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克莉絲和理沙一起開心洗碗盤的聲音傳來。

我忽然陷入錯覺,以為回到了四年前,但時間永遠無法倒帶。

而累積多少時間,人們就會確實得到多少成長。

「那架構……好厲害啊。」

馬可一邊望著仍掛在牆上的ABS和CDO的計畫,一邊發愣地說道。

「完全適用于月面。」

「目前先決定購買五百萬慕魯的高級債,確定要購買喔?」

如果這時還說不要,我真的會變成一只頑固的驢子。

「保障商品也要一起購買。」

「……你打算順著會計規則反過來出招嗎?」

「沒有,我不是為了賺錢才決定購買。我只是先買來了解一下是什麼樣的商品。」

我心想至少要掙紮一下而這麼說,馬可夾雜著歎息聲說:

「我是覺得其實也可以購買那個叫什麼CDO的中級債。」

把ABS的代謝物集中起來,加以過濾乾淨成為證券。

名為風險的不純物質一道又一道地進行濃縮,並且被排到後方去。或者也可以形容這樣的動作近似把海水轉換成淡水。

「等決定要卯足勁去購買時,我會那麼做的。為了盡可能地追求利益。」

「你還有什麼擔心點嗎?」

「沒有……」

我嘴里這麼回答,但在馬可的面前翻開掌心,最後放在膝蓋上。

「與其說我還心存疑慮,應該說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不對勁?」

「一切都太順利了。」

我看著馬可笑了笑。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我又不是華萊士博士。我的心態八成是……不對,應該說幾乎是在忌妒。就是覺得很不甘心。」

「……股市也有股市的優點就是了。」

「不過,股市里我所熟悉的風險和投資回報的關系,在這里似乎無法成立。對于這點,我就是沒辦法順利吸收進去。」

投影機畫面寫出好幾行數學公式。八年前,我還靠著一台筆記型電腦從事交易,在那時數學已是強而有力的工具。

不過,那時還有人們可以親手介入的余地。換句話說,就是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可以激發腦力樂在其中的余地。還有,投資回報也還是正因為承擔了風險,才能到手的東西。

從這樣的角度來說,或許我們那個純樸單純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而且,地球和月面的文化也不同。這里是一個考驗人生機會的地方。」

以CP為燃料來發射火箭的E·J·洛克柏格。

相較之下,我卻是就連在過時的股市里也快跟不上腳步的驢子。

「看來我被大家稱為打倒巨人歌利亞的大衛,似乎有點得意過頭了。」

「咦?」

「大組織果然都是做超乎標准的大事。」

我看著投影機說道,馬可先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投影機後,聳聳肩說:

「那是一定的啊,投資銀行的人才充足,根本無法相比。畢竟那里有成千上萬個像阿晴先生這樣的人。所以,你打算怎麼做呢?」

聽著傳來的聲響,我聽出克莉莎和理沙已經洗好碗盤,她們倆一邊說話,一邊往放著沙發組的房間走去。

是啊,說來說去究竟打算怎麼做?五百萬慕魯這麼點小金額的投資,根本賺不到多大的利益。

如果ABS真能賺錢,必須投入五百萬慕魯的十倍到二十倍金額才有看頭。

面對讓世人為其獲利而沉醉的投資,我要一直保持模棱兩可的態度嗎?

股市已經達到飽和,如果想要在股市繼續獲利,我必須降低自己的理智度,也不得不出手購買明明知道價格偏高的個股。不過,如果照克莉絲的說法,似乎是因為風險管理的手法進步,我才會產生那樣的心態。如果這樣的說法是正確的,就表示行情的瘋狂表現將永遠持續下去。我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嗎?

如果願意屈服于數學,或許就能夠接受吧。

但是,我也知道世上的事物不可能照著數學走。遇到必須做出抉擇的場面時,就算有人指出一條正確道路,人們也會因為恐懼和情緒混亂而迷失正確方向。更重要的是,從以前到現在,地球上的股市從未有過永遠持續上漲的例子。

我思考到最後,又回到了原點。

既然如此,與其還要改變自我信念,我倒想要把時間和勞力分配在比較正向的事情上面。而且,如果是在有信心之下,這個投資將會帶來莫大的利益。畢竟如莎蒂亞所說,這會是一場堆上大家都不曾看過的籌碼高山、史上最大規模的賭局。

「我會先用『粗腿驢子』的做法看清楚狀況,再決定要不要正式出手。我們好好調查看看吧。這狀況已經不能再忽視下去了。」

馬可微微歪著頭,開口說:

「說來說去,感覺最後還是會購買。」

「如果是得到那樣的結果也無所謂啊。」

「我無法理解你怎麼會都沒什麼貪念,太不可思議了。你不是那種『現在就動作!再買多一點!』的態度。」

「你比較喜歡你用謹慎來形容。」

我站起身子,走出走廊。

去到客廳後,克莉絲正躺在理沙的大腿上,讓理沙幫她挖耳朵。

「克莉絲,不要亂動。」

克莉絲知道被我們看見而想要挪動身體,卻捱了理沙的罵。

理沙瞥了我一眼後,做出這般發言:

「阿晴,你也想我幫你挖耳朵嗎?」

「我沒錢。」

「呵呵,馬可呢?」

「啊,咦?不、不用,那個……」

「除了艾蕾諾亞之外,馬可不喜歡別人幫他挖耳朵。」

「哎呀,真可惜。」

馬可半張開著嘴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和我對上視線後,鬧別扭地別開視線。馬可喜歡比自己年長的女生,想必當然很樂意躺在理沙的大腿上。

「那就這樣,我們要先走了。」

「這麼快!真是匆匆忙忙的。」

「那、那個,我也──」

克莉絲在理沙的手臂底下說道,我打斷她說:

「有機會休息就多休息吧,不然會累垮的。還有,我們要買五百左右。我是說ABS的高級債。不過,也要看還有沒有庫存就是了。」

理沙瞥了我一眼,然後一邊微笑,一邊對著克莉絲說:

「阿晴這麼說耶,太好了喔?推銷成功耶。」

「唔……」

「我走嘍。」

「好,晚安。」

我向馬可使一下眼色後,離開了教會。

天色已變得一片黑暗,氣溫感覺降低了一些。我抬頭仰望浮現在月面圓頂上的星空。

「竟然會輸給克莉絲小姐那樣的人所制作出來的商品,這世界真是奇妙。」

馬可剛剛還在站ABS那一邊,現在卻反過來這麼說。

「那跟外表無關吧。克莉絲很優秀的。」

「克莉絲小姐當然是很優秀,但還是覺得很奇妙。」

我大概體會得到馬可想表達什麼。

不過,或許世間就是如此吧。

「不過,挖耳朵啊……」

聽到我這麼低喃,馬可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不笑著過日子,要怎麼撐下去呢?

如果一直站在原地,等于是在等死。

我們必須一直往前走。

因為已經發誓過會一直走下去。

「平常的業務之外,還要加上調查工作啊,不知道受不受得了喔?」

「你是在說誰呢?」

我聳聳肩回應馬可的發問。為了攬計程車,我們往大馬路的方向踏出步伐。

這天,行情從一大早就起伏劇烈。英國以景氣過熱為由,突然發布升息消息,進而引起大規模的地殼變動。

有別于克莉絲從事的貸款世界,我們這邊的世界牽一發而動全身。

「好像有人破產了。」

馬可捧著購物袋走進辦公室後,一開口就這麼說。

「咦?喔,外面剛剛好像很吵。」

「因為電腦和椅子都被猛力往牆壁上砸。八成是哞哞一族吧。」

「是喔……」

我一邊吃拜托馬可買回來的進口櫻桃,一邊讓身體往椅背上靠。哞哞一族本來就是在享受只要預測稍微偏了一些,就必須立刻承擔破產風險的樂趣,所以會有激動反應也不算稀奇。

一個有可能發生意外的地方,早晚都會發生意外。

「我聽說因為投資失敗而自殺的案例出乎預料地少,不知道是真還是假?」

馬可一邊收拾買來的物品,一邊有意無意地說出驚悚的話題。

「……畢竟美國在一九二九年發生大股災時,紐約的自殺人數也沒有增加多少。雖然我說這種話可能沒什麼說服力,但說來說去,也不過是區區金錢罷了。不過……」

我一邊大口咀嚼櫻桃,一邊繼續說:

「成敗在此一舉的大賭注啊……」



我聽說你以前也是這樣的作風。」

我吐出櫻桃子,回答:

「是啊。雖然我以前很少會操作資金杆杠,但經常只針對進展到一決勝負階段的股票投入所有財產,有多少就賭多少。」

「最後……慘敗收場?」

最後「轟!」的一聲爆炸了。

我舉高雙手,身體往後仰。

「一決勝負的大賭注當然也不錯。如果可預期會得到投資回報,就應該賭一場。這種機會不是說有就有。不過,不可以賭那種會讓你失去一切的賭注。唯有手上還握有可以再次踏進賭場的入場費,才有可能即使失敗也還能有所挽回。我之所以能夠東山再起,是因為我手上還握有一些東西。」

