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gressive 1 無星夜的詠歎調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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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恩葛朗特第一層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

1

我只看過一次真正的流星。

不是外出旅行的時候,而是從自己房間的窗戶。如果你居住在空氣清淨且夜晚沒有光害的城市,那流星應該不是太稀奇的東西。但很可惜的是,我生活了十四年的埼玉縣川越市完全不符合這兩種條件。所以就算是在晴朗的夜里,肉眼最多也只能看見二等星而已。

但是,在某個寒冬的半夜里,當我不經意地往窗外看去時,我的確看見了……一瞬間的閃光垂直劃過幾乎沒有星星,而且即使是深夜也還帶著白色亮光的天幕。當時還是小學四五年級生的我馬上有了應該許願才對的天真想法……只不過,我許的竟然是「希望下一只怪物能掉下稀有寶物」這種完全不浪漫的願望。因為我當時正在自己喜歡的MMORPG里沖等。

隔了三年(或許是四年)後,我又見到與那天同樣顏色與速度的流星。

不過這次不是肉眼所見,背景也不是暗灰色的夜空。

我是在「NERvGear」——世界首次出現的全感覺投入型VR介面機器所創造出來的微暗迷宮深處看見這種奇景。

那是只能用氣魄逼人來形容的戰斗。

對方在極為接近的距離下閃過等級6的類人型怪物「廢墟狗頭人突擊兵」手里揮落的粗劣手斧,那種驚險的模樣讓在旁邊觀看的我都感到背脊發泠。連續躲過三次攻擊後狗頭人的身體便會失去平衡,而對方也不放過這個機會,全力對怪物施放劍技。

使出的技巧是細劍類武器最先能習得的單發突刺劍技「線性攻擊」。雖然是把劍擺在身體中央,然後加上旋轉往前筆直刺出的簡單基本技,但速度實在相當驚人。這很明顯不是只靠系統的輔助動作,同時也加上了玩家本身的運動命令來幫忙提升速度。

即使過去在封測期間就已經看過小隊成員以及怪物使出同樣的劍技,但這時我的眼睛還是沒辦法看見細劍的刀身,只能捕捉到劍技特有的光線特效所劃出來的軌跡。在缺乏光線的微暗迷宮里,這道貫穿眼前空間的純白色光芒讓我想起那一天的流星。

細劍使在重複了三次連續躲過三記狗頭人斧頭攻擊→以「線性攻擊」展開反擊的固定攻防之後,就在毫發無傷的情況下干掉了這座迷宮里算是強敵的武裝獸人。只不過,這對他來說似乎也不是場輕松的戰斗。當最後一擊貫穿敵人胸甲正中央,怪物一邊往後倒一邊四處飛散時,細劍使就像是被沒有實體的多邊形碎片往後推般腳步一個踉蹌,背部直接撞在通路的牆壁上。接著就這樣滑坐到地上,不斷重複著急促的呼吸。

對方沒有注意到站在十五公尺之外十字路口角落的我。

平常在這個時候我通常就會默默離開去尋找自己的獵物。自從一個月前的那一天,決定要成為只為自己的獨行玩家之後,至少我就沒有主動與人接近。唯有看見在戰斗中明顯陷入危機的玩家時,我才會打破這個原則。不過那個細劍使的HP條幾乎維持在全滿狀態,而且我也看不出他需要任何多此一舉的幫助。

但就算是這樣——

我在猶豫了整整五秒鍾之後,還是從十字路的陰影里走出來,直接朝著坐在地面上的細劍使身邊前進。

對方的體格纖細,身材也算嬌小。裝備是暗紅色皮革長版短上衣加上輕量的銅制胸甲,下半身則是合身的皮革長褲與及膝的靴子。由于他把身上那件長及腰部的兜帽斗篷拉下來蓋住頭部,所以看不見他的臉。除了斗篷以外幾乎就是常見的擊劍士裝備,不過身為單手劍使的我其實裝扮也和他差不多。由于解開高難度任務所獲得的報酬——目前的愛劍「韌煉之劍」相當沉重,所以我為了確保劍技的俐落速度而極力避免配戴金屬防具,身上只穿著暗灰色皮革大衣以及小小的護胸。

注意到我靠近的腳步聲之後,捆劍使的肩膀稍微震動了一下,但接下來就再也沒有任何動作。他應該已經從顯示在視野里的綠色箭頭得知了我不是怪物才對。而從對方持續把頭深深埋在立起來的膝蓋里這個動作,就能感受到他正強烈表達出要我趕快通過的意思——不過我還是在距離細劍便兩公尺的位置停下腳步,並且開口表示:

「……你剛才過度攻擊的程度也太誇張了吧。」

厚實布制斗篷覆蓋之下的纖細肩膀再次微微動了一下。兜帽緩緩地往上抬起了五公分左右,接著深處的兩顆眼睛便以銳利的視線瞪著我。我能看見的就只有淺棕色虹膜,完全無法窺見對方的臉龐。

細劍使用足以媲美剛才那種刺擊的視線盯著我幾秒鍾之後,終于微微把頭部往右邊傾斜。那應該是表示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動作吧。

看到這里,我內心馬上湧起「果然如此」的想法。

決定貫徹獨行玩家身分的我之所以沒有直接從旁邊經過,是因為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強烈不合常理的感覺。

細劍使所施放的「線性攻擊」帶有令人顫栗的完成度。無論是短暫的准備動作與施技後的硬直,還有無法辨識的速度都令人歎為觀止。我從沒見過那麼恐怖又美麗的劍技。

因此我一開始還以為他和我一樣是封測玩家。因為只有在這個世界成為死亡游戲之前,就已經累積了長時間的戰斗經驗才能夠展現那種速度。

但是看見第二次的「線性攻擊」時,我便對自己的推測產生了疑問。對方的劍技雖然相當完美,但戰斗方式實在太過于危險。和格擋與封阻比起來,由「最小動作的腳步移動防禦」所展開的反擊速度當然比較快,而且也不會減少武器防具的耐久度,不過防禦失敗時所承受的危險也最大。一不小心被判定為反擊損傷的話,有可能馬上暫時無法行動。個人戰斗時的暈眩狀態,會讓玩家陷入致命危機。

對方的完美劍技與單薄戰術醞釀出一種不平衡感。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得知對方以這種方式戰斗的理由。所以才會上前向他搭話,告訴他剛才過度攻擊的程度實在太誇張了。

但是對方卻連這極為通俗的網路游戲用語都沒聽過。這也就是說,眼前的細劍使不是封測玩家,甚至可能在來到這里之前都沒有玩過MMO游戲也說不定。

我輕輕吸了口氣,開始詳細說明:

「所謂過度攻擊呢……就是給予HP所剩不多的怪物過量傷害的意思。剛才的狗頭人在第二記『線性攻擊』時就已經快掛點……不對,應該說到達瀕死狀態了。IP應該只剩下一點點而已,所以不必用劍技,只要用普通攻擊就夠結束它的性命。」

在這個世界里,好像已經有好幾天……甚至好幾周都沒說過這麼多話了,我一邊這麼想一邊閉上了嘴巴。

即使聽完國文不好的我拚命構思後所做出來的解說,細劍使還是有整整十秒鍾沒有任何反應。當我開始感到坐立難安時,終于有一道細微的聲音由深深拉下的兜帽里發出來。

「…………就算是過度,又有什麼關系呢?」

這個瞬間,我才遲鈍地發現,眼前這個蹲在地上的細劍使,是這個世界里——尤其在迷宮深處更是如此——極為稀有的「女性玩家」。

世界首創的VRMMORPG「Sword Art Online刀劍神域」正式營運開始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月的時間。

在一般規模的MMO里,現在應該差不多是要出現到達初期等級上限的玩家,而地圖也快要從頭到尾被探險完畢的時期了。但在這款SAO里,目前的頂級集團等級大概也只有10——不知道與一般玩家有多大的差距——左右而已。而游戲舞台浮游城艾恩葛朗特被踏破的部分也不過占全面積的百分之幾罷了。

這是因為現在的SAO已經不是鬧著玩的游戲,而變成某種「監牢」了。在無法主動登出,角色死亡也就等于玩家真正死亡的狀況下,原本就沒有什麼人敢潛入聚集了危險怪物與陷阱的迷宮當中。

此外,在這個游戲設計者將玩家與角色性別強制同一化的世界里,女性玩家的數目可以說極為稀少。而且即使已經過了一個月,我認為大部分女性玩家應該都還只是待在「起始的城鎮」里,事實上在這座巨大迷宮——「第一層迷宮區」當中,我的確只看過兩三次女性玩家,而且還全都是大規模隊伍的成員。

所以我完全沒考慮過這名在未標示區域附近遭遇到的獨行細劍使會是女性。

我一瞬間有了向對方含糊道個歉並離開現場的想法。雖然我對那種只要看見女性玩家就一定會上前搭訕的男性沒有什麼意見,但我自己實在不想被認為是這種人。

如果對方說出類似「那是我的自由」或者「要你管」的發言,那我應該會回答一句「說得也是」並且就此離開。但細劍使所提出的是短短的疑問句,所以我也只能拚命壓抑想要離開的沖動,再度運用貧乏的國文能力做出解釋:

「…………過度攻擊在系統上是沒有什麼壞處,

也不會遭受懲罰……但效率太差了。使用劍技必須要有高度的注意力,要是不斷使用的話精神會耗損得相當嚴重。何況還要考慮到歸途,所以還是采取不要過于疲累的作戰方式比較好。」

「…………歸途?」

深深拉下來的兜帽里再度發出帶著疑問的聲音。雖然聲音因為疲勞而變得相當沙啞,而且也沒有什麼抑揚頓挫,但我還是認為那是道相當悅耳的聲音。當然我不可能老實地把內心的想法說出口。

我緊捿著又做出更多的解釋:

「是啊。從這邊附近光是要走出迷宮就得花上將近一個小時,而且要到最近的城鎮最快也得再花上三十分鍾對吧?過于疲累的話就容易產生失誤。我看你應該是獨行玩家,自己一個人的話就算只是小失誤也會致命喔。」

我一邊動著嘴巴,一邊在心里自問:為什麼要如此拚命地解說呢?因為對方是女性——我想應該不是如此,因為在得知對方的性別前我就已經說了一大堆話了。

如果立場顛倒的話,我一定會對這個自以為是上級玩家而想指導我的家伙說「少多管閑事了」。但當我正要因為心口不一的行動而流下冷汗時,細劍使終于有所反應。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應該就沒問題了。因為我不會回去。」

「啥?你……你說不回城鎮……?那……藥水的補給、裝備的修理……還有睡眠等……」

面對我驚訝的反問,細劍使只是輕輕聳了聳肩。

「只要不受傷就不需要藥水,而且我買了五把相同的劍。另外……只要在附近的安全地帶里休息就可以了。」

那異常沙啞的呢喃聲讓我暫時說不出話來。

所謂安全地帶,指的就是迷宮內部幾處怪物不會出現的房間。從掛在牆壁四個角落的特殊顏色火把就能夠分辨出來。雖然是狩獵與拓展地圖時可以拿來當成歇腳處的寶貴地點,但最多也只能提供一個小時左右的短暫休息。因為那房間里當然不可能有床鋪,而且石頭地板又相當冰冷,還經常能聽見怪物的腳步聲與低吼從旁邊的通道傳過來。所以就算是膽子再怎麼大的玩家,也不可能在里面熟睡。

但是從這名細劍使剛才所說的話聽起來,她似乎已經把安全地帶拿來當成城鎮里的旅館來使用,然後一直窩在迷宮當中……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你這樣子狩獵幾個小時了?」

我畏畏縮縮地這麼問道——

結果細劍使一邊長長呼出一口氣一邊回答:

「三天……還是四天吧。可以了嗎……?這一帶的怪物應該已經複活,我也該走了。」

她將戴著皮革手套的纖細左手貼在牆壁上,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細劍使手上未入鞘的細劍就像是以單手拿著雙手劍一樣沉重地往下垂,而她也隨即轉身背對著我。

一步、兩步慢慢離我而去的斗篷,可以從上面各處的破洞看出耐久力已經消耗得相當嚴重。不對,應該說這種脆弱的布料裝備在撐過四天連續的狩獵後,還能保持這樣的外型已經算是奇跡了。看來她剛才說的「只要不受傷」確實沒有誇大其辭……

雖然得知了這些事情,但我還是對著那瘦小的肩膀擠出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一句話來。

「…………你繼續用這種方式作戰的話,會死喔。」

霎時停下腳步的細劍使把右屑靠在牆上,接著緩緩轉向我。兜帽底下那剛才看起來像淺棕色的眼睛,這時帶著微弱的紅光直盯著我看。

「…………反正大家終究逃不過一死。」

那沙啞且破碎的聲音讓微寒的迷宮變得更加寒冷。

「光是這一個月就死了兩千人,卻連第一層都還沒有突破。這個游戲是不可能被攻略的。所以只是在什麼地方以什麼樣的形式,以及早死……晚死的差異而已…………」

她到目前為止所說出的,最長也最有感情的一段話在中途就開始變得微弱,最後倏然中斷。

當我反射性踏出一步時,眼前的細劍使就像是受到隱形的麻痹攻擊般緩緩癱倒在地。

2

倒在地板上的瞬間,腦袋里浮現的竟然是「假想世界里的昏倒究竟是怎麼回事」這種無趣的想法。

暈倒應該是流往腦袋的血液瞬間停滯而造成其機能暫時停止的現象。至于血液停滯的原因,則有可能是心髒或血管的機能異常、貧血或低血壓以及過度呼吸等等,但潛行進入VR世界時,現實世界的肉體應該是靜靜躺在床鋪或者總統座椅上。更何況被囚禁在「SAO」這款死亡游戲的玩家,肉體目前應該都被收容在各處的醫院里,接受健康狀況的檢查與持續觀察,院方在必要時甚至會為這些玩家施打藥物。所以應該不太可能因為肉體的異常而昏倒——

在逐漸朦朧的意識里思考到此後,昏倒的本人便湧起「算了,這不重要啦」的想法。

沒錯,已經沒什麼事情是重要的了。

因為自己將會死在這里。在凶暴怪物四處游蕩的迷宮里昏倒,當然不可能會平安無事。雖然附近就有其他玩家在,但對方不可能冒著生命危險來救昏倒的陌生人。

說起來,就算想救也沒辦法救吧。在這個世界里,系統已經嚴密地規定出一個玩家所能背負的總重量。而來到這種迷宮深處時,每個人身上一定都帶滿了到達載重界限的藥品、備用裝備,以及戰斗中怪物掉落的金錢與道具。因此根本不可能做出把其他玩家整個扛起來的舉動。

——當思緒來到這裎時,才終于發現到。

以被強烈的暈眩感襲擊而快要倒到地面上的剎那間思考來說,這段時間也太長了一點。話說回來,身體下方應該是迷宮區的堅硬石頭地板,但背後的觸感卻莫名地柔軟。而且身體也相當溫暖,甚至感覺有平穩的微風輕撫過自己的臉頰……

細劍使立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睜開眼睛。

結果這里已經不是被厚重石壁包圍的迷宮區,而是森林當中的一塊空地。可以看見周圍是覆蓋著金色苔類的老樹與長著小花的荊棘林。自己就是在這直徑大約七八公尺,幾乎可以算是圓形的空間中央,如地毯般柔軟的樹底草皮上喪失意識,不對……應該說是睡在里面。

但是——為什麼會這樣?為何在迷宮區深處昏倒的自己,會移動到如此遙遠的區域來呢?

而這個答案就存在于往右邊旋轉九十度後的視線前方。

空地角落一棵特別巨大的樹木根部,有一道灰色身影正蹲在那里。那人用雙臂抱住略寬的單手劍,然後把低下來的頭部靠在劍鞘上。雖然臉龐被稍長的黑發遮住而看不清楚,但從裝備與體格來看,他無疑就是昏倒前在迷宮里向自己搭話的那名男性玩家。

應該是這個男人利用了某種手段將自己移動到迷宮外的這座森林當中。迅速眺望了一下遠方的樹林後,馬上就能從左側距離這里大約一百公尺的地方,看見直達天空的巨大高塔——艾恩葛朗特第一層迷宮區聳立在那里。

這時細劍使再度把視線移回右邊。可能是感覺到她的動作了吧,只見男性包裹在深灰色皮革大衣下的肩膀震動了一下,接著便輕輕抬起頭來。即使是在正午明亮的森林當中,男性的雙眼依然像無星夜般黝黑。

當視線與對方暗色眼睛交會的瞬間,感覺自己的頭腦深處似乎爆出了一道小小的火花。

亞絲娜——結城明日奈這時從緊咬的齒縫間擠出低沉且沙啞的聲音:

「多管閑事……」

自從被囚禁在這個世界以來,不知道已經這樣問過自己多少遍了。

為什麼那個時候要伸手拿起不屬于自己的全新游戲機?又為什麼要把它戴到頭上,然後將身體靠到高椅背的透氣網椅上並且說出啟動的指令呢?

購買夢幻的VR介面,同時也是遭受詛咒的殺人機器「NERvGear」,以及廣大無邊的靈魂籠牢「Sword Art Online刀劍神域」游戲卡的並不是亞絲娜,而是年紀與她相差甚多的哥哥——浩一郎。但不要說是MMORPG了,浩一郎根本從小就和游戲扯不上任何關系。亞絲娜的哥哥身為大電子機器制造商「RCT」董事長家里的長男,從小除了接受成為父親繼承人所需要的所有教育之外,也彼排除了生活中所有不必要的東西,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會對NERvGear……不對,應該說為什麼會對SAO有興趣,亞絲娜直到現在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但諷刺的是,浩一郎根本沒有機會游玩自己有生以來首次購買的游戲。因為游戲正式開始營運的那一天,他剛好也要到國外去出差。亞絲娜還記得哥哥出差的前一天,在晚餐餐桌前和他碰面時,他雖然用開玩笑的語氣抱怨著這件事,但內心應該真的頗感遺憾的情形。

雖然不像浩一郎這麼誇張,但亞絲娜在已經到了國中三年級的現在,也還只是偶爾玩玩手機當中的免費游戲而已。當然她也知道有所謂的網路游戲存在,但即將面臨高中入學考的她,原本應該沒有對這種東西抱持興趣的理由與動機——才對。

所以為什麼一個月前的那一天,也就是二〇二二年十一月

六日中午過後,會跑到哥哥空無一人的房間里,把桌上已經完全准備好的NERvGear套到頭上,然後叫出「開始連線」這句話,亞絲娜自己也沒辦法說明清楚。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天改變了所有的一切……不對,應該說終結了所有的一切。

亞絲娜一開始時是躲在「起始的城鎮」某間旅館的房間里,想要靜待整起事件平息,但在經過兩周後也沒收到任何現實世界的訊息時,她就放棄了等待來自外部的救援。而這個時候她剛好也得知玩家的死亡人數已經超過一千人,卻連最初的迷宮都還沒突破,于是了解在內部等待別人攻略游戲也只是徒勞無功。

剩下來的就只有「要怎麼死亡」的選項了。

當然也有不論經過幾個月,不對,應該說不論經過幾年都持續躲在安全城鎮里的方法。但是,沒有任何人能保證「怪物不會進入城鎮」的規則能夠永遠不改變。

與其害怕未來而一直沮喪地躲在又小又暗的房間里,倒不如直接離開城鎮到外面去,在那里竭盡所能地學習、鍛煉、戰斗。如果最後因此力竭而亡,最少不會為了自己一時興起的動作感到後悔,也不會舍不得因此而喪失的未來。

沖吧。勇往直前,然後直接消失,就像在大氣里燃燒殆盡而瞬間發光的流星一般。

帶著這種信念的亞絲娜在離開旅館之後,馬上踏進連用語都完全不清楚的MMORPG世界的荒野當中。她只依靠自己選擇的武器與習得的單一劍技,就成功來到還沒有任何人到訪的迷宮深處。

然後到了今天,十二月二日星期五剛過凌晨四點時。想必是過于拚命的連續作戰所累積的疲勞終于造成了神經反射性暈厥,亞絲娜原本應該就此命喪于迷宮當中。放置在起始的城鎮的「黑鐵宮」里的「生命之碑」左端附近,Asuna的名字上將劃過一條橫線,接著一切就此結束——事情原本應該是這樣才對。

「多管閑…………」

亞絲娜再度擠出這句話後,蹲在四公尺外的黑發單手劍使便輕輕垂下黑夜般的眼睛。雖然感覺對方年齡比自己大了一點,但他那令人意想不到的纖細動作讓亞絲娜輕輕皺起了眉頭。

不過幾秒鍾之後,男性的嘴角便出現覆蓋過剛才那種印象的冷冷笑容。

「我不是要救你。」

那是低沉且平靜的聲音。聽起來雖然像是少年,但其中包含的某種情緒卻又讓他的年齡蒙上了一層薄紗。

「…………那為什麼不直接離開?」

「我之所以會把你帶到這里,只是為了你所擁有的地圖檔案。在最前線待了四天,應該記錄了不少未到達的區域才對。就這樣和你一起消失的話實在太可惜了。」

聽見對方提出如此符合邏輯與效率的言論之後,亞絲娜頓時說不出話來。這時如果他像過去搭訕的家伙那樣說出什麼性命寶貴或者所有玩家同心協力一定會成功的言論,那麼自己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反擊——當然是口頭上的——但對方既然說出如此合理的論點,自己也就沒辦法再多說些什麼。

「…………你想要就拿去吧。」

亞絲娜低聲說完便叫出主選單。她以最近才好不容易習慣的動作切換標簽,進入地圖檔案之後,把它們全部複制到羊皮紙道具上。接著拿起實物化的小卷軸,把它丟到男性的腳邊。

「這樣你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吧?那我要走了。」

當亞絲娜把手撐在草皮上准備站起來時,腳步還是有些虛浮。從表示在視窗上的時間來看,從昏倒到現在自己已經睡了整整七個小時,不過消耗的體力似乎還沒有完全恢複。但目前手里還有三把備用的細劍。而且自己已經決定在最後一把的耐久度降到一半之前絕對不會離開那座塔了。

當然心里還是帶著幾個疑問。像是灰色大衣的單手劍士到底是用什麼手段把自己從迷宮深處搬到這個森林的空地來的呢?而且為什麼不是把自己搬到迷宮里的安全地帶,而是大費周章地搬到迷宮外面來呢?

