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話 富勘長屋

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想不出名字的肘子

錄入:始祖滾

校對:滾二代



我今天帶來一個很少見的東西哦——

門口傳來這聲叫喚,古橋笙之介從夢中醒來。回頭一看,村田屋的治兵衛就站在門口,他捧著一個包袱,沒帶侍童,獨自前來。

笙之介深感納悶。那扇不易開關的紙門,治兵衛為何能悄然無聲地打開又關上呢?每次笙之介都冷不防嚇了一跳,讓治兵衛撞見他慵懶的模樣。

「笙兄,你又在打瞌睡啦?我叫了好幾聲呢。」

治兵衛在狹小的土間【注:日式房進門處未鋪木板地的黃土地面。】脫好鞋,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自己走進房內。笙之介這間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光書桌就占去一半空間,治兵衛的目光迅速朝書桌上掃過一遍,確認過草稿紙上什麼也沒畫後,嘴角輕揚。

笙之介急忙揉揉眼睛,將硯台和洗筆筒挪向一旁。治兵衛小心翼翼地將帶來的包袱擺在桌上。

「我可沒睡哦。」這番話聽起來很像是替自己找借口。

「我是在賞櫻。」

曬衣場位于門口反方向,前方種有一株櫻樹,樹面向運河的河堤坡道紮根,樹干往水面上斜傾,長得枝繁葉茂。

噢——治兵衛望向那株櫻樹,眯起眼睛。

「話說回來,這風景變美了呢。」治兵衛側頭不解,笙之介對他說道:

「因為原本的木板牆沒了。視野變開闊了。」

十天前,這株櫻樹與河堤之間有一面木板牆,雖然嚴重斜傾,但姑且完整。如今少了它,行駛在運河上的扁舟和貨船可以清楚看透屋內,而且冷風直貫,實在很吃不消,倘若強風加上大潮,甚至會有水花濺來。因此,那扇木板牆可說是助益良多。

但這棟長屋的孩子們合力推倒那面牆,拆來當柴燒。因為入春後乍暖還寒持續五日之久,若不這麼做,恐怕會活活凍死。整面木板牆在短短五天里被拆得一塊不剩,不過,當初就是從笙之介住處開始拆。

某日,孩子王太一握著一把斧頭向笙之介威脅道。

——你要是敢跟富勘告密的話,會有什麼後果,你應該知道吧?

這孩子才十二歲,而笙之介好歹是二十二歲的大人。雖說是一介浪人,但畢竟腰間插著一長一短的武士刀。出言威脅的一方固然有問題,但被威脅的一方同樣有問題。

——如果要從我這里開始拆,那我希望能分到一些。

說完後,太一果真替他送來木柴。這麼一來,他也沒資格告密。

「視野是不錯,不過笙兄,這樣日後不會很麻煩嗎?」

「在冬天到來前,勘右衛門先生應該會想辦法。」

勘右衛門是深川北永堀町的這座富勘長屋的管理人。地主福富屋從事木材批發業,宅邸在冬木町。這帶許多土地都歸地主福富屋所有,因此這里的長屋在命名時,開頭都采「富」字。富吉長屋、富善長屋、富長長屋,每個名字聽起來都很富貴吉祥,不過只有富勘長屋將負責管理長屋的管理人名字也加進長屋名稱。勘右衛門本人也被取了「富勘」的綽號。

話雖如此,勘右衛門可沒特別關照這棟長屋。他反而常說,在福富屋的房客中最沒錢,最難收取房租的人全聚在這棟長屋。事實上,這確實是一棟窮人長屋。否則也不會擅自拆掉木板牆。

附帶一提,當拆木板牆當柴燒的事穿幫,勘右衛門怒氣沖沖地四處找太一算帳時,這名始作俑者就躲在笙之介家中。他躺在折好的棉被和寢衣中間,笙之介攤開數張草稿紙蓋在上頭。

——我正在晾干,請勿碰觸。

笙之介以這套說辭替太一掩護。

——禿頭勘太小看笙先生了。

再怎麼不濟,好歹也是位武士——成功逃過一劫的太一說起大話。說這話的一方有問題,而被點名的一方同樣有問題。

提到這件事,治兵衛開心地莞爾一笑。

「太一現在還在躲啊?」

「不,早饒過他了。他現在正四處跑呢。」

「應該是被富勘先生逮著了吧。」

「富勘先生的氣也消了。現在生氣也于事無補,而且他很樂于助人,應該會修好那座木板牆。」

也許他會對福富屋說「下次再這麼輕易被人拆下來當柴燒怎麼行」,于是與他們交涉,重新蓋一座堅固的木板牆。

「枝葉長得真不錯,不過……」

治兵衛望著朝運河門戶洞開的屋外景致,微微縮著脖子。

#插圖

「現在櫻花只開了一成。而且今天這樣的天氣,門一直開著,可是很冷的。」

吹進屋內的河風,確實寒氣砭骨。笙之介拉上紙門,擋住眼前的櫻樹。

「你連墨也沒磨,看得出神,是從那株櫻樹看到了什麼漂亮的構圖嗎?」

面對治兵衛的詢問,笙之介翻動火盆里的木炭,將變涼的鐵壺重新擺上爐架,遲遲沒答腔。

「……我想起藩國的櫻花。」

治兵衛掛在嘴角的柔和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藩校的庭園里,有一株模樣很相似的櫻樹。剛好也是位在池畔,樹干往水面上挺出。」