而且,那東西純粹只是運氣。

如果世上有一百個我,另外九十九的我肯定過著凝視指尖發呆的日子。

「而且,股票方面似乎也已經沒有值得賭上一切的熱烈行情了。」

「嗯……不過,正因為現在是這樣的行情,買方才更會覺得那是一輩子不會再遇到第二次的上升行情。」

「這樣卻會因為看見行情不過降了一些而已,就在牆壁上砸電腦和椅子?」

馬可聳了聳肩,咬起熱狗。

「就這點來說,我對自己能夠坐在驢子的背上心存感激。」

「行情起伏得如此劇烈,卻沒有接到半通出資者打來的電話,這一定是因為日常的所為帶來了善報。」

「高登史密斯先生除外就是了。」

馬可一副很感冒的模樣說道。

「不過,他是只要做過說明就會接受的那種人吧?」

「也是啦。對了,上次有人來推銷過,問我們要不要購買出資者的黑名單。聽說是一本神經質的投訴者名簿。」

「……要多少錢?」

我詢問後,馬可聳了聳肩說:

「不過,神經質以外的人完全沒有來主動聯絡。他們有雙周報告書就已經滿足了。那正是證實大家都很信任你。請不要搞頹廢,好好加油吧!」

「……我沒有要搞頹廢的意思啊!」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面帶正經的表情,用指尖擦去沾在嘴角的芥末醬舔了舔。

「自從去了25俱樂部之後,你做出很多自虐性的發言。」

「……我大概猜得出來艾蕾諾亞當初為什麼會錄用你。」

「艾蕾諾亞小姐對我說過:『你的優點就是不會膽怯。』」

「她是在挖苦你吧?」

「誰知道。」

馬可歪著頭態度傲慢地這麼說之後,用單手操作行動裝置,下一秒鍾電子郵件轉寄到我的行動裝置來。

「關于要調查ABS那件事,你覺得一開始先去找這個人打聽狀況好嗎?」

馬可的動作速度之快,達到一流的程度。

「對方是受E·J·洛克柏格銀行的委托,負責組成貸款的房屋仲介公司。公司名稱是『新紀元發展』。」

讀出公司名稱後,馬可的表情轉為帶有調侃意味的笑容。

「呵,你覺得這公司名稱如何?」

「看到公司名稱的時間點會想睡覺。」

在調查投資對象的過程中,我記得真的睡著過。那家公司的營業費用異常地高,讓人看了只覺得是為了讓客戶接受房屋融資,直接捧著現金給客戶。

「話雖這麼說,業績成長率就像事前掛了保證,達到驚人的一年七百二十%。」

「采用工業方式飼養的牛只或豬只也有著具有威脅性的成長率,但我們應該回想一下能夠達成這樣的數字,就表示使用了抗生素、電流以及不存在于自然界的飼料在飼養。」

「能夠長壽嗎?」

「那要看平常有沒有好好禱告啰。」

我再抓起一顆櫻桃丟進嘴里後,給了馬可這樣的回應。

「幸會,我是擔任CEO的丹·史坦納。」

率領新紀元發展所有員工的丹,一看就覺得是一路打拚過來的業務員,他伸出厚實的手,力道十足地握住我的手。應該要形容他屬于會很熱情地與人握手,連手背也長了一堆手毛的那種類型的人,腦中就會有畫面了。丹的外表也跟這樣的印象完全吻合,擁有結實的胸膛、黝黑的肌膚,以及像企鵝一樣往上豎起的頭發。

想要創業成功,據說有三大必要條件。

運氣、不懂死心,以及只差一步就變成傲慢的過度熱忱。

「我看過《打倒阿法隆英雄傳》喔!那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故事。現代的騎士精神。」

如果是在以前,我會因為每個家伙見到我就從這個話題切入而感到厭煩,但那樣的時期早已經過了。

到了最近,我甚至覺得幫助很大,可以不用每次思考要如何展開對話。

「現實其實沒有電影里那麼了不起。」

「哈哈,畢竟女演員幾乎都是利用電腦繪圖畫出來的。不過,我聽說現實里的艾蕾諾亞女士也相當美麗。」

雖然同樣是以電影的話題切入,但丹和軟體公司的瑞奇完全不同。

當然了,我沒有要說丹這樣就不行的意思。

「先不管是真或假,真沒想到月面英雄會來到我們公司,實在深感光榮。請進,我們這里亂七八糟的,真是不好意思。」

丹身上的襯衫解開著兩顆鈕扣,我和馬可在他的帶路下,走進辦公室里。雖然這里一樣是在薛丁格街上,但位在區域較為低調平靜的一角。辦公室里的辦公桌排得密集,卻不見員工的身影,顯得一片空蕩。

「大家都外出去跑業務了。因為我們公司是采用業績定額制度,但相對地,薪水也會依業績金額而定。上個月的頂尖業務員領到了七十萬慕魯的獎金。」

「……上個月?」

「我們公司每個月都會發獎金。」

馬可別開視線,沒出聲地做出「哇喔~」的唇形。以營業額的數字比例來看,難怪丹的公司收益會變少。

我們沒有被帶到隆重地鋪上地毯,再放上沙發組的接待室,而是看起來像倉庫的一角。雖然名義上那似乎是給訪客使用的空間,但平常想必是熱血員工假寐的地方。

「不好意思,只有這里有空間。」

「不會。」

我一邊答道,一邊心想:「願意在員工身上花錢,卻不願意在這種地方花錢,從這種態度看來,或許這家公司沒有數字和印象上給人那麼負面的感覺。」

「對了,阿晴先生──啊!抱歉,因為看過電影,就忍不住……」

「叫我阿晴就可以了。大家都會這樣叫我。」

「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阿晴先生,你對不動產投資也感興趣嗎?」

「喔,嗯……」

我說話變得含糊,但這是有原因的。

丹當然也有所察覺。

「我不會認為你是我們的生意對手。」


「……你應該知道那件事吧。」

「我覺得住宅支援計畫很不錯。」

丹的生意是在人們購屋時幫忙辦理貸款,以他的立場來說,應該會厭惡我這個蓋房子讓人們便宜入住的人。

然而,眼前的丹臉上的笑容不像業務員會有的標准笑臉。

「不懂隨機應變的同業當中,應該也有人在大聲嚷嚷說住宅支援計畫是來搶我們的生意。不過……那些都是自己持有物件,或從事租賃仲介工作的小公司。對我們這種辦理貸款的公司來說,反而會張開手臂熱烈歡迎。」

「怎麼說呢?」

「人們只要能夠入住便宜的住宅,多出來的資金就會被存下來。存了一筆資金後,就會買房。而且,如果能夠和阿晴先生建立良好的關系,對我來說,也會帶來了不起的加分效果。」

如果呆呆一直聽對方說話,可能會被對方識破弱點。

我在腦海里俯瞰整體狀況。

丹這群人究竟是以什麼客群為目標?

「嗯,入住我們支援計畫的住宅的人們都沒有自購房屋。」

「沒錯。如果能夠以這些人為對象集中性地展開推銷,可說潛力無窮。如今在月面上沒有自購房屋的人,就是形容為珍貴的金雞蛋也不為過。」

從地球的悲慘地區來到月面的人們、在月面上遭遇失敗而淪落他鄉的人們。這些人沒有自己的房子,直接在街頭或錯綜複雜的小巷子里起居。他們每天去工作,下班後再回到原地,沒有一個人生活得輕松。

丹把這些人視為未來的客戶。人們可以譴責這般貪心企業就連弱者也不放過的下流觀點。

不過,如果丹願意提供融資,這些人就買得起房子也是不爭的事實。這麼一想,不禁覺得丹的動機也只是為了賺錢,而就結果來說,或許和我們有著相同的目的地。

「不過,我們沒有主動聯絡,而是阿晴先生主動蒞臨我們公司,就表示不是為了支援計畫而來的吧?」

「是的。其實是想請教你關于不動產貸款的事情。」

「不動產貸款?」

丹一臉愕然。

丹理所當然會有這樣的反應,但很快地,他立刻露出明白是怎麼回事的表情。

「ABS對吧?」

「……沒錯。」

丹聳聳肩,笑著說:

「ABS上市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不過……阿晴先生是第一個直接來找我們問話的人。」