只不過這也不是需要特別轉過頭去詢問的事情。因此亞絲娜便為了回到聳立于左邊樹林上方的黑色迷宮區而准備往前踏出一步。但——就在她這麼做之前……

「稍等一下,細劍使小姐。」

「…………」

無視對方的聲音往前走了幾步之後,再度傳過來的話卻讓亞絲娜的腳步停了下來。

「你這麼努力基本上也是為了完全攻略游戲,並不是為了死在迷宮里吧?那要不要來參加『會議』呢?」

「…………會議?」

背對著單手劍使低聲這麼反問後,他改變語調的聲音便乘著森林的微風傳了過來。

「今天傍晚,在最靠近迷宮區的城鎮『托爾巴納』里,將要舉行第一次的『第一層魔王攻略會議』。」

3

由于浮游城為下寬上窄的構造,所以最下方的第一層面積當然最為寬廣。這個幾乎為正圓形的樓層直徑是十公里,總面積大約有八十平方公里。另外在這邊補充一個數據給大家作參考,有三十萬人以上生活在其中的埼玉縣川越市的面積大約為一百一十平方公里。

由于幅員遼闊,因此第一層里可以見到許多種不同的地形。

最南端有被城牆圍住直徑一公里的半圓形的「起始的城鎮」。而城鎮周圍是以山豬、野狼等動物型,以及蠕蟲、甲蟲、黃蜂等蟲型怪物為主的草原地帶。

往西北方穿越草原之後則是一整片茂盛的森林,繼續往東北前進便會來到湖沼地帶。穿過這些地形之後,還有山脈、峽谷、遺跡與棲息于這些地形里頭的怪物群在等待著玩家。而遙遠的樓層最北端則聳立著直徑三百公尺,高一百公尺的粗大高塔——也就是第一層的迷宮區。

除了起始的城鎮之外,也有不少中小規模的城鎮及村落散布于樓層各處,其中最大的是——其實整座村落的全長不過兩百公尺——靠近迷宮區的山谷城市「托爾巴納」。

在SAO正式開始營運後過了三周,才首次有玩家來到這個排列著巨大風車塔的平靜城鎮。

在那個時候,犧牲者的總數已經高達一千八百人。

我帶著謎樣女性細劍使——其實還是保持著難以言喻的距離——走出森林,然後穿過托爾巴納的北門。

視線里立刻浮現「INNER AREA」的紫色文字,告訴我們已經進入安全的街道圈內。這時雙肩忽然有種沉重的疲勞感,讓我忍不住歎了口氣。

今天早上才剛離開這座城市的我都已經如此疲累了,想必背後的細劍使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但當我轉過頭之後,馬上就發現穿著過膝長靴的她腳步完全沒有減緩。光是那幾個小時的睡眠不可能讓連續狩獵超過三天的疲勞消失,所以我想她應該還是在硬撐吧。即使內心有著回到城鎮里時至少要讓身心(雖然假想世界里這兩者幾乎是相同)休息一下的想法,但目前根本沒有能夠說些閑話的氣氛。

于是我只能對細劍使說出極為事務性的內容。

「好像是下午四點時會在城鎮的中央廣場召開會議。」

「…………」

被紡織品兜帽蓋住的頭部微微上下動了一動。但對方依然沒有停下腳步,纖細的身體就這樣從我身邊經過。

吹過山谷間的微風翻動著逐漸遠去的斗篷下襬。我雖然微微張開嘴巴,但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只能又默默地閉了起來。仔細一想,這一個月來貫徹獨行玩家身分而不跟人打交道的我,根本沒有要求和人交流的資格。因為至今為止,我都只是汲汲營營于自己的生命……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忽然聽見背後傳來這樣的呢喃聲,于是我把視線從細劍使背部移開並且再次轉頭。

「……看起來馬上就會死,卻又活得好好的。怎麼看都是個外行人,但劍技的熟練度又相當驚人。她到底是什麼身分呢?」

持續以語尾帶著獨特鼻音的尖銳聲調說話的,是一名比絕對稱不上高大的我還要矮一個頭以上的小不點玩家。對方身上的防具也跟我一樣全是布料與皮革。武器是左腰的小型鉤爪以及右腰的飛針。雖然看起來不像是能來到這種最前線的裝備,但這個人其實另有最大的武器。

「你知道那個細劍使的事情嗎?」

我下意識之下如此詢問,但馬上就預測到對方會有什麼樣的回答,便繃起臉來。結果果然不出我所料,鉤爪使伸出五根手指並且說:

「算你便宜一點,五百珂爾。」

她掛著滿臉笑容的臉龐上有一個非常顯眼的特徵。就是用化妝道具在兩邊臉頰上畫了三條類似動物胡須的線條。這種模樣再加上她那頭金褐色的短卷發,總是讓人無泫不聯想到某種齧齒類動物。

我以前曾經問過她為什麼要在臉上做這種記號。但她先是生氣地對我說了「怎麼可以問女孩子化妝的理由」,然後馬上又表示「付十萬珂爾就告訴你」,于是我也只能默默地放棄追問下去。

總有一天,當我撿到超稀有道具時一定要付十萬珂爾買下這個情報——我在心中這麼暗暗發誓,然後繃著臉這麼回答:

「我不喜歡跟人買賣女孩子的相關情報,所以當我沒問過。」

「咿嘻嘻,不錯的原則喲。」

厚著臉皮丟出這麼一句話來後,應該是艾恩葛朗特首位情報販子,通稱「老鼠亞魯戈」的女孩子便嘻嘻笑了起來。

——要是和「老鼠」閑聊個五分鍾,在不知不覺間就會被拿走幾百珂爾的情報喔。千萬要小心。

我記得曾經有人給過我這樣的忠告。但據亞魯戈本人所說,她從來沒有賣過任何來源可疑的情報。只要是判斷有價值的話題,那麼就一定會付出等值的情報費,然後拚命取得證實之後才會拿來當成「商品」。其實仔細一想就能知道,只要賣過一次假情報,身為情報販子的信用便會掃地,所以這種生意和在迷宮里搜集素材並且將其賣給NPC又有不同的風險與辛勞。

雖然這個問題可能會有點性別歧視,但身為女性玩家的她為什麼會毅然從事這樣的工作呢……每次看見亞魯戈我就忍不住會有這種想法。但想到就算提出這種問題,對方一定還是只會要求「十萬珂爾」,所以我在乾咳了幾聲後就提出了別的問題:

「怎麼?今天又不是本業的交易,而是跟之前一樣的代理交涉嗎?」

結果這次換成亞魯戈繃起臉來,稍微瞄了一下街道上左右兩邊的行人後,隨即用指尖推著我的背部,讓我移動到附近的小巷子里。由于距離「魔王攻略會議」還有兩個小時,所以目前玩家仍不是很多,但她好像還是不想讓其他人聽見這個話題。至于理由嘛——我想應該是關于情報販子的信譽吧。

在小巷子深處停下腳步的亞魯戈,把背部靠在民房(當然里面的居民是NPC)牆壁上,然後再度點頭說道:

「是沒錯啦,而且對方把價格加到兩萬九千八百珂爾啰。」

「二九八嗎……」

我苦笑了一下,接著聳了聳肩。

「……抱歉,不管加再多珂爾我的答案也是一樣。我不想賣。」

「我也是這樣跟委托人說的。」

亞魯戈的本業雖然是情報販子,但把能力點數全部加到敏捷力上面的她也活用機動性經營著「傳話者」的副業。這原本貝是口頭的傳言,或者把寫有簡短文字的卷軸送達的工作,但這一周以來一直藉由亞魯戈與我接觸的,似乎是個有點複雜……或許應該說有些麻煩的委托人。

他(或者是她)是想要購買我的單手用直劍,「韌煉之劍+6(3S3D)」。

與現今的MMORPG比較起來,SAO的武器強化系統算是比較單純的。強化參數可分為「銳利度(Sharpness)」「速度(Quickness)」「准度(Accuracy)」「重量(Heaviness)」「耐久度(Durability)」等五個種類,只要委托NPC或者有打鐵技能的玩家就能隨意嘗試性能強化。那個時候會按照想要提升的參數來繳交不同的專用強化素材,而且與其他游戲一樣會有一定的失敗率。

每當出現強化成功的參數,裝備人偶上的道具名稱就會出現+1、+2的數字,而數字的「明細」只有直接觸碰武器打開屬性視窗才能看見。但每當玩家們在買賣武器時都要詳細說出「准確度+1重量+2……」的話也實在太過麻煩,所以比如說+4的明細是准度1重量2耐久度1的時候,慣例都會用「1A2H1D」的略稱來表示。

也就是說,我的「韌煉之劍+6(3S3D)」是把銳利度與耐久度各自成功強化了三次的劍。在第一層就要有這樣的成果,老實說需要相當的耐心與運氣。因為在目前的狀況下,應該沒有什麼玩家會提升與生存率沒有直接關系的打鐵技能,而NPC鐵匠外表看起來雖然像矮人族,但熟練度卻相當讓人擔心。

就算是沒有經過強化,這把劍也已經是解開困難任務之後才能拿到的報酬,所以就現階段來說,我這把劍的性能已經幾乎是第一層所能達到的最大值了。話雖如此——它也還只算是「初階裝備」。所以最多只能進行幾次強化而已,因此到了第三或第四層左右就得換下一把劍,然後再度從頭開始鍛煉。

因為有上面這些理由,所以我實在無法推敲出亞魯戈的委托人即使提出在這個時間點算是龐大金額的珂爾也要購買這把劍的動機。如果是普通的當面交易的話就能夠詢問對方理由,但現在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也就沒辦法了。

「…………那家伙付的封口費是一千珂爾嗎?」

聽見我的問題後,亞魯戈以稀松平常的態度點了點頭並且說:

「是啊,你想往上加嗎?」

「嗯……1k嗎……嗯——!」

封口費也就是想買我這把劍的X先生為了不讓自己的名字曝光所提前付出的珂爾。如果我出價一千一百珂爾的話,亞魯戈便會傳送即時訊息告知對方我有這個意思,然後確定他要不要加價到一千兩百珂爾。如果對方同意,那麼我將被迫面臨是否提出一千三百珂爾的選擇。雖然只要在這場價格競賽里獲勝的話就能得知對方的姓名,但結果就是,我的金錢反而會因為這次「劍的買賣」而減少。我無論怎麼想都覺得這實在太過愚蠢了。

「…………真是的,你不只是賣情報,就連不賣東西給你,你也能做生意……真的太會搶錢了…………」

聽見我的抱怨之後,亞魯戈便放松畫著胡須的臉嘻嘻笑了起來。

「這便是這種生意的有趣之處啊!把情報賣給某個人的瞬間,就會多了『誰買了什麼情報』的話題喲。」

現實世界里的律師是絕對不能犯下把顧客名字泄漏出去的禁忌,但對奉「能賣的情報一定全部賣掉」為圭臬的老鼠來說,根本不存在這種規則。雖然成為她顧客的人一開始就要有自己的名字也有可能被賣掉的覺悟,但她確實是非常優秀的情報販子,所以這些人通常也沒辦法抱怨什麼。

「……等有哪個女性玩家跟你購買我的個人資料時記得來告訴我,我一定會出錢買下對方的名字。」

我混雜著歎息這麼說完後,亞魯戈便發出愉快的笑聲,然後又改變表情對著我表示:

「那我就跟委托人說這次也被拒絕了,順便會告訴他這交涉不太可能成功。那我先走啰,桐仔。」

她揮了揮手後便轉過身子,然後以符合「老鼠」外號的敏捷動作跑到大路上離開了。我目送轉眼間便混入人群當中的金褐色卷發離開,接著便茫然想著那家伙一定不會在這款游戲里喪命。

被囚禁于SAO這款死亡游戲之後的一個月里,我也學習到了幾件事情。

首先就是究竟是什麼樣的特質能夠決定玩家的生死。當然詳細的要素可以說趨近于無限——像是藥水的囤積數量或者探索迷宮時的撤退時機等等——但我認為存在于這些詳細要素核心的,應該是能不能無條件地相信「自己的信念」這一點。換言之,也就是能夠靠其存活下去的「最大武器」。

以亞魯戈來說的話應該就是「情報」吧。不論是湧出危險怪物的地點或者是效率好的獵場,那家伙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解所有事情的自信將會讓人冷靜,生存率自然也會提高。

而我桐人的「信念」,當然就是掛在背上的那一把劍了。正確來說,應該是達到人劍合一時才會出現的某種境界。雖然我進入那種境界的次數並不多,但我就是保持著有一天一定要完全到達那種境界,在那之前絕對不能死的想法才能夠一直存活到現在。在強化韌煉之劍時,之所以各分配了3點點數在銳利度與耐久度上而無視速度與准度,是因為前者為單純的性能數值提升,但後者卻是系統輔助的強化,如果加強後者的話揮劍感覺將會有所改變。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

今天在迷宮區最前線遇見的那名細劍使,她的「信念」究竟是什麼呢?

雖然我把昏倒的她從迷宮區里搬到外面來(使用的手法不太能透露給她本人知道),但我一直認為如果我不在現場的話,在下一只狗頭人接近的瞬間,她一定也會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站起身來,然後施放如流星般的超高速「線性攻擊」解決掉敵人……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必須進行如此不顧生死的戰斗,而又是什麼信念讓她一直存活到今天的呢?我想那應該一定是我所不知道的「實力」吧。

「…………還是付五百珂爾給亞魯戈吧……」

我剛低聲說完便輕輕搖了搖頭,然後仰望著天空。

成為托爾巴納地標的風車塔,白色外牆已經稍微染上了一絲橘色。目前的時間才剛過三點。為了參加應該會花上不少時間的魔王攻略會議,是時候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了。

我想四點開始的會議一定會出現混亂的局面。

因為潛藏在SAO世界里的一道鴻溝,今天將會首次暴露在多數玩家的面前。沒錯——就是「新手玩家」與「封測玩家」之間那道不可忽視的鴻溝……

能賣的情報一定全部賣出的「老鼠亞魯戈」,唯一只有一種情報是她絕對不會拿來當成商品的。那就是究竟誰是封測玩家。不對,其實不只是亞魯戈而已。就連封測玩家之間,當然不是透過

認臉,但有時從姓名或講話語調辦認出對方,也絕對不會提及對方原本的身分。事實上剛才就是最好的證明。亞魯戈和我都確定對方是封測玩家,但我們就是會想盡辦法兜大圈子來避開這個話題。

理由其實相當簡單。因為要是被確認是封測玩家的話,可能就會有生命危險。

而且不是在迷宮里被怪物殺害。而是單獨走在圈外時,遭受新加入的玩家們進行「處刑」。這是因為他們認為,封測玩家必須負起一個月里出現兩千名犧牲者的所有責任。

其實就連我也無法完全否認這種指責。

4

隔了三天,或許是四天後的首次進食,亞絲娜所選擇的是NPC面包店里最為便宜的黑面包一塊,以及街上到處都可以汲取的泉水一瓶。

雖然在現實世界里也沒有從用餐里感受過什麼樂趣,但在這個世界里進食的空虛感可以說是筆墨難以形容。因為就算吃了再怎麼豪華奢侈的美食,真正的肉體卻連一粒砂糖都沒嘗到。即使有乾脆把用餐這種系統與空腹感、飽足感一起取消算了的想法,但每天還是會出現三次餓肚子的感覺,而且不攝取假想食物就沒辦法讓這種感覺消失。

雖然目前自己在進入迷宮時,已經可以靠著意志力來阻斷這種虛偽的空腹感,但只要一回到城鎮里就一定會想要進食。即使選擇了最廉價食物來做無謂的抵抗,但就連這種硬梆梆的黑面包,在小口小口地啃食之後也會讓人覺得美味,這一點實在令人感到非常不甘心。

坐在托爾巴納的中心部,噴水池廣場角落一張簡單木制長椅上的亞絲娜,目前還是深深拉下兜帽,不停咀嚼著嘴里的面包。當她好不容易把這雖然只賣一珂爾但卻份量十足的面包吃完一半時——

「那還滿好吃的對吧。」

右側忽然從傳來這道聲音。亞絲娜停止准備撕下面包的手,以銳利的目光瞄了旁邊一眼。

站在那里的,是幾十分鍾前才在城鎮入口分開的那個男人。也就是黑發,穿著灰色大衣的單手劍使。不知道用什麼手段把亞絲娜從迷宮深處搬到外面來,讓原本應該已經結束的旅程又得繼續下去的好事者。

當亞絲娜注意到是那個人後,兩頰便瞬間開始發熱。這是因為嘴里雖然說著死了也沒關系,但活下來之後就厚著臉皮吃東西的畫面被對方給看見了。內心強烈的羞恥感,讓亞絲娜頓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可以坐你旁邊嗎?」

平常的話,亞絲娜一定會默默起身,然後看都不看對方一眼便離開現場。但現在因為承受著在這個世界里沒什麼體驗過的動搖,所以一時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可能是把亞絲娜僵硬的動作解釋為同意了吧,只見男性在板凳最右邊的位置上坐下,然後掏摸起大衣口袋。結果他拿出來的,竟然也是黑色圓形物體——售價一珂爾的黑面包。

這時亞絲娜立刻忘記羞恥與混亂,只是驚訝地看著眼前的男性。

從能夠到達迷宮區深處的實力,以及全身裝備的等級來看,這名單手劍使應該已經賺取了在餐廳里吃頓大餐也無關痛癢的金額才對。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不是超級鐵公雞,就是——

「……你真的覺得那很好吃?」

亞絲娜在下意識當中小聲地問道。結果男人像是感到很意外般動了一下眉毛,然後才用力點頭回答:

「當然啰。來了這個城市之後,我一天一定會吃一次。嗯……不過還是需要加點料啦。」

「加料……?」

由于不了解這是什麼意思,只見兜帽底下的頭略微傾斜。但單手劍使沒有回答問題,反而立刻把手伸進另一邊的口袋,從里頭拿出一個小小的素燒陶壺。他「咚」一聲把壺放在板凳中央並且說:

「把這個用在面包上看看。」

亞絲娜瞬間考慮了一下「用在面包上」的意思,接著才想到這是網路游戲里獨特的講法。就跟「把鑰匙用在門上」「把瓶子用在泉水上」一樣。亞絲娜畏畏縮縮地伸出右手,用指尖碰了一下陶壺的蓋子。從浮現的彈出視窗里選擇「使用」選項後,指尖馬上發出朦朧的紫色光芒。在這被稱呼為「對象指定模式」的狀態下,碰了一下左手上吃到一半的黑面包。

結果面包的單面便隨著一陣細微的效果音染成了白色。那滿滿,不對,應該說厚厚一層物體,怎麼看都像是——

「……奶油?這個世界竟然有這種東西……?」

「在前面的村子里可以接受『逆襲的母牛』任務,而這就是任務的報酬。要完成任務得花不少時間,所以沒什麼人挑戰就是了。」

一臉認真地回答完後,單手劍使便用熟練的動作,自己也將「陶壺用在面包上」了。里面的奶油可能已經用盡了吧,只見陶壺在發出小小的聲音與光線後便消失了。單手劍使立刻大口咬下同樣塗滿奶油的黑面包。看見他那種似乎要發出「咂咂」效果音的咀嚼模樣,亞絲娜突然也感覺出現在自己胃部的不是平常那種令人難受的疼痛,而是久違的健康空腹感。

于是她便畏畏縮縮地咬了一口左手上那塊塗滿奶油的黑面包。

結果平常吃進嘴里只有硬梆梆口感的面包,如今竟是宛如變成了厚實的田園風味蛋糕的口味。奶油又香又滑,而且還帶有近似優格的清爽酸味。在臉頰內側遭受那種讓人瞬間麻痹的充足感襲擊之下,亞絲娜只能拚命地動著嘴巴啃食面包。

回過神來時,雙手里的食材道具已經是連一片都不剩地消失了。急忙看了一下右邊,才發現自己似乎比單手劍使快了兩秒將面包吃完。亞絲娜內心再度湧起一股強烈的羞恥感,讓她當場想就此逃走,但接受他人招待後還做出這種動作的話實在是太沒禮貌了。

深呼吸了幾次,好不容易讓自己冷靜下來之後,亞絲娜才用幾乎快聽不見的聲音說:

「謝謝招待…………」

「不客氣。」

自己也吃完面包的單手劍士拍了拍戴著半指皮手套的雙手拂去渣渣,接著繼續表示:

「剛才提到的母牛任務,如果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告訴你秘訣。有效率地解任務的話只要兩個小時就能結束了。」

「………………」

老實說還真有些心動。如果有那種優格奶油的話,一珂爾的黑面包也會變成很棒的美食。雖然是味覺重現引擎所制作出來的虛構滿足感,但還是忍不住想再一次……不對,可以的話每天都想吃一次。

但是——

亞絲娜卻低下頭去,然後輕輕搖了搖兜帽下的頭部。

「……不用了,我不是為了吃美食才來這個城鎮的。」

「這樣啊,那是為了什麼?」

單手劍士的聲音雖然稱不上悅耳,但也沒有任何讓人感覺不愉快的部分,總之就是帶著某種少年般的爽朗。可能就是因為這樣,亞絲娜才會在無意識之中,便把來到這個世界後就從來沒對別人說過的內心話講出來。

「為了……能保持自我。與其躲在起始城鎮的旅館里慢慢等死,我到最後的瞬間都想要保持自我。就算因為輸給怪物而喪生,我也絕對不想敗給這個游戲……或者應該說是這個世界。」

亞絲娜——結城明日奈的十五年人生可以說是一連串的戰斗。從幼稚園的入園考試開始,她便得面對不斷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大小試煉,而且也全部都獲得了勝利。由于認為只要失敗一次自己就是沒用的人類,她才會持續承受著這樣的壓力奮斗過來。

而曆經十五年的戰爭後,最終降臨在她身上的,就是這名為「Sword Art Online刀劍神域」的試煉,但自己似乎沒辦法獲勝了。除了擁有極度未知且異質的規則與文化之外,這也是無法靠個人力量獲勝的戰斗。

規定的勝利條件是前往多達百層的浮游城頂端並且打倒最後的敵人。但游戲開始已經一個月的現在,已有五分之一的玩家退場,而且他們全都是有經驗的玩家。殘余的戰力實在太過于不足,而接下來要闖的路途又實在太過于漫長了……

就像內心的水龍頭被轉開一樣,亞絲娜開始一點一點地講出這些內容。黑發單手劍士只是默默地聽著這斷斷續續且頭尾不一的獨自——但是當亞絲娜的聲音像被晚風帶走而中斷時,他便低聲短短地說了一句話:

「抱歉…………」

經過數秒之後,亞絲娜才對他為什麼說出這種話感到疑惑。

和這名單手劍士是今天初次見面,他應該沒有什麼向自己道歉的理由才對。從兜帽底下瞄了一下旁邊,結果發現只淺淺坐在長椅上的灰色大衣男競然把雙肘靠在膝蓋上並且低下頭去。他的嘴唇微微一動,亞絲娜也再度聽見聲音。

「抱歉……讓這種狀況出現……換句話說,也就是把你逼到如此地步的,某方面來說就是我…………」

但接下去的話就聽不清楚了。那是因為聳立在街道中央的一座巨大風車塔里,靠風力運轉的時鍾忽然發出尖銳的鍾聲。

下午四點,「會議」開始的時間。仔細一看就能發現,稍遠處的噴水廣場里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聚集了許多玩家。

「……走吧,是你約我來參加會

議的吧。」

亞絲娜說完便站起身來,而單手劍士也點了點頭並緩緩撐起身體。他剛才是想說什麼呢——雖然想著「算了,反正再也不會跟他說話」,但總覺得有根小刺卡在自己的心頭。

想知道,或者不想知道。連亞絲娜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哪一種想法比較強烈。

5

四十四個人。

這就是聚集在托爾巴納噴水池廣場的玩家總數。

我只能說這比我預期——或者期待的人數少了許多。這款SAO里一個小隊最多可容納六個人,此外還可以結合八個小隊組成共計四十八人的聯合部隊。根據封測時期的經驗,要在沒有任何犧牲者的情況下打倒樓層魔王,最好是能夠組成兩組聯合部隊進行交替攻擊,但目前的人數就連一個聯合部隊的上限都不到。

我原本為了歎氣而吸入空氣,但卻失去了將其吐出的時機。

「……竟然有這麼多人……」

那是因為左後方那名穿著連帽斗篷的細劍使這麼低聲說道的緣故。我忍不住轉過頭反問她:

「這種人數算多……?」

「嗯。因為……這是第一次為了挑戰這層魔王而召開的會議吧?在知道有全滅可能性的情況下還有這麼多人……」

「原來如此…………」

我點了點頭,再度確認起廣場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玩家臉孔。

互相知道名字的玩家大約有五六人,此外在前線附近的城市或迷宮曾經看到過的大約有十五人,剩下的二十人左右幾乎是沒看過的生面孔。當然男性的比例遠超過女性。大致上看來,應該只有細劍使一名女性玩家,但因為她戴著遮住容貌的兜帽而看不出性別,所以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應該都認為在場的只有男性玩家。雖然可以看見「老鼠亞魯戈」坐在廣場另一邊的高牆上,但她應該不會參加魔王攻略戰。

正如細劍使所說,這些人都是要挑戰誰都沒見過的——當然指的是這次的艾恩葛朗特——第一層魔王。HP歸零,也就是死亡的危機應該是至今為止在本層所進行過的大規模戰斗當中最高的。這也就表示,聚集在廣場的所有人都有了死亡的覺悟,並且也接受成為之後玩家攻略參考的事實才會來到這里……只不過……

「嗯……也不見得都是這樣……」

我不自覺地發出這樣的呢喃。細劍使從兜帽深處對我投射出訝異的眼神。于是我只能一邊選擇用詞遣字一邊回答:

「雖然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但應該也有不少人並非因為『自我犧牲的精神』,而是因為『害怕慢人一步』才會來到這里的。因為說起來我也是屬于後者……」

「……慢人一步?什麼意思?」

「就是不想脫離最前線啊。雖然害怕全滅,但也害怕魔王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被打倒。」

原色布料的兜帽徽微傾斜,原本認為——如果她是線上游戲的初學者,那麼應該難以理解我所說的話才對,但……

「……是跟不想掉出全校排名十名之外,或者是想把入學考PR值保持在七十同樣的心態嗎?」

「………………」

這次輪到我說不出話來了。但考慮一下之後,我便用微妙的角度點了點頭。

「嗯……應該……可以這麼說吧……」

結果——

從兜帽下方可以看到姣好嘴唇稍微往上揚起,甚至可以聽見細微的「呵呵」聲。她是在笑嗎……?這名對幫忙從迷宮區把她搬出來的我丟下一句「多管閑事」,而且能夠施放超高完成度「線性攻擊」的細劍使竟然笑了?

