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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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介紹,我是婓代爾·葛詹尼加。不知道是什麼因果關系,我竟然在月面當起了總統。』

一名滿臉胡須的中年男子站在講台上這麼說,會場隨之掀起一陣笑聲。

就像注冊商標,葛詹尼加依舊把襯衫袖子卷得高高的,讓暴露在外的手臂倚在講桌上,探出身子在說話。

『不過,想一想能夠擁有這份榮耀,在今天這個值得紀念的典禮受邀演講,當個總統似乎也不賴。』

掌聲響起。

葛詹尼加也展露笑容舉高右手後,聽眾隨即安靜下來。

葛詹尼加收起笑容,露出月面第六任總統該有的表情,開口說:

『我完全沒有要反對自由市場主義或競爭的意思,但大家都知道月面的貧富差距持續拉大中。擁有財產的人,累積越來越多的財產,富裕者越來越富裕。必須有極大的良心,才可能讓這樣的狀況改正過來,而我深信月面上存在著足夠的良心來改變局面。』

葛詹尼加留著如陽焰般的山羊胡,體格也相當壯碩,乍看下顯得粗獷,但他賣力擠出話語的說話態度帶著一股能夠深深撼動聽眾的魅力。

「葛詹尼加先生越來越懂得怎麼演講了。他以前只知道在那邊吼來吼去。」

耳邊低聲響起這般輕率的話語。我轉頭看向身旁後,看見馬可露出調皮的表情輕吐舌頭。第一次見到馬可是在四年前,當時他就是個口才流利的小子,經過四年的歲月後,罵人的功力可說磨練得爐火純青。

不過,如果把這樣的感想說給理沙聽,理沙肯定會說一些跟離家出走那時候的我比起來,根本是小巫見大巫之類的挖苦話語。

『包含我在內,目前的政權團隊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但我們在議會上持續奮戰著。只不過,反抗勢力相當強大而且非常頑固。這場追求公平性的戰斗,我們一分一秒都不會松懈,也不能松懈。』

掌聲響起。

「對了……判決的時間快到了,不知道結果怎樣?」

「……我也不知道。」

「不論結果如何,感覺又會吵上好一段日子。」

「很難說吧。如果以地球的概念來說,一個四年前在月面發生的事件,恐怕相當于三十年前的事件。沒有人會記得的。」

「阿晴先生,你還是一樣都沒變。」

「我會當你是在誇獎我。」

「這當然是一種誇獎。」

『……因此,能夠獲邀參加今天這個意義深重的落成紀念典禮,我不僅感到光榮至極,也帶給了我極大的鼓舞力量去面對更高難度的挑戰。最後,我希望大家給另一位擁有強大的意志力和能力,一路推展這個偉大的計畫過來,未來也將與我共患難下去的「月面英雄」──川浦良晴先生熱烈的掌聲!』

隨著葛詹尼加的手指向我這方,聽眾的視線一齊集中過來。聽眾當中,有人看似生活富裕,也有人一身工作服的打扮,像是剛剛從工作地點急忙趕來。演講會場設置在全新集合住宅圍繞四周的中庭,暖烘烘的午後陽光輕柔地灑落下來。

盡管不喜歡拘泥禮數的事情,我還是乖乖從貴賓席上站起身子,輕輕行了一個禮。我的胸前別著令人害臊的紅色緞帶,但對于這點,我也說服自己這是自我職責之一。而且,鼓掌的人們當中,甚至有人熱情得特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為了不背叛他們的期待,我必須當一個英雄。

等到掌聲漸漸轉弱後,我再次低頭行禮,坐回椅子上。

『聽到大家的掌聲如此熱烈,我身為現任總統,忍不住要禱告,希望他不要出來參加下一任的總統大選。』

人們發出笑聲回應葛詹尼加的玩笑話,也給了他熱烈的鼓掌聲。

葛詹尼加走下講台後,另一位貴賓被點了名,一名中高齡紳士隨之走上講台。

「阿晴先生,時間到了。」

馬可一邊看著過時的手表,一邊說道。這時,我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

在回頭確認之前,對方先把手搭在這方的肩膀上,我因此知道對方是葛詹尼加。

「就在此刻,將成為公開資訊。」

葛詹尼加用著比在講台上更符合政治家作風的聲調說道。

「凱文·雷斯的上訴被駁回了。已確定是有罪的判決。」

「阿晴先生!」

馬可輕輕尖叫似的呼喚我的名字。對于葛詹尼加的話語,我只是閉上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我內心的情緒沒有一絲波動,我猜應該是因為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件。不對,不是這樣的關系。

四年前巨大企業阿法隆甚至擁有股市太陽王的稱號,但因為我和艾蕾諾亞·修拜崔爾一起揭穿其非法行為的會計丑聞而倒閉,經營團隊也因此必須接受審判。然而,阿法隆的企業規模過于龐大,加上非法行為過于大膽且錯綜複雜,導致至今仍無法厘清事件的全貌。或許應該說搞不好就連凱文·雷斯本人也沒有掌握到整體的狀況。更重要的一點是,進行審判時經營團隊的主要人物在被告席上一字排開,並化身為鎂光燈捕捉的獵物,卻不見如猛禽般發出犀利目光、體格壯碩的五十來歲男子身影。

在阿法隆的資金面以及投資策略上,理應涉及最深的葛雷夫·高登夏爾,又名巴頓·古拉鐸斐森的男人銷聲匿跡了。對于這點,當然可以譴責月面司法制度的力量太過薄弱,但在公司說明會上,本來就說明過巴頓一直是在地球執行職務。倘若巴頓是住在沒有與月面簽訂罪犯引渡協議的國家,根本拿他沒轍,況且在地球上,甚至是先進國家,也有國家不認為違背倫理道德的經濟行為是一種犯罪行為。

再說,憑巴頓的狡猾程度,理應早就設想周全,事先取得這類國家的公民權;這是打理自身的素養之一了。

不過,在少了一名重要人物的狀態下,還是進行了莊嚴的審判,世界也持續轉動,沒有因此停下腳步。阿法隆的股票在被剝去虛假的外殼後成了廢紙,投資阿法隆的人們失去了一切。阿法隆幾乎變成只存在于帳簿上、如幻影一般的公司。

阿法隆這般詐騙企業從月面上消失當然是值得開心的事,但想到被卷入阿法隆垮台風波的人們,就讓我無法打從心底感到開心。事實上,雖然我被視為將惡煞趕出市場的英雄而受到大力贊揚,但另一方面也收到不少失去一切的人們所奉送的懷恨話語。當中有很多視為賺未來的退休金,而投資了阿法隆股票的阿法隆職員。他們每天認真工作,和經營團隊的非法行為一點關系也沒有。然而,他們卻失去了工作、退休金,也失去了以備未來的儲蓄,而且是在毫無預警之下。

不用說也知道他們是在看了新聞節目等報導後,才知道阿法隆的所作所為,盡管知道那是非法行為,但他們心中想必也有話想說。

謊言也可以變成真實,只要永遠不要醒來就好了啊!

然而,我和艾蕾諾亞也只能遵照自我的信念選擇那麼做。我們怎麼可能視而不見?艾蕾諾亞為了實現正義,而我為了讓過去做出了斷,除了那麼做,沒有第二條路可選了。

如果要形容那是一種自我的行為,或許是吧。行為會伴隨結果,也會產生責任。我不會找藉口。因為那是我在願意接受一切之下,決定走自己相信的路。

所以,當我聽見阿法隆的前CEO凱文·雷斯被判必須入獄服刑的消息,內心卻沒有掀起漣漪,或許是代表我有所成長吧。

葛詹尼加還搭著我的肩,我把手搭在他的手上,輕輕握住。

「這算是告了一個段落。」

「是啊,還有一大堆對象等著我們去對抗。」

葛詹尼加使力晃動我的肩膀這麼說之後,帶著安全特警離開了。說到我和這位第六任總統婓代爾·葛詹尼加的結緣,也是在四年前。在揭穿阿法隆的非法行為之際,我和艾蕾諾亞受到無數的阻礙而就快低頭認輸時,把希望托付給葛詹尼加視為最後的掙紮。

當時,葛詹尼加在月面的地位要形容是如異教徒一般的政治家一點也不誇張。我和艾蕾諾亞會向這樣的對象主動提議,可說算是一種交易。葛詹尼加以他擁有的強烈個性以及信念,堅持當一個為民眾出聲的人,但在「賺錢才是正念」的月面上,根本沒有被好好正視過。不過,也正因為如此,葛詹尼加才會是適當的人選,讓我和艾蕾諾亞可以托付試圖實現的目標。另一方面,葛詹尼加那一方似乎也因為阿法隆的非法行為與牽動月面存活的電費有直接關聯,而直覺到可藉此站上符合其自我政治信念的大舞台。

最後,葛詹尼加沒有辜負我和艾蕾諾亞的期望,成功讓阿法隆的非法行為演變成政治問題。葛詹尼加讓因為電費高騰而憤慨不已的人們,得知電費上漲的原因來自于一間企業的貪欲,成功引爆人們的怒火。葛詹尼加利用這股怒火逼得阿法隆垮台,同時也以符合政治家的作風精明地讓自己搭上順風車,在總統大選上獲得壓倒性的勝利。

這一連串的騷動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年的歲月。

這段歲月里,有的改變了,有的沒有改變。

說到可明顯看出有所改變的事情,應該是我和馬可都長高了,還有我的身體已經從八年前的咒語中得到解脫。

四年前,為了把阿法隆逼得走投無路而與艾蕾諾亞四處奔走時,我又傷了一個女孩的心。不知道可不可以形容成是「打擊療法」,那時我重新正視到自己有多麼窩囊,因而得到向前邁進的動機。

或許應該說我領悟到想要在不傷害任何人之下,在世上生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事情。

重點不在于不傷害某人,而在于造成傷害後該怎麼做。

所以,現在的我沒有撐著拐杖。我聽到葛詹尼加告知凱文·雷斯的判決後,之所以也表情不變,純粹是因為不被話題吸引。

我必須向前邁進。

看見另一位貴賓走上講台後,我出聲催促馬可起身:

「走吧!我們還有該做的事情。」

「是。」

我和馬可打算中途離席之際,貴賓仍持續演講,典禮也持續進行著。

這場典禮是為了慶祝因應月面的不動產價格持續高騰,導致無殼蝸牛問題日趨嚴重,而正式啟動住宅支援計畫。如今在月面上,即使擁有正常工時的工作,還是找不到定居處的人並不罕見。原因是就連高價位住宅也會被搶購一空,所以低價位住宅的開發一延再延,導致低價位住宅嚴重的不足。

這次的計畫內容是在違背經濟原理之下,建蓋利潤極低的低價位住宅,而有一大半出席這場典禮的人幸運以合理價格入住蓋得金碧輝煌的住宅,其余的則是願意提供資金作為基金的贊助者。

我看向主辦單位的座位後,和其中一人對上了視線。

她是無論身在何處,總是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顯得從容不迫的理沙。

我輕輕舉高手打招呼後,理沙送來了秋波。

「理沙小姐不再穿修女服了嗎?」

發現我和理沙的互動後,馬可用著感到有些遺憾的口吻問道。

「她說穿修女服很難行動,針對各方面都是。」

「……好可惜喔。」

在月球出生卻迷戀于地球文化的馬可,一副感到遺憾至極的模樣說道。

不過,走出中庭後,馬可早已忘懷遺憾的情緒,他一邊拿出行動裝置,一邊坐進事先叫好的計程車車內。在以前,這算是一種相當奢侈的服務,但最近不再是了。

畢竟凡事都有可能變得陳腐,另一方面也因為已經得知阿法隆其實沒有從事電力生產,所以發電企業紛紛競相大量增設發電板,電費因此再次回到合理的水准。

月面圓頂內部的氣溫也恢複成地球上說的春季氣候,今天的天氣也再適合舉辦典禮不過了。

「麻煩載我們到薛丁格街。」

馬可這麼說之後,司機點點頭,隨之駛了出去。

「對了,阿晴先生。」

「嗯?」

「針對阿拉伯裔要出資一事,要怎麼處理呢?」

我一邊望著住宅支援計畫下的建築物往視野後方流去,一邊說:

「只要符合標准就接受,不符合就不接受。」

「……阿晴先生還是一樣那麼嚴格……其實金額頗大的呢!」

在至今仍以原油為動力來源的地球,被稱為「Oil Money」的石油資金之龐大,可說與其他資金相差懸殊。

而在投資世界里,資金就等于剩余的生命值。

「金額大歸大,但我們現在並不缺錢,還是說你覺得只要能夠增加賭金,管他什麼資金都願意接受?」

「我是不至于會那麼認為……我只是覺得不想斷了這條線,以免未來會有資金需求。」

馬可一副埋怨的模樣說道,但我明白他是因為知道我不可能點頭答應,才刻意這樣說話。

等到那棟建築物在視野里消失後,我才面向前方說:

「忠于信念。這點和結果一樣重要。」

車子就這麼往月面的權力和財富聚集之地──牛頓市加速前進。

成功會引來成功、金錢會引來金錢。

這是世間的真理,而在學術界,則是畢恭畢敬地為這般真理冠上「馬太效應」之名。因為幾千年前撰寫的聖經當中有一卷書名為「馬太福音」,而這卷福音書里寫著相同的真理。(注:馬太效應(Matthew Effect)是指好的越好、壞的越壞、多的越多、少的越少的一種兩極分化現象。來自于聖經《新約·馬太福音》中的一則寓言。)

不論是人口、面積或曆史,月面每一方面都比地球的規模少了不只一位數,唯獨在財富累積這一塊,比任何大國都表現得出類拔萃。

月面被形容是人類的開拓前線而展開曆史,最初是藉著一些靠頭腦吃飯的新銳像是在強調地球的重力過于沉重而來到月面,以及受不了地球上的束縛及枷鎖,而帶著少得可憐的財產和希望前來的人們,才一路發展過來。

月面以人類史上罕見的速度一路發展,過程中當然帶來眾多問題,但每次都能夠勉強克服難關。

尤其多虧了以地球的標准來說,低得近乎無稅的稅率,以及可形容是采放任主義的法規制度,使得月面化身為賺錢的理想鄉。雖然過去教宗大人曾譴責月面是一個利欲薰心的地方,但到了現在,在梵蒂岡運用莫大捐款的教會機關也钜額投資月面的事實已成為公開的秘密。

月面聚集了為了追求財富而殺紅眼的一群人,其中心地的牛頓市依舊是熱鬧無比,並且充斥著這個財富和欲望交織的地方,才會有的傲氣、華麗以及自由氛圍。

在這般氛圍的牛頓市里,以薛丁格街最大放異彩,已成長到世界最大規模的金融街。車子載著我們來到與薛丁格街隔了一條街、氣氛相較甯靜的地區。

馬可忙著支付車資時,我早一步走下車。在四年前我必須撐著拐杖才能走路,但那已經是過去式。現在我偶爾會帶著拐杖出門,但那是因為世人覺得我和拐杖是一體的。

世人認為我是打倒阿法隆的英雄,對我來說,這樣的評價固然教人感到難為情,但在事業上,明顯帶來了加分效果。喔!原來你就是那個人啊!即使是第一次見面的對象,我也能夠藉此得到切入話題的機會,並且博取信賴。

比起少年時期,或是少年時期過後的那四年,我自認現在多少變得強悍。對于往事,我現在能夠冷靜回想,也自認在追求偉大夢想時,懂得考量現實面。只不過八年前的我如果聽到現在的夢想,可能會忍不住皺眉頭吧。說起來,現在的我和現任總統的親密關系足以讓大家認為我們是搭檔,八年前的我想必不曾這樣想像過。就算是四年前的我,恐怕也不曾想過吧。

