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Alicization Running 第三章 薩卡和亞劍術大會 人界曆三七八年八月

1

——這兩個孩子真是不可思議。

我從高處梁柱上眺望他們依然帶著稚氣的睡臉,內心忽然湧現這樣的想法。

兩名少年把老舊倉庫地板上堆積的乾稻草當成床鋪熟睡。表面上看起來,這是一幅相當普通的景象。右方側躺的少年有著亞麻色頭發,目前閉上的眼睛則是深綠色。兩種都是這NNM區域……「諾蘭卡魯斯北域中部」經常能看見的顏色。此外身高、體重也在這個午齡的男孩平均數值范圍內。

相對地,左邊那個頭發與眼睛都是黑色的男孩,呈現手腳大開的豪邁睡姿。這邊這位就有點稀奇了。暗色系在E區和S區設定為出現率相當高的顏色,這麼北邊的孩子有黑發黑眼可就真的少見了,然而機率當然也不是零。在人類帝國全域人口增加到這種程度的情況下,確實有可能出現這種現象。至于他的體格呢,則幾乎和旁邊的男孩子一模一樣。

一百六十三天前,「主人」下令直接觀察這兩人後,我便大老遠地從央都聖托利亞趕到他們身邊,不過一開始還真覺得有點提不起勁。因為他們不論是外表或言行舉止,都和同性別,同地區,同年代的個體差不了多少,甚至給人計劃性與回避危險能力略低于平均值的感覺。

然而,我還是在注意不讓他們發現的情況下,與兩人一起旅行了半年。

直到雨季已過,夏天也將消逝的現在,我才終于有點了解為什麼「主人」會特別注意這兩個人。

計劃性,規則性不足,也就等于擁有旺盛的好奇心與探求心。尤其是這名黑發少年的想像力與行動力,更是經常讓已經活了兩百年的我嚇一跳。從開始觀察到現在,我已經數次被差點打破禁忌目錄的他搞得心驚膽戰了。

仔細一想——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可能在短期間內便把「主人」的仇敵「那個人」設置在世界各地的永久障壁破壞掉……

這時,沉睡中的黑發少年像在作夢般大動作揮動手腳,當成睡衣的襯衫下擺也隨著他的動作而整個翻了起來。看見他毫不在意肚子外露而再度沉睡的模樣,便忍不住令我想歎氣。

雖然此時仍是夏末,但在這接近諾蘭卡魯斯北域的地區,晚上刮的風相當寒冷。窩在這間縫隙相當多的倉庫里,還在稻草床鋪上露肚子睡覺,「天命」有高機率產生輕微的生病狀態。而明天——人界曆三七八年八月二十八日,他們兩個就要面臨這段漫長旅行里最大的難關了。

他們在這座農場里工作一整個夏天後,多少賺了一些錢,因此我好幾次想告訴他們——至少今天該去街上的旅館住宿。然而,直接與他們接觸是禁止事項。到頭來雖然我擔心個半死,但這兩人還是跟平常一樣在這間簡陋的倉庫里就寢——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沒辦法。如果只是這麼一點點的干涉,「主人」想必也會原諒我吧。

于是我在梁柱上揮動右臂,以極微小的聲音吟唱咒語,接著手掌前方便產生了一道小小的綠色光芒,也就是所謂的「風素」。

然後,我慎重地引導風素並讓它落下。當它降到黑發少年身旁並鑽進乾稻草深處約三十限左右時,我便輕巧地將其「解放」。

生成的風立刻帶起一堆稻草,並讓它們紛紛落在少年外露的肚皮上。雖然以這些草充當被子似乎不太夠,但應該足以阻擋自縫隙鑽進來的冷風才對。

我放下手臂,看著這兩個沒發覺異狀持續沉睡的少年,思考起自己剛才采取的行動。

自從天命遭永久凍結而成為「主人」的使魔後,這兩百多年,我已經接過好幾次類似的任務了。但是,我幾乎從未對觀察對象抱持過太多的感情。不對,真要說起來打從一開始應該沒有「感情」這個功能存在。因為這副身軀根本輿人界……或許該說「Underworld」的主角,人類完全不同。

預測出「少年在重要試煉前可能會感冒」這點,還在正常的范圍之內。問題是,為什麼我會無法放任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決定使用法術干預?反過來說,如果他因此而生病導致試煉失敗,最後只能回到原本的村子,那麼這項長期觀察任務便可以就此結束,我也能回到令人懷念的大圖書館書架角落了。

也就是說……跟回家比起來,我比較想和他們繼續旅行?

這怎麼可能。太沒有道理了。這簡直像是被他們兩個人的不規則性傳染了一樣。

還是別胡思亂想吧。這不是我的任務。我該做的,就只有與他們——亞麻色頭發的少年尤吉歐以及黑發少年桐人同行,觀察一切。

我在梁上把身體縮到最小尺寸——五米爾後便飛了下去。這種大小就算掉落到地面也不會損及天命,所以根本不用施展法術。我無聲地降落在一根乾稻草上之後,便用纖細的腳靈巧地移動,接著潛進自己熟悉的位置——名為桐人的少年那頭稍長黑發里。

抱著幾根與自己同色的頭發固定身體後,我小小的身體里再度充滿了原因不明的感情。

那是祥和、安穩、放心以及隱藏在深處的某種昂揚感……至于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感覺,我想了許多次,還是想不出來。

——這兩個孩子真是不可思議。

心里再次浮現這種想法後,我便閉上眼睛,陷入淺淺的睡眠當中。

2

八月的最後一天,從一大早就是個好天氣。

桐人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後張開眼,訝異地抓起一根蓋在身上的稻草,接著迅速撐起上半身。小人兒的意識在這種搖晃下也完全醒了過來,跟著同樣在那頭黑發里伸直了手腳。

她靈活地移動到接近黑發根部的位置,然後在接近瀏海的地方停了下來。這里就是她白天的固定位置。桐人有偶爾會瘋狂搔頭的習慣,所以那種時候得要特別注意一下。雖說天命已經凍結,但那是指因老化而造成的自然減少,若身體受傷依舊會有所損耗。話又說回來,她的最大值還是高出人類許多,而且就算縮小也幾乎不會影響身體的強度,所以輕微的沖擊並不會造成什麼問題。

桐人沒注意到自己頭發中潛伏著一名麥粒大小的觀察者,就這麼直接從稻草山上滑了下去,然後把手放在側臥的伙伴肩上。

「喂,尤吉歐,快起來,天亮啦。」

少年被有些粗魯的動作搖晃後,他與頭發同色的睫毛輕輕抖了幾下並緩緩往上抬起。那對綠色眼珠起先有些朦朧,但在用力眨一下後便隨著苦笑眯了起來。

「……早啊,桐人。你還是老樣子,總會在有什麼大事的日子早起呢。」

「比反過來要好多了吧?來,快起床!趕快完成早上的工作,趁著吃飯前先練習一下『招式』吧。我第七招還是有些不熟。」

「所以我才一直說別光顧著模擬戰,招式也得好好練習……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在大會當天早上才想熬夜抱佛腳……不對,已經早上沒辦法熬夜了。嗯……」

「是要抱豬腳還是佛腳都沒關系,反正招式的演練也就那麼一次嘛!」

桐人嘟囔著意義不明的話語硬是把尤吉歐拖下來,然後用雙臂抱起一大把幾分鍾前還當成床鋪的乾稻草,把它們放到牆壁邊的大木桶里。最後他更輕松地舉起堆滿稻草的木桶,開始朝著入口走去。

一離開倉庫,剛升起來的太陽便從正面射向小人兒的雙眼,于是她稍微退了一點,把身體隱藏在黑發後面。可能是因為長時間生活在微暗的大圖書館角落吧,小人兒不太喜歡日光。但是,桐人卻一副很舒服的樣子,用力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氣後喃喃自語:

「早上變得涼了許多呢。沒在重要的日子感冒真是太好了。」

好個大言不慚的家伙,小人兒不禁感到有些無奈。下一次你再露出肚子睡覺,我可不會幫忙了——當她這麼想時,從後面追上來的尤古歐便代替她這麼說道:

「老是睡在倉庫的稻草上也不好。明天起,還是付住宿費請雇主讓我們睡在大屋里吧?」

「不用了,沒有那種必要。」

桐人咧嘴一笑——當然,待在瀏海根部的小人兒沒辦法看見宿主的臉,但還是可以推測出他一定是露出那種帶有惡作劇意味的笑容——然後大刺刺地回答:

「因為啊,今天晚上我們就要住進薩卡利亞的衛兵隊宿舍了。」

「……拜托你告訴我,這股自信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好嗎……」

無奈搖頭的尤吉歐,手里也跟桐人一樣抱著塞滿稻草的大木桶。兩人的表情雖然顯得相當輕松,但這時直徑達一梅爾的堅固木桶里已經裝滿了稻草,重量應該不容小覷才對。如果換成年紀和他們相當的一般年輕人,就算舉得起來大概也走不了二十步吧。