在櫻花盛開的時節,池畔邊朵朵綻放的櫻花,與映照水面的櫻花雙重映襯,美不勝收,人稱「鏡櫻」。

「最近可有接獲什麼書信?」

「自從過年後便沒再來信。想必沒什麼改變。」

沒變得更好,也沒變得更糟——笙之介在心里補上一句。治兵衛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微頷首,不發一語。

村田屋是深川佐賀町的一家書店,在大川東側這帶最具規模。客源廣,從商家到旗本【注:江戶時代,將軍家直屬的武士,奉祿未達一萬石者。】、大名的下屋敷【注:大名于江戶的藩邸,可分為上屋敷、中屋敷、下屋敷,下屋敷主要是充當大名的別宅,大多位于離江戶城較遠的郊外。】,都是他們的顧客。

另一方面,村田屋也經營租書店的生意,由治兵衛負責。他們兄弟倆共同分擔家中生意。笙之介與興兵衛只有一面之緣,興兵衛雖然待人謙和,但擁有犀利的眼神,不太像商人,反倒比較像軍學家,租書店這種工作接觸的對象大多是女人和小孩,並不適合他。而治兵衛懂得和人開玩笑,也喜歡聊東道西,閑話家常,笑起來總是雙眼含笑,很適合這項工作。

治兵衛比笙之介年長幾歲。雖然沒確認過,不過年紀應該相差兩輪以上。他有搶眼的高挑身材,清瘦的體格,外加立體的五官——特別是那對濃眉大眼,太一他們常調侃說「就像擺著煤炭和炭球」,雖然整體輪廓不太協調,卻增添幾分親切,而且他一遇到有趣的事,不論在何處都能像孩子般盡情大笑,讓人覺得他年輕又充滿朝氣。

笙之介認識治兵衛,向他承包謄寫抄本的工作,已經快滿半年。盡管兩人交誼匪淺,但健談的治兵衛向來不願多談自己的事。因此笙之介不久前才從勘右衛門口中得知,治兵衛以前有位剛娶入門的妻子遭逢橫禍而喪命,他之後就像苦行僧般一直打著光棍。

——他其實很寂寞。

勘右衛門對笙之介說——我看你和他處得不錯,才偷偷告訴你這件事。

富勘長屋里沒人知道這件事,村田屋周遭的人也絕口不提。

——笙先生,就算你瘦得像根竹竿,長得又其貌不揚,但畢竟還年輕,又是男人,有時候總還是會想要尋芳問柳,追求香豔刺激。不過,這種時候千萬不能邀治兵衛先生一起去,或是請他介紹。這樣對他太殘酷了。

在這件事情上,笙之介同樣聽從他的吩咐。

「好了。」笙之介端出缺一角的茶碗,以開水招待。這時,治兵衛一雙天生的大眼緊盯著笙之介。

「笙兄,你很好奇這是什麼對吧?」

「你說是很少見的東西。」

書桌上擺著一個包袱,用印有村田屋屋號的藍色包巾包成工整的四方形。

治兵衛開心地搓著手,動手解開牢固的繩結。

「你可別嚇著哦。」治兵衛呵呵輕笑,一副很希望他會嚇著的表情。打開包巾一看,原來是書。不,不光是書。還有一個用半紙【注:全紙一半大小的紙張,約長35公分,寬25公分。】包好的小包裹。看起來像由多塊薄板疊成。

「先看這個。」治兵衛將書本擺在書桌上,然後一字排開。共四本。每本都有精美的裝幀,鑄模作出蔬菜浮雕圖案的藏青色封面上印著淡黃色的長方形書名。

看到書名,果真如治兵衛所期待的,笙之介大吃一驚。

「這不是《料理通》嗎?」

全湊齊了嗎?笙之介抬頭望向治兵衛,這位租書店老板眼中閃著光輝。

「沒錯。原本缺的第二本,加上去年剛出的第四本,我全都買到手了。」

相同走向的四本書,但出版年代各不同。第一本是文政五年(一八三一年),第二本是文政八年,第三本是文政十二年,最新的第四本則是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共耗時十三年。

《料理通》是江戶首屈一指的料理店「八百善」針對店內提供給客人的料理所寫的書。按春夏秋冬編排菜肴,每一道菜的烹煮法都附上解說。光這樣就夠豪華了,還附上眾多文人和畫家的文章、圖畫、彩色版畫,堪稱豪華至極。

文化文政年間,料理書蔚為風潮,各種設計和內容的書籍紛紛問世,民眾爭相閱讀。尤以《料理通》的名氣最響亮,因為名店八百善出的書,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笙之介當然是在治兵衛底下工作後才知道這件事。笙之介從小生長的上總國搗根藩距江戶約兩天路程,雖是幕府創立之初便有的藩國,卻是只有一萬五千石的小藩。加上現任藩主千葉家的家風尚武,嚴謹剛直、質樸檢約,藩士們自然加以仿效,奢華的料理書根本毫無用處。就算有,笙之介的老家古橋家只有八十石的奉祿,根本買不起。如今微薄的奉祿也遭收回,父親與世長辭,身為家中嫡子的長兄寄宿在藩國的親戚家中,過著閉門思過的日子,家中經濟變得更拮據。

——然而……

面對眼前這本金光閃閃的《料理通》,他不禁反問:我到底是什麼人?又在這里做什麼?明明關上紙門,但似乎有一陣寒風冷不防掠過胸前。

「當初在販售時,這里頭好像還附書袋呢。」治兵衛手拿第二本書,出示襯頁說道。笙之介眨著眼,抬眼望著他。治兵衛露出陶醉的眼神。「這是模仿八百善暖簾【注:日本的店鋪門上會掛上一片布做的門簾,上面印上店家的商號與店徽,稱之為「暖簾」。】的設計。別有風味。因為是夾在襯頁里,在轉賣時就遺失了,令人扼腕。」