現在,我處在再優勢不過的立場。

所以,必須好好活用「現在」。

我這麼心想,並做了一次深呼吸。腦海里浮現克莉絲說過的話。

──現在正吹起一陣非常猛烈的風。張開雙手的幅度越大,就能夠乘著風飛得越高。

于是,我伸長雙手,迎向那陣風。

就為了找回八年前不小心失去的存在。

那個一頭黑發、全身黑衣,老是臭臉不愛笑,就像愛生悶氣的貓咪一樣的存在。

「阿晴先生!」

陷入沉思之中時,忽然有人呼喚我的名字。

而且,那個人不是馬可。

我抬頭一看,發現熟面孔的同行年輕人出現在眼前。月面上很多年輕人都賺得不符年紀的龐大金額,但要說這個人是當中最賺錢的一個一點也不為過。他是約翰·伊果。

「真是太剛好了!我正打算去找您商量事情呢!」

伊果在臉上浮現親切的笑容跑了過來。

他的態度像根本沒看見馬可的存在,馬可也毫不客氣地露出凶狠的表情。這般對峙的畫面之所以會上演,應該是因為兩人一個像看門的守衛,另一個則是試圖闖關的不速之客。

「抱歉,我等下有幾個會議要去參加。」

「喔,那是肯定的,我知道自己的賺錢能力還不足以讓阿晴先生您停步!」

如同財富會引來財富,成功也會引來人緣。自從打倒阿法隆之後,我在投資界里成了名人。大家認為我是一個不論面對多愚蠢的事情,也絕不放棄地堅持往前邁進,最後終于揭發惡煞的偉大英雄。

我個人覺得這樣的評價過高,但當我這麼解釋時,又會被說謙虛的態度更是英雄會有的表現。所以,最近我索性就不多做解釋了。而且,在月面上,不論你願不願意,都會單純依投資表現來評斷一個人的價值。

雖然投資也要看運氣好壞,但只要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累積,投資表現就會隨著實力達到平均化,過高的評價最終也會成為符合真實自我的評價。

「今天是您的計畫的紀念典禮吧?請問典禮在哪里舉辦的呢?是在格蘭德中央飯店嗎?」

「怎麼可能在那種地方舉辦。地點是在過去被稱為紅谷區……算了,你應該沒聽過吧。以地球來說,就是在屬于貧民區的地方。不過,那里現在已經煥然一新了。」

「是喔

……不過,好羨慕喔。等我能夠運用的資產規模再大一點的時候,我也想要朝向您那邊的世界,就是慈善界邁進。畢竟那是一種大人物的象徵。到時候還請您務必多多給予指導喔。」

我和馬可踏著步伐前進,緊跟在一旁的伊果在臉上露出天真到了極點的笑容,跟著我們一起搭上老舊大樓的電梯。伊果的職業是在同一樓層設有辦公室的新興投資基金公司經理人,年紀應該只有二十歲、甚至未滿二十歲。

伊果的運用績效高得嚇人,一年竟達到一千三百二十%。(注:運用績效是指運用資產後得到的損益率。)

伊果是一個月面成功者的標准例子,我如果沒有在八年前摔一跤,並且順利走到現在,想必也會變成像他一樣吧。

「對了,我今天有一支個股想要聽一下您的意見。說到這支個股,那可是難得挖到的一塊寶。雖然哈羅德兄弟的少根筋分析師非常嚴厲地批評這支個股,但我就是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所以試著調查了一下。結果我發現根本就是那些家伙看錯了數字。因為呢──」

在電梯里伊果依舊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我知道那是因為他陷在持續贏得勝利的人特有的興奮狀態之中。想要贏得超出一千三百%的獲利,幾乎要全勝到底才可能做到。如果自己的每一筆投資都是正確的,心態上難免會覺得自己就像是宇宙的支配者吧。

我適時出聲附和,伊果對著我說個不停,還特地用紙張列印出他關注的那支個股分析表遞給我。一般人理所當然會有「絕對不會把絕佳的賺錢機會泄漏給他人知道」的想法,但不能套用在伊果這類家伙的身上。一個覺得自己是宇宙支配者的成功者,他們會認為想要找到多少把,就有多少把可打開成功之門的鑰匙,所以就算有一兩個賺錢機會被某人搶先一步,也毫不在意。比起在意這點,讓某人得知他們的能力以及先見之明更加重要,對于認定是同伴的對象,他們會想要與對方共享成功。意思就是一個人如果已經賺得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金錢,下一步就會想要追求社會評價。

他們沒有惡意的。他們只是天真到了極點,而且無比樂觀。

「我會參考看看的,謝謝!」

接下伊果手中的個股分析表後,我一邊輕輕遞給馬可,一邊禮貌地做出回應。以數字來說,即使在富裕的月面上,伊果也算是相當有錢的人,這樣的一個人卻因為我只是禮貌回應一句,就高興得快要飛上天。

電梯門打開後,聚集在電梯前方的休息區、和伊果屬于同類的家伙們一齊看向這方。今天明明是股市休市的日子,這些人的腦袋里卻沒有放假的概念。

大家爭先恐後地不知道想要說些什麼,但我露出苦笑帶過。多虧馬可宛如看守人一般擋在中間,讓我勉強逃過像搖滾明星一樣被擠來擠去的命運。

「阿晴先生,那我們晚上見喔!」

伊果方才想必是一直在路邊等我現身,他一副想要在競爭對手面前炫耀的模樣這麼說。這明明就像輕率冒失的學生才會有的舉動,但他們的銀行戶頭里卻有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金額蠢蠢欲動。

月面是一個頹廢、顛倒錯亂的世界。到了最近,我慢慢能夠體會地球人會這麼形容月面的心情。

我心想現在如果回頭,又會替自己找麻煩,于是隔著肩膀輕輕揮了揮手。「可惡!算你厲害!」年紀相仿,也同樣從事投資基金工作的一群人的互動聲音傳來。我想起「牛仔式資本主義」這個說法,也覺得這個說法是對的。就是要像那群人那樣活力充沛,才有機會躍上馬背,丟出缰繩牢牢套住財富。(注:牛仔式資本主義(Cowboy Capitalism)是指在經濟方面發生爭端時,就要像牛仔一樣以槍戰來解決。)

在月面上,除了有頂著一頭蓬亂頭發、身穿白袍的天才,以及穿得西裝筆挺、擅于操控人心的商務菁英之外,還有像伊果他們一樣只憑靠年輕和膽量就賺走龐大金額的族群。

不過,我已經不能像他們那樣迷戀只為了賺錢的賺錢行為、只因為成功帶來的興奮感而陶醉。我有目的、有不能屈服讓步的信念,才會向前邁進。

馬可搶先往前走一步,幫我開了門。

鑲嵌著銀牌、永遠不變的辦公室。

修拜崔爾投資公司。

這里是和我一起把阿法隆逼得走投無路的地球貴族千金──艾蕾諾亞·修拜崔爾,曾經帶領過的投資基金公司辦公室,但現在是由我扮演主人的角色。前任主人艾蕾諾亞把這間辦公室和投資基金的營運讓給了我,並且回到地球去。

辦公室只剩下我和馬可,法務等方面的工作則是委外處理,所以兩個人待在辦公室里,甚至會覺得空間稍嫌大了些。回地球之前,艾蕾諾亞一副顯得特別開心的模樣提到這點時,我還回了她一段話。

我會用一疊疊鈔票把空間填滿。

聽說修拜崔爾家族在地球上是大有來曆的貴族,既然要繼承冠上其名的投資公司,當然要有如此雄心壯志才說得過去。

艾蕾諾亞聽了後展露開心笑臉的畫面曆曆在目,就好像昨天才剛剛發生過。

年輕投資人當中有人把這間辦公室視為聖地,認為是揭發市場惡煞的英雄工作場所。而對我來說,這里也是非常重要的場所,是我跟過去做出了斷並展開一切的轉換點。

來這里上班已經好幾年了,但每次要走進辦公室,我還是會緊張不已。

就是這里!一切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這里讓我得到重新出發的契機,以挽回八年前犯下的過錯。

我總是這麼提醒著自己。

就在我今天也准備踏出步伐邁進時,一道身影從走廊的角落出現。

「這不是阿晴先生嗎?你好啊。」

我看向對方後,一名女子露出沉穩的微笑行了一個禮。

女子名為瑪莉亞·克勞德,是在隔壁房間設了辦公室的同行之一。在凡事講求搶得先機的投資界,難得會有像瑪莉亞這般表現從容不迫、氣質高雅的女性。瑪莉亞的個子高挑,是一個散發成熟味道的美女,如果要說和理沙有哪里不同,應該就在于瑪莉亞的豐腴性感吧。

「馬可先生,你好。你們剛剛參加典禮回來的嗎?」

「是的。瑪莉亞小姐,你看起來也氣色很好喔~」

馬可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答道。馬可明明對其他男性都很嚴厲,對瑪莉亞卻是相當親切。基本上,馬可似乎比較喜歡年長的女生。

「我們其實也很想一起去,但真的很抱歉,剛好有一個難以推辭的聚會。」

「你太客氣了,那個計畫接下來才正要開始啊!比起一開始先露臉,到後面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大人物,願意長久支持我們的人更重要。」

「呵呵,很開心聽到你這麼說。」

瑪莉亞微笑這麼回應時,有人從其後方插嘴說:

「沒錯,還只是開始而已。」

一名個子矮小的老人從瑪莉亞的背後現身。

「一切都還只是開始而已。真想不透那些家伙怎麼都不懂……」

「你好,華萊士博士。」

我打招呼說道。身形削瘦、目光犀利的老人瞪了我一眼後,表現大器地點了點頭。

「在這一帶地區能夠讓天平維持在平衡狀態的人,包含你在內沒有幾個。或許應該說即使是全世界,搞不好也只有幾個人而已。」

「我也這麼認為。如果是阿晴先生,一定可以看清事實。所以,所長。」

華萊士一副不悅的態度織著話語,瑪莉亞態度謹慎地誘導他走進房間里。

「人們忘記過去的速度之快,簡直讓人不敢相信。要牢記教訓才行……一九二九年、一九八七年、二〇〇二年,人類一直反覆同樣的曆史。而且每反覆一次,范圍就越大,問題也越嚴重……」

「那麼,阿晴先生、馬可先生,下次再聊喔!」

瑪莉亞一邊引導碎碎念個不停的華萊士往房間的方向走去,一邊露出微笑這麼說之後,帶著華萊士進到房間去。

那畫面簡直就像年輕女子在看護老人一樣。事實上,也確實有人在背地里這麼批評瑪莉亞和華萊士。

瑪莉亞跟在華萊士的後頭也准備走進房間時,忽然探出頭說:

「對了,我忘記要請教你一件事。」

「怎麼了嗎?」

「阿晴先生,你也會去參加今天的晚會吧?」

「會啊。」

「那個……我知道這樣很厚臉皮,但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呢?」

「呃……可能是我們公司的基金規模太小了,所長有收到邀請函,但我沒有。可是,所長又堅持一定要去參加,所以……」

總是表現開朗的瑪莉亞說話變得吞吐。

我已經聽懂瑪莉亞想要拜托什麼事情,辦公室里傳來馬可像是要紮人似的目光,所以我相信馬可也聽懂了。

雖不至于到不得已的地步,但我也只能露出笑臉點點頭說:

「我知道了,我很樂意陪博士聊天。」

「哇!真的嗎?雖然很不好意思,但就麻煩你

了。」

「哪里,在和華萊士博士交談之間,也會讓我察覺到一些了不起的事情。畢竟在月面上,像博士這樣真正屬于賣空派的投資人沒有幾個。」

「很開心聽到你這麼說,只不過……」

瑪莉亞往辦公室里面看了一眼後,走到走廊上並關上房門。

她的表情看起來相當疲累。

「……最近我們公司的運用績效不是很好,所以變得更愛鬧別扭……」

「只要從事投資,就一定會遇到這樣的時期。尤其博士的投資風格是針對人們不願意去面對的東西做投資。相信壓力一定很大。」

「……」

瑪莉亞低頭不語。隔了一會兒後,她抬起頭堅強地露出微笑說:

「一個投資人在聽到阿晴先生的這些話之後,如果還不知道要振作起來,那肯定只是玩票性質。」

「如果我說的話真的那麼有用,我只要呼籲大家去買我買的股票,就可以大撈一筆吧。」

「呵呵。」

瑪莉亞笑著行了一個禮後,走進自家公司的辦公室。

門上有一塊銅牌,上面寫著「華萊士資本管理公司」。

華萊士資本管理公司是月面罕見……不,應該說是全世界罕見、曆經千錘百煉的賣空派公司。

所謂的賣空,就是不論針對股票或其他投資對象,都是以投資對象的價值會下跌為前提,而從中獲利的投資手法之一。賣空派是指只以賣空手法從事投資的投資人。雖然有些投資人會利用各種各樣的手法從事投資,但投資人的世界里以個性偏執的人居多,當中被稱為「賣空派」的投資人更是立場特殊。

原因是「賣空」本來就是個惹人厭的東西。

照常理來說,之所以會不時聽到有人投資失敗,往往是因為預測價格會上漲,結果卻失算。既然如此,以股價會下跌為前提來下賭注,也算是不錯的策略。

問題是這只是理論上的說法,並沒有把情感面也考量進去。

如果想要知道專門從事賣空的人有多麼惹人厭,只要思考一下發行股票的本意是什麼就會明白。一般來說,股票公司是因為公司創辦人認為自家事業會賺錢,所以藉由發行股票來籌集該事業的資金。買股票的人是因為期待該公司可提升利益,讓自己也分到一杯羹,才會買股票。也就是說,如果以股票本有的存在意義來說,股市應該是一個大家要找出好消息,並在腦中描繪公司大好前程來進行投資的地方。

賣空派之所以會遭人嫌棄,是因為他們在這個人人描繪大好前程的地方,一直反覆播送壞消息。畢竟賣空派專找股價下跌的公司為目標,所以從他們口中說出來的當然不可能是正面話題。說穿了,賣空派就是一群不懂得看氣氛、個性偏執的人。在這群人當中,華萊士的發言尤其辛辣,加上他在經營和財務分析上的手腕高超到無懈可擊的地步,才會與他人摩擦不斷。

不過,相對地,華萊士也是有所覺悟、知道自己有可能因為自我想法而壯烈犧牲。四年前,對于鼎鼎有名的阿法隆,他恐怕是全世界唯一擁有钜額賣空部位的人。

因此,在我和艾蕾諾亞、葛詹尼加一起揭發阿法隆之後,華萊士是從那場騷動中順利賺取到現金的少數幾人之一,甚至被捧稱為「悲觀帝王」。

我望著這位悲觀帝王華萊士作為戰場的辦公室房門一會兒後,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里。馬可等到我把門關上之後,才輕聲搭腔說:

「他們好像是因為要參加為基金募集資金的聚會,才沒辦法出席典禮。聽說他們前四季的表現是負14%……我想應該很煎熬吧。畢竟以目前的市場行情來說,只要轉為買方,就算是外行人也什麼都不用想,就可以得到正數的投資回報率。」

投資界很小,即使不是特別愛聽八卦的人,也會耳聞到同行的其他公司傳言。

「選擇和社會趨勢、常識背道而馳,本來就會這樣。四年前賣空阿法隆股票的時候,他們應該也很煎熬吧。」

「那是我無法理解的生存方式。」

「不過,很多曆經千錘百煉的信徒願意跟隨博士。只要有願意一起奮戰到剩下最後一滴血的戰友,就什麼都不怕。」

「但願如此……」

我擁有過那樣的戰友,也有過沒能夠陪伴戰友奮戰到最後的苦澀經驗。就我的經驗來看,我相信華萊士會順利度過難關。如果華萊士會因為現在這樣就認輸,應該早在過去就已經認輸。一個身經百戰的投資人,肯定早就經曆過無數次像現在這樣的經驗。