但不知道為什麼,體型顯得有點瘦的他們,額頭上竟然連一滴汗都沒有。原因就在于兩人都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高度「物件控制權限」。他們甚至可以輕松揮動隨意掛在倉庫牆壁上的那口長劍——等級45的「神器」級物件。

那麼,為什麼生于邊境村落的兩名平凡年輕人會有那麼高的權限呢?開始觀察到現在已經過了半年,但還是沒辦法找出理由所在。不過至少可以曉得,光靠一般鍛鏈與

點到為止的較量絕對不可能達到這種等級。如果是和高等級野獸進行實戰倒有可能,但那也得把配置在村莊附近的野獸幾乎消滅殆盡才行。最重要的一點在于,天職不是「獵人」者,只要狩獵超過規定量的野獸就算雙重違反禁忌目錄。即使是行動力旺盛的桐人,應該也做不出這種事,個性溫厚的尤吉歐就更不用說了——

剩下的可能性,大概就只有和權限上升率非野獸能比擬的敵人……也就是「從黑暗領域來的入侵者」作戰並獲勝了吧。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那也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連侍衛都算不上的兩人,怎麼想都不可能去對抗恐怖的黑暗軍隊,何況定期入侵的黑暗騎士與哥布林偵察兵,應該全都會在「盡頭山脈」的另一側,被央都聖托利亞派出的整合騎士擊退才對。

如果桐人他們生活的村莊附近真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入侵」……問題就遠比他們兩人權限異常上升還要嚴重得多了。因為那很可能是個前兆——總有一天會降臨,但人們都認為來日方長的「預言之時」即將到來……

當小人兒躲在黑發中想著這些事情時,兩名年輕人已經把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稻草運到隔壁的馬廄里,填滿了十匹馬兒的飼料桶。接著,他們開始用刷子刷起每一匹馬的身體。這就是寄住在薩卡利亞近郊「渥魯帝農場」的桐人與尤吉歐每天早上第一件工作。

由于已經累積了五個月以上的刷毛經驗,所以這兩人的動作熟練得足以媲美天職為「馬夫」的人。當他們各自刷完最後一匹馬時,全部的馬兒也差不多把稻草吃了個精光。接著,從距雕約三基洛爾的薩卡利亞教會那兒傳來宣告早上七點的鍾聲。所有的村莊與城鎮,都配有央都公理教會制造的神器「宣告時刻之鍾」,能夠讓半徑十基洛爾之內的區域聽見完全相同的鍾聲,但是一超出這個范圍就聽不見了。雖然這是一種防止人類個體自發性遠距離移動的心理障壁,但對桐人他們似乎起不了什麼作用。

兩人在水桶里洗完手,隨即把刷馬用的大刷子掛在柱子上,然後各自用右手提著被馬吃光的桶子走出廄舍。這時,忽然有兩道似乎等待已久的聲音很有精神地對他們打招呼。

「「早安,桐人、尤吉歐。」」

這異口同聲的招呼出自農場主人的女兒們。這對雙胞胎今年九歲,分別叫做緹琳與緹露露。兩人有著一模一樣的紅棕色頭發與深棕色眼睛,連短上衣與裙子的花紋也完全一樣,所以只能藉由把頭發綁成馬尾的緞帶顏色來分辨她們的身分。五個月前自我介紹時,綁紅色緞帶的是緹琳,藍色則是緹露露;但這兩個女孩很喜歡惡作劇,常會故意交換緞帶讓桐人與尤吉歐搞錯。

「早啊,緹……」

尤吉歐原本想如往常一樣跟她們打招呼,但桐人卻從後面堵住了他的嘴。

「等等!感覺有點不對勁哦……」

聽到這話,兩個女孩子互看一眼,然後同時呵呵笑了起來。

「這我就不知道羅?」「也有可能只是你想太多唷?」

她們無論是聲音、帶有惡作劇意味的笑容,甚至是臉頰上雀斑的位置與數量,全都一模一樣,因此桐人與尤吉歐只能沉吟著交互打量兩人。

至于人類個體為何會出現雙胞胎……極稀少的情況下還會出現三胞胎,理由似乎連「主人」也還沒有完全弄清楚。由于鄰近區域連續出現個體死亡之後便有高機率出現雙胞胎,所以這可能是人口調節功能造成的結果,但即使如此應該也不必把外表弄得完全相同。這個樣子除了產生難以辨認的缺點之外,似乎根本沒有什麼優點。

——話又說回來,「觀察者」的視野中,向來會顯示所有個體的狀態視窗……也就是他們所說的「史提西亞之窗」,因此一眼就能看出雙胞胎的緞帶與平常相反。換言之,桐人的直覺沒錯。

相信自己的直覺!雖然這道在黑發根部混雜著歎息的呢喃不可能會被聽見,但桐人還是舉起了左手,指著左邊的紅色緞帶說:

「早啊,緹露露!」

接著他又指向右邊的藍色緞帶……

「早安,緹琳!」

雙胞胎再度互看了彼此一眼,異口同聲地喊道「猜對了!」表示無誤。兩人之前一直放在身後的小手隨即移到前面,原來她們各握著一個四角形的藤籃。

「這是答對的獎勵,今天的早餐是桑椹派唷!」

「桑椹能夠讓人充滿活力!為了能夠讓你們兩個人在大會里獲勝,我們特別花了一整天去摘唷!」

「哦,那真是太棒了。謝啦,緹露露、緹琳。」

桐人把木桶放在腳邊,伸出雙手摸了摸兩名少女的頭。雙胞胎先是開心地歡笑,接著才同時看向尤吉歐,露出有些擔心的表情。

「……尤吉歐不高興嗎?」

「難道說,你不喜歡桑椹?」

一問之下,亞麻色頭發的少年急忙搖晃著手和頭否認。

「沒、沒有啦,我也很喜歡啊!只不過……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而已。真的很謝謝你們。」

聽到這里,雙胞胎才像放下心般綻開笑顏,轉身跑向設置在廄舍與放牧地中間的桌子。桐人把目光從迅速准備起早餐的少女們身上移開後,走到尤吉歐身邊並拍了拍搭檔的背。

「我們要在今天的大會得勝,然後盡快拿下衛兵隊中的第一名,明年要趕到聖托利亞……也就是愛麗絲的身邊。你說對吧,尤吉歐。」

聽見這細微但堅定的聲音,尤吉歐也用力點了點頭。

「嗯,沒錯。這五個月以來,我之所以一直向你學習『艾恩葛朗特流劍法』,就是為了達成這個目標。」

兩人雖然只各說了一句話,里面卻帶著好幾個令人相當感興趣的情報。

身為使魔這兩百多年來,自己從沒聽過這種不可思議的劍術名稱。

而且,他們兩個人的最終目的是——名為「愛麗絲」的個體。

如果說,那個愛麗絲和存在于使魔記憶里的愛麗絲是同一個體……那麼他們的夢想也未免太遙遠、太虛幻了。因為那個女孩已在聳立于央都聖托利亞的「中央聖堂」極高之處……

「桐人!尤吉歐!你們在干什麼!」

准備完畢的雙胞胎大聲催促著,桐人只好趕緊推了一下尤吉歐的背並走向桌子。

跑步的震動,讓使魔停止思考並回過神來。這五個月以來,她不知道已經告訴過自己多少次「思考不是觀察者的任務」了,但總是不知不覺就考慮起……不對,應該說擔心起兩人今後的發展。

使魔緊緊抓住黑發的根部,然後歎了一口今天早上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氣。

吵吵鬧鬧的早餐結束後,雙胞胎留下一句「我們會去加油哦」便回去了。

把十匹馬趕到放牧地並打掃完馬廄後,兩個人通常會用木劍開始練習,然而今天情況有點不同。在井邊洗淨頭發與身體的兩人——這段時間內,使魔會離開桐人的頭到樹梢上避難——隨即將身上配給的工作服換成自己的短上衣,前往離農場稍遠的大屋。

以這種規模的農場來說,農場主人走妻托莉莎·渥魯帝算是非常豪爽大方的個體。或許就是這樣,才會一口就答應雇用這兩個來路不明的年輕人吧,而她今天也大聲鼓勵在參加大會前過來打招呼的桐人與尤吉歐,甚至為兩人准備了便當。在送他們離開時,托莉莎又加了一句「如果輸掉就別當什麼衛兵了,來我們家當緹琳和緹露露的老公吧!」不過兩名年輕人聽見之後,露出相當複雜的笑容。

離開大屋往城鎮前進的三基洛爾路程中,兩個人之所以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寡言,應該是多少有些緊張的緣故吧。每年八月二十八日在薩卡利亞舉行的「諾蘭卡魯斯北域劍術大會」,通常會有超過五十名以上的參賽者自鄰近村鎮前來參加。原則上,這些人都在自己的故鄉擔任「侍衛」這項天職,沒有這種身分的大概只有桐人與尤吉歐兩個。