正當我無法克制想窺看兜帽底下容貌的沖動時,幸好現場情況率先產生了變化。一道清晰的聲音隨著「啪啪」的拍手聲傳遍了廣場。

「注意!雖然遲了五分鍾,但我們差不多要開始了!各位請往前一點……那邊,再往前三步好嗎!」

以大方態度說話者,是一名高大身軀上穿戴各種閃亮金屬防具的單手劍使。他沒有助跑就跳上了廣場中央噴水池的邊緣。從穿著那種裝備還能一跳便登上那種高度的邊緣來看,就能知道他的筋力、敏捷力都相當高。

看見轉過身來的單手劍使之後,四十幾個人的其中一部分隨即產生小小的騷動。其實我也能了解他們的心情。因為站在噴水池邊緣的男性,是個會讓人覺得這種家伙怎麼會來玩VRMMO的大帥哥。此外他臉頰兩側的波浪狀長發還染成了鮮豔的藍色。由于第一層商店里並沒有販賣染發道具,因此只能靠著撿取怪物身上的稀有掉寶或者向擁有道具的玩家購買才能獲得。

雖然心里想著如果他是為了今天這個舞台特別下功夫設計了發型發色的話,那麼只有一名女性玩家(而且還穿著連帽斗篷無法從外表辨認)的現況應該會讓他很失望才對,但男人臉上卻浮現出將我這種小人之心全部消除的爽朗笑容並且表示:

「謝謝大家特別回應我的召集來到這個地方!雖然有人已經認識我了,但我還是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迪亞貝爾』,心理上認為自己的職業是『騎士』!」

結果噴水池附近的一群人馬上產生騷動,隨著口哨與抬手傳出「其實你是想說『勇者』吧!」的聲音。


SAO的系統里並沒有「職業」存在。每個玩家能夠自由地選擇各種技能,並將其設定在「技能格子」里加以修練。說到例外的話,就是以生產系或交易系技能為主的玩家通常會被冠以「鐵匠」或「裁縫師」、「廚師」等職業名稱——但我倒是從來沒有聽過「騎士」或者「勇者」這樣的職業。

不過這麼一來要自稱從事什麼樣的職業當然就是個人的自由了。仔細一看之下,這名自稱迪亞貝爾的男性,除了胸口、肩膀、手臂與腳踝全都被青銅系防具覆蓋之外,左腰上還掛著一口大直劍,背部也背著一面鳶形盾。這的確就是所謂的騎士類裝備。

我一邊從人群最後方凝視著他落落大方的模樣,一邊迅速地搜尋著腦袋里頭的索引。雖然因為裝備和發型不同所以有些難以辨認,但總覺得曾經在前線的村落與城市里看過那張臉好幾次。至于在這之前——不是此處的「另一個艾恩葛朗特」里的話嘛……我只能說,不記得有這個名字……

「像這樣請各位在最前線活動,也就是封頂玩家來到這里的理由,我想不用說大家也已經知道了……」

聽見迪亞貝爾再度開始演說,我也就暫停思緒把精神集中在他身上。藍發騎士迅速舉起右手,一面指著聳立在城市遠方的巨塔——第一層迷宮區,一面繼續表示:

「……今天我們的小隊發現了通往那座塔最上層的樓梯。也就是說,明天……最晚後天就能夠到達第一層魔王的房間了!」

玩家之間立刻產生一陣騷動。連我也稍微感到有些驚訝。第一層迷宮區足有二十層樓高,我(和旁邊的細劍使)今天潛入的是要從十八層上到十九層的附近,根本不知道十九層的地圖檔案已經收集完成了。

「一個月。我們花了整整一個月才來到這個地方……但我們還是得藉由打倒魔王並前進到第二層來告訴其他在起始的城鎮里等待的玩家,這款死亡游戲總有一天會被完全攻略。這就是目前在這里的高等級玩家們所應該負起的義務!大家說對不對啊!」

再度有喝采聲響起。這次除了迪亞貝爾的同伴之外也有其他人開始拍手了。他所說的確實沒有任何可以非議的地方。不對,應該說根本不應該有意圖提出反論的想法。這時候我也應該對這名主動出頭來統合眾多最前線玩家的騎士大人拍拍手才對——

「騎士先生,給我等一下。」

這時忽然有一道低沉的聲音傳了出來。

歡呼聲倏然停止,接著前方的人牆便分為兩半。站在空隙中央的,是一名個頭雖小但身體相當結實的男性。從我的所在位置只能看見他背上那把略大的單手劍,以及像是某種仙人掌般的尖刺狀茶色頭發。

踏出一步的仙人掌頭用跟迪亞貝爾的美聲完全相反的混濁聲音低聲說:

「在這之前,不先把這件事說清楚的話,我可沒辦法陪你們玩友情游戲啊。」

面對這突然的打岔,迪亞貝爾的表情還是幾乎沒有改變。他帶著滿臉笑容招手一邊表示:

「你說的是什麼事情呢?嗯……不管是什麼事,還是很歡迎大家發表意見。不過要發言的話,還是應該報上姓名才對吧。」

「哼………………」

仙人掌頭以鼻子用力哼了一聲後,隨即往前走了一兩步,來到噴水池前面時才轉過身來。

「我叫作『牙王』。」

說出勇猛角色名稱的仙人掌頭單手劍士,立刻就用細小但卻發出銳利光芒的雙眼睥睨著廣場上所有玩家。

他橫掃過來的視線來到我頭上時似乎稍微停頓了一下——不過可能只是我想太多。因為我沒聽過他的名字,也不記得曾在哪里見過面。牙王花了好一陣子看完所有人,然後才用低沉又沙啞的聲音說:

「這里面應該有五到十個得先道歉的家伙在才對。」

「道歉?跟誰道歉?」

背後依然站在噴水池邊緣的「騎

士」迪亞貝爾用帥氣的動作舉起雙手。但牙王沒有看向他,只是惡狠狠地丟出這麼一句:

「哈,那還用說嗎?當然是對目前為止已經喪生的兩千名玩家啊。因為那些家伙獨占了所有的資源,所以才會在一個月里就死了兩千人!難道不是這樣嗎!」

原本還在低聲說話的四十幾名聽眾瞬間靜了下來。這時所有人才終于了解,牙王所說的話究竟有什麼含意,當然我也是一樣。

在沉悶的氣氛之下,只能聽見NPC樂團演奏的傍晚BGM靜靜在現場流動。沒有任何人打算開口說話。大家似乎都害怕——開口的話,就會被歸類為「那些家伙」的一分子。不對,應該不是似乎。至少我就是真的感到害怕……

「——牙王先生,你所說的『那些家伙』……就是封測玩家嗎?」

雙手環抱胸前的迪亞貝爾以至今為止所見過最嚴肅的表情這麼確認。

「那還用說嗎?」

牙王鏘琅抖了一下在皮革上縫著厚重金屬片的鱗甲,瞥了身後的騎士一眼才又繼續說道:

「那些封測玩家,從這款該死的游戲一開始當天就馬上沖出起始的城鎮。他們就這樣舍棄了還搞不清楚狀況的九千多名初期玩家。那些家伙獨占了優良狩獵場以及能獲得大量利益的任務,只顧著自己變強,然後還一直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這群人里面應該也有一些……隱藏自己是封測玩家而跑來想要加入魔王攻略的狡猾家伙。不讓這些家伙下跪,然後把手里的金錢與道具全吐出來提供給這次作戰的話,我實在沒辦法和他們待在同一個小隊並且把生命交到他們手上!」

人如其名的牙王說完巴不得狠咬封測玩家一口般的指責之後,果然還是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就連身為封測玩家的我,也只能咬緊牙根,屏住呼吸,持續保持著沉默。

當然我心里不是沒有想放聲大叫的沖動。我想告訴他,難道你以為封測玩家沒有任何人犧牲嗎?

一周前左右,我向亞魯戈買了某項情報——正確來說,應該是我委托她進行了一項調查。調查的內容是估計封測玩家的死亡人數。

今年夏天所舉行的SAO封測僅僅只有一千個名額。雖然這些人全部擁有優先購買正式版游戲的權利,但從封測末期的登入狀況來看,我便推測並非一千個人全部都繼續參加游戲的正式營運。我想大概只有七八百人——而這應該就是死亡游戲開始時的封測玩家總數了。

但是要調查「誰是封測玩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如果彩色浮標上有「β」標志的話當然就簡單多了——不過或許應該說幸好沒有這樣的存在,而且角色的外表又因為GM茅場晶彥的考量而恢複成現實世界里的容貌。所以唯一只能夠從名字來獲得線索,但也有不少人會在正式營運時使用與封測不同的名字。順帶一提,我和亞魯戈之所以能夠確認對方是封測玩家,是因為最初遇到時的狀況,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總之因為上述的原因,亞魯戈的調查工作慮該會有一定難度才對。但她只花了三天就給我一個明確的數字。

大概是三百人。這就是亞魯戈推算的,封測玩家死亡者人數。

如果這個數字正確的話,目前為止的兩千名犧牲者里,應該有一千七百人是新手玩家。以比率來看的話,新手玩家的死亡率大約是百分之十八。相對的,封測玩家的死亡率——則將近百分之四十。

知識和經驗不一定都會帶來安全。有時候反而會變成陷阱。在死亡游戲開始當天,我自己也差點在率先接受的任務里喪生,而且還有其他外在因素存在。SAO正式營運之後,雖然地形、道具和怪物都和封測時差不多,但偶爾還是會有稍微的差異,像是帶著猛毒的小針頭一樣隱藏在游戲中………

「我可以發言嗎?」

這時一道非常有彈性的男中音響徹于夕陽照射下的廣場。我由沉思當中回過神並抬起頭之後,馬上就看見人牆左端走出一道身影。

那是一名身高應該有一百九十公分左右的高大男子。雖然說角色的身高不會對能力值產生影響,但掛在他背上那粗獷的雙手用戰斧這時看起來就相當輕。

而且他的外貌也跟所持的武器差不多粗獷。除了頂著一顆大光頭之外,膚色也是巧克力色。但是這種大膽的打扮又相當適合他那輪廓相當深的臉龐。他看起一點都不像日本人……甚至有可能原本就是不同的人種。

來到噴水池旁邊的肌肉巨漢對四十余名玩家微微點頭,接著便轉向身高與他有極大差距的牙王。

「我的名字叫艾基爾。牙王先生,你想說的就是封測玩家沒有照顧新手,才會造成這麼多人死亡,所以要他們負起責任向大家謝罪並且賠償啰?」

「是……是啊。」

牙王瞬間像是有點膽怯而往後退了一步,但馬上又恢複往前傾的姿勢,以發出燦爛光芒的小眼睛瞪著名為艾基爾的斧使並叫道:

「如果那些家伙沒有棄我們于不顧,那兩千人就不會死了!而且可別小看了兩千這個小數字,他們全是在其他MMO里封頂的老手喔!如果那些混蛋封測玩家願意分享情報、道具與金錢的話,現在這里應該會有十倍的人數……不對,現在一定早就突破第二層或第三層了!」

——那兩千人里面有三百個人就是你口中的混蛋封測玩家啊!

我拚命壓抑住想這麼大叫的沖動。除了沒辦法提出如何得到三百這個數字的根據之外,當然也有害怕被當成罪人攻擊的私心。但更重要的是,我實在不認為在這個時候承認自己是封測玩家並提出反駁會對狀況有所幫助。

目前據信剩下四,五百人的封測玩家已經有驚無險地融入新手玩家當中。不論是等級或者裝備應該都沒有特別醒目的差異才對。在這種狀況下,就算我自己承認是封測玩蒙,可能不會促進和諧,反而有可能造成類似狩獵魔女的危機。最糟糕的是,甚至有可能讓在前線的玩家分為新手與封測玩家兩派並且展開斗爭。這是我如論如何都想要避免的狀態。因為這款SAO里,在練功區或迷宮這些所謂的「圈外」是允許攻擊其他玩家的……

「牙王先生,雖然你這麼說……不過封測玩家或許沒有提供金錢與道具,但至少有提供情報喔。」

當我沒出息地低下頭去時,艾基爾這名斧戰士再度用漂亮的男中音這麼回答。強壯肌肉快繃破覆蓋的皮革鎧甲的他,從掛在腰部的大型腰包里拿出將羊皮紙裝訂起來的簡易書本道具。書本的封面上畫著圓耳朵與左右各三根胡須的「老鼠標志」。

「你應該也有拿到這本導覽吧,因為在霍魯卡與梅代伊的道具店里就可以免費入手了。」

「……免……免費?」

我忍不住輕聲這麼叫道。正如封面所表示,那是情報販子——老鼠亞魯戈所販賣的「樓層別攻略冊」。里面包含了詳細地形、出現的怪物、能獲得的道具以及任務解說,封面下部用巨大字體寫著「有了亞魯戈攻略冊包你不用擔心」的廣告詞,真的一點都不誇張。雖然有點難以啟齒,但我為了彌補記憶模糊的地方也已經收集了所有的攻略冊——只不過我記得那每一本都花了我五百珂爾這種絕不便宜的價格……

「……我也拿到了。」

在我身邊一直保持沉默的細劍使也這麼低聲說道。我一詢問:「免費嗎?」,對方便點頭回答:

「雖然是交給道具屋寄賣,但價格是0珂爾,所以大家都拿了。而且非常有用。」

「到……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只「老鼠」——那個只要有錢賺就連自己的能力值也能賣掉的生意人,竟然會免費提供情報?當我投以「那怎麼可能!」的視線時,數分鍾前亞魯戈還坐在上面的石牆已經是空無一人了。雖然很想在下次遇到她時詢問這麼做的理由,但我已經能預見她一定會回答「這個情報值一千珂爾」了。

「——是拿到了,那又怎樣?」

牙王惡狠狠的聲音讓我不得不中斷思緒。艾基爾把攻略冊收回腰包里,然後將雙手環抱在胸前並這麼說道:

「當我到一座新村落或是城鎮時,道具屋里一定會有這本導覽。我想你一定也是一樣。你不覺得情報實在太快了嗎?」

「是沒錯,但快又怎麼樣呢!」

「把記載在這上面的怪物和地圖檔案提供給情報販子的,我想一定是封測玩家才對。」

玩家們一口氣騷動了起來。牙王這時也緊閉起嘴巴,而他身後的騎士迪亞貝爾也像要贊同言之有理般點了點頭。

艾基爾把視線移回玩家們身上,用響亮的男中音高聲說道:

「所以說,不是沒有情報。但還是有許多玩家死亡。我認為理由正是因為他們是MMO老手的緣故。他們用跟其他游戲相同的准則來衡量這款SAO,結果便錯失了撤退的時機。我想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我認為這場會議將會左右我們自己會不會也變得跟那些人一樣。」

自稱艾基爾的雙手斧使的態度極為光明正大,而且發表的言論也極為有道理,因此牙王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駁的破綻。如果艾基爾以外的某個人提出同樣的

主張,那麼牙王一定會用「我看你就是封測玩家才會說這種話吧」的藉口來展開反擊,但他現在卻只能恨恨地瞪著眼前這名巨漢。

在無言對峙著的兩人身後,站在噴水池邊緣的迪亞貝爾搖了一下接受夕陽照射而逐漸變成紫色的長發,並且再度點頭說道:

「牙王先生,我可以理解你說的話。我也是在完全不熟悉的練功區里經曆了數次瀕死經驗後才達到今天的地步。但是正如這位艾基爾先生所說的,現在應該是往前看的時候才對吧?就算是封測玩家……不對,應該說封測玩家更加能成為我們攻略魔王的戰力。排除他們而造成攻略失敗的話,那不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嗎?」

這種爽朗的辯駁態度讓人覺得他的確是有自稱為騎士的資格。這時聽眾里也出現了幾個深表同意的人。感覺到應該處罰封測玩家的氣氛已經有所改變,我也忍不住想吐口放心的氣。雖然對這樣的自己深感到羞恥,但我還是豎起耳朵傾聽迪亞貝爾接下去說的話。

「我想各位一定都有自己的想法,但現在還是希望大家能夠同心協力突破第一層。無論如何都不想和封測玩家一起作戰的人,雖然很可惜,但現在可以離開沒有關系。因為魔王戰最重要的就是要能互相合作。」

看了一遍在場所有人的騎士,最後又用嚴肅的表情凝視著牙王。仙人掌頭的單手劍使承受了他的視線好一會兒之後,才以鼻子用力冷哼一聲並且壓低聲音說:

「…………好吧,現在就先聽你的。不過魔王戰結束後,一定要把這件事弄清楚才行。」

牙王說完便轉身,鏘琅晃動身上的鱗甲回到集團的前列去了。而斧使艾基爾似乎也為了要表示自己的話到此止般張開雙臂,然後退到原來的位置。

結果剛才那一幕就變成了這次會議的高潮。因為就算想要討論詳細的對魔王戰略,目前也僅處于好不容易到達迷宮區最上層的狀況。在連魔王長什麼樣子都沒人看過的狀態下,怎麼可能討論出什麼作戰方式呢……

——不過,事實上也不全然是這樣。因為我早知道艾恩葛朗特第一曆的魔王是超大型狗頭人,而它的武器是巨大彎刀,此外還會湧出共計十二名重武裝狗頭人親衛隊這些事情了。

如果我當場表明自己是封測玩家,然後提供魔王的情報,那麼攻略的成功率或許會有某種程度的提升也說不定。但這麼做的話也有可能會被反問「那之前為什麼不說」,然後讓懲罰封測玩家的氣氛再度出現。

此外怎麼說這些都是從舊艾恩葛朗特里得來的知識,也有可能隨著正式營運開始而把整只魔王甚至是細部配置都更換掉了。要是以封測時的情報訂定作戰計畫,等到沖入現場才發現魔王的外表與攻擊模式完全改變了……這麼一來,聯合部隊將會因為混亂而崩潰。所以還是得先打開魔王的房間,然後讓里面的主人湧出後才能夠進行下一步計畫。

我持續像是在找藉口般對自己這麼說道,然後一直保持著沉默。

會議最後就在騎士迪亞貝爾超級開朗的呼口號聲,以及參加者們附和他的盛大吼叫之下結束了。我雖然在形式上跟著舉起了右手,但旁邊的細劍使別說是大叫了,她根本連一只手也沒有從斗篷里伸出來。在「解散」的聲音響起前就已經靜靜轉身的她,臨去之前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呢喃著:

「如果我們兩個都能在魔王戰里存活下來……那就告訴我會議之前你原本想說的話。」

面對朝著微暗小巷深處逐漸遠丟的背影,我無聲地這麼回答。

——嗯,那個時候我會告訴你,我為了自己的存活而拋棄了所有其他的事物。

6

雖然是沒有任何實務性討論的會議,但似乎還是有效地提升了玩家們的士氣,第一層迷宮區第二十樓的地圖檔案很快就被收集完全了。會議的隔天,十二月三日星期六下午,終于有第一只小隊(這次也是迪亞貝爾帶領的六人小隊)發現樓層最深處的一扇對開大門,他們的歡呼聲也傳到單獨在附近戰斗的我的耳里。

迪亞貝爾他們很大膽地當場打開魔王房間的門,然後窺看了里頭魔王的長相。當天傍晚再度于托爾巴納噴水池廣場舉行的會議里,藍發騎士很驕傲地向大家報告這件事。

魔王是高達兩公尺的巨大狗頭人。名字叫「狗頭人領主·伊爾凡古」,武器是彎刀類。身邊會出現三只穿著金屬鎧甲並拿著斧槍的「廢墟狗頭人護衛兵」——

目前為止的情報都和封測時完全相同。我的記憶正確的話,魔王總共有四條HP,每當減少一條時就會再度有「狗頭人護衛兵」湧出,所以總計得打倒十二只護衛兵,但我還是沒有在會議上把這些情報說出來的勇氣。反正也不可能馬上正式攻打,這些都是只要經過數次偵查戰就能夠知道的情報——雖然我這麼告訴自己,但會議當中馬上就有一項物品讓我發現內心的糾葛只是多余。

在同一個廣場的角落展店的NPC露天攤販里,該樣「熟悉的物品」又已經被寄賣了。那是由三張羊皮紙裝訂趄來的書,不對,應該說是手冊。正是——亞魯戈的攻略冊第一層魔王篇,售價從一開始就是0珂爾。

當然會議馬上暫時中斷,所有參加者都向NPC購買(或者應該說拿取)攻略冊並且熟讀內容。

雖然一直是如此,不過里面確實記載了大量的情報。除了剛得知的魔王名字之外,連預測HP量、主要武裝圓月彎刀的長度與劍速、傷害值以及使用劍技等情報都钜細靡遺地寫在前三頁當中。第四頁則是隨從「狗頭人護衛兵」的解說,里面也寫了會湧出四次,也就是有十二只護衛兵會出現。

把冊子合起來時,可以看見封底上用鮮紅字體寫著之前「亞魯戈攻略手冊」從沒出現過的一行文字。那是—

「內容為SAO封測時的情報,可能出現與現行版本有差異的情況。」

我一看到這里,馬上反射性地抬起頭來在廣場上尋找亞魯戈的身影。但今天卻看不見那只穿著低調皮革鎧甲的「老鼠」。我再度低下頭,小聲呢喃著:

「……展開反擊了嗎……」

這紅色字體所寫的注意事項,已經打破亞魯戈原本——「只是從誰都不知道的封測玩家那里買來消息的情報販子」的立場了。看過這本冊子的所有人,一定都會抱持老鼠本人就是封測玩家的懷疑。當然目前還沒有任何的證據,但以後新手玩家與封測玩家間的爭執更為嚴重時,她很有可能最先被當成撻伐的對象。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本攻略冊也的確讓我們可以省略麻煩且危險的偵查戰。看完冊子的四十幾名玩家像是要讓領袖來做出最後的決定般,全部看向跟昨天一樣站在噴水池邊緣的藍發騎士。