我心里這麼想,馬可卻是一副難以啟口的模樣不知道想說些什麼。最後,馬可還是開口說:

「最近我又聽到很多傳言,也有傳言說博士好像把資金投在不知道什麼荒謬的東西上面。而且,把賣空視為手段之一的做法,和只從事賣空的做法根本是兩碼子事。」

「你好像對這個話題很執著喔。當然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悲觀論。」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聳了聳肩。

「所以呢?你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我這麼發問後,馬可一副放棄掙紮的模樣開口說:

「那個……傳言都是一些不負責任的內容。我在想是不是應該不要和博士過度公開往來比較好……」

金錢會引來金錢,成功會引來人緣。

相反地,失敗會引來失敗,敗者會到處散播不幸。

「而且,我們公司的基金表現也開始有點遲鈍?」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露出像小孩子被叨念的表情說:

「我才不至于那麼認為呢。我們公司還是維持著漂亮的數字。」

「辛辣派的高登史密斯先生好像很生氣的樣子,不是嗎?」

「那、那個人……他算是例外……」

高登史密斯是對我負責運作的投資基金,出資不少金額的地球人之一,其個性神經質,經常寫電子郵件來詢問事情。以他的立場來說,畢竟是托付一大筆金額給這方,當然會心急如焚。我能夠理解他的心情,而不論是績效再好的基金,都一定會有這種人的存在。

不過,對實際要回覆電子郵件的馬可來說,恐怕是棘手的顧客之一吧。

「再說,在曆史悠久的地球,有無數教訓被人遺忘。」

「咦?」

「據說以前全世界陷入戰爭時,率領大國的宰相為了讓自己的判斷不失去平衡,還重賞只會徹底說出悲觀意見的團隊。博士說的話很正確。要讓天平保持平衡。」

「……」

「而且,我從沒見過像博士如此徹底的悲觀論者。在現在這個充斥著樂觀論的時代,想要找到一個分析能力像博士那樣高超的悲觀論者,就跟要找到超能力者沒什麼兩樣。如你所說,這時代閉著眼睛投資都能夠賺錢,何必特地尋尋覓覓只為了找出悲觀的事情?和博士交談值千金,這種機會不是說有就有。」

「話是這樣說沒錯……」

「不僅如此,不論面對什麼樣的參加成員,博士也絕對不會讓步。我甚至有些期待今晚的到來。」

我露出一抹奸笑說道,馬可在臉上浮現感到厭煩的僵硬笑容。

「……阿晴先生,你有時候挺孩子氣的。」

「我會當你是在誇獎我。」

「我反而現在就在害怕今晚的到來……真不知道在月面上的所有成功人士都會聚集的場合上,博士會發表什麼言論。」

馬可一副打從心底感到厭煩的模樣。

不過,我也不是不能體會馬可的心情。這種事情跟道理無關,而是情感面的問題。

但是,我也知道馬可的態度多少包含一些演技的成分。

馬可原本就不是擅長說謊的人。

「如果你真的覺得那麼討厭,留在公司也沒關系。」

「咦?不,我沒有說不要去。我會去的。」

馬可一副在控訴自己受到侮辱似的表情說道。

我聳了聳肩,指向擋住隔壁辦公室的牆壁這麼說:

「我是想到在聚會結束之前,瑪莉亞小姐可能都要自己一個人待在辦公室里。最近就連月面也會發生危險事件,更重要的是,即使在自家基金的績效呈現負數的狀況下,他們還是為了那個計畫出了不少資金。你可不可以也幫我去跟瑪莉亞小姐表達一下謝意?」

最後,我看著馬可說出這麼一句:


「拜托啦。」

「啊!是!請務必交給我來處理!」

馬可挺直背脊答道。為別人當起愛情邱比特的感覺似乎還不賴。

我一邊這麼心想,一邊在書桌前坐下來說:

「好了,該工作了。」

跟著,我看向貼在辦公室里、大得不像話的照片。

在黑色背景襯托下的泛紅物體。

那是我從兒時就開始追尋的火星照片。

其實我還想再貼另一張照片,但我沒有那張照片。而且,就算有,我也不好意思在馬可面前貼上那張照片。

不過,兩張照片一樣都是我的夢想──

「畢竟目的地很遙遠。」

「是!」

馬可活

力充沛的回答聲音,響遍整間辦公室。

所謂的投資基金,是一種相當符合月面作風的事業形態。

這種事業形態不需要大規模的工廠、複雜的人事管理,也不需要擔心會有龐大的庫存壓力。即使是利用自家住宅的一小角作為辦公室也無所謂,只要有電話,就可以展開業務。

明明如此簡單,交易金額卻是一千萬慕魯、一億慕魯,甚至一百億慕魯,其金額的單位大到幾乎世上所有人連想都沒想過。

投資基金是一個以錢生錢的地方。不僅如此,那還是會出現在帳簿上和伺服器里的數字,有些時候甚至沒有人有機會看到實際的鈔票。

「金錢游戲」這個詞真是形容得太妙了。

在金錢游戲里可以得到什麼?可以得到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一種被煽起僥幸心態的感覺,以及得知判斷錯誤時的受辱感。還有,可以得到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龐大金錢,或者是一輩子也無法挽回的失敗。

在金融界里,個人的存在變得非常渺小。

不過,正因為如此,才會連個人懷抱的誇大妄想也輕易被接受,也會產生「只要在金融界獲得成功,搞不好什麼事情都能夠實現」的心態。

說得直白一點,我之所以離不開金融界,原因就在于此。

除了金融界之外,不可能有其他地方能夠讓我實現夢想。

「阿晴先生,零售業大公司『Big Value』的股票整籃要賣出。價格蠻便宜的,要買嗎?」

「不需要。」

我態度冷漠地回答後,瀏覽著支付昂貴費用請人做好調查的數據資料。

每天光是要確認數據,就有龐大的工作量。

「……你前陣子不是還很關注這支個股嗎?」

「我承認關注過的事實。」

「你甚至還親自到店面觀察,不是嗎?」

這家取了一個了無創意的名稱,叫作「Big Value」的公司,是一家在狹窄月面上難得會有的生活用品零售量販店。Big Value大約在十年前展開業務,不知不覺中已經跳脫低價位的定位,販售起包含奢侈品的所有物品,並建立布滿整個月面的連鎖店網。

「他們的數字表現也不錯……」

「股票是未來期待值化為形體的東西。他們的業績會在這季停止成長。沒必要急著現在買進。」

「……我怎麼沒看過指出這點的數據?」

馬可不是只負責打雜的小弟。馬可會負責調查我挑選出來的個股,有時也會自己做調查,再提交報告給我確認。當他知道自己疏忽掉什麼重點時,不是會覺得難為情,反而會變得不開心。

「我去看過物流中心。」

「意思是?」

「我確認過物流中心用來運送商品的搬運箱材質和形狀,發現有幾家型態類似的公司,所以調查了搬運箱的損耗率。之後,我打聽出進貨對象,也去問了生產搬運箱的公司。聽說Big Value這一季沒有下單采買新的搬運箱。這就表示他們的流通商品數量的增加趨勢已經撞頂了。」

馬可看了看手邊顯示出來的數據,再看了看我的臉後,嘴巴開開的說不出話來。

「想要搬運流通商品,一定要有什麼容器來裝東西。我在猜Big Value的公司股票之所以會有大量賣出的動作,應該是因為有人跟我察覺到同一件事。」

說罷,我歎了口氣。

「不過,也不是說因為這樣,就到了可以賣空的程度。業績停止成長有可能只是暫時性的現象,也可能只是恰巧這一季想省錢,所以沒有采買搬運箱。不過,這個資訊足以讓人慎重考慮要不要新買進他們的股票做投資。」

「……原來如此……可是……」

馬可說到一半變得吞吐,而我當然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所運作的基金目前擁有過多的資金。

這些資金找不到投資對象,就這麼被閑置著。

「不過,我就是會因為這樣而放棄投資,才會被人家說是『粗腿驢子』。」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露出含糊的笑容。

「你知道你什麼地方教人害怕嗎?那就是你會表現得好像你真的打從心底覺得自己是這種人。」

「我是真的這麼覺得啊!我是一只反應遲鈍、木訥又頑固的笨驢。在這個隨便都可以撈到錢的時代,竟然還在尋找便宜股票,這根本是一種愚蠢的行為。如果還會刻意尋找預估價格應該不會上漲的股票,那更是愚蠢到了極點。現在這時代,大家幾乎都是跟隨市場趨勢在下賭注的『哞哞一族』吧。」

有一種投資手法稱為「動量投資」,此手法就是抓住人們一看到股價上漲的股票,就會想要投資的心態,而哞哞一族是在指偏好動量投資的那群人。價格上漲會引來人潮,人潮一旦聚集,價格上漲的幅度就會拉得更高,呈現這般現象的個股趨勢近似跟著牧牛人前進的牛群,會形成一股強而有力的巨大趨勢。所以,對于讓自己在市場里隨波逐流,盲目吸收風險的一群人,會統稱為「哞哞一族」。(注:哞哞一族的「哞哞」為雙關語,除了暗喻此族群像牛只一樣會發出哞哞叫聲之外,也是動量的英文momentum字頭的諧音。)

四年前我搶先一步把這樣的情感要素導入在數學程式中,成功識破市場的趨勢。

然而,這樣的手法如今已變得陳腐,變成像賽跑比賽,就看誰能夠多麼心無旁鹜地往前沖刺。

股價以驚人的速度持續上漲中。對一只動不動就停下腳步東想西想的「粗腿驢子」來說,那上漲速度之快,根本追也追不上。

「這樣太悲觀了。我剛剛不是也說過了嗎?沒錯,這段時間確實呈現緩慢下降的趨勢,但是……你仔細看過上次的同業報紙問卷調查嗎?這四季我們也一樣達到前15%排行榜內。」

「搞不好只是運氣好而已,也搞不好是連運氣都不好也說不定。畢竟月面的股市也只有在阿法隆倒閉後,大家對企業的會計心存疑慮的那幾個月下跌而已。除了那段時期,其他時候都是一路上漲。既然是這樣的狀況,只要在針對整體市場做投資之後,發揮嗅覺在當中找出爛掉的蘋果,再避開爛蘋果,就可以確保十足的投資表現。事實上,我每一季的投資表現都不是高得特別突出,對吧?只要願意努力,誰都做得出那樣的數字。」

「可是,就是因為你的投資表現太穩定了,才會被說是『粗腿驢子』,不是嗎?」

馬可的眼神中甚至帶著有些責備的意味,那模樣簡直像在責怪我的舉止像一個自虐狂。

不過,我是真心覺得自己就是一只「粗腿驢子」。

我會這麼想當然是有原因的。當現在這陣狂亂暴風忽然轉換風向時,只有動作雖然遲鈍,但四肢壯實的驢子才能夠熬過暴風的吹襲。

「……阿晴先生。」

「嗯?」

「請恕我直言,你這種發言會被認為是低調謙虛的表現,聚在外面的那些家伙才會那麼崇拜你。」

我皺起眉頭看向馬可,但這回換成馬可對我聳聳肩。

「節制和信念是大家花大錢也想得到的東西。」

「既然這樣,只要跟華萊士博士交談就好了啊。」

「想要做到能夠和博士交談,必須先得到節制和信念。」

我稍作思考後,回答:

「怎麼聽起來好像是禪師引導開悟的一段問答啊。」

「我倒是覺得事情很簡單明瞭。我也能夠體會那些家伙為了得到節制和信念,甘願傾倒于像在打坐一樣的事情。話雖如此,但我覺得……應該多少也要隨著時代趨勢而行動才對。」

「嗯……」

我用鼻子輕哼一聲應道,也明白馬可有些焦急地想要鼓舞我。近來的我確實有些沮喪。我發現自己漸漸地有些跟不上月面的市場趨勢,也漸漸地有些無法理解市場。

月面的股市今天休市,顯示在畫面上的股價呈現按兵不動的狀態。即使看了多達好幾千家公司的股價,我還是只覺得股價過高,要在這種價位之下投資未免太貴了。

我知道人們時而會深信過往的成功將延續到未來,因為滿腦子樂觀論,所以毫無畏懼地從事危險投資。

但是,再怎樣也應該有限度。

難道是我在害怕又遇到失敗嗎?我一再地如此自問。我曾經被一場大火紋身,也從經驗當中學習到市場里藏著像阿法隆一樣的企業。

不過,只要是我認為可取得平衡的風險,一路來我都勇敢承受風險,也拿出了成績。任誰聽到投資回報率在同業中名列前15%,想必都會回答說:「表現得很好。」事實上,有錢人會主動來跟我聯絡,希望我代為投資,並表示要提供好幾百萬慕魯,有時甚至是一千萬慕魯的資金。

我運用這些資金來獲利,朝向夢想勤快地築起規模不算小的基盤。

盡管如此,還是不得不承認我認定承擔得起的風險日趨減少,腳步也越走越慢。相較之下,像伊果那樣的年輕人卻做出金額大得讓人看了頭昏眼花的投資表現。

如同服裝或音樂會落伍,投資手

法也會落伍。這是不爭的事實。

我是不是漸漸快落伍了?這樣的自問自答算是客觀性的自我分析嗎?或純粹是一種自虐行為?

打從出了娘胎到現在,我自認此刻最穩紮穩打地向前邁進。我受到很多人的支持,也累積不算少的經驗,正強而有力地向前邁進著。明明如此,我卻經常會忽然忍不住想要自問自答。

馬可說那是一種節制和信念,我自己也覺得是那麼回事。

我是對的。

我把視線移向火星的照片,再次這麼告訴自己。

「不過,搞不好是那些家伙經驗不足也說不定。那些鄉下來的地球移民不可能像阿晴先生你一樣可以做事那麼謹慎。」

或許是想安慰我吧,馬可突然這麼說。

「……今天的馬可先生感覺特別不一樣喔!」

一方面因為知道自己被人鼓舞而讓我感到難為情,所以我故意這麼說。

個性直率的馬可雖然露出感到厭煩的表情,但還是沒有閉上嘴巴。

「畢竟之前我一直在旁邊看著你和艾蕾諾亞小姐的行動。在月面上要貫徹信念到底,並不像電影里看到的情節那樣,我有自信不論是很酷或很丟臉的地方,我幾乎一清二楚。」

聽到馬可如此直接的話語,我再怎麼不正經以對,也難以掩飾難為情。

「當然了……那不是我本身的經驗。不過……對我來說,那是一個寶貴的運氣。一個能夠近距離待在阿晴先生和艾蕾諾亞小姐身邊的寶貴運氣。」

馬可的眼神認真。

在阿法隆的丑聞被揭露,人們即將展開興師問罪、阿法隆也將正式走向垮台之路的前一晚,艾蕾諾亞像在強調已完成自己該執行的任務,打包好行李回到地球去。然而,馬可沒有跟隨艾蕾諾亞的腳步,而是主動要求留在月面當我的助手。

會想這麼做的馬可,和其他只知道崇拜我的家伙不同。馬可知道艾蕾諾亞曾經多次想要放棄,也知道我原本是抱著失敗者的心態加入那場戰斗。

然而,即使艾蕾諾亞多次想要放棄,馬可仍然對她抱有憧憬。對于與艾蕾諾亞聯手達成偉大目標的我,也會流露出充滿敬意的眼神。

更重要的是,馬可不是純粹感到崇拜,他雖然對我抱有敬意,但也把我視為為了讓他爬上更高的地位,而必須擊敗的宿敵。

我會喜歡馬可,就是因為這點。馬可不是一個只知道迷戀二十世紀的地球迷。

如果繼續在馬可面前這樣優柔寡斷下去,我身為年長者的面子恐怕就要掛不住了。

「既然你這麼了解狀況的人都願意給我面子,我就讓自己更有自信一點吧。」

「嘿嘿嘿……」

馬可顯得很開心,感覺就快伸出手指搓起人中。這時,他不知道忽然想起什麼,表情變得嚴肅。

「不過,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其實是真的很想去參加今晚那場成功者齊聚一堂的聚會的。」

我看向馬可後,馬可一副有些傷腦筋的表情別開視線。

我不禁覺得馬可在這方面還是顯得孩子氣,但就是不會感到厭惡,難道是我年紀大了嗎?