「好好找或許找得到。像之前的廣告傳單。」

「沒錯。還是很值得期待。」

笙之介戰戰兢兢地拿起第四本書。其他本狀況也不錯,但這本書剛出版,顏色鮮豔。

「這里頭提到桌袱料理【注:所謂桌袱料理是指融入中國料理與西歐料理的一種宴會料理。發祥地為長崎市。】和普茶料理【注:江戶時代初期從中國引進日本的料理。不同于日本的精進料理,它大量使用葛根與植物油,味道濃厚,四人圍一桌食用為其特征。】。」

「桌袱……」

「長崎的地方料理。普茶料理則是禪宗的素齋料理。」

笙之介這時也只能點頭稱是。「如果只是謄字的話,沒有問題,不過……」

治兵衛莞爾一笑。「你放心吧。我好不容易湊齊這四本書,不可能馬上就交給你謄寫,我可沒那麼清心寡欲。我會暫時留在身邊好好享受一番。」

笙之介籲了口氣。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書很養眼呢。」

而且我湊齊這四本書,想向你炫耀一下——治兵衛如此說道。

「雖然養眼,但似乎對心髒很傷。」

打從方才起,他的手便一直抖個不停。

「看來我的功力還不到家。還是輕松一點的古書比較適合我。」

五天前,笙之介前往村田屋,獲得這次的工作。約定的交件日還早,所以他能悠哉地坐著賞櫻,渾然忘我地看著櫻花只開一成,微微透著寒意的景致。

「不過,我今日前來並不全然談公事。」

治兵衛朝《料理通》合掌一拜,仔細地重新包好,接著取出另一個用半紙包成的包裹。

「其實我剛才說少見的東西,指的是這個。」

乍看判斷不出何物。約半紙大小的薄板上貼有印刷品,這笙之介看得懂。但上頭印制的圖案,他卻看得一頭霧水。笙之介湊近細看,上頭有磚瓦屋頂、走廊。這應該是欄間【注:橫楣上的裝飾。】吧。這里鋪有榻榻米,應該是房間。共好幾個。壁龕里還有掛軸和花瓶。

「這東西叫作『起繪』。」治兵衛說。「剪下後組裝,就能作出一間『八百善』。」

笙之介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回事。不光建築本身,就連家具和生活用品也都描繪其中。

「說起來,這就像玩具一樣。作得很精細吧?」

在料理書大行其道的時代,八百善同時打響料理名店的稱號。不只庶民,一般商人也很憧憬八百善,沒想到還會以這種形式四處流行。

「沒想到還完好留下這麼一個。我作夢也沒料到竟然買得到。」

你可以替我組裝嗎?治兵衛問。

「我?」

「應該小事一樁吧。笙兄不光能畫能寫,更有一雙巧手。」

「這東西很貴重吧?」

「這東西若不試著組裝一次看看,哪會知道是什麼情況啊。」

情勢開始有點詭異。「你說的情況是?」

「我打算以此當范本,制作全新的『起繪』販售。先從這一帶的料理店作起。」

換句話說,他要笙之介負責設計制作。

「在現今世道愈來愈難營生。去年鑄造業也改采迎合市街生活的形式,生意才好轉。當生意變差時,更需要多花些心思在生意上頭。」

笙之介重新細細端詳眼前的「起繪」。

「不過,正因為是有名的八百善,這東西才有價值吧?」

因為對一般百姓而言,這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作夢也構不著。

「對這帶的窮人來說,八幡宮的二軒茶屋和八百善一樣是遙不可及的地方。」

對笙之介來說亦然。

「料理書也是。在我們店里租料理書的並非都是廚子。許多客人說,這書光看就飽了。」

確實如此。村田屋也是為了這些客人制作廉價的手抄本,做起租書店。拜此之賜,笙之介得以糊口。

「而且,料理店送這東西給客人當伴手禮也是好辦法。或者是充當叫外賣隨附的小禮物。」

這似乎大有可為。小孩子確實很喜歡這類玩具,不過像太一這樣的孩子應該對豪華料理的店家不感興趣。就算感興趣也買不起。就笙之介所見,這些孩子的玩具不是自己張羅得來,便是親手制作。

「我明白了。我會試試看。但不確定能否拼得好……」

「就算最後沒作好,也不會叫你用工資賠償,我不會說這麼小家子氣的話,你盡管放心。」

治兵衛笑著說。但對笙之介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其實我已跟『平清』洽談過這件事。他們很感興趣,覺得這主意很有意思。」

平清是深川一家知名料理店。治兵衛不只和他們有生意往來,可能常以顧客的身分光顧。村田屋經營穩健,生意興隆。

「只要是用飯粒當漿糊黏上,熱氣一蒸就能撕下來重黏。別板著一張臉嘛,放輕松去做。」治兵衛將包袱勾在手上起身,最後補上一句。「話說回來,這起繪是別人送我的,我一毛錢也沒出。所以一點都不吃虧。」

早說不就得了。

送走治兵衛後,重新將那扇不易開啟的紙門關緊,笙之介坐向書桌前,歎了口氣。

他不是嫌麻煩。笙之介的個性很適合這種精細的手工業。他甚至樂在其中。

——可是……

做生意還真是不可思議。在這里生活半年多,與治兵衛往來頻繁,但笙之介至今有許多事想不通,無法接受。那樣做可以大賣;這樣做會博得好評;這樣會引顧客上門;那樣會把顧客趕跑。全是當初在藩國里不會想過的事。