迪亞貝爾像是在考慮什麼事情一樣低著頭又過了數十秒之後,才終于迅速恢複姿勢並且用充滿活力的聲音叫道:

「各位——我們現在應該感謝這份情報!」

聽眾們隨即產生一陣騷動。這是因為由這種發言便能做出他放棄了與封測玩家對立,而選擇與他們融合的解釋。原本以為牙王一定會再次跳出來反對,但人牆前方隱隱約約可以見到的褐色仙人掌頭目前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先不要管出處,但靠這本攻略冊,就能讓我們省略原本得花上兩三天時間的偵查戰。老實說我真的非常感謝提供者,因為最有可能出現犧牲者的就是偵查戰了。」

廣場上每個角落的不同玩家都不斷點著頭。

「……如果這份資料是真的,那從能力值來看,魔王也不是那麼恐怖。如果SAO是普通MMO的話,只要大家的平均等級有三……不對,有五的話應該就能把它打倒了。所以我們只要擬好戰術,然後帶上許多回複藥水,應該就有可能在沒有任何犧牲者的情況下打倒它。抱歉,我說錯了。應該說我絕對不會讓犧牲者出現,我賭上騎士的名譽跟大家約定!」

「帥喔,騎士大人!」的歡呼聲過後便是盛大的拍手。就連我這個孤僻的獨行玩家都不得不承認迪亞貝爾是一名相當有領導能力的人。雖然到第三層才能夠成立公會,不過一旦開放之後他一定會建立一個很大的攻略公會才對……

當我正感到佩服時,騎士接下來的發言卻讓我稍微嗆了一下。

「……那我想立刻開始進行實際的攻略作戰會議!不過還是得先組成聯合部隊才能夠劃分負責的工作,麻煩各位先和同伴或者附近的人組隊吧!」

你說什麼………

聽見這讓人想起小學體育課的發言,我便急忙在腦袋里計算了起來。SAO的一個小隊是六個人。而在場共有四十四名玩家……所以組成七個小隊之後還會多出兩個人。如果要讓人數更均衡一點的話,應該是組成四個六人小隊,再加上四個五人小隊比較好吧?但像這樣的分組,如果領袖沒有特別指定的話就很難實現了……

呆立在現場的我雖然腦袋里迅速進行著這樣的思誇,但最後還是徒勞無功。在迪亞貝爾發出指示後不到一分鍾的時間里,其他人很快地便組成了七個六人小隊。我知道騎士大人原本就有一個六人小隊,但就連看起來就像一匹孤狼的牙王與給人

孤獨巨人感覺的艾基爾都能在頃刻之間找到五名同伴。難道說沒有受到其他玩家邀請的,真的就只有我一個人而已嗎——

好險並不是這樣。

伏下視線環視著周圍的我,馬上發現獨自站在稍遠處那名穿著連帽斗篷的細劍使,于是我悄悄地接近到她身邊。

「你也是多出來的嗎…………」

小聲問完之後,帽子下方馬上釋放出如烈火般的視線,同時有一道壓低的聲音回答我說:

「才不是這樣呢…………周圍的人好像原本就是同伴,所以我才沒主動過去說要加入罷了。」

這就叫作多出來的啦。

我很聰明地沒有說出這樣的揶揄,只是用認真的表情點著頭表示:

「那要不要跟我一組?聯合部隊最多只能有八個小隊,我們兩個不組隊就沒辦法加入了。」

看來提出系統方面的理由已經奏效,細劍使在猶豫了一下子後便冷哼了一聲並且說:

「你提出組隊申請的話,我是可以答應啦。」

上個月開始我就決定不能再有孩子氣的想法,于是我也不做出「是我主動找你的,所以應該由你提出申請」這種無意義的爭吵。我只是點了點頭,然後碰了一下視線里對方的彩色浮標來提出小隊參加申請。細劍使泠冷地按下OK鍵後,視線左側隨即出現第二條略小的HP條。

我凝視著表示在下方的簡短英文字母。

「Asuna」。這就是那名不可思議且能施放神速「線性攻擊」的細劍使的名字。

騎士迪亞貝爾不只有口頭的指揮能力,連實務方面都相當優秀。

他馬上檢視組成的七組六人小隊,在進行最簡單的更動後就完成了七只肩負不同任務的部隊。首先是兩組重裝甲坦克部隊,另外則是三組高機動高火力的攻擊部隊,最後再加上兩組裝備長武器的支援部隊。

坦克部隊將交替擔任狗頭人領主的目標。攻擊部隊的其中兩組專門負責攻擊魔王,另一組則以殲滅隨從為優先。至于支援部隊則是利用長柄武器所擁有的行動延遲技能來盡可能阻礙魔王與隨從的攻擊。

這樣的組織雖然簡單,但也因此而沒有什麼太大的破綻,我認為這是個不錯的作戰計畫。當我正暗自感到佩服時,騎士大人最後來到多出來的兩人小隊(當然就是我和細劍使)前面,他考慮了一陣子之後才爽朗地說道:

「可以拜托你們協助E小隊,幫忙解決沒有被殺死的狗頭人隨從嗎?」

按照解釋方式不同,這句話聽起來也有「麻煩你們乖乖待在後面,不要阻礙到魔王戰」的意思。察覺身邊那名應該叫作「亞絲娜」的細劍使正欲顯露出不友善的態度,我馬上伸出一只手制止她並且微笑地回答:

「了解了。這是很重要的任務,就交給我們吧。」

「嗯,拜托了。」

騎士大人說完便露出潔白的門牙,然後回到噴水池前面去。這時我左耳附近馬上傳來一道氣呼呼的聲音。

「……哪里是重要的任務了。根本連一次都沒辦法攻擊魔王戰斗就結束了啊。」

「有……有什麼辦法嘛,我們只有兩個人而已。根本連切換進行POT輪值的時間都沒有啊。」

「……切換?POT……?」

聽見對方疑惑的呢喃後,我便再度體認到這個細劍使真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新手,而且還在這樣的狀態下離開起始的城鎮,自己一個人努力來到這個地方。就只靠著她應該沒經過強化的五把商店貨細劍以及劍技「線性攻擊」——

「……我等一下會全部跟你詳細說明,這不是站在這里就能說完的話題。」

雖然認為有五成的機率對方會回答「沒有必要」,但細劍使沉默了幾秒鍾後便以極輕微的動作點了點頭。

第二次魔王攻略會議在被分為A到G組的各個小隊隊長簡短的自我介紹,以及確認過魔王戰時獲得的金錢與道具分配方針後便結束了。斧使巨漠艾基爾是負責抵擋魔王攻擊的B隊隊長,而對封測玩家有強烈敵意的牙王則是負責攻擊的E隊隊長。由于E隊的工作是殲滅狗頭人隨從,所以我和細劍使這對多余人士拍檔便得負責幫忙牙王。老實說我實在不太想接近他,但是——對方應該不知道我是封測玩家才對。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聯合部隊里果然看不見「老鼠」的身影。當然我完全沒有指責她的意思。光是提供那本「攻略冊」,她就算是盡了自己的責任了。

至于掉寶的分配,則是采取了珂爾由構成聯合部隊的四十四個人自動平分,而道具屬于舍獲的人所有這樣的簡單規則。近年的MMO里,怪物掉下來的寶物通常是由想要的人之間擲骰子來決定,但SAO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方面還是采取老舊的系統,寶物會忽然出現在某個人的道具欄里,而且別人還無法得知這件事。也就是說就算設定「魔王掉下來的寶物得擲骰子決定歸屬」的規則,也得要實際獲得寶物的人願意誠實地把寶物交出來才行。我在封測時期也曾經有過幾次這樣的經驗,而那的確需要相當強大的意志力。應該說實際上也有不少次在魔王戰之後由于沒有人主動承認獲得寶物(也就是有人把掉寶占為己有),于是只能在非常險惡的氣氛下解散。

我想迪亞貝爾就是想防止這種情形出現,才會采用「寶物屬獲得的人所有」這樣的規定吧。這個騎士大人真的是設想周到啊。

下午五點半,和昨天同樣在「加油吧!」「喔!!」的歡呼聲下解散,攻略集團便三三兩兩地走進了附近的酒場或是餐廳。當我一邊動著忽然覺得特別僵硬的肩膀,一邊湧起「這僵硬感是錯覺嗎,或者現實世界的肉體實際上也感到緊張?」的無聊想法時——

「…………那要在哪里說明?」

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是怎麼回事的我急忙轉向細劍使。

「啊……對喔……我都可以啊。那邊附近的酒場如何?」

「…………不要,我不想被人看見。」

雖然這句話一瞬間讓我很受傷,但我馬上擅自安慰自己對方省略的不是「和你在一起」,而是「和男性玩家一起」並藉此重新打起精神,最後才能平靜地點了點頭說:

「那像是某個NPC的房子……不過,有可能會有其他人走進來。如果是旅館房間的話就能上鎖,不過這應該也不行吧。」

「那還用說。」

聽見這像細劍劍尖般的回答,我這次真的受到了輕微的貫通傷害。因為這里是假想世界所以才能像這樣和女性玩家對話,但一個月前我還只是個連跟妹妹溝通都有困難,對人技能極低的國二學生。說起來,為什麼一直貫徹獨行玩家之道的我會陷入這樣的狀況當中呢?雛說是因為了解魔王戰一定得加入團體才能有所貢獻,但仔細一想之後便發現其他七個小隊的成員全都是男性,加入他們那邊的話就不用有那麼多的顧忌了……

當我湧起這種鬧別扭的想法時,細劍使便參雜著歎息這麼表示:

「……說起來呢,這個世界的旅館啊,里面的房間根本都不像樣嘛。只不過是在六張榻榻米不到的空間里擺張床與桌子,這樣一個晚上竟然還要收十五珂爾。食物也就算了,這個只有睡眠是真實的世界,至少也該提供好一點的房間讓人休息吧。」

「咦……會……會嗎?」

我忍不住歪著頭這麼問道。

「只要找一下就會有更棒的地方了吧?當然價格多少會貴一點……」

「有什麼好找的,這個城市里也不就那三間旅館而已嘛。每一間的房間根本都差不多。」

一聽見她的回答,我才終于了解是怎麼回事。

「啊……原來如此。你只找過有掛『INN』招牌的商店嗎?」

「因為……INN不就是旅館的意思嗎?」

「是沒錯,但在這個世界的低樓層里,那也代表著最便宜且最陽春的旅店啊。除了旅館之外,還有很多付出珂爾就能租借的房間。」

我一說完,細劍使便呆呆地張大了嘴巴。

「什…………你……你早點說嘛…………」

感覺好不容易找到反擊機會的我,馬上朝對方笑了一下,然後開始炫耀起目前租下來的房間。

「我在這個城市里租到的呢,雖然是農家的二樓而且一個晚上要八十珂爾,但有兩個房間而且可以牛奶喝到飽,不但床相當寬敞窗外的景觀也很不錯,甚至還有浴室……」

當我得意忘形地說到這里,下一個瞬間……

細劍使的右手便以幾乎快發動防止犯罪指令的來勢緊緊抓住我灰色大衣的領子,而剛才那種速度幾乎已經可以媲美我在迷宮深處所看見的「線性攻擊」。緊接著,她低沉、沙啞的聲音便壓迫感十足的地響了起來。

「…………你說什麼?」

7

亞絲娜剛才自己也曾經說過,在這個世界里的所有行為當中,唯一能夠稱為實物的就只有「睡眠」而已。

其他任何東西都是虛構的幻覺。跑步、走路、談話、進食與戰斗都是一樣。這些動作以及結果都只是運作Sword Art Online刀劍神域的伺服器演算之後所發

出的數位訊號罷了。不論角色想做什麼,現實世界里的真實肉體也只是躺在某一個地方,連一根手指都不會動一下。唯一的例外就是角色躺在床上睡覺時,真正的腦部應該也會跟著休息。所以希望至少在城鎮里的旅館休息時能夠熟睡——伹這卻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

在練功區或迷宮里時通常會專心于戰斗,所以沒有時間想起目前的狀況,但回到城鎮里並躺在旅館的床鋪上時,總是會不斷想起自己一個月前的那個行動。為什麼那一天會一時興起呢?為什麼光是撫摸NERvGear不能讓自己感到滿足呢。為什麼會戴上那個硬邦邦的頭盔,然後低聲說出那句「開始連線」呢——

隨著這樣的悔恨陷入淺眠狀態時,不久後一定會作惡夢。夢里頭能看見那些嘲笑亞絲娜在國中三年級冬季這種重要時刻還因為一款游戲而跌了一大跤的同學們。還有同情自己已經從接下來還要持續許多年的競賽中落敗的親戚們。以及——持續低頭凝視躺在某家醫院病床上昏睡的亞絲娜,但是卻看不見表情的雙親——……

這時亞絲娜通常會嚇得身體一震而從床上跳起來。但看向視線左下方的時間顯示,就能發現最多也不過睡了三個小時左右。接下來就算緊閉起眼睛,意識也只是越來越清醒。反過來說,如果每天晚上都能夠順利熟睡的話,說不定亞絲娜就不會強迫自己連續三四天待在迷宮里進行激烈的戰斗了。

因此亞絲娜便時常盼望存下來的珂爾至少能花費在高級寢室以及床鋪上。這個世界里頭的旅館,房間通常又窄又暗,而且床墊用的也不知道是什麼素材,只會讓人覺得異常堅硬。如果這是義大利制高反發性高科技泡棉……當然這是不太可能,但只要是普通的乳膠,說不定就能讓三個小時的睡眠變成四個小時了。如果可以的話,還希望房間里能有浴室,不然至少也要有淋浴間。當然洗澡也不過是假想的感覺,現實世界的身體在醫院里應該會獲得一定程度的清洗,不過這件事真的就是心情上的問題了。雖然有了獨自在迷宮深處死去的覺悟,但就算是假想的感覺也沒關系,還是希望死前能夠再次躺在熱水當中盡情伸展手腳…………

——剛才黑發單手劍使所說的話就是直接沖擊到有這種悲願的亞絲娜了。

「………………你說什麼?」

在無意識當中抓起對方衣領的亞絲娜用沙啞的聲音這麼質問著。如果不是大腦聽覺皮質區產生錯覺的話,劍士剛才的確說了……

「牛……牛奶喝到飽……?」

「在那之後。」

「床……床又大視野又好……?」

「在那之後。」

「有……有浴室……?」

——看來自己沒有聽錯。放開對方的短大衣之後,亞絲娜便急促地繼續說道:

「你說現在住的房間一個晚上八十珂爾對吧?」

「是……是說了。」

「那個地方還有幾間空房間?地點在哪里?我也要租一間,快點帶我去。」

單手劍使似乎到這個時候才終于了解目前的狀況。他乾咳了一聲之後,才用有點詭異的嚴肅表情說道:

「那個~我剛才應該有說過是租借農家的二樓了吧?」

「……是說了。」

「那就表示整個二樓都被我包了。所以沒有其他空房間。順帶一提一樓沒有房間出租。」

「什………………」

亞絲娜瞬間像是要癱到地上,但在緊要關頭勉強撐住了。

「…………那……那個房間…………」

光是說到這里,桐人似乎就察覺到對方省略的是哪些話了。只見他黑色的眼珠開始游移,然後很不好意思般地低聲說著:

「哎呀,我也已經享受了將近一周,所以也不是不能讓給你啦……但我已經先付了房屋租借系統的最高天數……也就是十天份的租金了,然後一旦付款就不能取消。」

「什………………」

亞絲娜的身體再度晃動了一下,但最後終于還是挺住,不過內心卻產生了極大的糾葛。

眼前的劍士表示除了旅館之外還有其他能租借房間的地方,而且那些地方還有豪華的房間存在。那麼只要尋找的話,這個托爾巴納說不定還有其他附有浴室的房屋。只不過目前已經有數十名為了攻略本層魔王的玩家擠到這個城鎮來了。所以較好的房間一定早已客滿,而黑發劍士就是因為預料到會有這種狀況,才會先訂下該房間能承租的最大天數。

這樣的話,那就回前一個村子去吧?但是這附近的練功區只要太陽一下山就會出現不容輕視的強力怪物到處肆虐,何況明天早上十點就要在噴水池廣場集合了。雖然原本不太想參加這種囤體的魔王攻略戰,但既然已經被分配到任務——即使只是被當成多余的存在——自己就不喜歡遲到或者無故缺席。

這樣的話,就只剩下一個選項了。

亞絲娜在短短幾秒鍾里,內心便產生了前所未見的糾葛。這是在現實世界當中打死她都不會做的舉動。但這里只是萬物皆由數位檔案構成的假想世界,當然也包含了自己這個角色在內,而且對方也不算是毫不認識的陌生人了。兩個人曾坐在一起啃過奶油面包,魔王攻略戰也被分在同一個單位。沒錯,說起來這個男人剛才本來就表示要找個地方幫自己說明一些事情了。如果是為了聽他的說明而順便的話,應該也還算得上言正名順吧……一定不會錯的。

亞絲娜對著視線依然到處游移的劍士低下頭——接著用對方幾乎快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你房間的浴室,借我用一下…………」

黑發劍士租借的農家位于托爾巴納東方一片小小牧草地邊緣。它的占地比想像中還要大。把廄舍跟大屋合起來的話,面積可能和亞絲娜現實世界的家差不多。

建築物旁邊有條清澈的小河流過,設置在河邊的小水車正不停發出平穩的轉動聲。大屋是兩層樓建築,一樓是NPC農夫一家人生活的場所,亞絲娜才剛走進玄關,看來相當開朗的女主人便對她露出滿臉的笑容。暖爐附近的搖椅上,像劃船般晃動的老婆婆頭土立刻出現「!」符號——也就是任務開始點的表示——這雖然令人有點在意,但現在還是先不理會這件事。

跟著劍士爬上穩固的樓梯後,馬上可以看見短短的走廊盡頭有一扇門。劍士碰了一下門把,隨即自動傳出解開門鎖的聲音。如果是由亞絲娜觸碰的話,這扇門便絕對不會開啟。而且開鎖技能對玩家承租的房間完全沒有效用。

「……那……那麼,請進吧。」

推開門的劍士以僵硬的動作請客人人內。

「謝謝……」

亞絲娜輕聲道完謝後便進入房間——但一走進去隨即忍不住叫了起來。

「這……這也太寬敞了吧…………這……這里和我的房間只差三十珂爾?太……太便宜了吧…………」

「能迅速找到這種房間呢,也算是很重要的系統外技能喔。不過……我的話呢……」

這時劍士唐突地不再繼續說下去,于是亞絲娜便把視線移到他身上,但對方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亞絲娜接著再次環視了一下室內,然後用力歎了口氣。

兩人現在身處的房間最少也有二十張榻榻米那麼大。如果東邊牆上的門通往寢室的話,那麼該處的空間應該也跟這里差不多才對。此外西邊牆上可以看見一扇掛著「Bathroom」牌子的門。以有些詭異字體寫成的英文,對亞絲娜散發出魔法般的吸引力。這里的家具雖然簡樸但卻別有一番風味,劍士迅速把背上的單手劍與手腳防具等武裝解除後,馬上用力坐到看來非常柔軟的沙發上。

他全力伸展手腳,然後像想起什麼事情般看著亞絲娜,接著一邊乾咳一邊說著:

「呃,那個……應該看了就知道,浴室就在那邊……你……你請便吧。」

「啊……喔……嗯。」

來到人家的房間就馬上沖去洗澡似乎不是什麼禮貌的行為,但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客氣的了。低聲說了句「那就不客氣了」後,亞絲娜便准備朝浴室走去,這時劍士又補上一句:

「對了,還是先告訴你,洗澡沒辦法完全和現實世界里一樣。NERvGear好像不太能模擬液體環境……所以你別太過于期待。」

「……只要有很多熱水我就滿足了。」

亞絲娜以真心話回應,接著打開浴室的門。一走進里面,隨即用力將門拉緊。

……其實除了熱水之外,還希望浴室能夠有門鎖。

亞絲娜凝視剛關上的門並且在心里加上這麼一句話,但很可惜的是看來她的願望無法實現了。門把附近完全沒有凹槽或者按鈕般的東西,即使試著用指尖碰了一下門把,但不是房間承租人的亞絲娜果然沒辦法叫出操作選單。

但在這種狀況下能不能上鎖已經是小事,因為自己都已經沖到昨天才認識的男性房間並且向他借浴室洗澡了。雖然黑發單手劍士——現在才發現自己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年齡與性格相當難以捉摸,但他應該不是那種忽然沖進浴室里來的人才對。就算對方真的沖進來好了,在那

個叫什麼「禁止犯罪指令」規范下的「街道圈內」,他應該也不能對我怎麼樣……

亞絲娜想到這里才終于把視線從門上移開,然後把身體面向南側。

「…………太豪華了…………」

她隨即忍不住小聲地這麼說道。

這個房間也相當寬廣。北半邊屬于脫衣處,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牆壁上還有嵌死的原木架子。南半邊的地板則鋪設石板地磚,而且有大部分面積是被如船一般的白色浴缸所占據。

西側煉瓦牆壁的高處設有怪物臉孔狀的出水口,從該處不斷有大量透明液體落下。這些液體一邊冒出白煙一邊盈滿浴缸並且從邊緣溢出,最後流進地磚角落的排水口。

——以常識來判斷的話,這座應該是模仿中世紀歐洲莊園的大屋里,應該不可能存在如此奢華的給水設備才對。但亞絲娜心中完全沒有責備這個假想世界考證不完備的意思,她以輕飄飄的動作打開選單視窗,按下畫面右半邊「裝備人偶」的武器防具完全解除按鍵。

至今為止一直蓋住臉部的連帽斗篷、覆蓋胸口的銅甲、雙手上的長手套以及雙腳上的靴子,還有掛在腰間的細劍一口氣淌失,她長長的栗色直發也跟著流泄到背後。目前身上只剩下七分袖的羊毛針織衫以及緊身皮革制長褲而已。這時剛才的按鍵已經變成「全服裝解除」,于是亞絲娜再次按下按鍵。結果上衣與褲子也跟著消失,全身上下僅剩簡單的棉質內衣褲。

亞絲娜再度瞄了一下門口,然後按下變成「內衣完全解除」的按鍵。只靠三次操作就讓角色成為完全無裝備狀態,假想的冰冷感立刻撫摸著亞絲娜的肌膚。擁有艾恩葛朗特這個奇怪名稱的城堡,四季基本上是與現實世界同期,所以十二月初的現在即使在室內溫度也相當低。

亞絲娜迅速橫越房間並跨過似為陶瓷制的浴缸,當她將左腳浸入熱水的瞬間,所產生的複合感覺訊號馬上就直沖她的腦門。強忍住全身躍入熱水里的沖動,首先把頭伸向由出水口流出的水流。當溫熱的感覺遍布全身表面,與大氣的溫度差較為緩和時——

嘩啦。

再由背部整個浸到熱水當中。

「…………嗚啊啊…………」

亞絲娜再次忍不住發出聲音。

的確如黑發劍士所說,這里無法完全重現現實世界里洗澡的情況。無論是肌膚浸入熱水的感覺、靠在身上的水壓以及在臉部下方搖晃的水面反射光,這些現象全部都帶著某種不對勁的感覺。

但和用餐時一樣,會有事先調整過的「正在洗澡」的感覺傳送進腦部,只要閉上眼睛並仲直手腳的話就不會在意這些細微的差異了。這就是真正的泡澡,而且還是在熱水奢侈地不斷流出,浴缸長約兩公尺的豪華浴室里。

在閉上眼睛的狀態下把嘴巴沉入熱水當中,亞絲娜一邊放松全身的筋骨一邊想著。

——這下子不論什麼時候死去都沒關系了,我沒有任何遺憾了。

這是從兩周前離開起始的城鎮後,就一直盤繞在腦袋里的想法。既然這是一款不可能被攻略的死亡游戲,那麼被關在里面的一萬名玩家總有一天會全部死亡。而那個時候來得早或晚,在萬物皆為虛假的虛擬世界里根本不具任何意義。既然如此,那倒不如拚命往前進,等筋疲力盡時就倒地死亡即可。

昨天與今天舉行「攻略會議」時的模樣亞絲娜雖然都看在眼里,但內心總是帶著一絲冷笑。什麼誰是封測玩家(雖然也不清楚這個名詞的正確意義)、道具如何分配等等根本一點都不重要。明天星期日所要挑戰的,可是至今為止已經吞噬兩千人性命的艾恩葛朗特第一層最後且最大的難關啊。這絕對不是靠這四十幾個人,而且還是初次挑戰就能夠克服的關卡。有很高的機率會全滅,就算沒有那麼糟糕,應該也會淪落至敗北、潰走的下場。

亞絲娜之所以完全違背日常行動規范也要泡澡,完全是為了想滿足「死前的心願」。既然這個願望已經達成,那麼就算在明天的魔王戰里喪生,也不會有任何遺憾……

——那塊塗了奶油的黑面包。

——死之前真想再吃一吹啊…………

這突然出現在心頭的欲望讓亞絲娜感到相當困惑。她睜開眼睛,稍微從熱水里撐起身體。

那面包的味道確實不差。但是,那完完全全是假貨。只不過是由多邊形所組成的圖樣,以及事先設定好的味覺訊號。真要說的話,其實這泡澡的經驗也是如此。這些看起來像熱水的東西,充其量不過是把穿透率與反射率設定為近似水面的數學境界面而已。包圍全身的溫熱感,根本只是NERvGear所發射出來的電子訊號的羅列。

但是…………但是……

一個月前生活在現實世界里時,自己有如此渴望吃到某種食物的經驗嗎?有如此不顧一切也想要泡澡的想法嗎?