「我這人比較愛操心。」

「哈哈!不過,畢竟就是有這樣的態度,才能夠揭發阿法隆的非法行為。對了,貸款的違約案例其實滿多的。」

「咦?」

丹突如其來的發言讓我感到意外。如果丹所言不假,利用大量不動產貸款的ABS理應出現更多虧損才對。

「不過,重點在于貸款源頭是月面的不動產。」

丹笑容滿面地豎起食指。

「你應該知道月面的不動產行情從未下跌過吧?」

「……這部分還算是有掌握到。據說不曾下跌過,頂多只會呈現停滯狀態。」

「沒錯。畢竟月面的土地有限,移民卻是絡繹不絕。就供需關系的觀點來說,不動產行情沒理由下跌。所以,如阿晴先生所說,行情會有呈現停滯狀態的時候,但不曾下跌過。反而應該說呈現停滯狀態時就像車子在換檔,換檔後勢必會暴漲。」

葛詹尼加想必也是想到這點,才會來詢問我關于基金的事情。

不僅如此,如果我記得沒錯,每次價格上漲後勢必會刷新前一次的暴漲紀錄。

搞不好行情會有呈現停滯狀態的時候,原因是出在與融資有關的結構問題,好比說事務程序的延遲,或是融資發行人的信用額度等等。

「另一方面,貸款者會還不出錢的原因包括身為經濟支柱的人生病住院、服務的公司倒閉或是被裁員。這些倒楣事不可能預防得了。不過,大部分在那個時候房價已經升值許多,所以只要賣掉房子,就能夠還清所有貸款。不僅如此,幾乎所有人都還可以有不少獲利。當然了,如果才買房子就立刻違約,就沒那麼好運了。不過,我看行情上升的速度勢如破竹,搞不好就算立刻違約也有可能獲利。」

丹的發言讓我想起四年前和克莉絲去克萊普頓廣場時的狀況。

沒錯。

當時人們在廣場里的仲介門市,爭先恐後地購買房價想必高過其生涯總收入的住宅。那些人幾乎都是全額貸款,只支付利息的部分。就理論而言,如果貸款買下金額高過生涯總收入的住宅,即使做牛做馬一輩子也還不清。

明明如此,為什麼大家還是能夠那麼做呢?原因是不動產的價格勢必會上漲。

「于是,如果有人靠第一棟房子獲利,第二棟就會挑戰大一點的房子,然後就這樣一路爬上資產家的寶座。我們的工作就是提供最初的協助給這些人。尤其是……抱歉,說這話你們聽起來可能會覺得有些諷刺……」

「沒事。」

「尤其是針對生活沒那麼富裕的移民們,我們也會積極提供貸款。當然了,貸款給這些對象時,不得不酌收比較高的利息……畢竟那些人的條件幾乎都低于最優惠利率,也就是Prime rate的放貸標准,所以無可避免地會變成次級利率。不過,針對這種對象,我們會推薦可先暫時減免利息的貸款計畫。視狀況不同,貸款人可以短時間內完全不需要支付利息,在那之後也可以依低利率還款,但在更之後,利息就會往上升。如果是這樣的架構,即使行情像目前這樣呈現停滯狀態,也可以慢慢等待價格上漲。一直等房價上漲到貸款利息要升息的前一秒鍾,再脫手賣出就好。當然了,等到那時候說不定已經找到賺得高薪的好工作,根本不在乎小金額的利息變動。」(注:最優惠利率(Prime rate)是銀行提供給最重要或信用素質最佳的客戶的放貸基本貸款利率,銀行的最優惠利率由各家銀行自行決定。次級利率(Subprime rate)高于最優惠利率,其放貸對象通常是信用不佳而無法以最優惠利率取得貸款的人。)

丹停頓下來做了一次呼吸,繼續補充說:

「如果住在氣派的房子里,心態上也會有所改變,也會被點燃挑戰心。移民過得貧困並不代表他們的能力低。只要有人願意提供起頭的資金,每個人都有機會抓住成功。」

以前的外區就是個好例子。

克莉絲好不容易才拿到大學的門票。

可是,究竟有多少優秀人才因為籌不出學費而放棄就讀大學呢?

「葛詹尼加總統如果聽到你這麼說,肯定會雙手要跟你握手。」

「是啊,我們真心覺得自己是跟阿晴先生站在同一陣線上的人。有時候……我們會被批評是貪得無厭的守財奴。不過,我們之所以受得了在這種辦公室里工作,每天累得像狗一樣,獎金當然會是原因之一,但也是因為覺得對社會有所貢獻而感到自負。」

不僅為了賺錢,也把社會貢獻視為目標。

的確,這樣會帶來動力。

不知為何,「改變社會」這件事會讓人極度興奮。

「對于阿晴先生你們采用的方法,我們當然沒有要批評的意思。我們也明白有些人的思想比較保守,會希望盡量避免跟人借錢。我認為這些人還是需要便宜又漂亮的住宅。所以,你我雙方的立場是互補的。如果可以和你一起工作……一定能夠建立出更加美好的月面社會。」

丹的外表明明顯得有些可疑,但他的話語帶有分量感,表情也相當正經。

月面上的變化速度如此快,必須保有信念才不會因為受到誘惑而走向瘋狂之路。

在丹的身上,似乎看得見信念。

「謝謝你,我真是受益良多。」

「哪里,我才是非常感激你讓我們有見面的機會。還有一點。」

「咦?」

「以後如果有買賣不動產的需求,請務必多加利用我們公司。」

不愧是專家,丹以開玩笑的方式推銷說道。

「好,一定會來請教你。」

說罷,我和丹握手道別。

我們去到克萊普頓廣場,在看得見大會廳的露台咖啡店休息片刻。在那之後,我們沒有事先約定,即前往拜訪與「新紀元發展」屬于同行的貸款公司,以打聽消息。

我們打聽到的淨是一樣的內容。所有貸款都是藉由不動產價格上漲來避險,以及積極融資給在地球上得不到融資機會的人們是一種社會貢獻。

在受到連股市也沒機會見到的熱氣折騰後,我無力地讓身體往椅背上靠。不過,其實只要仔細想一想,就會明白那是理所當然會有的現象。

畢竟以E·J·洛克柏格銀行為首,只要是名稱里有「銀行」兩字的組織,都為了組成ABS等證券,以猛烈的氣勢到處搜購貸款。在這樣的狀況下,市場想要不活絡都難。

「我們要不要也開始做房屋仲介啊?」

聽到馬可的調皮話語後,我挺起身子,喝了口蘋果汽水。

「如果要做,就要買不動產價格綜合指數。」

如同股價指數可指出整體股市的趨勢,也有指數可指出住宅相關資產的行情變動。該指數上市于交易市場,可針對這個抽象的指數來進行買賣。

我記得四年前克莉絲也從事過這種交易。

而且,電費因為阿法隆的違法行為而高漲時,克莉絲曾經以天真的口吻說過這麼一句話。

──只要更有智慧地做投資就好了。這樣就可以賺取高于電費上漲幅度的利益。

克莉絲說得一點也沒錯。

人們因為漲價幅度高于還款金額,一個接著一個變成資產家。

「華萊士博士對ABS抱持悲觀的態度,對吧?不知道博士掌握到什麼資訊?」

馬可喝著表面浮了一層鮮奶油的熱可可。點餐時,馬可還加點了榛果糖漿,我想那杯熱可可肯定會甜到讓人胃酸逆流,沒料到熱可可旁邊還放著一塊蘋果派。馬可果然還很年輕。

「的確是抱持悲觀態度。」

「那果然……還是要向瑪莉亞小姐提一下意見比較好吧?」

「提什麼意見?」

馬可一副難以啟口的表情看著我。

我聳了聳肩,讓視線移向露台下方的大會廳。明明是平日的大白天,手上拎著購物袋、看似富裕的人們把大會廳擠得水泄不通。

「博士是病態,而不是有病吧。」

「可是,明明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博士還堅持與行情背道而馳。這樣也太奇怪了吧!」

「我倒是覺得博士應該有某種根據。」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略顯不耐煩地說:

「某種根據是什麼根據?」

「……就是某種根據啊。」

聽到我的話語後,馬可大咬一口蘋果派,像是要咽下不滿的情緒。

「既然那麼在意,要不要投資博士看看啊?」

「我們公司又不是Fund of funds。」(注:Fund of funds被稱為組合型基金,此類基金是以其他基金為投資標的,而非直接投資于股票、債券等證券。)

世上確實存在著一些投資基金,可達到讓人以為看花了眼的高投資回報率。也有堪稱奇跡的基金,假設十年前存了一萬慕魯

在基金里,十年後就會幫你增值到一百萬慕魯。

不過,一般人不可能找到這樣的基金。因為光是在月面上,名稱里包含「投資基金」的公司就超過三千家。當中有些基金是由熟悉投資界的人,向不熟悉投資界的人們募集資金,再針對看似有潛力的投資基金進行投資,也因此被稱為Fund of funds。

不過,以常理來思考,這種基金的做法幾乎只是為了酌收兩次的手續費。

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應該會有個聰明的人,構思出Fund of funds of funds of funds of funds,再將所有投資對象都寫上自己的名字。事實上,曆史悠久的美國即發生過類似的詐騙手法,利用投資信托在整體投資界展開,最後破產收場。

