由于它相當有嚼勁,在咀嚼當中也能嘗到一種簡單樸實的味道,所以饑腸轆轆的我便拼命動著下顎。如果能塗上奶油或是夾片干酪……不,至少稍微烤一下,應該會更加美味吧。當我興起這種不知感恩的念頭時,同樣繃起臉啃面包的尤吉歐便帶著苦笑表示:

「這一點都不好吃對吧?」

我急忙搖著頭回答:

「沒、沒這回事。」

「不用勉強啦。這是我離開村子前在面包店里買的,不過因為時間還早,所以只能買到前一天剩下來的面包。畢竟我白天根本沒時間從這里回村……」

「這樣啊……那從家里帶便當來不就好了嗎……」

我不經意的發言,讓拿著面包的尤吉歐垂下視線。幸好當我發現自己可能太過口無遮攔而縮起脖子時,他馬上就又抬起臉來輕輕笑著說:

「很久以前呢……有人會在午休時間幫我送便當來。不過現在已經……」

他的綠色眼睛里晃著充滿深沉失落感的光芒,使得我瞬間忘記這里只是個假想世界而探出身子詢問:

「那個人出了什麼事嗎……?」

我這麼一問,尤吉歐便抬頭看著遙遠的樹梢並沉默了一陣子,不久後他緩緩動起嘴唇:

「……那人是我的青梅竹馬,一個跟我同年紀的女孩子……小時候,我們幾乎從早到晚都玩在一起。即使我被賦予了天職,她依然每天都幫我送便當來……不過,六年前……我十一歲那年的夏天,整合騎士來到村子里……把她帶到央都去了……」

整合騎士。央都。

雖然是意義不明的單字,不過大概能猜到一個是某種秩序維護者,而另一個則是這個世界里的都市。于是我默默地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說起來……都是我害的。安息日那天,我和她兩個人到北方洞窟去冒險……結果弄錯了回來的路,跑到盡頭山脈的另一邊去了。你也知道吧?那里就是禁忌目錄規定絕對不准踏入的黑暗國度啊。雖然我沒有離開洞窟,她卻跌了一跤,手掌不小心碰到外頭的地面……只不過這點小事,整合騎士就來到了村子里面,在眾人面前把她綁起來……」

尤吉歐右手里尚未吃完的面包,被他整個捏扁了。

「……我想救她。想著就算一起被抓走也沒關系的我,原本准備拿斧頭攻擊騎士……然而手腳卻根本動彈不得,只能默默地看著她被抓走……」

尤吉歐用無神的臉持續抬頭看著天空一陣子後,嘴上才終于浮現出自嘲的笑容。他接著又把捏扁的面包丟進嘴里,低下頭來不停地咀嚼著。

我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才好,所以只能同樣地咬了一口面包,在拼命咀嚼的同時思考。

既然有狀態窗口存在,那麼這里一定是由現實科技所制造出來的假想世界,而且還有人在這里進行著某種實驗。既然如此,為什麼會舉辦那樣的「活動」呢?我把面包吞下去後,有些猶豫地問道:

「……你知道那個女孩後來怎麼樣了嗎……?」

尤吉歐只是看著地面輕輕搖了搖頭。

「整合騎士說會在審問後處以極刑……不過,我真的不知道她受到了什麼樣的刑罰。我曾經問過她的父親卡斯弗特村長一次……但村長卻要我當她已經死了……不過呢,桐人,我相信她一定還活著。」

尤吉歐隔了一會兒後又繼續說:

「艾麗斯一定還活在央都的某個地方……」

一聽見這個名字,我立刻用力吸了一口氣。

腦袋深處再度閃過不可思議的感覺。除了焦躁、寂寥感之外,最強烈的還是足以撼動靈魂的懷念——

我告訴自己這只是錯覺,並且等著沖擊淡去。我不可能和尤吉歐的青梅竹馬,也就是這個世界的居民「艾麗斯」有任何私交。想必我只是對廣為人知的「艾麗斯」這個名詞產生反應而已。沒錯——昨天在Dicey時,亞絲娜不是說過了嗎。開發STL的企業「RATH」以及假想世界「Underworld」,都是在《艾麗斯夢游仙境》里出現過的名詞。

雖然兩者名字相同確實是讓人相當驚訝的偶然,但應該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才對。跟這個比起來,尤吉歐所說的話里面倒還包含著一個更值得我注意的情報。

剛才他說了「六年前十一歲時」這種話。也就是說他現在已經十七歲,而且從他說話的口氣來看,他似乎擁有一段相當漫長——可以說幾乎和我年紀差不多的記憶。

然而不可能有這種事。即使把搖光(FLA)加速功能所能辦到的三倍加速考慮進去,要在這個世界模擬十七年的生活,也得在現實世界里花上長達六年的時間。然而STL實驗機正式生產到現在也不過三個月左右。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里不是我所知道的STL,而是某個未知的完全潛行機器當中,而且它最少從十七年前就已經開始運作了。或者,他們告訴我FLA功能最多加速三倍是個錯誤情報,實際上最少能夠加速三十倍以上。但這兩種解釋都很難讓我相信。

心底的不安感與好奇心開始急速膨脹。雖然我很想立刻注銷好詢問外部人員究竟怎麼回事,但另一方面也想繼續留在內部盡可能地追求疑問的解答。

吞下最後一塊面包之後,我才吞吞吐吐地對尤吉歐問道:

「那麼……你怎麼不試著去央都找她呢?」

話才剛說完,我便驚覺自己失言了。因為這句話讓尤吉歐產生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反應。

有著亞麻色頭發的少年呆呆凝視我的臉好幾秒,最後才用難以置信的表情低聲說道:

「……我們盧利特村在北帝國的最北端。如果要去南端的央都,就算乘坐快馬也得花上一個禮拜。若是走路,光是到最近的城鎮薩卡利亞就要兩天。即使安息日當天一大早就出發也到不了啊。」

「那麼……只要做好旅行的准備……」

「我說桐人啊,我看你的年紀和我差不多,在居住的村子里應該也有被賦予天職吧?那你也該知道,我們不可能丟下天職去旅行才對啊。」

「……說、說的也是哦。」

我搔著頭表示同意,然後仔細注意著尤吉歐的模樣。

可以確定這個少年絕對不是行為模式單純的NPC。他臉上豐富的表情以及極為自然的對話方式,都讓人認為他應該是真正的人類。

但另一方面,他的行為似乎也被某種比現實世界法律更有效的絕對規范給限制住了。沒錯,簡直就像VRMMORPG里頭的NPC,他們絕對無法脫離系統規定的活動范圍。

尤吉歐他說由于自己沒有入侵「禁忌曰錄」所禁止的范圍,所以沒有被逮捕。看來那個叫做什麼目錄的東西就是限制住他的絕對規范,我想應該是對他的搖光直接施加的禁令吧。雖然不知道尤吉歐的天職……不,應該說職業是什麼,但我實在無法想象有什麼工作比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孩子生死還重要。

為了確定這件事情,我謹慎地思考著用詞遣句,向正拿起水壺喝水的尤吉歐問道:

「呃,你們村子里,除了艾麗斯小姐之外,還有人因為違反禁忌……目錄而被抓走的嗎?」

尤吉歐再度瞪大了雙眼,一面擦拭嘴角一面用力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卡利塔爺爺說,在盧利特村三百年的曆史當中,整合騎士也就只有六年前來過那麼一次而已。」

他說完時,順便也把水壺對我拋了過來。我接過水壺並道了聲謝,然後拔起似乎是由軟木塞所制成的蓋子。里面的液體雖然不甚冰涼,卻有種混合了檸檬與香草後的柔和芳香。我喝了三口便把它還給尤吉歐。

盡管我臉上裝得若無其事,心里卻受到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沖擊。

——他說

三百年的曆史!

如果這不是「背景設定」,而是實際模擬了如此漫長的一段歲月,那麼FLA功能應該能夠實現數百倍……甚至是一千倍的加速才對。這麼一來,如果上周末所進行的連續潛行測試里也使用了這樣的倍率,那我究竟在內部過了多久呢?事到如今才湧起一股寒意的我,上臂也同時起了雞皮疙瘩,但這時我根本無心感歎生理反應的真實度。

獲得的情報愈多,謎團反倒變得愈深。尤吉歐究竟是人類還是程序?而這個世界又是在什麼目的下制造出來的呢——

看來這些事情,都得到尤吉歐口中那個叫盧利特的村子和其他人接觸後才曉得了。如果能在那里遇見了解詳情的RATH員工就好了……雖然心里這麼想,但我還是硬裝出微笑的表情對尤吉歐說:

「謝謝你的招待。抱歉啦,我把你一半的午餐吃掉了。」

「別在意。那面包我早就吃膩了。」

他用極為自然的笑容響應我,然後迅速收好便當布包。

「得請你在這里等一下了。我先把下午的工作結束掉吧。」

尤吉歐說著就以輕快的動作站起身來,而我則對著他問道:

「對了,尤吉歐的工作……天職是什麼?」

「啊啊……從這邊看不到哦。」

尤吉歐又笑了一下,然後對我招招手。我好奇地起身,跟著他繞過巨樹的樹干。

接下來,我使被與剛才完全不同的沖擊嚇得張大了嘴巴。

巨大杉樹那宛若暗夜的黑色樹干上,有一道深及直徑的百分之二十——大約一公尺左右的砍鑿痕跡。它內部的木質跟石炭一樣黑,還能看見緊密的年輪周圍散發出金屬光澤。

我移動了一下視線,隨即發現砍鑿痕跡正下方立著一把斧頭。這斧頭看得出不是戰斗用,只有著形狀相當簡單的刃面,不過略大的斧刃與略長的斧柄是由同樣材質所制,這一點倒是頗有特色。而且,這斧頭還有著不可思議的光澤,看起來就像是經過霧面處理的不鏽鋼一樣。定睛一看,隨即能發現它似乎是將某種東西削下一大塊後制成,柄刃一體成形。

整把斧頭只有斧柄部分卷著發出黑色光澤的皮革。尤吉歐用右手輕松地將那玩意兒舉了起來並扛在肩上,接著移動到樹干上那長約一公尺半的切痕左端。他隨即張腿沉身,並且用雙手緊握住斧頭。

那副看起來瘦削的身體這時整個繃緊,往後拉的斧頭在空中瞬間停頓了一下子,接著便發出尖銳的破空聲。似乎相當重的斧刃漂亮地命中切痕中央,發出「鏘!」一聲清澈的金屬撞擊音。毫無疑問,這就是剛才引領我到這里來的那道奇異聲音。當時我毫無根據的直覺這是伐木聲,竟然被我猜中了。

看著尤吉歐伐木的我,忍不住就對他那種具有美感的流暢動作發出贊歎聲,而他也就這樣保持著比機械更加准確的軌道,持續在我面前砍著大樹。斧頭往後拉的動作大概花費兩秒鍾,接著停頓一秒,揮出斧頭再用一秒。這一連串行云流水般的動作,甚至讓我以為這個世界里頭也有劍技。

尤吉歐以四秒揮動一次的速度整整砍了五十下。在這兩百秒之間不停地砍伐的他,緩緩拔出深入樹干的斧頭,接著便呼一聲吐出長長一口氣。他把道具靠在樹干上,然後用力往旁邊的樹根上坐了下去。看他額頭流下的發亮汗水以及那不停急促呼吸的模樣,便能知道這份工作遠比我想象中還要來得辛苦。

我等待尤吉歐調整好呼吸之後,隨即簡短地對他說道:

「尤吉歐的工作……不對,應該說『天職』是『樵夫』嗎?你是負責在這個森林里砍樹?」

他從短袖襯衫口袋里拿出手帕來擦著臉,接著微微歪著頭考慮了一下才回答我:

「嗯~或許也可以這麼說吧。不過,自從我接下這個天職之後,七年來從沒砍倒過任何一棵樹就是了。」

「咦咦?」

「這棵巨大的樹,神聖語叫做『基家斯西達』。不過村里的人大多叫它惡魔之樹。」

……神聖語?基家……斯西達?

看見我滿臉狐疑的模樣後,尤吉歐便對著我露出某種「真拿你沒辦法」的微笑,然後筆直地指著頭上的樹梢說:

「之所以會有這種稱呼,是因為這棵樹把周圍土地的提拉利亞恩惠都吸光了。所以這棵樹的樹枝底下只能長出像這樣子的苔蘚,在它影子籠罩范圍里的樹也都長不高。」

雖然不清楚什麼是「提拉利亞」,但看來我發現這棵巨樹與空地時所產生的第一印象跟事實沒有太大的差距。我立刻像是要催促他繼續說下去般點了點頭。

「村里的大人們想開發這片森林來拓展麥田的面積。但只要有這棵樹在,就不可能種出好的小麥,所以我們便想要砍倒它。不過所謂的惡魔之樹也不是省油的燈,它的木質真的非常堅硬,普通鐵斧大概砍個一下就會因為刃面破損而壽終正寢。因此我們才會花上一大筆錢,從央都買來這把由古代龍的骨頭里削出來的『龍骨斧』,然後讓專任的『伐木手』每天砍伐這棵樹。我呢,就是那個伐木手。」

尤吉歐以一副稀松平常的表情這麼說道,而我只能茫然地反複看著他的臉與巨樹上只有四分之一左右的斷面。

「……那麼,尤吉歐七年來每天都在砍這棵樹碼?花了七年的時間,才砍了這麼一點點?」

這次換成尤吉歐瞪大了眼睛。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如果七年就能夠有這種成果,我也會稍微有點成就感了。你聽好了,我是第七代的伐木手。盧利特村建村三百年來,每一代的伐木手每天都在砍伐,好不容易才有了這樣的成果。我想,當我變成老爺爺,把斧頭傳給第八代伐木手時,大概能夠砍出……」

尤吉歐用雙手比出了略有二十公分左右的空隙。

「這樣的長度吧。」

這時我僅能呼一聲吐出細長的一口氣。

奇幻系的MMO里,工匠或者礦工等生產職原本就得一直持續著單調的作業,但花上一輩子也無法砍倒一棵樹實在是太誇張了。既然這里是設計出來的世界,那麼這棵樹一定也是某人出于某種意圖配置在這里的,但我實在搞不懂那人這麼做的企圖究竟為何。

——不過,那件事暫且不論,我只知道自己內心忽然產生了一股難以壓抑的感覺。

看著休息三分鍾後便起身准備再次拿起斧頭的尤吉歐,我半出于沖動地開口向他問道:

「我說啊,尤吉歐……可不可以讓我試試看?」

「咦咦?」

「哎呀,我吃了你一半的便當嘛,也該幫忙你解決一半的工作才說得過去吧?」

就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別人主動要求幫忙他的工作一般——或許也真是如此——尤吉歐呆呆地張大了嘴巴,但不久後他便有些猶豫地回答:

「嗯……是沒有天職不能讓其他人幫忙的規定啦……不過,這其實還滿難的唷。我剛開始的時候,根本沒辦法准確地砍中切面喔。」

「不試試看怎麼會知道呢?」

我對他露出笑容並伸出右手。接著便用力握住依然一臉不安的尤吉歐手上那把「龍骨斧」。

斧頭根本不像是由骨頭所制成,一股沉甸甸的感覺傳到我右手上。我急忙用雙手握住卷著皮革的斧柄,輕輕揮了一下來確認重心。

雖然在SAO以及ALO這兩個世界里,我都不曾把斧頭當成主裝備,但砍中不會動的目標應該還不成問題才對。抱持這種想法的我直接站到砍鑿痕跡左邊,學著尤吉歐的姿勢張腿沉腰。

尤吉歐的表情依然有些不安,卻也看得出他覺得頗為有趣。我確認他已經拉開充分的距離之後,便把斧頭舉到與肩同高,接著咬緊牙根,把所有力量灌注在兩條手臂上,然後對准叫什麼基家斯西達的大樹樹干切面中心揮去。

「喀嘰」,斧刃發出鈍重的聲響,命中距離切面中心還有五公分左右的地方。一陣橘色火花爆開,而我的手也遭到猛烈的後座力襲擊,手中斧頭掉了下去,我立刻用腳夾住連骨頭都感到麻痹的手腕,發出呻吟。

「好、好痛啊~~」

看見我這只能用狼狽來形容的一擊,尤吉歐便愉快地發出「啊哈哈哈」的笑聲。這時我只能用滿懷怨恨的眼神瞪過去,而他雖然豎起右手說了聲抱歉,臉上卻還是掛著笑容。

「……也不用笑得那麼誇張吧……」

「哈哈哈……哎呀,抱歉抱歉。你的肩膀和腰都太用力啰,桐人。全身都要再放松一點……嗯~該怎麼說呢……」

我看著急忙用雙手不斷比劃揮斧動作的尤吉歐,這才注意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這個世界似乎沒有模擬出嚴密的物理法則與肌肉收縮。既然STL制造出來的是擬真夢境,那麼最重要的應該是想象力才對。

雙手好不容易從麻痹當中恢複後,我便撿起腳邊的斧頭。

「好好看著吧,我這次一定會砍中……」

我抱怨了一番後,以盡可能放松的狀態擺出架勢。我將意識停留在整個身體的動作上,同時用緩慢且誇張的動作將斧頭往後拉。接著在腦海里描繪出SA

O時代不知道使用過多少次的水平揮砍系劍技「平面斬」,然後在腰部與肩膀轉動的瞬間用上體重移動時產生的動能,將其從手腕傳送到斧頭,最後再轟到樹上——

但這次卻砍到距離切面相當遠的樹皮,在發出了「咖嘰」的刺耳聲音後斧頭還反彈了回來。雖然手不像第一次那樣麻痹,不過似乎是因為只注意動作卻疏忽了瞄准才會造成這種結果。我心想「這下又要被尤吉歐取笑了」而回過頭,想不到他竟然一臉認真地做出評論:

「哦……桐人,剛才那下很不錯唷。不過壞就壞在你途中看了一下斧頭。把視線集中在切面中央,不要移動。趁還沒忘記剛才的動作前趕緊再來一次!」

「嗯、嗯……」

結果接下來的一擊也失敗了。但之後我依舊在尤吉歐的指導下不斷揮動斧頭,而不知道在第幾十下時,斧頭終于隨著清澈的金屬聲砍進切面中央,讓樹木飛散出非常微小的黑色碎片。

到此我便跟尤吉歐交換,站在旁邊看著他漂亮地揮動五十下斧頭。然後我又從他手上接過斧頭,喘籲籲地砍了五十下。

也不知重複了多少次這樣的過程,回過神來才發現太陽已經開始下山,照射在空地上的光線也微微帶著橘色。當我喝下大水壺里的最後一口水時,尤吉歐也剛好揮完斧頭對著我說:

「好……這樣就一千下了。」

「咦,已經砍了這麼多下了嗎!」

「嗯。我五百下,桐人也五百下。加上上午的一千下總共是兩千下,而每天砍兩千下基家斯西達就是我的天職了。」

「兩千下……」

我再次看著刻畫在漆黑巨樹上的長長切面。無論怎麼看,仍舊看不出比一開始時深了多少。當我因為竟然有如此缺乏成就感的工作而愕然時,背後的尤吉歐突然說道:

「哎呀,桐人你滿有天分的啊。到了最後,五十下里面已經有兩三下能發出清脆的聲音了。托你的福,我今天也輕松多了。」

「是嗎……不過,尤吉歐自己來應該能更早結束吧。真抱歉,想幫忙反而拖累了你……」

覺得很不好意思的我一這麼道歉,尤吉歐馬上就笑著搖了搖頭。

「我不是說過這棵樹我一生也砍不倒嗎?因為啊,花費一整天才砍出來的深度,這家伙在夜里就能夠恢複一半……對了,我讓你看一件驚人的東西。其實本來是不能常這麼做的……」

他說著就靠近巨樹並舉起左手。用兩根手指畫出剛才的符號後輕輕敲了一下黑色樹皮。

原來如此,這棵樹也有設定耐久力嗎?了解是怎麼回事的我馬上跑了過去。然後和尤吉歐一起看向隨著鈴聲浮現出來的狀態窗口……錯了,應該是「史提西亞之窗」才對。

「嗚哇……」


我立刻忍不住發出呻吟。窗口上所顯示的,竟然是23萬2千這種離譜的數字。

「嗯~跟上個月看時相比,只減少了50左右嗎……」

尤吉歐這時也忍不住用沮喪的聲音這麼說道。

「也就是說呢,桐人……即使我揮一整年斧頭,也只能讓基家斯西達的天命減少六百左右。在我退休之前能不能砍到20萬都還是個問題呢。這樣你應該知道了吧……只是半天工作沒和什麼進展,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因為我們的對手不是一般的樹,而是『巨神杉樹』啊。」

一聽見他這麼說,我馬上就領悟了基家斯西達這個名稱的由來。它是由拉丁語和英語合成之後的結果。不是在「基家」這個地方斷句,應該是Gigas Ceder……巨人之杉。

也就是說,眼前的少年除了操著一口母語等級的流利日文之外,還把英文等其他語言歸類為所謂「神聖語」這樣的咒文當中。看樣子,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所使用的語言叫做日語吧。難道日語在這里稱為地底世界語……不,是諾蘭卡魯斯帝國語嗎?不過……等一下,他剛才也說了「面包」唷。面包應該不是英語……是葡萄牙語或西班牙語吧?(注:日文「面包」這個外來語是由葡萄牙語而來。)

當我因為自己脫序的思考陷入沉思時,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整理好所有東西的尤吉歐對著我說:

「桐人,讓你久等了。我們回村子去吧。」

之後他便把龍骨斧扛在肩上,拿起了空水壺帶我往村子走去;而在到達村莊之前,個性開朗大方的尤吉歐也告訴了我許多事情。像是尤吉歐的前任是一名叫做卡利塔的老人,那人是個使用斧頭的專家;還有村子里年紀相近的少年們都覺得尤吉歐的天職相當輕松,所以他對此感到有些不滿等等。我對他所說的話一一做出反應,同時全力思考著一件事情。

我在想的是,這個世界究竟是出于什麼目的被想象出來並加以運用呢?

如果是為了檢驗STL所使用的「mnemoric visual」科技,那我只能說他們已經完全達到目的了。因為這個世界真實得難以和現實區分,我對此已經有了深切的體會。

但是,這個世界的內部時間竟然長達三百年以上。而更驚人的是,從那棵巨大的樹——基家斯西達的耐久值與尤吉歐的工作上來判斷,其模擬的時間甚至可能長達千年。

雖然我不知道搖光加速功能的倍率上限到底是多少,但被封印住記憶而潛行到這里的人類,極有可能直接會在這里活完一整個人生。雖然這對現實世界的肉體沒有任何危害,而且只要在潛行結束時封印記憶,對本人來說不過就是作了一個朦眬又漫長的「夢」而已——但是,對于經曆過這個夢的靈魂——搖光來說,又是如何呢?形成人類意識的光量子集合體,難道沒有壽命嗎?