「要是瑪莉亞小姐也受到邀請就好了。」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點了點頭,那模樣彷佛想說:「就是啊!」

「那個……不過啊。」

「嗯?」

馬可不鎮靜地讓視線在空中游走一陣後,開口說:

「不知道瑪莉亞小姐會喜歡去哪樣的店喔?」

等到工作告一段落、展現月面天空景象的圓頂開始染上深紅色時,我離開修拜崔爾的辦公室,來到理沙的教會。

今晚的聚會將見到在月面經營投資基金的人們齊聚一堂,在那之前,我想先做禱告來淨化身心……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我是考量到在聚會上一定沒辦法安穩吃頓飯,所以想在那之前先安撫一下五髒六腑。

理沙的教會目前仍設在和四年前一樣的集合住宅區里,但外觀可說改變頗大。在四年前,教會簡直可以用廢墟來形容,但現在重新上過油漆,加上附近的居民也會主動幫忙拔草和打掃,所以周遭環境也變得整齊乾淨。

還有,雖然教會至今仍會收留面臨困境而無處可歸的人們,但比起需要收留的人們,教會最近變成是一群更熱鬧活潑的家伙們的聚集之地。

「每次來都是一股乳臭味。」

聽到我這麼說,理沙顯得開心地笑著。理沙是比我年長幾歲,就像姊姊一樣的存在。

「這是一切和平的象徵啊!不過,就某種角度來說,也是戰場的象徵就是了。」

理沙在月面上經營已化為前時代遺物的教會,是一位講授神明教誨、了不起的神職人員。

或許是認為那也是一種傳教方式吧,理沙從四年前開始會前往規模較小的幼兒園學起人家當老師,現在則是規模越做越大,搞得就像開起幼兒園。教會的風評相當好,房子會被重新上油漆,周遭環境也會有人幫忙打掃乾淨,相信也是和這點有關。

「不說這些了,參加典禮辛苦了啊!不過,接下來才是真正要辛苦的時候。」

「喲?真沒想到會有聽到你對我說慰勞話語的一天。」

理沙站在廚房里一副好心情的模樣說道,並且為我泡了熱茶。這次是以前不曾喝過、源自中國的發酵茶。

「不過,要辛苦的人不是我。真正辛苦的會是要住進那些房子里的人。他們很多人都沒有固定職業,就算有機會贏得成功,在這個月面有時候也可能變成是一場讓人生走調的成功。想要在成功之中保持理性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願神保佑他們。」

「你怎麼還是老樣子啊?會不會太愛操心了?」

我露出苦笑說道,原本一臉沉思狀的理沙忽然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雷娜小姐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她叫我偶爾要放松一下。」

四年前,我拖著形如槁木的軀殼得到在公家機關辦事處工作的機會,理沙提到了我當時的上司名字。雷娜在惡劣的職場環境里處理著瑣碎的工作,就好像做事認真是她唯一有的優點。不過,因為阿法隆事件所掀起的騷動而得知我處于什麼樣的立場,同時也得知我和理沙請求葛詹尼加一起協助啟動住宅支援計畫後,雷娜主動與我聯絡。

雷娜做事或許比較不懂要領,但其內在擁有閃閃發光的東西。也就是在月面上極為稀少的「良心」。

而且,比起野心勃勃的人,住宅支援這類計畫的運作本來就更需要能夠實實在在完成工作的人手。所以,我二話不說地請求雷娜提供協助,也請她辭去公家機關的工作。雷娜這樣的人才不應該在那種荒涼職場被扼殺能力。在那之後,雷娜便和理沙一起全職擔任計畫的實務工作。

至于我,我則是負責籌募以及運用計畫的資金。

「我覺得雷娜有取得平衡,但你是工作過度。」

「嗯~……可是,這是我生存的意義啊。如果一直乖乖不動,反而會對身體不好。」

「哈哈!也是啦,如果不是這種個性,你不可能會想要把別人的問題往自己的身上攬,一路來也不會拯救了那麼多人。」

聽到我這麼說,理沙扠起腰,在臉上浮現有些傷腦筋的笑容看著我。和我對上視線後,理沙難得別開了視線,笑著歎了口氣說:

「你真的長大了。」

「四年前你也說過一樣的話。」

「呵呵。盡管認識到現在已經八年了,我每天還是會發現你在我心中永遠是那個還沒有長大的少年。」

「你在說什麼東西啊!」

我感到厭煩地說道。就像八年前經常會有的反應一樣,理沙露出淘氣十足的微笑回應我。

「好啦,你會跑來這里,意思是要吃晚餐對吧?」

「馬可他有其他事要跟別人吃飯。」

「你竟然會不想一個人吃飯,真的是變了很多。」

理沙眯起眼睛發表這般感想。

盡管有些難為情,我還是不得不老實說:

「比起自己一個人,當然還是兩個人比較好。」

「你是那種交了女朋友之後,會想要膩在一起的人。」

「是喔……」

對于理沙的捉弄話語,我只是聳聳肩回應。

不過,說實話我也覺得自己會是那種人。

「不過,真沒想到計畫真的可以實現。典禮結束後我回到教會一個人喘口氣時,忽然覺得一切好像都是虛假的。」

「我也有這種感覺。」

「而且,這還只是起頭而已耶。」

理沙也跟我一樣凝視起茶杯里的熱茶,有些感到難以置信的模樣笑著。

「月面就像一個獨立的國家,我們竟然打算從根本去改變這個國家。如果告訴我爹地媽咪這件事,他們一定不會相信的。」

「會嗎?」

「他們會覺得這種事情只是一種比喻。不過,偉大的夢想通常應該都是這樣吧。我希望月面可以變得更公平一些,變成讓大家可以更放松一些享受下午茶的地方。還有,我希望月面可以和已經延續好幾千年的命運風暴隔絕開來。」

理沙說話的口吻就像在讀繪本給小朋友們聽一樣。我親眼目睹過無數次原本利欲薰心、只對賺錢感興趣的企業人士,因為被理沙感化而像變了個人投入在這次的計畫之中。

從地球來到月面的人們當中,很多人在地球嘗盡了辛酸。不用說別人,理沙就是一個好例子。

然而,這群人來到月面後,卻看見比野生叢林更加殘酷無情的撈錢世界。

「當然了,月面上也有好人,所以我不想把月面批評得一無是處。不過,這里真的少了一點點、就是少了那麼一點點的體貼。」

「我是覺得你應該直截了當地說這里充斥著強烈的欲望。」

「你不要故意鬧我啦。月面當然存在著強烈的欲望,但盡管如此,還是順利啟動了這次的計畫。我相信其實應該還有很多人也想要讓月面改變型態。那些覺得月面不會跟地球一樣,而抱著希望來到月面的人也是。」

我是在月面出生、在月面長大的第一世代,所以會有一種愧疚感,覺得自己完全沒有體驗過地球上的辛勞。

「呵呵。」

理沙忽然輕笑看向我。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每次提到這種話題,你就會有點擺臭臉。」

「咦?哪有……」

「就好像被人罵不懂倫理道德,然後一臉感到厭煩的調皮小鬼一樣。」

看見理沙的笑臉,我盡管知道會顯得孩子氣,還是忍不住別開視線。

我無法直視光芒過于燦爛的太陽。

「哪怕你是為了私利私欲在推動這次的計畫,也不會有人責怪你。」

「唔……拜托不要說這種話啦……」

「呵呵。有什麼不好?我覺得那樣很符合月面男孩的作風,我很喜歡啊!」

看見我露出打從心底感到厭煩的表情別過臉去,理沙笑得更加開心。

「畢竟只要月面變得再正常一點,人們一定會把目光拉遠到未來。這麼一來,月面就不會到處充斥著人類的強烈欲望,可以成為嶄新開拓前線的出發地。你打算讓這里成為前往火星的中繼基地,對吧?我覺得這想法很好。比起真心投入在慈善計畫之中,為了某種企圖而把慈善計畫當成跳板的做法還比較符合你的風格。」

我看向理沙,理沙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面帶著微笑。算了,瞪她也沒用,反正她一定也只會裝沒事地歪頭看著我。我歎了口氣,決定投降。在理沙的面前,我還是八年前那個還沒有長大的少年。

「希望可以成功去到火星。」

「我會去的。」

我口氣冷漠地答道。

「自己一個人去?」

雖然答不出話來,但我沒有逃避理沙的話語。因為如果那麼做,就等于也在逃避八年前的那時候。

八年前,我沒能夠完全承受自己闖下的大錯,因為打擊過大而導致臉部表情和身體某些部位無法自由動作。到了現在,我不禁覺得當時那現象應該正是所謂的全身動彈不得。我既不敢回顧過去,也無法往前邁進,陷在不知何處的深淵里。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能夠好好直視過去,就像我能夠預測未來一樣。

我看著理沙的眼睛,開口說:

「不是。」

聽到我強而有力的回答,理沙心滿意足地露出微笑。

我說什麼也想要再見到某人一面。對方當時從頭發到鞋子都黑成一片,是一個總是臭臉抿著雙唇的少女。她的個性執拗,不容易與人親近,說話狠毒,還有暴力的一面。不過,我知道她難得露出笑容時多麼充滿吸引力,也知道她的表情之所以僵硬,並非純粹是因為心情不好。

她的名字是羽賀那。

八年前,理沙當時在另一個地方設置教會,我和羽賀那在教會里埋首于投資。

起初是因為羽賀那弄丟了貴重書籍,她為了償還理沙賠償書籍而承擔的負債,才開始投資。後來事態在不知不覺中像雪球般越滾越大,變成扮演起救世主角色,為了幫助生活拮據的左鄰右舍擺脫窘境而投資。

扮演什麼救世主,早就知道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我們都太年輕、太幼稚了。

最後,我犯下窩囊到極點的錯誤。羽賀那到最後一刻仍試圖說服我,但我粗魯地甩開她的手,走上自我毀滅之路。

羽賀那就這樣離開了理沙當時設置的教會。

對于這麼幾句話就可以描述清楚的事實,我花了四年的時間才總算願意承認。

不過,正因為如此,我才篤信自己不會再做出錯誤的判斷。

「很好,你似乎沒有再像四年前一樣對自己說謊。」

「我不會再那樣了。」

我的回答態度似乎有些太激動了。

理沙輕輕露出微笑,語調平靜地說:

「是啊。不過,我知道你那時也不是抱著輕率的心態。天注定就是要你繞遠路。」

理沙輕輕歎了口氣,用著體貼的口吻繼續說:

「你已經確實找回迷失的自己,所以一定也可以找回羽賀那的。」

我不會認為這是隨口說說的鼓勵話語。理沙知道我在與阿法隆對抗之中,分配多少時間在尋找羽賀那,相反地我也深知理沙花費多少時間在尋找羽賀那。

「而且,你這個人很不容易死心。」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呵呵。我若無其事地介紹再好的女孩給你認識,你也都不屑一顧。畢竟你連她們兩個都甩掉,真不是普通的厲害。」

理沙意味深長地說出「她們兩個」,而我當然知道理沙是指哪兩位女性。

理沙看著一臉厭煩表情的我,露出淘氣的眼神。

「艾蕾諾亞最近好嗎?」

「……很好啊,上次她也幫忙介紹了出資者。」

「她還在生氣嗎?」

理沙像小孩子一樣在發問。你煩不煩啊!如果我這時做出這類的抗拒回應,肯定會逗得理沙更開心,所以我大大方方地回答:

「是啊,她現在還在記恨我甩了她。」

「哇!」

理沙像小孩子得到想要的禮物一樣瞪大著眼睛,跟著咯咯笑了起來。

與艾蕾諾亞一起把阿法隆逼得走投無路時,我們彼此互相信賴。因為是朝向魯莽的目標勇往直前,若非彼此信賴,肯定無法堅持下去。

然而,我完全沒有察覺到在不知不覺中,艾蕾諾亞對我的信賴化為了愛意。所以,當她對我說出那句話時,我當真感到困惑。當然了,我不是覺得艾蕾諾亞沒有吸引力。如果要問我艾蕾諾亞有沒有吸引力,我會說她是優良股中的超優良股。任誰見了,想必都會想要投資。

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接受艾蕾諾亞。當聽到艾蕾諾亞的告白話語時,我才察覺到自己內心沒有「想要回應某人對我的愛意」的選項。

得知我的想法後,艾蕾諾亞以符合貴族千金小姐的高尚作風,乾脆爽快地死了心。

在那之後,我們以好朋友的關系持續往來。

我們的關系良好到艾蕾諾亞甚至會顯得開心地當我的面提起被甩的事。

「她給人的感覺就是會在城堡里編織愛情,不論過了一百年還是兩百年,都永遠保持一顆清純少女心。」

「事實上,艾蕾諾亞比葛詹尼加更會大吼大叫,也比理沙更可怕。」

「你拿葛詹尼加當例子就算了,何必把我也扯進去?」

「最近又出了一部叫什麼《打倒阿法隆英雄傳》的電影,里面的角色設定肯定又是那種優雅溫順的公主,對吧?不過,你都不知道現實世界里的艾蕾諾亞在大吼大叫時有多可怕……」

「等一下,你說這些話並不算在為我說好話吧?」

「我也沒有要為你說好話的意思啊。對我來說,你就是可怕大人的象徵。」

「喂!太沒禮貌了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而理沙也並非當真感到厭煩。

「對了,另外一個應該會來參加今天的晚餐聚會。有沒有什麼話要我幫你傳達?」

聽到我這麼說,理沙一副忍受頭痛的模樣皺起眉頭,用指尖按住太陽穴。從我以前躲進理沙的保護傘下到現在,理沙表現過無數次這樣的舉止反應。

「幫我跟她說偶爾要來這里露臉一下。」

「她應該是工作到開心得不得了吧。我猜應該也沒有乖乖每天回家。」

「克莉絲也是被你甩了之後,就變成跟工作談戀愛。」

有別于提到艾蕾諾亞時的態度,理沙說話變得有些話中帶刺。

「……你都不會想到這樣的玩笑話有可能傷到我嗎?」

「我跟戀愛少女是同一陣線的人啊!而且,那時候我不知道安慰了克莉絲多久,到現在我還是沒有感受到足夠的感謝心意。」

理沙探出身子,隔著桌子用拳頭在我的頭上揉來揉去。

我因為八年前的事件打擊,幾乎形同廢人時,正是克莉絲出面拯救我,並且無私奉獻地照顧我。

對于克莉絲的愛意,我果然也無法給予回應。更慘的是,我沒有更早一點展現自己的誠意。不同于艾蕾諾亞

的狀況,我自知思慮不周而不小心傷了克莉絲的心。對于這點,至今仍讓我的內心隱隱作痛。

不過,一個人不可能說長大,就一下子在各方面都變得成熟。

「我偶爾會在投資的相關會議上看見克莉絲,她越來越漂亮了。」

「……真是受不了。」

說罷,理沙保持站姿,扠起腰歎了口氣。

「你們每個都一樣,老是長不大。」

面對理沙的話語,人稱月面英雄的我縮起脖子。

我的臉上浮現苦笑心想:「除了理沙之外,恐怕找遍全月面也沒有人能夠說這句話了吧。」

「記得幫我跟克莉絲問好喔!」

「好。對了,謝謝你的晚餐招待。我會再來吃的。」

「就這部分,我願意承認你很可愛。」

「你要當我是小孩子到什麼時候啊?」

「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小孩子啊!」

理沙一副不覺得自己有錯的模樣說道,面帶笑容朝向我輕輕揮手。我聳了聳肩,輕輕舉高手回應後,坐進事先安排好的計程車里。我讓身體陷入車座,深深呼出一口氣。因為我吃了一頓太好吃的晚餐,也度過一段怡然自在的時光。

屏住呼吸片刻後,我重新開始吸氣,也切換好思緒。

「請到牛頓市的25俱樂部。」

「知道了。」

司機答道,並開車駛了出去。我透過後照鏡確認理沙的身影,但她的身影轉眼間縮得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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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完全看不見理沙的身影後,我拿出行動裝置確認未接來電。在理沙的面前,總會覺得不太好意思讓她看見我的工作模樣,所以總是盡量不接電話。

「喂?」

『啊!阿晴先生,你吃完晚餐了嗎?』

「我看有你打來的未接來電,怎麼了嗎?以這時間來說,是已經到隔天的亞洲市場有狀況嗎?」

『沒有,GDP快報和CPI公布內容都順利通過。』

「那不然是你上次說的阿拉伯裔要出資的事情嗎?對方如果一直死纏爛打,可以介紹其他基金……把伊果他們公司介紹給對方就好了。現在一片好景氣,對方那種人只是不想讓現金閑置在手邊而已。」

『不是的……那個……』

馬可說話變得吞吐,我把電話從耳邊挪開,露出訝異的表情確認通話孔。

然後,我再次把電話貼上耳朵,這麼說:

「發生什麼事了嗎?」

『那個……』

馬可的口吻顯得相當苦惱,一陣緊張的情緒湧上我的心頭。難道是交給馬可斟酌判斷的部位出現大虧損?下錯單造成大虧損?還是忘了向公家機關報稅,所以大批查稅官員來突擊辦公室?