不過,時代已經不同,場景也換成了月面。

「現在的景氣已經擴大,人口也增加了,而且也沒有要調高稅率的跡象。」

「聽起來都是好事,不是嗎?」

「搞不好是阿法隆的詛咒……」

馬可用湯匙舀起鮮奶油往嘴里送,並投來感到疑問的眼神。

我露出苦笑說:

「就是會產生一種想法,覺得搞不好又是一件類似阿法隆那樣的案例。」

「欺瞞、掩飾、錯覺?」

「也可能是一種誘惑,讓人想要挫挫世人的銳氣。」

「哈。」

馬可感到沒勁地笑了一聲。

「就再多調查看看吧。」

「接下來要去哪里來著?」

我一口氣喝光蘋果汽水,站起身子。

「信用卡貸款公司。」

我從露台俯視下方的精品店,正好看見一名貴婦在櫃台前掏出一張吸光的黑色信用卡。

「如同對一家航空公司而言,訂位系統比飛機本身更加重要,事實上對信用卡貸款公司而言,關鍵不在于其錯綜複雜的付款架構,而在于能夠如何定量處理風險。」

「意思是指遲繳的風險管理?」

「沒錯,就是遲繳的風險管理。」

梳著服貼的油頭、業界最大規模的信用卡貸款代辦公司的CEO覆誦一遍我說的話。對方非常地年輕,所以更顯做作。

「重點就在于如何巧妙地掌握以多少利率提供給哪些對象,以及這些對象當中有多少比例會違約。我們這一行只要能夠征服風險就等于征服了一切。」

這里的辦公室和方才的新紀元發展有著天壤之別,其位置鄰近薛丁格街,位在時髦的區域。

我們被帶到裝潢得像高級飯店的董事專用交誼廳,也被招待想必是以頂級咖啡豆沖泡出來的咖啡。我習慣性地計算起對生產毫無貢獻的經費支出。

「關于如何挑選客戶,我們是把包含母公司在地球上長期來的行動,經過長年累積而得的數據加以統計處理後,進行區分。兩位想打聽的應該是E·J·洛克柏格等銀行殺紅眼在搜購的貸款吧?」

對方在說到「殺紅眼」這個字眼時,發音特別地標准。

「方便請教一下遲繳率嗎?」

這時,對方誇張地聳了聳肩膀。

那反應不是在說:「你白癡啊?我怎麼可能把企業機密說出來!」而是因為說不出數據來。

「近乎零。」

「零?」

「偶爾……我是說真的非常偶爾才會發生遲繳的狀況。人難免會有厄運連連的時候。像是刷卡買了皮草大衣的回程路上忽然腦溢血,在被送往醫院的途中,家人在其他地方釀成車禍之類的。不過,大致上來說都是零。」

「真厲害。」

聽到我的話語後,對方微微歪著頭,看不出有多開心。

「畢竟會濫用信用卡到資金周轉不過來的人,大多擁有可扣押的資產。」

「……聽起來似乎有點像在說反話。」

「這應該是月面特有的現象吧。人人都會從事投資。不過,基本上都是投資不動產就是了。結構上,因為這類投資持有大量的潛在收益,所以可以利用潛在收益作為擔保來借錢。也是因為這樣,大家才會輕易讓荷包松綁吧。萬一快要脫褲子付不出錢來的時候,只要以資產為擔保向銀行借錢來支付就好。或者是賣掉資產來實現潛在收益就好。事情就是這麼單純。」

對方打扮得光鮮得體,用起輕浮字眼卻顯得得心應手。其態度隱約散發出不悅的情緒,感覺很像一個因為工作太簡單而擔心自己被人瞧不起的工讀生。

事實上,如果百分之百相信對方的說法,會覺得對方從事的是零風險的放貸業務。這位CEO只要坐在那張椅子上什麼話也不用說,就能夠因為業績良好而領到獎金。

不過,我感覺到對方的說法有哪里不太對勁。

究竟是哪里不太對勁?

我心中浮現這般疑問時,對方繼續說:

「況且,銀行和投資銀行現在都爭先恐後要收購我們的貸款。我們連最後的風險都沒了。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呢?會覺得自己變成要被養成肥肝的鵝。」

「……張著嘴巴,能灌進多少獎金就灌進多少獎金?」

「差不多是那種感覺。我想要做更有意義的事業。」

我不禁感到意外,沒想到對方會說出值得敬佩的發言。這時,對方摘下金框眼鏡,擦拭鏡片後再重新戴上。

「我試過在25俱樂部包場舉辦派對,也在格蘭德中央飯店狂歡作樂過,但那又怎樣?酒?車子?女人?雖然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模特兒還不賴,但大家想得到的東西都一樣,漸漸地連長相都分辨不出有什麼不同了。話雖這麼說,但我也不想找個結婚對象穩定下來。你們那一行是怎樣的狀況呢?你們運用的金額想必比我們龐大許多,你們都怎麼在過生活?」

雖然覺得話題方向偏移了主題,但關于這方面,其實我也挺在意的。

「比我年輕的那群人就只為了賺大錢而到處募集钜款,但我不知道他們是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年長的紳士們已經獲得成功,卻想要成功再更成功,我也常常很納悶他們的動機是什麼。」

「……那你自己呢?」

「……夢想……不對。」

「不對?」

我的目的和動機。

雖然我的腦海里率先閃過羽賀那的身影和火星的影像,但股市當然也包含在當中。

事實上,這當中的共同點並不是夢想。

而是另外一種情感。

「應該是戀愛吧。」

我這麼回答時,馬可正好在喝咖啡而不小心被嗆了一下。不過,我其實回答得挺認真的。說到底,我現在的所有行動都是受到八年前那股只能說是戀愛的熱情所推動。對方如狡猾狐狸般摸著下巴,直直盯著我看。

「戀愛啊……好久不曾想起這個單字了。不過,要怎樣才能夠找回想要戀愛的心呢?要是有哪里買得到就好了。」

「憑貴公司的信用卡搞不好買得到喔。」

對方舉高雙手,第一次在臉上浮現不帶挖苦意味的笑容。

「下次我們公司的廣告可以用這個點子嗎?」

「我們的職業不是在寫廣告文案,我們是投資人。」

「要不要購買我們公司的股票呢?如果用這個點子打廣告,業績會往上爬喔!」

「我不想被人懷疑從事內線交易。」

對方一笑,顯得更加年輕。近來有不少比我年輕的人在月面表現活躍。

「我很好奇月面英雄會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答應接受拜訪,結果超乎我的想像。」

「但願你是指好的一面。」

「應該說,反而變成是我想要投資。」

「我們公司最少從兩百萬慕魯起跳,一年內不能領走資金。」

「投資回報率的實績呢?」

我以為對方是在開玩笑,沒想到立刻聽到這樣的發問。我看向身旁的馬可,馬可聳聳肩,信心十足地開口說:

「不會一炮沖天撞破月面的圓頂。相對地,也不會一路往地球墜落。如果想要知道最具客觀性的數據,建議你可以瀏覽投資界的相關雜志。」

「是喔。」

對方這麼低喃後,慢條斯理地從西裝內口袋里掏出一疊紙,拿起鋼筆流利地寫上數字。那是艾蕾諾亞也會使用的支票本,紙面被寫上四百萬慕魯。

「感覺上兩位都很腳踏實地。」

「你的意思是?」

⑧bοоК.соm


「兩位該不會都是地球出生的吧?」

鋼筆蓋上筆蓋的清脆聲音響起。

明明是來做投資的事前調查,卻反而被人投資。在找不到對象可投資的這時刻,收下資金也只會造成投資回報率下降。假設一億慕魯的資金可有一千萬慕魯的獲利,投資回報率就會是10%,但如果擁有二億慕魯卻只能投資一億慕魯並得到相同金額的獲利,總資金的投資回報率就會變成5%。

「別那麼生氣嘛!」

「我又沒有在生氣。」

離開信用卡貸款公司後,我們在回程路上進到一家印度料理餐廳,馬可一副深怕別人沒聽見的模樣歎了口氣。

那態度彷佛在說:「明明拒絕了石油資金還這樣。」

「在那狀況下也很難拒絕吧?我也沒料到對方會那麼爽快地掏出錢來。」

「感覺他們的錢多到不行。還說俄羅斯的模特兒什麼的……」

「當心我去跟艾蕾諾亞告狀,說你在想一些不該想的事情。」

馬可縮起脖子,用烤餅沾起盤子里的咖哩醬。

「不過,汽車經銷商也是生意很好喔。」

「要價百萬慕魯的車子也暢銷到不行。」

汽車原本屬于高級品之一,但現在變得不再那麼高不可攀。不過,說是這麼說,除非是工作上所需,否則汽車也還算是奢侈品之一。

我們在打聽關于汽車貸款的資訊時,客人也一個接著一個上門,最後覺得過意不去,只好打聽到一半就先告辭了。再說,汽車貸款的內容核心和信用卡貸款公司相同。

因為只貸款給擁有資產的人,所以就算萬一不履行契約,也不會構成問題。

不過,比起這種就理論上的風險管理,眼前一切事物順利在運作的事實勝于雄辯。

也難怪馬可會想要歎息,事實已經擺在眼前,還需要懷疑什麼?ABS是以這些貸款為資金來源,毫無理由懷疑其健全性。

盡管如此,我還是有種像魚骨頭卡在喉嚨的感覺。在打聽信用卡貸款的事情時,也是同樣的感受。我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對勁,那感覺就像明明覺得身體哪里癢癢的,卻搔不到癢處。