無論我怎麼想,在這個世界所進行的都是相當「胡鬧·胡來·胡搞」的實驗。

這也就表示——存在著讓他們甘冒這種危險也要達成的目的。而那個目的,應該不是詩乃在Dicey Cafe。所言只是要「產生最真實的假想空間」這種連AmuSphere都有可能實現的事情吧。在這個足以媲美現實世界的假想世界里,花上可能接近無限的時間後才能達成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想到這里我抬起頭來,看見小路前方已是森林的終點,一道橘色光芒正在那里擴散開來。

在靠近出口的路旁,可以見到一間像是倉庫的建築。尤吉歐走到那里,隨手把門打開。從他背後往里面一看,能發現里面放著幾把普通鐵斧還有開山刀形狀的小型刃器,以及繩子、水桶等道具和里頭不知道是什麼的細長皮革包等各式各樣的東西。

尤吉歐把「龍骨斧」靠在牆上,接著啪一聲把門關起來。看見他已經轉頭准備走回小路上,我才急忙問道:

「呃,不用上鎖嗎?那把斧頭很重要吧?」

結果尤吉歐彷佛很吃驚一般瞪大了眼睛。

「上鎖?為什麼?」

「還問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怕被偷……」

話說到此我才終于了解,這里根本沒有小偷。因為那個叫什麼「禁忌目錄」的東西里,一定有寫禁止偷盜吧。

尤吉歐看著話說到一半的我,用認真的表情道出不出所料的答案。

「怎麼可能會有人來偷。只有我能打開這間小屋而已啊。」

當我准備點頭回答「說的也是」時,心里忽然又浮現一個新的疑問。

「咦,但是……你不是說過村子里有侍衛嗎?如果沒有盜賊,為什麼還有那種職業呢?」

「那還用說。當然是為了保護村子不受到闇之軍隊的攻擊啊。」

「闇之……軍隊……」

「來,你應該看得見那邊吧。」

當尤吉歐舉起右手的同時,我們也正好通過最後一棵樹的下方。

眼前有一大片麥田,才剛開始結穗的綠色小麥前端正隨風搖曳。逐漸西傾的太陽照耀著小麥田,讓它看起來就像一片海洋。道路在麥田當中蜿蜒著向前延伸,前方遠處還可以看見有一座小山丘。凝眼往四周全被樹木圍起的山丘看去,就能發現上面聚集著好幾間沙粒般大小的建築物,而中央則有一座最為顯眼的高塔。看來那里就是尤吉歐生活的盧利特村了。

而尤吉歐所指的是村子後方——也就是遙遠彼方稍為能夠看見相連在一起的白色山脈。它那像鋸齒般險峻的棱線由左至右一直延伸到視線所及的盡頭。

「那就是『盡頭山脈』。而山脈後面就是連索魯斯之光都無法到達的闇之國了。那里連白天也烏云密布,天上的光就如同血一般鮮紅。而且地面、樹木都像木炭一樣漆黑……」

可能是回想起兒時的記憶了吧,可以聽出尤吉歐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

「……闇之國里有哥布爾、半獸人等亞人類及各種怪物……還有乘坐黑龍的黑暗騎士。當然防守山脈的整合騎士會阻止他們入侵,不過聽說偶爾還是會有怪物偷偷穿越地下洞窟跑到這邊來,雖然我沒有看過就是了。此外,根據公理教會的傳說……索魯斯的光芒每一千年會變弱一次,到那個時候,黑暗騎士便會率領闇之軍隊越過山脈發動總攻擊。而村子里的侍衛和較大城鎮里的衛兵隊,甚至是央都的帝國軍

都會在整合騎士率領下參加這場戰爭,一起協力來對抗那些怪物。」

說到這里,尤吉歐一臉訝異地問:

「……這些事情連村子里的小孩都知道。你已經連這種事情都忘記了嗎?」

「嗯……嗯,覺得好像有聽過……不過細節好像有點不一樣。」

內心直冒冷汗的我將話題含糊帶過,接著尤吉歐便像完全不會對人產生懷疑般看著我微微一笑並點點頭。

「這樣啊……那說不定桐人真是來自于諾蘭卡魯斯以外的三個帝國呢。」

「可、可能吧……」

在敷衍的同時,我認為必須趕快結束這個危險話題,于是便指著已經相當近的山丘說:

「那里就是盧利特村了吧。尤吉歐家在哪個方向?」

「在我們正面的是南門,而我家在西門附近,所以從這里看不見唷。」

「這樣啊。那麼最高處的塔……就是阿薩莉亞修女的教會嗎?」

「嗯,沒錯。」

凝神細看之下,還能看見細長的塔尖端有著十字與圓形組合起來的標志。

「比我想象中來得宏偉耶……真的能讓我這樣的人住進去嗎?」

「別擔心。阿薩莉亞修女人很好的。」

雖然我還是有些不安,但如果那個阿薩莉亞修女像尤吉歐一樣是個人性本善的活范本,那只要說出符合一般常識的答案應該就沒有問題了。雖然……我完全沒有這個世界的常識。

若那個修女根本就是RATH的常駐觀測員便再好不過。然而,如果是負責觀察這個世界的工作人員,恐怕不會擔任像村長或是修女這種重要的職位吧。雖然工作人員很有可能只是扮成普通村民,不過我還是得把他找出來才行。

不過,那也得要這個小村子里真的有觀測員才行……有些擔心的我,在和尤吉歐一起走過架在狹窄河流上的斑駁石橋後,正式踏入了「盧利特村」。

3

「來,這是枕頭和毛毯。如果覺得冷,里面的櫃子里還有好幾條毯子。晨禱的時間是六點,七點開始吃早餐。雖然我會過來看一下,不過希望你能盡量自己起床。還有熄燈後就禁止外出了,你要注意一下。」

我伸出雙手,接下隨著一大串話遞來的樸素枕頭與毛毯。

坐在床上的我,眼前站著一名看起來年約十二歲左右的少女。她身穿有著白色衣領的黑色修道服,亮茶色長發整個垂在背後。那雙同色系的眼珠滴溜溜地不停打轉,跟在修女眼前時表現出來的老實態度完全不同。

這個名叫賽魯卡的少女,好像是住在教會里學習神聖術的見習修女。可能是也得監督同樣住在教會里的數名少男少女的緣故吧,她就連對我這個年長者也是用母姐般的口氣說話;雖然這實在很好笑,但我最後還是強行忍了下來。

「嗯~那其他還有什麼不了解的嗎?」

「沒有了,真的很謝謝你。」

道完謝之後,賽魯卡的表情瞬間稍微放松了一下,但她馬上又恢複成嚴肅的模樣點了點頭。

「那麼,晚安了——知道怎麼熄燈吧?」

「……知道。晚安,賽魯卡。」

再度點了點頭後,賽魯卡便搖曳著略嫌寬大的修道服走出了房間。待她細微的腳步聲走遠,我才深深歎了口氣。

我被分配到教會二樓一間平常沒在用的房間。大約三坪大小的空間里放著一張鑄鐵制的床、同樣材質的桌椅、小小的書架以及櫃子。我將放在膝上的毛毯和枕頭放到床單上,然後躺到床上並把手枕在腦後。頭上油燈里的火焰持續地搖晃,發出滋滋的聲音。

「這到底……」

是怎麼回事啊?我把原本要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接著在腦內一件件回憶進入村子後到現在所發生的事情。

帶我進村子後,尤吉歐馬上朝著門旁邊的侍衛執勤室走去。里頭是一名和尤吉歐同年紀的年輕人,叫做吉克。他一開始雖然用懷疑的眼神打量我,但一聽到是「貝庫達的肉票」之後,竟然馬上就允許我進村了。

其實尤吉歐在說明事情經過時,我的目光一直盯著侍衛吉克腰間那把樸素的長劍,根本沒有認真聽他們在說些什麼。雖然很想跟他借用那把有些老舊的劍,試試看在這個世界里我正確來說應該是假想劍士桐人身上的絕技是否有用,但最後還是壓下了這股沖動。

我和尤吉歐離開值勤室之後,便在眾人有些偷偷摸摸的好奇視線之下走在大街上。途中也有不少人詢問「這人是誰」,而尤吉歐每一次都會停下來向他們說明,所以我們花了將近三十分鍾才走到小村的中央廣場。其間還碰上一名提著大籃子的老婆婆,她用泛淚的眼睛看著我說「真是可憐」,然後從籃子里拿出一顆蘋果(或說很接近的水果)給我,而這也讓我內心產生了一點罪惡感。

村子建在一座平緩山丘上,教會則位于頂端。當我們終于到達時,太陽已經快完全下山了。敲門後,出現一名容貌馬上會一讓人聯想到「嚴格」一詞的修女,而她便是尤吉歐口中的阿薩莉亞修女了。我一看見她就想起《小公主》里面的敏欽校長,所以也馬上在內心發出「看來沒希望了!」的呻吟。然而,修女同樣出乎意料之外地一口答應了我的借宿,甚至還吩咐幫我准備晚餐。

我和尤吉歐約定明早再會後,便被直接帶進教會里面。修女把最年長的賽魯卡以及其他六個小孩介紹給我認識,然後我便和他們共進了安靜祥和的晚餐(供應的料理是炸魚、水煮馬鈴薯以及蔬菜湯)。飯後,正如事前所所害怕的一般,我受到了孩子們一連串的質問;好不容易在不露出馬腳的情況下躲過這場災難時,卻又被叫去和三個男孩子一起洗澡。經過了各式各樣的試煉之後,總算能一個人躺在客房的床上——事情經過大概就是這樣了。

一整天的疲勞狠狠壓在身上,讓我感覺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馬上睡著,然而來襲的巨大混亂感卻不允許我這麼做。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無聲地這麼呢喃。

先說結論,這個村子里真的沒有任何一個所謂的NPC。

從我最初遇見的侍衛吉克到路上擦身而過的村民們、給我蘋果的老婆婆,還有表面看來嚴肅但相當親切的阿薩莉亞修女、見習生賽魯卡與失去父母親的六個小孩子。他們所有人都和尤吉歐一樣有真實的感情、進行自然的對話、做出精妙的身體動作。簡單來說,就是每個人都像真人一樣。至少絕對不像一般VRMMO里的自動應答角色。

——但是,這種事情絕對不可能發生。

我記得開發者比嘉先生確實說過,目前Soul Translator就只有RATH六本木分公司里的一台,以及總公司里即將組裝完成的三台,共計四台。就算之後又增加了一兩台,數量也絕對不夠讓那麼多人潛行到假想世界里建構這等規模的村莊。根據我邊走邊觀察的結果,盧利特村村民少說也有三百人左右,而且那台巨大的STL實驗機絕對不是什麼容易增產的機器。更何況,這世界里似乎還有好幾個村莊與城鎮,甚至有所謂的「央都」,只要考慮到住在這些地方的人民,就知道即使RATH投入大量資金生產出足夠的機器,也絕對不可能在暗地里招募到數萬名的測試玩家。

「……還是說……」

尤吉歐他們不是真正的人類——他們並非記憶遭到封鎖的玩家?他們全都是超乎常識且幾乎接近完美的自動應答程序……?

想到這里,我的腦海里瞬間浮現「人工智能(AI)」這個單字。

近年來,所謂的AI在計算機、導航系統、家電等機械的操縱輔助用途上已有了長足的進步。只要用聲音對有著人類或動物外型的角色下令或提問,它們便能進行相當准確的操作或者告知發問者需要的情報。其他像我頗為熟悉的VR游戲NPC,其實也算是AI的一種。雖然它們主要的工作是提供任務或者活動的情報,但就算漫無目的向它們搭話也能夠得到某種程度的流暢回答,所以有一派以「NPC最萌」為信條人馬每天都纏著美少女類型的AI,一整天就光是和它們對話而已。

但這些AI當然不算擁有真正的智慧。其實它們不過是「對方那麼問就這麼回答」的命令集合體,所以無法對不存在于數據庫里的問題提出准確的回答。像這種時候,一般NPC便會露出平穩的笑容並歪著頭說出「無法理解您的問題」之類的台詞。

但是,今天一整天里,尤吉歐曾經說過類似的台詞嗎?

他對我所提出的無數疑問,全都帶著「驚訝」、「疑惑」、「愉快」等自然的感情做出了非常適切的回答。而且不只是尤吉歐,就連阿薩莉亞修女、賽魯卡以及小孩子們,臉上都從來沒有出現過「沒有相關資料」的表情。

就我所知,從古至今的所有人工智能里,完成度最高的應該就是舊SAO里頭為了管理玩家精神狀況用的程序,也就是目前以我和亞絲娜的「女兒」這個身分存在的AI——結衣了。她在那兩年里觀察了無數玩家的對話,建構了龐大且精密的數據庫。現在的她可以說已經到了「自動應答程序」與「真正的智能」之間的

境界線。

但是,就算是結衣也沒辦法完美無缺。她除了偶爾會出現「數據庫里沒這個詞」的表情外,有時也會無法分辨「假裝生氣」和「為了掩飾害羞的生氣」等人類的微妙感情差異。她在對話時,依然會在極少數狀況下出現些微「AI應該有的表情」。

但是,尤吉歐和賽魯卡身上沒有這種情形。如果盧利特村所有村民都是由程序設計師所寫出來的少年型、少女型、老人型、壯年型……等AI,那麼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甚至是個遠遠凌駕于STL之上的超科技呢。不過,我實在不認為目前的科技水平能做到這種事……

想到這里,我便撐起躺平的身體下床。

床頭牆壁上掛著老舊的鐵鑄油燈,晃動的橘色光芒散發些許燒焦味。我在現實世界里當然沒摸過真正的油燈,不過和亞絲娜在阿爾普海姆的家里也有盞類似的燈,因此以為它們都一樣的我,這時候用手指碰了一下表面。

發現沒有操縱窗口彈出來,我才想到這根本行不通,于是直接用兩根手指畫出行動指令,也就是所謂的「史提西亞之印」。我畫完印記後碰了一下油燈,這回終于浮出一個紫色窗口,但上面只顯示了油燈的耐久值,並沒有開·關燈的按鍵存在。

糟糕,隨便答應賽魯卡結果卻不知道怎麼關燈啊……當我正因此而感到心慌時,終于在油燈底下發現一個小小的圓形物體。我將它依順時鍾方向轉了一圈,結果燈芯馬上隨著啾啾的金屬聲扭緊,火焰也在留下一絲黑煙後消失了。室內頓時陷入黑暗,只剩下從窗簾縫隙透過來的一道細長月光。

好不容易克服這個突發性難關的我,走回床邊後就把枕頭放在正確位置上並再次躺了下來。由于感覺有些冷,于是我把賽魯卡給的厚毛毯拉到肩膀處,很快地就有一陣濃厚的睡意朝我襲來。

——他們不是人類,也不是AI。那究竟是什麼?

其實在我思緒的角落里,早已經有一個答案逐漸浮現。但我實在很害怕直接將它說出口。如果我所想的事情真有可能辦到——RATH這個企業可說已經把手伸進神之領域的深處了。跟那個答案相比,用STL來解讀人類靈魂這種事,只不過是用手指捏起打開潘多拉之箱的鑰匙。

漸漸入眠的我,側耳傾聽起自己在意識深處的呼叫聲。

現在不是到處找尋注銷方法的時候了。快到央都去。去那里搞清楚這個世界存在的理由……

喀啷——

好像有鍾聲從遠方傳了過來。

在半夢半醒之間有了這樣的感覺後,有人輕戳我的肩膀,但我只是整個人鑽進毛毯里並低聲咕噥:

「嗚~再十分……不,再五分鍾就好……」

「不行,已經是起床時間啰。」

「那三分……三分鍾就可以了……」

就在肩膀不斷被人戳著的情況下,一道小小的生疏感逐漸推開蒙眬的意識浮現。如果來人是妹妹直葉,不可能只用這種客氣的方式叫我起床。她一定會大叫著拉扯我的頭發,不然就是粗魯地捏住我的鼻子,最後甚至會把棉被整個拉走,十分地心狠手辣。

這時,我才終于想起自己不是待在現實世界或阿爾普海姆,于是從毛毯中探出頭來。我微微睜開眼睛,立刻就和已經穿好修道服的賽魯卡四目相交。這名見習修女隨即用有些無奈的表情說:

「已經五點半啰。小孩子們也都起來洗完臉了。動作再不快一點,會來不及參加禮拜的。」

「……好,我起來了……」

雖然還是很舍不得離開溫暖的毛毯與平靜的夢鄉,但我依然撐起了上半身。看了一下周圍,這里果然跟我昨晚睡前的記憶一樣,是盧利特教會二樓的客房,或許應該說是Soul Translator所制造出來的Underworld內部吧。看樣子,我的奇妙體驗並不是睡一個晚上就能夠醒過來的短暫夢境。

「似夢非夢嗎……」

「咦,你說什麼?」

我不禁低聲嘟囔,但在看見賽魯卡疑惑的表情後便急忙搖了搖頭。

「沒、沒什麼啦。我換好衣服就過去,到一樓的禮拜堂就可以了吧?」

「對。雖然你是客人,而且還是遭到貝庫達綁架的受害者,但只要在教會里起居就一定得向史提西亞神祈禱才行。修女經常告誡我們,就算只是一杯水,我們也得經常懷著對神的感謝之心……」

要是繼續待在這里不知道還得聽她說多久的大道理,于是我急忙從床上下來。當我正准備脫下他們借給我當睡衣的薄T恤而拉起衣角時,換成賽魯卡慌張地說:

「剩、剩下不到二十分鍾了,絕對不能遲到唷!還有,你一定要先到外面的水井那邊洗完臉才能過來!」

她快步橫越地板,迅速打開又關上房門後便消失在外頭。剛才那果然不是會出現在NPC身上的反應……我邊想邊脫掉T恤,接著伸手拿起掛在椅子上的「初期裝備」藍色束腰外衣。忽然感到有些在意的我把衣服拿近自己的鼻子,上頭果然沒有汗臭味。就算再怎麼厲害,應該也沒辦法重現產生味道的那些細菌吧。說不定髒汙和損毀等劣化也都統一由喚做「天命」的耐

久度數值來決定。

一想到這里,為了保險起見,我便把束腰外衣的「窗戶」叫出來,耐久值顯示為「44/45」。看來應該暫時沒問題才對,但只要繼續待在這個世界里,我就一定需要幾套替換的服裝,到那個時候,就得想辦法取得這個世界的貨幣了。

在思考這些事的同時,我換完了上下半身的衣服並離開房間。

接著我走下樓梯,從廚房旁邊的後門來到外面,發現頭上已經出現了漂亮的朝陽。剛才賽魯卡說現在還不到六點,不過這個世界的居民到底是怎麼計算時間的呢?餐廳和客房里都沒有類似時鍾的東西。

我疑惑地踏上古老的石頭地板,很快就看見了同樣時由石頭迭起的井口。由于剛才小孩們已經用過水井,所以周圍的草地仍相當潮濕。我掀開井上的蓋子,將綁在繩子上的木制水桶丟了下去,馬上就聽見「喀啦喀啦碰~」的巨大聲音。接著我拉起繩子,把木桶里裝滿的水倒進旁邊的臉盆里。

用刺骨的冰水洗完臉後,我順便也撈了一杯水喝進肚子里去,這時殘留在腦袋里的睡意才總算完全消失。昨天晚上大概不到九點就睡著了,所以即使這麼早起,我也已經睡了八個小時以上……一想到這里,我便因為感到有些納悶而歪頭思索。

如果這里是Underworld,那麼FLA應該仍然在運作當中才對。假如倍率是三倍,那麼我實際的睡眠時間便不到三小時;但如果真是我昨天隱約猜想到的一千倍加速,那麼這八小時在現實中也不過短短三十秒。才腄那麼一點時間,頭腦真的能感覺如此清醒嗎?

真是的,這里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雖然想要趕緊脫離這個世界好確認目前的狀況……但昨天晚上沉睡前響起的耳語聲卻始終揮之不去。

我,桐人——桐谷和人在保有意識與記憶的情況下,直接于這個世界里醒了過來。無論這是突發狀況或者是某人在某種企圖下所造成的情形,我都應該有自己得完成的使命吧?雖然我不是甚麼命運論者,但是相對地,我也無法否定自己確實有任何事物都有其意義的想法。否則在SAO事件里消失的大量生命,將會變得毫無意義……

我又往臉上潑了一次冷水,讓思緒暫時中斷。當前的行動方針有兩大要點。首先是要調查這個村莊,確認是否有知道注銷方法的RATH工作人員存在。再來就是為了知道這個世界存在的理由,我得想辦法到那個叫什麼央都的地方去。

第一項應該不難才對。雖然在無法確定FLA倍率的狀態下還無法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如果真有RATH的技術人員喬裝成村民在此生活,想必不會持續在此潛行數年甚至數十年。也就是說,時常利用行商或者旅行等理由離開村子的居民,就很有可能是觀測人員了。

至于第二項嘛——老實說我現在還沒有任何點子。尤吉歐說,要去央都就算騎馬也得花上一周。所以若是走路,至少也得花上三倍的時間吧。如果可以我當然還是想騎馬,但除了不知道怎麼入手馬匹之外,我也沒有任何可供旅行的裝備與資金,更何況目前的我可以說根本沒有任何關于這個世界的基本知識。所以說,一定得有人幫我帶路,盡管尤吉歐應該是最適合的人選,但我已經聽說他有一份一輩子都無法完成的「天職」了。

干脆我也觸犯那個禁忌目錄,然後讓那個什麼騎士逮捕起來好了。但是,就算用這個方法到達央都,多半也會馬上被關進大牢,此外我也沒有可以持續從事搬石頭這種苦差事的耐性。更何況還有可能馬上執行死刑呢。

之後還是得向尤吉歐詢問一下神聖術里有沒有開鎖和複活的咒文才行。想到這里時,教會後門忽然打開,賽魯卡跟著探出臉來。當我們眼神交錯時,她馬上破口大罵:

「桐人,你洗臉要洗多久啊!禮拜要開始啰!」

「啊,嗯嗯……抱歉,我馬上過去。」

我舉起一

只手,接著迅速把水井蓋子、木桶以及臉盆放回原處並快步走回建築物里。

莊嚴的禮拜與熱鬧的早餐結束後,小孩子們便開始處理打掃與洗衣等雜務,賽魯卡則表示要跟修女學習神聖術便窩進書房里了。雖然吃飽沒事干教人內心實在有些罪惡感,但我還是穿過了教會大門外出,走到前面的中央廣場中間等待尤吉歐。

沒幾分鍾,熟悉的亞麻色頭發便出現在逐漸消失的晨靄後方。接著教會鍾樓隨即響起單調卻悅耳的旋律。

「啊啊……原來如此……」

由于我一見面就說出這種話,讓尤吉歐因為驚訝而不停眨著眼睛。

「早啊,桐人。你剛才說什麼原來如此啊?」

「早啊,尤吉歐。沒有啦,只是……我現在才發現,在整點時響起的鍾聲旋律每次都不同。也就是說,村子里的人都是靠鍾聲得知時間。」

「那還用說嗎。我們把『在索魯斯的光芒下』這首贊美詩分成十二節輪流鳴放,每半個時辰就會發出一聲鍾響。不過很可惜的是,鍾聲無法傳到基家斯西達那里,所以我只能用索魯斯的高度來判斷時間了。」

「原來是這樣啊……也就是說,這個世界里沒有時鍾嗎……」

聽見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尤吉歐馬上微微歪著頭問:

「時鍾……?那是什麼?」

糟糕,竟然連這個名詞都沒有啊,內心冷汗直流的我開始試著向他解釋:

「呃,時鍾就是……在圓形板子上寫數字,由指針不停繞圈告知目前時間的道具……」

結果尤吉歐竟然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並點了點頭。

「啊啊……如果是那個的話,小時候我曾經在圖畫書上看過喔。據說很久很久以前,在央都正中央有這種『指示時間的神器』。不過,因為人們老是抬頭看著神器而不工作,于是發怒的神明便用落雷將它擊壞了。之後就只有不知何時會響的鍾聲才能告訴人們目前的時間。」

「這、這樣啊……不過,每當快要下課時,總會特別在意時間……」

我又不小心冒出來這麼一句話,幸好這次尤吉歐能聽得懂我的意思。

「啊哈哈,就是說啊。我還在教會里上課的時候,也總是豎起耳朵等待午餐鍾聲響起呢。」

尤吉歐笑著移動視線,所以我也和他一樣抬頭看向教會的鍾塔。從四面塔壁上挖開的圓形窗戶里,可以見到大大小小的鍾在太陽照射下閃閃發亮。但是鍾聲明明才剛響過,鍾塔里怎麼看不見任何人影呢?

「那些鍾……是怎麼發出聲音的啊?」

「……桐人你啊,還真的什麼都忘了耶。」

尤吉歐用有些傻眼卻又感到有趣的聲音說完後,干咳了幾聲才說下去:

「鍾根本不用人去敲啊。因為那是村子里唯一的神器。每天在固定時刻,一定會准時演奏出贊美詩來。當然不只是盧利特村而已,包括薩卡利亞在內的其他村落、城鎮,也都有這樣的鍾塔……不過,現在神器已經不只有鍾而已了……」

開朗的尤吉歐難得會出現這種把話吞回嘴里的情形,于是我忍不住揚起了眉毛。但是尤吉歐似乎沒打算繼續談論這個話題,只是啪一聲輕拍了一下手說:

「那我差不多該去工作了。桐人今天有什麼打算?」

「呃……」

我稍微考慮了一下。雖然很想在村子里到處打探消息,但自己一個人到處晃難保不會碰上什麼麻煩。按照剛才的想法,若想要知道究竟有沒有觀察員,只要詢問尤吉歐是否有經常外游的村人即可,而為了實現慫恿尤吉歐前往央都的陰險計劃,我必須更加詳細地調查他的天職才行。

「……如果不嫌棄的話,能不能再讓我多幫忙工作個一天呢?」

我考慮完後如此說道,尤吉歐則是咧嘴一笑並點頭回答:

「當然,我高興都來不及了。不過我本來就有預感桐人會這麼說了,你看,我今天帶了兩人份的面包費喔。」

他從褲子口袋里拿出兩枚小銅幣,然後在手掌上彈出聲音來。

「咦咦,這樣太不好意思了。」

我急忙左右搖著手臂與頭,而尤吉歐則是聳了聳肩笑著回答:

「別在意。反正每個月從村公所領的薪水也沒地方可花,只能存起來而已。」

哦,那真是太好了,看來到央都的盤纏有著落了——我心里有了這種下流的想法。接下來就只要想辦法把那棵誇張的大樹砍倒,讓尤吉歐完成天命就可以了。

尤吉歐臉上依舊掛著開朗的笑容,讓心懷不軌的我有些羞愧。他說了聲「那我們出發吧」,接著便朝著南方前進。我從後追了上去,同時再次抬頭看向每個小時都會自動演奏的鍾樓。

這里真是個奇妙的世界。除了相當寫實的農村生活之外,還有著濃厚的VRMMO味道。以前待過的浮游城艾恩葛朗特各主街道區里,也是每到整點就會有告知時間的鍾聲響起。

神聖術——還有公理教會。是不是可以把它們當成這里的咒文與控制整個世界的系統呢。如果是這樣,世界外側的「闇之國」又是怎樣的存在呢?與系統敵對的另一個系統嗎……

就在我陷入沉思時,我們已經來到一家像是面包店的房子前面。尤吉歐和穿著圍裙站在店前的老板娘打了聲招呼,並且買了昨天那種面包。仔細一看,店里有一名像是店長般的男性正用力捏著面團,此外大型爐灶當中還飄出芳香的味道。

雖然我認為再一個小時……不,應該只要再三十分鍾就能買到剛出爐的面包了,但不能遲到應該也是「天職」制度的一部分吧。尤吉歐一定得在固定的時間到森林揮動斧頭,而且絕對無法改變。從這一點來看,就能推測出「讓他違反這種制度和我一起出遠門旅行」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了。

然而,無論什麼樣的制度都會有例外。就像我這個來曆不明的人,不也能夠以助手的身分和他一起去工作了嗎?