我的腦中閃過各種可能性之後,馬可開口這麼說:

『瑪莉亞小姐……拒絕了我……』

「啊?」

我讓視線看向前方後,正好和司機在後照鏡里四眼相交。

看起來很有修養的中高齡司機別開了視線,我想應該是因為我露出打從心底感到難以置信的表情吧。

「喔……那真是……可惜啊。你要是還沒吃晚餐,就過來吧!25俱樂部,你知道地方吧?」

『我……她不能接受我什麼?因為太孩子氣嗎……?』

「我在你現在這年紀時,比你更孩子氣。」

『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主動邀約後……她顯得很困惑的樣子……唉……』

話筒里傳來抽噎的聲音。

馬可想必一個人待在辦公室里消沉不已吧。

「我們公司的人的專長就是不懂死心,不是嗎?」

『……是……』

「你馬上起身做准備,去25俱樂部搶個好位置。去找一個可以看清楚人們表情的好位置。就算是在廁所旁邊或是樓梯口也無所謂。聽到沒?要找一個可以看清楚人們表情的地方。」

『……嗚……知道了。』

「既然知道就趕快站起來工作!動作快一點!」

我無動于衷地說道,馬可再怎麼消沉,也似乎有些被激怒了。

『知道了,我會先去那邊等你來!』

馬可似乎就准備掛斷電話時,突然發出『啊!』的一聲。

『對了,剛剛葛詹尼加先生打過電話來。』

「……比起你被甩的事情,你應該優先告訴我這件事吧?」

『呃……沒有啦……就只是常有的諮詢電話……葛詹尼加先生在詢問我們知不知道是哪家企業出資給某個和衛生署關系密切的研究團體。』

「研究團體?」

『呃……叫作月面健康問題研究所……很無趣的名字吧?我猜應該是衛生署的禦用研究機關之一。想也知道他們的贊助商八成是月面的食品加工公司,不然就是生物相關企業……感覺不會是可以幫助葛詹尼加先生提升支持率的問題。』

敲打老式鍵盤的聲音傳來,聽得出來馬可在話筒另一端搜尋資訊。

葛詹尼加時而會像這樣打電話來諮詢。葛詹尼加本來就是靠著「打倒社會罪惡」的形象而獲得人氣,當他在議會上擺不平狀況,或是被議員們炮轟沒有提出有效政策時,就會突然想到似的找來有貪汙或違法可能性的對象。

雖然葛詹尼加是個好人,但是個完全不懂描繪嶄新世界,帶領人們往前邁進的人。姑且不論是好或壞,葛詹尼加是屬于能夠緊緊抓住既有事物來發揮能力的類型。

然而,月面的議會被營業額或收入足以匹敵大國的巨大企業送來的議員們占滿席次,一個期望能夠增稅或為人民福利出力的政治家會因為這些議員而被徹底擊垮。

說穿了,在月面占有多數人口的都是大企業的職員,或是靠著分配給這些職員後還有處理不完的工作來維生的人們。追根究柢,這些人都是為了賺錢才來到月面。他們才不管支撐月面基礎的低收入勞工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也對失敗移民的經濟狀況絲毫不感興趣。對于月面能不能變成一個美好的地方,就更不用問他們會不會感興趣了。對他們來說,哪怕月面變成怎樣,只要能夠賺錢就好。

在這樣的狀況下,即使葛詹尼加當初是靠著「揭穿阿法隆的違法行為以及討伐大企業成功」的事實撐腰,而在熱烈支持下取得政權,還是會被占領議會為賊巢的那群人使出的頑強抵抗以及雄厚資金,閹割幾乎所有政策。

最初的期待值越高,失望感也會越重。葛詹尼加剩下沒多久的任期,他拚命地想要挽回人氣。

如果照這樣下去,下任總統大選時葛詹尼加肯定會輸。

我思考著這些事情時,馬可說出令人意外的話語:

『或許也可能是……健康器材公司。』

「嗯?」

我不由得反問道。

『這家研究所好像主要是在研究月面的低重力對人體健康有何影響。不過,最近很少聽到這類話題就是了。』

「以前好像有什麼話題鬧過一陣子。」

『好像是長期居住在月面後,就回不去地球的話題吧?』

「我記得那話題最後不了了之。艾蕾諾亞在發生阿法隆事件那時會決定回地球,一方面也是因為顧慮到勒高夫的身體狀況吧?」

『畢竟據說高齡者一旦習慣于低重力,回到地球後內髒會出狀況。好像是會覺得食物的負擔太重,沒辦法順利消化。而且,肌力也會大幅降低,所以經常會發生在有高低差的地方跌倒等意外。艾蕾諾亞小姐的想法應該是想在事態沒有嚴重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之前,先回去地球吧。畢竟聽說她們還在軌道上的重力訓練設施,停留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華萊士博士也頗有歲數了,他還不回去地球不知道會不會危及健康……』

「憑華萊士的能耐,我想就是太陽的重力也不怕吧。不說他們,聽說我們這些月面出生的人如果去到地球,也會落到好一陣子都得待在水中生活的下場。人家說會很難走路,但我實在不太相信。」

『地球是水行星,過著像魚一樣的生活不是也不錯嗎?』

「有機會希望在死之前可以去一次地球看看……對了,你說叫月面問題研究所,是嗎?」

『是健康問題研究所。』

「你幫我寫E-mail說我會試著調查看看。保健相關方面,我們應該有認識的分析師吧?」

『好的。』

「那先這樣,等會兒見。」

說著,我正准備掛斷電話,卻傳來一句:

『抱歉,還有一件事。』

「……怎樣?」

『葛詹尼加先生想問你願不願意接受他推薦你當月面中央銀行的理事。他說在他的總統任期內,下次的理事會是最後一次能夠做推薦的機會。』

一路對話下來,只有這個話題讓我忍不住皺起眉頭。對于這件事,我一直在閃避。

中央銀行的理事是負責為國家的金融機關提供實務面的支援。理事職位共有六席,其中一席可由總統推薦人選。我不需要猜測,也知道葛詹尼加想把我送進中央銀行的目的。在實質上,中央銀行負責看守國家的金庫,而葛詹尼加想把我送進去,說

穿了就等于是想讓小偷來看守倉庫。

說到理沙和葛詹尼加正在推動的計畫,就算投入再多的資金也永遠嫌不夠。若可以有國家當後盾,不知道會是多大一顆的強心丸。當然了,對利用這個計畫為跳板的我的夢想來說,也是一樣。

不過,如果掀開名為「地球」的曆史書來看,也會發現存在過當下政權的代表者試圖這麼做的例子。也就是發生過政權和中央銀行同謀,想印多少鈔票就印多少鈔票的事態。

這不是理論上的說法,而是在地球上反覆發生過好幾次的事實。所以,一些曆史悠久的國家刻意訂下法規,以警惕政府不得和中央銀行同謀。

當然了,不論是月面的中央銀行,或甚至是總統,應該也都無法輕易打開金庫。

不過,以為了計畫鋪路做准備的角度來說,推薦我當理事確實不是太奇怪的手法。假設發生了什麼奇跡,葛詹尼加恢複過往的高支持率,並且繼續連任當總統的話,我身處中央銀行中樞便具有莫大的意義。

對我本身的夢想來說,也會是壯大的一步。

然而,我之所以遲遲不肯點頭接受這個提議,是因為這關系到信念。

這方法正確嗎?我可以抬頭挺胸這麼做嗎?當我這麼自問時,心中無可避免地會冒出問號。我並沒有多麼清廉。在理沙和葛詹尼加的計畫前方,有著我的私利私欲。

假設羽賀那就在我的身邊,什麼會是值得我驕傲的方法?當我思考到這個問題時,直覺告訴我不能那麼做。

利用政府機關不是笑一笑就能帶過的行為。我嗅到八年前那個造成我走偏路的關鍵性原因,也就是像在格蘭德中央飯店的咖啡廳時的那股氛圍。

對著話筒另一端的馬可,我保持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不過,馬可沒有掛斷電話,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

「再讓我思考一下。」

『……』

馬可算是相當通情達理的人,但那也僅限于月面的標准。看在馬可的眼里,想必會覺得無法理解我為何不爽快接受提議。

「就算得到那樣的身分,沒有足夠的內涵也沒用。」

『我覺得你已經有足夠的內涵了……』

「就算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個二十幾歲的中央銀行干部吧?月面固然年輕,但那樣做也太過火了。」

『月面就是因為持續打破地球的常識,才有如今的發展。』

「你什麼時候變成會替月球說話了?」

我能夠輕易想像深愛二十世紀地球文化的馬可,在話筒另一端嘟起嘴巴的表情。

『那我就回覆葛詹尼加先生說你正在深思熟慮中。』

「拜托啦。」

『唉……』

馬可留下一聲歎息後,掛斷了電話。我也聳了聳肩在車座上重新坐正身子,把視線移向車外。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被譽為一億慕魯夜景、燈光輝煌的牛頓市出現在馬路的另一端。

緣分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

在緣分的幫助下,我此刻得以身處那片光芒的中心點。那片光芒能夠吞噬人們的任何強烈欲望以及偉大夢想。

車子載著我朝向聚集世上一大半財富的光芒之中靜靜駛去。

牛頓市內還有一塊特別奢華的區域,25俱樂部就坐落在這塊成群建築物如藝術品般采用鋼鐵和玻璃交錯築起的區域。

那一帶地區難以分清建築物彼此的界線,有時以為是飯店,實際上卻是購物中心,有時以為是購物中心,實際上卻是某座公園的一小部分。我猜這一帶地區應該就是以一座人工都市為概念建蓋而成的吧。

25俱樂部位于這座散發自由氛圍、交錯複雜的都市中的都市角落。其天花板采用挑高設計,半空中突出一塊露台可俯視下方的大型人工池塘和庭園。站在下方的樓層時,經常可看見男女明星在露台上悠哉度過時光。

然而,明明看得見在露台上悠哉度過時光的客人身影,如果在店里傻傻地走來走去,卻怎麼也走不上露台。唯有搭乘設在特別入口處的專用電梯,才能夠上到露台。

明明近在眼前,卻到不了的地方。

這可說是可以讓有錢人抱有優越感的最佳設計。

我搭著唯有雀屏中選者才有資格搭乘的電梯上樓,走出燈光昏暗、鋪上大紅色地毯的走廊上。正前方有一扇門,兩側各有黑色西裝男在站崗,只要穿過那扇門,就會走進可看見金色香檳發出妖豔光芒、財富和欲望如漩渦般旋轉的世界。

「修拜崔爾公司應該已經有人先來了!」

在震耳欲聾的高分貝音樂中,我在把小費掛在耳朵上的店員面前大聲喊道。我不知道地球的狀況如何,但在月面,所謂的奢侈就是糟蹋氣氛穩重的高級感。

挑高的空間平常是讓精心打扮的紳士淑女一邊品嘗美食,一邊談笑風生,一旁還有來自地球的名鋼琴家彈奏優美的旋律,但此刻桌椅都被撤到角落去,並且可看見硬是安裝上去的鏡子球不規則地反射著雷射綠光,鏡子球底下的一群人則是瘋狂地舞動著身體。在店員的帶路下,我來到能夠俯視這般喧鬧畫面、位置高了幾階的成排包廂區。

在走道上前進時,可窺見在包廂里交談的人們面孔,對方也會品評從走道上走過的人。投資界是個狹小的世界,所以我看到的大部分都是熟悉面孔。當然了,對方想必對我更是瞭若指掌,當中有的人還會舉高酒杯像我打招呼。

這些人和在大廳里狂歡的那群人不同,他們大多手拿細長的高腳香檳杯。我相信當中應該也有人是喝蔬果汁。這種人知道酒精會殺死腦細胞,導致投資表現變得遲鈍,所以保持健康才是最有效率的投資。這類型的人幾乎都是三十幾歲的男性,時而也會看見五十來歲的紳士。

相較之下,在大廳狂歡的那些家伙是把高級白蘭地酒瓶拿在手里甩來甩去,年紀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搞不好還更年輕的一群人。在瘋狂的大廳里,也會不時看見身穿貼身西裝打上領帶的家伙,但嚴格說起來,只算是少數派。屬于少數派的這些人不是透過購買商品來獲利的投資家,而是想要銷售商品來賺取利潤的投資銀行員。為了推銷商品給客戶,他們機械性地在臉上掛起笑容,在陷入狂歡的年輕投資家之間有技巧地來回穿梭。

「川浦先生來了。」

在一股濃稠的強烈欲望感覺就快朝向這方撲來的氣氛之中,我跟著店員總算來到位在最深處,也是最高樓層的座位,從這里不僅是正中央的大廳,就連所有人離開時必經過的入口處也一覽無遺。桌上已經排著幾道料理,馬可不注重用餐禮儀地一邊看著行動裝置,一邊在吃東西。

「啊!我先開動了。」

「怎麼都是油膩膩的料理……」

炸魚排加上牛排。薄餅披薩表面像是刻意要破壞整體的美感,撒上大量乳酪,旁邊還搭配堆高如山的炸薯條。正常菜單里不應該有做法如此粗俗的料理,肯定是馬可特地要求的。

不過,今天聚集在這里的人幾乎都是在月面上獲得成功、深信自己是宇宙支配者的投資家。想必店家不論面對任何要求,都會有求必應,實際上也不時看見身材玲瓏有致的美女出現,她們想必身負不方便大聲說出來的任務。艾蕾諾亞也曾感歎過,投資世界是被一群肌肉男支配的地方。