明明不想吃,但在父母命令下以機械式動作將其送進嘴里的有機食材套餐,跟光是想到嘴里便不停湧出口水的假想奶油面包。到底哪一種才算是「實物」呢…………?

亞絲娜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正在想著某種非常重要的事情,而這種感覺也讓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8

想不到光是要強迫自己別把視線往浴室門口移去,就需要如此高難度的意志力判定。

我把身體用力靠在客廳的沙發上並且集中所有精神,持續把視線貫注在今天拿到的「亞魯哥攻略冊,第一層魔王篇」上。但就算書本上面印著再怎麼適合閱讀的日文字體,我的腦袋還是裝不進任何內容。

——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里不是現實世界。

如果,假設,萬一這里真的是我位于埼玉縣川越市的家里,而同班的女孩子也真的因為某種理由而在媽媽與妹妹外出時到我家洗澡好了。那個時候我該怎麼辦呢?其實答案很明確了。那就是躡手躡腳地從玄關外出,然後跨上愛車MTB,由51號縣道往荒川方面直奔。

但幸好這里是建立在浮游城艾恩葛朗特第一層托爾巴納郊外的農家二樓,我也不是線上游戲狂的男國中生,而是單手劍士桐人。既然只是假想世界里的角色,那麼就算名為亞絲娜的女性細劍使從浴室里出來,應該也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才對。但是呢,也有可能這一切全都是精心計畫好的陷阱,當接下來換我去洗澡時她便會帶著客廳收納櫃里的所有東西一起消失無蹤,不過反正箱子里也只有幾個打倒雜兵怪物獲得的低等級素材而已。應該說我也沒有和她輪流進去洗澡的理由,她一走出來我便說聲「那麼明天加油啰」,然後送她離開就可以了。一切就是這麼簡單。

當我用力甩了甩頭並且把攻略冊放回矮桌上時……

門口——不是浴室,而是通往走廊那扇門——忽然傳來「叩、叩叩叩」的急促聲音。

那的確是敲門聲。但是敲門的不是這個農家的女主人。現在這個敲門節奏,是我和某個人物之間決定好的暗號。

我立刻全身緊繃,畏畏縮縮地轉過頭去——看向應該正站在厚重橡木門後的老鼠亞魯戈。

——從南邊窗戶逃到房屋的前庭,然後跨上系在廄舍里的驢子,通過穿越森林的小徑直接朝迷宮區前進。

我瞬間興起這樣的念頭。但SAO里的各種騎乘動物都相當難以駕馭。雖然只要鍛煉騎乘技能動物就會慢慢聽從指示,但我目前根本沒有多余的格子可以選擇這種興趣類技能。

因此我只能從沙發上站起身並且觀察一下浴室的情況,現在細劍使亞絲娜小姐正在那扇門後面暢快地入浴當中。這件事要是讓亞魯戈知道的話,她的情報手冊里一定就會追加上一條「桐人是會把初次見面的女孩帶回房間的男人」。而這種情報要是流出去的話,我也沒有臉繼續打著獨行玩家的招牌了。

不過——不知道該不詨說是幸運,這個世界所有的門在特定條件下都擁有完美的隔音性能。就我所知,只有①喊叫聲②敲門聲③戰斗效果音等三種聲音能穿透關上的門。平常的說話聲或浴室里的水聲,就算是把耳朵貼在門上也聽不見。

因此就算進到這個房間,應該也不會注意到有玩家正在使用旁邊的浴室才對。萬一亞魯戈還在時細劍使真的走出來的話——那就從窗戶跳下去然後騎驢子逃走吧。

我用足以媲美戰斗時的速度做出這種判斷後,隨即走向靠近走廊的門並下定決心將其拉開。我一看見對方的臉……

「真是難得耶,你竟然還特別到房間來找我。」

隨即說出腦袋里准備好的台詞。情報販子「老鼠亞魯戈」畫著特有胡子線條的臉頰瞬間露出訝異的表情,但馬上就聳聳肩這麼回答:

「是啊,因為委托人要我一定得在今天內得到你的回覆。」

說完便踩著輕松的腳步走進室內,然後一屁股坐到我剛才所坐的沙發上。我將門關好之後,一邊拚命壓抑自己看向浴室的沖動一邊往房間角落的推車前進,接著從大水壺里倒了兩杯新鮮的牛奶。回到沙發組旁邊並且把牛奶放到矮桌上,「老鼠」隨即揚起一邊的眉毛笑著說:

「桐仔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貼心了,里

面不會加了讓人昏睡的毒吧?」

「……那原則上對玩家無效吧,說起來在圈內就算讓你睡著也不能怎麼樣啊。」

聽見我的反駁後,亞魯戈停頓了一下才點頭回答「說得也是」。她隨即拿起杯子把牛奶一飲而盡。

「多謝招待。雖然是免費的不過味道倒是設定得很不錯嘛,不能裝瓶到外面賣嗎?」

「很可惜,這牛奶拿到屋子外面的話,五分鍾就耐久值全損了。而且還不會消失只是變成超級難喝的液體……」

「哦~這我倒是不知道,畢竟沒有比免費更恐怖的東西嘛。」

……在進行這樣的對話時,我心里還是只有「快點進入主題啊!」的念頭,完全不知道要是被對方識破的話該怎麼辦。我接著又裝出沒事的表情,拿起丟在桌上的「亞魯戈攻略冊,第一層魔王篇」並砰一聲拍了一下。

「說到免費,我就想起這個。雖然每次它都幫了不少忙,但為什麼我總是得花五百珂爾買這本書……昨天的會議上,那個叫作艾基爾的斧使說這是免費發布的耶?」

我一用有些怨恨的口氣說完,老鼠就嘻嘻笑了起來。

「當然是要靠桐仔和其他的樓層急先鋒幫忙購買初版,我才有資金增印免費發布的第二版啊。放心吧,初版封底還有贈送亞魯戈小姐的親筆簽名喲。」

「…………原來如此,那以後也還是得支持才行啰。」

——也就是說,免費發布的版本就是身為封測玩家的亞魯戈負起自己責任的方式。雖然想問得更加詳細一點,但就連我和亞魯戈這麼熟的關系.也還是存在不能提到封測這個字眼的禁忌。不對,應該說同樣是封測玩家但卻沒有任何貢獻的我根本沒有資格提問。

亞魯戈這時甩了一下金褐色的卷發來改變現場一瞬間變得沉重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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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可以說今天來這里的正事了嗎?」

請啊請啊快點說吧!我在內心這麼大叫著並且輕輕點了點頭。

「我想聽到我說委托人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了。就是要買桐仔的劍那件事……對方說今天內答應的話,願意出三萬九千八百珂爾喲。」

「…………三…………」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想大叫「三九八?」的沖動。我先用力吸了一口氣,然後考慮了幾秒鍾才開口說:

「……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但這不會是什麼詐欺吧?怎麼想這把劍也不值四萬珂爾。因為沒有加強過的『韌煉之劍』我記得大概是一萬五千珂爾左右對吧?再加上兩萬塊的話,幾乎就能順利買足強化到+6用的素材道具。雖然得花點時間,但算起來三萬五千珂爾就能弄到一把跟我一樣的劍啰。」

「我也這麼跟委托人說過三次了!」

攤開雙手的亞魯戈臉上也很難得露出了「我也搞不懂!」的表情。

我將雙手環抱在胸前並且把背靠到沙發上,暫時因為懊惱而忘記了關于浴室的種種事情。因為這件事而浪費自己的金錢實在很讓人火大,但放著內心的疑問不管則又覺得更為難過。我下定決心後便對艾恩葛朗特首次出現的情報販子說:

「……亞魯戈,我花一千五百珂爾買你委托人的名字。你先確認一下對方要不要加價。」

「……我知道了。」

老鼠點了點頭並且打開視窗,然後以高速打字傳送了即時訊息。

一分鍾後,看見回訊的她忽然動了一下單邊眉毛,接著才用力聳了聳肩。

「對方說告訴你也沒關系。」

「………………」

我在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情況下打開視窗,然後將一千五百珂爾實體化。接著便把出現的六枚硬幣疊在亞魯戈面前。

用指尖把它們捏起來,然後一枚一枚彈進道具庫的老鼠點頭表示「數目沒錯」——然後開口說道:

「……桐仔早就知道那個家伙的長相跟名字啰,因為他在昨天的會議上鬧了一陣子。」

「………………難道…………是牙王嗎?」

老鼠以明確的點頭動作回應我的呢喃。

——牙王。對封測玩家有強烈敵意的男人。那家伙竟然出四萬珂爾的钜款要買我的劍?

那家伙掛在背上的武器確實是跟我一樣的單手用直劍。但我和那家伙昨天應該是初次見面才對。不過亞魯戈早在一周前就已經來找我談這件收購案……

花費一千五百珂爾所得到的情報只是讓我陷入更加混亂的狀況。面對在沙發上盤腿而坐並拚命考慮究竟是怎麼回事的我,亞魯戈像是要確認般再度問了一次:

「……你應該還是不同意這次的交易對吧?」

「嗯…………」

當然,不論對方出多少價錢我還是不打算賣出我的愛劍。半自動地點完頭後,我便感覺老鼠已經無聲地站了起來。

「那我也要走了,那本攻略冊應該有幫上忙吧?」

「是啊…………」

「那在回去前,抱歉先跟你借一下隔壁的房間,因為我想換上夜間裝備。」

「好…………」

——現在回想起來,昨天的會議上,走到大家面前的牙王好像曾一瞬間把視線停留在我身上。那麼當時的視線並不是懷疑我是封測玩家,而是在看我的劍啰……?不對,還是兩種都有可能……?

——嗯,等一下。亞魯戈那家伙剛才說什麼?

把八成思考能力都放在牙王身上的我茫然拾起頭來。

這時視線角落里的亞魯戈正在轉動門把。那不是通往外面走廊的門,也不是東側牆壁上連接寢室的門——而是掛著浴室門牌的那扇門。

在我茫然的視線注視下,老鼠嬌小的身影瞬間消失在浴室的門後。

三秒鍾後。

「哇啊啊!」

除了這樣的驚呼聲之外……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還有一聲淒慘的悲鳴震動了整間大屋,然後就有一名並非亞魯戈的玩家從門里沖出來。

再接下來的事情我就沒有記憶了。

9

十二月四日星期日,上午十點。

這款死亡游戲是從十一月六日星期日的下午一點開始,所以再三個小時就剛好經過四周。

一開始注意到沒有登出鍵時,我還以為是系統故障,只要幾十分鍾後就能到「外面」去了。不過不久後便被扮成無臉游戲管理者的茅場晶彥強迫接受必須攻略總共一百層的艾恩葛朗特才能獲得解放的條件,當時我只能茫然地預測可能要被關在游戲里一百天左右。也就是說我認為平均一天能夠攻略一層。

真沒想到——即使已經過了四周,我們卻還沒踏上第二層的土地。

雖然只能對自己過于天真的計算啞然失笑,但今天這場魔王攻略戰的結果已經變得事關重大,什麼需要多少時間才能獲得解放早就不是重點丁。目前聚集在托爾巴納噴水池廣場前的四十四名玩家,可以說是集合了這個時間點所能獲得的最高戰力所組成的集團。萬一這些成員全滅,不對,就算是半毀,這樣的消息也會馬上傳遍起始的城鎮,而「SAO不可能被攻略」的悲觀想法也會滲透進第一層每個人的心里。到時候應該得花上更多時間才能再次組成第二次攻略部隊——甚至有可能再也沒有人會挑戰魔王。即使想提升等級再戰,老實說第一層怪物所能提供的經驗值效率也已經到達上限了。

而攻略的成功與否,就得看「狗頭人領主·伊爾凡古」的強度是否和封測時有所不同了。如果是我記憶中的狗頭人國王,那麼在這個等級與這樣的裝備之下,即使只有一組聯合部隊應該也有可能不出現犧牲者便打倒它。當然也得看大家是否能在賭上性命的戰斗里冷靜地互相合作直到最後……

腦袋想了這麼一大串事情後,忽然看向旁邊玩家的我先是短短吸了一口氣,接著便隨著苦笑將其吐出。

因為細劍使「亞絲娜」一半覆蓋在兜帽下方的側臉,就跟前天早上在迷宮區里首次見到時沒有兩樣。連那種如流星般虛幻,但又帶有鋼鐵般韌性的站姿也完全相同。和她比起來,反而是我顯得緊張多了。

我一直看著她,接著亞絲娜便突然轉頭回瞪我。

「…………你在看什麼?」

細微但充滿魄力的呢喃聲讓我急忙搖了搖頭。至于女孩從一大早就不高興的原因嘛,由于她說過要是想起來的話就要我喝下一大桶酸牛奶,所以我完全想不起來是怎麼回事。

「沒……沒什麼。」

我說出別腳的回答後,亞絲娜便再次用類似細劍尖端的眼神瞥了我一眼,接著才轉身向後。這樣下去今天的作戰真的沒問題嗎?不過我和妣只是連編號都沒有的小隊,當我想到這里的時候——

「喂……」

後方傳來很難稱為友好的聲音,讓我馬上轉過頭去。

站在那里的,是一名把茶色短發弄得像刺猬的男性玩家。看見他之後,我不由得把身體往後傾。那是因為我原本以為只有這個男人——牙王是今天絕對不會跟我搭話的人。

我頓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時從牙王較低位置以帶有強烈敵意的眼神瞪著我,然

後用更加低沉的聲音說:

「聽好了,今天就給我乖乖待在後面啊。你們的任務是要幫忙我們這個小隊。」

「………………」

雖然我本來就不太會說話,但現在的狀況還真讓我不知該做何反應才好。因為這個男人昨天開了四萬珂爾的高價要收購我的劍,但被我一口回絕,而且甯願透過代理人也要隱藏的身分現在也被我得知,以常識來判斷的話應該會覺得很尷尬才對。如果立場對換的話,我一定不願意靠近對方半徑二十公尺之內。

但是牙王展現出來的態度卻好像我才是應該感到尷尬的人一樣。他把充滿怨恨而扭曲的臉龐更加往前推,然後丟出一句:

「你們只要老實地對付從我們手下溜走的雜兵狗頭人就夠了。」

牙王說完又在地上吐了口假想的口水,然後才轉身離去。原本我還是只能茫然望著他走回E小隊同伴身邊的背影,但旁邊傳過來的聲音頓時讓我回過神來。

「那是什麼意思……」

這當然是由被歸類為「你們」的另一名成員亞絲娜小姐所發出來的聲音,而且視線還比剛才牙王看著我時凶狠了三倍左右。

「誰……誰知道……可能是要獨行玩家別太得意忘形吧……」

雖然是沒想太多就做出的結論,但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于是便在內心又加了一句。

——或者是要封測玩家別太得意忘形。

如果這是事實的話,從那種態度就能夠知道牙王幾乎已經確定我是封測玩家了。但——他是根據什麼而做出這種判斷?就算是老鼠亞魯戈也絕不會把誰是封測玩家當成情報來販賣,而我至今為止也從沒跟人提起過這件事。

于是我便帶著跟昨天一樣的不愉快感,持續凝視著牙王逐漸遠去的背影。

「…………咦……?」

接著忽然注意到某件事的我馬上就發出聲音。

那個男人昨天提出了四萬珂爾的高價想購買我身邊的韌煉之劍+6,這是可以確定的事實,而他的目的當然是要在今天的魔王戰里使用那把劍。先不管是否能夠馬上習慣這把因為耐久性+3而變待更加沉重的劍,但他獲得強力武器並在大舞台上活躍,然後藉此增加發言力量與信賴度的動機其實不難理解。

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在今天這個時間點,他應該已經用四萬珂爾買下新的武器與防具了才對。

但牙王現在所穿的鱗甲以及掛在背上的單手劍,看起來都跟昨天開會時裝備的沒有兩樣。雖然不是什麼劣質的武器,但有四萬珂爾的話應該可以更新成更強的裝備才對,而且時間也還相當充裕。事實上,旁邊的亞絲娜腰上的細劍就是在聽了我的建議後,昨天晚上才把它由商店販賣的「鋼鐵細劍」升級為掉寶道具「風花劍+4」。面臨今天這種一個搞不好就會死亡的戰斗,省下那四萬珂爾的钜款又有什麼意義呢。

——但我的思緒在這個地方就被打斷了。

曾幾何時,跟之前一樣站在噴水池邊緣的藍發騎士迪亞貝爾,又用已經相當熟悉的美聲開始說話了。

「各位,雖然有點唐突——但我要先說聲謝謝!目前確認所有小隊總共四十四個人已經全員到齊了!」

馬上有「唔喔喔」的歡呼聲晃動整座廣場,接下來便是震耳的掌聲。這時我只能中斷思緒,也跟著大家拍起手來。

以笑臉環視眾人之後,騎士便用力舉起右拳,然後放聲大喊:

「現在這個時候才能告訴大家,其實只要缺了一個人,我便打算中止今天的作戰了!但……這種擔心根本是對大家的侮辱!我真的很高興……能夠組成這麼棒的聯合部隊……雖然人數沒辦法到達上限就是了!」

這時隨即有人發笑、有人吹起口哨,甚至有人跟他一樣舉起了右拳。

事到如今,迪亞貝爾的領導能力當然已經是無庸置疑了,但我內心還是忍不住覺得場面會不會太過于熱絡了。正如過于緊張會產生恐懼這種毒素一般,過于樂觀也容易讓人大意。在封測時代的話,過于大意而失敗還能夠當成笑話來看待,但現在可是每一次失敗就可能讓一個人死亡的狀況。有些緊張感的話反而會對戰況比較有幫助吧?

帶著這種想法的我看了一下後方的集團,馬上就發現B隊隊長雙手斧使艾基爾以及其他幾個人都以嚴肅的表情雙手抱胸站在那里。真正緊急的時候,他應該會是個可靠的同伴。至于E隊隊長牙王則是因為背對著我而看不見表情。

等大家都叫過一陣子後,迪亞貝爾才終于舉起雙手壓下歡呼聲。

「各位……我要說的只有一句話!」

他先把右手放到左腰上,然後尖聲拔出銀色長劍——

「…………一定要贏啊!」

我忽然覺得這時響起的巨大歡呼聲,跟四周前起始的城鎮中央廣場上由一萬名玩家發出的慘叫有點相似。

10

一大群人由托爾巴納前往迷宮區高塔的行程對亞絲娜的一部分記憶產生了刺激。她探索了幾分鍾後,才終于想起是哪件事。

那是今年一月才舉行過的校外教學,目的地是澳洲的昆士蘭。從正值嚴冬的東京一下子被丟到盛夏中的黃金海岸,讓同班同學們的心情就像上了天堂般興奮,因此不論到什麼地方都是一陣喧囂。

不論是狀況——還是其他地方都沒有任何共通點,但走過樹下通道的四十幾個人,在氣氛上卻與當時那些學生十分相似。只見大家不停地說話,並且頻繁地傳出爆笑的聲音,唯一不同的就只有不時從左右森林里沖出來的怪物而已吧。只不過它們也只能被這群喜歡炫耀自己能力的集團瞬間打倒罷了。

走在隊伍最後方的亞絲娜暫時忘記昨天發生的慘劇,直接對身邊的單手劍士搭話道:

「喂……你在來這里之前應該也玩過其他……應該是叫作『MMO游戲』的東西吧?」

「嗯……是……是啊。」

即使還是覺得有些尷尬,黑發依然上下晃動了一下。

「其他游戲在移動的時候也是這樣嗎?怎麼說呢……就好像遠足一樣……」

「哈哈……遠足倒是不錯的比喻。」

劍士短短笑了幾聲,接著輕輕聳了聳肩。

「很可惜,其他游戲很難出現這樣的畫面。因為非完全潛行型的游戲,移動的時候一定得操縱鍵盤或是滑鼠來控制角色.根本沒什麼時間在聊天欄打字。」

「……哦哦,原來如此……」

「嗯,當然搭載語音聊天功能的游戲就不一樣了,不過我沒玩過那種類型的。」

「這樣啊……」

亞絲娜在腦袋里描繪出一群在平面螢幕上持續默默沖刺的游戲角色集團,接著再度低聲說道:

「不知道真實的情況是怎麼樣喔?」

「啥?真……真實的情況?」

面對投射出訝異視線的單手劍士,亞絲娜隨即說明起出現在腦海當中的影像:

「我是說……如果真的有這種奇幻世界……然後有劍士和魔法師等一群人在里面冒險,而他們正要去打倒怪物頭領。那個時候他們在路上不知道會說些什麼……或者只是默默行走。我的意思就是這樣。」

「………………」

由于劍士停頓了很奇妙的一段時間,所以亞絲娜便朝對方看了一眼,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剛才提出了一個非常孩子氣的問題。當她反射性地別開臉,准備說出「算了,這不重要」來結束話題時——

「通往死亡或者光榮的道路嗎……」

平靜的呢喃聲就傳進了她的右耳。

「如果是過著這種日子的人……應該就會像去餐廳吃晚飯時一樣吧。有話想說就說,沒有的話就保持安靜。我想攻略魔王的聯合部隊有一天也會變成那樣,如果挑戰魔王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呵呵、呵……」

劍士的回答實在認真地有點可笑,讓亞絲娜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但馬上就有點像在找藉口般繼續說道:

「抱歉,忍不住笑了。但……你說的答案真的很奇怪啊。這個世界已經是究極的非日常,還有什麼日常生活可言呢?」

「哈哈……確實如此。」

同樣笑了一下之後,劍士才平靜地表示:

「但是呢,到今天已經整整過了四周啰。就算今天能夠打倒第一層的魔王,上面也還有九十九層。我啊……已經做好得花上兩三年的覺悟。持續那麼長的時間,非日常也會變成日常了吧。」

如果是以前的亞絲娜,這些話應該會給她相當大的打擊才對。但早已放棄一切的她現在只感覺到一陣乾燥的風吹過自己心頭。

「…………你真是堅強.我就辦不到了。因為在這個世界里持續生活好幾年……比在今天的戰斗里喪生更讓我覺得恐懼。」

結果劍士在短短瞄了她一眼後,便把雙手插進灰色大衣口袋里,接著丟出一句:

「可惜啊……到上層的話,還有更棒的浴室呢。」

「…………真……真的嗎?」

忍不住這麼反問之後,亞絲娜才回過神來。她屏除快要再次襲上心頭的羞恥感,壓低

聲音做出這樣的宣言:

「……你想起來了對吧?真的會叫你喝一桶酸牛奶喔。」

「那至少今天得活著回來。」

劍士這麼回答完後便笑了起來。

11

上午十一點,到達迷宮區。

中午十二點半,到達最上層階梯。

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犧牲者已經讓我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氣,因為大部分的人都是初次經曆將近四十八個人的聯合部隊行軍。而在這個世界里,「第一次」的行為通常包含著發生意外的危險性。

實際上也有三次讓人捏把冷汗的情況出現。像都是裝備長槍、斧槍這種長裝備的F、G隊忽然遭受接近攻擊型的狗頭人由橫向通路上發動奇襲的時候。SAO里頭,在混戰當中即使武器偶然擊中玩家也不會造成傷害(也不會成為犯罪者),但會當成接觸到障礙物而讓劍技與普通攻擊中斷。而長型武器當然特別容易發生這種危險,所以遭受近身戰怪物的奇襲可以說相當不妙。

但騎士迪亞貝爾即使面對這樣的小危機還是能夠發揮准確的指揮能力。他只留下小隊長一人而大膽地讓周圍其他成員都退到一邊去,然後以沉重的劍技使怪物後退,然後馬上與裝備近距離武器的成員進行切換。如果不是平常就當慣領導者的人,很難立刻做出這樣的反應。

從這一點來看,身為獨行玩家的我在出發前所擔心的「氣氛過于熱鬧」,根本就只是杞人憂天罷了。迪亞貝爾應該有自己的一套領導哲學,這個時候應該全面信任他才是身為部隊成員應盡的義務。

——當我體認到這一點時,也正好可議從集團後方略微墊起腳尖來仰望終于出現在眼前的一扇對開巨門。

那扇門的灰色石材表面上有著恐怖的獸頭人身怪物浮雕。在其他MMO里狗頭人這種怪物可能是雜兵中的雜兵,但由于它是類人型怪物,所以在SAOH中算是不可小覷的強敵。因為這些家伙擁有能使用劍或者斧頭的能力,也就是能夠施放劍技。「劍技」除了速度、威力遠超過普通攻擊之外,還帶有命中補正,就算只是最初級的技能,只要在無防備狀態下遭到會心一擊,還是會被奪走大量的HP值。從站在旁邊的細劍使亞絲娜光是靠一招「線性攻擊」即可到達迷宮區最上部,就能知道劍技的威力與恐怖了……

「聽我說一下……」

我靠近亞絲娜並且壓低聲音說道:

「今天我們要對戰的,廢墟狗頭人護衛兵。雖然只是魔王身邊的雜兵,但也算是強敵。我昨天也大概跟你說明過了,因為它的頭與身體大部分都覆蓋在堅硬的金屬鎧甲底下,所以不能光是施放『線性攻擊』。」

結果細劍使一邊從兜帽下方以銳利的視線回看著我一邊點著頭回答:

「我知道,能夠貫穿的只有喉嚨那一點對吧。」

「沒錯。我會先用劍技反彈它們的長柄斧,然後馬上進行切換由你發動攻擊。」

亞絲娜用力點了點頭後便轉身面對大門,而我又凝視著她的側臉幾秒鍾的時間。

所以只是在什麼地方以什麼樣的形式,以及早死晚死的差異而已。

第一次見面時,她曾經對我這麼說過,但我不能讓她證明這句話。可能連亞絲娜本人都沒有注意到,她的「線性攻擊」已經展露出她驚人的天賦。並不是所有的流星在通過大氣層後都會因為燃燒殆盡而消失。還是有承受焚身之火而到達地面的星星。

只要在今天的戰役當中活下來,亞絲娜將來一定會變成比任何人都快且比任何人都美麗的劍士,而且名聲還將傳遍整座艾恩葛朗特。她將用流星般的光輝來照亮、指引陷入恐懼與絕望當中的許多玩家,我相信她一定能辦得到。而這也是背負著封測玩家烙印的我絕對無法完成的工作。

在心中下定某個決心後,我也跟著轉向正面。這時前方的迪亞貝爾正結束讓七支小隊排列整齊的工作。

就連騎士大人也無法在這里帶領大家大喊「一定要獲勝!」,因為人型怪物會對喊叫聲產生反應而聚集過來。

迪亞貝爾只是高高舉起錕色長劍並用力點了點頭。其他四十三名聯合部隊成員也各自拔出武器,然後也對迪亞貝爾點頭示意。

騎士拖著藍色長發轉過身去,把左手放在大門中央——

「————要走啰!」

簡短叫了這句話後,隨即用力把門推開。

這里頭有那麼寬敞嗎?

隔了將近四個月後才又來到魔王房間的我首先有了這種感覺。

這個地方是往深處延伸的長方形空間。左右的寬度大概有二十公尺,從大門到深處的牆壁約有一百公尺。第二十樓除了魔王房間以外都已經被記錄在地圖當中,所以從地圖的空白部分就能算出這個房間的實際大小,但真正走進來之後卻覺得深度遠超過算出來的數字。

而這個距離其實潛藏著很大的陷阱。

艾恩葛朗特的魔王房間,即使在戰斗開始之後大門也不會關上。所以看見敗色濃厚時便不用等待全滅而可以直接逃走,但只是轉過身子往前直沖的話,可能會因為背部遭受長射程劍技攻擊而陷入行動遲緩狀態,甚至有可能完全無法行動。因此必須把身體面對著魔王往後退,但真正面臨那種狀況時,一百公尺會讓人覺得像永無止盡那麼長。在可以獲得「轉移水晶」這種瞬間移動道具的上層里,魔王戰的撤退可能還比較輕松呢。不過水晶是得花上驚人天價才能購得的道具,可以確定撤退之後負債的數字一定會激增。

當我想到這里時,原本暗沉的魔王房間,左右兩邊牆壁上的簡陋火把忽然啵一聲燃燒了起來。然後就是接連不斷的啵啵聲,火把的數量也往內側不停增加。

有了光源之後,內部的明亮度當然也隨之上升。這時已經可以看見有著裂縫的石頭地板與牆壁、裝飾在各個地方的骷顱頭,還有設置在房間最深處那張簡陋且巨大的王座,以及坐在王座上的某個身影——

騎士迪亞貝爾迅速把高高舉起的長劍往前揮落。

總數四十四人的魔王攻略部隊配合他的動作發出吼叫聲,然後一口氣往大房間里沖。

沖在最前面的是高舉像鐵板般逆襲盾牌的戰槌使以及他所率領的A隊,斧戰士艾基爾率領的B隊則跟在他們的左斜後方,右邊是迪亞貝爾和他五名同伴組成的C隊,以及由高大兩手劍使擔任隊長的B隊。再後面則是由牙王率領的游擊E隊、裝備長柄武器的F隊、G隊等三小隊並排在一起。

而墊底的就是多余的兩人部隊——

當A隊隊長與王座的距離剩下不到二十公尺的瞬間,之前一直沒有任何動作的巨大旁影猛然跳了起來。怪物在空中轉了一圈後,隨著巨大聲響落到地面,然後扯開像野狼般的下顎全力吼叫:

「咕嚕嚕啦啊啊啊啊!」

獸人之王「狗頭人領主·伊爾凡古」的外表和我記憶當中的一模一樣。身披青灰色毛皮的它有著超過兩公尺的強壯軀體,渴望血液的獨眼正發出金紅色光芒。右手上拿著用骨頭削出來的斧頭,左手則是以皮革貼合起來的小圓盾,腰部後方還插著一把長約一公尺半的彎刀。

狗頭人領主先是高高舉起右手的骨斧,然後用力朝A隊隊長砍下。隊長以手里厚重的逆襲盾牌擋下這發攻擊後,炫目的光影特效與強烈的撞擊聲馬上震撼了整個房間。

這道聲音就像某種訊號一般,讓三只重武裝怪物由左右兩邊牆壁高處的幾個開口跳下,那是狗頭人領主的隨從「廢墟狗頭人護衛兵」。牙王率領的E隊以及支援他們的G隊立刻朝三只怪物沖過去並且與其作戰。我和亞絲娜看了對方一眼,然後也朝最近的狗頭人護衛兵沖刺。

就這樣,十二月四日下午十二點四十分,首次的對魔王戰斗開始了。

「伊爾凡古」的HP共有四條。到第三條消耗完前都會用右手上的斧頭與左手的盾牌進行戰斗,但來到第四條HP時便會丟下這兩樣武器而拔出腰間的彎刀。這時它的攻擊模式也會完全改變,而這也就是這場魔王攻略里得面臨的最大難關,不過亞魯戈的攻略冊也已經清楚地記載了這一點。最初的骨斧就不用說了,連切換為彎刀後所能施放的劍技以及應對方法,我們都已經在昨天的會議上確認過了。

我一邊對付E隊和G隊來不及應付的「狗頭人護衛兵」,一邊還持續用眼角觀察著最前線的戰況,不過目前倒是沒有任何戰術出現破綻的感覺。坦克部隊與攻擊部隊的切換以及POT輪值都進行地相當順利,表示在視線左端的微小各部隊平均HP值殘量也都維持在八成以上。

拜托,就這樣——就這樣持續到最後吧。

雖然在獨自戰斗時完全不會做這種事,但我這時卻全心全意地對某種存在這麼禱告著。

12

當黑發單手劍士把昏倒的自己從幾乎是迷宮區最深處救出來時(雖然手段不明),亞絲娜就預測他擁有相當的實力。

但首次看見劍士戰斗的模樣後,亞絲娜才知道自己還是太過于小看他。

——實在太強了。

不對,他的戰斗里還藏有某種無法只用實力堅強來形容的

存在。是超越了力量與速度等衡量尺度,讓人感覺到「不同次元」的某種感覺。

但對網路游戲與完全潛行環境可以說是門外漢的亞絲娜來說,實在難以表達那究竟是什麼感覺。如果硬要她說的話,應該是經過最佳化了吧。由于沒有任何一絲多余的動作,所以劍技速度相當快,砍擊也相當沉重。他靠著瞬間的斬擊就能把重武裝狗頭人護衛兵揮勤的恐怖長斧彈到遙遠的空中,然後隨著「切換!」的單字輕輕往後飛退。這時候就算亞絲娜沖進狗頭人面前,敵人也還處于整個身體後仰的狀態,很簡單就能用「線性攻擊」貫穿敵人毫無防備的喉頭弱點。

這時亞絲娜又想起初次見面時他所說的話。面對他「過度攻擊效率太差」的糾正,亞絲娜只是回答「就算是過度又有什麼關系呢」。但現在看起來問題可大了。省略多余的動作便能消除緊張,而輕松的心情又會讓視野更加開闊。「護衛兵」比當時對戰的「突擊兵」還要強得多,但亞絲娜眼里卻能看清怪物一舉手一投足的動作——

喉嚨的弱點被「線性攻擊」刺入的狗頭人衛兵,HP值馬上只剩下一點點。如果是以前的亞絲娜,一定會等待敵人反擊並在危險的距離下躲過攻擊,接著施放下一記「線性攻擊」。但那只是無謂的過度攻擊。當從施放過劍技的硬直里恢複過來時,馬上用最小的動作刺入同一個地點。這樣就能讓敵人的HP歸零,然後變成藍色碎片消失無蹤。

「GJ(Good Job)。」

背後的黑發劍士輕聲呢喃道。雖然不知道這簡稱是什麼意思,但還是先跟對方說了句「你也是」。

這個時候,狗頭人魔王第一條HP消失了。當最前列的迪亞貝爾大叫了一聲「第二條!」,馬上就又有新的「狗頭人護衛兵」從牆壁上的開口跳下。

亞絲娜忘了自己只是多余的部隊,和搭檔直接沖向附近的一只衛兵。右手上拿的雖然是昨天才剛購買的劍,但手掌卻傳來相當熟悉的感覺,而且施放劍技時也有明確的手感。就好像從包裹皮革的劍柄到發出銳利光芒的劍尖都是自己手臂的一部分。

——如果這才是這個世界的「戰斗」,那我到昨天為止進行的根本就只是虛有其表的行為。

——接下去一定還有更漫長的「未知道路」,在旁邊奔跑的劍士已經跑到我前面很遠的地方去了。雖然這只是個虛幻的假想世界,所有行為都不是真的……但是……我也想看看他注視的事物……這樣的心情絕對不是虛假。

劍士將衛兵揮下的斧頭高高彈了起來。下一個瞬間,亞絲娜主動叫出「切換!」,然後隨著愛劍朝敵人沖去。

13

狗頭人國王與其衛兵對上四十四名玩家的戰斗,在比我想像中還要來得順利的情況下進行著。

迪亞貝爾的C隊削除了第一條HP,B隊打完了第二條,現在擔任主要火力的G隊與F隊已經讓第三條消失了一半。到目前為止負起坦克部隊任務的A隊與B隊HP值雖然數次變成黃色,但從來沒有跌入紅色危險區域。E隊與多余的兩人部隊也很輕松就解決掉護衛的重裝兵,所以G隊到了中途甚至還能去支援主要戰場。

其中特別引人注目的就是細劍使的奮戰模樣。初次見面時就讓我感到驚歎的劍技「線性攻擊」,在得到更加強力的劍後也變得更加敏銳,總是能正確地貫穿唯一存在于狗頭人衛兵喉頭的弱點。劍技的第一個動作到造成傷害的時間,幾乎只有光靠系統輔助來施放劍技時的一半。光看速度的話,即使從封測玩家時期就已經特別練習推動劍技的我,可能也沒辦法做到那樣的加速。

只知道一種劍技的初學者就已經能達到這樣的程度。今後增加知識且更加磨練判斷力的話,究竟能成長到什麼樣的地步,光是想像就讓我背部一陣打顫。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在旁邊觀看她的成長——雖然腦袋里興起這樣的念頭,但我馬上強迫自己將它壓了回去。一個月前,從我決定成為自私的獨行玩家以便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那一天開始,找就沒有要求和別人有所交流的資格了。克萊因是我在這個世界里第一個認識的朋友,而他為了讓所有伙伴存活下來,現在應該也還在起始的城鎮周邊持續提升自己的等級……

在想起了苦澀回憶的我視線前方,亞絲娜正給第二只獵物最後一擊。雖然比不上魔王,但「廢墟狗頭人護衛兵」是只有在這里才會出現的稀有怪物,所以打倒它還是能獲得大量的經驗值、金錢還有道具。當中只有金錢會自動與所有聯合部隊成員平分,但經驗值只會加到一起組隊亞絲娜和我身上,而命中最後一擊的亞絲娜則有較高的機率獲得掉寶道具。

所以同樣負責解決狗頭人護衛兵的E隊隊長牙王,應該很想全部由自己的小隊來解決掉它們吧。但我和亞絲娜這對多出來的拍檔,打倒怪物的速度卻遠比足足有六個人的E小隊還要快速許多。這樣的話,他們應該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

當我想到這里的瞬間。背後忽然就傳來牙王本人的聲音。

「你沒想到會這樣吧,活該啦。」

「…………你說什麼?」

不了解意思的我轉過頭去這麼問道。由于第三回合湧出的三只狗頭人護衛兵里已經有兩只快要被打倒了,所以在下次湧出前還有些時間能和他對話。仙人掌頭的單手劍使先是皺起眉毛瞪著我,然後稍微提高了聲音丟下這麼一句話:

「別再演這種別腳戲了,我早就知道你混進魔王攻略部隊來的動機了。」

「什麼動機……?除了打倒魔王之外,還能有什麼目的?」

「怎麼,敢承認了嗎?這就是你的目的對吧!」

這次的對話在前提部分可以說完全牛頭不對馬嘴。面對湧起異樣焦急感而忍不住咬緊牙根的我,牙王終于說出最為關鍵的一句話:

「我非常清楚。因為我早就聽說了……你以前老是用些下流的手段來搶奪魔王的LA!」

「什………………」

——LA(Last attack)。最後一擊。

在過去多次的魔王戰里,我的確擅長計算敵人的HP殘量並使出最大威力的劍技來取得LA獎勵。但那不是在目前的世界。而是以前,在只存在一個月的另一個浮游城——「Sword ArtOnline刀劍神域Closed Beta Test」里面所發生的事。

牙王不但知道我以前是封測玩家,甚至相當清楚我當時玩游戲的習慣。不對,等一下。這個男人剛才確實表示是「聽說」的。這也就是說,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情報。但到底是從誰那里呢………

這時我的腦袋里產生第二次像電擊般的靈感。

牙王在這周里一直透過情報販子——者鼠亞魯戈想高價收購我的「韌煉之劍+6」。昨天終于提出四萬珂爾這種超過市價的金額,但即使我最後還是拒絕這筆交易,他也沒有把這筆錢用在別的地方。

不對,應該說他根本沒辦法用。因為那筆錢根本不是他的。

不只是亞魯戈,就連牙王本身也是代理人。所以被我拒絕進行交易的隔天,他也可以若無其事地跟我搭話。

真正的委托者另有其人。提出四萬珂爾的就是那個家伙,再透過另一個人和亞魯戈連絡的話,不管我付出多少購買情報的珂爾都無法買到真正出資人的姓名。

就是那個幕後的黑手給予牙王我封測時代的情報,並藉由煽動他對封測玩家的敵意來操縱他。這樣的話,那個家伙的目的就不是要靠「韌煉之劍+6」來增加自己的攻擊力。不對,應該說這也是目的之一,但還有其他更重要的目標。也就是——削弱我的攻擊力。藉由降低我的攻擊力,好讓我沒辦法使出過去的得意技來獲得LA獎勵——

「…………牙王。跟你講這些事情的家伙,是怎麼獲得封測時期的情報的?」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花了一大筆錢從『老鼠』那里買來封測時期的情報啊。這都是為了找出混進攻略部隊里的土狼。」

——這絕對是謊言。亞魯戈甯願出賣自己的能力值,也不可能賣出關于封測時期的情報。

當我用力咬緊牙根時,前線也發出「太棒啦!」的歡呼聲。魔王多達四條的HP終于只剩下最後一條了。

我像被吸引過去般往那邊看去。這時成功削除第三條HP的長柄武器部隊F隊、G隊已經退到後方,改由已經完全恢複的C隊朝著魔王沖去。C隊小隊長同時也是聯合部隊司令官的騎士迪亞貝爾,他的藍色頭發即使在微暗迷宮當中也能發出顯眼的光芒。

「嗚咕嚕嚕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狗頭人領主·伊爾凡古」發出更為凶猛的吼叫聲。同一時間,牆壁上的開口也跳出最後三只「廢墟狗頭人護衛兵」。

「……再給你一只雜兵狗頭人吧,這樣別人才能順利完成LA。」

牙王用充滿恨意的聲音如此宣告完後,隨即跑回E隊同伴身邊去了。

雖然還沒由沖擊與混亂當中恢複過來,但我還是只能轉過身子與站在稍遠處的亞絲娜會合。

「…………你們說了些什

麼?」

她小聲地這麼問道,但我現在只能搖著頭回答:

「沒什麼……還是先打倒敵人吧。」

「嗯…………」

簡短的對話之後,我們便開始對付一只往我們這里沖過來的狗頭人護衛兵。

剎那間——

忽然感到有點「古怪」的我,瞬間朝主戰場的方向瞄了一眼。

狗頭人領主正同時丟掉左右乎上的骨斧與皮革盾牌。它再度發出尖銳的吼叫,接著把右手往腰後方伸去。握住被破布隨便卷起來的刀柄後,隨即拔出凶惡的長彎刀。

我在封測初期已經見過許多次它這種准備改變攻擊模式的動作,接下來到死亡為止它都只會使用彎刀類劍技。在狂暴狀態之下的瘋狂攻擊看起來固然相當恐怖,但卻比之前還要容易應付。由于使用的都是直線長射程的直斬系劍技,所以只要仔細注意劍技發動時的軌道,就算待在魔王身邊也還是能避開攻擊。

在迪亞貝爾的指示下,C隊六個人馬上圍繞在魔王周圍。在能夠使出橫掃攻擊的骨斧裝備時絕對不可能采取這種陣型,這種漂亮的指揮讓人很難相信他只是在事前熟讀了那本薄薄的攻略冊而已。接下來那六個人只要躲開不斷揮落的彎刀,就能拚命發動攻擊直到魔王喪生為止…………

「…………嗚……?」

我在無意識中從喉嚨深處發出聲音。

玩家X交給牙王四萬珂爾的巨款,並且想藉此收購我的劍,而他的目的是為了妨礙我取得狗頭人領主的LA。我剛剛才做出了這樣的推測,雖然沒辦法奪走我的劍,但玩家X的目的幾乎已經達成了。在聯合部隊里只是拖油瓶小隊的我目前只能對付狗頭人護衛兵,根本連魔王的半徑十公尺內部無法靠近。

但這樣說來……

X的真實身分,應該就是這個瞬間想要獲得魔王LA的玩家了吧?因為出了四萬珂爾的巨款還只能妨礙我的話,那實在是太劃不來了。只有自己能夠取得LA,才可以期待這筆投資能帶來相當的獲利。

也就是說……操控牙王的玩家X,是從封測時期就認識我的人,而那家伙的名字是………

「——過來了!」

亞絲娜尖銳的聲音讓我再次中斷瞬間的思考。我隨即在下意識當中發動單發劍技「斜斬」,用力將狗頭人護衛兵揮下來的斧槍彈了回去。

「切換!」

大叫並且飛退之後,亞絲娜立刻取代我沖到衛兵面前。于是我再度瞄了左邊二十公尺左右的主戰場。

這時正是魔王的無敵狀態結束,戰斗再次展開的時候。一開始成為魔王目標的藍發騎士,正以沉穩的動作准備彈開魔王的初擊。

我對著他的背部暗自呢喃著。

————是你嗎?

————騎士迪亞貝爾,這一切……都是你所策劃的嗎……?