不,這不是武士該思索的問題。

——我真的愈走愈遠了。他心中感觸良深。



笙之介誕生于文化十二年(一八一五年)。聽治兵衛說——

「那年江戶市內正好流行栽種牽牛花。一些熱中此道的人,配對各種牽牛花,努力栽培出不同顏色或形狀的新品種。當初我靠這方面的入門指南書大賺一筆。」

笙之介的出生地——上總國搗根藩,沒聽說過當時流行栽種牽牛花。就算真的流行過,他父親古橋宗左右衛門應該不會知道。他在小納戶【注:江戶幕府的職務名。在將軍身旁服侍,擔任理發、用膳、庭番、馬匹管理等職務。】任職,主要工作是管理衣服和日用品,對和服、陶瓷器、漆器多少有些相關知識,但無一專精。說到他的嗜好,就屬養狗了,一聽到誰家的狗生了小狗,便馬上去要回家養,看到骨瘦如柴的狗,就不自主拿食物喂養,最後養在自家庭院里,惹來妻子里江一頓痛罵。

笙之介是家中的次男。大他兩歲的大哥勝之介遵循搗根藩的藩風,個性驍勇,自幼投入劍術修行。多年苦練有成,習得一身精湛劍術,年方二十便擔任藩內道場的代理師傅。

主家千葉氏當初師承鹿島新陰流,融入居合拔刀術的呼吸法,創立獨門劍法「都賀不念流」,流傳至今。身為都賀劍派創始者的劍士,姓「不念」,意思是「出刀時不存雜念」。在持劍交鋒時,腦中若存太多雜念,往往落敗。它的意思是心無雜念,全神貫注于迅捷如電的一刀。這並非單純的居合拔刀術,當中有兩、三回的交鋒技巧,里頭還融合體術。

換言之,這是完全適合實戰的劍術。宗左右衛門的父親,亦即笙之介的祖父那一代,著重的是槍術。因為昔日在戰場上,槍的威力凌駕在刀之上。擅長此種流派

的劍術,充分展現出自身個性的強悍。勝之介是個性精悍,充滿武士氣概的男人。

至于笙之介,講白一點,就是懦弱。也不擅長劍術,被人用竹劍打得滿臉和手腳紅腫,從道場返回家中又挨里江一頓訓的情形不勝枚舉。他以架設在庭院的稻草人當對象,請大哥指導劍術,結果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情況也不知凡幾。如今雖化為無限懷念的回憶,但回想起還是感到隱隱作疼。

不過,與其說笙之介不像他大哥,不如說勝之介是古橋家的異類。因為宗左右衛門的劍術完全不行。他年輕時,城下外郊有只饑餓的野狗向他狂吠,宗左右衛門雖然拔出佩刀,可是非但沒斬殺那只野狗,就連靠近也不敢,落荒而逃。最後那只狗被他的朋友斬殺,他則淪為眾人的笑柄,大家都說「古橋的劍法不是不念流,而是連狗也斬殺不了的不犬流」。

父親應該覺得顏面無光。不過,就算有人想起過往,聊及這件丑事,父親從不生氣,也不辯解,只是一臉難為情地沉默不語。

笙之介喜歡這樣的父親。

父親無法斬殺野狗,並非因為膽小,而是憐憫那只野狗。不過,倘若狗染上狂犬病,放任不管會有危險,而狗本身也在受苦,父親考量到此應該就會斬殺。他就是如此深具責任感。

——連野狗都餓肚子,表示治理這塊土地的人領導無方。

父親對笙之介這樣說道。而母親和兄長各自因不同的原因與父親不合。

親子間也有投緣與否的問題。看在個性剛直好勝的勝之介眼中,應該會覺得父親的溫和是怯懦,而父親面對和自己個性南轅北轍的長子,很早便對他有顧忌。兩人不論長相還是體格都沒半點相似。

勝之介小時候聽別人嘲笑父親是「不犬流」,覺得很不甘心,勤練劍術。曆經千錘百鏈,待人們都對他另眼看待後,他開始瞧不起父親。尚武的藩內風氣更助長這種想法。笙之介認為,大哥與父親關系不睦源自于此。這是不幸的循環。

至于母親里江,她和父親感情不睦的原因一看便知。里江的娘家是新嶋家,位階遠比古橋家高,甚至有在藩內擔任重臣的親戚,照理是不會嫁入古橋家。

那為何里江會落魄地嫁入古橋家呢?全因為里江是梅開三度。她的第一任丈夫早逝,嫁給第二任丈夫後,深受婆媳問題所苦,兩人爭吵不斷,加上始終沒有生育,兩年後離異。

兩度回到娘家的里江,就連娘家的人也不知如何安置。原本武家的女人就不該待在娘家。他們很想替里江找個歸宿。但里江是個敢和婆婆對罵的悍婦,消息傳開後,甚至有人說里江的第一任丈夫是被她克死,要找到再嫁的對象自然不易。

剛繼承古橋家家業的宗左右衛門就此雀屏中選。也許是看准他沒多大出息,人們硬是將里江和他送作堆。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