看來或許我也不夠資格取笑華萊士博士。

「那這樣,我們是不是果然應該火力全開地投資ABS或CDO?」

馬可一邊喝著加了大量甜滋滋芒果醬的拉西,一邊問道。

位在克萊普頓廣場里的這家印度料理店感覺平易近人,來用餐的客人也不會那麼裝模作樣。

我忽然有種如果四年前的我和克莉絲一起坐在這家店的角落座位,也不會顯得突兀的感覺。

「然後就躺在床上等著變成有錢人啊。」

「我是覺得這樣也不錯啊。」

馬可一邊說,一邊大口咬下印度烤雞,又接著補上一句:

「這應該是個好機會,不是嗎?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去一趟地球看看呢?」

「……去地球?」

「我記得是叫羽賀那小姐,對吧?你不是覺得她肯定是在地球嗎?」

馬可突然提出這個話題,我不禁感到訝異,但立刻猜出是怎麼回事。

馬可八成是想起信用卡貸款公司CEO的發問。為了什麼在賺錢?

「我聽說羽賀那小姐是比克莉絲小姐更有實力的寬客。我個人覺得光是這點,就有足夠的理由去找她。」

我用湯匙舀起手邊的咖哩炒飯准備送進嘴里,最後又把湯匙放回盤子上。

到地球去尋找羽賀那。

這或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過,隔了八年的戀愛啊……」

馬可發愣地看向遠方說道,我皺起眉頭看向馬可說:

「我指的對象又不限于人類。」

很肯定地,我一直和市場在談戀愛。

「不過,你這樣的說法就表示人類也包含在內,對吧?」

「唔……」

「阿晴先生,你本人浪漫多了。」

很多人都說看過《打倒阿法隆英雄傳》,但現實世界里的我和創作品里的我是不一樣的。

我本來就抱著這樣的想法,但沒想到會得到馬可這樣的評語。

「這證明了不論是哪一種投資,都要親眼實際看過才行。」

馬可連苦笑都懶得笑,只是聳了聳肩。

針對貸款調查得越深入,只是越證實ABS的健全性。

現在也只能坦率地承認事實了。

ABS是真的聖杯。

我舉白旗投降,並寫了電子郵件給我們公司基金的出資者,告知即將開始投資ABS和CDO的決定。出資者的反應是正向的,當中也有人表示老早就在猶豫該不該勸我這麼做。惟獨那位神經質的辛辣派高登史密斯先生,要求我們詳細說明跳脫股票范圍的理由。

如果是在平常,我都是交給馬可回信,但就這一次,我親自回了信。

一直以來我深信「風險與投資回報」這個不成文的規定,如果從此角度來看,到現在我還是無法完全信任ABS。不過,如果把忽略這個疑問的動作視為風險來思考,就會覺得ABS的投資回報率應該不會太差。而且,雖然我們公司的基金一路只針對股票投入資金,但股市漸漸就快失去甜頭。照這樣下去,在承受得了的風險之下,有可能無法保持良好的投資表現。我坦率地在信中寫出這樣的想法。

我猜想高登史密斯是隱居在地球的有錢人。我寄出電子郵件後,他立刻回信表示已理解我的想法,並期待我踏出新的一步。

基本上,他不是一個壞人。

不過,看完高登史密斯的回信後,讓我有了一個想法。

聽說在地球上會以「專業人士的封閉化」來形容,而我似乎也變成其中一人。

即使自認張大眼睛在觀察各種領域,還是無法避免視野變得狹窄。

我抱著有些自虐的心態心想:「每當有了足以改變世界的技術革新時,想必一定會有人跟我的心態一樣。」

向E·J·洛克柏格銀行下了ABS和CDO的訂單後的幾個星期,我甚至覺得可以體會囚犯坦承自己的過錯後,從罪惡感中得到解脫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是覺得沒必要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

帶著淡淡笑意說出這句話的人不是馬可,而是伊果。

「不過,我能明白那是你對投資抱有高意識的源頭。」

我和伊果在25俱樂部的桌位上面對面而坐。

馬可去參加投資對象的企業所召開的會議,所以我為了尋覓晚餐地點而在克萊普頓廣場閑晃時,恰巧遇到伊果。

「你說我對投資抱有高意識,這實在讓人有些難為情……我只不過是想做自己願意接受的投資而已。」

「在現在的月面,這個願不願意接受的根據似乎就是數學。」

「也許是吧。不過,我可以很肯定一點,如果我真的凡事都遵從自我規則只做自己真正願意接受的事情,那我絕對不會花自己的錢來這里消費。」

25俱樂部是連艾蕾諾亞那樣的貴族都稱之為高級店的場所。再怎麼放寬標准來評斷這里的餐點,還是和價位有好一大段距離。在這里只是為了氣氛和面子在花費不必要的金錢。伊果察覺到我話中的含意後,頓時流露出畏縮的表情,但如果因為這樣就退縮,表現得那麼聽話的話,將無法在投資界里存活下去。

「我會當阿晴先生是認為和我一起吃飯可以從中找到附加價值。」

「對于一切投資,這種劃不劃算的概念很重要。」

伊果在臉上浮現一抹邪笑聳了聳肩後,拿起叉子刺起丸子一口吃下。那顆丸子是把龍蝦肉和比目魚肉剁碎成漿再汆燙而成,表面還淋上以蟹膏為基底的醬汁。

所有食材都是來自地球,淨是一些月面甚至沒有養殖的食材。

「不過,我沒想到你會那麼討厭金融數學。」

「我不是討厭金融數學。」

「我讀過你的『自傳』,你以前還跟寬客合作過,對吧?」

「如果你把那本書的內容照單全收,我就頭痛了。不過……關于這點,我不否認。」

「既然這樣,我倒覺得現在算是一種延伸做法。」

「說是這麼說,但把投資的根據壓在數學上面,還是會讓人難以揮去心中的不安情緒。我終于體會到地球人會不敢搭自動駕駛的交通工具的心情了。」

我用刀子把伊果一口就吃下的料理切成兩半。對于從外表難以推測食材、第一次要嘗試的食物,我一定只會小口品嘗。尤其是地球的料理多是刺激性強的食物,我吃過一次泰國料理而被害慘了,所以在那之後變得特別謹慎。

「話雖如此,但如果可以靠VaR什麼的來管理風險,相信那些啰哩啰嗦的出資者們也會接受吧。其實很方便的。我覺得重點就在于怎麼用它。」

VaR風險值法。據說這個數學工具是只要利用克莉絲一副得意模樣說個不停的數學,就可以明確算出好比說發生30%損失的機率有多少%,60%的機率有多少%。

利用此手法的投資人可以透過數字,正確掌握自己目前承擔多大的風險,也可以立刻掌握當想要承擔更大的風險時,可能造成損失的機率有多高。

雖然從以前大家就會說投資不是賭博,但事態演變到這狀況,「投機」這個字眼徹底變成比F開頭的四字單字更加強烈的輕蔑語。

未來落到我們的手中。

四眼田雞的數學宅男坐在品質粗劣的椅子上,臉上漾起微笑。

「不過,大廳里不是有個家伙在不久前英國升息時破產了?」

「那是因為計算出來的機率顯示出有破產的可能性。當中有人會真的破產。反而應該說,如果沒有人破產就太不合理了。」



手腕高明的人就會懂得如何下一場不會破產的賭注啊。原來如此,難怪會說是數學工具。」

「哈哈,阿晴先生果然很擅長識破事情的本質。」

伊果把酒杯輕輕一仰,一口喝光價位和國小教師月薪相差不遠、一瓶要價三千二百慕魯的地球產葡萄酒,再親手舉起醒酒壺倒酒。如果是那種插在冰桶里的葡萄酒,其年份很短,而真正年份悠久的葡萄酒,必須一開始就全部倒進醒酒壺里讓沉澱物沉澱才行。我是到了最近,才學習到這個知識。