我會覺得店內的氣氛濃稠,想必不是因為多心,而是真的濃稠。在月面,煙草類的稅率高得驚人,卻可看見不少人正在吞云吐霧。月面的一切都必須在圓頂內循環,所以汙染空氣的行為必須支付高額的成本。如果是抽大大一根雪茄,恐怕就跟把一千慕魯的紙鈔卷成紙卷點火燃燒沒兩樣。

馬可正在品嘗的牛排想必也是用炭火燒烤而成,可說是點了一道對月面相當具有挑釁意味的料理。

「阿晴先生,你要不要也吃點什麼呢?這里不愧是25俱樂部,很好吃喔!」

「我在理沙那里吃過燉豆子和燉魚了。」

「……在月面,就連修士也會攝取油膩一點的食物。」

「很遺憾地,我的類固醇激素沒有那麼多。」

「也是啦……你確實不像那群人一樣一副肌肉男的模樣。」

馬可一邊看著中央大廳的狂歡場面,一邊說道,跟著粗魯地大口咬下價位恐怕足夠一般家庭全家人吃一頓飯的牛排。

「你要喝什麼酒呢?還是要等博士來再點?啊!但博士好像不喝酒喔?」

馬可一邊咀嚼牛肉,一邊斜眼看著菜單。

「我也喝氣泡水就好。你也別喝酒。」

「唔……飲酒限制不是已經改成自我責任了嗎?」

「當心我去跟艾蕾諾亞打小報告喔。」

「……我知道了啦。」

馬可生悶氣地把照理說適合用湯匙靜靜品嘗的湯品,連同盤子捧得高高地啜飲起來。如果是在街上,馬可還比較會遵守餐禮儀,只是在現在這樣的氣氛之中,連我也懶得出聲糾正。

「話說回來,你還真是找到了很不錯的位置。從這里看出去,哪個家伙是笨蛋一目了然。」

在現場氣氛的影響下,我說話也不小心變成會捱理沙罵

的壞口氣。

馬可在一旁笑著看我拿出雙筒望遠鏡來。

「在大廳狂歡的都是預料中的哞哞一族啊。伊果那家伙也在里面……」

「是啊,有個穿西裝的人一直跟在旁邊,應該是在監視他吧。」

「……大家搶著送上資金的熱門對象啊。」

投資基金當中,有的運作型態是請可個人運用資金的對象直接出資,也有向商業銀行或投資銀行借錢來運作。如果是剛起步、沒有實績的人,很多會接受被揶揄成「入門學習套件」,也就是把資金和後勤業務都外包讓別人來處理的套裝服務。這種做法必須雙手奉上不便宜的報酬給金主。

不過,就連那些還包著尿布的哞哞一族也受邀來到這里,就表示他們像伊果一樣運用頗大的金額。

還有,馬可方才說的監視,也不是在說玩笑話。萬一伊果那些人玩得太瘋,不小心一頭撞上吧台死了,銀行可就傷腦筋了。太誇張了吧!我也想笑著這麼說,但在這個業界,確實彌漫一股大家在較勁看誰可以最愚蠢的氛圍。

不過,如果只是玩得太瘋而被警察逮捕,還可以在牢里寄信指示要如何買賣,所以他們應該不會太在意就是了。

「對了,這個桌位好像是主辦單位貼心幫我們安排的。」

「啊?主辦單位?」

我訝異地挪開貼在臉上的雙筒望眼鏡,反問道。

畢竟大家會贊揚我打倒阿法隆怎樣又怎樣,也只限于一般世人。這類活動的主辦人大多是試圖銷售商品的投資銀行,不然就是以自我宣傳為目的的商業銀行。對這些銀行來說,社會名聲並不具有太大的價值。

對他們而言,對象願意支付多少錢才是重點。就這個角度來說,他們不可能優待我這個只會低調進行股票交易的對象。畢竟我還是個被叫成「粗腿驢子」的人,從這點就知道在月面大家多麼了解我一向謹慎的投資風格。

而且,名字冠上「銀行」兩字的組織基本上都是靠手續費收入來賺錢,而必須先有交易成立,才會產生手續費。因此,他們根本不歡迎一個只知道深思熟慮、鮮少進行交易的家伙。他們渴望的對象是那些右腳還沒著地,就想抬高左腳的家伙。

「說到這個,這次是誰負責主辦?」

「咦?E·J·洛克柏格銀行啊!你沒收到克莉絲小姐寄來的E-mail嗎?」

「有……有收到,只是……克莉絲該不會是升官了吧?」

而且職位大到可以幫我安排這種貴賓等級的座位。

然而,聽到我的發問後,馬可先是一臉愣住的表情,跟著露出有些自大的笑容。

或許我應該形容馬可一臉很想說「真是受不了現在的老頭子」的年輕人表情,大家會比較容易想像吧。

馬可顯得做作地輕咳一聲,並准備開口說話的那一刻──

喀嚓!機械聲傳來,店內的音樂和淫亂糜爛的燈光隨之收起。

『各位貴賓,很抱歉打擾大家一下。』

才聽見音質透亮、咬字清晰的聲音插播進來,隨即看見聚光燈打在入口處附近的小型講桌上。聚光燈照亮下,一名身材修長、風度翩翩的男子,手拿麥克風站在講桌前。雖然我對明星那類的人物完全不熟悉,但有印象在電視里看過那張面孔幾次。

我猜應該是捧著大把鈔票,往不知哪個受歡迎的新聞主播或什麼明星的臉上砸,硬是把人帶到現場來的吧。

『今天真的非常感謝各位貴賓在百忙之中撥空來到會場。我在這里代表主辦單位的全體同仁向各位貴賓致敬。』

下一秒鍾,不知某人吹出口哨聲。

『今天聚集在這里的各位貴賓,相信都是在這個與日俱進的月面里,對未來擁有卓越預測能力的佼佼者。我個人也很希望除了前陣子發生的那件事之外,偶爾可以有機會關注不同的事情。』

吵鬧的笑聲響起,也傳來了鼓掌聲。

看來男子果然是新聞主播。

『今天有幸請到擁有先見之明的貴賓們來到現場,還請惠予機會讓本行人員上台向各位貴賓打聲招呼。』

現場掀起一陣小小的騷動。原因不外乎是因為在狹小的世界里,大家其實幾乎都互相認識,不然也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大家的意思是:「都什麼時候了,還有誰會想跟我們打招呼?」

既然主辦單位是E·J·洛克柏格銀行,該不會是在月面已成為傳說人物的銀行家──E·J·洛克柏格本人要露臉吧?

不過,那是在拐騙向往投資界帶著一些些神秘感以及奢華氣氛的有錢外行人時,才會采用的手法。至于聚集在這里的家伙們,只有一個單純的想法能夠控制他們。

那就是:「對方能夠讓這方獲利多少?」

在這里買賣雙方的意圖交錯,會是什麼樣的人選要站上這樣的舞台呢?

一片黑暗中,期待感逐漸加溫。

相較之下,我卻是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感。這股不安感或許是來自一種預感也說不定。

我想到自己和馬可被安排如此上等的座位,以及在月面所有事物都是依賺錢來決定權力高低的這兩件事實。

經過一段甚至讓人感到焦躁的空檔後,講桌前的青年開口說:

『那麼,接下來由本行金融商品開發部的布萊斯·歐唐納上台致詞。』

一陣騷動後,原本打在講桌上的聚光燈轉移位置。那一刻,出現一名手拿麥克風的壯年紳士。頭發梳著整齊服貼的男子有著一張方形臉,寬廣的肩膀加上一對顯得強而有力的眉毛。男子散發出來的氛圍像靠著臂力奪取利益的獵人,也像穿著西裝的肉食動物。

霎那間,我以為男子是巴頓。阿法隆垮台後,經營團隊的成員因詐騙或違反證券法一個接著一個遭到逮捕之中,巴頓狡猾地逃跑了。

男子當然不是巴頓,我不禁松了口氣,但不得不承認歐唐納散發出和巴頓一模一樣的氛圍。也就是那種即使手中已握住莫大的成功,仍貪得無厭地心藏貪欲的人才可能發出的靈光。

不過,真正吸引我目光的人並非展開致詞的歐唐納。我的目光集中在歐唐納的側邊。在這個運用莫大投資資產的投資人齊聚一堂的聚會上,有個家伙也出現在聚光燈打亮的團隊之中。

那個家伙就是克莉絲。

雖然一看就知道克莉絲緊張得不得了,但她不是負責在旁邊拿東西的人,而是完全以一個成功者的身分站在團隊里。

這四年來,克莉絲上了大學後,立刻以實習生身分潛入某家投資銀行。或許是覺得在銀行能夠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吧,克莉絲以電光石火般的速度在大學里跳級畢業後,即在月面最大規模的商業銀行E·J·洛克柏格銀行就業。

在那個時間點,即使是在競爭激烈的月面,克莉絲也已經是個十足的成功者,但此刻站在我們視線前方的克莉絲,似乎在名為銀行、利欲薰心的巢穴里,已迅速奪下某方面的成功。

克莉絲曾說過想要照著自己的真正想法好好過活,現在的她氣勢如虹地在自己的人生之路踏出強而有力的步伐。

望著這樣的克莉絲,我驚訝地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在臉上掛起笑容。

我想應該是因為克莉絲一直存在我的內心深處。一方面因為沒能夠回應克莉絲的愛意,才會一直掛念著。如同理沙總是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我也總是覺得克莉絲是個需要人照顧的小女孩。

所以,看見克莉絲踏實地獨力向前邁進的身影,我既感到開心,也有一股落寞感。

『……基于以上的理由,我們誠摯地期望透過本公司所開發、上市銷售的證券,可以幫助各位貴賓的投資組合變得多樣化,進而提升投資表現。』

如雷的掌聲響起,我隨之回過神來。看來歐唐納的致詞似乎不是卑微諂媚的推銷話語,而是能夠讓現場的投資人聽了會覺得開心、實實在在的內容。買方會向賣方鼓掌致意,甚至吹口哨或發出歡呼聲的畫面相當罕見。

我也曾耳聞過歐唐納的名字。聽說他是開發團隊的領導人,該團隊開發的特殊證券相當受歡迎。

馬可幾乎不眨眼地注視著歐唐納,一邊利用行動裝置做著紀錄,連看手邊一眼也沒有。馬可也是個相當優秀的人才。照常理來說,憑艾蕾諾亞的作風,不可能只是因為馬可很喜歡親近她,就讓馬可待在自己的身邊。

『歐唐納的致詞在這邊結束。那麼,請各位貴賓繼續享用美食,並享受愉快的交談時光。另外,針對本行所搭配、銷售的證券資訊,將直接由開發團隊的成員向各位進行說明。成員當中也有本行首屈一指的寬客,如果是關于數學方面的問題,當然也能夠為各位貴賓提供解答。不過,如果是要幫貴子女解答功課,請恕我們將另行收費。』

在燈光打回講桌、司儀的最後一句玩笑話掀起笑聲後,音樂和吵雜聲在店內重新響起。

歐唐納和開發團隊的四周立刻圍起人牆。我不需要拿起雙筒望遠鏡看,也清楚看得出克莉絲縮著身體。不過,克莉絲沒有顯得畏縮。有人向她搭腔時,也落落大方地回應對方。克莉絲的可靠模樣甚至讓我心生

想要打電話告訴理沙的念頭。

「差不多從去年開始,這支證券讓專門投資債券的機構投資人都為之瘋狂。不過,最近聽說連以股票為主的投資人也會購買。」

「嗯。」

意識被拉回現實後,我看向保持視線落在行動裝置上的馬可。

「阿晴先生,你本來就知道這支證券的存在嗎?」

馬可投來帶有挑戰意味的調皮目光,我聳了聳肩帶過他的目光。

投資世界廣闊,新的金融商品比洗衣精或牙膏的新產品還要多。

能力再強,也不可能精通于所有金融商品。

「我只是略知皮毛。我一直以為是地球老早就有的證券的複刻版……但看那證券這麼受大家喜愛,所以應該不是我想的那樣。那是怎樣的證券啊?」

「名稱是ABS。Asset Backed Security……也就是資產擔保證券的簡稱。它的理論就是……把定期要償還的貸款整合成單一債券。舉例來說,如果分別有一百萬慕魯的不動產貸款和兩百萬慕魯的不動產貸款,就是把兩者加起來變成三百萬慕魯的證券。」

聽到這里,我瞬間掌握到是什麼樣的結構。那是相當經典的結構,我記得地球在二十世紀後半時期就已經存在這樣的結構。

如果要問為什麼要有這樣的結構,原因是如果一開始就是三百萬的不動產貸款,萬一負擔貸款的人違約,就會蒙受三百萬的莫大虧損。而如果分成一百萬和兩百萬的兩筆貸款,就算其中之一違約,也還有另一筆貸款可以收取利息。比起一人違約的機率,兩人同時違約的機率比較低,所以這麼做可以達到避險的效果。

「然後,照著ABS的理論,把幾百或幾千筆貸款整合在一起後,再細分成一筆十萬慕魯之類的金額,賣給無數對象。也就是當價格變低,購買族群就會增加的法則。而且,只要購買證券的投資人人數變多,假設萬一出現虧損,也是大家一起負擔損失,所以每個人的受傷程度也會變輕。好像就是這樣的理論吧。」

「……聽起來還是很普通的感覺。然後呢?」

「如阿晴先生剛剛說的,這類證券似乎從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不過,那些人所開發出來的證券出類拔萃的地方,似乎是在于債券的結構。」

馬可從行動裝置上抬起頭,把視線移向店內中央的大廳。

大廳里,貪婪的投資人築起人牆將歐唐納所率領的團隊團團圍住。

「那些人似乎不是單純把整合後的貸款細分成債券,而是做出優先劣後結構。」

「嗯?」

「就是把債券分成高級、中級、低級的三個等級。高級是最安全的等級,中級就是如它的命名一樣屬于中間等級,低級則是最下層。一旦發生貸款人不履行的狀況,屬于低級的部分似乎就會率先蒙受虧損。」

我的腦海里浮現三層樓高的房子。房子只要稍微浸水,一樓就會淹水,但如果是在三樓,除非發生很嚴重的水災,否則都會安然無事。這麼一來,房租理應也會隨之不同。

「意思是,發生什麼意外時必須率先蒙受虧損的低級部分,可以拿到比較高的利息啊。」

我也眺望起大廳說道。

我正好看見克莉絲和一名手拿白蘭地酒瓶、身穿白色西裝的溫柔男在握手,還被對方拍了拍肩膀而驚訝地瞠大雙眼。在那一刻,我明明不是克莉絲的男朋友,內心卻湧起一股敵意心想:「你想對克莉絲做什麼!」對于這樣的反應,連我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

「沒錯。低級債的利息比較高,但相對地必須第一個跳出來吸收虧損,當低級債無法完全吸收虧損時,接著就會換成中級債要負擔虧損。如果這樣還是無法完全吸收虧損,才會輪到高級債來負擔……好像就是這樣的結構吧。不過,聽說實際上就連第二危險的中級,也不太會遇到要負擔虧損的狀況。」

「真的嗎?」

我看向馬可問道,馬可一邊看著行動裝置,一邊扭曲著嘴唇歪起頭說:

「畢竟他們的債券評等是AAA。這樣的評等跟先進國家的國家公債同等級呢!等于是評等公司幫他們掛了『不可能違約』的保證。」

「是喔。」

「你會不會好奇如果我們公司的基金也發行債券,不知道會被設定成什麼等級?」

對于馬可的話語,我聳聳肩以示回應。

世上有無數金融商品,就事實而言,一個投資人要精通于所有金融商品是不可能的事。基于這樣的理由,不論是針對債券或是股票,只要是跟投資扯上關系的商品,就會有專門的公司來推算所有商品的風險度,並評斷等級。