穿越南門之後,我和尤吉歐走在貫穿麥田的道路上,朝著橫跨在遠方的深邃森林前進。從這里就已經能清楚看見基家斯西達那鶴立雞群的模樣了。

在我和尤吉歐輪流奮力揮動龍骨斧時,名為索魯斯的太陽不知不覺已升上了天空中央。

我死命揮動重如鉛塊的手臂,把第五百下斧頭橫向砍進怪物杉樹的樹干。咚——細微木屑隨著一陣刺入心扉的聲音迸出,讓我知道巨樹龐大的耐久值已經有了極細微的減少。

「嗚哇~我不行了,再也揮不動了。」

我放聲哀嚎並且把斧頭拋了出去,然後像灘爛泥般倒在苔蘚上。我接過尤吉歐遞來的水壺,大口喝下名為「西拉魯水」——不知是從哪種語言而來的酸甜液體。

尤吉歐露出游刃有余的笑容低下頭看著我,接著用老師般的口氣對我說:

「不過,桐人真的很有天分。才不過兩天,就能夠相當准確地砍中斷面了。」

「……但還是完全比不上尤吉歐啊……」

我歎了□氣後坐起身來,把背靠在基家斯西達上。

托上午拼命揮重沉重斧頭的福,我對于自己在這個世界里的能力值似乎已經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

我馬上就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舊SAO世界的劍士桐人那種超人等級的力氣與敏捷度。話雖如此,倒也沒有跟現實世界里頭那個虛弱的桐谷和人一樣。如果是現實世界里的我,像這樣整整一個小時都在揮動大斧頭,隔天一定會因為肌肉酸痛而爬不起來吧。

也就是說,我現在的體力應該是這個世界十七、八歲年輕人的平均值。而尤吉歐畢竟已經從事這份工作長達七年,可以感覺到他的能力值比我高出許多。

幸好運作假想身體所需的感覺與想象力,和之前玩過的VRMMO游戲相去不遠……不對,甚至可以說更為方便。在注意重量與軌道的情況下揮動幾百次手臂之後,我已經多少有些自信能控制這把力量值需求頗高的斧頭了。

而且我過去在艾恩葛朗特里,也曾經不惜犧牲睡眠時間反複練習同樣的動作,說起來這也算是我的拿手好戲。至少在毅力這點上,我是不會輸給尤吉歐的——

等等……我剛才好像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來,桐人。」

尤吉歐輕輕拋過來兩顆圓面包,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急忙伸出雙手接下。

「……?看你一臉奇怪的表情,怎麼了嗎?」

「啊……沒有啦……」

我雖然拼命想抓住即將從腦袋里溜走的思緒尾巴,但最後還是只有「好像想到什麼要緊事」的焦躁感像霧一般飄蕩在心頭。算了,如果很重要遲早會想起來吧。于是我聳了聳肩再次向尤吉歐道謝。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抱歉啦,只能讓你吃跟昨天一樣的面包。」

「千萬別這麼說。」

我大口往面包咬了下去。味道雖然不錯——但還是太硬了點。而尤吉歐似乎也有跟我同樣的感想,只是繃著一張臉拼命動著下巴。

我們倆花了幾分鍾的時間默默啃完第一個面包,然後看著對方的臉露出微妙的笑容。

尤吉歐喝了一口西拉魯水,忽然把視線移向遠方。

「……真想讓桐人也嘗嘗艾麗斯做的派啊……不但派皮相當酥脆,里面還裝了一大堆有湯汁的內餡……如果再加上剛擠好的牛奶,真會讓人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了……」

聽他這麼說的時候,我的舌頭竟然也很不可思議地浮現了那種派的味道,不由得口水直流。我急忙往第二個面包咬了一口,然後有些顧慮地問:

「尤吉歐啊。那個人……艾麗斯她以前為了繼承阿薩莉亞修女的工作,曾經在教會里學習神聖術對吧?」

「嗯,是啊。大家都說她是村子里有史以來的天才,十歲左右就能使用很多種神聖術了。」

尤吉歐以有些自傲的表情這麼回答。

「那……目前在教會學習的那個女孩賽魯卡是……?」

「嗯嗯……阿薩莉亞修女在艾麗斯被整合騎士帶走後也覺得很難過,還說再也不收弟子了。不過賽魯卡去年終于以新見習生的身分進入教會。她啊,是艾麗斯的妹妹唷。」

「妹妹……這樣啊……」

真要說起來,賽魯卡給人的印象應該比較像個嚴格大姐姐才對。我回想著賽魯卡的臉,口中低聲嘟囔。既然是那孩子的姐姐,那麼叫做艾麗斯的少女一定也很愛照顧人而且很雞婆吧。我想她和尤吉歐一定是很好的搭檔。

想到這里,我便朝尤吉歐瞄了一眼,而當事人不知為何像是有些不安地皺起眉頭說:

「……因為年紀差了五歲,所以我幾乎沒和賽魯卡玩在一起。偶爾去艾麗斯家時,賽魯卡也老是害羞地躲在媽媽或奶奶後面……無論是她父親卡斯弗特村長、其他大人還是阿薩莉亞修女,都認為她既然是艾麗斯的妹妹,那麼一定也有神聖術的天分,所以對她的期望也相當高……但是……」

「你是說,賽魯卡不像她姐姐那麼有天分嗎?」

聽見我直截了當的問題後,尤吉歐微微露出苦笑並搖了搖頭說:

「不是這個意思。每個人剛被賦予天膱時,總會有些不習慣。我也是花了三年才能完全控制這把斧頭。不論是什麼樣的犬職,只要認真努力,總有一天能像大人那樣熟練。只不過……賽魯卡才十二歲而已,我總覺得她好像有點努力過頭了……」

「努力過頭?」

「……艾麗斯即使開始學習神聖術也沒有住在教會里頭。她的學習時間只有上午而已,中午她會替我送便當來,下午就回家幫忙去了。但是賽魯卡說這樣學習時間根本就不夠,所以就離家住宿了。雖然這和珍娜與阿魯古剛好也開始在教會里生活,阿薩莉亞修女一個人可能忙不過來也有一點關系就是了……」

我想起賽魯卡勤勞地幫忙照顧其他小孩的模樣。雖然外表看起來不怎麼辛苦,但一整天除了用功外還得照顧六個小孩,對一個也才十二歲的少女來說確實不簡單。

「原來如此……然後忽然又加上我這個『貝庫達的肉票』是吧。看來,我得注意別給賽魯卡添麻煩才行。」

我下定決心明天要五點半起床,接著追問下去:

「話說回來,在教會里生活的小孩子,除了賽魯卡之外都有至親過世對吧?是雙親都過世了嗎?在這麼和平的村子里,為何會有這麼多孤兒呢?」

尤吉歐聽到這里,便以憂郁的表情看著腳底下的苔蘚。

「……三年前村里發生了傳染病,據說前一百年里都沒發生過這種事。村里因此而死的大人加小孩,總共有二十個以上。阿薩莉亞修女和草藥師伊貝達大嬸用盡了所有方法,依然救不回那些發高燒的人。教會里的孩子們,就是在那時候失去了雙親。」

我因為尤吉歐出乎意料之外的發言而說不出半句話來。

——他說有傳染病?但這里可是假想世界,不可能有細菌或是病毒存在。也就是說,應該是管理這個世界的人類或系統出于某種企圖讓居民病死。但到底是為了什麼?或許是想以天災的形式給予居民壓力,不過這樣又能夠模擬出什麼樣的結果呢?

到頭來,所有問題全都指往同一個方向——這個世界存在的理由。

可能是發現我一臉憂郁吧,尤吉歐這時也用相當沉重的表情再度開口:

「不只是傳染病而已。我覺得最近發生了很多怪事。像是落單的長爪熊或黑毛狼襲擊人類,還有小麥沒結穗等等……有幾個月就連從薩卡利亞來的定期馬車都看不見。據說是因為……街道南方出現了哥布爾集團。」

「什、什麼!」

我連續眨了兩、三下眼睛。

「你說哥布爾……但你不是說過,有騎士在守護國境嗎……」

「當然有啊。闇之種族若敢靠近盡頭山脈,應該一下子就會被整合騎士掃蕩乾淨了。那些家伙比只是碰到闇之國土地的艾麗斯要壞多了,怎麼能讓他們活下來呢。」

「尤吉歐……」

尤吉歐平時相當安穩的聲音,忽然帶著某種深沉的不耐感,讓我嚇了一大跳。但這種感覺一瞬間便已消失,少年嘴角再度露出一絲笑容。

「……所以,我認為那應該只是謠言而已。不過,這兩、三年來教會後面確實多了不少新的墳墓。但我祖父說難免會有這種時期出現……」

這麼說來,也該趁現在提出一直懸在心上的問題了。于是我便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詢問:

「……我說啊,尤吉歐。神聖術里頭,那個……有沒有讓人死而複生的法術?」

當我覺得應該又會被對方以「怎麼如此沒有常識」的眼神盯著看而做好心理准備時,尤吉歐卻一臉嚴肅地輕輕咬著嘴唇,然後以幾乎看不出來的細微動作點了點頭。

「……村里的人幾乎都不知道,不過艾麗斯確實曾說過高級神聖術里有增加天命的法術。」

「增加……天命?」

「嗯。各種人與物的天命……都無法用人為手段來增加,當然我和桐人的也是一樣。比如說人的天命,從嬰兒、小孩一直到長大成人為止都會不斷增加,大約二十五歲時會到最大值。此後就會開始慢慢地減少,到了七十與八十歲之間便會歸零,蒙史提西亞寵召。這些事桐人應該還記得吧?」

「嗯嗯……」

這話當然是第一次聽說,但我卻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尤吉歐的意思,也就是HP的最大值會隨著年齡增減吧。

「但是,一旦生病或受傷就會讓天命大大地減少,還有可能就此死亡,所以才會用神聖術與藥物來治療。經過治療之後天命通常就會恢複,但絕不可能超過生病或受傷前的量。不論讓老年人喝下多少藥,也不可能讓他的天命恢複到年輕時期;要是傷勢過于嚴重,也有可能無法治愈……」

「你的意思是說,有法術能辦到這些事情啰?」

「艾麗斯說她看到教會里的古書上這樣寫著時也嚇了一跳。她雖然向阿薩莉亞修女詢問了那種法術,但修女竟然出現相當恐怖的表情,不但把書拿走還要她忘了這件事……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那種法術好像是只有公理教會非常高階的司祭才能使用。不像受傷或生病那樣,而是直接對人的天命產生影響……當然我也不知道具體來說究竟是什麼。」

「這樣啊……高階司祭啊。那麼所謂的神聖術,是每一名教會的僧侶都懂得使用嗎?」

「那當然啰。神聖術的力量源自索魯斯神與提拉利亞神散布在空氣與大地里的『神聖力』。愈大的法術就需要愈多的神聖力。如果是操縱人類天命的超級法術,說不定就算聚集這整座森林里的神聖力都不夠呢。不過,我看就連薩卡利亞都沒有術師能操縱如此龐大的力量吧。」

尤吉歐說到這里便停頓了一下,接著才又用低沉的聲音表示:

「而且……如果阿薩莉亞修女能使用那種法術,她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小孩子們的父母親或村民的小孩病死。」

「原來如此……」

——這也就是說,如果我突然死在這里,似乎並不會在教會祭壇上隨著管風琴的聲音複活。要是真的死掉,應該會在現實世界的STL里醒過來吧?不,如果不是那樣我可就頭痛了。STL和NERvGear不同——它應該沒有破壞搖光的功能才對。

但是,我還是希望把死亡當成最後的注銷手段。因為我還不能完全證實這里是Underworld的猜測,而且就算有了確信,再尚未得知這個世界的存在目的之前便離開,這樣真的好嗎——我的靈魂深處一直有道聲音這麼對我呢喃著。

雖然我很想立刻瞬間轉移到央都,直接沖入那個什麼公理教會總部質問那些「高級祭司」,然而我對此根本無計可施。竟然無法從進行城鎮之間的傳送,這個游戲的平衡度實在太差勁了。就連SAO里,也是幾乎每個城鎮都設有轉移門啊!

如果這是一般的VRMMO,我一定馬上就會思考寄給營運公司的抱怨信里該寫些什麼內容才好。既然沒辦法抱怨,也只能在系統所容許的范圍內盡最大的努力了。沒錯,就像過去在艾恩葛朗特里絞盡腦汁攻略魔王時那樣。

我吃完第二個面包後,便把嘴湊到尤吉歐遞來的水壺上,

同時抬頭看著異常高大的樹干。

為了前往央都,我無論如何都需要尤吉歐的幫忙。但個性認真的他絕不可能拋下天職不管,而且禁忌目錄應該也禁止這麼做吧。既然如此,我就只剩下一個選擇——想辦法把這棵巨大的杉樹解決掉。

我把目光移了回來,發現尤吉歐正拍著褲子起身。

「那我們差不多該開始下午的工作了。由我先開始吧,可以幫忙拿一下斧頭嗎?」

「嗯。」

為了把靠在旁邊的龍骨斧遞給伸出手的尤吉歐,我用右手握住了斧柄中間。

這個瞬間,忽然有道靈光如電擊般閃過我的腦袋。為了抓住剛才從手掌中溜走的某項重要情報,我這次相當慎重地准備牢牢抓住它的尾巴。

尤吉歐確實這麼說過——普通斧頭的刃面馬上就會破損,所以才會花大錢從央都買來這把龍骨斧。

如果使用更強力的斧頭呢?用攻擊力與耐久力更大,需求力量值也更高的斧頭就行了吧。

「我、我說尤吉歐啊……」

我摒住呼吸這麼問道。

「村子里沒有比這更強的斧頭嗎?就算村里沒有,像是薩卡利亞之類的地方呢……只要能買到比這更強的斧頭,應該就不用花上三百年了吧?」

但尤吉歐卻毫不考慮地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會有。龍骨已經是最棒的武器素材了,它甚至比南方的達馬斯克鋼與東方的玉鋼還要硬啊。如果還要更強,也只有整合騎士所持的……神器才有可能……」

由于他說到後來聲音愈來愈小還變得斷斷續續,所以我只能歪著頭等他繼續說下去。尤吉歐沉默了整整五秒鍾左右,才像是怕周圍有人聽見一般悄聲說道:

「……斧頭沒有。但是……有一把劍。」

「劍……?」

「你還記得我再教會前面說過,除了『宣告時刻之鍾』外,村子里還有另外一件神器嗎?」

「嗯……記得。」

「其實,就在附近而已……村子里只有我知道這件事。這六年來,我一直藏著它……你想看看嗎,桐人?」

「當、當然了!請務必讓我看一下!」

我興致勃勃地這麼說道,結果尤吉歐又考慮了一下,最後才終于點了點頭把手上的斧頭又交還給我。

「那麼,麻煩你先開始工作吧。我去把它拿過來,不過可能得花上一點時間。」

「在很遠的地方嗎?」

「沒有,就在那邊的置物小屋里。只不過……它非常地重。」

正如尤吉歐所言,當我揮完五十下斧頭時才終于回來的他,正用一副疲勞萬分的表情擦著額上汗水。

「喂、喂,你不要緊吧?」

我一問之下,他便像根本沒有余力回答般點了點頭,接著把扛在肩頭上的東西扔到地面上。一陣沉重的聲響過後,苔蘚絨毯整個凹了下去。我把裝有西拉魯水的容器交給不停喘氣並癱坐到地上的尤吉歐後,轉頭注視躺在地面上的物體。

我曾經見過這個東西。那是一個長約一公尺二十公分的細長皮制袋子。昨天尤吉歐放龍骨斧那間小屋里有個隨便扔在地上的袋子,顯然就是眼前這玩意兒了。

「我可以打開嗎?」

「嗯……嗯嗯。不過……要小心點。要是掉在腳上,可不是擦傷……就能了事的唷。」

尤吉歐扯著干枯的喉嚨這麼說道,我對著他點了點頭,然後畏畏縮縮地把手伸了出去。

下一刻,我整個人便嚇得腳都軟了。應該說,如果這里是現實世界,我的腰椎可能會因此而移位吧。這個袋子就是如此地沉重。即使我已經用雙手使勁握住,它卻還是像生了根一樣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妹妹直葉除了參加劍道部辛苦的練習外還經常自己鍛煉身體,所以實際上比外表看起來還重了一些——當然我不曾對她本人說過這種感想——說真的,眼前這個袋子的重量就快要跟她一樣了。我再次站穩了雙腳並沉下腰,像舉杠鈴般擠出全身的力量。

「呼……!」

我感覺渾身關節都已經吱吱作響,但袋子這時終于開始移動了。為了讓綁繩子的袋口來到上面,我將它轉了九十度,然後再次把下端靠在地上。接著又為了不讓它倒下而用左手撐住,最後再用右手把繞在上面的繩子解開並將皮革袋子褪下來。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把讓人忍不住發出贊歎聲的美麗長劍。

它有著加上精致刻工的白銀劍柄,而且把手部分還用白色皮革層層裹住。護手部分做得像是植物的樹葉和藤蔓,而我也立刻看出它是屬于哪種植物——因為把手上端與白色皮革劍鞘上也嵌了由閃亮藍寶石所制成的薔薇花。

雖然長劍散發出一種古物的氛圍,上頭卻沒有任何的髒點與汙垢。甚至能說飄散著一股——「長年找不到主人的我,只能一直沉睡下去」的氣質與風格。

「這是……?」

我抬頭這麼問道。尤吉歐好不容易調勻了呼吸,這才用有些懷念又有些不舍的表情凝視著劍回答:

「『藍薔薇之劍』。我不清楚它真正的名字是什麼,不過童話故事里是這麼稱呼它。」

「童話故事……?」

「盧利特村的小孩……不,其實大人也都知道這個故事。三百年前——在這塊土地建村的初代開拓者里面,有一位叫做貝爾庫利的劍士。跟他相關的冒險故事可以說講都講不完,但其中最知名的就是名為『貝爾庫利和北方白龍』的故事……」

尤吉歐忽然望向遠方,然後以帶著些微感傷的聲音繼續這麼說:

「……簡單地說,就是到盡頭山脈探險的貝魯庫利,因為迷路而闖進洞窟深處的白龍巢穴。幸好身為人界守護者的白龍這時正在午睡,因此貝爾庫利馬上就准備逃走,但他卻在散布于巢穴各處的寶藏里發現了一口白劍。他非常想將這把劍占為己有,于是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劍並准備逃走,然而貝爾庫利腳底忽然長出了許多藍色薔薇,把他整個人給卷了起來。貝爾庫利跌倒所發出的聲音也吵醒了白龍……大概就是這樣的故事……」

「那、那接下來呢?」

被故事吸引的我忍不住這麼問道,但尤吉歐笑著說「接下來的故事還長得很」,隨即簡短地交代了故事的結局。

「總之呢,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情,最後貝爾庫利總算得到白龍的原諒,放下劍之後便夾著尾巴逃回村子里來了。而故事就這樣可喜可賀地結束……很普通的童話故事對吧?如果不是有些小孩想去確認故事的真實性……」

聽見那帶著深沉後悔的聲音,我馬上就理解了。尤吉歐口里的小孩,其實說的就是他自己和他青梅竹馬的朋友——那個名叫艾麗斯的女孩子。我想,村子里也沒有其他如此有行動力的小孩了吧。

短暫沉默之後,尤吉歐才接著說:

「六年前,我和艾麗斯一起去盡頭山脈尋找白龍。但龍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滿是刀傷的骨頭山。」

「咦……難道是有屠龍的家伙出現了嗎?到底是誰……?」

「我也不知道。只不過……不可能會有人對寶藏沒興趣吧?在骨頭底下,滿滿的金幣和寶物堆積如山。而這把『藍薔薇之劍』也在里面。當然,當時的我根本沒辦法把那麼重的劍拿回來……之後我和艾麗斯在踏上歸途時搞錯了洞窟入口,穿越山脈跑到闇之國那邊去了。再來就是我昨天跟你說過的那些。」

「這樣啊……」

我把視線從尤吉歐身上移開,再次看著這把用我雙手支撐住的劍。

「但是……那把劍為什麼現在會在這里?」

「……前年夏天,我又去了一次北方洞窟,把它給拿回來了。每逢安息日我便去搬動個幾基洛爾,然後藏在森林里面……整整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把它放進置物小屋里頭唷。至于為什麼要這麼做嘛……說起來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難道是因為不想忘記艾麗斯嗎?還是今後想要帶這把劍去解救艾麗斯呢?

雖然腦里閃過種種可能性,但對尤吉歐這名少年的敬意,卻讓我無法隨口就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我反而打起精神再次舉起劍身,用右手握住劍柄准備將劍拔出。

一開始雖然像在拔一根深入地面的木樁般遭到頑強抵抗,但一拔動之後劍身便像被推出來般離開了劍鞘。「鏘」一聲清脆的聲音過後,劍身便完全被拔出,同時右臂也有種要從右肩上脫落的感覺,于是我急忙丟掉左手的劍鞘用雙手握住劍柄。

看起來像皮革制的劍鞘似乎也具有異常的重量,在被我扔掉之後馬上隨著沉重的聲音刺入地面。雖然左腳差點就要被壓碎,但我根本沒有余力往後退,只能拼命支撐著手里的劍。

幸好出鞘後的劍輕了大約三成左右,使盡全力後勉強能暫時保持平衡。而我的眼睛也像被吸引過去般,緊盯著眼前的劍身不放。

打造劍身的素材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寬大約有三公分半的細長金屬,在穿過樹葉間隙的陽光照耀下發出了淡藍色光芒。細看之下,能夠發現日光不只是被表面反射出來而已,有幾道光線甚至在劍身

中產生漫射現象。換言之,劍身看起來有些透明。

「這不是普通的鋼鐵。也不是銀或龍骨。當然更不可能是玻璃……」

尤吉歐以帶著些許敬畏的口氣低語。

「——也就是說,我認為這不是由人類所打造出來的……不是實力高強的神聖術師藉由神力煉成,就是神親自動手創造……而這種器具就被稱為『神器』了。我想這把藍薔薇之劍一定也是神器之一。」

——神。

尤吉歐和賽魯卡話里及修女的祈禱文中,時常出現「索魯斯」和「史提西亞」這樣的名字。雖然我早就注意到這點,但一直認為只是奇幻世界常會出現的設定而沒有多加留意。

既然有神明親自創造的道具登場,那麼我是不是改變一下自己的想法呢。的想江昵。假想世界的神——是否就等于現實世界里的管理者?還是服務器里的主要應用程序呢?

總之,看樣子這也不是個能光靠思考就能得到答案的問題。現在只能先把它和什麼公理教會云云歸類在一起,將它們都定位成這里的「中樞系統」。

總而言之,可以確定這把劍在系統里應該是擁有高優先權的對象。再來,就是它和同屬高階對象的基家斯西達之間,究竟是誰的優先度比較高了——而這個結果也將影響到我能不能和尤吉歐一起出發去央都。

「尤吉歐。你可以查一下現在基家斯西達的天命有多少嗎?」

舉著劍的我一這麼說,尤吉歐便露出懷疑的眼神。

「桐人……你該不會打算用那把劍來砍基家斯西達吧?」

「不然我干嘛要你拿這把劍過來?」

「咦咦……但是……」

為了不讓歪頭考慮的尤吉歐有任何猶豫空間,我馬上又加了一句:

「難道說禁忌目錄里有明文禁止用劍砍基家斯西達?」

「呃……倒是沒有這樣的條文……」

「還是說村長或前任的……卡利塔爺爺有說過不能用龍骨斧之外的器具?」

「呃……這也沒有……不過……總覺得……之前好像也發生過這種事……」

尤吉歐嘴上咕噥著,但還是站起身來靠近基家斯西達。他用左手畫完印記並敲了一下樹干,然後看著浮現的窗口。

「嗯……有二十三萬兩千三百一十五唷。」

「好,記住這個數字喔。」

「不過啊,桐人。我覺得你揮不動那把劍耶。看你光是把劍舉起來整個人就搖搖晃晃的了。」

「你看著吧。沉重的劍不是靠力量來揮動。重心移動才是關鍵。」

雖然這已經是遙遠的記憶,不過在舊SAO世界里,我一直因為自己的喜好而尋找著沉重的劍。因為跟以出手次數來決定勝負的速度重視型武器相比,我更喜歡以全力一擊來粉碎敵人的手感。隨著等級上升與力量值增加,劍的體感重量也逐漸變輕,讓我只能不斷地更換更重的劍——而成為我最後搭檔的一對愛劍,在入手時重量就跟這把藍薔薇劍差不了多少。何況過去的我還能夠辦到左右手各拿一把重劍的驚人之舉呢。

當然每個假想世界的系統根干有所不同,所以不能夠把它們混為一談,但至少運作身體的想象力應該是共通的才對。等尤吉歐離開樹邊,我便移動到深刻斷面的左邊並沉下腰,用光是拿著就讓兩條手臂快斷掉的劍擺出下段架勢。

我准備使出的當然不是什麼連續技,只是相當簡單的右中段水平斬而已……以SAO劍技名稱來說就是「平面斬」。一招游戲開始時就能使用的超級基本技。

調整好呼吸後,我便把重心移往右腳並開始把劍往後拉。我的左腳立刻被劍的重量拉得浮了起來。雖然整個人好像要跌個四腳朝天,但我還是硬撐著把劍尖舉到最高點,接著在右腳用力往地面一踢後將重心移往左半身,同時把腳、腰的旋轉力從手臂傳送到劍上,開始揮砍。

劍當然沒有發光,而我的動作也沒有自動加速,但我的身體已經完美地重現劍技的軌跡了。著地的左腳讓地面微微震動,產生移動的巨大質量順著慣性沿理想的軌道往前奔去——

但完美的劍技表演也就到此為止了。無法撐住重量的雙腿從膝蓋開始產生搖晃,讓劍完全偏離目標砍倒了樹皮上。

嘰——!一陣直刺耳膜的聲音響起,讓頭上各個樹枝的小鳥飛起來往四面八方逃亡。但我根本看不見這些景象。因為我無法承受反作用力的手已經完全離開劍柄,整張臉也狼狽地撲進苔蘚里面。

「哇,所以我不是說了嗎!」

尤吉歐急忙跑來幫助我站起身,而我只能拼命吐出塞在嘴里的綠苔。最先蓍地的臉部就不用說了,就連兩手手腕、腰部以及兩腳膝蓋都痛得讓人想要哇哇大叫。我跪在現場呻吟了一會兒之後,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說:

「……這下不行了……狀態一定是全紅……」

尤吉歐當然聽不懂舊SAO裝備上要求力量值未滿的武器時窗口所顯示出來的狀態,只是用更加擔心的表情看著我。我只能急忙補上一句話:

「沒有啦,那個……體力好像不太夠。應該說,真的有人能裝備這把重死人的劍嗎……」

「所以我不是說過我們辦不到了嗎?一定是要獲得劍士的天職……或是入選城鎮衛兵隊的人才有那種能力啦。」

我垂下肩膀,摸著右手腕回頭看去。尤吉歐這時也隨我一起往後看。

然後我們兩個人便同時僵住了。

藍色薔薇劍那美麗的劍身,有一半已經砍進基家斯西達的樹皮里,就這樣停留在半空中。

「……不會吧……才一擊就……」

尤吉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沉默了好一陣子後才以沙啞的聲音低語。

他畏畏縮縮地伸出右手指尖,輕輕劃過劍與樹的接合部位。

「劍刃真的沒有受損……而且還深入基家斯西達長達兩限左右……」

我忍受著全身的疼痛站起身子,一邊拍著衣服上的髒汙一邊這麼說:

「所以我說值得一試嘛。那把藍薔薇之劍比龍骨斧還……呃,攻擊力比龍骨斧還要高。你再看一下基家斯西達的天命吧。」

「嗯嗯……」

尤吉歐點點頭,再次畫出印記並敲了一下樹皮。接著便緊緊盯著彈出來的窗口看。

「……二十三萬兩千三百一十四。」

「什、什麼!」

這次換成我嚇了一大跳。

「才減少一而已嗎?這一劍明明砍得那麼深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果然還是得用斧頭才行嗎……?」