只有分別在大會的東西兩組獲得優勝的兩人能加入薩卡利亞衛兵隊,他們如果想達成願望,就不能輸掉任何一場比賽。老實說這已經是個很大的難關了,但最大的問題在于他們可能會分在同一組。不知道這兩名年輕人是不是已經考慮到這種情況該怎麼辦了呢——

當小人兒這麼擔心時,道路前方忽然傳來「碰、碰」的煙火草爆炸聲。

從桐人的瀏海悄悄露出臉,馬上就能看見低垂山丘後方有片以赤褐色砂岩建造的街道。那就是NNM區域最大的城鎮——薩卡利亞。目前定居于此的人口有一千九百五十八個個體,說起來連央都聖托利亞的一成也不到,但舉行年度最大盛會的日子當天倒也顯得相當熱鬧。

兩人走向西大門的路上,尤吉歐低聲說:

「……其實啊,我在真正看見薩卡利亞的街道之前,甚至還懷疑過它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為什麼?」

桐人的問題讓亞麻色頭發的少年輕輕笑了起來。

「因為……就連盧利特村的大人們也沒人真正看過薩卡利亞啊。前任侍衛長朵意克先生雖然有參加薩卡利亞劍術大會的權利,但他直到引退為止根本連一次都沒有參加過啊。而

我這個『基家斯西達的樵夫』原本應該一輩子沒有機會到薩卡利亞來。村里沒有人去過,自己又不能親眼見到的場所,那不是……」

「跟完全不存在一樣,是吧?」

代替尤吉歐咕噥的桐人,隨即揚起嘴角並補上一句:

「幸好薩卡利亞真的存在。既然確實有這個城鎮,代表聖托利亞也不會是幻想了。」

「說的也是。這種感覺……真的好不可思議哦。明明白盧利特村出發已經過了五個月,我現在還是覺得『這世界不只有那個村子』是件非常……非常驚人的事情。」

尤吉歐少年說的話雖然有點難以理解,卻讓使魔內心湧起一股奇妙的感慨。自己以「主人」使魔的身分活了這麼長一段時間,除了央都聖托利亞之外,已經親眼看過了這直徑長達一千五百基洛爾的人界各地,記憶情報量可說遠遠超過「整合騎士」以外的全部人類個體。即使如此,還是有未曾踏上的區域。那就是包圍人界的「盡頭山脈」後方……亦即黑暗領域。雖然聽說那個地方也有幾處城鎮與村莊,甚至還有一座漆黑的巨大都市……但自己是不是有機會親眼確認它們是否存在呢?

盡管幾乎是不可能……而且這想像也完全沒有根據,但如果一直持續觀察這兩個人,說不定會有這麼一天……

可能是想著這種事情害的吧。

一陣突如其來的震動,讓小人兒差點從桐人頭上飛出去。她急忙抓住黑發,才往前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視野中,有匹馬高高舉起前腳在空中劇烈地踢動。它發出類似哀嚎的嘶叫聲,拚命想把背上的薩卡利亞衛兵甩下去。剛才的晃動,就是桐人想要躲避馬蹄而彎下身子所造成的。

城鎮的西門就在距離短短十數梅爾的前方。而架在壕溝上的石橋前,有穿著紅色制服的騎馬衛兵站在那里。當桐人准備通過衛兵身邊時,馬兒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失控。

「嘿……嘿,靜下來!」

坐在鞍上的衛兵拚命拉動缰繩想讓馬匹安靜下來,卻完全沒有效果。馬匹這種活動物件雖然需要較高的控制權限,但天職為「衛兵」的個體應該滿足了這樣的條件才對。

這麼一來,它之所以不理會騎手的控制而持續暴跳如言,就沒多少種原因了。若非飼料飲水不足造成天命減少,就是感覺到有危險性高的大型野獸接近——但是,目前看來似乎兩者都不可能。

在使魔進行這種推測的期間,狂暴的馬匹再度高高舉起前蹄。可是在正下方縮起身子的桐人卻沒有試著回避。周圍注意到異變的行人們一個個發出慘叫。馬兒要是以這種速度踩下來,就算是成年男性個體也會減少一半的天命……若是踩中要害,甚至有可能全損。

「啊,危險…………!」

某人這麼大叫的瞬間,桐人終于有所行動。但他並未往後——而是往前。少年穿過落下的馬蹄來到馬兒身邊,隨即用兩條手臂緊緊抱住其脖子中段附近。同時迅速地說道:

「尤吉歐,後面!」

聲音傳來的同時,他的伙伴已經展開行動。尤吉歐趁著桐人按住馬匹時繞到後方,接著迅速把右手伸往瘋狂甩動的尾巴根部。快如閃電的指尖從茶色毛發上抓下某件小小物體後,悍馬立刻變得溫馴無比,先前的狂暴彷佛是一場幻覺。

此時,馬兒依然不停噴出急促的鼻息,而桐人隨即溫柔地撫摸著它的鼻梁。

「乖乖~已經沒事了。衛兵先生——請放松缰繩的力道吧。」

馬鞍上的年輕衛兵鐵青著臉點了兩、三下頭,然後放松拉緊的缰繩。同時,桐人也把手從馬脖子上放下來並往後退了一步。然後馬兒便自己回過頭,踩著腳步回到石橋右邊原本的位置上。周圍人們同時發出安心的聲音。

使魔忍不住和路人們同聲松了口氣,然後才急著把桐人瀏海中下意識伸長的雙臂收了回來。剛剛自己差點就要使出防止馬蹄直接踏中桐人的法術了。不對,要不是他早一步展開行動,自己一定已經施展法術了。這可是身為觀察者的禁忌。

少年完全不知道自己瀏海里有名小小同行者放下心頭大石,只是低聲對走來的伙伴問道:

「……是『沼澤馬蠅』嗎?」

「答對了。」

尤吉歐同樣小聲地回答,然後稍微瞄了一下四周。確認方才圍觀的行人們已重新邁開腳步,衛兵也把注意力轉到愛馬身上,尤吉歐這才悄悄對桐人伸出右手,讓他觀看手里的東西。

他手掌上有只身體帶著鮮豔紅黑色橫條紋,長約四限的有翅昆蟲。雖然這東西長得像蜜蜂,但尾端沒有尖刺。相對的,嘴巴部分則有銳利突起物伸出。

在為了限制人類個體活動區域而存在的「害蟲」型移動物件里,這種昆蟲的危險度並不高,因為它們不會直接傷害人類。雖然這些蟲會藉由吸血來危害天命,但只針對馬、牛或是羊而已。衛兵的愛馬之所以會忽然失控,就是因為臀部被這只沼澤馬蠅刺中的緣故。但是——

「這就奇怪了……」

桐人低聲咕噥,隨即從尤吉歐掌上捏起剛才因為捕獲沖擊而喪命的害蟲。

「這附近沒有沼澤吧?」

「嗯。在渥魯帝農場工作的第一天他們就說過了。最近的沼澤在西邊森林,所以千萬不能把馬匹帶到那邊去。」

「西邊森林距離薩卡利亞有七基洛爾……對吧?只生長在沼澤附近的沼澤馬蠅,照理說不可能飛這麼遠才對……」

聽桐人這麼一說,尤吉歐也不禁覺得有些奇怪,但他馬上就用不確定的語氣回答:

「是沒錯啦……會不會是跟著行商的馬車一起跑進來啊?」

「…………嗯,可能吧。」

當少年們進行著這樣的對話時,桐人手指捏著的害蟲尸體忽然急速失去了它的紅色。蟲類物件的天命通常都比較低,而「死亡的蟲子」當然就更少了,它們的尸骸大概只能保持一分鍾左右。

不久後,全身變成淡灰色的沼澤馬蠅尸體便發出細微的聲音並像沙堆般崩塌,在釋放出極少的空間資源後便完全消失了。

桐人輕輕吹了一下指尖並輕松地看著四周,接著用鼻子輕哼了一聲才開口表示:

「算了,幸好我們沒在參加重要的大會之前受傷。看來每天在農場里和馬生活在一起也是有好處呢。」

「哈哈,說的也是。如果順利加入衛兵隊,我們要不要試著申請擔任騎兵?」

「事到如今已經不能說『如果』羅,尤吉歐。不論有什麼樣的阻礙擋在前面,我們還是要一起加入衛兵隊,」

聽見面帶笑容的桐人這麼說,尤吉歐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說阻礙……我也知道要在大會里獲得優勝一定得打敗許多對手才行啦……」