笙之介深愛父親溫和的個性。但他認為,當時父親應該將天生的溫和個性拋在一旁,拒絕這門婚事。不過話說回來,若真是這樣,笙之介不會降生這個世上。

說來諷刺,里江嫁入古橋家後,沒多久便生下勝之介,接著又生下笙之介。

里江一直背負名門之後的身分。盡管娘家無她的容身之所,但正因如此,她更緊守著這份矜持。面對降格不少的第三度婚姻,她當然不覺得幸福。而且看在好勝的里江眼中,丈夫愈看愈像是一頭被雨淋濕的喪家之犬。每件事她都看不順眼。

不過,她生的長男居然擁有剛毅的個性。隨著年歲漸長,他的才干逐漸展現,與丈夫形成強烈對比。里江對這孩子疼愛有加。勝之介自然很敬愛里江。他也逐漸養成輕視父親的想法。母子倆意氣相投。

笙之介回想起老家,倒也不全然都是討厭的回憶。盡管他像父親一樣個性敦厚,與大哥相比,一無是處,但里江不會虧待他。母親就像要彌補自己與丈夫之間感情疏離的遺憾,對兄弟倆投注濃濃的愛。不過,當天真無邪的孩子開始有主見,個性逐漸養成時,笙之介從中明白,母親對他大哥充滿期待,對他卻幾乎什麼也不求。其實應該說,母親要求的,他沒有一樣具備。

繼承家業的是大哥。笙之介反而輕松許多。不過,日後離開家,不知道父親變成怎樣:心中不免擔心。父親低調地擔任基層職務,在家中養狗,與傭人親昵的閑聊,在庭園自辟的菜園種蔬菜和地瓜,每次望著父親的背影便隱隱感受到一股落寞之情,久久無法言語。

如今回想,那種程度的不安和寂寥,與現實中向他襲來的感受相比,根本不值一哂。

前年天保五年(一八三四年)七月一日,古橋宗左右衛門突然被藩內的目付【注:藩內負責監督的職務。】傳喚。

據說他疑似向禦用商道具店「波野千」收取賄賂。該名商家提出控訴。對方說,他五年前便一直配合古橋大人的要求,但每年繳納的賄款不斷增加,如今無法承擔,雖知自己有錯在先,但迫不得已,還是提出控訴。

宗左右衛門完全不知道這麼一回事。

古橋家向來生活儉樸。若說到比較奢侈的作為,應該就是里江懷念昔日娘家的生活,同時為了誇耀出身,盡管家中奉祿不多,卻雇不少傭人。對了,父親在庭院種田,並不是為了貼補家用,他單純只是喜歡種田。像古橋家這種奉祿不高的武士家,雇用的侍從大多不是武士,而是領地內的農家子弟,宗左右衛門就是向他們學習種田。他似乎認為這是奉祿的來源,最好能對實際情況有一番了解。但里江很討厭他這麼做。這的確不像一般小納戶會做的事。

波野千的控訴具有強力的證據。宗左右衛門給他的文件上頭記載賄款的收授、金額、藏匿的方法等。細部不太一樣的文件多達五年份的量,全保留下來。波野千的店主應該就是防范這麼一天,暗中保留這些文件。

宗左右衛門大為錯愕。因為他完全不記得這麼一件事。

但文件上的筆跡,怎麼看都像是他親筆所寫。

勝之介身為父親職務的接班人,當時在小納戶里擔任下級差吏。年方二十的笙之介則在藩校「月祥館」就學。這里的老師佐伯嘉門之助很賞識他,讓他求學,同時替他安排,想拔擢他為右筆【注:武家的職務名。掌管文書和紀錄。】。

在搗根藩,服侍主君的右筆都是代代世襲,少有變動。不過,擔任其他職務的武士,若是兒子成材,佐伯老師總是悉心栽培,安排適合的職務。這種時候,最省事的辦法就是讓藩內重臣招贅收為養子,而笙之介也有婚事上門,藩內最資深的右筆加納家沒有兒子繼承家業,亟欲為女兒招贅。

對笙之介而言,這是求之不得。雖然武道不行,但文道是他的強項,也是他的最愛。雖然尚未見過婚事對象,但這是小小的藩國,略有耳聞。傳聞對方長得像夏日綻放于搗根海邊的文殊蘭,這自然是好上加好。笙之介的父母也很高興。

偏偏這時突然冒出宗左右衛門的收賄疑云。

上級接連審訊數日,始終沒有進展,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轉。宗左右衛門不記得這麼一件事。但文件鐵證如山,怎麼看都像是他的筆跡。但他根本沒寫過。不管上級如何要求解釋,他也只能說沒寫過這種東西。

另一方面,波野千的說辭前後一致,店主惴惴不安的模樣,同樣感覺不假。他一本正經說,他是為了守護波野千的招牌以及其他搗根藩的禦用商家,抱著被判死罪的覺悟,前來提出控訴。

五年前,確實是這家店以藩國禦用商家的身分獲准在城內進出的那年。根據投標結果,由這家店替換先前的禦用商家。當時負責安排投標的正是古橋宗左右衛門。波野千說,賄賂就是從那時開始。

這下宗左右衛門無路可退。

深入調查後,對宗左右衛門不利的事浮上台面,那就是他收取賄款的流向。

小納戶算是文官,很適合宗左右衛門。但繼承家業的勝之介是藩內有名的劍士。他其實想擔任武官,周遭人都深知他的心思。母親里江和勝之介一樣,希望他能擔任武官。

照搗根藩的傳統,不憑世襲,憑實力取得重臣職位的人向來都是武官出身。雖然這種風氣有點跟不上時代潮流,但在崇尚武藝的傳統風氣下是多年來的慣習。

里江請娘家新嶋家幫忙,暗中四處托人幫忙。這少不了花錢打點。里江上下使了不少銀子,憑古橋家的奉祿根本沒這個能耐,如今上級追查的就是這筆錢從何而來。

查明原因便會明白,那一定是里江的娘家在背後幫忙。當時和現在,笙之介都這麼認為。除此之外,沒其他可能。向來對里江態度冷淡的新嶋家也對勝之介充滿期待,這並不足為奇。

然而,暗地里使錢謀求職位,這種作法為武士所不齒。既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揭露,與藩內重臣關系密切的新嶋家自然不可能承認。