「不對,不是那樣。」

尤吉歐把雙手環抱在胸前並搖了搖頭。

「是砍的地方不對。如果不是砍中樹皮而是砍中斷面中心,天命應該會減少更多……的確,只要使用這把劍,或許能比使用龍骨斧還要快上許多……說不定能在我這一代就結束這份天職……不過——」

尤吉歐轉過頭來,面露難色的他輕輕咬著嘴唇。

「也得能確實操縱這把劍才行。才揮動一次就讓身體痛成這樣,而且還砍不中瞄准的地方,結果反而會比使用斧頭還要慢完成工作吧。」

「雖然我不行,但尤吉歐說不定沒問題啊?你的力氣應該比我大,試著揮一下那把劍嘛。」

我毫不放棄地繼續游說,尤吉歐雖然露出猶豫的表情,最後還是低聲說了句「那就一次哦」並且將身體轉向大樹。

他用兩手握住砍入樹干的藍薔薇劍劍柄,像在撬東西般移動著劍身。當劍刃好不容易才離開樹干時,尤吉歐的上半身立刻開始搖晃起來,劍尖也隨著沉重的聲音插進地面。

「哇!果、果然還是太重了。我看真的沒辦法啦,桐人。」

「我都可以了,尤吉歐一定也沒問題啦。要領和揮動斧頭沒什麼兩樣。不過得比揮動斧頭時多利用一些身體的重量,不能只靠臂力,要讓全身的力量取得平衡。」

雖然不知道這樣子說能不能准確地傳達出竅門,但是尤吉歐畢竟擁有長年揮動斧頭的經驗,似乎馬上就理解我無法完全表達的部分了。他純樸的臉變得嚴肅,接著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沉下腰部舉起沉重的劍。

他緩緩把劍向後拉,短暫蓄力之後便隨著猛烈呼氣開始了極為快速的揮砍。他右腳腳尖直線往前跑,展現出的重心移動技巧完美得讓我大吃一驚。藍色光芒在空中留下軌跡,劍尖也朝著深入的斷面中心沖去。

——但是,最後一刻撐住全部質量的左腳還是稍微滑動了。往上挑的劍砍進V字型斷面的上端,發出厚重的聲音後停了下來。接著尤吉歐便和我相反地往後彈去,腰部撞上粗大樹根並發出低沉的眒吟。

「鳴咕……」

「喂喂,你不要緊吧?」

我急忙跑過去舉起了右手,但身上的痛楚還是讓我繃著一張臉。事到如今,我才意識到這個世界存在著痛覺。

在SAO或ALO等既存的VRMMO游戲里,角色受傷時腦部所產生的疼痛感全都被名為「疼痛緩和裝置」的系統給攔截下來了。如果不這樣做,就不可能進行血肉橫飛的肉搏戰直到HP只剩個位數了



但是,這個世界似乎沒有絲毫的娛樂性存在。雖然痛楚已經逐漸緩和下來,但我的手腕與肩膀到現在還是能感受到陣陣刺痛。光是扭傷與撞傷就已經這樣了,要是被武器給砍成重傷,究竟會產生多麼恐怖的痛苦呢。

看來今後若要在Underworld里拿劍戰斗,必須做好之前從來沒有被要求過的覺悟。畢竟至今為止,我從來沒有想象過被有重量的刀刃砍中肉體時會有什麼樣的痛楚。

尤吉歐只繃起臉三十秒便以輕快的動作站了起來,看來他應該比我還要耐痛才對。

「嗯~這辦法行不通的,桐人。在擊中目標之前,我的天命可就先耗掉不少啰。」

我們倆把視線移回樹上,發現藍薔薇之劍以淺淺的角度命中斷面上緣後就彈了開來,現在已經深深插入樹根附近的地面了。

「我倒是覺得頗有發展性呢……」

雖然我依然不肯死心的這麼表示,但尤吉歐臉上已經出現告誡小孩子般的表情,我也只好放棄掙紮並從苔蘚上撿起白色皮革劍鞘。尤吉歐把拔出的藍薔薇劍慎重收回我支撐的劍鞘里,然後罩上皮革袋並重新綁好繩子,最後小心翼翼地將劍放在稍遠處。

呼一聲喘了口氣之後,尤吉歐才拿起靠在基家斯西達樹干上的龍骨斧,然後叫道:

「嗚哇,感覺這把斧頭跟羽毛一樣輕呢——我們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看來下午得努力工作才行了。」

「嗯嗯……抱歉啰尤吉歐,要你配合我的突發奇想……」

我出聲道歉,少年則露出只能用純真一詞來形容的笑臉。

「沒關系啦桐人,我也覺得很有趣啊。那麼……換我先砍五十下啰。」

尤吉歐說完便很有節奏地揮起斧頭。我把視線從他背上移開,直接走到躺在地上的長劍旁,隔著皮袋用指尖輕撫劍鞘。

我的想法應該沒有問題才對。只要使用這把劍,一定能砍倒基家斯西達。但尤吉歐說的也沒錯,它並不是隨便亂揮就能夠產生效果的東西。

既然有這樣一把劍存在,那麼這個世界里一定有人能夠裝備且自由地操縱它才對。我和尤吉歐只是還沒違到能使用它的條件而已。

那麼,那個條件究竟是什麼呢?職業?等級?屬性?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查出來呢……

「…………」

想到這里時,我忍不住微微張開了嘴。因為自己的遲鈍實在太令我驚訝了。

只要看狀態窗口不就知道了?昨天尤吉歐打開圓形面包的「窗戶」時……還有我在教會房間里准備熄滅油燈時,都已經叫出過狀態窗口了,而我竟然還會想不到這一點,腦袋真的是有點問題啊。

我急忙伸出左手,用指尖畫出那個符號,稍微考慮了一下之後才敲了敲右手手背。結果正如我所期待的,有一個紫色矩形隨著鈴聲浮現,我當然馬上緊盯著耄面看。

和面包的窗口有些不同,上面顯示著好幾排文字列。我反射性地尋找注銷鍵,但很可惜的是上面並沒有這種東西。

首先,最上排寫著「UNIT ID:NND7-6355」。雖然Unit ID這種稱呼多少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但我只能要自己別去多想。接下來的英文和數字應該是存在于這個世界里的人類編號吧。

下面一排,則表示著基家斯西達也有的Durability,也就是尤吉歐所說的「天命」。上面的數值是「3280/3289」。一般來說左邊的應該是現在值,右邊的則是最大值。之所以會略微減少,可能是剛才隨便亂揮重劍而跌倒所造成的吧。我繼續把視線往下方移動。

第二行上面顯示著「Object Control Authority: 38」。下面則是「System Control Authority: 1」這樣的文字。

而這就是上面所顯示的所有信息了。根本看不見任何RPG游戲所必需的經驗值、等級與狀態等數值。我咬緊嘴唇,沉吟了一會兒。

「嗯~對象控制權限……應該是這個吧……」

從單字意義上看,它的確像是與使用道具有所關連的數值。但昍這個數字究竟算何種程度則是無從判斷起。

我歎了口氣並抬起臉來,結果尤吉歐專心揮動斧頭的背影馬上出現在我面前。在看著他那不停躍動的身體時,我忽然想到某件事,于是我立刻消除自己的窗口,准備喚出躺在面前的藍薔薇之劍的情報。我松開皮革袋子的袋口,讓劍柄稍微露出來,然後急忙畫一出印記並輕敲了它一下。

浮現出來的窗口上,除了有耐久值197700這種直逼基家斯西達的天命數值之外,也有我想知道的情報。耐久值下方所浮現的「Class 45 Object」,很有可能是跟剛才的控制權限相對應的數字。我的權限是38。確實尚未達到45。

消去劍的窗口後,我便把袋子綁了回去,接著當場躺了下來。我瞪著從基家斯西達的樹枝縫隙間能看到的一小片藍天,歎了口氣。雖然得到了一些情報,不過也只是從數字上確認了我無法操控這把藍薔薇之劍的事實而已。雖說只要讓權限上升到45應該就能解決問題,但我完全想不出升級的辦法。

如果這個世界基本上是按照VRMMO的准則來運作,那麼想要提升某種數值就只有長時間的反複訓練或打倒怪物賺取經驗值了,但我完全沒有嘗試前一種選項的時間與心情,至于後者……我根本還沒在森林或原野里看過任何的怪物。這種「雖然得到相當稀有的道具但等級卻不足以裝備」的狀況,通常會增進玩家賺取經驗值的動力,然而不知道提升等級的方法時便只會造成玩家的心理壓力。

MMO游戲處于尚未有攻略網站存在的摸索狀能心時,才是最有意思的一段時間——我發誓,等我回到現實世界之後,再也不說這種自認為帥氣的重度游戲玩家發言了。就在我做出這種無謂的決定時,砍完五十下的尤吉歐已經擦著汗水朝我走了過來。

「怎麼樣啊,桐人?還揮得動斧頭嗎?」

「嗯嗯……已經不痛了。」

我舉起雙腳,利用往下壓的反作用力站起身並伸出了右手。接過龍骨斧後,我發現它的重量跟藍薔薇之劍比起來確實只能說小巫見大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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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祈禱揮動斧頭的行為多少能讓關鍵數值上升了。我一邊這麼想,一邊用力將雙手握住的斧頭往後拉。

「嗚啊啊……真舒服……」

當不習慣重勞動而疲憊不堪的身體整個浸到熱水里時,我便忍不住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盧利特教會的浴室,是在鋪了素燒瓷磚的地板上埋進特大的銅制浴缸,然後在外壁的爐灶里燃燒木材讓洗澡水變熱。雖然中世紀歐洲應該不會有這樣的浴室,但不管這是世界創造者的設計,還是內部時間經過幾百年模擬後獨自進化的結果,它都是個讓我感謝萬分的設施。

吃完晚餐後,首先是阿薩莉亞修女、賽魯卡以及另外兩名女孩子使用浴室,接著才輪到我和四名男孩子入浴。那幾個吵死人的小鬼頭一直到剛剛才終于離開浴室,但是裝滿巨大浴缸的洗澡水卻沒有半點汙濁。我用雙手撈起透明液體淋在自己臉上,然後再度發出「呼~」的松弛聲音。

目前,我被丟進這個世界已經差不多三十三個小時了。

由于不清楚我開始潛行之後的FLA倍率究竟為何,所以也無從判斷現實世界里究竟過了多久。如果是等速——也就是完全和現實同步,而我又行蹤不明,那麼現在家人和亞絲娜應該十分擔心吧。

一想到這里,便有一股「根本沒時間悠閑地在這里泡澡,還不趕快尋找注銷方法」的焦慮感湧上喉頭。但另一方面,我也無法否認內心存在著一種欲望,讓我想要繼續探求這個世界的秘密。

我在保有桐谷和人意識和記憶的狀態下存在于這個世界,應該只是一種突發狀況才對。因為在這種狀況下,我的任何行動都可能讓模擬方向產生很大的偏差。而對于在這個世界進行模擬的人來說,絕對不會樂意見這最少有三百年以上的壯大實驗受到任何汙染。

這也就表示,目前狀況對我來說除了是個驚天動地的大危機之外,同時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RATH——這個規模不大知名度也不高卻擁有龐大資金的謎之新興企業,究竟有何企圖呢?若要查清真相,這是我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

「等等……這會不會也是借口呢……」

我把嘴巴也浸到熱水里,吐著泡泡咕噥道。

或許,我純粹只是遭到身為一名VRMMO玩家相心要「攻略」這個「世界」的單純欲望所驅使罷了——只靠自己的知識與第六感行走于這個沒有任何說明的世界,並且在此鍛煉自己的劍術來打倒眾多勇士,最後奪取最強者稱號。就是這麼愚蠢且幼稚的欲望。

假想世界里的實力,不過就是各項參數所顯示出來的幻象,這點我在過去已經有了許多次的體驗。像是二刀流最高級劍技被希茲克利夫破解時、在精靈王奧伯龍面前狼狽倒在地上時、在死槍追擊下只能到處逃竄時,我都曾經帶著無限悔恨的心情告訴

自己絕對不能犯下同樣的錯誤。

盡管如此,內心深處依然有一把炙熱的火焰不停煽動我。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少個人能輕易拿起我無法自由揮舞的藍薔薇之劍呢?守護法律的整合騎士到底有多強?闇之國的黑暗騎士如何?支配整個世界的公理教會又是由什麼人來領導呢……?

下意識揮動的右手指尖劃過水面,飛起來的水滴碰到正面牆壁後發出細微的聲音。

同一時間,通往脫衣處的門後方也有聲音響起,這才讓我從沉思當中回過神來。

「咦,還有人在里面嗎?」

我發現是賽魯卡之後急忙撐起身體。

「那、那個,是我——桐人。抱歉,我馬上就起來。」

「不……不用,你慢慢洗沒關系,只是離開時一定要把浴槽的栓子拔起來,然後把燈熄掉。那麼……我回房去了,晚安。」

她似乎打算馬上離開,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因此隔著門叫住了她。

「啊……賽魯卡。我有點事情想問你,晚上可以耽誤你一下嗎?」

倏然停下腳步的女孩像是有些猶豫般沉默了一陣子,但她最後還是用幾乎難以辨認的聲音回答我:

「……如果只有一下下就可以。房里的孩子們都已經睡了,我會到你房間等。」

接著她便不等我回答,直接發出細微的腳步聲離開了。我急忙站起身子,把浴缸底下的木栓拔開並熄掉燈後走到脫衣處。由于不用毛巾水滴也會自動消失,所以我趕緊穿上居家服,從一片寂靜的走廊爬上樓梯。

當我打開客房的門時,坐在床上晃著腳的賽魯卡隨即抬起臉來。她的穿著和昨天晚上不同,一身樸素的木棉睡衣,棕色頭發也綁成了辮子。

賽魯卡面不改色地從旁邊桌上拿起一個大玻璃杯,朝我遞了過來。

「哦,謝謝你。」

我邊道謝邊接過杯子,然後在賽魯卡旁邊坐下,一口氣喝光冰涼的井水。水分直接流入干渴身體的爽快感,讓我不由得低聲叫了起來。

「啊~簡直是天降甘霖。」

「甘霖?那是什麼?」

感到驚訝的賽魯卡微微歪著頭這麼問道。發現自己又講出這個世界沒有的名詞後,我只能急忙解釋:

「嗯……就是非常美味,喝下去就能讓人覺得精神百倍的水……差不多是這樣吧。」

「原來如此……就是像萬靈藥那樣的水啰……」

「那、那是什麼?」

「就是經過教會修士大人祝福的聖水啦。雖然我沒有見過,但聽說只要喝下一小瓶就能夠治愈傷口與疾病,甚至還能恢複減少的天命呢。」

「喔……?」

既然有那種藥,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因為傳染病而喪生呢?我內心雖然這麼想,但總覺得不應該直接問出口,于是保持沉默。不過至少可以知道,即使在公理教會這種有著神聖名字的組織統治下,這個世界也不像我當初所想的那麼美好。

接下我喝完的空杯子後,賽魯卡便馬上催促我。

「如果有別的事要問就快一點。雖然洗完澡後便禁止到男生房間的規定並不包含客房在內,不過要是讓阿薩莉亞修女知道,一定還是會被告誡一番的。」

「真……真是不好意思。那我簡單問一下就好,嗯……我想問關于你姐姐的事。」

這時,白色睡衣底下的纖細肩膀立刻晃動了一下。

「……我才沒有什麼姐姐呢。」

「那是現在吧?尤吉歐告訴我了。他說你有一個叫做艾麗斯的姐姐……」

我話還沒說完,賽魯卡便忽然抬起頭來,而這也讓我嚇了一跳。

「尤吉歐他告訴你艾麗斯姐姐的事情?他說了多少?」

「啊……嗯嗯……像是艾麗斯也在這間教會里學過神聖術……還有她六年前被整合騎士帶到央都去的事……」

「……這樣啊……」

賽魯卡輕歎了口氣並低下頭來,接著小聲地說:

「……尤吉歐並沒有忘記艾麗斯姐姐的事情啊……」

「咦……?」

「村子里的人……連爸爸、媽媽和修女都絕對不會提起關于艾麗斯姐姐的事情。她的房間也在好幾年前就被打掃乾淨了……簡直就像艾麗斯姐姐打從一開始便沒有存在過一樣……所以我才想,大家是不是都忘記姐姐的事了呢……尤吉歐應該也……」

「尤吉歐不但沒有忘,還很在意艾麗斯的事呢。如果……不是有天職,他可能馬上就到央都去找尋艾麗斯了。」

聽見我這麼說,賽魯卡又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才低聲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是這樣嗎……那……尤吉歐臉上失去笑容,也都是因為艾麗斯姐姐的緣故啰。」

「尤吉歐……失去笑容?」

「嗯。姐姐還在村子里的時候,尤吉歐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甚至可以說很難發現他有不笑的時候。不過當時我年紀還小,所以記得不是很清楚……但自從姐姐不在了之後,我似乎就再也沒有看見尤吉歐笑過了。而且本只是這樣……安息日他不是窩在家里,就是一個人跑到森林里去……」

我邊聽邊感到納悶。尤吉歐的言行舉止確實相當沉穩,但我並不認為他有壓抑自己的感情。往返森林的路上與休息時,他曾多次笑著和我說話啊。

若他在賽魯卡和其他村人面前不露出笑容,理由大概是——罪惡感吧?是因為害得人見人愛且受期待將接下修女職位的艾麗斯被整合騎士抓走,而自己卻又沒辦法救她,因而導致的罪惡感……?因為我不知道當時的事又不是村子里的人,所以他在我面前才能夠不再自責,是這個樣子嗎?

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麼尤吉歐的靈魂絕對不可能只是計算機程序。他一定和我一樣有著真正的意識與靈魂……也就是搖光。而這整整六年的漫長時光里,他一定為了這件事深感苦惱,也因此而不斷受到折磨。

一定得去央都才行。我再次有了強烈的念頭。這不光是為了我的目的而已。要是不把尤吉歐帶出村子並找到艾麗斯讓他們兩人碰面,總覺得像有根刺卡在喉嚨里一樣。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先把那棵基家斯西達給砍倒才行……

「……喂,你在想什麼?」

我被賽魯卡的聲音從沉思中拉了回來,于是抬頭對她說: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尤吉歐想必跟你所說的一樣,直到現在還是很重視艾麗斯。」

我一說出內心的想法,賽魯卡的臉似乎便有了些微的扭曲。她濃厚的眉毛與大賦睛都滲出了一抹寂寥感。

「說的……也對。果然沒錯……」

看見她垂下肩膀低語的模樣,就連我這個異常遲鈍的人也察覺到某種可能性。

「賽魯卡你……喜歡尤吉歐嗎?」

「什……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呢!」

我原本以為對方會齜牙咧嘴地抗議,結果她只是羞紅了臉並把頭別到一邊去而已。她就這樣低下頭去,隨即用有些緊張的聲音說道:

「……只是覺得很受不了而已……爸爸和媽媽雖然嘴里不說,但總是拿我和姐姐比較然後在那里歎氣。其他大人也是一樣。所以我才會離開家里住進教會來。但是……就連阿薩莉亞修女在教導我神聖術時,也會表現出『姐姐只要教一次就會』的態度。尤吉歐他雖然不是這種人……可是他在躲我。因為他只要一看見我就會想起姐姐。那根本……根本不是我的錯啊!我明明連姐姐的臉都記不清楚了……」

看見單薄睡衣下的嬌小背部開始顫抖,老實說我心底也產生了動搖。這可能是因為,至今我腦袋里一直某個部份認為這里只是虛擬世界,而賽魯卡與其他居民就算不是程序也只是類似的存在罷了。當我因為不知如何應對「有個十二歲的女孩在身邊哭泣」這種事而整個人僵住時,賽魯卡已經先用右手拭去眼角的淚並將水滴甩開了。

「……對不起,我一時失態了。」

「沒……沒關系,那個……想哭的時候還是哭出來比較好唷。」

雖然這句話連我自己都有點聽不下去,但未受到二十一世紀日本各種媒體荼毒的賽魯卡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並老實地點頭。

「……嗯,你說的沒錯。我覺得舒服多了。不過我真的好久沒在別人面前哭了。」

「這樣啊,賽魯卡真堅強耶。我到了這種年紀還是常在別人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我回想著在亞絲娜和直葉面前哭泣的各種情景並這麼說道,結果賽魯卡馬上瞪大眼睛看著我的臉說:

「咦……桐人的記憶已經恢複了嗎?」

「啊……沒、沒有啦。沒有恢複……只是有這種感覺……總、總之我的意思是,你就是你。絕對沒辦法成為另一個人……所以你只要做自己能力范圍內的事就好了。」

雖然這也是從某處借來的台詞,但賽魯卡考慮了一陣子之後便再度點了點頭。

「……你說的沒錯。或許……我一直沒有膽子面對自己與姐姐的差距……」

看見她堅強地這麼說,一想到自己打算把尤吉歐帶離這孩子身邊,心里便湧起一股罪惡感。當我正

在煩惱時,由鍾樓傳出來的沉穩和弦就此降臨。

「哎呀……已經九點了呢。我也該回去了。對了……結果桐人想問的究竟是什麼?」

我回答歪著頭的賽魯卡說「不用了,這樣就可以了」。

賽魯卡碰一聲從床上跳下來,但她只朝著門口走上幾步便回過頭看著我說:

「那個……桐人也聽說整合騎士帶走姐姐的理由了嗎?」

「咦……嗯嗯。怎麼了嗎?」

「我不知道姐姐究竟為什麼會被帶走啊。爸爸他們又不告訴我……很久以前我問過尤吉歐,但他不願意說。所以究竟是為什麼呢?」

我雖然稍微猶豫了一下,不過一想起那個理由後便馬上開口:

「嗯……記得是因為沿著河川往上游走並進到一個洞窟里,然後從那邊穿越了盡頭山脈,結果艾麗斯的手不小心碰到闇之國的土地……」

「……這樣啊……穿越了盡頭山脈嗎……」

賽魯卡就像是在考慮什麼事情一般,但她很快就輕輕點了點頭。

「明天雖然是安息日,不過祈禱的時間依舊跟平常一樣,所以你一定要記得起床唷。我可不會再來叫你了。」

「我、我會努力的……」

賽魯卡對我微微一笑,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我聽著她逐漸遠去的輕盈腳步聲,同時把上半身倒向床上。原本是想多了解一下艾麗斯這個充滿謎團的少女,但當時還只有五、六歲的賽魯卡果然沒有什麼相關記憶。唯一的收獲,就是明白尤吉歐究竟有多麼重視艾麗斯這名青梅竹馬。

我閉上眼睛,試著想象名叫艾麗斯的少女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腦海里當然無法浮現任何臉孔,不過眼睛深處似乎有一道金色光芒閃過。

隔天早上,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麼粗心大意。

喀啷~我隨著五點半的鍾聲睜開眼睛,想著「只要有決心還是能辦得到嘛」並干脆地下了床。

我打開東側的窗戶,伸個大大的懶腰,吸進一大口染上東方魚肚白的冰冷空氣。殘留于後腦勺的睡意殘渣,就在不斷的深呼吸當中完全消失了。

豎起耳朵傾聽,能發現走廊對面房間里的孩子們似乎也開始起床了。決定先一步去洗臉的我隨即迅速換起了衣服。

我的「初期裝備」束腰短衣與木棉長褲,目前看起來沒有明顯的髒汙;不過據尤吉歐所說,如果不時常清洗,衣服的天命減少速度便會加快。若是這樣,那麼我可能該想個辦法弄些換洗的衣物了。今天就跟尤吉歐談談這些事情吧——我一邊這麼想一邊從後門來到屋外,然後往水井走去。

我在木桶里裝了一些水並倒進臉盆里,接著開始啪嚓啪嚓地將它們潑到臉上。這時,忽然有人從後方快速朝這里接近。認為可能是賽魯卡的我挺起上半身,甩干手上的水並回過頭去。

「啊……早安,修女。」

站在那里的,是已經穿著整齊修道服的阿薩莉亞修女。我急忙低下頭之後,對方也向我點頭示意並答了聲「早啊」。見她原本就相當嚴肅的嘴角閉得比平時還要緊,令我的內心感到有些恐慌。

「那個……修女,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畏畏縮縮地問道。修女稍微猶豫了一下之後,簡短地回答:

「——賽魯卡不見了。」

「咦……」

「桐人先生,你有沒有聽說些什麼呢?我看她似乎跟你頗為親近……」

這難道是在懷疑我對賽魯卡做了什麼嗎?一想到這里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但馬上又覺得應該不會這樣。這個世界有絕對無法違反的規范——禁忌目錄,所以修女也不可能會想到誘拐少女這種大罪吧。也就是說,她認為賽魯卡是在自己的意志之下去了某處,而她純粹就是想要問我知不知道賽魯卡的去向而已。

「呃……她沒有跟我提過什麼耶……今天是安息目對吧?會不會是回家去了?」

我拼命轉動剛剛清醒的腦袋這麼說道,但修女馬上搖頭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賽魯卡來到教會這兩年,從沒有回過家。就算真是這樣,我也不相信她會一聲不吭地拋下晨禱離開。即使——並沒有禁止這麼做的規則……」

「那……會不會去買什麼東西了?早餐的材料通常是怎麼處理的呢?」

「昨天傍晚已經買好兩天分的菜了。因為今天所有商店都休息。」

「哦哦……原來如此。」

這下子我貧乏的想象力再也擠不出任何點子來了。

「……想必有什麼要緊的事吧?我想她馬上就會回來了。」

「……如果是這樣就好……」

阿薩一利亞修女似乎還是很擔心般皺著眉頭,但她不久後就歎了口氣說:

「那麼,我就等到午餐時間為止吧,如果那時候她還沒回來,我就去跟村公所的人商量看看該怎麼辦。抱歉打擾你了,我還得去准備晨禱。」

「別客氣……我也幫忙在附近找找看好了。」

修女點了點頭便轉身走向教會。我目送她的身影離去,並且將臉盆里的水倒掉,但胸口卻有了些許不安。昨天晚上和賽魯卡的對話中,似乎有件事情讓我有點牽掛。但我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難道賽魯卡失蹤跟我說的話有關?