「啊啊……嗯,沒錯。我想說的是,即使是在大會開始前也要小心謹慎。因為有可能像剛才那樣遇見突發狀況。」

「哇,想不到桐人竟然會擔心這個啊。」

「當然羅,這世上沒有比我更謹慎的人了。」

大言不慚地說完後,桐人便拍了一下尤吉歐的背。

「走吧,在大會前先去吃點東西。」

3

薩卡利亞是座東西向的城鎮,外頭圍有長方形城牆。

就大小來說,它的南北達九百梅爾,東西則有一千三百梅爾,面積足足有兩人過去生活的北邊小村盧利特五倍以上。由于位在草原中央,附近又沒有河川與湖泊,所以生活用水全都仰賴井水。因此,這里多少帶有點干燥的感覺,但和南帝國的沙漠城鎮相比,植物物件已經相當多了。

薩卡利亞的道路與建築幾乎全由赤褐色砂岩構成,往來其中的居民服裝也多以紅色絲線為基調。走在人群里,兩名北方少年的藍色絲線短上衣多少有點顯眼。尤吉歐似乎因為在意他人的目光而略為低著頭,但桐人看上去完全不介意,不斷注意兩旁的攤販究竟在賣些什麼。

「哦,這家的肉包看起來很好吃耶……但是,剛才的串燒便宜了兩席亞……尤吉歐想吃哪一種?」

桐人漫不經心地說著並轉過頭,這時才終于注意到伙伴的態度,一對黑眸無奈地眨了眨。

「……我說尤吉歐啊,這已經是我們第三次來薩卡利亞了耶。可以不用這麼緊張了吧?」

「你還敢說呢,我們只來過三次而已啊……我離開村莊之前從來沒看過這麼多人……」

「區區薩卡利亞就讓你嚇戍這樣,那到央都去的時候該怎麼辦呀?更何況,劍術大會可是要在幾百名觀眾前面比賽耶。渥魯帝大叔和大嬸他們說下午會帶緹琳、緹露露來幫我們加油,你可不能在他們面前丟臉喔。」

桐人用力拍了一下拍檔的背,尤吉歐隨即露出怨恨的表情。

「……我、我是知道啦。不過這種時候我還真羨慕桐人你隨便的個性……」

「明明鐵青著一張臉,居然還有辦法揶揄人呀,尤吉歐同學。『隨便』可是艾恩葛朗特流劍術的重要秘訣唷。」

「咦,真的嗎?」

「真的真的。」

兩個人就在閑聊中走完了長達五百梅爾的西大路。他們的前方聳

立著一棟相當高的建築,這便是薩卡利亞最大的設施「集會場」了。中央的長方形廣場長寬比與城牆相同,周邊圍繞著階梯狀觀眾席。這個能用來舉行領主演說,劇團公演等活動的多功能空間,當然就是今天劍術大會的會場。

由于觀賞比賽免費,因此明明離正午開賽還有將近兩個多小時,卻已經有許多市民聚集在這里了。對日常生活被「天職」與以「禁忌目錄」為首的多種法律嚴格限制的人類個體而言,這場每年一次的大會可說備受期待。

然而,在會場內散播的熱氣,似乎也給尤吉歐少年帶來沉重的壓力,他原本就比桐人還白的臉頰,這時變得更加沒有血色。

「……要、要在那種地方比賽嗎……」

聽到這沙啞的聲音,桐人像是再也受不了伙伴的膽小一樣,直接抓住尤吉歐的左臂,把他拖向集會場正面入口處的參賽者報名窗口。

大部分的選手若非在鎮上旅館投宿就是薩卡利亞的居民,想必老早便已完成報名手續。臨時設置的長桌後面,只有一名上了年紀還留著胡子的衛兵百般無聊地在那里待機。桐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地走近長桌,大聲說道:

「麻煩你,我們兩個要參賽!」

衛兵先揚起灰色眉毛,接著又以懷疑的眼神打量桐人與尤吉歐,這才干咳了幾聲並表示:

「想要參賽,就必須擁有北域城鎮或村莊的侍衛天職,或者是擔任薩卡利亞的衛兵見習生,又或者是……」

「我們就是那個『又或者是』。喂,把那個拿給他看吧。」

側腹被桐人用手肘頂了一下之後,尤吉歐急忙在短衣的懷里摸索起來,隨即掏出一個有些老舊的羊皮紙信封。衛兵皺著眉頭打開後,從里頭拿出一張紙。

「我看看……嗯,盧利特村長親筆寫的證書嗎?『攜帶此書狀的兩名年輕人已經完成史提西亞神所賦予的天職,特以此狀證明兩人乃追求新道路的自由之身』……呵呵。」

這時,年長衛兵才首次揚起嘴角露出笑容。

「也就是說,你們天職並非侍衛的兩個小鬼來自最北邊的小村莊盧和特,想以薩卡利亞盛名遠播的衛兵隊為新天職。是吧?」

「正是如此。」

桐人毫不示弱地回了個微笑,補上一句:

「但我們可不會只當個衛兵而已。接下來還要成為央都的——」

這次換成尤吉歐用力頂了一下桐人的側腹。他趕緊代替安靜下來的伙伴說明:

「事、事情就是這樣,所以請讓我們報名參加劍術大賽!」

「嗯,好吧。」

衛兵點點頭,打開桌上那本布料封面的報名簿,然後對兩人遞出紅銅制的筆。

「在這里寫上姓名、出生地與劍術流派。」

「……流、流派也要寫嗎?」

尤吉歐伸出去的手停了下來,于是一旁的桐人立刻把筆搶了過去。報名簿的材質不是高耐久度的羊皮紙,而是白絲草所做成的常用紙,目前上面已經有了以各式各樣筆跡所寫下的選手姓名。

黑發少年在最尾端以人界泛用語寫上姓名桐人與出身地盧利特,並在頓了幾秒後流暢地在紙上寫下流派——「艾恩葛朗特流」。

使魔開始觀察兩名少年已有五個月,在這段期間里雖然不時有大大小小的疑問,但最大的謎團還是要屬這個流派的名字。人界里大約存在三十種左右的劍術流派,但自己還是第一次聽到艾恩葛朗特流這個名稱。

本來以為這是長于劍技的桐人不知天高地厚自創流派,但似乎不是這個樣子。因為其他各流派都只擁有一招「秘傳劍招」,但謎樣的艾恩葛朗特流至少有十種這樣的招式…………

使魔想到這里時,跟在桐人之後寫完報名簿的尤吉歐——當然所寫的流派也跟桐人一樣——便把筆還給衛兵。對方將筆插進筆筒,接著把報名簿轉向自己,馬上再次高高地揚起眉毛。

「嗯。我練劍的經曆也相當長了,但從來沒聽過這個流派。盧利特附近有這種流派嗎?」

也難怪衛兵會有這樣的疑問。因為登記在報名簿上的參賽者雖然已超過五十名,但半數所習流派都是初代薩卡利亞領主所創立的「薩卡萊特流」。而另外一半則是在諾蘭卡魯斯北帝國里廣為流傳的「諾魯基亞流」,沒有任何奇怪小流派的名字出現。

但是桐人只是用稀松平常的表情說:

「好像是最近才出現的流派。」

黑發少年答完之後,尤吉歐也貝能用微青的臉跟著點頭。當然,衛兵也不會因為流派的問題而拒絕報名,只見他點頭回答了一聲「這樣啊」之後,便分別交給兩人一枚銅制薄板。桐人收下的板子上刻著數字「55」,而尤吉歐的則是「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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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三十分以前要進到參賽者休息室里。一開始會先抽簽決定東、西組,比賽用的劍也會在那個時候借給你們。十二點的鍾響後會先舉行預賽,以劍招演示的成績把各組參賽者減少到剩下八個人。第一到第十的劍招就如先前發放的注意事項里那樣,沒問題吧?」

衛兵一問,尤吉歐便點了點頭,而桐人則以有些微妙的角度頷首。

「那就好。再來兩點的時候會正式開始比賽,將參賽者由從八人減少到四人然後兩人,直到剩下最後的勝利者時才會停止。而最後這一人……也就是東西組的兩位勝利者,就能夠光榮地獲得薩卡利亞衛兵這項天職。」

這次兩人都很用力地點著頭。小人兒在桐人的瀏海深處順著他的動作搖晃,然後開始繼續幾個小時前曾想過的事情。

他們倆的目標是一起進入衛兵隊。因此,兩人必須各自被分到東、西組里,然後一起通過預賽·決賽的考驗取得優勝。但如果在抽簽時便分在同一組,計劃可就完蛋了。這兩個粗枝大葉的年輕人,不知道有沒有想出什麼解決問題的對策……

——當兩人順利結束報名,在稍遠處的廣場把肉包和串燒對半分好開始享用午餐時,這個問題的答案總算出現了。

「……我說尤吉歐啊…………如果分到同一組怎麼辦?」

桐人瞬間把分成半月形的肉包吃光後便這麼問道。

「………………你覺得該怎麼辦呢,桐人?」

吃完第一根串燒的尤吉歐這麼回答。

也就是說,這兩人根本沒有什麼好主意。雖然早就預測到可能會有這種結果,但小人兒還是差點因為愣住而從桐人頭上滾下來。她輕輕拉扯手邊的毛發,努力按捺住大喊「想一下對策好嗎!」的沖動,桐人卻在這時舉起了右手,使魔只得趕緊躲到頭頂去避難。到了這種緊要關頭,這名年輕人竟然還一邊搔著瀏海一邊說出相當樂觀的結論。