里江被逼進死胡同。走到這一步,宗左右衛門終于招了。他承認收賄,說全是他一人所為,錢都用在請人替勝之介媒合武官的職位上。

聽聞父親認罪時,笙之介並不驚訝。這樣的困境下,父親一定早有這麼做的心理准備。他只為了保護母親和勝之介。

然而,上頭遲遲沒下達處分。聽說主君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認為此事講得過于簡單,難掩不悅之色。

搗根藩主千葉有常,當時四十五歲。家臣們並不認為他是英明的賢君。但他可一點都不昏庸。聽佐伯老師說,搗根藩千葉家表面上沒有內訌,但血緣至親與姻親間暗中較勁,勢力爭奪,並不是這幾天才有的事。此事主君比誰都清楚。這次的收賄風波其實也是這樣的糾葛浮出台面,古橋宗左右衛門只是顆被犧牲的棋子,或是代罪羔羊。主君早已看穿此事背後另有內幕。

宗左右衛門免除職務,奉命閉門思過。屋子周邊架設起竹刺籬,並有衛兵把守。笙之介深信這並非是最終處分,而是在查明案情真相前的暫時處置。

然而……

閉門思過三天後,天尚未明,古橋宗左右衛門于自家庭院前切腹。

令人眼花繚亂,宛如一場惡夢的夏天已過,黎明將至,秋蟲在前庭輕聲鳴唱。

沒有介錯人【注:武士切腹時,在一旁揮刀斬下其首級,助其解脫者。】。最早發現異狀的是勝之介,他見父親腹部血流不止,狀甚痛苦,急忙揮刀斬下他的首級。這是後介錯。晚一步趕到的笙之介躍下庭院時,宗左右衛門已斷氣。

——為什麼?

笙之介聽到臉色蒼白的大哥手持染血的長刀,如此沉聲低語。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叫我替你介錯。

爹應該是覺得這對你太殘酷了。笙之介不自主應道。勝之介聞言便朝他撲來,像要一刀斬了他。

——那這就不殘酷嗎?這就不悲慘嗎?

太難看了。勝之介不屑地說道。

笙之介無話可說。

古橋家被廢除家名。勝之介與笙之介由新嶋家看管,里江遵從這項處分。波野千的店主遭磔刑,他的妻子被逐出藩外,外加三百兩罰金,只有波野千的招牌保留下來。這次他們就算被沒收財產也不足為奇,但因為店主自行控訴此案,其行可敬,罪減一等。

事件落幕,風波平息。

勝之介與笙之介在新嶋家閉門思過一個月。之後上級准許勝之介重回道場,笙之介重回月祥館。勝之介應該會仰賴新嶋家安排出路,笙之介則有佐伯老師打點。月祥館原是身為儒學家的佐伯老師經營的個人私塾,在前任藩主主政時被立為藩校,背後有在千葉家代代擔任家老【注:家臣中最高的職位。】的黑田家作後盾。如今老師官拜搗根藩「藩內學問指南」的職務,擁有藩儒的地位。至今仍與黑田家往來密切。老師利用這次的機會,請托讓笙之介當助理書生。

「你應該也很清楚,你的青云之路斷送了。」

老師命笙之介坐在面前,曉以大義。當然了,右筆加納家招贅一事也告吹。

「如果你認為再繼續追求學問也無濟于事,那也無可厚非。助理書生說來好聽,不過今後你的身分與下人無異。同儕想必會以輕視的眼神看你。盡管如此,如果你仍想追求學問,我還是你的老師。」

笙之介流下淚來,挨了老師一頓罵。

接著每天都在忙碌中度過。說他與下人無異是誇張點,不過三十幾名藩士全在月祥館上課,張羅的事務繁多,笙之介只有一早和深夜能打開書本,在硯台前寫字。其他時間都被雜務追著跑。

北風吹起時,笙之介由新嶋家遷往佐伯家居住,照料老師的生活起居。他的身分是助理書生。老師的妻子早逝,無子承歡膝下,獨自寡居,一名駝背的女傭負責打點。這位名叫阿添的女傭教導笙之介煮飯、燒洗澡水、打掃茅廁。她是位嚴厲的老師。

雖然看不見未來,但入睡後,清晨會到來,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和昨天一樣,一再重複,盡管如此,笙之介心中還是抱著期待。

關鍵在于主君的心思。少了古橋宗左右衛門這位活證人,小納戶與波野千掛鉤一事,最後無人聞問。但主君應該仍舊心中存疑。他的懷疑還沒完全消除。

或許日後又有所行動。

店主被處以磔刑,盡管招牌留下,但理應成為空殼的波野千竟然在隔年天保六年獲准重新營業,此事令笙之介覺得不對勁。而且新店主是之前淪為罪人的前任店主的弟弟。

這樣的懲罰未免太輕。當中應該另有隱情。不過,只有我這麼覺得嗎?笙之介常這樣自問自答。難道就沒有其他人感到懷疑嗎?主君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此事尚未完結。還有內幕未公諸于世。笙之介不禁這麼想。