當然我得不到任何答案。反而是伊雨凡古發出轟然巨吼,接著高高舉起右手微彎的刀……

我的腦袋深處再度閃現「古怪」的感覺。

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好像有哪里不一樣。那個魔王怪物和我所知道的狗頭人領主有些微不同,但不是顏色也不是大小,更不是臉孔與聲音。不對勁的源頭不是它的身體……而是右手的武器。

從我的位置幾乎只能看見大概的輪廓……但那把刀不會太細了嗎?略為往外翻的刀刃的確和封測時期相同,但刀的寬度……以及發出的光芒不太一樣。那種材質不是粗劣的鑄鐵,只有經過鍛煉與打造的鋼鐵才有那樣的色澤。我曾經在第十層……看過類似的武器。那是身上包裹著紅色甲冑,封測時期最大的強敵們所拿的彎刀。同時也是玩家無法使用,屬于怪物專用類的…………

「啊……啊啊…………!」

從我的喉嚨發出抽筋般的聲音。我奮力將空氣吸進快合起的狹窄氣管里,然後竭盡所能用能夠發出的最大音量大叫:

「不……不行啊,快退後!快點全力往後跳——!」

但我的喊叫已經被伊爾凡古發動劍技的聲音特效給掩蓋過去了。

狗頭人領主的巨大身軀讓地板晃動了幾下後,隨即垂直跳了起來。它在空中扭過身體並且在武器上蓄力,在落下的同時,馬上就將儲存的力量變成深紅色光芒,然後像龍卷風般將其解放出來。

軌道——水平。攻擊角度——三百六十度。

那是大刀專用劍技,廣范圍攻擊「旋車」。

迸發出來的六道鮮紅特效光看起來就像血柱一般。

表示在視線左方角落的C隊HP平均值一口氣降到五成以下的黃色區域。雖然用指尖觸碰一下就能看見六個人個別的HP,但現在就算叫出數值也沒有意義。因為C隊成員很明顯受到同樣數值的傷害。

明明是廣范圍攻擊,但卻擁有一擊就能奪走一半HP值的驚人威力,而且劍技的效果還不只如此。倒在地上的六個人,頭上全都出現旋轉的朦朧黃色光芒。那代表暫時無法行動——也就是暈眩狀態。

SAO的十幾種異常狀態當中,最恐怖的還是要屬麻痹與盲目狀態了。雖然效果時間最長也不過十秒,但不僅是即時發動還沒有任何回複手段。因此前線的成員要是陷入暈眩狀態,同伴必須不等待切換而直接沖入戰局,好代替對方成為怪物的攻擊目標——但是現在!!

現場沒有任何人能做出反應。由于事前已經開過縝密的作戰會議,而且到目前為止攻略一直相當順利,但可靠的隊長迪亞貝爾本人這時卻被一擊打倒,這突然的狀況讓C隊以外的所有人都不知該如何是好。奇妙的寂靜當中,狗頭人領主已經由使出超大技後略長的硬直當中恢複過來。

這時終于回過神的我馬上開口大叫著:

「追擊來……」

同一時間,位在前線的雙手斧使艾基爾以及其他幾名玩家也准備上前援助。

但已經來不及了。

「嗚咕嚕哦!」

獸人用力嘶吼,接著把兩手握住的大刀——不對,武士刀由幾乎快擦到地板的軌道往上高高砍起。這是劍技「浮舟」,而目標是倒在它正面的騎士迪亞貝爾。像被帶著淡薄紅光的弧形牽引一般,穿著銀色金屬鎧甲的身體浮到高空中。騎士受到的傷害其實不大,只不過狗頭人領主的動作仍未停止。

它跟狼一樣的大嘴露出了猙獰的笑容。

武士刀刀身再度被紅色特效光包圍。「浮舟」乃是連續技的起手式,被這招砍中的話,千萬不要做無謂的掙紮,只能縮起身體擺出最大防禦姿勢。但首次見到這招式的人不可能知道該怎麼應對。

迪亞貝爾在空中揮動長劍,准備使出反擊的劍技。但系統沒有將他不安定的動作判定為劍技的起始動作,巨大武士刀就這樣由正面襲向白白高舉長劍的騎士。

首先是連眼睛都無法捕捉的上下連擊,接著是停頓了一拍之後的突刺。我記得這是名為「緋扇」的三連擊技。

立刻有三道傷害特效包圍騎士的身體,而從特效光發出的強烈色彩以及撞擊聲來判斷,就能知道它們全是會心一擊。騎士的虛擬身體直接越過聯合部隊成員頭上,整個被彈到將近二十公尺之外,最後幾乎是以倒栽蒽的方式跌落到在最後方與狗頭人衛兵作戰的我身邊。這時他的HP條已經變成鮮紅色,而且從右端開始急速減少。

「…………!」

我從喉嚨深處發出奇妙的聲音,然後用盡全身的力量對衛兵由正面逼近的長斧使出「斜斬」。長斧的斧柄立刻從中折斷,而站立的狗頭人也陷入短暫的暈眩狀態,這時亞絲娜迅速地將整把細劍刺進它的喉嚨。

我沒等怪物變成爆散的碎片,便馬上轉過身子看著倒在地上的迪亞貝爾。這是我首次由一公尺這麼近的距離看見騎士的眼睛,緒果腦袋里瞬間有種爆出火花的感覺。

——我認識這名玩家。

雖然因為姓名與容貌完全不同而認不出來,但我以前確實曾在另一個艾恩葛朗特里和他碰過面,甚至還可能談過話。迪亞貝爾果然和我一樣是封測玩家。而且也一樣隱瞞過去的身分一路作戰到今天。不對,隱瞞身分的他竟然還能夠結交那麼多同伴,看來他承受的壓力應該多過我好幾倍。

但封測玩家的知識卻在這個能否突破第一層的緊要關頭里成為致命的毒藥。

雖然我已經不記得他,但是對方卻很早就認出長相不同的我桐人就是那個在封測時期多次奪取魔王LA的同名玩家。于是他認為我這次可能也有同樣的企圖。從樓層魔王身上掉落的稀有道具是這個世界里唯一的高性能物品,只要獲得就能大幅提升戰力。在SAO成為死亡游戲的現在,戰斗力也就等同生存的力量。迪亞貝爾為了今後也能夠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不是以孤獨的獨行玩家,而是以站在集團前方的騎士身分——才會不擇手段地想要入手從伊爾凡古身上掉落的稀有裝備……

倒在地上的迪亞貝爾似乎也察覺我剎那間理解了所有事情。這時和他頭發同樣湛藍的雙眸瞬間為之一沉,但馬上又發出某種純粹的光芒。他的嘴唇顫抖,接著用只有我能聽見的音量表示:

「……接下來就拜

托你了,桐人先生。打倒魔……」

但還來不及把話說完——


艾恩葛朗特首位攻略魔王的聯合部隊指揮官,騎士迪亞貝爾的身體就變成藍色玻璃碎片並往四處飛散。

14

「嗚哇啊啊啊啊」的叫聲——或者可以說是悲鳴立刻傳遍了整個魔王房間。

幾乎所有聯合部隊成員都死命緊抓住武器然後瞪大雙眼,卻沒有人展開行動。領隊最先被打倒,不對,應該說最先死亡的情況實在太過超乎想像,他們已經無法判斷應該做何反應。

其實我也跟他們一樣。

腦袋里只有作戰或逃走這兩種選擇交替明滅著。

依照常識來判斷的話,我們正面臨「魔王使用的武器、劍技與戰前情報不同」、「領隊喪生」這兩種嚴重的意外,應該所有人馬上撤退到魔王的房間外才對。但把背部朝向能使出長射程范圍大刀劍技的伊爾凡古逃亡的話,最後方的十人,甚至比這更多的玩家會和迪亞貝爾一樣在暈眩狀態下遭受連擊而喪失所有HP。但面對擁有未知劍技的對手,要一邊把身體面向前方一邊防禦並且撤退可以說是相當困難的事。除了比轉身直接逃跑還要花時間之外,也有可能因為HP慢慢被削減而出現相同程度的死者。

而且最嚴重的是,出現這麼多死者——甚至包含領隊——還沒辦法擊敗魔王的話,可能會造成再也無法組成同規模聯合部隊的危機。而這也就等于無法完全攻略SAO這款死亡游戲。生存下來的八千人將不是假想世界的戰士而是俘虜,只能被關在第一層里等待某種「結束」的來臨……

這時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並沖擊仍在猶豫的我。

其中一道是來自于最前線再度由硬直當中恢複過來並開始攻擊的伊爾凡古。我先是聽見金屬聲與悲鳴,接著目擊一大片傷害特效光在微暗的空間里晃動著。

而另一道則是跪在我身邊的牙王所發出的聲音。

「…………為什麼……為什麼呢……迪亞貝爾啊,身為領隊的你怎麼會最先被……」

——那是因為他想取得魔王的LA。

雖然告訴他實情是相當簡單的事,但我還是沒辦法開口。

我忽然回想起來,在第一次會議上,牙王對迪亞貝爾提出異議的那一幕。當時牙王提出封測玩家必須謝罪並繳出不正財產否則無法把他們當同伴的激烈言論,而迪亞貝爾也沒有阻止他說下去,甚至還把該言論當成議題。

那樣的對應正是迪亞貝爾給牙王的報酬——或者應該說是交換條件吧。如果願意代替他進行收購我愛劍的麻煩工作,那麼就在攻略會議這種公開的場合里,讓牙王有機會可以一吐胸中對封測玩家的憤怒。雖然因為半途殺出艾基爾合情合理的論點而不了了之,但只要今天的魔王攻略戰能夠按照原籲計畫順利結束,那麼牙王一定打算在之後的反省會或者某種會議上重新提出相同的言論。也就是說,眼前的牙王完全沒有懷疑過迪亞貝爾是封測玩家。他把迪亞貝爾當成與卑鄙封測玩家對峙的正規玩家代表,對迪亞貝爾充滿著信任與期待。這個時候給這樣的牙王更大的打擊又有什麼意義呢?

于是——我反而抓住沮喪的牙王左邊肩膀,然後硬是把他拉了起來。

「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了!」

我剛低聲叫完,對方小眼睛里隨即閃過早已相當熟悉的敵意。

「……你……你說什麼?」

「你這個E隊隊長這麼垂頭喪氣的話,同伴也會跟著喪生喔!聽好了,狗頭人護衛兵有可能會繼續出現……不對,是一定會出現。你得負責把它們處理掉!」

「……那你打算做什麼,自己一個人夾著尾巴逃走嗎?」

「怎麼可能,那還用說嗎……」

我晃動右手上的韌煉之劍讓其發出聲響,接著說道:

「——我當然是去奪取魔王的LA啦。」

被囚禁在這個世界一個月以來,我執行了所有能夠幫助自己維系生命的行動。沒有與任何人分享封測時期獲得的龐大知識,盡情享受高效率的練功場與任務所帶來的恩惠,只專注于強化個人的實力。

如果要貫徹獨行玩家的行動規范,那麼我就應該趁魔王怪物和我之間還有許多聯合部隊成員的現在朝出口全力狂奔。不管狂暴的狗頭人領主要殺掉多少同伴都不再回頭,甚至積極地把他們當成盾牌來確保自己的安全。

但這個瞬間,我的腦袋里完全沒有浮現這樣的想法。只有類似火焰般的感覺流經全身血管,讓我的雙腳朝生死交界線走去。而這或許也跟騎士迪亞貝爾打算留下的遺言有關。

打倒魔王——他當時想說的是這句話,而不是讓大家逃走吧。他雖然執著于能夠大幅提升取得稀有道具機率的最後一擊,最後甚至因此而喪命,但他的確擁有卓越的指揮能力,這樣的迪亞貝爾最後所下的決斷不是「撤退」而是「血戰」。如此一來,身為聯合部隊其中一員的我當然要遵從他的意思……不對,應該說是遺志。

不過,我內心還存在著一個無法消除的猶豫。

那是在這場戰役開始之前,我自己在內心下的決定。我決定不惜生命也要保護細劍使「亞絲娜」,因為她有我難以望其項背的才能。身為一個深深為VRMMO游戲著迷的人,我實在沒辦法容忍這樣的才能在開花結果之前就消失。

在往前跑之前,我看了一下站在左邊的亞絲娜並准備對她說「你留在後面,看見前線崩潰的話就馬上脫離現場」。但她就像先一步查覺到我的想法般,搶先用堅定的態度開口宣布:

「我也要去,因為我們是搭檔。」

我已經沒有時間來反駁她的理由或者說服她留在後方了。在揮除瞬間的猶豫後,我隨即點了點頭。

「……知道了,那就拜托你啰。」

于是我們兩人同時改變身體的方向,朝著廣大房間的深處跑去。前方不斷傳來怒吼與慘叫聲,雖然在迪亞貝爾之後還沒有出現新的犧牲者,但前衛部隊的平均HP已經全部低于五成,失去隊長的C隊甚至已經不到兩成。當中還有完全陷入恐慌狀態而四處逃竄的玩家,這樣下去的話,再過幾十秒整個陣型就會瓦解了吧。

首先得讓大家冷靜下來才行。但在這種狀況之下,一長串的指示只會被噪音掩蓋過去。所以我需要簡短而且帶有強烈沖擊性的一句話,但沒有指揮大部隊經驗的我根本無法馬上想出應該喊些什麼……

這個時候。跑在我旁邊的亞絲娜似乎是嫌劇烈飄動的連帽斗篷太過于礙事,只見她抓住斗篷,一口氣把它從身上拉下來。

忽然間,左右牆壁上無數火把的光亮似乎全都凝聚在她身上。光滑的栗色長發現在竟發出強烈的金黃色光芒,一口氣便把魔王房間的微暗一掃而空。

拖著長發往前急驅的亞絲娜,簡直就像從黑暗深處突然出現的一道流星。就連陷入極度恐慌的玩家們都被她淒絕的美麗所吸引並陷入沉默,我不放過這奇跡般出現的片刻寂靜,立刻扯開喉嚨大叫:

「所有人往出口方向退十步!只要不包圍魔王,它就不會使出廣范圍攻擊!」

在我喊叫余音消失的同時,時間也再次開始流動。最前線的玩家們全都「沙!」一聲從我和亞絲娜的左右兩側退到後方。狗頭人領主跟著他們的動作改變身體的方向,直接面對並排往前跑的我們。

「亞絲娜,進攻的程序跟護衛兵一樣!要上啰……!」

在被叫到名字的瞬間,細劍使稍微朝我瞄了一眼,但馬上就把視線移回前方並且回答:

「知道了!」

前方的狗頭人領主原本是用雙手握住武士刀,但它這時放下左手,並且准備把刀擺到左腰間。那個動作的確是——

「…………!」

我先屏住呼吸,然後也開始發動自己的劍技。我也把右手的劍擺在左腰,接著將身體往前傾斜到快要撲倒的狀態。因為不到達這個角度的話系統將不會認為這是起始動作,我從快趴到地面的極低位置用力踩下右腳。接著全身包圍在淡藍色光芒下的我,頓時沖過與魔王之間的十公尺距離。這是單手劍基本突進技「憤怒刺擊」。

同一時間,魔王擺在腰問的武士刀也出現閃亮的綠色光輝,然後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砍了過來。這是大刀直線遠距離技「旋風」,由于這是拔刀系的技巧,所以看見發動之後才對應就來不及了。

「嗚……哦哦!」

我隨著咆哮由左邊往上突刺的劍,直接與伊爾凡古的武士刀互相交錯。立刻有大量火花伴隨尖銳金屬聲爆出,我則因為和魔王的劍技互相抵消而往後彈了兩公尺以上。

亞絲娜用足以媲美我突進技的速度追了上來——而且漂亮地掌握住我造成的空隙。

「嘿呀!」

隨著簡短吼聲所施放出來的「線性攻擊」,直接深深刺進了狗頭人領主的右腹部。這時可以確定魔王的第四條HP稍微減少了一點。

我一邊注意殘留在右手上的強烈手感,一邊同時把勝利與危機感往肚內吞去。

封測時代的我沒辦法用自己的劍技完全抵銷當時那只伊爾凡古所使出的彎

刀劍技。不過可能是大刀比彎刀還要輕的緣故吧,即使經過剛才的撞擊,我的HP還是完全沒有減少。但對方劍技的速度也相對變得極為恐怖。我真的能夠在不犯任何錯誤的情況下,持續預測出對方要使出的劍技嗎?

此外還有另一件值得憂心的事。亞絲娜雖然使出三記「線性攻擊」就能解決突擊兵,另外四發就能干掉護衛兵,但魔王的HP值不是那些雜兵比得上的。她一個人不知道要使出多少記線性攻擊才能削除第四條HP。魔王由于身體龐大,所以能夠由多人同時進行攻擊,這對玩家來說算是相當有利,因此可以的話希望左右兩邊能夠再各加一名攻擊手,但是背後的A到G隊玩家的HP都已經大幅減少。在用藥水回複所有HP前根本沒辦法要他們前來支援。

——只有靠我和亞絲娜硬撐下去了。說起來我剛網不是還打算自己一個人解決這件事嗎?現在有兩個人已經相當不錯了。

「……下一擊要來啰!」

從施技後硬直狀態恢複過來的我這麼大叫,然後把所有精神集中在魔王准備揮落的大刀上。

今年八月,在招募了一千人的「Sword Art Online刀劍神域Closed Beta Test」里,我雖然到達了第十層,但沒辦法看到該層的魔王。

該層的迷宮區名為「千蛇城」,而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突破守護迷宮區的武士型怪物「禁衛兵·大蛇」的湧出地點。該種怪物能夠自由地操縱怪物專用的大刀劍技,而我每遭到攻擊就會拚命記住追加在索引里的技名與軌道。當我好不容易記住它們所有劍技的預備動作時……就已經是八月三十一日了。

大蛇與伊爾凡古的模樣與身材雖然完全不同,但同屬于人型怪物,目前看來使用的技巧也相同。因此我才能夠按照四個月前的記憶持續抵消狗頭人領主包含拔刀系在內的所有攻擊。

當然這是像在走鋼絲般的行為。魔王的斬擊基本上傷害值相當高,只使出靠系統輔助的基本技「斜斬」或「平面斬」的話一定會被彈開。不在發動時特意運動身體來增加劍技的速度與威力的話,根本沒辦法承受魔王的攻擊。

不過這種系統外技能,運用得宜的話的確威力強大,但一個搞不好就將為自己帶來相當大的危險性。因為只要動作稍微有點錯誤就會阻礙到系統輔助,最糟糕的時候還可能讓劍技中途停止。

在我包含封測時期的兩個月SAO游戲經曆里,從來沒有持續集中注意力這麼長一段時間。

終于,在第十五或第十六次攻擊時,我的注意力中斷了。

「糟糕……!」

我咒罵了一聲,隨即准備取消即將使出的「垂直斬」。原本認為伊爾凡古的刀將進行上段攻擊,但刀刃卻劃了個半圓轉到正下方去了。這是由同一個起始動作亂數發動的劍技「幻月」。我拚命把右手的韌煉之劍拉回來,但隨即有一股讓人不舒服的沖擊感襲來,讓我整個人無法動彈。

「啊……!」

身邊的亞絲娜輕聲叫了一下時,由正下方往上挑的武士刀已經從正面砍中我的身體。

像冰一樣冷的觸感以及強烈的沖擊立刻朝我襲來,接著便是全身麻痹,HP條也迅速減少了三成。

我整個人被彈開,用膝蓋硬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這時亞絲娜取代我沖向魔王。我立刻想大叫「不行啊」,因為「幻月」的技後硬直時間相當短,結果高高砍起的刀刃馬上又發出血一般的光芒。糟糕,這是剛才殺害迪亞貝爾的三連續技「緋扇」…………

「唔……哦哦哦!」

在武士刀快要擊中亞絲娜時,一道雄渾的吼叫聲響起。

拖著綠色光芒的巨大武器隨即掠過她的頭部往前轟去——那是雙手斧系劍技「漩流」。

武士刀的初擊與龍卷風般回轉的雙手斧劇烈碰撞在一起。一陣讓魔王房間產生震動的沖擊過役,伊爾凡古整個被彈到後面去。但攻擊者在穿著皮革涼鞋的雙腳用力一踩後,只退了一公尺左右便停了下來。

沖進戰局的正是有著褐色肌膚與魁梧身材的B隊隊長——艾基爾。他回頭看向跪在地上並在大衣口袋里找東西的我,然後咧嘴笑著說道:

「在你喝完POT前,就由我們來擋住攻擊。一直讓打手負責坦克的工作,我們的面子要往哪放啊。」

「抱歉…………拜托你們了。」

我簡短回答完,隨即把即將湧出胸口的某種感情隨著回複藥水硬吞回去。

往前加入戰線的不只有艾基爾而已,以他B隊伙伴為主的幾名受傷較輕的玩家也完成回複再次前來支援了。

我用視線向亞絲娜傳遞了「我不要緊」的訊息後,隨即用盡全身的力量對劍士們大叫:

「把魔王團團圍住的話它就會使出全方位攻擊!我會告訴大家劍技的軌道,在正面的人請把它接下來!不必特別用劍技將它抵銷,只要用盾牌或武器擋下來就不會受到什麼大傷害!」

「喔!」

可能是聽錯了吧,總覺得男人們渾厚的聲音里,也參雜了狗頭人領主焦躁的吼叫聲。

在退到牆壁附近等待低級藥水緩慢的回複效果時,我順便也瞄了一下後方的狀況。

雖然在發現魔王武器有所變更時就有所預感,但「廢墟狗頭人護衛兵」的湧出次數果然也增加了。牙王率領的E隊以及裝備長柄武器且受傷較輕的G隊正同時對付四只重裝衛兵,目前看來還沒受到什麼傷害。但只要伊爾凡古還活著,牆壁的開口里應該就會定期湧出四只護衛兵才對,這樣的敵人數要光靠兩只小隊來應付終究還是有其界限。

此外,在前線與後方之間還有C隊生存者與其他受重傷的聯合部隊成員跟我一樣正等待著HP回複。但是這款游戲的回複蕊水實在是相當考驗人耐性的物品,它的效果是時間持續回複……也就是說喝完藥水後HP不會瞬間回滿,而是一丁點一丁點地慢慢增加,而且喝完一瓶後視線下方將會出現藥水效用期間的圖像,在它消失前就算喝下另一瓶藥水也不會有效果,此外第一層NPC商店販賣的低級品可以說相當難喝。

口味糟糕也就算了,但重傷的回複卻因為這效用期間的設定而得花上大把的時間。因此通常在受到一瓶藥水能恢複的傷害時就會和同伴進行切換(也就是所謂的POT輪值),但只要預期之外的重傷者增加到一定程度,輪值就很容易會崩壞。由于在上層能獲得瞬間能讓HP條恢複原狀的夢幻道具「回複水晶」,所以不考慮收支損益的話應該就能維持住輪值,但現在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因此現在代替我擋下魔王猛攻的艾基爾等六個人的HP能支撐多久,將會是左右這場戰斗勝負的關鍵,所以我必須在伊爾凡古擺出准備動作的瞬間便看出它要施放的劍技。

我以單膝跪低的姿勢蹲在地上,運用包含雙眼在內的所有感覺捕捉伊爾凡古的動作,一判別出劍技便馬上開口大叫著「右水平斬!」、「左垂直斬!」等名詞。

按照我的指示,艾基爾等六個人不強行挑戰抵消劍技,而是用盾牌與大型武器進行徹底的防禦。由于他們原本就是坦克型坑家,所以防禦力與HP值都相當高,但還是不可能在不受傷的情況下擋住魔王施放的劍技。每當有華麗的聲音特效炸裂,他們的HP條便會緩緩減少。

而有一名身輕如燕的細劍使就飛舞在這群坦克部隊之間,不用說那當然就是亞絲娜了。絕對不繞到魔王正面與身後的她,只要看見伊爾凡古稍微陷入硬直狀態,便會將全力施放的「線性攻擊」轟進魔王的身體里。當然持續這麼做之後,魔王對亞絲娜的憎恨值便不斷增加,但坦克部隊的六個人也會適時使用「威嚇」的挑釁技能來讓魔王把目標放在他們身上。