雖然這些評等公司並非公家機關,但因為只能仰賴他們的存在,所以全世界的投資人都會信任評等公司評斷出來的等級來進行投資。如今就連政府官員,也必須膽戰心驚地等著民間的評等公司來評斷自己國家的公債等級。萬一等級降低了,在國際市場上的國家公債價值就會下跌,政府必須支付的利息,也就是貸款的成本將會隨之三級跳。

由于評等公司能夠像這樣發揮極大的影響力,聳動的傳言也因此鼎沸不絕。好比說,接受賄賂而刻意放寬評斷標准之類的傳言。不過,評等公司本身也提出主張表示評等這門生意可以賺取莫大的利益,所以為了維持自家公司的評價,保持清白潔廉總比接受賄賂來得好,而周遭人們也都認為評等公司會是公正的。

評等公司在意的不是合不合乎倫理道德,而是依損益結果來決定要不要當一個聖人君子。

這樣的想法十分符合月面的作風,我其實並不討厭評等公司的存在。

「我已經聽懂把債券設計成像大樓一樣的結構,來保護家園不受水災侵害的手法,然後呢?為什麼這樣會吵得那麼沸沸揚揚的?」

「那是因為他們利用數學方法計算出涵蓋在債券內的貸款違約機率,讓風險集中在最下層的低級債,把剩余的部分調整到可以被評等為AAA的低風險。畢竟只要能夠得到AAA等級,那些不太能夠承擔風險的地球年金基金或財團也可以積極購買。」

投資世界里有三種投資人,分別是個人投資人、專業投資人以及機構投資人。

當中以最後一種的機構投資人最為特別。機構投資人會運用某國家的外彙存底,或是包含幾百萬人份的年金基金,就是以月面的基准來看,那也都是莫大的金額。其運用金額因為規模過于龐大,所以也被稱為Real Money(實際貨幣)。言下之意就是,機構投資人才是在投資世界運用真實金錢的一群人。

不過,規模越大,責任也相對越重。舉例來說,負責運用美國教職人員之年金儲備基金的機構即是具代表性的機構,由于該機構屬于公家組織,因此在法律上被禁止從事帶風險的投資。

話雖這麼說,但在提到「究竟有誰會知道某投資到底安不安全?」這個問題時,就會提及前面說的評等公司。除非是評等公司評斷為AAA等級,也就是被評斷與一流先進國家的公債、超一流企業的公司債券有著同等安全度的商品,否則機構投資人將無法進行投資。

呼~還好有AAA等級,總算是解決了難題!你可能會這麼想,但重點是事情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容易。

為什麼呢?因為機構投資人也是投資人,他們一樣有著無止盡的強烈欲望。

而眾所皆知,在商業世界里,需求乃供給之母。

包含克莉絲在內的團隊成員之所以會被人群擠來擠去,想必也是因為成功開發出滿足需求的商品。

「既然會說AAA的評等是以數學為根據,就表示……」

「我想應該就是那麼回事,克莉絲小姐也才會出現在那里。」

月面本來就以年輕人居多,但在那個團隊里,克莉絲還是顯得特別年輕。

不過,不分年齡或性別,憑頭腦創造出來的數學不論去到世界任何地方都適用。

「你說的那支證券賣得有多好?」

我沒有特別用意地這麼詢問後,馬可露出一抹邪笑說:

「國際金融商品協會有相關的數據,你如果看了包准會嚇一大跳。」

「為什麼?」

聽到我的發問後,馬可這麼回答:

「以最近一個月來說,賣了十七億慕魯。」

「是……十?」

十七億慕魯?短短一個月的時間?

「畢竟E·J·洛克柏格是商業銀行,他們應該是利用自家銀行的貸款來發行證券,然後四處銷售吧。」

「就算是這樣……金額也太大了吧?」

「證券銷售出去後,就會有進帳,所以可以再利用那些錢提供貸款,然後再發行證券來賣,應該是靠這樣的循環吧?天啊~這搞不好是一門超賺錢的好生意,不是嗎?」

銀行在賣出證券時想必會酌收手續費,放貸時想必又會酌收手續費。不僅如此,因為銀行是把貸款轉換成證券的形式來轉賣,所以不需要提心吊膽地等上好幾年才好不容易等到貸款被還清。

馬可會用「一門超賺錢的好生意」來形容,或許

確實沒錯。

不過……我忍不住思考起來。

說是這麼說,但應該只限于對E·J·洛克柏格而言是超賺錢的好生意。

為什麼這樣就能夠讓投資人表現得如此踴躍?AAA的評等確實是近乎絕對安全的指標,但相反地,安全的投資可得到的回報率也比較低是世間不變的真理。

「利率呢?如果利率不好,就算對銀行是再有賺頭的生意,也不會那麼受歡迎吧?」

我這麼發問後,馬可操作著行動裝置做起搜尋。

「呃……我看一下……利率最高的高級債有7%的回報率。中級是5%……咦……?感覺好像也沒有特別高……」

馬可這麼說完的下一秒鍾──


「那是煉金術得到的結果。」

一道沙啞的聲音介入,我和馬可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看。

「博士。」

在這個除了富貴榮華,再也找不到更合適話語來形容的地方,華萊士博士依舊是如沙漠中的修行者般骨瘦如柴。華萊士眯起彷佛能夠識破世上一切的淡藍色眼珠,拄著拐杖轉身看向中央大廳的喧鬧場面,搖了搖頭說:

「愚蠢至極,一群繞著投資回報率跑的笨豬……所謂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指這樣的行為。現實的雷火勢必會讓那群笨豬連五髒六腑都燒個精光……」

或許跟我和馬可的性質不同,但華萊士的用字遣詞也是那種理沙聽了可能會罵人的內容。

「博士,你要不要先坐下來呢?」

我這麼勸說後,華萊士轉過身,輕輕點了點頭。

「博士今天來得比較晚喔。」

「因為我先去了一趟克萊普頓廣場。」

「是去買什麼禮物要送給瑪莉亞小姐嗎?」

克萊普頓廣場是一座蓋得金碧輝煌、人潮擁擠的巨大購物中心,我有些無法想像華萊士這樣的人物在那里徘徊的畫面。

對于我的發問,華萊士緩緩搖搖頭說:

「我是去看人們有多麼瘋狂。你的『自傳』里也寫到你曾經那麼做過,不是嗎?」

華萊士看著我露出一抹邪笑。華萊士口中的「自傳」是指我在還不習慣接受訪問時不小心說出口的內容,被擅自撰寫且出版的一本書。

不過,從只有在說出挖苦話語時才露出邪笑的舉止,可看出華萊士確實是來自英國的紳士。

「對了,博士,你說的煉金術是指什麼呢?」

馬可插嘴打斷我和華萊士的交談。

「嗯……」

不過,華萊士只是瞥了馬可一眼,沒有立刻回答。

華萊士一副偏執的模樣閉上眼睛,跟著輕聲說:

「就是煉金術啊。」

馬可看向我投來求救的眼神。

「你是指在帳簿上操作數字嗎?」

華萊士會以煉金術來形容時大多是指這種行為。聽到我的發問後,華萊士只張開一只眼睛看著我說:

「我是在說保障。」

「保障……?你是指某種對沖期權嗎?」(注:對沖期權是指將兩次的期權交易結合起來應用。期權與期權對沖交易是指投資人在購買某種看漲期權的同時,買進一份看跌期權合約,以一種期權的獲利來補償另一種期權的損失。)

「看來你真的是一個徹底的股票投資人。」

華萊士張開雙眼,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說道。

「說來慚愧,光是投資股票就讓我費盡了心思。」

「不出手碰自己不懂的東西也是一種美德。」

「你是指針對證券的保險嗎?」

馬可似乎一直利用行動裝置在搜尋資訊,他一副想要挽回名譽的模樣問道。

「所謂的年輕,就是指無知和熱情。」

華萊士的話語讓人聽不出是褒或貶,馬可的笑容也因此卡在一半變得似笑非笑。

「沒錯,我就是在說保險……」

可是,保險會什麼會變成煉金術?

我讓視線在空中游走,試著玩起數字游戲。

玩著玩著,我察覺到會是什麼樣的架構,不禁訝異地心想:「怎麼可能!」

華萊士博士點了點頭,那模樣彷佛在告訴我:「就是那麼回事。」

「現實實在過于丑陋……」

華萊士低喃一句後,繼續說:

「假設一千萬慕魯的中級債有5%的投資回報率好了。這代表著每年可以拿到五十萬慕魯。另一方面,再假設當債券發生不履行狀況時,為了彌補損失的保險費用會有3%的三十萬慕魯發生。這麼一來,就理論而言,一千萬慕魯的債券可以在無風險之下,每年獲取5%減去3%等于2%,也就是二十萬慕魯的利益。而且是在無風險之下呢。這樣的水准超過得到最高評等的AAA等級。你知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

某債券會發生損失的狀況可以有好幾種可能性。不過,當中最簡單易懂的就是該債券陷入不履行的狀況。也就是對方以一句「請當作這件事沒發生過」,想要賴帳的時候。

不過,除非是被稱為「垃圾債券」的債券,否則鮮少會發生不履行的狀況。(注:垃圾債券又稱為劣等債券,該詞譯自英文的Junkbond。Junk意指舊貨、假貨、廢品、哄騙等,之所以用Junk來形容債券,是因為這種投資的利息高、風險大,對投資人本金的保障較弱。)

即使如此,視狀況不同,仍舊有可能發生不履行的狀況,所以債券的利率會依評等不同而改變。債券會伴隨利息收入,而當中也包含這些風險。

所謂的投資回報,是冒風險而得到的犒賞。

然而,針對債券遇到違約的狀況會有保險的存在來做保障,如果債券的利息高過保險金,就等同于無風險。

投資世界是人們花費好幾百年的時間持續追求的聖杯。

「那也就算了,更慘的是現狀下的會計規則並沒有套用到這樣的系統。所以,只要同時購買剛剛說的那種債券和它的保險,就可以把保有債券到期滿後的利益整筆認列為利益收入。畢竟它是無風險的東西。既然是百分之百可以收進荷包里的利益,當然也就可以把明天的利益列為今天的利益,不用擔心,什麼問題都沒有……就這樣,結算後馬上就可以交出一張亮晶晶的鍍金成績單。想要在這個世界從事投資的有錢人們,就會如猛牛般朝向這張鍍金成績單勇猛狂奔。這麼一來,是不是就能夠理解底下那群人為什麼會那麼興奮激動了呢?」

當中尤其興奮激動的就是年輕的哞哞一族。

他們是一群借來巨額的資金,為了投機交易勇往直前的風險偏好者。

「就是因為可以不勞而獲地得到利益,才會被大家稱為聖杯……只要購買E·J·洛克柏格推出的那支證券和保險的套裝商品,理論上就可以無限增加利益。畢竟那是無風險的投資,不論借來多少資金操作來進行資金杠杆的操作都不會有問題。因為是絕對不會虧損的策略,所以只要資金堆得越高,賺的錢就越多,對吧?然後,錢賺得越多,就能夠募集到更多出資者,可以運用在投資上的資金也會增加,賺的錢又會變得更多,看到這狀況的出資者又會增加……好啦。」

華萊士把視線拉回到我和馬可的身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繼續說:

「你們說這如果不是煉金術,會是什麼?」

華萊士說得確實沒錯。

不過,這世上真的存在無風險的投資嗎?

那是不可能的。就連在股票圈被稱是必勝的內線交易情報,也不可能連透露內線交易情報的人物值不值得信任都掌握得到。

事實上,我也經曆過因為內線交易而摔得狗吃屎的經驗。

所謂的投資回報,是承擔風險而得到的犒賞。不論市場如何變遷,就這點肯定是絕對不會改變的大原則。

正因為如此,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試圖尋找所謂的聖杯。在曆史上,也有過幾次說是終于找到聖杯而鬧得沸沸揚揚。

「在過去,出現過幾次說是絕對穩當的策略,對吧?」

聽到我的話語後,華萊士收起如惡魔般的笑容說:

「對。當中有一個有名的策略,也是一九八七年發生的黑色星期一股災的導火線。」

「我記得好像是資產組合保險吧。這麼一想,才發現這個策略的名字里也有保險啊……」

「那是什麼策略?」

年紀還輕的馬可插嘴說道。雖然我說馬可還年輕,但其實那也是我出生以前所發生的事。

「那是一九八〇年代在美國存在過的……該說是為了投資而有的保險嗎?就是一種投資策略。針對某股票的買入現貨部位,當出現看跌的徵兆時,就同時進行期貨賣空來對沖。這樣就算現貨的價格下跌,還是可以藉由期貨賣空來獲利,所以不會發生虧損。所以,這是一種資產組合的完美保險……其實根本就是幼稚到了極點的構想。」

「……這樣的策略後來行不通嗎?感覺上就理論來說……會是正確的做法。」

馬可插嘴說道。

華萊士閉上眼睛,擅自拿起我的氣泡水喝了起來。

我向路過的店員再點一杯氣泡水後,對著馬可做起說明:

「就理論來說,是很好沒錯。當時沒有半個人發現『γ的陷阱』。」

「咦?γ的陷阱?」

「簡單來說,Δ代表某股票的價格變化幅度,而γ指的就是股價的變化速度。重點就是如果股價變化速度太快,買賣動作就會跟不上速度,理論和現實就會越拉越遠。」

華萊士讓喉嚨發出呼嚕一聲後,忽然開口說:

「尤其是……那時候大家認為資產組合保險是個完美的系統,市場的所有參加者都采用相同策略。因為這樣,導致價格微幅下跌時,所有人便一窩蜂地賣出。真是從沒見過這樣的蠢事。沒錯,確實准備了救生艇,但如果所有人都坐上去,肯定會沈船。所謂的股票買賣,就是要有買賣雙方的存在,才得以成立。那個系統是以一定會有買家來購買售出的商品為前提,但因為盲目地相信這個前提,所以掉進了γ的陷阱。γ的陷阱指的是恐懼心或是恐慌的程度。在當時,大家對市場的了解還不夠深入。」

「呃……那這次的聖杯也是一樣的狀況嗎?」

「馬可。」

我呼喚馬可一聲,朝向他聳了聳肩。

華萊士顯得不悅地皺起眉頭。

馬可縮起脖子,在沙發上把身體縮成一團。

「世上的知識可分為四種。」

我對著馬可說道。

「一種是知道自己對某件事有所了解的狀態。好比說,知道自己可以任性要求25俱樂部提供不在菜單內的料理等等。另一種是不知道自己其實是了解某事的狀態。像常識就屬于這一種。那狀態就是沒有一直意識性地去思考,但其實有所了解。最後兩種的其中一種是知道自己不了解某事的狀態。舉例來說,我知道自己不會用他加祿語來表達賺錢的意思。再來是最後一種。最後一種是不知道自己不了解某事的狀態。」

「惡魔就藏在那里面……那惡魔是一只在非線性世界里神出鬼沒、誰也無法預期的黑色白鳥。不論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當在那樣的世界賭上一切時,想必會目睹世界走向毀滅之路……舉例來說,阿法隆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馬可瞥了喃喃自語的華萊士一眼後,視線轉移到我的身上。

馬可緩緩開口說話,看得出來他努力地鼓起了勇氣。

「呃……那……意思是說,雖然不知道會是什麼問題,但有可能會發生什麼問題嗎……?」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未雨綢繆、謹言慎行。

世界各地都有這類的諺語,為的是提醒大家因為有可能發生想都沒想過的事情,所以應該隨時保持警戒,但這樣的想法究竟合不合理?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疑問呢?因為像是太陽爆炸或隕石直接撞上月面之類的事情雖然不可能發生,但還屬于想像得到的風險,而藏在投資領域里的,是指比這類風險更加預料不到的風險。

如果連這種風險都要保持警戒,那豈不像是得了某種精神病了嗎?