「嗯,那就到時候再說吧。別擔心,我們一定會分在不同組的。我今天早上已經跟創世神史提西亞、陽神索魯斯以及地神提……提雷利……」

「提拉利亞!」

「沒錯,還有那個什麼利亞祈求過了。」

當尤吉歐歎氣時,桐人頭上也剛好有聲細微的歎息與其重疊在一起。小人兒這時回到原來的地方,然後在心中這麼嘀咕著:

……沒辦法。不過這真的是最後一次羅,小鬼們。

三十分鍾後,在十一點半的鍾聲響起之前,兩人便進入了選手休息室。

這是個長寬約有二十梅爾的廣大房間,西半部排著四列看起來相當堅固的長椅,讓大會參賽者朝東坐。正對面的東方牆壁前面,可以見到四張較高級的椅子。那里雖然還沒有人坐,但接待窗口可以看見有衛兵站在那里。

桐人與尤吉歐一踏進室內,另外五十四名參賽者的眼光立刻全部投注在他們身上。

這些高大的漢子看起來都是一副劍術高超的樣子。當中約有十名身穿薩卡利亞衛兵見習生短衣的年輕人,而從鄰近城鎮選拔出來的侍衛們則幾乎都已邁入壯年。他們里面有人臉上長滿胡須,也有人正驕傲地展示著身上沭目驚心的傷痕。

在這些強壯大漢的注視下,尤吉歐不禁繃緊了身體,桐人倒是泰然自若地打量了一下寬廣的室內,然後低聲咕噥:

「……太好了……」

「什、什麼太好了?」

尤吉歐以僵硬的聲音詢問,桐人隨即靠近他耳邊輕聲回答:

「沒有女性參賽者啊。」

「…………我說桐人啊……」

「要是真的碰上女孩子,你也會覺得很困擾吧。」

「是、是沒錯啦……應該說,我根本沒考慮到有這種可能性。」

「可以的話,希望四帝國統一什麼的比賽也不要有女孩子。」

「這就不一定了,我聽人家說過,西帝國有全都是女性的騎士團唷。」

「………………哦?」

另外五十四名強者似乎馬上就對還有心情閑聊的兩名年輕人失去興趣。認為這兩人在預賽就會被淘汰的他們隨即移開目光,重新檢查起向大會借用的長劍或保養自己的皮手套。

桐人再度打量了一下休息室,然後像忽然想起什麼事情般離開尤吉歐身邊,筆直地走向坐滿參賽者的長椅。只見他緩緩地走在椅子與椅子之間,

不停用鼻子吸進空氣。連尤吉歐都搞不懂他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他花了五分鍾左右在所有參賽者身邊走過一遍,接著回到尤吉歐身旁。他隨即把嘴湊近露出訝異神色的伙伴,低聲表示:

「臉先別亂動。可以看見坐在第二排長椅最里面那個年輕人吧。」

尤吉歐按照指示只移動自己的眼珠,接著輕輕點頭。

「嗯。身上穿著衛兵見習生服裝的那個嗎?」

「和那家伙比賽的時候要特別小心。他可能會動什麼手腳。」

聽到這里,小人兒內心也湧起與尤吉歐相同的訝異感,于是偷偷從桐人的瀏海里露出臉來。桐人所指的地方,坐著一徊垂著略長土黃色頭發的年輕人,他身上穿著紅褐色且印有小小薩卡利亞紋章的布制短衣。從表示在頭上的「史提西亞之窗」看來,他的年齡是十八歲。天命數值與物件控制權限都在平均值以下,實在不像個需要特別注意的人物。

「咦……你認識他嗎?」

尤吉歐輕聲問道,桐人則靜靜地搖頭。

「不認識。但是……我這麼說你應該就懂了。他的個性想必和吉克差不多。」

小人兒知道名為吉克的個體,那是指兩人出身地盧利特村的現任侍衛長。同時,他的性格也讓兩名少年不太願意與其親近。

雖然人類個體們通常會嚴格遵守各項法律與規范,但這不代表所有人的本性都很善良。既然有渥魯帝農場一家人那樣願意親切對待來路不明人士的個體,當然也會有利用法律沒有規范的言行來貶低、阻礙或利用他人的個體。盧利特村的吉克就屬于後者,如果桐人所言不假,那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衛兵見習生可能也——

「……和吉克一樣的家伙嗎?那麼,也有可能趁比賽前在我的劍上塗滿西卡密草汁羅。」

繃起臉的尤吉歐一這麼咕噥,桐人馬上歪著頭詢問:

「這麼做……不會違反什麼規則嗎?」

「因為這樣並不會讓劍的天命減少,反而會增加它的光澤,但剛塗上去時會非常臭。小時候,我碰過好幾次這種惡作劇,每次都害我無法集中精神練習。」

「……原來如此。那麼,這把借來的劍還是別離手比較好。當然比賽的時候也要更加小心才行。如果我能和那個家伙一組的話就好了……」

「如果對方真的要什麼小手段,你可千萬別因為生氣而把比賽給搞砸唷,桐人。」

「……我會努力克制啦。」

桐人帶著淺笑點點頭後便轉過身子,和伙伴一起前往接待窗口,以報名時拿到的銅板領取參賽者用的長劍。雖說是比賽用,但他們拿到的是鐵劍而不是木劍,盡管優先度不高依然擁有能夠刪減人類天命的威力。當然,因為有「點到為止」的規則,所以可以確定——至少比賽場里絕對不會出現流血場面。

兩人緊緊抱住長劍,來到等待用的長椅子最前排坐下。不久後,內側出入口便有四名新的個體走進來。他們全是穿著鮮紅制服的衛兵隊員。其中也有在會場入口接受報名的那名胡子衛兵。

戴著金色隊長肩章的四十多歲男子簡單打完招呼後,年輕衛兵便搬了一個大箱子進休息室。隊長拍了拍箱子,開口說:

「這個箱子里有紅、藍兩種顏色的球,兩色都有標上數字1到28,所以總共有56顆。請各位輪流把手伸進這個洞里取出一顆球。紅色是東組,藍色則是西組。預賽的演示將依照數字順序輪番上場。如果各位沒有問題,就由坐在前面的人開始抽簽……」

話才剛說完,桐人便迅速站起來率先移動到箱子前。尤吉歐急忙追了上去,其他參賽者們也紛紛站起身來。

小人兒來到桐人瀏海前端往下一看,馬上發現木箱蓋子上開了個直徑約十限左右的洞。可是內部過于陰暗,就算是觀察者的眼睛也無法辨別球的樣子。桐人見狀輕輕嘖舌,小人兒這才了解桐人想要率先抽簽的意圖。他是想,箱子里如果還塞著許多球,說不定能從開口分辨出最上方那顆球的顏色。

真是的,這個少年平常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倒是很會耍小聰明嘛,只可惜知識還是不足。在這個世界里,「光靠偷看絕對無法看清為了讓人看不見內部所制造的抽簽箱」。必須要有取消箱子特性——比如說在箱子里生成光元素,或者是施行增強眼睛視力的法術——之類的要素才能成功。

「怎麼啦,年輕人,可以抽羅。」

在隊長的催促之下,桐人心不甘情不願地伸出右手。如果看不見顏色,是否和尤吉歐分在不同組就只能靠運氣了。但是——

……只幫你們這一次唷。

在腦袋里這麼呢喃後,使魔便在桐人右手伸進洞里前由他的瀏海中跳到木箱蓋子上。然後在手臂陰影的遮掩下全速向前跑,直接跳進洞里。

桐人的手就像追上來般伸了進來,抽出第一個碰到的球。既然待在箱子內部,自然能看見球的顏色。桐人抽中的是藍色——也就是西組。

用眼睛確認的同時,小人兒也改變了身體的大小。她由最小的五米爾變成二十倍大的十限。跟本來的尺寸相比雖然小得多,但現在已經綽綽有余了。她以雙臂輕松舉起直徑五限左右的木制圓球。顏色當然是紅色。

數秒之後,便能從「窗戶」看見尤吉歐的雪白手臂畏畏縮縮地伸進來。和一下子就決定的桐人不同,他搖搖晃晃的指尖顯得猶豫不決,于是小人兒悄悄地把紅球推到他手里。那只手像嚇一跳般抖了一下,但馬上就握住這顆球並迅速把手伸出紙箱。同時傳過來的一聲「嘿!」令使魔不禁露出微笑。