只要有任何一項要素出現破綻,戰線馬上會徹底崩潰的危險戰斗就這樣進行了將近五分鍾之久。

終于魔王的HP值只剩下不到三成,最後一條HP已經開始進入紅色區域了。

這個瞬間,一名坦克部隊的成員可能因為一時的松懈而沒有踩穩。腳步踉蹌的他一個不小心就站到伊爾凡古的正後方。

「……快點移動!」

我反射性這麼大叫,但還是遲了零點一秒。魔王感應到「遭包圍狀態」,隨即發出更為凶猛的吼叫聲。

它巨大的身軀往下一沉,接著使出全身力道垂直跳起。在跳躍的軌道上,武士刀與它的身體已經像是旋緊的發條一樣。這是全方位攻擊「旋車」——……

「嗚……哦哦啊啊!」

我簡短地吼了一聲,忘記自己的HP仍未完全恢複,直接從牆壁邊沖了出去。

我擺出像把劍扛在右肩上的姿勢.左腳全力往地板一踢。依照原本的敏捷力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加速度從背後襲來,讓我的身體像炮彈般往斜上方飛出。這是單手劍突進技「音速沖擊」。雖然射程比「憤怒刺擊」短,但能夠把軌道朝向空中。

右手的劍隨即被鮮豔的黃綠色光芒包圍。前方來到跳躍頂點的伊爾凡古,手里的武士刀也正產生深紅色的光輝。

「千萬要……砍中啊————!」

我一邊

大喊一邊伸長右手臂,然後把劍揮落。

愛劍韌煉之劍+6的劍尖在空中畫出一條長長的拱形,最後砍中了正要發動「旋車」的伊爾凡古左腰。

「沙咻!」的強烈斬擊聲響起。會心一擊特有的光線特效在我眼射出。下一個瞬間,狗頭人領主的巨大身軀便在空中傾斜,接著更在無法產生必殺龍卷風的狀態下跌到了地面上。

「咕嚕嗚!」

它一邊呻吟一邊揮動手腳想站起身來。這是人型怪物特有的異常狀態「翻倒」——

好不容易沒有摔倒而順利著地的我,一轉向伊爾凡古便擠出肺部所有的空氣大叫著:

「所有人——全力攻擊!把它圍起來!」

「哦……哦哦哦哦哦!」

艾基爾等六個人像是要把之前全力防守所累積的郁悶爆發出來般大叫著。他們圍住倒在地上的狗頭人領主,同時發動直斬系劍技。被各種顏色光芒包圍的斧頭、錘矛、錘頭,隨著它們主人魁梧的身軀轟了下去。近似爆炸的光線與聲音炸裂,固定顯示在視線上方的伊爾凡古HP值開始迅速地減少。

這其實是一場賭注。如果能在狗頭人領主站起來之前把它的HP歸零,就是我們的勝利。但這家伙如果能順利脫離「翻倒」狀態的話,一定會馬上再次使用「旋車」,而所有人這次一定會被它砍倒。由于我的「音速沖擊」仍在冷卻當中,所以已經沒辦法進行空中攻擊了。

從技後硬直狀態恢複過來的艾基爾等人開始進入下一發劍技的准備動作,同時狗頭人領主也不再掙紮,為了站起來而撐起上半身。

「…………來不及嗎!」

我壓低聲音這麼叫道,然後高聲對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附近的亞絲娜叫著:

「亞絲娜,拜托和我一起使出最後的『線性攻擊』!」

「了解!」

剛說完亞絲娜便立刻回答,我忍不住就揚起單邊嘴角笑了起來。

六個人的武器再次同時發出低吼,魔王的巨大身軀遭受光線特效吞沒。

但等不及光線變淡,魔王便隨著吼叫聲撐起身體。它的HP值僅僅剩下百分之三,並且閃爍著紅光。

艾基爾等人再度陷入硬直狀態而無法動彈。相對的,在「翻倒」當中遭受攻擊的伊爾凡古沒有陷入暈眩或者被彈開,于是它馬上進入垂直彈跳的准備動作。

「沖……啊!」

我剛發出叫聲就和亞絲娜同時往地面踢去。

穿越艾基爾等人之間的縫隙後,首先是亞絲娜的「線性攻擊」刺進了魔王的左側腹。

遲了一會兒,我帶著藍色光芒的劍也從狗頭人領主的右肩口一直砍到了它的腹部。

HP值……還剩下百分之一。

獸人似乎用鼻子冷笑了一聲。但我也報以猙獰的笑容,然後迅速把手腕轉過來。

「哦……哦哦哦哦哦哦!」

劍隨著我用盡全身力量的吼叫往上彈。經過激戰而出現數處缺口的劍刃與剛才的斬擊形成V字型的軌跡,最後由伊爾凡古的左肩口拔出來。這是單手劍二連技「圓弧斬」——

狗頭人領主的巨大身軀忽然失去力量,接著往後方倒去。

似狼般的臉龐朝向天花板,同時發出輕微且尖銳的吼叫聲,它的身體開始出現碎裂的聲音並且出現許多裂痕。

魔王松開雙手,武士刀跟著滾落在地板上。下一個瞬間,艾恩葛朗特第一層魔王「狗頭人領主,伊爾凡古」的身體就變成無數玻璃碎片朝整個朝四方散開。

我因為受到無形壓力而往後仰的視線里,「You Got the Last Accack!」的紫色系統訊息正無聲地閃爍著。

15

在魔王消滅的同時,殘留在後方的狗頭人護衛兵也隨即灰飛煙滅。

掛在周圍牆壁上的火把從暗橘色變成明亮的黃色,覆蓋在魔王房間的微暗一口氣消失,從某處吹過來的涼風跟著帶走激戰所造成的余溫。

沒有任何人想打破到訪的寂靜。最後方的E、G兩隊依然站著,而中陣的A、C、D、F隊則維持單膝跪地的回複待機姿勢,另外以艾基爾為首的B隊「最後的坦克」們全都坐到地板上,茫然地環視著四周,看起來簡直就像害怕獸人之王再度複活一般。

至于我則是保持著右手的劍往上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這樣真的結束了嗎?接下來不會又有「和封測時些微的差異」出現了吧……?

就在這個時候,一只嬌小雪白的手悄悄碰了一下我的右臂,緩緩讓我把劍放下來。站在那里的是細劍使亞絲娜,栗色長發隨風搖蕩的她一直凝視著我。

我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她脫下連帽斗篷之後顯露出來的臉龐,竟然美麗到讓人懷疑:這真是屬于玩象的容貌嗎?面對我茫然注視著她美貌的視線,亞絲娜——可能也只有現在——完全沒有露出厭惡的表情,只是默默地持續承受著,最後終于輕聲呢喃:

「辛苦了。」

聽見這句話後,我終于確信一切都結束了……八千人的玩家持續被關在第一層里的這個最大障礙終于解除了。

這時系統簡直就像在等候我的認知般,在我視線當中顯示了新的訊息。那是獲得的經驗值與分配到的珂爾,以及——獲得的道具。

在場看見相同訊息的所有人,這個時候臉上才又有了表情。經過一瞬間的醞釀後,立刻爆發出「哇!」的歡呼聲。

當中有高舉雙手歡呼者、與同伴互相擁抱者,甚至還有表演亂七八糟舞蹈者。在暴風般的喧囂當中,有一道人影緩緩從地板上站起身並往我這里靠近,原來是雙手斧使艾基爾。

「……很漂亮的指揮,當然最後的劍技更是精采。Congratulation,這是屬于你的勝利。」

巨漢以完美發音說出途中那個英文單字後,隨即閉起嘴巴露出粗獷的笑容,他握緊巨大的右拳並朝我伸過來。

我雖然想著應該怎麼回答,但腦袋里卻連一句帥氣的台詞都想不出來,于是只能低聲說了句:「過獎了……」。我接著又覺得至少該跟對方碰個拳頭而舉起右手。

就在這個時候。

「——為什麼!」

背後忽然傳來這樣的叫聲。那帶點沙啞,幾乎像在哭喊般的聲音讓大房間里的歡呼聲瞬間消失。

把視線從亞絲娜與芟基爾身上移開而往後看的我,一瞬間想不起眼前這名穿著輕鍾甲的男性短彎刀使究竟是什麼人。但當他從扭曲到極限的嘴巴里擠出下一句話時,我終于了解了。

「——為什麼你要見死不救,就這樣讓迪亞貝爾隊長喪命呢!」

這個男人一開始就是C隊……也就是目前已亡故的騎士迪亞貝爾的同伴。稍微移動一下視線,就能看見他身後四名剩下來的成員也表情扭曲地站在那里。其中甚至有人已經流下眼淚。

我再度看了一下短彎刀使,接著低聲說出真的搞不懂是什麼意思的一句話。

「見死不救……?」

「沒錯!因為……因為你不是知道那個魔王使用的劍技嗎!你要是一開始就提供這些情報的話,迪亞貝爾隊長就不會死了!」

他這泣血般的叫聲讓剩余的聯合部隊成員產生了騷動。接著更傳出「話說回來好像真是這樣……」「為什麼……?攻略冊里明明沒有寫啊……」等聲音並逐漸影響在場的所有人。

這時回答這個問題的,果然是我早已預料到的牙王——

結果並非如此。他只是站在遠處,像是在忍耐什麼般緊閉著嘴巴。但是他指揮的E隊里跑出一個人,來到我附近後便用右手食指指著我大叫:

「我……我知道!這家伙是封測玩家!所以不論是魔王的攻擊模式還是高獲利的任務與練功場他全都知道!明明知道卻瞞著我們!」

即使聽到他這麼說,短彎刀使等C隊成員臉上也沒有出現驚訝的表情。因為雖然應該沒有從迪亞貝爾那里聽見消息——和我同樣是封測玩家而對同伴隱瞞身分的迪亞貝爾,應該不會主動提出封測玩家的話題才對——但當我分辨出所有人應該都是初次見過的大刀劍技時,他們就已經確信我是封測玩家了吧。

這時短彎刀使的雙眼反而出現強烈的恨意,接著再度想要大叫些什麼。

這時阻止他的,是和艾基爾一起擔任坦克部隊直到最後的錘矛使。他禮貌地舉起右手,以冷靜的聲音說:

「不過昨天發布的攻略冊里,就已經寫著魔王的攻擊模式是封測時期的情報了對吧?如果他真的是封測玩家,應該也只擁有和攻略冊里同樣的知識吧?」

「這……這個…………」

這時短彎刀使又代替安靜下來的E隊成員,以充滿憎惡的口氣說出:

「那本攻略冊也是騙人的,是那個叫作亞魯戈的情報販子所發布的假情報。我想那家伙一定也是封測玩家,所以怎麼可能免費告訴人真正的情報呢。」

——糟糕,現在的情況非常不妙。

我默默地屏住呼吸。如果目標只是我的話.我願意接受任何的指責。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些人把恨意也轉移到

亞魯戈以及其他封測玩家身上,但是——但是,我該怎麼做…………

瞬間低下頭去的我,看著淡黑色地板的視線里再度鮮明地浮現出依然存在的系統訊息。上面標示著獲得經驗值、珂爾以及道具…………

剎那間。

我的腦袋里出現一個點子,但馬上就有強烈的心理糾葛襲上心頭。如果實行這個點子,那麼我今後不知道會遭受到什麼樣的報複,甚至有可能遭遇到我過去相當害怕的暗殺。但是——說不定可以避免這些人把敵意放在亞魯戈等其他封測玩家身上……

看見我保持著沉默,身後一直忍耐到現在的艾基爾與亞絲娜終于同時開口了。

「喂,你這人……」「我說你啊……」

但我的雙手用微妙的動作制止了他們兩個。

我往前走出一步,故意做出驕傲的表情並以冷淡的眼神看著短彎刀使的臉。我接著又聳了聳肩,盡可能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宣告:

「你說我是封測玩家?拜托別拿我和那些外行人相提並論好嗎……」

「你……你說什麼……?」

「給我聽好了,你先仔細想想。SAO的CBT可是相當相當難被抽中的。你以為被抽中的一千個人里面能有幾個真正的MMO游戲玩家?那些人幾乎都是連怎麼練功都不知道的初學者啊,現在的你們都比那些人還要強呢。」

聽見我極度輕視的發言後,其他四十二名玩家全都靜了下來。這時現場的空氣變得跟魔王戰之前一樣冰冷,而且還化為無形利刃劃過我的皮膚。

「——但我和那些家伙不一樣。」

我故意露出冷笑,接著繼續說下去:

「我到達了封測玩家里沒人能夠到達的樓層。之所以會知道魔王的大刀劍技,是因為我在更高的樓層里和使用大刀的Mob戰斗過幾百次了的緣故。我當然還知道許多其他的情報,亞魯戈那些根本算不了什麼。」

「…………怎麼這樣……」

一開始指責我是封測玩家的E隊男隊員以沙啞的聲音說道。

「你比封測玩家還要誇張……根本是作弊了嘛,應該叫封弊者才對!」

周圍開始傳出幾道「沒錯,封弊者,封測玩家里的作弊者」的聲音,最後聲音全都混在一起,而「封弊者」這個帶有奇妙語感的名詞也傅到我的耳里。

「……『封弊者』,這倒是不錯的稱呼。」

我笑了一笑,然後一邊環視在場的眾人一邊以清晰的聲音宣布:

「沒錯,我就是『封弊者』。今後不要把我當成一般的封測玩家了。」

——這樣就可以了。

這樣就可以把目前應該還剩下四~五百人的封測玩家再細分為兩個種類。一種是占大多數的「只比初學者好一點的封測玩家」,而另一種就是極少數的「獨占所有情報的卑鄙封弊者」。

今後新手玩家的敵意應該全部會朝向封弊者才對。就算封測玩家的身分被發現,應該也不會馬上被仇視了。

但相對的,我將再也無法以公會或小隊成員的身分在前線作戰……不過這其實也沒有多大的改變。我本來就一直是一個人,而且今後也將貫徹獨行玩家的身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把視線從臉色蒼白而默默無語的短彎刀使、C隊隊員以及E隊的男性身上移開之後,我便打開選單視窗並且以指尖叫出裝備人偶。

我拉下目前裝備在身上的深灰色皮革大衣,把剛才魔王掉落的稀有品「午夜大衣」設定在身上。結果立刻有一道小小的光芒包圍我的身體,破舊的灰色料子開始變化為帶有光澤的漆黑皮革。而且下襬也變得相當長,底端一直來到我的膝蓋下方。

我迅速翻動這件黑色長大衣,朝背後——魔王房間深處的一扇小門轉去。

「我會去把通往第二層的轉移門有效化。從上面的出口到芏要街道區之間還必須經過一部分練功區,敢跟過來的話就要有覺悟可能會被首次看見的Mob干掉。」

這時艾基爾與亞絲娜一直凝視著准備往前走的我。

他們兩個人都露出已經了解一切的眼神。而這也讓我內心稍為感到救贖。我對兩個人露出些微的笑容,然後大步前進,直接推開設置在領主王位正後方那道通往第二層的門。

爬完狹窄的螺旋狀樓梯後再度出現一扇門。

我靜靜將其打開,結果馬上就有難以置信的絕景映入眼簾。門的出口被設置在陡峭的懸崖中段,雖然可以看見通往下方的平台狀階梯沿著岩石表面往前伸展,但我還是先環視了一下第二層的全景。

與富含各種地形的第一層不同,第二層盡是連結在一起的圓桌狀岩山。山的上部覆蓋著看起來非常柔軟的綠草,此外更有許多大型的野牛系怪物緩步于其中。

第二層主要街道區「烏魯巴斯」是將整座圓桌形山脈中央部分掏空之後所形成的城市。我走下這里的樓梯之後,只要穿過方才提及的大約一公里左右的練功區,然後觸碰設置在烏魯巴斯中央廣場的「轉移門」,該設施便會開始運作並與第一層「起始的城鎮」的轉移門連結。

即使我不幸死在半途——或者只是呆呆坐在這里,魔王消滅的兩個小時後轉移門還是會自動打開。但今天最初的攻略部隊將挑戰魔王的消息應該已經傳遍起始的城鎮,所以目前一定有許多玩家聚集在轉移門前,等待著藍色傳送大門出現。雖然為了這些引頸期盼的玩家,我應該盡快趕到烏魯巴斯去……但我應該還是有再享受一下眼前絕景的權利才對。

我往前走了幾步,在從岩石表面伸展出去的平台邊緣坐了下來。

在峰峰相連的岩山遠方,可以從艾恩葛朗特的外圍開口處看到些許藍天。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待了幾分鍾。結果不久之後,便從身後的螺旋階梯傳來一道往上爬的細微腳步聲。看見我沒有回頭,腳步聲的主人也在走出門口的地方站了一會兒,接著輕呼出一口氣之後才再度走到我旁邊坐下。

「我不是說別跟過來了嗎…………」

我剛這麼低聲說完,闖入者便用不滿的聲音回答:

「你才沒說呢,你是說有被干掉的覺悟就可以過來吧。」

「是這樣嗎……那抱歉了。」

我縮了縮脖子,接著瞄了一眼坐在旁邊的細劍使那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相當美麗的臉龐。她也一瞬間把淺棕色的眼睛朝向我,但隨即把視線移回下方的風景上,混雜著歎息說了句「真是漂亮」。

「艾基爾先生和牙王有話要告訴你,」

「是嗎……他們說什麼?」

「艾基爾先生說『第二層魔王攻略戰也一起努力吧』。而牙王則是說……」

亞絲娜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一臉認真地試著學牙王講話的口氣說:

「……『雖然你今天救了我,但我還是沒辦法認同你。我會用自己的方法來攻略游戲』。」

「這樣啊……」

這句話在我腦袋里重複了幾次之後——亞絲娜又輕輕咳了一聲,然後一邊別過頭說:

「還有……這是我的傳言。」

「什……什麼?」

「你在戰斗中叫了我的名字對吧?」

我先愣了一下才想起的確有這件事,我確實在某個時間點直接就叫出了她的名字。

「抱……抱歉,直接就叫你的名字……還是說我的發音錯了?」

這次換成亞絲娜露出驚訝的表情。

「發音錯了……?說起來——我沒告訴你我的名字,而你也沒告訴過我吧?你是從哪里知道的?」

「啥?」

我忍不住叫了出來。還問從哪里知道的——我們現在仍是同一小隊,所以我視線上方依然表示著一大一小兩條HP條,而小條HP的下面清楚地顯示著「Asuna」五個英文字母…………

「啊……難……難道……你是第一次和人組隊……?」

「是啊。」

「…………原來如此。」

我忍不住露出微笑,接著舉起右手指著亞絲娜視線的左端附近說:

「這邊附近應該可以看見自己之外的追加HP條吧?下面沒有寫什麼嗎?」

「咦……」

亞絲娜低聲回應了一下,接著便把臉往左轉,而我的指尖也反射性地撐著她的臉頰。

「臉動的話HP條也會跟著動啊。你要固定臉部,只把眼睛往左移動。」

「這……這樣嗎?」

亞絲娜僵硬地移動淺棕色眼珠,最後終于捕捉到我看不見的文字。她帶有光澤的嘴唇隨即發出兩個音節:

「桐……人……桐人?這就是你的名字?」

「嗯。」

「什麼嘛……原來一直寫在這種地方啊……」

如此呢喃著的亞絲娜,身體忽然間震動了一下。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手掌還放在她臉頰上,這樣簡直就像——某種預備動作一樣嘛。

我急忙放開手,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頭轉到一邊去,結果幾秒鍾後,我似乎——聽到了嘻嘻的竊笑聲。咦,難道她在笑嗎?雖然內心想著「那個使出超絕『線性攻擊』來無

情屠殺狗頭人的亞絲娜小姐笑了?」,並且湧起想看看那張臉的強烈欲望,但我還是拚命忍耐。

可惜的是笑聲馬上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平靜的聲音。

「其實呢……桐人,我是為了跟你道謝才會追過來的。」

「……是為了奶油面包和浴室嗎?」

我忍不住這麼詢問,結果有些恐怖的聲音先回答了「才不是呢」,但馬上又接著說「嗯……這兩件事也包含在內啦」。

「總之……有很多事。很多事都該跟你道謝。我……第一次在這個世界里,有了自己的目標與想追求的東西。」

「這樣啊…………是什麼?」

亞絲娜瞄了我一眼,短暫地微笑了一下後才說了一句:

「秘密。」

接著她便站起身來往後退了一步。

「……我會努力,努力地存活下來並且變強。為了能夠達到自己的目標。」

我依然背對著她,緩緩點了點頭後表示:

「嗯……你一定可以變強。我指的不只是劍技,你將會獲得比劍技更強大更貴重的力量。所以……如果哪一天有你信任的人邀請你加入公會,那就不要拒絕。因為獨行玩家有絕對無法跨越的界限……」

「………………」

幾秒鍾內,只能聽見亞絲娜的呼吸聲。

但她不久後卻說出令人出乎意料的話。

「……下次見面的時候,告訴我你是怎麼把我搬離迷宮區的。」

「嗯……」

原本想說「那很簡單」的我把話吞了回去。最後只回答了一句「好吧」,但忽然又想起某件事情而開口繼續說道:

「對了……還有一件事情得對你說。就是前天會議開始之前,我准備跟你說些什麼……」

沒錯——我現在一定得訴她這件事才行。身為自私的封測玩……不對,應該說是「封弊者」,我應該要負起一部分造成兩千人喪生的慘劇,並把她逼入絕望深淵里的責任。

但就在我准備把事實說出口前,亞絲娜已經靜靜地搖了搖頭。

「不用了。你一路走來的道路……以及你接下來要獨自前往的地點,我都已經知道了……但是……但是我總有一天也會…………」

細微的呢喃聲到此中斷。在短暫沉默之後,我又聽見沉穩的道別聲。

「那……再見啰,桐人。」

接著就是開門聲、腳步聲以及砰磅的關門聲。

我就這樣一直坐在突出于斷崖的平台上,直到假想空氣不再記迤亞絲娜殘留下來的香味情報。雖然想思考她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但又覺得現在不了解也沒關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並站了起來。先瞄了一眼亞絲娜離開的門,接著才改變身體的方向,開始一步步走下由懸崖往下降的階梯。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數起了這不斷蜿蜒的階梯數量,結果發現每四十八階就會轉折一次。稍微想了一下這個數字有什麼意思後,隨即發現這是六X八——也就是聯合部隊的人數。如果以這樣的陣容挑戰第一層魔王,而且又沒有任何犧牲者出現的話,那麼從樓梯的這個轉角平台到下個轉角平台之間就會擠滿了人。

但是設計這個區域的游戲設計師應該沒想到最後會是由一名玩家獨自走下階梯吧。

這條道路好像是在暗示我今後的際遇一般。不論往前或往後看,都看不見任何人影。我只能一個人獨自走在這不斷下降的階梯上…………

但是。

當我不知道來到第幾個轉角平台時,視線右端忽然有一個小小的來信圖樣閃爍著。

這是即使不在同一層也能接收的朋友訊息,而我登錄為朋友的玩家就只有兩個人而已。一個是最初交到的朋友克萊因——而另一個則是情報販子,老鼠亞魯戈。

當我一邊想究竟是哪一個一邊打開訊息後,馬上發現寄件人是亞魯戈。

「好像給你添了很大的麻煩啊,桐仔。」

這個開頭讓我忍不住說出「消息傳得太快了吧!」。我為了繼續閱讀而卷動文章,發現下面只寫著另一行字。

「我願意提供一個免費的情報當作賠罪。」

——哦?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一邊繼續行走一邊叫出全息圖鍵盤,迅速地打起回信來。

「那親口告訴我你畫胡須的理由。」

當我按下傳送鍵並再次發笑時,剛好也來到第二層的大地,于是我便開始朝著主街區「烏魯巴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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