馬可一臉很想這麼表達的表情,而我也能夠體會馬可這樣的心情。

不過,「可在無風險之下獲利的聖杯」幾乎是一種矛盾的理論也是不爭的事實。

為什麼呢?因為如果真的能夠在無風險之下投資,E·J·洛克柏格早就自己做投資了。

明明如此,而保險金和證券利息之間也有所差額,人們卻還是表現得如此踴躍,就表示肯定有什麼欺瞞之處。

有三種可能性。

有可能是E·J·洛克柏格隱瞞利益,也可能是在不被任何人發現之下,偷偷掩飾風險,或者是兩者都有。

「煉金術師說什麼能夠把鉛變成金子……那無疑是謊言。」

「你是指賢者之石嗎?不過,那應該算是一種傳說……」

身為地球迷的馬可只有對這方面特別了解。

華萊士張開一只眼睛瞥了馬可一眼後,輕哼一聲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要運用現今的科學技術,就能夠把鉍原子轉換成金原子。不過,煉金術師說的把鉛變成金子並不是那麼回事。事實上,鉛礦里含有金子的成分,所以能夠從鉛礦里取得金子。煉金術師不過是誇大這個事實罷了。如果要這樣,那也可以說能夠從海水采取到金子。不過,那不是指把海水變成金子的意思。」

「呃……」

「E·J·洛克柏格的人能夠讓在那邊鬧成一團的那群人如此踴躍,想必是找到了從鉛礦里取出金子的方法。而且,有可能把這個方法包裝成像是傳說中的煉金術。」

「可、可是……」

馬可吞吞吐吐地插嘴說道。我和華萊士同時把目光集中到馬可的身上後,馬可把身子縮成更小一團。

不過,馬可還是沒有閉上嘴巴。原因就跟像克莉絲那樣的年輕女孩會在大廳里被人捧來捧去一樣。

「數學是可以做驗證的世界通用工具。如果有所欺瞞,那些寬客們專門在市場的數學模式中鑽洞從事交易,應該早就會被他們識破才對……」

華萊士直直盯著馬可看,馬可也不遑多讓,用著少年會有的固執態度注視著華萊士。這般沉默的互瞪時間不知持續了多久後,華萊士先別開視線,顯得有些愉快地笑著說:

「少年,你說說看我的第二稱號是什麼?」

出乎預料地,華萊士似乎滿喜歡馬可的。

「那……那是……」

「悲觀帝王。」

聽到我這麼說,華萊士宛如惡魔用喉嚨發出咯咯的笑聲。

「沒錯。我沒有能力去質疑它的數學理論是否健全。不過,如果是它的大前提,就有能力質疑。」

「大前提?」

「應該要懂得回顧曆史。數學並非萬能。神明不會讓我們看見完整的世間真理。」

華萊士的話語沉重響起。對我這個在月面有過失敗經驗,也揭穿過巨大詐騙的人來說,尤其沉重。那是有可能的。世界是有可能顛覆過來的。

「不過,光是有了聖杯之名,就能夠一個月達到十七億慕魯的業績……這世界還真是可怕啊。」

我呻吟似的低喃說道,華萊士輕咳一聲說:

「我倒覺得正因為如此,才是個大好機會。」

華萊士的淡藍色眼珠閃爍著強而有力的光芒。

我從桌上抓起一根冷掉的炸薯條。手藝一流的廚師再怎麼發揮巧思烹調,炸薯條終究還是垃圾食物。在這里,也看見了鉛不可能變成金子的世間真理。

「你算是在這個世界里少數能夠保持平衡的人。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也會有需要你協助的地方吧。」

華萊士拄著拐杖站起身子。

「博士,你要去哪里呢?」

「我要回去了。」

「怎麼不再多留一下子呢?」

「啊?」

華萊士聳了聳肩,朝向我投來藐視的眼神。

「我只是為了整理自己的想法才來的。整理想法的唯一辦法就是找人交談。瑪莉亞當不了好的交談對象。」

也就是說,華萊士特地來看這場騷動的目的之一是為了和我交談。

華萊士的眼神那麼不和善,嘴里說的話卻像個容易害羞的頑固老爺爺。

「瘋狂現象就是要站在遠處,才看得清楚。在這里距離太近了。」

華萊士看向中央大廳,一臉嫌棄的表情皺了皺鼻頭。

「那麼,有機會再跟博士聊聊賺錢的話題。」

「嗯。畢竟這場騷動……」

華萊士屏住呼吸,露出讓人感到背後一陣涼意的犀利目光繼續說:

「還只是個起頭而已。」

華萊士就這麼離開了俱樂部。大廳里依舊是一片鬧哄哄,也可看見有些人和想必是業務人員的家伙坐在角落長談。四周彌漫著「如果現在不買就虧大了!不再多買一些就虧大了!」的氛圍。畢竟就理論上來說,確實是如此沒錯,而且商品能夠如此暢銷,就表示有人賺取到那麼多的利益。

看得出來華萊士那種類型的人認為這當中有所欺瞞。

這樣的想法確實符合賣空派的風格。

不過,我以為華萊士肯定會上演一場足以鎮壓大廳騷動的演說,沒想到卻看見他弓起背,拄著拐杖緩緩走出店外。那是在人人陷入興奮狂歡之中,看清現實而摩拳擦掌等待利益上門的智者才會有的謹慎態度嗎?還是一個孤單老人無法接受這場騷動的落寞背影?

我告訴自己要保持一顆公正的心,但實在無法從華萊士的背影感受到力量。

畢竟這段日子以來,華萊士持續蒙受虧損。市場證明了他的策略是錯的。華萊士認定ABS是煉金術而視如敝屣的態度,讓人很難不去想那只是不服輸的表現。

事實上,就算華萊士在這里發表高論,人們想必也不會激動地反駁,而是會流露出充滿溫情的眼神聽華萊士說話,然後附和說:「博士說得對!一點也沒錯!對了,博士你這季的表現如何呢?」

時代會變遷。一直以來很順利的事情會變得不再順利,忽然間換成其他手法變得

順利。

或許在這里進行的是新時代的投資。

不過,我並不覺得華萊士可憐,但絕不是因為我為人善良。

而是因為我也是屬于可以靠本能感應到當中有所欺瞞的那種類型的投資人。

這麼一想後,我忽然有種像快要感冒時會覺得胸口深處不太對勁的感覺,不禁擔心了起來。我是不是也已經像華萊士一樣,開始漸漸脫離時代的尖端?

我站著目送華萊士離去後,就這麼發愣地望著欲望和钜款如漩渦般陣陣掀起的大廳。

「悲觀帝王啊……」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輕輕歎了口氣。

「我去外面一下。」

說罷,我丟下馬可,獨自走出露台。

聽來今天的派對活動是以推銷話題中的債券為目的,只要觀察有哪些基金的人士,以及多少人獲邀,就能夠推測出主辦單位將參加者的資金設定在多大規模。華萊士的公司之所以只有他一人獲邀,原因就出在這里。

另外,每個人都有其擅長的投資方法,在這里也可以觀察出誰的投資賺錢、誰的投資失敗,進而找出一個指標推算出針對目前的市場,什麼樣的投資方法有效。因此,我找了一個可以看清楚所有人面孔的好位置,也把雙筒望遠鏡帶在身上。

不過,比起做觀察,我更想好好思考一下。

可疑的煉金術、了不起的煉金術。

自古到今,無論在哪一個時代,投資回報永遠是承擔風險下所得到的犒賞。

那麼,為了讓足以稱為聖杯的利益到手,究竟必須承擔什麼樣的風險?

我不知道,也無法想像會是什麼樣的風險。

當然了,偶爾也會有例外。好比說,只要買下所有在市面上銷售的彩券即可獲利,就是其中一個例子。然而,這個例子就地球上實際發生過的案例來說,最後因為發行彩券者察覺到自身的錯誤而決定中止活動,演變成打官司的事態。據說壟斷購買彩券的集團組織因為退款而取得少許利益,但蒙受了人事費用上的損失。這類例子總會附帶「就理論而言有機會成功」的備注,幾乎所有例子都會受到預期不到的現實阻擾。

這麼一來,在比彩券複雜許多的金融領域,真有可能存在聖杯嗎?我想甚至抱有這種想法都顯得愚蠢吧。

所以,老實說,我覺得很不爽。因為越是思考,我越覺得自己像是在被人宣告「你已經落伍了」。我板著臉走出露台,雖然平常不太喝酒,但我點了冰鎮過的琴酒小口喝著。

「你不喜歡嗎?」

一道聲音忽然傳來,我以為是某人對其他桌位的客人在搭腔。

然而,我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

我轉身一看,發現一張明明應該很熟悉,卻覺得和以前不太一樣的面孔。

「不會啊……很好喝。」

看見我把裝了琴酒的細長酒杯湊近嘴邊喝了一口,克莉絲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笑了出來,並隔著桌子在對面座位坐了下來。

「我指的不是酒。」

「……你是在說ABS啊?」

資產擔保證券,也就是被華萊士稱為煉金術的商品。

「我剛剛看到華萊士博士來過喔。」

克莉絲抓起一顆和琴酒一起送來的堅果,像只松鼠啃起堅果。

既然店內是呈現可以一望無際的空間,就表示不論在店內何處,也可以看見我和華萊士的桌位。

「我的數學是完美無缺的喔!」

克莉絲的外表明明依舊給人像小動物的感覺,說話的口吻卻十分堅定。

四年的歲月足以改變一個人。

這樣的事實讓人開心,同時也帶來一股哀愁。不過,克莉絲從以前就是個內心堅定的女生。

「我不會懷疑這點的。」

「那你在懷疑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是專門做股票投資的人,對組合債券並不了解。」

我不僅是專門做股票投資,還是價值股投資型的人,也就是只針對股票當中跟不上時代、價格劃算但未來有機會成長的股票做投資。(注:價值股是指與利潤和資產相比,價值可能被低估的股票。這類公司的收益增長比成長股來得慢,部分投資人選擇它們是因為認為市場並未認知這些公司具有獲取更高利潤的潛力。)

我讓身體在椅子上慢慢往下滑,跟著在肚子上交叉起雙手。

在我的視線前方,可看見牛頓市一片金碧輝煌的夜景。

「你都不誇獎我嗎?」

聽見克莉絲的話語後,我沒有轉頭,只移動視線看向克莉絲

克莉絲一邊看著手邊,一邊剝著開心果的殼。

「我今年的獎金金額達到天文數字。」

「我有看到發表出來的業績。而且,看起來似乎還沒有撞頂。」

「呵呵。畢竟我們銀行利用了會計規則和評等公司,所以不僅是愛追求風險的月面人,連作風保守的地球人也大量買入。我們銀行里的事務作業都快跟不上銷售的速度,所以實際業績應該會比發表出來的數字多出好幾倍。」

開心果的殼被剝開來的清脆聲音響起,那舉動或許暗示著已解開投資世界的深邃謎團。

「想必是一筆史無前例的高收益吧。」

「我們部門應該是今年全世界最賺錢的部門。」

克莉絲抬高視線說道,那眼神無比天真,絲毫沒有被欲望迷得頭昏目眩。

我相信克莉絲其實根本不在乎金錢。

不過,正因為如此,克莉絲才會迅速別開視線,目光看向遠方說:

「我想試試看自己可以走得多遠。」

「你可以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這是一定的。」

我也抓起堅果咬了起來。

「不過,理沙說要你在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之前,偶爾去教會露個臉。」

以前克莉絲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對一個身處數億慕魯、數十億慕魯的交易在空中交錯的世界里的人而言,這是極具現實性的話語。

克莉絲似乎也想到了這點,她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縮起脖子說:

「我真的很忙。」

「我知道的。你樂在其中到無法自拔的地步,對吧?」

「……呵呵。我是個壞孩子嗎?」

克莉絲長高了一些,那模樣仍保有天真的感覺,但成熟少許。

我心想克莉絲肯定很有男人緣吧。

而且,她接下來想必會爬上更高的地位。

「應該是。你是強烈欲望的化身。」

「既然這樣,未來總有一天我肯定有必要去理沙小姐那里,所以現在還是先別去好了。」

克莉絲把沾著鹽巴的杏仁果丟進嘴里後,拍去手上的鹽巴。

「我看過你的計畫的相關報導了。」

「謝謝。」

「如果有資金上的需求,請務必向本行諮詢。我可以幫忙介紹融資部門喔?」

我不確定該不該笑著回應克莉絲。

我沒有露出笑容,斜眼看了克莉絲一眼後,把目光拉回夜景。

「草率利用資金杠杆會逼得自己走向毀滅。應該要重視『不自量力』這句話。」

「這句話從打倒巨大阿法隆的阿晴先生口中說出來,顯得特別有說服力喔?」

克莉絲的這句話還是讓我笑出來了。我坐正身子,開口說:

「老實說,聽到一個月的業績達到十七億慕魯,我真的很忌妒,也很不甘心。我沒什麼進步,還是跟八年前的那個小毛頭差不多德性。別一直欺負我啊。」

聽到我的話語後,克莉絲瞪大眼睛發愣地看了我一會兒,臉上緩緩浮現笑容。

「阿晴先生,你果然還是那麼狡猾。」

「很多人這麼跟我說過。」

「不過,謝謝你。我又有了可以繼續努力的動力。」

「喔。」

「我該回去了。畢竟今天的業績目標要達到五億慕魯。」

我不確定克莉絲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我還來不及反問,克莉絲已經起身走了出去。

看著克莉絲的背影,我忍不住喊了她一聲。

「克莉絲。」

克莉絲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經過一段短暫的沉默後,我開口說:

「我想買一些ABS,方便嗎?」

克莉絲原本緊張得全身僵硬,她放松肩膀的力量,轉過頭說:

「你真的很壞心眼。」

「還是應該要說我想重修舊好比較好?」

「呸~」

克莉絲對著我吐出舌頭,臉上掛起了笑容。

「我可以利用開發人員的權限,讓你想要買多少就有多少。你需要滿滿一卡車那麼多嗎?」

「不需要,我只要最少下單量就好。」

聽到我的話語後,克莉絲保持著笑容,但那不是真正的笑臉。

我不禁有些佩服地心想:「原來克莉絲也做得出這樣的表情了。」

像E·J·洛克柏格銀行那般等級的大銀行,根本就是野獸群集之地。

克莉絲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做出了不起的成功表

現。

「好的,我會幫您轉告業務人員一聲。」

「謝啦。」

「不客氣,今後也請多加利用E·J·洛克柏格銀行。」

克莉絲做作地擺出一臉正經的表情說道,只有在最後恢複平常的笑容,回到店內去。

「以最少下單量購買某證券」這句話別有含意。

除非是小家子氣的個人投資人,否則這句話無疑是一種心存懷疑的表現。只要買了證券,就有權利要求銀行提供該證券的招募說明書,或以客戶身分要求銀行回答問題。也就是說,這句話等于是在宣言「我要好好解剖你的商品,然後挑出它的缺點來」。

不過,我啜飲一口琴酒,歎了口氣。

我之所以會忍不住喊住克莉絲,絕不是為了表現決心,試圖告訴克莉絲我將與ABS展開一場戰斗。

我會故意這麼捉弄克莉絲,有四成是來自看見克莉絲的成功而產生的孩子氣忌妒心態。

至于剩下的六成,有可能是不希望自己被克莉絲丟下的焦急心態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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