伊果是新時代的年輕人,盡管生活在講究格調的世界,依舊不改學生時期的粗魯做法。伊果示意也要幫我添酒,但我搖搖頭拒絕了。

「應該說,阿晴先生能夠靠『粗腿驢子』的策略維持住現在的狀況,近乎是一種魔術。」

「嗯?」

「那不是正常會有的狀況。只投資股票,也不操作資金杠杆,這種投資手法根本就像手腳被鎖煉一圈又一圈地綁住,還打算參加百米賽跑。」

「從客戶那里募集到資金的那個時間點,我的收入已經算是做了資金杠杆的操作。」

「原來如此……原來是觀點不同啊……我可不接受這樣的說法喔!」

伊果把手上的叉子前端指向我。

他雖然是個天真又不拘束的家伙,但相對地可以輕松不做作地交談,所以有不同的樂趣。

「有一位了不起的美國資訊理論家在賭場打敗過二十一點的莊家,他不是相當巧妙地指出一件事實嗎?針對某賭注能夠獲取多少回報,說穿了就是依存于對該場賭注所擁有的資訊量。至于這個資訊的質,我似乎和世人不同。」

「對我們來說,資訊的質就是數學啊……不然就是敢承受龐大資金杠杆的膽量,而阿晴先生你就是穩紮穩打地做企業調查?」

「沒錯。像個笨蛋仔細研究財務報表,再像個蠢蛋和企業人員交談,甚至像個偏執狂闖進人家的辦公室。有必要時,也會去勘查商店的倉庫或是向工讀生打聽事情。」

「我實在不覺得花費這麼多心力可以得到足夠的回報。」

「嗯。」

我一邊回答,一邊輕輕搖晃葡萄酒杯。

「所以,才會屈服于ABS。」

也才會和像伊果這樣的家伙一起吃飯。

雖然我沒有說出最後這句話,但那是沒有半點虛假的真心話。

我會硬闖企業的辦公室,但不曾硬闖投資基金公司。投資ABS等最新商品後,我才察覺到自己並不了解和伊果屬于同類的家伙們在思考什麼。

「我不是因為自己也做同樣的投資才說這種話,但我覺得這是好事。」

「嗯?」

「畢竟如果太過固執,就會變成信奉有效市場假說的經濟學者在鬧笑話了。」

所謂的有效市場假說,是指就原理而言,人們不可能在一個合理且融入所有資訊的市場中,搶先周遭人士自己勝出的說法。

不過,這個有名的假說有一個大漏洞。

「……您是說即使看見百元鈔票掉在路邊,經濟學家也會抱著『在這個有效世界里,不可能有百元鈔票被放在路邊』的想法,頭也不回地走過去啊……」

「不過,這之中有所矛盾。如果沒有某個人撿起百元鈔票,這世界就不會存在獲利這回事,以這個觀點來看,有效市場假說並無法成立。」

伊果把雙手舉高到肩膀的位置,揮了揮掌心。

接著,伊果拿起餐巾擦拭嘴巴。這時,侍者無聲無息地出現並收走空盤子。沒多久後,侍者又端來另一道料理。伊果的表情變得有些正經,但我想應該不是因為看見侍者端來肉類料理。

「阿晴先生屬于願意承認路邊掉了百元鈔票的類型,但華萊士博士就快變成那一類的學者了。你有聽到傳言嗎?」

伊果兩三下就吃掉肉汁呼之欲出、最高級的夏多布里昂牛排。我一邊讓刀子切入牛排,一邊說:

「我不想聽到也難。」

「有傳言說博士為了招募投資,甚至去到地球游走各地……一個必須做到這種程度的對象,反而沒有人會想投資吧。」

伊果對華萊士的評語似乎辛辣了些。

不過,我能夠明白伊果也有他的怨言。

「一旦在這個世界挫敗,幾乎不可能東山再起。如果嚴重到會造成虧損,就應該扭曲信念。擁有如此柔軟的腦袋,才是能夠在市場存活的寶貴方法之一。」

「我確實耳聞到博士累積不小金額的虧損,但真有那麼嚴重啊?」

「阿法隆崩壞後因為聽到傳言而投資博士的那些人,據說都開溜了。現在好像只有在地球時就開始投資的一群人,還願意跟隨華萊士博士。那根本就像一個邪教組織。」

伊果說到這里時停頓下來歎了口氣,伸手拿起葡萄酒杯。

「我也感到很遺憾。」

「……因為博士的判斷力是精准的?」

「是的。」

伊果喝一口葡萄酒,發出歎息聲。

那不是因為葡萄酒太香醇而不禁感歎。

「堅持自己的做法是無所謂,但至少可以一邊投資個什麼會有穩定收益的東西來避險。要從現在的狀況往回走已經不可能了。我看過在外面散播的損益表,很肯定地,博士正在從事某種失血性的投資。我看到虧損金額明明大得不像話,變動幅度卻是異常地小。現在應該是想回頭也回不了頭吧。」

比起損益表的內容,這種機密文件被廣為散播的狀況更讓我想要歎息。投資界是一個狹窄的世界,彼此的資訊會以驚人的速度到處流竄。

「失血性……負利差啊。」(注:負利差(negative carry)是指部位的融資成本大于其收益,相反的狀況稱為正利差。)

「應該是。畢竟華萊士博士是悲觀帝王,我猜他一定是認定市場在不久的將來會崩壞,所以買了看跌期權吧。」(注:看跌期權(Put Options)又稱認沽期權,是指購買期權者擁有可在期權契約有效期間內,按事先約定的價格賣出一定數量標的物的權利。)

所謂的看跌期權,是指在未來以約定價格賣出股票的權利。假設擁有可在三個月後以一百慕魯賣出的權利,就算三個月後股價下跌至五十慕魯,只要擁有該權利,就能夠照約定以一百慕魯賣出。只要在市場調度到五十慕魯的股票,再以一百慕魯賣出,就能夠賺到正好五十慕魯的利潤。在系統上不會執行這些麻煩動作,而是會假設已經買賣股票,以現金結算其差額。不僅如此,在價格被預測會下跌之前,看跌期權大多是近乎免錢,可能只價值幾慕魯,或頂多十慕魯左右。

一般來說,進行這類交易的用意是在于針對未來的價格變化購買保險,但對華萊士博士那種甚至會預測到世界崩壞的人來說,則會購買莫大的部位到超越保險領域的程度。

舉例來說,支付小額保費即可領取大筆賠償金的壽險,即是為了緊要關頭時做准備的保險,如果是一個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亡的預言家,想必會投入所有財產購買大量的壽險。這麼一來,別說是飛到木星,甚至想要飛到冥王星都有可能實現。而一路飛到冥王星的人,就夠資格得到悲觀帝王的稱號。

問題是期權這商品近似保險,所以最初必須支付保費才行。不僅如此,如果在未來某個時間點之前未能實現目標,所擁有的期權就會如同其他期滿後就不具效用的保單變得一文不值。

因此,必須持續支出固定金額的失血性賭注會被歸類為負利差。

與此類賭注相反的,則有購買後可收取利息的債券,或是處于賣出期權這種保險的立場等等。

「姑且不論博士對于未來市場的觀點是否正確,但他的策略明顯是失敗的。就算對未來的預測再正確,如果沒能夠撐到那時候也無意義。」

「這的確是真理。你簡直不輸給經濟學家凱因斯呢。」

我佯裝佩服的模樣說道,盡管被人挖苦,伊果卻反而是一副開心的模樣。

「市場有時候會超越投資人的預測,持續非合理的狀況。我很喜歡凱因斯,他很人性化。他也有因為投資而破產兩次的人才有的含蓄態度。」

「不過,博士的狀況真的那麼嚴重啊……」

「是啊。所以,我在猜呢。」

說著,伊果一副難以啟口的模樣看向我。

「我在猜博士最後會來找你。」

來找我做什麼?我當然沒有蠢得這麼發問。

在投資界一旦失去信用,大家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一撤回資金。一旦資金接二連三被撤回,就連想要從事投資來挽回信用也做不了。

不過,反過來說,不論再怎麼嚴重失去信用,只要擁有資金並再次從事投資成功,就能夠挽回信用。

正因為如此,過去的賭家們才會提出忠告,要人們不能做一次就把所有資金賭光的賭注。

此刻,華萊士博士正在做會失去所有資金的賭注。

「阿晴先生,如果博士來拜托你,你會怎麼做?」

伊果一副早猜出是什麼答案的模樣問道



我沒有回答,把最頂級的腰內肉送進嘴里。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陪我吃飯。」

聊完華萊士的話題後,我和伊果聊了幾家企業的話題也聊得相當盡興。我們的投資手法本來就比較相似,彼此會關注的企業也很相似。就度過一段意義深長的時光這點來看,也算是多少彌補了在25俱樂部花費的餐費。