于是,我便在不祥的預感下完成晨禱。接下來的早餐時間也在小孩子不斷詢問賽魯卡下落的情況下結束了,然而少女依舊沒有回來。我幫忙整理完餐桌後,朝著教會門口走去。

雖然沒和尤吉歐約好,但八點的鍾聲一響,我使從看見從北邊街道進入廣場的亞麻色頭發,于是放下心來跑了過去。

「嗨,桐人,早啊。」

「早安,尤吉歐。」

尤吉歐用跟昨天沒有兩樣的表情對我微微一笑,而我也簡短地跟他打了聲招呼,然後馬上接著說道:

「尤吉歐,你今天一整天都是休假對吧?」

「嗯,對啊。所以我才想來帶桐人到村子里四處走走。」

「雖然我也想到處逛逛,不過在那之前有件事想請你幫忙。賽魯卡一大早就不見了……所以我想去找找看……」

「咦咦?」

尤吉歐瞪大了綠色眼睛,然後擔心地皺起眉頭。

「她沒跟阿薩莉亞修女說一聲就離開教會?」

「好像是這樣。修女也說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我說啊,你知不知道她可能去哪里呢?」

「忽然這麼問,我也……」

「我昨天晚上和賽魯卡談了一些艾麗斯的事情。所以,我在想她會不會去了和艾麗斯有共同回憶的地方……」

當我說到這里時,除了終于發現到自己為什麼會如此不安外,同時也為自己的遲鈍感到懊惱不已。

「啊……」

「桐人,你怎麼了?」

「難道說……尤吉歐,以前賽魯卡問你艾麗斯被整合騎士帶走的理由時,你沒告訴她對吧?為什麼?」

尤吉歐眨了幾下眼睛,這才緩緩點了點頭。

「嗯……確實有過這回事。至于為什麼不告訴她嘛……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可能只是多少有些不安吧。因為,賽魯卡很可能會追隨艾麗斯的腳步跑到那里去……」

「沒錯!」

我低頭發出呻吟。

「我昨天已經告訴賽魯卡關于愛莉碰到闇之國土地的事情了……我想賽魯卡一定是跑到盡頭山脈去了!」

「咦咦!」

尤吉歐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蒼白。

「這下糟了。我們得在村里的人發現前追上去把她帶回來……賽魯卡大概是幾點出發的?」

「不曉得。我五點半起床時好像就已經不在了……」

「現在這個季節,大概要五點左右才會開始天亮。再早一點根本沒辦法在森林里行走。這樣看來,應該是三個小時前出發的嗎……」

尤吉歐往天空瞄了一眼後又繼續說:

「我和艾麗斯到洞窟去的時候,以小孩子的腳程也只花了大約五個小時。我想賽魯卡已經走了一半以上,就算我們馬上追過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趕上她……」

「那我們快點走吧。」

我這麼催促,尤吉歐立刻點了點頭。

「沒時間做什麼准備了。幸好我們會一直沿著河川走,所以水分補充絕對沒有問題。好……往這邊走。」

于是,我和尤吉歐便在不引起村民們懷疑的最快速度下朝著北方前進。

當商店愈來愈少,周圍也沒有其他人時,我們倆便飛快地沖過石板下坡。大概五分鍾左右,我們已來到橫跨水渠的橋邊,趁著值勤室里的侍衛不注意時趕緊來到村外。

和到處都是寬廣麥田的南側不同,村北是一片深邃的森林。灌溉水渠在構成盧利特村的山丘外繞了一圈,之後便連結到我們眼前這條南北貫穿森林的河川,而它的岸邊已經成了一條長滿短草的小路。

尤吉歐踏上這條沿著河流前進的小路,往前走了十步左右後停了下來。他用左手制止我往前走並蹲下,接著用右手碰了一下稍長的一團雜草。

「這里…

…有被踏過的痕跡。」

他低聲說完,隨即畫出印記叫出草的「窗戶」。

「天命稍微減少了。要是大人踩上去應該會減少更多,所以不久前一定有小孩經過這里。我們快點趕路吧。」

「嗯嗯……走吧。」

我點了點頭,追隨快步向前走的尤吉歐而去。

不管前進了多久,右河川左森林這樣的景色還是完全沒有改變。頂多就是途中經過一個大池子和有些崎嶇的路段而已。這讓我不禁懷疑是不是踏進了RPG里常會出現的「循環地帶」陷阱里了。由于早已聽不見村子鍾樓傳出來的報時聲,要得知時間的手段只剩觀察慢慢往上升的太陽而已。

我和尤吉歐以半走半跑的速度不斷往上游前進。如果是在現實世界里,我只要像這樣運動個三十分鍾左右就氣喘籲籲了。幸好這個世界的男性平均體力似乎相當不錯,所以目前我不但不會感到疲憊,反而還因為適度的運動而感覺相當舒服。雖然我向尤吉歐提議是否要稍微加快速度,但他表示再走快一點會讓天命不斷減少,到時候若不經過長時間休息將無法繼續往前進。

即使我們已經在這種接近極限的速度下走了兩個小時,還是沒辦法在前方道路上看見少女的蹤影。其實從時間上來看,賽魯卡差不多已經要到達洞窟了。不安與焦躁伴隨著一股汗味在我嘴里擴散開來。

「尤吉歐啊……」

我在調整呼吸的同時對著尤吉歐搭話,走在右前方的尤吉歐便回過頭來瞄了我一眼。

「什麼事?」

「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想先問你一下……如果賽魯卡真的進入闇之國,會當場被整合騎士抓走嗎?」

尤吉歐的目光不斷游移,似乎是在搜尋自己的記憶;但他馬上就說出否定的答案。

「不……整合騎士應該明天早上才會飛到村子來。六年前就是那樣。」

「這樣啊……那麼,即使真的發生最糟糕的情況,我們也還有解救賽魯卡的機會。」

「……你在想什麼啊,桐人?」

「很簡單啊。只要在今天以內帶著賽魯卡離開村子,說不定就能逃離整合騎士的追捕了。」

「…………」

尤吉歐把臉轉了回去,沉默一會兒之後才低聲說著:

「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辦到。何況還有天職……」

「我可沒說要尤吉歐和我一起逃走唷。」

我故意用挑釁的語氣說道。

「我會帶著賽魯卡逃走。因為是我不小心說溜嘴的,所以必須負起責任。」

「……桐人……」

看見尤吉歐側臉浮現受傷的表情,讓我內心也感覺一陣刺痛。然而,我這麼做只是為了讓他那頑固的「守法精神」產生動搖。雖然這麼做好像是在利用賽魯卡的危機,讓我感到不太舒服,但也該弄清楚一件重要的事了——對生活在這個世界里的人來說,禁忌目錄究竟只是單純的倫理規范,還是絕對無法違反的強制規則。

幾秒鍾之後,尤吉歐便緩緩搖了搖頭。

「不行啦……那行不通的,桐人。賽魯卡她也有自己的天職啊,就算知道騎士會來逮捕她,她也絕不可能和你一起離開。而且,我想事情應該不會這麼糟糕才對。因為賽魯卡她絕對不敢犯下『踏入闇之國』這麼重大的禁忌。」

「但是,艾麗斯就那麼做啦。」

我簡短地提出反證後,尤吉歐咬緊嘴唇,再度表現出更加強烈的否定態度。

「艾麗斯她……她是特別的存在啊。她和村里的每個人都不一樣。當然也和我……以及賽魯卡不同。」

說到這里,他便像是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般。稍微加快了跑步速度。我在從後追趕的同時,也于心里對那名只知道名字的少女低語。

——艾麗斯……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看樣子,對于包含尤吉歐與賽魯卡在內的居民來說,禁忌目錄果然不是能夠隨自己意志去違反的存在。就像現實世界里的人類無法打破物理定律在空中飛行一樣。這個結果,也可以印證我「他們雖然擁有真正的搖光,卻又不是真正的人類」的考察並沒有錯誤。

然而如果是這樣,違反重大禁忌……應該說能夠違反重大禁忌的少女艾麗斯,又是什麼樣的存在呢?是和我一樣利用STL潛行到這個世界的測試玩家嗎,還是說——

我的兩條腿不停自動往前邁進,腦子則拼命整理著思緒的碎片。此時尤吉歐打破了沉默。

「看得見啰,桐人。」

嚇了一跳的我馬上抬起頭來。確實我們的前方已經不再是森林,可以看見更遠處有一整排相連的灰白色岩石。

我們兩人並肩沖過最後幾百公尺,在腳底下的草地轉變成沙粒處停了下來。呼吸變得稍微有點急促的我,只能默默抬頭看著出現在眼前的光景。

這也太假想世界了吧——眼前兩個壁壘分明的區域實在會讓人忍不住想這麼吐槽。從蒼郁的樹林邊緣經過些微緩沖地帶後,忽然就是近乎垂直的岩山矗立在那里。更驚人的是,岩山從手能碰得到的高度開始就覆蓋于薄薄白雪之下,不知高達幾千公尺的山頂附近更是發出了純白亮光。

雪山由我所在之處從左至右一直延伸到視線所能看得見的距離為止,似乎將世界完美地分成了「這邊」以及「那邊」。如果這個世界有設計師存在,我實在很想跟他抱怨一下——這種劃分界線的方式太過粗糙了。

「這就是……盡頭山脈嗎?而這個後面就是闇之國……?」

我在難以置信的狀態下如此嘟囔,尤吉歐馬上就點了點頭。

「我第一次來這里時也嚇了一大跳。想不到世界的盡頭……」

「……居然會這麼近。」

我歎著氣接下去講完後半句話,隨即下意識地產生了疑問。這條沒有任何阻礙與分岔的小路加上區區兩個半小時就能夠到達的距離,簡直就像——故意要讓居民靠近禁忌之地,或是反過來讓闇之國的居民入侵……

這時尤吉歐以催促的口氣對茫然的我說:

「快點走吧。我們和賽魯卡的距離應該已經縮短到三十分鍾以內了。如果找到她之後馬上回頭,應該就能在天還沒暗之前回到村子里。」

「嗯嗯……說的也是。」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發現我們一路溯源而上的小河,看起來就像被忽然出現在岩石上的洞窟給吸進去了一樣——雖然它應該是從那里流出來才對。

「就是那里嗎……」

我們小跑步往那邊靠了過去。洞窟的高度與寬度都相當大,而湍急的小河左側則有一塊能讓兩人並肩走在一起的岩石平台。洞窟深處一片黑暗,而且不時有刺骨寒風從里頭吹出。

「喂,尤吉歐……沒有光線怎麼辦?」

完全忘記攜帶探索洞窟必備道具的我急忙這麼問道,結果尤吉歐隨即露出「交給我吧」的表情點了點頭,然後舉起一根不知道什麼時候撿來的草穗。當我正納悶著那根小草能做什麼而呆呆觀望時,他已用認真的表情開口這麼念道:

「System call!Little small rod!」

「System call」?就在我為此驚訝不已之際——

尤吉歐手里的草穗前端已經發出了藍白色光芒。接著,他便把足以照亮前方數公尺的光源舉在前面,迅速地往洞窟里走去。

依然十分驚訝的我從後面追了上去,追到他身邊問:

「尤、尤吉歐……剛才那是?」

尤吉歐雖然還是皺著眉頭,嘴角卻閃過有些得意的微笑。他回答:

「是神聖術啦,不過這很簡單。我前年決定要來拿『監薔薇之劍』時拼命練習才學會的。」

「神聖術……你知道什麼System啦Little啦的意思嗎……?」

「意思……沒這回事吧,它只是種儀式,是向神明請求降下神跡的咒語啊。高級神聖術的咒語要比剛才的長上好幾倍呢。」

原來如此,對他們來說那並非語言,只是一種咒語而已?我在內心暗暗點著頭。不過這咒語也太現實了吧。我看這個世界的設計者八成是個很現實的人耶。

「那……我也能施法嗎?」

即使在這種狀況下,我還是有些興奮地這麼問道,但尤吉歐卻用有些不確定的口氣回答:

「我每天趁著工作的空檔練習,持續了兩個月左右才學會這個神聖術。艾麗斯她也曾說過,有天分的人一天就學會了,相對地沒天分的人就算一輩子也學不會。我不知道桐人的天分如何,但應該沒辦法馬上能使用才對……」

換言之,要使用魔法……不對,這里叫神聖術,就必須經過反複練習來提升熟練度嗎。看來這確實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學會的技能。于是我暫時放棄這個念頭,專心凝視前方的黑暗。

濕濡的灰色岩石表面不斷左彎右拐地往前延伸。雖說身邊有個伙伴,但在刺骨寒風吹襲下,手邊沒有任何防身之物多少會讓人感到有些不安。

「我說啊……賽魯卡真的會走進這麼深的地方來嗎……」

我不由

得這麼咕噥,而尤吉歐只是默默將光源照向腳邊。

「啊……」

在藍白色光圈照躍下,結了冰的淺水灘隨即浮現。它的中央已經被人踏破,裂痕往四面八方擴散開來。

我試著站到上面去,冰塊便在發出啪嘰的聲音後裂得更大了。也就是說,之前有體重比我輕的人踩過這里。

「原來如此……看來沒錯。真是的……那小妮子真不知該說她是大膽還是不知死活耶……」

我忍不住這麼抱怨,結果尤吉歐卻一副覺得不可思議的樣子歪著頭說:

「其實也沒什麼好害怕的啊。因為這座洞窟里早已沒有白龍,連老鼠和蝙蝠都沒一只呢。」

「說、說的也是哦……」

我再度對自己說,這個世界里就算有動物也沒有會發動攻擊的怪物存在。至少盡頭山脈的這一邊就跟VRMMO里的圈內沒有兩樣。

我原本准備放松不知不覺間繃緊的背部,但就在這個時候——

有種奇怪聲音跟著前方黑暗處吹過來的風傳進耳里,使得我和尤吉歐忍不住面面相覷。那種「嘰嘰」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某種鳥類或者是野獸的鳴叫聲。

「喂……剛才那是什麼聲音?」

「……不曉得……我也是第一次聽見那種聲音。啊……」

「這、這次又怎麼啦?」

「桐人,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聽見他這麼問,我便對著吹過的風深深吸了口氣。

「啊……好像有燒焦的味道……還有……」

感覺稍微有點野生動物的腥味參雜在樹脂燒焦的味道里,而這同時也讓我繃起了臉來。因為那實在不是能讓人安心的味道。

「這到底是怎麼……」

當我說到這里時,忽然又有新的聲音響起,我立刻倒抽了一口氣。

一道拖著長長尾音的「呀——」聲,無疑是來自于女孩子的慘叫。

「糟糕!」

「賽魯卡……!」

我和尤吉歐同時大叫,然後在難以施力的冰凍岩石上全力奔跑了起來。

自從被丟到這個世界以來,最大的危機感甚至比不知道身處何方時還要嚴重——像一道冰流般在體內側巡梭,讓我的手腳開始有點麻痹。

這個「Underworld」果然不是完全的樂園。薄薄一層和平底下,包覆著漆黑的惡意。如果不是這樣就無法說明這一切。這個世界恐怕是個夾住所有居民的巨大老虎鉗。某人花費了數百年的時間,慢慢、慢慢地用力將老虎鉗往內夾緊。就為了想要觀察居民們是會團結起來抵抗,還是束手無策地被夾扁。

盧利特村應該是最接近老虎鉗鉗口的地點之一吧。隨著「最後一刻」慢慢接近,村中居民遭到夾扁而消失的靈魂也慢慢開始增加了。

但是,我絕對不允許它選擇賽魯卡當第一個犧牲者。因為讓她來到這座洞窟的人是我。既然已經干涉到別人的命運,那麼我就該負起責任,把她平安帶回村子里去……

我和尤吉歐就靠著草穗發出來的微弱光線全力向前沖。呼吸愈來愈紊亂,每當為了吸進空氣而喘自心時胸口便會感到一陣劇痛,腳底多次打滑而撞上地面的膝蓋與手腕也不停有刺痛感。

雖然不難想象自己的「天命」正在持續減少,但我們也不可能因此緩下奔跑的速度。

隨著我們愈往前進,木頭燃燒的焦味與發酸般的野獸腥味也愈發濃厚,同時還不斷有喀嚓喀嚓的金屬聲混雜在野獸叫聲中傳進我們耳里。雖然不知前方到底冇什麼在等著我們,但很容易就能夠判斷出那絕對不是什麼友善的存在。

既然現在腰間連把小刀都沒有,那我們就必須先訂好計劃再謹慎地前進——我雖以玩家的身份這麼對自己咕噥,但現在不能再猶豫下去的心情卻更為強烈。更何況,不管我說些什麼,帶著凝重表情拼命往前沖的尤吉歐都不可能停下腳步。

忽然間,前方岩壁上出現搖晃的橘色光線。從反射的情況來判斷,里面應該是個半球形的寬廣空間。這時我的肌膚已經能明確地察覺敵人的存在感,而且敵人不只一個——他們為數眾多。我一心祈禱賽魯卡能平安無事,然後幾乎和尤吉歐同時沖進半球狀空間里。

看清一切,然後做出最適當的行動——而且愈快愈好。

我遵從這個深深刻在腦海里的准則,死命瞪大自己的眼睛,然後像廣角照相機一般擷取下眼前的畫面。

這個幾乎是正圓形的半球體,直徑大約有五十公尺左右吧。地面雖然覆蓋著厚厚的冰塊,但中央部分卻有相當大的裂縫,露出了底下的藍黑色水面。

橘色光源是立于水池周圍的兩堆柴火。黑色鐵籠里的木柴正燒得劈啪作響。

再來就是圍在兩團火焰四周的家伙。他們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看起來雖然是人形,但很明顯不是人類也不是野獸。總數看起來超過三十。

每個人或許亥說每一只的身材都不怎麼高大。站起身來的家伙頭部大概只到我的胸口為止。但他們有些駝背的身軀卻都相當粗壯,特別長的手臂與帶著尖銳爪子的手掌看起來能撕裂所有物體。那些家伙身上都穿著閃亮的皮革制鎧甲,腰部周圍除了掛著許多毛皮、某種動物的骨頭與小袋子等物品外——還有看起來雖然粗糙,卻感覺得出頗有威力的鐵鑄蠻刀。

這些家伙的肌膚是暗沉的灰綠色,上面還長出稀疏的硬毛。每一只頭部都光溜溜的沒有任何毛發,集中在尖銳耳朵周圍的長毛看起來就像是鐵線。他們沒有眉毛,凸出來的額頭下方掛著異常巨大的眼睛,放出了暗濁的黃色光芒。

我只能說這是種非常詭異——但我長年來已經見怪不怪的模樣。

他們正是在我熟悉的RPG里幾乎都會登場的低級怪物「哥布爾」。在了解整個事態之後,我也得以稍微放松了肩膀的力道。哥布爾通常都是讓新手玩家練習兼賺取經驗值用的怪物,所以能力值大多設定得相當低。

但是,這份安心感在離我和尤吉歐最近的一只哥布爾注意到我們,並且把視線移到我們身上後便消失了。

發現那家伙浮現在黃色眼珠里的感情之後,便有一股寒意直接透進我的骨髓中。他眼神里先是露出些許疑惑與驚訝,但馬上就轉變成殘忍的欣喜與無限的饑渴。眼前濃烈的惡意,讓我覺得自己像掛在大蜘蛛網上的飛蟲一般完全無法動彈。

這些家伙也不是程序。

我在壓倒性的恐懼當中,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這些哥布爾也擁有真正的靈魂。他們的智能,來自于某種程度上和我以及尤吉歐完全相同的搖光。

但究竟——為什麼會有這種事呢?

我被丟到這個世界後的兩天里,大約已經推測出尤吉歐與賽魯卡等居民是什麼樣的存在了。他們應該不是出自真正的人腦,而是保存在某種人造媒介里,換言之就是「人工搖光」。雖然我想不出什麼樣的媒介能夠保存人的靈魂,但如果STL能夠讀取靈魂,那麼要複制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才對。

雖然這樣的推測相當恐怖,但我認為複制對象應該是剛出生的嬰兒吧。RATH複制了無數的「靈魂的原型」,然後讓他們在這個世界里從一個嬰兒開始成長。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任何假設能夠說明Underworld居民們「擁有真正的智能」、「數量遠超過STL實際存在的機台」等矛盾狀況了。第一天晚上,讓我覺得RATH正在挑戰神明的恐怖目的便是——創造真正的AI,也就是「人工智能」。而且還是拿人類的靈魂來做原型。

而這個目的他們已經成功了將近九成左右。尤吉歐甚至比我還要深思熟慮,而且也表現出許多複雜的情感。也就是說,RATH這場壯大且傲慢的實驗應該已經可以結束了。

實驗之所以到現在還在持續進行,大概是RATH對目前的成果仍然有不滿意之處吧。雖然只能經由自己的想象來推測究竟是什麼地方不足,但我認為這點應該和尤吉歐等人無法打破「禁忌目錄」這個基本規則有關。

總而言之,這項假設幾乎可以完美解釋尤吉歐等人的存在。他們跟我的差異,僅止于物理層面的存在次元不同而已;就靈魂本質而言幾乎可說跟我一樣是「人類」。

但是——如果是這樣,那這些哥布爾又是什麼東西呢?從他們黃色眼球里放射出來的強烈惡意又是怎麼回事……?

我實在沒辦法也不願相信他們的靈魂原型也是來自于人類。難道說,RATH在現實世界里也抓到了真正的哥布爾,然後讓STL讀取他們的靈魂嗎——我的腦袋里甚至已經開始閃爍著這種荒誕不經的念頭。

雖然和哥布爾視線相交的時間根本不到一秒鍾,但已經足夠讓人戰栗不安了。當我正感到束手無策而只能僵在現場時,一只哥布爾忽然發出「嘰~~」的聲音這或許是他們的笑聲——然後站了起來。

接著,他開口說話了。

「喂,你們看!今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然又有兩只白伊武姆的小鬼闖進來啦!」

下一秒,半球形空間里馬上充滿了嘰嘰嘰的叫聲。附近的哥

布爾先後拿起蠻刀,以饑渴的視線望著我們。

「怎麼辦,這兩個家伙也要抓起來嗎~?」

一開始的哥布爾這麼叫完後,深處立刻傳出「唬——」一聲大吼,而這也讓所有哥布爾笑聲都停了下來。怪物群隨即往左右分開,從中走出一只看似指揮官的巨大哥布爾。

只有這個家伙身上裝備著金屬鱗甲,頭盔上還插著原色的裝飾羽毛。下方泛紅的兩眼,迸發出光靠視線就讓人差點昏眩的壓倒性邪惡以及冷酷如冰的智慧。哥布爾隊長嘴角一歪露出黃色雜亂的牙齒,以沙啞的聲音說:

「男伊武姆就算抓回去也賣不掉。太麻煩了,直接在這里宰了他們做成肉塊吧。」

殺掉。

我瞬間不知道該怎麼判斷這個名詞究竟代表什麼意義。

我想應該可以排除真實的死亡,也就是我現實世界身體遭受致命傷害的可能性才對。因為這些哥布爾不可能加害我現實世界處于STL里的肉體。

但是,也不能像一般VRMMO一樣,把死亡看成只是單純的異常狀態之一。這個世界里,除了公理教會的中樞部門之外是沒有複活魔法與道具的。要是在這里被這些家伙殺害,那麼「桐人」的游戲就會在此結束。

那麼,如果真的死亡,我的主體意識究竟會變成何種狀態呢?

是會在RATH的六本木分公司里醒過來,然後操縱員比嘉健對我說聲「辛苦啦」並遞上飲料?還是在某座森林里蘇醒後重來一次?又或者是成為沒有肉體的幽靈,只能在旁邊看著這個世界的結局?

我擁有自己的腦這個「專用保存媒介」,但他們這些存放在某種大容量記憶裝置內的搖光則不同。一旦他們死亡,會不會就這樣被完全刪除呢……?

對了……賽魯卡,她又在甚麼地方?