少年可能花了數秒鍾才敢張開手吧,遲了一會兒之後才又聽見「太棒了,桐人,是紅色!」,的叫聲。接著這兩人似乎被排在第三個的參賽者稍微抱怨了一下,可以聽見他們一起小跑步離開的腳步聲。

……真會給人添麻煩。

小人兒低聲說完後,原本打算再度縮小身體,卻忽然興起另一個想法。

桐人為什麼會在意那個土黃色頭發的年輕衛兵見習生呢?身為觀察者的她很想知道理由。既然如此,應該讓尤吉歐避開那個見習生,由桐人去一決勝負比較好。

于是小人兒便決定延後離開的時間,直接躲到箱子角落待機。如果現在有人開蓋看看箱里,一定會被嚇得屁滾尿流吧。雖然她只有十限左右的大小,但人類個體生活的世界里根本沒有這樣的生物存在。

小人兒摒息等待了幾分鍾,略過數十只伸進來的手,這才終于從某只略顯貧弱的手上確認到屬于那名衛兵見習生的窗戶。一看到指尖有些神經質地攪動圓球,她便悄悄把准備好的藍球滾了過去。確認對方毫不懷疑地抓住圓球並抽手後,小人兒才松了一口氣。重新把身體變回最小尺寸,然後看准隨後伸進來的手臂袖口跳了進去。

使魔貼在那條手臂上移動到待機用的長椅子旁,隨即冒了點危險地全力沖過地板,來到坐在里頭的少年腳邊。接著她爬上略舊的皮鞋,由深藍色短衣背後躲進脖子的發際,等抵達瀏海附近的老位置時,才又深深歎了一口氣。

操縱抽簽結果怎麼看都是觀察者任務之外的行為。要是讓「主人」知道了,可能稍微會被念個一兩句也說不定。

不對,把桐人和尤吉歐分開,說起來也與觀寮的效率有關;而把那個衛兵見習生和桐人分到一組,也是為了要得到更多情報的緣故。自己絕對不是因為有了與任務完全無關的想法才這麼做。比如說——那個見習生要是有什麼不良企圖,還可以在他和桐人的比賽當中使用法術加以干預之類的,自己絕對沒有這麼想。

4

當薩卡利亞教會的「宣告時刻之鍾」高聲響起正午的旋律時,觀眾席也傳出了更加熱烈的歡呼聲。

在拍手與煙火草的爆裂聲之下,五十六名參賽者排成兩列由休息室來到比賽場。尤吉歐的隊伍直接右彎走到東邊的舞台,而桐人的隊伍則是左轉來到西邊的舞台。分為兩組各二十八人的參賽者各自在舞台上排好隊,然後向坐在南側貴賓席上的薩卡利亞領主敬了個禮。

現任領主克魯卡姆·薩卡萊特進行了略長的演說,早已等不及的觀眾簡短地拍完手後,大會終于正式開始了。不過,首先得進行把二十八人淘汰到只剩下八人的預賽。依照抽簽決定的順序,東西組各有一名參賽者走上方形舞台,然後開始展示「劍招」。

所謂的劍招,指的就是劍的軌跡與手腳移動等一連串規定好的動作。要求的是正確、威武、以及美感。

觀察少年們的修行五個月之後,小人兒覺得尤吉歐沒有太大的問題,反倒是桐人總讓人心頭帶著一絲不安。他雖然身負謎樣個人流派「艾恩葛朗特流」的劍技,但大會指定的全是薩卡萊特流的招式。而且評審全是薩卡利亞衛兵隊與區公所里的官員,就算不會以特別嚴苛的標准對待奇怪的參賽者,想來也不可能寬松到哪里去。

當使魔有些擔心地注視著預賽情況時,東組的尤吉歐已經先被叫到號碼。少年的臉色雖然還是有些鐵青,但他似乎是那種在緊要時刻反而能發揮實力的人,在舞台上行了個禮後,拔劍動作已看不

見絲毫僵硬。

每一招大約得耗費十秒鍾,合計一百秒,其間尤吉歐完全沒有出錯,動作更有如翩翩起舞般優美。除了早晚勤奮練習的成果之外,超乎常人的物件控制權限似乎也發揮了功效。對現在的他來說,比賽用的鐵劍應該就跟枯枝一樣輕。

既非侍衛也非衛兵見習生的尤吉歐表演完畢後,全場立刻響起一片至今最為熱烈的拍手與歡呼聲。雖然評審們內心多半不願給這個來路不明的家伙高分,但在大會「必須只看演示優劣進行公正的評分」這項規定之下,絕對不可能有私心出現。當然如果有不受低等規則束縛的「帝國貴族」存在就另當別論,不過這個城鎮里的貴族,就只有身為五等爵士的領主克魯卡姆·薩卡萊特一個人,而且他並非評審。

尤吉歐結束演示後走下舞台,在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之後,向著西舞台側等待叫號的伙伴露出笑容。桐人雖然豎起右手大拇指做出回應,但其實他才是令人擔心的一方。

過了兩分鍾左右,終于輪到桐人上場了。盡管他走向樓梯的腳步感覺不出一絲緊張,但這反而更令人感到不安。拜托你今天別搞怪,只要跟平常一樣就好——躲在瀏海里的小人兒,拚命壓抑想如此大聲命令少年的自己。

這座舞台的材質並非沙岩,是以切割過的紅大理石緊密排列而成。來到舞台中央的桐人先對貴賓席的領主行了個禮,接著迅速拔劍出鞘。這急躁的動作,讓並排坐在正面帳篷下的評審全都繃起了臉。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緩緩揮動右手的劍,比劃出第一招——

滋一聲過後,他用力往前踏出的腳步讓賽場為之震動,接著揚起的劍風更直接奔向二十梅爾外的觀眾席。會場隨即響起一片驚歎……不,應該說是響起一片輕微的尖叫,穿著華麗的貴賓們全都稍微站起了身子。其實也不能怪他們。因為本來要花費十秒的劍招,桐人只花了兩秒,招式內還蘊含著強大的威力。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雖然很想用力拉扯少年的頭發這麼大喊,但使魔這才終于注意到,大會只有規定得在幾秒內完成動作而已。換言之,縮短時間不算違規……但就算是這樣……

桐人揮完劍後順勢轉向,朝北側觀眾席使出第二招。再度席卷全場的劍風,激烈地晃動正面觀眾的頭發。這次雖然又引起了慘叫,但歡呼聲的比例似乎比剛才來得多。隨著桐人繼續以超高速演示第三、第四招,觀眾席所發出的歡呼也愈來愈熱烈,甚至還有掌聲饗起。仔細一想,對觀眾來說,這種看幾十個人一直重複相同動作的預賽想必很無趣吧。大會之所以讓兩組同時進行,可能就是為了要盡快結束。

桐人完全沒有減緩速度,直接就這樣演示完十招。當他收劍回鞘並行了個禮後,會場內便響起了震天的掌聲與歡呼聲。往歡呼特別熱烈的方向瞄去,馬上就能看見渥魯帝農場的雙胞胎緹琳以及緹露露就在西側觀眾席中段附近。她們的雙親果然依約帶女兒來幫兩人加油了。

桐人往她們的方向揮了揮手後悠然走下舞台,這時小跑步到他旁邊的人當然就是尤吉歐了。從少年臉上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正拚命壓抑著想抓住桐人領口的沖動,但尤吉歐還是很識相地壓低聲音對桐人叫道:

「你、你在干什麼啊!」

「沒有啦,只是看見其他人的演示之後,覺得時間好像不太固定……既然這樣,快點結束不是比較好嗎?」

「雖然你這樣不違反規定,但是跟大家一樣就行啦!」

「我想,用那種速度演示,評審們應該看不出指尖或腳尖的誤差,所以才……」

「………………」

尤吉歐臉上露出七分無奈,三分佩服的表情,接著放松肩膀大大地歎了口氣。

「……只能希望評審們能夠參考觀眾的掌聲給分了……」


聽見尤吉歐垂頭喪氣說出來的話,黑發深處的小人兒也無聲地呢喃了一句「說得一點都沒錯」。

預賽接著又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差不多在下午兩點的鍾聲響起時結束。選手再度于舞台上列隊,然後由評審代表在他們面前宣讀進入決賽者的號碼與名字。

小人兒早就確定尤吉歐一定會通過預賽,但幾秒鍾後聽見評審叫出桐人的名字時,她不禁有了這幾十年以來從未體驗過的安心感,手腳忍不住全縮了起來。

——真是的,上一次接到這種讓人擔心受怕的任務是什麼時候了呢?不,這種經驗說不定是第一次。

四十名落選者垂頭喪氣地回到休息室,只剩下東西組各八名劍士留在場內待機。他們所有人都獲得了以深井水冰過的西拉魯水與簡單餐點,而觀眾們也趁著這段時間稍微喘口氣。經過三十分鍾的休息之後,決賽正式開始。決賽會以單淘汰的方式舉行三輪,最後東西組將各選出一名優勝者。