伊果住在中央市附近的空中別墅,與他告別後,我獨自走在夜里的牛頓市,不禁陷入淡淡的哀傷。

華萊士博士。

在25俱樂部舉辦活動之際,華萊士斬釘截鐵地形容那場騷動是瘋狂現象。

不過,我卻背叛華萊士的想法轉為購買ABS和CDO。雖說這是我自己調查後所做出的結論,但有種難以言喻的罪惡感。當中多少也包含了對華萊士不重情義的情緒。

為什麼會這麼說呢?原因是ABS等商品和我深信的「風險與投資回報」的不成文規定有所抵觸。像我和華萊士這類投資人的生存方式,理應是抱著投資回報是承擔風險之代價的想法,以這個不成文規定為主軸在股市里鑒定企業後,再進行投資。

我方才沒有在伊果的面前老實說出來,但我心中其實住著一個經濟學家,頑固地認為不可能有一百慕魯的鈔票掉在路邊。住在我心中的經濟學家告訴我不可能不承擔風險就得到回報。我忍不住覺得應該有什麼隱藏風險。

然而,我無法不正視現實。如同偶爾真的會看見一百慕魯的鈔票掉在路邊,想必有時也真的會出現無風險高回報的賺錢生意。

人類總有認知上的缺陷,難以正視與自我想法有所出入的現實。

而且,我不能以事不關己的態度來看待華萊士博士的狀況。無庸置疑地,我的投資已不是現今的主流,但因為做出成績,所以盡管如此,還是得到大家的認同。萬一我的投資出現那麼一點點虧損,即使虧損金額和其他主流派相同,失去信用的程度還是會三級跳。

再說,現在的我不是只拿自己的資曆當賭注。

我必須考量到理沙她們的計畫。

不僅如此,我幾乎以公開的態度表明以該計畫作為實現自我夢想的跳板。也是因為這樣,為了計畫而建蓋的住宅和都市設計,才會都采用也可適用于火星的等級。


我是以接受我這般任性要求為條件,才願意負責運用計畫基金。

當然了,也只有在確實獲利之下,這樣的任性要求才可能被允許。

這麼一想,不禁覺得世人之所以會購買ABS等商品,搞不好不是因為可獲取名為利息的金錢利益,而其實是因為確實性。多數市場投資人都是只靠著自我投資能夠順利獲利而受到公司雇用,或得以運用基金。

然而,誰也不知道市場明天會發生什麼事,面對這樣的對象,不安情緒無時無刻都會糾纏著你。

一旦你的預測錯誤,就會立刻被炒魷魚,投資界就是如此殘酷。

所以,在投資界,「不會失敗」這件事擁有驚人的價值。如同成功能夠帶來數不清的財富,微不足道的失敗也會釀成失去一切的原因。

我輕輕歎了口氣。

如果某人失敗了,理所當然必須付出代價。

然而,可以的話,我祈求那個某人會是對毀滅沒什麼概念的人。這樣的祈求是否太任性了?

開始投資ABS後,至少讓我可以從不知道該不該投資ABS的煩惱中得到解脫。我埋首于每天的例行公事之中,對于ABS一事也漸漸地看開了一些。

所以,在與伊果共進晚餐後經過約莫一個月的某天,我心中已做好某程度心理准備的這一天終于到臨。在市場風平浪靜地結束交易時間後的某天傍晚,華萊士博士突然來到辦公室。

「狀況如何啊?」

拄著拐杖而來的華萊士一坐上椅子,立刻這麼問道。

辦公室里沒有裝格調地設置會客空間,所以華萊士是坐在多准備的辦公椅上。

「雖然市場還是一樣鬧哄哄的,但還是勉強支撐著。」

「是喔……啊!不用泡茶給我。」

馬可發出鏗鏗鏘鏘的聲音在櫃子里翻找時,華萊士對著馬可說道。

「我來的目的很單純……」

說著,華萊士看向我的眼睛。

「你應該有聽到我們公司基金的傳言吧?」

在投資界,兩間辦公室只是隔著一道牆,處境卻有著天堂和地獄之差的狀況並不稀奇。我們公司的資金有余,盡管會有被譴責怠慢的時候,但還是維持著穩固的獲利率,與客戶之間也保持著良好的關系。

然而,華萊士原本就因為高齡而變得削瘦的臉龐顯得更加削瘦,活像個幽魂。

「我確實耳聞到負面評價。」

「出現負面評價的原因總在于虧損,但世上不是所有虧損都是不好的。」

「我聽說博士完全不對客戶說明在做什麼。」

有些基金確實不會多做說明。

不過,一直以來華萊士應該不是那樣的作風才對。

所以,在與伊果用過餐,又聽到華萊士不做說明的傳言後,我感到相當意外。

「那是事實沒錯。」

華萊士說道。我保持視線看著華萊士,思考起某個可能性。老年性的認知功能障礙。

有些投資人會因為年紀大了,而忽視現實變得頑固。這些投資人都是擁有輝煌經曆、身經百戰的勇士們,但再輝煌的經曆,面對老化的現實也會變得無力。

世上盡管有針對股價下跌的避險方法,卻沒有針對時光流逝的避險方法。

「我不覺得那是上策。」

「是嗎?」

華萊士簡短回了一句。

或許不要太刺激華萊士比較好。我挑選著話語時,華萊士搶先繼續說:

「不過,我知道自己的弱點。」

「……你的意思是?」

「這次恐怕是我人生的最後戰役。不對,不論是誰,只要有所察覺,想必這次都會是人生最後也是最大的戰役。」

「……」

「世上那些家伙說什麼我的腦袋出現空洞,變成像乾巴巴的海綿。不過,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比全世界的任何人都要清楚。我跟那些相信有無限的時間和機會的年輕哞哞一族不同。對我而言,這是剩下的最後一次機會。我絕對、絕對不能讓任何人來阻礙。」

我的腦海里瞬間閃過「應該讓馬可去叫瑪莉亞小姐來」的念頭。事實上,馬可也做出想要那麼做的舉動。

不過,我以手勢示意馬可暫停動作,並對著華萊士說:

「所以,博士的意思是你沒有在意氣用事,而是在做投資?」

「沒錯。我不是在慢慢等死。我是在等待有個善始善終。」

悲觀帝王的用字遣詞誇大。

難道這樣仍要堅持說華萊士沒有精神錯亂,也沒有忽視現實?

華萊士究竟在從事什麼投資?

「不是一般的賣空嗎?」

我雖然這麼發問,但自己也覺得不可能是一般的賣空。

一個讓華萊士固執到這般程度,想必也賭上一切基金、全神貫注在當中的大案件,我敢說自己不可能毫無察覺。雖然我明顯偏離了股市的主流,但正因為如此,才更有自信能夠清楚看見股市的異常性。事實上,我也列出幾家可能適合賣空的詐騙企業,也已經著手動作。

不過,那幾家企業的規模都遠不及阿法隆。如果想要有超越阿法隆的規模,恐怕只剩下一手掌控軌道電梯和月面基礎建設的綠寶石工業而已。

華萊士直直注視著我。他面帶苦悶的表情注視著我。

我感受到一種像剛開始進出市場的小毛頭會有的固執。那種固執有別于喜歡到處吹噓賺錢話題的哞哞一族,而是發現市場的秘密後,只想占為己有,並想著只有自己可以獨得龐大利益而暗自竊笑。

不過,這般感受也帶來一股懷念。我懷念起自己八年前只帶著一台筆記型電腦,便深信自己可以成為足以左右世界的大富翁。說到那時的我,可真是無藥可救的固執。不論發生任何事情,我都要貫徹自己的信念到底。那時候的我如果不那麼執著,根本難以堅持下去。

華萊士肯定也是如此。

而華萊士的頑固程度,肯定比八年前的我多上好幾倍。因為如果沒有一顆到一旦做出決定,就絕對會堅持到底的強韌之心,根本當不了什麼賣空派。

即使如此,華萊士還是來到這里找我。

世上總有光靠精神論並無法克服的現實面。若只是瀏覽股價快報內容來猜測價格如何上下浮動,是賺不到錢的。畢竟投資是正因為賭上了性命的一部分,甚至賭上了所有性命,才得以稱為投資。

「我做的是……負利差。」

「唔!」

伊果的情報是准確的。說到負利差和正利差,姑且不論這兩種做法在數學上的期望值是否相等,但在心理層面上可說完全不相等。

為什麼不相等?只要把兩者想像成一方是為了金榜題名而每天咬緊牙根用功讀書,另一方則是垃圾食物

吃個不停、成天好吃懶做,就會知道差別有多大了。用功讀書是指每天支付保費,金榜題名則是钜額的報酬。相對地,垃圾食物吃個不停是指雖然拿不到大筆金額的報酬,但每天可拿到小額的利益。

多數人會往哪一方隨波逐流,大家應該都有自知之明才對。

「是期權交易嗎?」

「不是。」

「債券賣空嗎?」

「不是。」

「……那是A──」

「別再追問了,我不想說出來。」

華萊士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僅如此,他還繼續這麼說:

「不過,我需要資金。我需要可以繼續投資的資金。」

「……博士自知在提出無理要求嗎?」

「我知道。不過,我擔心這個投資會蔓延開來。等到蔓延開來,就太遲了。我需要更多的資金。我一定要有資金。足以讓世界顛覆過來的投資回報正在等著我。」

華萊士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對著我說道。馬可看不下去而打算去找瑪莉亞來,但華萊士從椅子上站起身子,這麼說:

「我會讓出25%的基金權利。」

「什麼!」

「相對地,我希望你提供一億慕魯。」

「愚──」

我險些脫口說出「愚蠢至極」四個字。

一個搖搖欲墜、出資人接二連三地撤除資金的基金,要以一億慕魯的價格售出25%的權利。

也就是說,華萊士認為他的基金具有四億慕魯的價值。想要吹噓也該有個限度。就算把華萊士手邊仍保有的資金整體加總起來,想必也不會超過這個金額。而且,萬一投資失敗,只拿得到大字寫上「華萊士資本管理公司」的四分之一招牌碎片。一個弄得不好,說不定還必須以共同經營者的身分上法院,接受蒙受虧損的投資人追究譴責失敗原因。

我們這種人沒有任何可抵押的資產。說穿了,我們所從事的事業只擁有信用。

然而,我卻坐在椅子上害怕得直打顫。華萊士的表情再認真不過了。華萊士的表情說出他篤信這樣的條件並非對等交易,而是大大讓步後的結論。

華萊士是來真的嗎?還是這正是悲觀帝王的本領?當初華萊士針對阿法隆累積數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賣空部位時,世人應該也一樣抱著這家伙的腦袋有問題的想法吧?結果呢?

華萊士可是悲觀帝王啊!

「我無法想像可得到多少投資回報。概算起來隨隨便便就會超過一百倍。聽好啊,一百倍喔!如果有了一億慕魯的一百倍,你就能夠實現夢想了!」

華萊士口沫橫飛地大聲吆喝道。

明明如此,他卻是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

那表情散發出悲壯的情感,哭訴著:「為什麼就是沒有人懂我!」

華萊士肯定是理智的,而且再理智不過了。

正因為過于理智,所以缺乏了合理性。

他過度受到眼前的利益煽惑,不再是個冷靜的投資人。

「拜托……我只剩下你可以依靠了……」

我抬頭仰望華萊士,噤聲不語。

宛如永恒的沉默瞬間降臨。

我搖了搖頭說:

「我不可能在不知道細節之下冒險。」

「……」

「博士,請你冷靜下來。我不會不聽他人的意見。聽了博士的投資內容後,我也有可能提供協助。博士為什麼不肯說呢?博士認為我一聽到內容,就會擅自做起交易嗎?」

華萊士看著我,點了點頭。

他像個小孩子點點頭說:

「對。那會是難以置信的龐大利益。你會那麼做的。不……應該說任誰都會那麼做的……這是……這是一生一次,不對,這是史上最大的……」

華萊士喃喃自語地說道,跟著忽然看向天花板。

「?」

不對!華萊士暈厥過去了!

「博士!」

我抱住身體往後倒的華萊士,對著馬可大吼:

「馬可,去叫醫生來!還有瑪莉亞小姐!」

「是、是!」

「博士!振作一點!博士!」

面對賭上钜額資金的戰役時,即使是看見家人逝去也無動于衷的人,其神經也會被折磨得支離破碎。這樣的戰場是一個自我判斷會受到冷酷評價的場所。你的努力、情感、祈求、執著、拘泥,甚至是乞求慈悲的哀號,都不會被人接受。

不過,在如此複雜且深遠的場所,只需要做到兩點。

第一點,不要虧損。

第二點,絕對不要忘記第一點原則。

「博士!」

聽到馬可的呼喚後,瑪莉亞沖進辦公室大聲喊道,但她的聲音也沒有喚醒失去意識的華萊士。

根據家庭醫生的說法,暈厥原因是因為過度疲勞以及營養失調。

華萊士並非腦中風等疾病發作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瑪莉亞在醫院的大廳里意氣消沉地看著眼前的熱可可,那模樣也像是隨時有可能體力不支而倒地。

「就是對我,博士也一直不肯說出交易內容。」

「那完全就是博士的獨斷專行?」

「是的。」

據說一個人只要擁有三位贊同者,就能夠承受多數的難關。如果贊同者增加到了七人,明明怎麼看都是黑色的物體卻有人說是白色的話,也會相信那個人的意見。

以人類的腦部構造來說,並不適合獨自一人過活。

華萊士能夠以悲觀帝王的身分一路撐到這把年紀,相信一方面是因為他自身擁有堅毅的精神,但瑪莉亞的存在想必也帶來相當大的支持力量。就連如此重要存在的瑪莉亞,華萊士也沒有透露交易內容,可見華萊士幾乎是抱著如士兵准備上戰場赴死的決心。

「不過,一開始我也覺得打擊很大。我心想所長竟然連我也信任不了。我根本不可能把交易內容告訴任何人啊!」

「而且,我記得博士以前不太喜歡那種秘密的交易。」

「是的,所長還為自己能夠排除市場的扭曲現象感到很驕傲。所長總會公開交易內容,也曾經因為過度公開而被認定有炒作之嫌,還接受過搜查。」

炒作之嫌是指利用散布股票傳言,來操作股價的嫌疑。

「不過,所長不是失去理智。」

說著,瑪莉亞從包包里掏出一封信。

華萊士不愧是生于地球的人,紙面上的字體流麗。

「這是所長寫的備忘錄,上面寫著我對所有交易內容一概不知。」

「這是……」

「沒錯。這是為了避免萬一交易失敗,因為詐騙罪而遭到起訴時會連累到我。」

「詐騙……」

「其實我已經被所長的基金公司解雇了。所長為了避免責任被套在我身上,硬是那麼做。」

我無言以對。投資基金會有蒙受钜額虧損的時候。當累積過高的虧損金額而被迫解散時,怒氣沖天的出資人大吼大叫說是詐騙而鬧上法院的例子並不罕見。

華萊士沒有失去理智。

不過,惟獨他的投資已經到了瘋狂的境界。

「……在這之後你打算怎麼做?」

「我會先和律師商量之後,再說服所長……不,事到緊要關頭時,我會硬是解除交易。然後,解散基金。」

雖然令人悲傷,但這會是妥當的處理。

「雖然所長似乎把他私人帳戶里的所有錢也都拿去當賭金,但我的帳戶里多少還有儲蓄。我打算回到地球過平靜的日子。」

我無法一派輕松地附和一句:「我也覺得那樣比較好。」

面對敗將,我說不出話來。

而且,未來我也不見得一定不會身處相同的處境。

「所長似乎到最後的最後,仍然被投資的惡魔纏住不放。」

瑪莉亞抬起頭堅強地露出笑容,眼角卻滲著淚水。瑪莉亞一直陪伴在悲觀帝王的身邊,她肯定原本也深信著這次也能夠順利度過難關。

我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能夠一直注視著瑪莉亞。

「那麼,我該走了,還是要趁傷口沒有繼續擴大之前趕快處理比較好。」

說罷,瑪莉亞收起文件,站起身子。

「謝謝你。」

瑪莉亞行了一個禮後,走出大廳。馬可因為顧慮到瑪莉亞的心情而刻意沒有同席,他在醫院門口和瑪莉亞寒暄了幾句。

熱可可已經冷掉,瑪莉亞一口也沒喝。

「投資的惡魔啊……」

華萊士究竟被什麼迷住了?

會跟ABS有關嗎?

但是,調查ABS調查得越深入,變成越像是在證實其健全性的調查工作。ABS在風險和投資回報的關系上,確實有讓我難以消化的部分,但最後我還是屈服了。畢竟ABS的完美一目瞭然。

這麼一來,華萊士究竟看到了什麼?如果不是真的看到了什麼,那他究竟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

這麼心想後,我發覺整個事態簡直就像靈異事件。不僅在地球,就連在宇宙空間執行作業的人們

之間,也有很多人看過一見到就會讓人瞬間發狂的不知名存在。

華萊士明顯表現出害怕的情緒。他病態性地害怕泄漏了秘密,可見他篤信著有那麼多的利益在等待他。他究竟看到了什麼?

華萊士究竟看到什麼能夠讓他不顧一切,如孩子般沉溺其中的钜額利益?

這讓我感到極度懷念,我感覺到胸口被緊緊揪住的同時,腦中也浮現想要看一看是什麼的念頭。

「你在想什麼蠢事……」

察覺到自己的想法後,我急忙甩了甩頭。

華萊士的態度讓我羨慕極了。那般和我這個「粗腿驢子」完全相反的耀眼態度讓我就快睜不開眼睛。

不過,我身負責任。我有目的,也有信念。

我不能被誘惑。

我從大廳眺望牛頓市的欲望街道,發愣地喃喃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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