我停止思考,把意識移到眼前的景象上。

四名手下遵從隊長的指示,拿著手里的蠻刀往我們這邊走來。無論是緩慢的步調還是露出牙齒的殘虐笑容,都顯示出他們滿心想要屠殺我們。

留在池子附近的二十幾只哥布爾們,也興奮地開始發出嘰嘰的起哄聲,而我終于在最深處發現正在尋找的人。由于四周相當黑暗所以很難看見穿著黑色修道服的賽魯卡,但我確實發現她躺在簡陋的台車上。雖然身體被粗大草繩綁住而且還閉著眼睛,但從臉色來判斷應該只是昏過去而已。

回想起來,剛才哥布爾隊長確實曾說過,男「伊武姆」——應該是指人類——就算抓回去也很難賣,所以要手下當場把我們殺掉。

反過來說,這也就表示女性賣得出去。他們准備把賽魯卡綁回闇之國當成商品賣掉。要是不想點辦法反抗,我和尤吉歐應該會被他們殺害吧。但是等待著賽魯卡的,卻是比死亡更加殘酷的命運。我實在無法把它當成只是模擬的一部分。絕對沒有辦法。因為她和我一樣是人類——而且是個只有十二歲的女孩子。

既然如此,那我們要做的——

「就只有一件事了!」

我輕聲說道。身邊和我一樣整個人僵住的尤吉歐也動了一下。

無論如何都要救出賽魯卡,即使要犧牲我這條虛擬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不過,事情當然沒有那麼容易。因為我們和敵人的戰力實在相差太大了。面對擁有蠻刀與鎧甲等武裝的三十只哥布爾,我們身上卻連一根木棍都沒有。但這也是因為我的不小心,才會讓陷入即使如此還是得奮力一搏的狀況。

「尤吉歐……」

我依然看著前方,接著快速這麼說道:

「聽好了,我們要救出賽魯卡。你還能動吧。」

我馬上就聽見了「嗯」的回答。果然就如同我觀察的一樣,他有著相當沉穩的個性與堅強的心靈。

「等我數到三,就一起用身體撞開眼前的四只哥布爾。因為身材有段差距,所以只要我們不害怕就一定能成功。然後我往左你往右,分別把火堆踢進池子里去。注意千萬別把發光的草弄丟了。火一熄滅,你就從地上撿起劍守住我背後。不用勉強打倒他們也沒關系。而我就趁此時收拾那個最大的家伙。」

「……我從來沒揮過劍啊!」

「跟揮斧頭一樣啦。要沖啰……一、二、三!」

雖然是在冰上,但我和尤吉歐還是能毫不打滑地往前沖了出去。我在心里祈禱好運能持續到最後,同時從腹部迸出怒吼。

「嗚哦哦哦哦哦哦!」

遲了一拍之後,尤吉歐也隨我發出「哇啊啊啊」的叫聲。雖然聽起來有點像哀嚎,但已經充分發揮出效果了,四只哥布爾全都瞪大黃綠色眼睛愣在那里。當然,他們會這樣子可能不是因為那道聲音,而是這兩個「伊武姆小鬼」舍身攻擊讓他們嚇了一跳的緣故。

我在剛好跑到第十步時沉下身子,右肩全力朝著左邊那兩只哥布爾當中的空隙撞了過去。可能是突襲與體格差異所造成的加分效果吧,兩只哥布爾當場被我撞翻,在冰上不停揮動手腳往後滑去。我稍微瞄了一下旁邊,發現尤吉歐的沖撞也順利成功,另外兩只哥布爾就像四腳朝天的烏龜般往後遠去。

我們絲毫沒有停下腳步,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朝著哥布爾圓陣狂沖。幸好他們隨機應變的能力似乎不是很好,包含隊長在內的所有哥布爾到現在都還沒站起身,只是呆呆地望著我們。

對,給我呆呆坐在那里吧。我咒罵般地祈禱著,穿越哥布爾之間的縫隙跑完最後幾公尺。

哥布爾隊長不愧是隊長。智能高出眾手下的他,便在此時用充滿怒氣的聲音大吼:

「別讓那兩個家伙靠近火源——」

但他終究是遲了一步。我和尤吉歐一沖到火堆旁邊,馬上就將它朝著水面踢去。兩團火球灑落著大量火花沉進黑水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啪咻的聲音與白色水蒸氣。

半球空間當場完全籠罩在黑暗中——但緊接著就有一道微弱的藍白光芒悄悄擊退了黑暗。那是尤吉歐左手草穗所發出來的光芒。

這時候,第二個僥幸降臨到我們身上。

周圍的大量哥布爾全都開始尖聲慘叫,有的遮住自己的臉,有的朝後蹲下身子。仔細一看,就連池子後方的哥布爾隊長也挺著上半身用左手蓋住眼睛。

「桐人……這是……?」

聽見尤吉歐驚訝的低語聲後,我簡短地回答:

「這些家伙……可能害怕這種光線吧。現在正是我們的好機會!」

大量武器隨隨便便地丟在池子周圍,我從中撿起一柄宛如巨大鐵板的粗糙直劍與一把前端十分寬大的彎刀,然後把刀塞進尤吉歐手里。

「這把刀的用法應該和斧頭差不多。聽好了,用草的光芒牽制他們,只要把靠近的家伙趕走就可以了。」

「桐……桐人呢?」

「我要打倒那個家伙。」

簡短回答完之後,我便朝從手指縫隙中以憤怒眼神瞪著我們的哥布爾隊長跨出一步,然後試著迅速左右搖晃雙手握住的直劍。它和外表不同,給人一種略輕的手感,但總比藍薔薇之劍那樣重到無法揮動要好多了。

「喂喂~!兩只伊武姆小鬼……你們難道想和我這個『蜥蜴殺手屋卡奇』大人交手嗎~!」

隊長用單眼瞪著緩緩靠近的我這麼大吼。同時右手也從腰間拔出巨大蠻刀。漆黑的刀身上似乎黏著鐵鏽或者是血跡,散發出一種異樣的壓迫感。

我贏得了他嗎——?

與這名身高差不多但體重與肌肉量遠優于我的敵人對峙,讓我瞬間感到有些膽怯。但我馬上就咬緊牙關繼續前進。要是不在這里打倒這個家伙並且救出賽魯卡,我到這個世界就等于只是為了給那孩子帶來不幸。身材差距根本不是問題。在舊艾恩葛朗特里,我已經跟無數比我大出三、四倍的怪物對戰過了。而且還是在一旦落敗就會真正死亡的條件之下。

「你錯了!不是要跟你交手——是要干掉你!」

這句話一半是說給隊長聽,而另一半是則說給我自己聽的。喊完之後,我便一口氣沖過最後一段距離。

我左腳用力一踩,劍也隨之從敵人左肩往下砍落。

雖然自認沒有輕敵,但哥布爾隊長的反應卻比想象中還來得快,就這麼無視我的劍直接橫向揮動蠻刀。我在千鈞一發之際彎腰躲過攻擊,但似乎還是有幾根頭發被掃過,頭皮馬上有一陣被拉扯的感覺。我的劍雖然砍中了他,但似乎只能夠粉碎他金屬制的護肩而已。

要是停止攻勢就會被對方以蠻力壓制,有了這種預感的我,立刻保持低姿勢穿過敵人身邊,然後朝他整個放空的側腹使出一記水平斬。這次雖然有確實命中的手感,但還是沒能貫穿他身上的粗糙鱗甲,只能彈飛上面的五、六塊板金而已。

拜托磨一下劍好嗎!我暗暗咒罵著劍的主人,然後在萬分驚險地躲過從天而降的反擊。看見蠻刀厚重的刀尖整個刺入結冰地板,也讓我再度對哥布爾的戰力感到恐懼。

像這樣的單發攻擊沒辦法決定勝負。做出這種判斷的我,為了在哥布爾隊長從僵硬狀態回複過來之前反擊而用力往下一踩。我的身體已進入半自動狀態

,試著要重現過去在另一個世界里重複過無數次的動作。也就是名為「劍技」的必殺技巧。

這個瞬間,完全出乎我預料之外的現象發生了。

我的劍竟然散發出極度微弱的紅色光芒。同時身體也以超乎這個世界物理定律的速度揮出手中劍。感覺就像某個人用隱形的手推著我的背部一樣。

從右下方低處往上斬的第一擊砍過敵人左腳,讓對方停了下來。

由左往右掃的第二擊切開敵人的胸甲,淺淺劃過底下的肌肉。

從右上迅速砍下來的第三擊,將敵人為了防禦而舉起的左臂由手肘略下方的位置整個砍斷。

由切斷面迸出的鮮血,在藍白色光芒當中看起來一片漆黑。哥布爾被砍飛的左手回轉著掉進左側池子里,發出了噗通的水聲。

——贏了!

就在我如此確信的同時,也感到了一陣驚訝。

剛才的攻擊……單手劍三連擊技「銳爪」並非虛有其表,是貨真價實的劍技。在揮砍當中,劍身所發出的紅光在空中留下軌跡,而我的身體也藉由無形力量產生了加速度。換句話說,就是「效果光」與「輔助系統」。

這也就表示,這個Underworld里是有劍技存在的。它也被寫進轉動整個世界的程序當中了。這絕不是只靠想象就能使出來的技巧,因為我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發動什麼樣的攻擊。系統在確認我的起始動作後便發動了劍技,然後藉由輔助系統協助完成動作。若不是這樣,剛才那一切根本不可能會發生。

但是,眼前又浮現了一個新問題。

昨天為了砍倒惡魔之樹基家斯西達,我以「藍薔薇之劍」使出單手直劍用單發劍技「平面斬」。那是難易度比銳爪還低的初期劍技只是單純的水平斬。但系統卻沒有幫助我。劍不但沒有發出光芒,身體也沒有加速,而且劍刃根本沒有砍中目標,最後我只能狼狽地趴在地上。

那為什麼現在能發動劍技呢?因為這是實戰嗎?然而系統又是怎麼判斷使用者是否真的在戰斗呢……?

我只用了一眨眼的時間便閃過這一大串念頭。這在舊SAO里根本不算什麼空隙。因為當我使出連續技而陷入僵硬狀態時,敵人也會因身體受到巨大損傷而後仰導致無法動彈才對。

但是——就算這個世界存在劍技,它也不是VRMMO游戲。我竟然粗心地忘了這一點。

左臂被砍斷的哥布爾隊長和多邊形怪物不同,根本沒有停下自身的動作。閃爍黃光的眼睛不但沒有恐懼或膽怯之意,反而出現壓倒性的憎恨。傷口不停流出黑血的他,口里爆發出炙熱的咆哮——

「嘎嚕嚕嚕嚕!」

同時以猛烈的氣勢揮出右手的蠻刀。

這時我已經無法完全避過橫掃而來的厚重刀刃。它的前端掠過我的左肩,光是這樣的壓力就讓我往後飛了兩公尺左右,整個背部重重摔在冰面上。

這時候哥布爾隊長才終于彎下腰,用嘴巴咬住蠻刀並以右手抓住左臂的切斷面。接著便是一陣恐怖的聲音響起。他似乎是藉由用力把肉捏爛來止血。這個行動,顯示出他絕對不是只有單一反應的AI。沒錯……當這個家伙自己報上「屋卡奇」這個名號時,我就應該要注意到這一點才對。這不是玩家和怪物的戰斗,而是兩個手握武器的高智能動物在生死斗。

「桐人!你被砍中了嗎?」

尤吉歐的叫聲傳來。稍遠處的他右手拿著彎刀,左手拿著發光草穗,正忙著牽制其它嘍啰哥布爾。

我原本想回答只是擦傷,但僵硬的舌頭無法按照自由活動,所以只能發出沙啞的聲音並拼命點了點頭。當我准備站起身來而把左手撐在冰上的瞬間——

左肩忽然傳來一陣讓我以為所有神經都被燒焦的灼熱感,視野中也爆出許多火花。我忍不住流下眼淚,喉嚨里也發出呻吟。

怎麼會有如此恐怖的痛楚——!

這遠遠超出忍耐的極限。我除了跪在冰上急促喘息之外,幾乎沒辦法采取任何行動。但我最後還是硬轉過頭去看著左肩的受傷部位,隨即發現束腰短衣的袖子已經整個被扯掉,外露的肌膚上出現了一道又大又丑的傷口。與其說是刀傷,倒不如說是被巨大鉤爪之類的物體挖了個洞。皮膚以及下方的肌肉整個缺了一塊,鮮紅的血液不斷往外湧出。左臂這時候已經變成了麻痹的熾熱肉塊,指尖也彷佛成了別人的東西一般完全無法動彈。

我在腦里嚷嚷著:哪有這種假想世界啊!

所謂的虛擬世界,應該是盡可能去除現實世界里的疼痛、丑陋與髒汙,單純提供一個清潔舒適環境的存在才對。如此真實地刻畫出傷害與痛苦到底有什麼意義呢?不對——應該說,它呈現出來的痛覺甚至超越了現實世界。在現實世界里如果受到這樣的傷害,身體不是會采取分泌神經傳導物質或是昏倒等防禦措施嗎?想必沒有人能夠忍受這樣的痛苦………………

——不過,也可能是我和別人有點不同吧。

我拼命要自己別去注意傷口,然後以自嘲的心情重新考慮當前情勢。

我,這個名為桐谷和人的人類,可以說完全不熟悉真實世界里的疼痛。在真實世界里,我自從懂事之後就沒有受過什麼嚴重的傷,而且很快地就放棄了被祖父強迫而開始學習的劍道。雖然從SAO生還之後的複健相當辛苦,但也靠著最先進的訓練機器及輔助性的藥物讓我可以免受疼痛所苦。

而在假想世界里就更不用說了。NERvGear與AmuSphere疼痛緩和功能的過度保護下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對我而言,戰斗中的負傷也不過就是數值上的增減而已。沒錯,如果艾恩葛朗特也存在這種痛覺,我大概沒辦法離開起始的城鎮吧。

Underworld是人造的夢境,但同時也是另一個現實世界。

雖然已經不知道是幾天前了,但我終于了解自己在艾基爾店里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所謂的現實世界,存在著真正的痛苦與悲傷。只有能忍受並且突破這些不斷襲來的情感,才能在這個世界里變強。哥布爾隊長……不,屋卡奇早就知道這一點,但我連想都沒想過。

因為眼淚而模糊的視野里,能看見屋卡奇已經替左臂止了血並緩緩走向我。從他兩眼所放射出來的強烈怒氣,似乎讓周圍的空氣也為之搖晃。他右手接過咬在嘴里的蠻刀,接著用力揮動了一下。

「……我看,就算把你們大卸八塊然後吞下肚里也沒辦法撫平這份屈辱……不過呢,還是先試試看吧。」

我把目光從在頭上揮舞著蠻刀往這里靠近的屋卡奇身上移開,瞄了一眼躺在遠方的賽魯卡。雖然知道得站起來戰斗,但身體就是不聽使喚。簡直就像內心所生的負面情緒有了實際的物理拘束力而綁住自己一樣……

沉重的腳步聲,到了蹲在地上的我面前便停了下來。從空氣的流動中,可以感覺到巨大的刀刃從天而降。現在已經來不及回避或反擊了。我只能咬緊牙關,等待被從這個世界被放逐出去的瞬間。

但是,等了許久斷頭台的刀刃依然沒有落下。反而是從背後傳來沙沙的破冰聲以及相當熟悉的喊聲。

「桐人——!」

嚇了一跳的我睜開眼睛,馬上就看見尤吉歐飛越我身體後直接往屋卡奇砍去的身影。他胡亂揮舞著右手里的彎刀,把敵人逼退了兩、三步。

哥布爾一開始雖然有些震驚,但馬上就恢複正常,巧妙地利用右手中的蠻刀左右格開了尤吉歐的攻擊。我瞬間忘記疼痛,張開嘴巴大叫:

「不要啊,尤吉歐!快點逃啊!」

但他只像是渾然忘我地放聲大叫,然後繼續揮動著彎刀。在長年揮動沉重斧頭的鍛煉下,尤吉歐每一擊的速度都讓人瞠目結舌,但節奏實在太過于單調了。屋卡奇像是在享受獵物的垂死掙紮般一味進行防禦,不久後便發出「咕嚕啦!」一聲掃向尤吉歐的重心腳。當尤吉歐失去平衡而腳下一個踉蹌時,他眼前的屋卡奇便緩緩將蠻刀往後方拉去——

「住手啊——!」

但在我的叫聲到達之前,屋卡奇的蠻刀便已經粗暴地橫掃而去。

腹部受創的尤吉歐整個人飛了出去,接著掉到我身邊發出沉重的聲響。反射性將身體往他那邊轉去的我,左肩雖然出現有如遭到雷擊般的疼痛,卻依然無視這種感覺直接往尤吉歐身邊爬了過去。

尤吉歐的傷比我嚴重了好幾倍。他的上腹部被橫向切開一條線,參差不齊的傷口不停冒出大量鮮血。在他依然握在左手中的草穗照躍之下,我馬上看見傷口深處不規則跳動著的髒器。

「咳咳」,尤吉歐隨著沉重的聲音從嘴里吐出血沫。他綠色的瞳孔已經失去光彩,只是空虛地看著上方。

然而,尤吉歐還是不停試著要撐起身體。他從嘴里吐出參雜著血霧的空氣,奮力伸直顫抖的手臂。

「尤吉歐……夠了……已經夠了……」

我不由得這麼說道。尤吉歐承受的痛苦要比我大得多。這根本已經超越了正常人所能忍受的范疇。

這個時候——他失去焦點的眼睛筆直地看著我,然後隨著鮮血說出這

樣一句話:

「小……小時候……不是約好了嗎……我、桐人和——艾麗斯要同生共死……所以這次……我一定要……保護……」

說到這里,尤吉歐的手臂便失去了力量。我馬上用雙手撐住他的身體,以全身感受尤吉歐那瘦削卻滿是肌肉的身體重量。就在這時——

我的視野忽然被斷斷續續的白色閃光所包圍,接著視網膜深處便浮現蒙眬的影像。

被夕陽染紅的天空下,有三個小孩走在貫穿麥田的道路上。我以右手牽住一名有著亞麻色頭發的男童。左手則牽住另一名綁辮子的金發少女。

沒錯……當時我相信世界永遠不會改變,也相信我們三個人永遠會在一起。但是,最後我卻沒辦法守住這一切,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消失。我怎麼能忘了那種絕望與無力感呢?這次……這次我一定要……

我再也感覺不到肩膀的疼痛。輕輕讓失去意識的尤吉歐躺在冰上之後,我便伸出右手,抓住滾落在一旁的直劍劍柄。

接著我抬起頭來,橫劍架開屋卡奇迅速往下揮落的蠻刀。

「咕嗚……」

敵人發出驚訝的聲音,身體也微微失去平衡,我馬上利用起身的去勢往他腹部猛撞。哥布爾的身體更加劇烈地晃動,接著往後退了兩、三步。

我將右手上的劍對准敵人身體的正中線,用力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

對于承受肉體疼痛這件事,我確實沒有什麼經驗。不過,我卻很了解某種遠超過這種痛苦的感覺。跟失去重要的人相比,傷口所帶來的疼痛根本算不了什麼。就算機械再怎麼對記憶動手腳,也無法消除喪失好友時的切身之痛。

再也無法忍受的屋卡奇高聲咆哮。周圍不斷出吵雜叫聲的手下們也因此而靜了下來。

「白伊武姆……你別太得意忘形啊!」

屋卡奇說完便以猛烈的速度沖來。我開始把意識全部集中在蠻刀刀尖上,視野里的其余部分全都隨著耳鳴呈放射狀往外流逝。這正是我遺忘以久的東西,也就是腦神經彷佛在發燙一般的加速感。不對——在這個世界里,應該要像是靈魂燃燒起來般的感覺吧。


我往前踏了一步躲開蠻刀斜劈,接著從左下方一劍將敵人整條右臂砍飛。握著蠻刀的巨大手臂,就這樣回轉著飛進圍觀的哥布爾當中,慘叫聲此起彼落。

失去兩條手臂且不斷往後退的屋卡奇,黃色雙眼里除了憤怒之外,還帶著更加濃厚的驚愕。黑色液體從他的傷口里迸發出來,落到冰面上造成了水汽。

「……本大爺……本大爺怎麼會輸給伊武姆的小鬼……」

沒等他用帶著喘息的聲音把話說完,我便全力朝他沖了過去。

「你錯了!我的名字不是『伊武姆』!」

我的嘴下意識地爆出這麼一句話來。同一時間,我的左腳腳尖、右手指尖與直劍劍尖都像是一條鞭子般猛烈甩出。而劍身這次則是放射出了淺綠色光芒。無形的手開始用力推著我的背部。這是單手劍突進技「音速沖擊」。

「我是……劍士桐人!」

等屋卡奇巨大的首級高高飛上天際之後,我的耳朵才聽見「咻」一聲撕裂空氣的聲音。

我用左手接住垂直上升後旋轉著落下的頭顱,接著抓住那像是雞冠般豎起的裝飾羽毛,高高舉起仍在滴血的首級大叫:

「你們老大的頭被我砍下來了!還想打的家伙放馬過來,否則馬上給我滾回闇之國!」

尤吉歐,再撐一下子就好,我在心中這麼吶喊著,然後在雙眼里灌注最大的殺氣瞪著眼前的集團。哥布爾們似乎因為隊長的死亡而產生一陣騷動,彼此面面相覷後便慌張地發出一陣嘰嘰的叫聲。

不久之後,站在前排的一只哥布爾緩緩晃動肩上的棍棒走到前面來。

「嘰嘿,既然這樣,就讓我這個阿布利大爺把你干掉然後當下一任的老……」

我已經沒有耐心聽他放話了。左手依然拿著頭顱的我猛然往前沖,接著用同樣的招式把這家伙沿著右腋到左肩砍成兩半。沉重的落地聲之後便是血沫橫飛,遲了一會兒之後那家伙的上半身才滑落到地面。

這下子,剩下那群家伙終于下定了決心。他們一起發出尖銳的慘叫聲,爭先恐後地朝角落跑去。幾十只哥布爾就這樣互相堆擠著跑進跟我們來時不同的出口,很快地就不見蹤影了。回蕩在空間里的腳步聲與慘叫聲逐漸遠去後,剛才還相當熱鬧的冰之半球突然就籠罩在寒冷的寂靜之下。

我深吸了一口氣趕跑左肩再度出現的痛楚,丟下右手的劍與左手的頭顱。接著立刻轉身,跑到躺在地上的朋友旁邊。

「尤吉歐!振柞一點啊!」

即使我這麼大叫,他蒼白的眼瞼還是完全沒有動靜。雖然略微張開的嘴唇依然有微弱的氣息吐出,不過感覺上隨時都會停止。腹部嚴重的傷口依然不停地流出鮮血,就算知道得先處理這種情況,我的腦袋仍舊想不出任何止血的辦法。

我用僵硬的右手迅速畫出印記並敲了敲尤吉歐的肩膀。然後邊祈禱邊看向浮現的窗口。

生命力——Durability Point顯示為「224/3425」。而且目前仍以大約每兩秒就減少1這樣恐怖的速度消逝。也就是說,尤吉歐的生命只剩約四百八十秒——差不多八分鍾。

「……你等一下,我馬上找人來救你!千萬別死啊!」

我再度對他大叫,然後站起身子。全力朝角落的台車跑了過去。

台車上除了內容物不明的桶子、木箱以及各種武器之外,被綁住的賽魯卡也躺在上面。我從附近的箱子里抓出一把小刀,迅速把繩子割斷。

我抱起那嬌小的身軀,讓女孩躺在寬廣地面後快速檢查了一下,看來她身上沒有什麼特別醒目的外傷,呼吸跟尤吉歐比起來也有力多了。我把手放在賽魯卡穿著修道服的肩膀上,用不會弄痛她的最大力量搖晃。

「賽魯卡……賽魯卡!快醒醒啊!」

她的長睫毛很快便開始震動,接著淺棕色瞳孔便啪嚓一聲張開。可能光靠放在尤吉歐身邊的草穗光芒無法馬上認出是我吧,賽魯卡馬上從喉嚨深處發出慘叫:

「不……不要啊……」

賽魯卡揮舞著雙手試著把我推開,我則是用力按住她的身體且更大聲地喊道:

「賽魯卡,是我啊!桐人!不用怕,哥布爾已經被趕跑了!」

一聽見我的聲音,賽魯卡立刻停止掙紮。她畏畏縮縮地用右手指尖輕碰了一下我的臉頰。

「……桐人……真的是桐人嗎……?」

「嗯嗯,我來救你了。你不要緊吧?有受傷嗎?」

「啊……嗯,我沒事……」

賽魯卡的臉開始扭曲,接著飛快地抱住我的脖子。

「桐人……我……我……」

先是有吸氣聲在我耳邊響起,然後馬上要轉變成嬰兒般的嚎啕哭聲——但我已經先一步用雙臂抱起賽魯卡的身體,轉過身子再度跑了起來。

「抱歉,等一下再哭好嗎!尤吉歐受了重傷!」

「咦……」

懷里的身軀立刻緊繃。我沿路踢飛那些碎冰塊及哥布爾們丟下來的各種器具以奔回尤吉歐身邊,接著將賽魯卡放了下來。

「現在一般的治療已經來不及救他了……賽魯卡,拜托你用神聖術救救他吧!」

我連珠炮般把話說完後,摒住呼吸的賽魯卡便跪了下去,畏畏縮縮地伸出右手。她的指尖一碰到尤吉歐嚴重的傷口,立刻就顫抖著縮了回去。

不久後,賽魯卡開始晃動綁成辮子的頭發用力搖了搖頭。

「……我沒辦法……這麼……這麼嚴重的傷勢……我的神聖術根本沒辦法……」

她又用指尖碰了碰尤吉歐的臉頰。

「尤吉歐……騙人的吧……都是我害的……尤吉歐……」

從賽魯卡臉頰上流下的淚水,滴進了冰上的血灘之後發出了細微聲響。即使看見眼前少女以縮回去的雙手遮臉啜泣,我還是硬下心腸對著她大叫:

「光是哭沒辦法治好尤吉歐的傷!就算沒自信也要試!你是下一任的修女吧?你是艾麗斯的繼承人對吧?」

賽魯卡的肩膀抖了一下,但馬上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我沒辦法跟姐姐一樣……姐姐三天就學會的法術,我花了一個月還是學不會。我現在……只能夠治愈小小的擦傷……」

「尤吉歐他……」

我被從胸口湧起的感情所驅使,拼命動著嘴巴說服賽魯卡。

「尤吉歐他是來救你的啊,賽魯卡!他是為了你而拼上性命,不是為了艾麗斯!」

賽魯卡的肩膀再次劇烈地抖了一下。

在我們兩個人對話的期間,尤吉歐的天命依然不斷地減少。剩下來的時間大概只有兩分,不,大概只有一分鍾了。經過一瞬間讓人焦躁萬分的寂靜之後——

賽魯卡忽然抬起頭來。她的眼睛里已經看不見數秒前的恐懼與猶豫。

「——普通的治愈術來不及。只能試試看危險的高級神聖術。桐人,我需要你的幫忙。」

「我、我知道了

。你說吧,我什麼都願意做。」

「把你的左手借給我。」

賽魯卡以右手用力握住我馬上伸出去的左手,接著用左手緊緊抓住尤吉歐癱在地上的右手。

「如果法術失敗,說不定我們也會一起沒命。你最好有所覺悟。」

「那時候只要讓我一個人送命就好了——你隨時可以開始!」

賽魯卡以堅決的眼睛筆直看著我並點了點頭。接著她閉上雙眼,用力吸了一口氣。

「System call!!」

異常清澈的聲音,回蕩于冰之半球當中。

「——Transfer human unit Durability Point right to left!」

隨即有一道尖銳聲響跟著賽魯卡的回音出現並膨脹——下一瞬間……一道以賽魯卡為中心的藍色光柱屹立在我眼前。

這道遠超過草穗亮光的刺眼光源,讓寬廣的半球形空間完全染上了淺藍色。我忍不住眯起雙眼,但賽魯卡握住的左手卻被奇異的感覺包圍住,令我再次睜開眼睛。

感覺就像整個身體都融化在光線里,然後從左手流出去一樣。

仔細一看,真的有無數小光粒從我身上出現並通過左臂移動到賽魯卡右手上。我用蒙朧的視線追看光粒去處,立刻就發現光的奔流在經過賽魯卡身體時亮度明顯增加,最後被吸進尤吉歐的右手當中。

Transfer durability,應該就是讓天命在人類之間移動的神聖術吧。現在打開我的窗口,應該就能看見數值正在迅速減少。

不用管我,盡量拿去吧,我在內心如此默想,然後又在左手上灌注了更多的力量。身兼能源導線與推進器的賽魯卡看起來也相當痛苦。這點再次讓我意識到,這個世界受到傷害時所需付出的疼痛代價究竟有多麼恐怖。

疼痛、苦楚、悲傷。這些假想世界里不需要的感覺之所以會遭到強調,很明顯和Underworld的存在理由有相當大的關連。如果RATH的技術人員們想藉由虐待居民們的搖光來獲得某種突破性進展,那麼我這個不速之客在這里幫助尤吉歐就是明顯的妨礙行為。

不過我必須說句實話,我才不想管他們的狗屁研究呢。就算尤吉歐等人只有靈魂,終究還是我的朋友。我絕對不會讓他在這里喪命。

隨著天命的移動,我頓時感覺全身籠罩在一股強烈的寒意之下。我移動逐漸變暗的視線,拼命確認著尤吉歐的模樣。他腹部的傷口已經明顯變得比施術前還要小了,但看來要完全治愈還得花上一段時間,而且出血也還沒有停止。

「桐……桐人……你還撐得住嗎……?」

賽魯卡在痛苦的喘息下斷斷續續地問道。

「沒問題……再、再多分一點給尤吉歐!」

我嘴里雖然這麼回答,但眼睛已經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右手、右腳的感覺也已經消失,只有握住賽魯卡的左手火熱地顫動著。

就算在此喪失這個世界的生命,我也一點都不後悔。如果能解救尤吉歐的性命,即便是比剛才更加強烈的痛苦,我也能忍受下去。唯一讓我牽掛的,就是這個世界究竟將面臨什麼樣的結局。如果這個哥布爾集團只是發端,那麼闇之國的侵略應該會愈來愈激烈才對。我實在放不下應該會立刻遭到這股洪流侵襲的盧利特村。由于我很可能在注銷時便喪失所有記憶,所以絕對不可能再次登入這里。

不對,就算我消失了——

親眼見到哥布爾並握住武器與他們作戰的尤吉歐,應該也會設法解救村子才對。尤吉歐一定會警告村長,讓他增加村里的侍衛,然後到其它村子或城鎮里告知他們即將降臨的危機。

也因為如此,絕對不能讓尤吉歐死在這里。

啊啊,但是,很遺憾——我馬上就要命喪于此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清楚地理解到這點。尤吉歐依然沒有睜開眼睛。難道說,就算耗盡我全部的生命,也沒辦法治愈他的傷勢,把他從死亡深淵當中拉回來嗎?