渥魯地農場的主人,巴農在農忙中曾對兩人這麼說過——數十年前,東西組的勝利者還會進行一場最後決戰。後來之所以會取消,則是因為某年的戰斗過于激烈,以至于產生了絕對不能出現的流血事件。

不僅是薩卡利亞的大會,全諾蘭卡魯斯——不對,應該說全人界所舉辦的地方等級劍術大會里,參加者們全都嚴格遵守「點到為止」這項原則。

因為,可說是絕對法律的禁忌目錄有「在沒有特定理由的情況下絕不可故意傷及他人天命」的規定。所以在劍術比賽里,便需要能夠讓對手認輸又不能傷及對方的矛盾技術。

各流派之所以會這麼重視「劍招」,就是因為這樣敵我雙方才能彼此配合以防止事故發生。在以招應招這種形式上的攻防中,體力與集中力先支持不住的人通常會主動認輸。只有央都舉行的高級大會,或者是帝國騎士團、修劍學院等高級組織才能在「初擊勝利」這種允許流血的規則下進行比試。

然而,人類個體擁有其他活動物件類所沒有的「感情」。這正是他們比其他個體還要強的原因,但有時也會因此而無法保持冷靜,造成意料之外的現象發生。

巴農·渥魯帝所說的事故,就是參加最後決戰的兩名劍士「求勝」的情感過于強烈,才會無法停下劍而直接剌進對手體內吧。當然傷勢不足以致人于死——若是這麼大的案件,公理教會必定會出面,聖堂也會留下紀錄——但只要流出一滴血,就能讓鎮上居民們大感惶恐。因此也不難理解之後為何廢除東西組勝利者的決勝戰了。

當然這兩名年輕劍士完全不知道這種事。他們的目的,就只是一起在大會里獲得優勝,接著在衛兵隊里嶄露頭角並獲得央都聖托利亞修劍學院的考試資格。他們立誓要通過重重難關,然後和應該在公理教會中央聖堂里的「愛麗絲」相會。

雖然這目標相當驚人,但他們倆選擇的方向倒是很正確。雖然這是一條狹窄且遙遠的道路,但它確實通往聖堂。只不過……就算桐人和尤吉歐真有機會踏進那座白色高塔,那時他們倆也已經…………

下午兩點半的鍾聲,打斷了小人兒的沉思。接著觀眾席一角便響起了樂團演奏的雄壯進行曲,宣告決賽開始。

早已吃完午餐的兩人迅速由待機處的折疊椅上起身,黑眸與綠眸彼此對看。他們碰了一下對方伸出來的右拳後,就像不需要過多的言語般轉身,各自站上了東西組的舞台。預賽時還稍微有點空位的觀眾席這時已擠滿了人,落在場內的歡呼聲簡直有如暴風雨。

負責雜務的衛兵把貼著巨大紙張的立牌搬到評審用帳篷旁邊。可以看到紙上以泛用文字寫著單淘汰制的決賽對戰組合。東組尤吉歐的初戰是第一回合的第三場比賽。桐人雖然也一樣是第三場比賽——但他的對手卻特別引人注意。那個叫伊格姆的家伙,正是桐人不知為何特別在意的年輕衛兵見習生。

小人兒不到五米爾的身體里,忽然充滿了在操縱抽簽結果讓他和桐人分在一組時所沒有的奇妙感覺。那是種沒有根據的預測——可能會有什麼突發狀況。照理說,自己這個非人類應該沒有這種功能才對。

但桐人卻和觀察者完全相反,看見伊格姆這個名字後依然沒有什麼反應。當評審委員長宣布完注意事項走下舞台後,他也馬上坐回西組待機處的椅子。雖然吃飯時尤吉歐跑來西組,但他現在非得回到東組的待機處不可,所以兩個人沒有機會交談。

使魔待在桐人頭部所欣賞的前兩場比賽,都于平淡無奇的情況下順利分出勝負。

一開始,攻擊方使出了三~四式基本劍招,然後防禦方平緩並毫無破綻地接下這些攻擊。攻守交換之後,雙方便重複剛才的動作。雖然看起來就跟練習沒兩樣,但再怎麼說使用的也是鐵劍,所以兩邊都會因為疲勞而減少天命。等減少幅度超過一定的數值後,動作便會開始變得遲鈍,防禦也將跟著出現漏洞,先防禦失敗的人就會被對方用劍尖抵住身體——這時評審便會宣告「比賽結束!」讓雙方停手。

雖然在央都等級的大會里,攻防動作與速度感會完全不同,但僅限北域的比賽大概就是這種水准而已吧。由于那個名為伊格姆的少年實在不像有什麼特別的技巧,所以權限等級突出的桐人應該也能在第三場比賽里順利獲勝才對。藉由這樣的

預測平複方才心里的不安後,小人兒終于和被叫到名字的桐人一起站上紅大理石舞台。

遲了一會兒,東側舞台也開始呼叫尤吉歐的名字,但小人兒馬上就發現尤吉歐的對手過于興奮、還沒比賽就已經是滿頭大汗,照這種情況看來,尤吉歐應該也能輕松獲勝才對。另一方面,西側舞台上准備和桐人對戰的伊格姆,土黃色頭發深處的眼睛則眨也不眨地看著這邊。此時小人兒再度確認對方的史提西亞之窗,但數值確實在大會參賽者的平均值以下。桐人到底為什麼會對這人如此提防呢——

來到開始線的兩個人緩緩拔劍。壯年評審高高舉起右手,並在往下揮的同時大喊:

「——比賽開始!」

伊格姆馬上有所行動。一般來說雙方都會先擺出作戰姿勢,確認過先攻後攻才會開始比賽,因此他這種舉動立刻讓觀眾產生輕微的騷動。只不過,這並沒有違反規定。利用奇襲直接將劍尖抵在對手身體上雖然不夠光明正大,但也是合法的作戰手段之一。

「咿哦哦哦哦!」

伊格姆隨著尖銳叫聲揮劍由右上方劈下,但桐人也主動踏出腳步接下這一劍。在「鏘啷!」一聲與先前比賽完全不同的金屬碰撞聲過後,黃色火花瞬間照出雙方的臉孔。

照理說攻擊方的劍只會被輕輕彈回去,現在卻停留在碰撞的位置上不停晃動。這是因為,桐人那把以驚人速度迎擊的劍雖然出手較晚,卻先一步從上方壓住對手武器的緣故。兩把劍所發出的僵持聲,響徹了變得一片寂靜的會場西半邊。

在這種狀態下,桐人反而主動探出身子。他把臉靠近鼻梁擠出深深皺紋的伊格姆——然後輕聲說道:

「你身上有爬牆虎煙草的味道唷。」

「………………那又怎麼樣?」

伊格姆以刮動金屬般的聲音這麼回答,于是桐人又用更低的聲音表示:

「爬牆虎煙草只有一種用途而已吧?將它曬乾後燃燒,就能以它的煙麻痹毒蟲。比方說……沼澤馬蠅之類的蟲。」

「…………!」

伊格姆瞪大那對眯眯眼的瞬間,桐人頭上的小人兒也猛眨著眼。

換句話說,桐人之所以會在休息室里繞著參賽者打轉,就是為了找出身上有爬牆虎煙草味道的個體嗎?如果是這樣,那麼他的理由一定是——

「……今天早上,在薩卡利亞西門讓馬兒失控的沼澤馬蠅……就是你放的吧?」

面對這嚴厲的指責,伊格姆只是露出恐怖的笑容。

「我沒必要回答你這種流浪漢的問題。不過,就算是這樣好了……我所做的事情,也不過是放過一只對人無害的小蟲而已。這並沒有違反帝國基本法或者禁忌目錄啊。」

衛兵見習生所說的確實沒錯。沼澤馬蠅不會直接危害到人……也就是說,如果是會直接損害人類天命的害蟲,就連把它帶到人類生活的領域里也算違法。然而釋放只會吸取馬血的蟲子並不抵觸任何條文。

不過,這件事不可能只有那麼單純。就算是再小的孩子,也能預測出在馬匹附近釋放活生生的沼澤馬蠅,那它就會吸取馬血……也就是損及馬匹的天命。當然更能藉此推測出遭吸血的馬匹會失控,使得附近的行人受到重大傷害。

因為有「禁止損害他人天命」的禁忌存在,所以大多數的人類個體在注意到這一點時,應該就無法釋放馬蠅了。但這個叫伊格姆的年輕人卻在知道可能傷及桐人或尤吉歐的情況下……不對,他分明是積極地想造成這種結果才會釋放馬蠅。他腦中「自己所做的只是釋放對人無害的蟲子,之後會發生什麼自己可管不了」的想法,已經強過了對禁忌的服從。

…………貴族的血脈。

從這名年輕人身上,可以發現遺傳自貴族的強烈負面因子。他和渥魯帝農場的人完全相反,是那種認為「只要法律沒有禁止,做什麼都可以」的個體。

「……為什麼?」

聽見桐人簡短的質問後,伊格姆隨即以輕蔑的口氣回答:

「因為看不順眼。像你們這種居無定所又沒有天職的家伙,居然想跟本人伊格姆·薩卡萊特大爺競爭?還想加入衛兵隊?我哪可能允許這種事發生。上個月你們來拿大會報名須知時,我就下定決心要除掉你們了。」

「……原來如此,是領主家族的人啊。但是呢,無論你家世再顯赫,這種時候也派不上用場唷。抱歉,我差不多要取勝了。」

即使聽見對方是薩卡利亞領主的後裔,桐人還是沒有任何惶恐的樣子,只是用堅定的語氣這麼說道。他用力推了一下緊靠在一起的劍,想要打亂對方的姿勢,但就在這個瞬間……

伊格姆再度露出陰險的笑容,接著傳出一道尖銳的聲音。桐人的身體也因此稍微緊繃。仔細一看,刀鋒相交的兩把劍當中,只有桐人這把出現細微卻相當明顯的缺損。

明明同樣是比賽用的劍,為什麼只有一把受損?小人兒急忙凝神打量兩把劍。當雙方長劍的「窗戶」一出現在視野中,她立刻發現上面顯示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報。

桐人的劍是等級10的物件。伊格姆的劍等級卻有15。定眼細看之下,可以發現劍刃的光輝確實有些許不同。

「嗚…………!」

桐人低吼一聲並准備收劍,但這回換成伊格姆壓了過去。「嗶嘰、嗶嘰」的金屬哀嚎斷斷續續地響起,桐人手中長劍的天命開始急遠減少。

「話先說在前面,這可沒有違反規則唷。」

伊格姆得意地輕聲說道:

「大會規定,所有參賽者都得借用評審准備的劍來戰斗。那麼……如果這些劍里面剛好有一把特別鋒利的劍,而它又偶然被我借走,應該沒有違反任何的規定吧?」

「……負責供劍的衛兵跟你串通好了是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倒是這樣下去真的好嗎,流浪漢?不管你再怎麼用力,也只會讓你那把破劍的天命減少而已唷。」

伊格姆這麼說的同時,馬上用盡全身力量把劍推了過去,但桐人卻有了出人意料的舉動。

他並未抵抗對方的力道,反而故意倒向地面並鑽過伊格姆的胯下。對方的劍在發出尖銳聲音後往前一滑,隨即用力敲在大理石上。在沖擊讓伊格姆身體緊繃的瞬間,桐人馬上全力往後一跳,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一直摒息注意比賽發展的觀眾,立刻產生強烈的騷動。因為他們從來沒看過雙劍相交的力量比拼與鑽胯下之類的奇特舉動。不清楚兩人之間對話的觀眾,隨即發出熱烈的掌聲與喝采。

可能是終于從麻痹中恢複過來了吧,只見轉過身來的伊格姆表情已因為憤怒而扭曲。

小人兒立刻感覺危險。當然,就算伊格姆是貴族也不可能違背禁忌目錄,所以他手上的劍不可能直接傷害到桐人——但反過來說,他極可能會有「發生意外而偶然傷到桐人倒沒關系」等想法。

伊格姆接下來的動作,立刻證實了這項預測。

他原本用兩手握住15級長劍。此時改為只用右手輕輕往上舉起,跟著在類似用肩膀扛住劍身的位置停了下來。接下來的數秒鍾,他就像在尋找什麼東西一樣緩緩移動著身體。不久後,劍身便開始纏繞著一層朦朧的藍光。

這不是神聖術的光線。而是各個流派擁有的「秘傳劍招」——

「……薩卡萊特流秘奧羲,『蒼風斬』!」

這次連東側觀眾席也一起產生了強烈的騷動。舞台上的裁判雖然以有些猶豫的眼神看著評審席,但評審們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秘傳劍招」正如其名,乃是該流派的秘密武器,因此絕對不能隨便使用,但法律與規范並沒有明確規定出招時機,而是交給使用者自行判斷,所以當伊格姆決定使用時,便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了。

問題在于,「秘招」的威力不是普通招式所能比擬,而且還有一旦發動就無法中途停止的特性。這種與神聖術相似的力量將無視本人意志,直接半自動地驅策使用者的身體。這也就是說,如果桐人防禦失敗,劍刃將無法點到為止,可能會直接切開他的肉體。當然伊格姆也知道這件事,但就算知道還是決定使用秘招,完全是因為——他覺得就算流血,也應該由無法防禦的對方負責。

不過,還是有讓伊格姆中斷招式的方法。

那就是桐人把劍放下,讓身體暴露在對方面前。在這個瞬間伊格姆的理論便會崩潰,而使用秘招也會明確地違反禁忌目錄。不論擁有怎樣的貴族血統,都不可能超越禁忌,也就是公理教會的權威。這是烙印在人類個體身軀內的絕對極限。

快點放下劍啊。小人兒拚命壓抑自己想給桐人建議的沖動。即使不說,桐人應該也能注意到這一點才對。來,快點把劍放下…………

「…………使出秘傳奧義啦?」

桐人忽然用只有頭頂上觀察者才能聽見的聲音這麼咕噥。

黑發少年雖然和伊格姆一樣松開左手,但他並未把劍放下,而是將長劍收至腹部左側擺出架勢。當他停止動作的瞬間,劍身也迸發出鮮豔的紫色光芒。

目擊到這個現象的所有觀眾以及評審全

部都摒住了呼吸,只有在旁邊舞台上已經分出勝負的尤吉歐萬般無奈地搖了搖頭。而小人兒則是在一切都結束之後,才回想起剛才曾經出現過這種情景。

伊格姆的臉孔開始抖動、扭曲,然後牙齒完全露出了出來。

「嘰咿啊啊啊啊啊——————!」

劍招隨著他那讓人聯想到大型鳥類的叫聲發動了。右肩扛著的劍,隨著左腳踩出的步伐劃出傾斜軌跡朝桐人攻去。

小人兒瞬間認真地考慮起要介入,但現在使用神聖術也已經來不及了。剩下的方法,就只有從桐人頭上跳下來並露出原本的面貌。雖然這已經完全違反了命令——但就算遭到主人的嚴罰,也比喪失這個觀察對象要來得……

然而,就在使魔行動前……

「——喝!」

桐人也隨著尖銳的叫聲做出反應。

他毫不畏懼地沖向伊格姆的淡藍色劍光。右手接著一閃,在空中刻畫出鮮豔的紫色曲線。軌跡由左邊劃向右邊。同一時間又有另一道軌跡——由右側奔向左側。

「鏘!」一聲清澈的金屬碰撞聲越過大會會場的躇壁,直接傳進薩卡利亞市街的每個角落。

一道銀色光芒往高空飛去,在頂點反射出索魯斯的光輝後墜落。一截從底部斷折的劍身,就這麼直接插在紅大理石上。

桐人的劍技速度實在太快,甚至連觀察者的眼睛都無法捕捉到全貌。但小人兒還是沒有錯過最重要的畫面。原先由左揮向右的劍,在抵達某個點的同時立刻掉頭從右掃向左。由于速度快得肉眼難以捕捉,因此看起來就像有兩把劍同時自左右揮砍一樣。事實上,金屬聲也只有那麼一下而已。這二連擊就如同猛獸的一咬般,在交叉點准確捕捉到伊格姆的劍——並且將其粉碎。少年用天命已經減半的劍,擊毀了優先度高出5的利劍。

手中可說只剩劍柄的伊格爾,依然維持著往正下方揮落的姿勢,但他的兩眼已經瞪得像盤子那麼大,身體更是不停地發抖。桐人同樣保持著往左揮劍的姿勢,輕輕地對就在附近的伊格爾右耳呢喃:

「艾恩葛朗特流二連擊技……『蛇咬』。」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

小人兒立刻有種全身汗毛都豎起來的感覺。

這名叫做桐人的個體……特異程度遠遠超過自己的預測。即使是在Underworld長達三百七十八年的曆史里,也鮮少見到像這樣的人……他奇特的程度說不定能和主人以及「那個人」相提並論…………

這種充斥全身的感覺究竟是什麼呢?不,小人兒甚至沒考慮過這個問題,腦中只是不斷重複著某個想法——

我一定要看下去。我要看完桐人與尤吉歐這趟旅程的結果。

在他們的去路上,一定會——

人界曆三七八年的薩卡利亞劍術大會里,出現了前所未見的結果。東組、西組都由從北方遠道而來且無天職的年輕人獲勝,兩人更因此得以加入衛兵隊。

結果,桐人也只有初戰稍微棘手一點,之後的戰斗根本沒有使用「二連擊技」的必要。從這個時候開始,桐人與尤吉歐將獲得隔年春天參加帝立修劍學院考試所需推薦書,已是再明白不過的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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