「……已經……不行了……再繼續下去,桐人的天命就要……!」

我似乎可以聽見從遙遠處傳來賽魯卡的哀嚎。

「不要停,繼續」,雖然想這麼說,但我的嘴巴卻完全無法動彈。甚至連繼續思考下去都相當困難。

這就是死亡嗎?這只是Underworld里的靈魂模擬死亡……還是說靈魂之死,也會讓現實世界的肉體喪失生命呢。我的身體已經寒冷到令我不禁產生這樣的想法。同時,也有一股異常恐怖的孤獨感襲上心頭……

忽然間,似乎有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好溫暖。我遭到寒冰封鎖的內心開始緩緩融化。

我——認識這雙手的主人。她的手像小鳥翅膀般纖細,卻比任何人能都能夠緊緊抓住未來。

…………你是誰…………?

我一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這麼問道,左耳隨即感覺到一陣溫柔的氣息,跟著便聽見一道令人懷念得幾乎要掉下眼淚的聲音。

「桐人、尤吉歐……我會一直等待你們……我會在聖托拉爾·卡賽多拉爾之頂,等著你們的到來……」

金黃色光芒如同恒星般閃爍並盈滿我的內心。壓倒性的能源奔流傳遍我身體之後,為了找尋宣泄點而從我的左手溢出。

5

打擊樂器般清脆響亮的聲音,在春季蒙朧的天空中擴散開來。

尤吉歐揮完五十下斧頭之後,便擦著汗水轉頭看了過來,我則是把裝有西拉魯水的水壺丟給他並問道:

「你的傷怎麼樣了?還會痛嗎?」

「嗯,休息了一整天之後,似乎已經完全沒問題了,不過還有點痕跡就是。而且不曉得是不是錯覺……這把龍骨斧好像變輕了呢。」

「應該不是錯覺哦。剛剛的五十下里,足足有四十二下正中目標呢。」

聽見我這麼說,尤吉歐馬上揚起眉毛,接著臉上便露出了笑容。

「真的嗎?那今天的打賭應該是我贏了吧。」

「那可不一定。」

我笑著這麼回答,同時用右手輕輕揮了一下接過來的龍骨斧。確實,手感比記憶中的還要來得輕。

在盡頭山脈碰上惡夢般的恐怖事件後,已經過了兩個晚上。

靠著賽魯卡的神聖術,尤吉歐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我以右肩撐著他,左手拿著哥布爾隊長的首級,走回盧利特村時太陽早已下山了。大人們已經在廣場上協議是否要派出搜索隊,而我們三人就這樣突然出現在眾人眼前,于是他們在松了一口氣之後,馬上由卡斯弗特村長與阿薩莉亞修女對我們進行嚴厲的說教。三名年輕人違反了「村民規范」,這樣嚴重的事態似乎已經讓大人們陷入一陣恐慌了。

但是,當我舉起了左手里的屋卡奇頭顱,讓大人們看見那比人類大上許多且有著黃綠眼珠與長長亂牙的丑惡面容時,他們沉默了片刻,隨即發出比剛才更加驚恐的聲音與慘叫。

再來主要就是尤吉歐與賽魯卡向眾人說明在北方洞窟里野營的哥布爾集團,以及他們可能是闇之國派出的偵查隊等事情。村長等人雖然很想把這些話當成小孩子的胡言亂語,但每個人在看到前所未見的怪物首級就放在石頭地板上之後,也就不得不相信確有此事了。議題馬上就轉變成該怎麼防衛整座村子,而我們也就獲得了無罪釋放,拖著疲憊的腳步各自回家。

在教會房間里讓賽魯卡處理完左肩傷勢後,我便像灘爛泥般倒到床上並陷入沉睡中。由于尤吉歐隔天得以休息,所以我也跟著躺在床上昏睡,過了一晚後來到今天早上,我便發現肩膀的疼痛與全身的疲勞感完全消失了。

吃完早餐後,我便和同樣恢複精神的尤吉歐一起來到森林,而他剛剛結束了最初的五十下砍伐——這就是大略的經過了。

我看向握在右手中的斧頭,對在稍遠處坐下來的尤吉歐這麼說:

「尤吉歐,你還記得嗎……?在那個洞窟里,你被哥布爾砍中的時候……曾經說過很奇怪的話。好像是說,我和尤吉歐以及艾麗斯以前就是朋友之類的……」

但尤吉歐卻沒有馬上回答。他沉默了一陣子,在讓人感覺相當舒服的風吹過樹梢時,才讓它把自己細微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里。

「……我還記得。雖然不可能有這種事……但那個時候,我總覺得一定是這樣。我和桐人還有艾麗斯是一起在這個村子里出生並長大……艾麗斯被帶走的那一天,你似乎也在場……」

「這樣啊……」

我點點頭並思考了起來。

「陷入極限狀態中所引起的思緒混亂」,應該能這麼解釋吧。如果尤吉歐的意識、人格,和我一樣是由「搖光」所構成,那麼在生死關頭時,將幾段記憶混雜在一起倒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然而問題在于——我在那里也產生了相同的記憶混亂。目擊尤吉歐的生命逐漸消失時,我也有了跟他一起在盧利特村長大的鮮明感覺。不僅如此,我甚至想起了根本沒見過面的金發少女艾麗斯。

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

我桐谷和人,腦袋里清晰地保有在埼玉縣川越市和妹妹直葉一起生活到今天(正確來說應該是在這個世界醒來為止)的詳細記憶。我不相信,也不願相信那一切都是捏造出來的情節。

所以說,那種現象應該是我和尤吉歐同時被某種幻覺侵襲所造成的結果嗎?

但就算如此,依然有一件事無法說明。賽魯卡試著以神聖術把我的天命轉移到尤吉歐身上救他時,我在逐漸稀薄的意識當中確實感覺到第四個人的存在。而且那個人還說「桐人、尤吉歐,我會在聖托拉爾·卡賽多拉爾之頂等著你們」。

我無法相信那道聲音也是在意識混亂下所產生的幻覺。因為我根本沒聽過「聖托拉爾·卡賽多拉爾」這個名詞。而且無論是在現實或假想世界里,我也從來沒有去過那個地方或者聽闊過關于那里的事跡。

這麼一來,那道聲音就確實出自除了我與尤吉歐、賽魯卡之外的某人。如果……我推測那個人便是六年前從村里被帶走的少女艾麗斯,會不會太過于荒誕了?若真是那樣,那麼「我和尤吉歐及艾麗斯曾一起在盧利特村生活」這種不可能的過去也確實存在啰……?

我停止從昨天早上醒來後就一直在腦袋里盤旋的思緒,開口表示:

「尤吉歐。賽魯卡在洞窟里使用神聖術時,你有聽見誰的聲音嗎?」

這次他很快就給了我回應。

「沒有,畢竟當時我幾乎沒有意識。桐人聽見了什麼嗎?」

「沒什麼……可能是錯覺,當我沒問吧。那——得開始工作了,我可要超過四十五下喔。」

我拋開在腦海里盤旋不去的雜念,面向基家斯西達。直接用雙手用力握緊龍骨斧,把意識擴散到身體每一個角落。

揮出的斧頭完全遵循我腦袋所想的軌跡,准確命中刻劃在樹干上的半月形斷面中心。

我們兩人完成上午共一千次的標准作業量時,比平常還快了三十分鍾左右。這是因為我們兩個都不怎麼覺得疲累,所以也幾乎不用休息的緣故。而且會心一擊的機率跟上周比起來也大為增加,感覺巨樹樹干上的斷面看起來也變得比之前要深多了。

尤吉歐很滿意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說聲「雖然早了點,不過我們來吃午飯吧」並在樹木根部坐下。待我坐到尤吉歐身旁,他便從旁邊的布包里拿出一樣的圓面包,然後把兩個丟到我手上。

我雙手各接下一個面包,隨即因為它依然跟石頭一樣的硬度發出苦笑並表示:

「如果這面包也能像斧頭變輕一樣稍微變軟一點就好了。」

「啊哈哈哈……」

尤吉歐愉快地笑了起來,用力咬了口面包後才聳了聳肩。

「……很可惜,它還是老樣子。話又說回來……為什麼會忽然覺得斧頭變輕了呢……?」

「這倒是真的。」

嘴里雖然這麼說,但其實我昨晚打開自己的「窗口」時,就已經預測到會有這樣的現象了。那是因為對象控制權限、系統控制權限以及天命最大值都已經大幅上升的緣故。

當然我也知道這些數值之所以會上升,都是因為在那個洞窟里擊退了一大群哥布爾——換言之我們完成了高難度的任務,發生了在一般VRMMO里所謂的「等級提升」現象。雖然這種事我絕對不願意再試一次,但挑戰困難的戰斗確實讓我們獲得了等價回報。

今天早上,我隨口問了賽魯卡關于這方面的事,結果她也表示,到上禮拜為止失敗率都還相當高的神聖術,現在卻很簡單就能成功了。至于為什麼就連沒有實際進行戰斗的賽魯卡也得以升級呢?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們三個人被系統認為是一個小隊,所以全部都獲得了經驗值的關系吧。

尤吉歐的對象操作權限應該也跟我一樣上升到了48左右。這麼一來,當然就該再次嘗試看看那個方法了。

我迅速吃完兩個圓面包後就站了起來。還在緩緩咀嚼當中的尤吉歐好奇地看著我,但我還是朝基家斯西達樹干上的一個大樹洞走去,然後將手伸向前幾天起就一直放在里面的藍薔薇之劍包裹。

雖然心里已經有底,但我還是帶著半祈求的心抓住皮革袋子,接著使勁將它拿了起來。

「哎唷……」

我馬上差點整個人往後仰,于是趕緊踩穩腳步。記憶中它的重量就宛如加上許多鐵塊的杠鈴一樣,不過現在已經輕得跟一只粗大鐵管差不多了。

雖然手上還是有種沉甸甸的感覺。但真要說起來,這種重量倒讓我覺得十分順手,就像是重新握住舊艾恩葛朗特末期時的愛劍一樣。

我用左手拿住皮袋並解開上方的繩子,接著又以右手握住上頭有著精美刻工的劍柄。對咬著面包瞪大眼睛的尤吉歐微微一笑,然後隨著足以讓背肌產生震動的出鞘聲拔出了長劍。

藍薔薇之劍已不再像前幾天那樣是匹難以馴服的野馬,這時它就像個高雅的美人般佇立在我手上。再度出現于眼前的它,讓我愈看愈覺得真是一把絕世好劍。除了我所熟悉的多邊形制武器絕對無法呈現的白色皮革劍柄質感之外,劍身夾帶著複雜光線的透明感以及模仿薔薇蔓藤的精細刻工,都讓人能了解故事里的貝爾庫利為什麼會大著膽子想從白龍身邊把它偷走。

「喂……喂,桐人,你拿得動那把劍啊?」

尤吉歐以驚愕的表情如此說道,于是我便輕輕地左右揮動了一下長劍給他看。

「面包雖然沒有變軟,但這把劍似乎已經變輕了。來,你仔細看好啰。」

我再度對准基家斯西達的樹干沉下腰。接著右腳後退只用半身對准它,然後右手隨著這個回轉把劍橫向用力往後拉。在我短暫蓄力的同時,劍身也被淡藍色光芒所包圍。

「——嘿!」

我發出簡短的叫聲並往地面一蹬。系統輔助在融合了腦里所想的招式之後,直接讓我的動作加速,使得揮砍有了驚人的速度與精密的准確性。這是單手劍單發劍技「平面斬」。

藍薔薇之劍閃電般水平掃出,在命中我所瞄准的攻擊目標後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沖擊聲。基家斯西達的巨大身軀不停抖動,停在周圍樹梢上的小鳥們也一起飛了起來。

我因為享受到許久不見的「人劍一體」感而沉浸在滿足中,並且將視線移向右臂前端。淡藍色的透明銀質劍刃,有一半以上已經砍進發出金屬般黑色光澤的樹干當中。

繼眼睛之後嘴巴也跟著一起張大的尤吉歐,手里吃到一半的面包滾落到苔蘚上。但是這名以伐木為天職的少年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只是用發抖的聲音說:

「…………桐人……剛才你所使的……難道就是『劍術』嗎?」

這不禁讓我感到有些驚訝。從他剛才所說的話來看,這個世界應該也有劍技的概念。只不過不曉得是否為系統上認定的劍技就是了。我把劍收回左手的劍鞘里,慎重地回答:

「嗯嗯……我想應該是吧。」

「這也就是說……在被闇之神綁架前,你的天職一定是侍衛……不對,說不定是大城鎮的衛兵呢。因為,只有衛兵隊才能學習正式的劍術啊。」

難得快嘴講出一大串話並站起身來的尤吉歐,綠色眼睛里已經散發出強烈的光芒。一看見他這種模樣,我就了解了。他雖然被命令得用一生的時間擔任樵夫,而且六年來也毫無怨言地每天揮動斧頭——但他卻擁有貨真價實的劍士靈魂。他的內心深處對劍這種存在充滿憧憬,同時也熱切地希望能夠自由施展劍技。

尤吉歐往前走了一兩步,直接來到我面前。他筆直地看著我,以顫抖的聲音問:

「桐人……你的劍術是什麼流派?還是說你連名字也想不起來了……?」

我瞬間考慮了一下,隨即用力搖了搖頭。

「不,我還記得。我的劍術是『艾恩葛朗特流』唷。」

這當然是個臨時想出來的名字。但一說出口之後,我馬上就覺得除此之外也沒有其它更合適的名字了。因為我的劍技全部都是在那座浮游城里學習、鍛煉出來的。

「艾恩……葛朗特流。」

尤吉歐悄悄地重複了一遍並點了點頭。

「真是不可思議的名字。雖然我沒聽過,不過那可能是你師父或過去居住城市的名字唷……桐人,那個……我……」

尤吉歐忽然垂下視線,開始吞吞吐吐了起來。但是他幾秒鍾再次抬起頭時,眼睛里已經重新出現堅毅的光芒。

「——你能不能教我『艾恩葛朗特流』的劍術呢?當然,我不是衛兵,甚至連村子里的侍衛都算不上……所以這樣可能會違反某種規定……」

「禁忌目錄還是帝國……基本法里面,有任何條文禁止不是衛兵的人修練劍術嗎?」

我靜靜地這麼問道。尤吉歐輕輕咬著嘴唇,最後才呢喃著:

「……是沒有這樣的項目……但是禁止『同時兼任複數的天職』。所以一般只有被賦予侍衛或衛兵天職的人才能修習劍術。所以我要是學劍術……可能就會疏忽了自己的天職……」

尤吉歐的肩膀緩緩垂了下去。但他的雙手依然緊握著拳頭,緊繃的肌肉也微微發著抖。

我似乎能看見他靈魂里的糾葛。生活在「Underworld」的人們——也就是RATH不知道用甚麼手段大量生產出來的「人工搖光」們,擁有某種我們這種現實世界人類所沒有的特質。

恐怕他們無法違逆寫進意識里面的優先法則。最高支配者公理教會所頒布的「禁忌目錄」,其下進行實質統治的諾蘭卡魯斯北帝國的「帝國基本法」等自然不用說,他們就連盧利特村傳承的「村民規范」都不會主動違反,或者說無法違反。

所以,尤吉歐這六年來雖然一直很想去央都尋找被帶走的青梅竹馬艾麗斯,最後依然只能壓抑下自己的渴望。他扼殺了自己的心,朝自己在世時絕對砍不倒的巨樹不停揮動手中斧頭。

但是,他現在首次在自己的意識下准備開拓自己的命運。他之所以會要我教他劍術,除了對劍的憧憬之外,想必也有一部分是因為藏在內心最深處的希望想救出被抓走的艾麗斯,因此想獲得戰斗的力量。

我默默看著低下頭不停顫抖的尤吉歐,在心里拼命對他說著:

——加油啊,尤吉歐。不要放棄,別輸給束縛自己的規則。第一步……踏出第一步吧。因為你可是個……

劍士啊——

亞麻色頭發的少年就像聽見我心里的話一樣抬起了頭。那對漂亮的綠色眼珠散發出前所未見的光芒,貫穿了我的雙眼。從他緊咬的牙關里,發出了斷斷續續的沙啞聲音。

「可是,為了不重複同樣的錯誤,為了取回……被奪走的東西……我還是……想要變強。桐人……請你教我劍法吧。」

雖然頓時有股感情猛然從胸口湧上來,但我還是努力將它咽了回去,然後在單邊臉頰上露出微笑並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我會把所有知道的劍技都教給你——不過,修練是很辛苦的唷。」

我將微笑轉為惡作劇的笑容,伸出了右手。這時尤吉歐緊閉的嘴角才終于放松了些,並伸出手緊緊回握。

「求之不得。啊啊……這真的……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啊!」

尤吉歐再度低下頭去,兩、三滴透明水滴從他臉上墜落,在透過樹葉間隙的陽光照耀下發出美麗的光芒。我根本還來不及感到驚訝,尤吉歐便已經往前踏出一步,咚一聲把額頭靠在我的右肩上。接著便有一道極細小的聲音透過相交的身體傳來。

「我現在……知道了。我一直都在等你啊,桐人。六年來,我一直在這座森林里等你……」

「————嗯。」

我也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如此響應,然後以握著藍薔薇之劍的左手溫柔地拍尤吉歐的背部。

「……我一定也是為了和你相會,才會在這座森林里醒過來的,尤吉歐。」

我強烈感受到自己下意識所說的這句話,其中隱含著無庸置疑的事實。

惡魔之杉、森林的暴君、鋼鐵巨樹基家斯西達終于——或該說很簡單地就被砍倒了。而我和尤吉歐用藍薔薇之劍開始練習「艾恩葛朗特流劍術」還不到五天。

理由其實相當簡單,因為巨樹剛好是我們最棒的練習對象。隨著我一次次演練「平面斬」、加上尤吉歐持續不斷地練習這一招式,樹木上的斷面就跟著愈來愈深,而當它達到直徑的八成左右時,這件事就很自然地發生了。

「————喝!」

承受尤吉歐以漂亮姿勢揮出的水平斬之後,巨樹發出了過去從未出現的詭異聲音。

我們兩個人只能呆呆地互看一眼,接著仰頭看向基家斯西達高聳入云的樹干,最後因為過于驚訝而無法動彈。因為我們看見巨樹緩緩朝這里倒下。

說起來,我們一開始時還不知道是樹倒,反而以為是我們立足的地面開始往前方傾斜了呢。這棵直徑超過四公尺的巨樹居然屈服于重力而垂下頭——這幅景象就是如此令人難以置信。

還有八十公分——以這個世界的單位來說就是「八十限」——左右的樹干僅存部分,因為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于是灑著石炭般的碎片斷裂了。巨樹死前的怒吼,甚至比連響十下的落雷還要猛烈,斷裂聲似乎穿越了村子中央廣場,直接傳進最北端的侍衛執勤室里頭。

我和尤吉歐同時發出慘叫,然後一左一右地逃開。黑色的基家斯西達緩緩撕裂開始染上橘色的天空後倒了下去,最後巨大身軀終于完全躺在地上。我們被前所未見的沖擊彈上半空中,接著因為屁股落地而使得天命減少了五十點左右。

「真是驚人……想不到這座村子里有那麼多居民。」

尤吉歐遞來裝有蘋果酒的杯子,我接下後便低聲這麼說道。

盧利特村中央廣場上有幾處燃燒得正旺盛的火堆,明亮火光照耀著聚在這里的村民臉龐。噴水池旁邊,有由類似風笛的樂器、非常長的橫笛,還有獸皮制大鼓所組合成的即興樂團。他們演奏著開朗的華爾茲,配合樂聲跳舞的鞋子聲與拍手聲響徹了整個夜空。

我在離喧囂稍遠處的桌子前坐下來,用腳跟著音樂打起拍子,很不可思議地湧起一股想加入村民行列和他們一起跳舞的沖動。

「我可能也是第一次看見這里聚集了這麼多村民呢。現在的人數啊,一定比年末的大聖節祈禱時還要多。」

尤吉歐說完後便笑了起來,而我則是對著他伸出右手的杯子,做出今天不知道已經是第幾次的干杯動作。聽說這味道像蘋果西打的氣泡酒已經是村子里酒精濃度最弱的飲料了,但一口氣喝完還是會讓臉馬上開始發燙。

得知基家斯西達被砍倒之後,村長以及仕紳們只有繼上個禮拜的安息日再度招開會議。聽說他們在會議上沸沸揚揚地討論著該怎麼處置「巨樹的伐木手」尤吉歐還有我這個跟班。

恐怖的是,居然有人認為由于比預定稍微早了一些——具體來說是早了九百年左右——便將工作結束,所以尤吉歐應該接受處罰,但最後在卡斯弗特村長獨排眾議下,決定先以全村之力舉行慶典,而尤吉歐今後的天職則根據法律來安排。

雖說是根據法律,但我根本不知道實際內容究竟是什麼。雖然我問過尤吉歐,但他也只是露出反正馬上就會知道的笑容。

不過從他的笑容來看,至少可以知道我們不會被吊起來接受嚴刑拷打。我把杯里的酒喝完,隨即抓起身邊還在滴著肉汁的串燒大口咬了下去。

現在想起來,才發現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吃下去的除了那已經快受不了的面包之外就是教會以蔬菜為主的料理,這還是我第一次嘗到肉類食物呢。才剛入口的肉塊,吃起來就像是淋上重口味醬料的柔嫩牛肉一般,那種芳醇的香氣與甘甜口感,實在讓人很難相信這里是假想世界,光是能夠嘗到這樣的美味,就讓我覺得和基家斯西達的苦斗也算是有代價了。

不過,事情並不是到此就畫下完美的句點。應該說整件事現在才終于到了起點而已。我移動視線,稍微瞄了一眼尤吉歐腰間那把他引以為傲的藍薔薇之劍。

這五天里面,我已經讓他以基家斯西達為目標,練習了無數次單手直劍用的初期基本技——「平面斬」了。

正加艾恩葛朗特流這個我隨口胡謅的流派名所示,它是設定于過去名為「Sword Art On-line」這個VRMMO游戲里的系統劍術技能。

我能夠理解可以重現這種動作的原因。以前轉移到以槍戰為主的VR游戲「Gun Gale Online」世界時,我也曾經靠著幾種劍技而得以度過難辛的戰斗。但那不過是用角色依樣畫葫蘆地比出動作而已,不但沒有效果光,也沒有讓劍加速的輔助系統。不過劍技本來就沒有被寫進游戲程序當中,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是——這名為Underworld的異世界里,劍技卻能夠完全發揮作用。只要做出規定的起始動作,然後腦袋梩拼命想象技能全體的動作,劍便會隨之發出光芒,身體也會跟著加速。修行的第一天里,我本來以為只有我能做到這一點而慌了手腳,但第二天下午尤吉歐就成功地發動了「平面斬」,而這也證明只要能夠滿足條件,無論哪一個居民都可以使用劍技。

問題在于,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產生呢?以RATH所開發的STL技術來運作的假想世界Under World,和目前已經不存在的企業ARGUS所發售的SAO之間,應該沒有任何關連才對啊?如果兩者之間真的有某種關系,那麼……過去屬于SAO事件國家對策小組,這次介紹我到RATH去進行奇怪打工的那個男人…………

「該不會……」

我低聲嘟囔,接著又咬下今天的第二根串燒。如果現在的想象是事實,表示那個男人根本不是什麼介紹人,而是最接近整起事件核心的人物——但目前也無法確定這一點。想要得到更多情報,就一定得離開盧利特村到遙遠南方的央都去才行。

現在已經把這個計劃最大的阻礙基家斯西達解決掉了。接下來要做的,只剩下一件事。

把金屬叉子上的肉以及蔬菜全部吃光之後,我便朝著在桌子對面凝視村民們的搭檔說道:

「我說啊,尤吉歐……」

「嗯……什麼事?」

「你今後……」

但就在我繼續說下去之前,就有一道尖銳的聲音從天而降。

「啊,原來在這里!你們兩個可是祭典的主角耶,在這里愣什麼啊?」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這名雙手叉腰並挺起胸膛的少女就是賽魯卡。她平常總是綁成辮子的頭發,現在已經完全解開並戴上了發箍;此外她身上穿的也不是黑色修道服,而是紅色背心與草綠色長裙。

「啊,沒有啦……因為我不太會跳舞……」

我學著吞吞吐吐搪塞的尤吉歐拼命搖著手與頭。

「你也知道我喪失了記憶……」

「只要學一下就會了啦!」

賽魯卡同時抓住我和尤吉歐的手,把我們從椅子上拉了起來。接著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我們拖到廣場正中央,然後用力把我們推了出去。周圍立刻發出震天價響的歡呼聲,而我們倆也被跳舞的人群給吞沒了。

幸好這里的舞蹈跟學校運動會里所跳的一樣簡單,換了三次舞伴之後我大概就能跟著跳出與大家差不多的動作了。隨著簡單節奏來運動身體,讓我感到愈來愈有趣,腳底下的舞步也變得輕快起來了。

這些女孩健康紅潤的臉頰上掛著開朗笑容,長相也看不出是東洋人或是西洋人。和她們牽手跳舞後,很不可思議地讓我覺得自己確實是來自于某個村落的失憶者。

——話說回來,我以前也曾經在假想世界里跳過舞。而對象則是妹妹直葉在阿爾普海姆里的分身,風精靈劍士莉法。這時她的微笑和眼前這名女孩的面容重迭在一起,讓我不禁感到有些鼻酸。

當我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鄉愁當中而覺得有些難過時,音樂聲變得愈來愈大而速度也逐漸加快,最後倏然而止。往樂團那里一看,馬上就發現一名留著胡子的魁梧男性走上設置在樂器類旁邊的演講台。而那人當然就是盧利特村村長——賽魯卡的父親卡斯弗特先生了。

村長拍了兩下手,接著以清晰的男中音大聲說道:

「各位村民,雖然還在宴會當中,不過要先請大家聽我這里一下!」

村民們為了讓因跳舞而發燙的身體冷卻而人手一杯啤酒或蘋果酒。大家高舉酒杯,對村長發出歡呼聲,接著便安靜了下來。村長環視了一下眾人,然後再度開口說道:

「——建立盧利特開村祖先們長久以來的願望,終于得以實現!從南方肥沃土地奪走提拉利亞與索魯斯恩惠的惡魔之樹總算被砍倒了!我們將會獲得更多的麥田、豆子田以及牛羊的放牧地!」

再次響起的歡呼,蓋過了卡斯弗特優美的聲音。村長舉起雙手等待眾人安靜下來之後,接著又表示:

「成就這一番事業的年輕人——歐力庫的兒子尤吉歐啊,到這里來吧!」

村長對著廣場的一角招了招手,臉上露出緊張表情的尤吉歐就站在那里。他身邊那名身材略顯矮小的壯年男性,可能就是他的父親歐力庫先生吧。除了頭發的顏色之外兩個人的長相完全不同,而他父親臉上這時的表情與其說是驕傲,倒不如說是有些困惑。

尤吉歐在父親之外的村民催促下往前走去。就在他來到村長身邊並轉向廣場的瞬間,群眾便發出第三次,同時也是最為熱烈的歡呼聲。當然,不認輸的我也不斷用力拍著手。

「根據規范——」

村長的聲音響徹廣場,村民們開始閉起嘴巴並豎起耳朵傾聽著。

「成功完成自己天職的尤吉歐,擁有選擇下一份天職的權利!他可以繼續在森林里伐木,也能夠繼承父親的事業耕種;當然也能夠自由選擇成為牧人、釀酒師或者是商人等各種道路!」

————他說什麼!

我感覺舞蹈的余韻立刻冷卻了下來。

現在可不能握住少女們的手高興跳舞了。早知道就應該先對尤吉歐推上最後一把才對。他要是在這里宣布准備待在村子里種小麥,那一切就完蛋了。

我摒住呼吸凝視著尤吉歐的樣子,發現他像是很困擾般低下頭去,然後右手搔著頭,左手不停地握拳又放開。當我想干脆沖上台去,直接抱著他的肩膀大叫我們要一起去央都時旁邊忽然有一道細微的聲音響起。

「看來……尤吉歐是打算離開村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賽魯卡已經站在我身邊。她的嘴角露出有些寂寞又有些高興的微笑。

「是、是嗎?」

「嗯,不會錯的。否則還有什麼事會讓他如此猶豫呢?」

尤吉歐就像聽見了賽魯卡的聲音般,以左手用力握住藍薔薇之劍的劍柄。他抬起頭來,依序看了一下村長以及所有村民圍成的圈子,然後才以宏亮且清晰的聲音說:

「我要——成為劍士。然後進入薩卡利亞城鎮的衛兵隊,在那里磨練自己的劍術,有朝一日更要前往央都去。」

一片寂靜之後,村民之間忽然出現一陣像海浪般的騷動。但我不認為那是支持尤吉歐決定所發出來的聲音。每個大人都皺起眉頭和附近的人交頭接耳地談論了起來。連他的父親以及旁邊兩名年輕人——應該是尤吉歐的哥哥們——也都露出了看來相當苦澀的表情。

這時,依然是由卡斯弗特村長平息了現場的騷動。他舉起一只手讓村民們安靜下來,接著自己也露出嚴厲的表情開口表示:

「尤吉歐,你不會是想要——」

說到這里他便暫時停了下來,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然後說:

「……算了,我也不需要問你的理由了。因為教會所訂下的規范里,你確實有權利選擇下一份天職。好吧,那麼我以盧利特之長的身分,承認歐力庫之子尤吉歐的新天職為劍士。只要你想,就能夠離開村子去磨練自己的劍術。」

這下子我才從嘴里吐出長長的一口氣。

這麼一來,我終于能用自己的眼睛確認這個世界的核心了。雖然就算尤吉歐選擇當農民我還是會獨自朝央都前進,但我既沒有知識也沒有盤纏,只能夠像無頭蒼蠅般亂闖,可能要花上好幾個月甚至是好幾年才能到達目的地吧。想到這幾天來的辛苦終于有所回報之後,肩頭也顯得輕松多了。

村民們在聽見村長的決定後似乎也接受了這個結果,雖然仍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始拍起手來。但就在拍手聲變得熱烈之前,忽然就有一道尖銳的叫聲響徹了夜空。

「給我等一下!」

一名大塊頭的年輕人推開人牆沖了出來。

我曾經看過那枯葉色的頭發以及嚴厲的臉龐,還有他吊在左腰上那把造型相當簡單的長劍。這人就是經常待在南方執勤室里的侍衛。

年輕人像是要和台上的尤吉歐較勁般挺起胸膛,然後以渾厚的聲音大叫:

「我應該有優先成為薩卡利亞衛兵隊的權利!尤吉歐離開村子的順序,再怎麼說也該排在我後面才對吧!」

「沒錯,正是如此!」

此時又有個人大聲喊叫著走了出來。這名中年男子和年輕人有著同樣發色與類似的長相,不過還挺著一個大肚子。

「……那是?」

我把臉靠近賽魯卡身邊並這麼問道,她繃著臉回答我:

「那是前任侍衛長朵意克先生,和他的兒子現任侍衛長吉克唷。他們一家老是喜歡說自己是村里最強的劍士。」

「原來如此……」

我靜靜地觀察事情會有什麼發展,而卡斯弗特村長在聽完吉克與他父親的說法之後,便像要安撫他們般舉起手表示:

「但是吉克啊,你繼承侍衛的天職到現在是第六年對吧。按照規定,你必須要在四年後才能參加薩卡利亞的劍術大會啊。」

「那尤吉歐也得再等四年才行!尤吉歐的劍術不及我卻比我早參加大會,這太不象話了吧!」

「嗯,但你要如何證明你的劍術優于尤吉歐呢?」

「什……」

吉克和他父親的臉馬上同時紅了起來。這次換成他父親怒氣沖沖地逼近卡斯弗特說道:

「就算你是盧利特村村長,我也無法容許你說出這種話!如果你認為我兒子的劍術會比不上一個伐木手,那就當場讓他們兩個比試看看吧!」

聽見他這麼說,村民們之間也傳出了看熱鬧的同意聲。他們把這當成是慶典里突發性的余興節目,不但開始高舉起酒杯還用力踏著地面,大聲嚷著比啦比啦。

因為過于驚訝而只能默默看著這一切的我,發現吉克瞬間就向尤吉歐提出了比試要求,而尤吉歐也只能接受他的挑戰,很快地演講台前已經清出一個空間讓兩人對決了。我帶著難以置信的心情在賽魯卡耳邊悄悄說道:

「我過去一下。」

「你、你想做什麼?」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直接撥開人群來到噴水池前面並跑向尤吉歐。這時他的對手已經像只馬上就要破閘而出的悍馬一樣,但尤吉歐卻還是一臉不清楚事情怎麼會演變至此的表情。看見我之後,他才像松了口氣般低聲說道:

「怎、怎麼辦啊桐人,事情變得這麼嚴重……」

「事到如今也不能道歉了事了。話說回來,所謂的比試是來真

的嗎?」

「怎麼可能,雖然會用劍,但還是點到為止唷。」

「這樣啊……不過你那把劍要是沒停住而砍中對方,很有可能會要了他的性命。聽好,你等一下別對吉克出手,只要攻擊他的劍就好。朝他的劍身來一記『平面斬』就搞定了。」

「真、真的嗎?」

「相信我,我向你保證。」

我拍了一下尤吉歐的背,然後對在稍遠處以懷疑眼神看著我的吉克與吉克父親點點頭,接著走回到觀眾群當中。

講台上的卡斯弗特村長拍了拍手並大叫著:「保持肅靜!」

「那麼——雖然原本沒有這樣的預定,不過我們還是臨時決定舉行侍衛長吉克與伐木手……不對,應該是劍士尤吉歐的比試!比試當中只能點到為止,絕對不能損及雙方的天命,知道了嗎!」

他的話才剛說完,吉克便大聲拔出腰間的配劍,而尤吉歐遲了一會兒後也緩緩抽出了長劍。這時村民們之所以會發出「哦哦~」的驚歎聲,一定是因為看見了藍薔薇之劍在火光照耀下所發出的美麗光輝吧。

吉克看起來也被尤吉歐手中長劍所散發出來的氣勢給嚇到了。他把頭稍微往後一仰,但馬上就恢複成原來的姿勢。年輕侍衛臉上隨即出現更強烈的憎恨表情,接著用左手指著尤吉歐,說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一段話。

「尤吉歐,那把劍真的是你的嗎?如果是借來的,那麼我有權禁止你使用……」

在他還沒叫完之前,尤吉歐便以毅然的態度如此回答:

「這把劍——是我在北方洞窟里得到的,因此現在所有權屬于我!」

村民之間馬上發出低沉的騷動,而吉克則是啞口無言。原本以為他會繼續要求尤吉歐證明劍的所有權,不過看來他並不打算這麼做。我想,可能是因為在這個沒有竊盜行為的世界里,只要宣告物品的所有權屬于自己,那麼該物品從那一刻起便確實變成「宣言者的所有物」。要是繼續抱怨下去,或許會構成某種侵權行為也說不定。

——雖然不清楚我的猜測究竟對不對,但吉克也沒多說些什麼,只在雙手各吐了一口口水,然後便將自己的直劍高舉過頭。

相對地,尤吉歐則是將右手握住的劍舉在正面,左手左腳稍微往後拉並且沉下腰部。

在幾百名村民屏息注視之下,卡斯弗特高舉右手,然後隨著「開始!」的聲音用力揮下。

「嗚哦哦哦哦!」

果然不出我所料,吉克馬上就沖了出去。他一面發出粗野的吼叫一面用讓人覺得「這樣真能點到為止嗎?」的速度從尤吉歐頭上往下砍——

「…………」

我頓時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因為吉克的劍在空中忽然改變了軌道。上段斬只是他的假動作,實際上這是一招右水平斬。雖然這是相當基本的欺敵招數,但現在使出來對尤吉歐可是大大的不妙。因為尤吉歐聽從我的建議,准備用「平面斬」來對付吉克的劍,但要用橫向斬來迎擊橫向斬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要是揮空,很有可能就此敗給對方…………

「嘿……嘿呀!」

與吉克相較之下略為缺少氣勢的吼叫聲,停止了我瞬時的思考。

尤吉歐使出來的劍技不是「平面斬」。

那是個彷佛把劍扛在右肩上的起始動作。劍身發出濃厚的藍色光芒,然後他便隨著足以震動地面的踏步,在空中畫出傾斜四十五度的銳利圓弧。這是……我還沒教過他的「斜斬」。

尤吉歐晚了一拍才開始揮動的劍以閃電般速度掃過,直接擊中了吉克才使出一半的水平斬。我凝視著鋼鐵劍刃輕易遭到破壞的模樣,捫心自問。

想必尤吉歐回家後也用了棍棒之類的物體練習劍技,而且在過程中領悟了「斜斬」。但剛才的動作絕對沒有任何一絲臨時抱佛腳的生硬感。尤吉歐和藍薔薇之劍合為一體的模樣,看起來甚至讓人覺得相當美麗。

當他經過不斷的鑽研而學會更多劍技,並且經過實戰的艱辛磨練時,究竟會成為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劍士呢?如果……如果到時候得和他來場認真的對決,我真的能贏過他嗎?

村民們看見這沒有人料到卻又精采萬分的結果後,馬上產生了一陣騷動。雖然我也在人群當中用力拍著手,但也同時意識到自己的背部流下冷汗。

吉克父子以一副茫然自失的模樣離開之後,音樂立刻重新開始在廣場上響起。慶典變得比剛才更加熱絡,等到教會的鍾聲宣告已經是晚上十點時,眾人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我多喝了三杯蘋果酒才好不容易忘記沒來由的不安,接著便任憑已經有些微醺的自己沖進跳舞圈子中,最後還是在賽魯卡硬拖著我的情況下才回到了教會,尤吉歐在門口看見我這種模樣,也不由得露出了苦笑。和他約好明早出發旅行並告別後,我總算回到房間里,整個人癱倒在床上。

「真是的,就算是慶典你也喝太多啦,桐人。來,喝點水吧。」

一口氣喝完賽魯卡遞過來的冰涼井水,頭腦才終于冷靜了下來,我也跟著呼出長長的一口氣。在艾恩葛朗特或阿爾普海姆里,無論喝再多的酒也不會真正喝醉,然而Underworld的酒看來會讓人不省人事。我心想以後一定得特別注意,然後抬頭看著身邊露出擔心表情的少女。

「……干、干嘛?」

以為我從她臉上發現了什麼的賽魯卡,表情轉為訝異。但我卻又悄悄低下頭去。

「那個……真是抱歉。你一定想和尤吉歐多說點話吧?」

依然穿著盛裝的賽魯卡,臉頰隨即染上一抹粉紅色。

「你忽然在胡說些什麼啊?」

「因為明天早上……不對,應該要先就這件事向你道歉才對。抱歉,結果好像變成我把尤吉歐帶離這個村子一樣。如果那家伙一直在這個村子里伐木,將來可能會和賽魯卡,那個……共結連理也說不定呢……」

賽魯卡先是用力歎了口氣,然後才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

她像是很受不了我般搖了幾下頭,這才又接著說:

「……算了,這樣也好——我只能說,尤吉歐離開村子我當然會有些寂寞……但我還是覺得很高興唷。因為啊,艾麗斯姐姐不在後一直過著行尸走肉般生活的尤吉歐,現在臉上又有了那樣的笑容,而且還自己決定要去尋找姐姐呢。你別看爸爸他那個樣子,我想他內心一定也對尤吉歐沒忘記姐姐這件事感到相當高興才對。」

「……這樣啊……」

賽魯卡點點頭,然後抬頭看著窗外的滿月。

「我呢……其實並不是想學姐姐那樣觸碰闇之國土地才到那座洞窟去的。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辦到那種事情。我只是想……走到自己再也無法前進的距離,然後了解自己無法取代艾麗斯姐姐而已……只是想確認這件事而已。」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賽魯卡的話,然後才輕輕搖著頭回答:

「不,我認為你已經很了不起了。換成了一般女孩子,應該在離開村子的橋上或森林途中、洞窟入口等處就會走回來吧。但就是因為你已經走到那麼深的洞窟里面,才能發現哥布爾偵察隊啊。你已經完成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了。」

「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

我對瞪大眼睛並露出懷疑表情的賽魯卡用力點了點頭。

「你不是艾麗斯的替代品。你應該也有屬于自己的才能,所以你只要慢慢發揮出你的長處就可以了。」

其實,我也確信今後賽魯卡在神聖術上的才能應該會獲得飛躍性的進步才對。因為她也和我與尤吉歐一起擊退了哥布爾,系統上的權限等級想必也因此而上升了。

但進步的本質並不是在數值的增減上。而是因為她主動挑戰了「自己究竟是什麼人」這個問題並獲得了答案。這件事情將會給她的進步帶來強大的動力,因為「相信自己」正是人類靈魂所能產生的最大力量。

之前我一直把內心的某個問題拋在一旁,看來也該是時候找尋它的答案了。

這個意識——名叫桐人或者是桐谷和人的自我,到底是什麼?是在動物腦中的搖光,也就是「真正的我」?或者只是由STL讀取我的腦部之後,保存在內存里的「複制品」呢?

確定這個問題的方法,就只有一種而已。

尤吉歐與賽魯卡等Underworld居民,也就是人工搖光們,無法違背「禁忌目錄」以及「帝國基本法」。但就算我能夠抵觸這個世界的禁忌,也沒辦法證明我不是人工搖光。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禁忌目錄里有哪些條款……也就是說,我的靈魂里並沒有寫上這些規則。

如此一來,我就只能藉由是否能以自身意志突破至今為止一直堅守的人生准則……也就是道德倫理來確認了。這幾天來,我一直在思考著該怎麼做這件事,但真要實行起來可以說相當地困難。我當然不可能用劍去傷害村民或者盜取財物,要把說別人壞話這種小事當成能夠確認自己身分的行為又很難。而我最後所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個行動了。

我轉過身體,筆直地凝視著

身旁賽魯卡的臉。

「……什麼事?」

她帶著莫名其妙的表情不停眨著眼睛,于是我把手往她的臉頰伸去,同時在內心向亞絲娜以及結衣道歉。在對賽魯卡本人也說了聲「抱歉」之後,我便把臉靠過去,輕輕在她發箍下方的雪白額頭上親了一下。

賽魯卡的身體雖然抖了一下,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其它動靜了。大約三秒之後,我把臉移開,她這才用面紅耳赤的表情狠狠瞪著我說:

「你……剛才……那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應該可以算是『劍士的誓約』吧。」

我一邊說出相當牽強的借口,一邊在內心確定了一件事情。

我做出了真正的我原本不會去做的行為,所以是真正的我。如果我是搖光複制品,大概在賽魯卡額頭前幾公分處身體就會自動停下來了。

賽魯卡依然凝視著陷入這種沉思當中的我,接著用右手碰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然後輕輕吐了口氣並呢喃道:

「誓約……這或許是你們國家的風俗習慣吧,但如果不是額頭而是……的話,現在整合騎士應該已經朝著村子飛過來了,因為這違反禁忌目錄啊。」

雖然途中有一部分聽不清楚,但我決定還是不向她確認比較好。賽魯卡再度搖了搖頭,表情轉變成「真是受不了你」的微笑,然後對著我問:

「那麼……你立下了什麼樣的誓約?」

「那還用說嗎……我會和尤吉歐一起救出艾麗斯,然後把她帶回這座村子里來啊。我向你保證……」

暫停了一會兒後,我才緩緩接下去說:

「因為我是劍士桐人啊。」

6

隔天早上的天氣非常晴朗。

我和尤吉歐各自感受著右手上賽魯卡特制便當的重量,踏上這條應該很久之後才會回來的路往南走去。

沿著小路來到進入基家斯西達森林前的分歧點時,我發現有一名老人正站在那里。他滿是皺紋的臉孔已經被白色胡須所覆蓋,但腰杆還是挺得相當直,而且雙眼依然炯炯有神。

一見到老人,尤吉歐便露出滿臉笑容朝他跑了過去。

「卡利塔爺爺!你來送我的嗎,真是謝謝你。昨天都沒看到你呢。」

我聽過這個名字。他應該就是前任「基家斯西達的伐木手」了。

名為卡利塔的老人在胡子底下露出溫柔的笑容,然後把雙手放在尤吉歐肩上。

「尤吉歐啊,我只能砍出手指長度的基家斯西達,你終于把它砍倒了嗎……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如何辦到的?」

「都是靠這把劍……」

尤吉歐稍微拔出左腰的藍薔薇劍然後將其收了回去,接著回頭看著我說:

「還有……我朋友的幫助啊。他的名字叫桐人。真的是個很誇張的家伙唷。」

雖然心里在想「這算什麼介紹」,但我還是急忙低下頭去。卡利塔老人來到我面前,像是要以銳利目光看透我這個人般緊盯著我——但他馬上就再次露出了微笑。

「你就是傳聞中的那個『貝庫達的肉票』嗎。原來如此……你有一副變動之相啊。」

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聽見別人這麼說。當我正感到不解時,老人已經用左手指著森林並繼續表示:

「雖然打擾你們的行程有些不好意思,但能不能跟我到里面去一下呢?不會耽誤你們太多時間的。」

「嗯。桐人,沒問題吧?」

由于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于是我也點頭同意了。老人再度笑了一下,說聲「那跟我來吧」之後便朝通往森林的小路走去。

雖然每天經過這條路的日子只維持了一周,但我的內心還是湧起一股懷念感。走了將近二十分鍾之後,我們來到一片寬廣的空地。

數百年來,森林的支配者一直聳立于此,然而現在它巨大的身軀就只能靜靜躺在地面。漆黑樹皮上已經有細微的蔓藤爬了上去,不久的將來,它應該就會完全腐朽而回歸大地了。

「……卡利塔爺爺,基家斯西達怎麼了嗎?」

聽見尤吉歐的聲音後,老人還是一言不發地走向樹干前端。我們急忙跟在他身後往前走,但基家斯西達的樹枝以及它所掃倒的木頭已經糾纏在一起,讓我們一路上就像走在迷宮里一樣。仔細一看,能發現基家斯西達上頭無論再怎麼細的樹枝都沒有折斷,只是直接插進地面或岩石當中,這也讓我們再次為它的強韌感到震驚不已。

我們任憑樹枝在我們外露的手臂上不停刮出傷痕,艱辛地往前進,最後終于來到早已一臉輕松地站在那里的卡利塔老人身邊。尤吉歐邊用手掌擦拭額頭上的汗水邊用抱怨的語氣說:

「這里到底有什麼東西嘛?」

「就是這個。」

老人所指的,是基家斯西達樹干的最頂端,也就是一根筆直往上延伸的樹枝。這根頗長的樹枝上沒有任何旁枝,而且前端就像細劍般尖銳。

「這根樹枝怎麼了嗎?」

我一這麼問,老人便伸出骨瘦如柴的右手,撫摸著大約有五公分寬的樹枝。

「基家斯西達所有樹枝里頭,吸取最多索魯斯恩惠的就是這根樹枝了。來,用那把劍把它從這里砍斷。要一劍就砍斷喔,重複砍可能會裂開。」

老人用手刀在距離尖端一公尺二十公分處比出切斷的姿勢,接著往後退了幾步。

尤吉歐和我面面相覷,接著決定先按照老人的指示去做。尤吉歐把便當交給我,而我則是向後退去。

藍薔薇之劍出鞘後,在陽光照耀下發出淡藍色光芒,我身邊的老人看見後便輕輕吐露出贊歎聲。我原以為歎息里可能也帶著「年輕時如果能有這把劍,那麼一切都將不同」的感慨——但瞄了一下老人的側臉後,卻發現他依然相當平靜,讓人根本無法看透內心的想法。

尤吉歐雖然已經擺好架式,卻一直沒有動作。劍尖映照出他內心的猶豫而微微顫抖了起來。看樣子,他大概沒自信能夠一擊斬斷這只足有手腕那麼粗的樹枝。

「尤吉歐,讓我來吧。」

我伸出手之後,尤吉歐也就老實地點了點頭,把劍柄往我這里遞來。這次換我把便當交給他,然後交換了彼此的位置。

我放空思緒,只是凝視著黑色樹枝,接著舉起長劍筆直地往下砍。一陣清澈的聲音與輕微的應手感過後,劍刃便通過了瞄准的地點。我用劍身接住遲了一會兒才落下的黑色樹枝並將其往上挑,然後用左手抓住在空中旋轉著落下的樹枝。手腕立刻傳來一股沉甸甸的重量,而像冰塊一樣的冰冷手感更是讓我腳底有些踉蹌。

我將藍薔薇劍還給尤吉歐,然後雙手高舉著黑色樹枝來遞給卡利塔老人。

「你就把它帶著吧。」

說完,老人便從懷里拿出一片相當厚的布,慎重地把我手里的樹枝包了起來。接著他甚至還在上面用皮繩將其牢牢綁住。

「這樣就可以了,等你到達央都聖托利亞之後,就拿著這只樹枝到北七區去找一名叫做薩多雷的工匠。他應該會幫你把它打造成一把強力的劍才對。我想,威力應該不會輸給那把漂亮的青銀劍唷。」

「真、真的嗎,卡利塔爺爺!那真是太棒了,我們正為兩個人得共享一把劍而感到困擾呢。你說對吧,桐人。」

面對高興地這麼說道的尤吉歐,我也邊笑邊點頭同意他的看法。不過老實說,我雖然感到相當高興,但也覺得漆黑的樹枝有些過于沉重了。

看見我們兩個人同時低下頭,老人也露出了開心的微笑。

「這沒什麼,就當成我送你們的一點餞別禮物好了。路上要小心啊。現在這個世界已經不是只有善神在管理了。我准備繼續待在這里觀察一下這棵樹……再見了,尤吉歐,還有旅行的年輕人。」

再度沿著小路回到街道上之後,剛才還是一片晴朗的天空,已經從東方邊緣湧起了一塊小小的黑云。

「風里的濕氣增加了。還是趁現在多趕一些路比較好。」

「……說的也是。那我們走快點吧。」

我點頭同意尤吉歐的看法,接著便用皮繩把裝有基家斯西達樹枝的包裹綁在背上。遠處傳來的雷鳴與樹枝產生共振,讓我的心跳也稍微開始加速。

成對的兩口劍。

這難道是帶著某種暗示的未來信號嗎?

我瞬間有種應該把這個包裹埋在森林深處的感覺,而且也真的停下了腳步。然而,我卻不曉得自己究竟在怕些什麼。

「快走吧,桐人!」

抬起臉之後,馬上就看見了尤吉歐那對未知世界充滿期待的開朗笑臉。

「嗯嗯……走吧。」

我和這名一個禮拜前相遇卻像兒時玩伴般的少年並肩走著,快步朝南方——那個Underworld的中心,同時也是擁有所有謎題解答的地方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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