光陰如流,從不停下腳步回顧潛藏于人們心中的牽掛和渺小的希望。笙之介在月祥館工作,日子就像流水般晃眼即逝。轉眼又是新的一年,梅花的新苞即將綻放,鏡櫻會在短暫燦放後凋謝,在搗根藩的山腳下布滿新綠。梅雨季來臨,阿添嚴格教導他防止書籍長黴的方法,曆經幾次滂沱雷雨後,惱人的烏云散去,悶熱的夏季將來。

笙之介比昔日在老家生活時略顯瘦削,眼睛更有神。夏日的某天,笙之介的母親里江意外來訪。

暌違許久的母親,與父親剛過世時相比,氣色好轉不少。盡管雙肩仍舊消瘦,但原本一度瘦削的臉頰線條恢複原本的圓潤。

以前人們常批評里江沒幫夫運,是悍婦,當時因為她姿色秀麗,常落人口實。聽說她年輕時非但在搗根藩傲視群芳,甚至號稱是上總國第一美女。如今年老色衰,余韻猶存。

他很高興母親恢複生氣。雖然自己的反應有點孩子氣,不過與母親重逢,笙之介不勝欣喜。

宗左右衛門切腹後,里江臉上不再有任何表情。笑容自然不用提,淚水也不會見過。眼神冷若寒霜,皮囊下好像完全結凍,厚實的寒冰一角從兩道眼皮間露出。她很少說話。偶爾開口,盡是固定的問候語與感謝詞。經這麼一提才想到,母親在事件後未曾叫過笙之介的名字。

另一方面,則在各種情況下都稱呼大哥——勝之介大人。有時像是畏怯,有時像在討他歡心,有時則像在訓斥,母親會改變口吻稱呼大哥,但就是沒叫過笙之介。

今日母親徒步前來。她眼中的寒霜已融。笙之介太過開心,完全沒想到母親所為何事。

「娘一點都沒變……不,氣色看起來更好了。我大哥他……」

笙之介急切地問道,里江馬上打斷他。

「勝之介大人和我都是老樣子。你也一樣。」

里江眼中的寒冰雖融解,但冷澈如昔。

「今天我來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沒時間聊那些不必要的事。」

笙之介說到一半,嘴形定住不動,無言。因為紙門敞開,走廊傳來阿添的聲音。里江與笙之介的身分是罪人的妻兒,盡管兩人是母子,但還是極力避免私下密談。

「您好。」駝背的阿添,背弓得更彎了,她手置于榻榻米上,端來熱茶。里江連頭也不點一下,冷峻地望著阿添。阿添也沒看里江一眼。

見現場沉默的氣氛凝重,笙之介開口道:

「阿添女士,這是家母。」

阿添低著頭,雖然行了一禮,卻沒說話,步履蹣跚地離去。里江始終不發一言,把臉別開。

「那是這戶人家的女傭對吧?」待阿添離去後,里江壓低聲音問道。

「是的。」

「你竟然稱呼女傭『阿添女士』?」

太丟人了——里江緊咬著嘴唇。

笙之介頓時慌起來,他說並不是老師要我這麼做的。因為阿添教導我很多事,所以我很自然這樣稱呼她。

「如果對方是佐伯大人的夫人倒還另別論,但她不是女傭嗎?」

里江的語氣強而有力。這是叱責的聲音。這正是母親里江。

笙之介受您關照了——母親可有向阿添這樣問候一聲?完全沒有。

「我聽說你都在這里煮飯、汲水。是真的嗎?」

笙之介差點就點頭了,但他極力忍住,抬起臉來朗聲答道:「沒錯」。

里江眉頭一蹙。「和女傭一起工作對吧?」

「這也是助理書生的工作之一。」

「你不是為了求學問才留在這里嗎?」

「照料老師的起居也是求學問的一種。行住坐臥,老師的一切全都值得學習。」

里江再度緊咬著嘴唇,咬得嘴唇都發白了。

「你不覺得很不甘心嗎?」里江低聲地問道,接著像要打消剛才的問話般搖搖頭。

「現在說這些也無濟于事。浪費時間罷了。」

其實是這樣的……里江趨身向前,悄聲說道。

「笙之介,我要你去江戶。」

笙之介瞠目。因為事出突然。

「要我去江戶?」他的聲音在顫抖。「為了什麼?」

「拜訪在藩邸【注:江戶時代,諸大名設置于江戶的宅邸。】擔任留守居的坂崎大人。坂崎重秀大人。」

留守居是常駐在江戶藩邸,負責替藩國與幕府交涉,並聯絡諸項事務的重要職務。對無法獨立,總是窩在老家也從沒去過江戶的笙之介而言,除了聽過名稱外,其他一無所悉。

「我和坂崎大人講好了。書信往返太費事,不如直接請你去江戶一趟,

這是坂崎大人的吩咐。」

說到這里,里江挺直腰板,露出淺淺一笑。那表情就像在說——這樣你全明白了吧。

笙之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我到江戶見到坂崎大人後,該做些什麼才好?」

里江馬上收起笑容,就如同冰雪尚未融解前的初春淡雪。

笙之介猛然憶起,在很多事情上,只要一見笙之介比不上他大哥,母親總會露出這種表情。期待的笑臉倏然消失,接著流露出失望,就像在說……

——唉,果然不出我所料。

母親移膝向前,以手勢示意笙之介靠近。

「我要你請坂崎大人幫忙,重立古橋家。和他商討此事。」

笙之介大吃一驚。這不是出其不意的震驚,而是原本凌亂沒有頭緒的事,突然一下子完全兜攏所產生的驚詫。

重立古橋家,當然是指立勝之介為古橋家之主,請江戶藩邸的人居中協調……

里江看著笙之介的眼睛,重重頷首。

「坂崎大人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再也找不到這麼有力的幫手了。」

這下笙之介終于明白,令母親眼中寒冰融解的力量,原來來源于此。

江戶的留守居握有強大的權力,有時甚至能左右藩國的興亡,因此並非人人都能擔任,必須兼具智慧與經驗,人脈也很重要。搗根藩代代都由坂崎家擔任,特別是現今的留守居坂崎重秀更是知名的厲害人物。笙之介聽過人們對他的評價。而且坂崎重秀與里江並非素不相識。盡管與她的娘家新嶋家及古橋家素無淵源,但與里江有一層關系。

坂崎重秀與里江已故的第一任丈夫是叔侄。雖然年紀相差一輪,但從小關系親如兄弟,所以里江與他很熟識。他也將侄兒如花似玉的媳婦當成妹妹看待,疼愛有加。

說到笙之介為何知道這段往事,自然是從里江聽聞得來。對古橋家和宗左右衛門深感不滿的里江,每次話及當年,總是直接跳過婆媳不合的第二段婚姻,聊的全是純粹因命運捉弄而破滅的第一段幸福婚姻。里江往往無限懷念地談起往事,引以為傲,然後對眼前的落魄牢騷滿腹。里江可能也很明白這點,講這件事情時總會挑對象。年幼時的笙之介常是她挑中的人選。

里江想再次透過昔日的人脈來重振古橋家。

「可是……」笙之介先冒出這麼一句,在接著往下說前,他極力在腦中思索。

江戶留守居確實是重要的職務。坂崎家也是曆史悠久的名門,在藩內權大勢大。但正因為是留守居的職務,所以坂崎重秀長年待在江戶,不太熟悉藩內情勢。像這次小納戶收賄一事,從頭到尾都發生在搗根藩內,笙之介不認為詳情會傳進人在江戶的重秀耳中。

「坂崎大人畢竟也不是萬能。」最後他回答。「而且這麼做尚嫌太早。」

里江陡然眼尾上挑。

「你應該也知道波野千重新掛上招牌營業,贈獻賄款的一方獲得上級原諒了。」

原諒收取賄款的一方卻還嫌太早,哪有這種事呢——里江說。

「娘,我了解您的心情。我也認為懲處太寬松。可是這……」

里江完全沒聽笙之介的話,她目露精光,眼中冰冷的水隱隱透著寒光。

「你爹切腹自盡,收賄的罪行已有交代。勝之介尚有大好的未來在等著他。不只他,你也是。」

她在後來才補上笙之介的名字。

「坂崎大人很同情我們的遭遇。我有他寫的信,提到一定能再重立古橋家,也理應重立。」

看來母親多次與江戶魚雁往返。對象是坂崎大人。

「關于此事,新嶋家怎麼看?」

里江略顯怯縮,頻頻眨眼。笙之介察覺她神色有異。

「娘,難道……」

「新嶋家什麼都不知道。」里江沒看笙之介,低頭望向膝蓋,很快地說道。

「就算他們察覺出什麼,我也是為了勝之介好。他們應該會默許我這麼做。」

怎麼可能沒察覺。里江不論是派人傳話,或是委托信差送信,寄人籬下的她,舉手投足全瞧在新嶋家眼里。

笙之介相當泄氣。

他至今仍堅信父親宗左右衛門的收賄風波是遭人捏造陷害。父親蒙受不白之冤。不過,當時有不利于父親的證據,而和這項證據息息相關的,不是別的,正是母親的求官行動。

明明嘗過一次苦頭,怎麼還學不乖?新嶋家如果察覺此事,為什麼還默許她這麼做?是因為他們認為母親請江戶留守居幫忙,根本就找錯對象,最後終究白忙一場才任由她去做嗎?難道就沒人訓斥她、勸阻她嗎?

「我大哥知道這件事嗎?」

面對笙之介的詢問,里江用力頷首。

「勝之介大人看過坂崎大人的信之後非常欣慰。很期待你的表現。」

新嶋家是里江的娘家,他們收容被處以閉門思過處分的笙之介兄弟倆。由他們提出重立古橋家的要求並非不可,但需要時間。這場風波平息前,不宜輕舉妄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和古橋家沒有血緣關系,又與這起事件無關的藩內重臣代為發聲——里江打的算盤不難理解,但終究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然而,母親此時眼中堅定的目光是怎麼回事?大哥也是這樣的眼神嗎?

拜托,爹的冤屈你們已經不在乎嗎?母親和大哥期望重立古橋家這件事,與洗刷父親的汙名,不是同一件事嗎?

「大哥他期待我的表現……」笙之介暗自低語。

這不是在確認,而是希望里江能感受到他的想法,刻意壓低聲音緩緩說道。

但里江渾然未覺。「沒錯。你為大哥效力的時刻終于來了。」

不——里江急忙改口。

「是為古橋家效力。」

好遙遠啊……笙之介暗忖。

原本母親與大哥就離他無比遙遠。盡管如此,父親在世時,他們畢竟身處同一條路,只是彼此有一段遙遠的距離。但現在不同,他們在不同的道路上。或許同樣都是在對世人有所忌憚的立場,因此彼此距離相近,但雙腳所踩的道路截然不同。

娘,爹是為了袒護你才切腹自盡的。那是你認為很窩囊、不曾真心接受過的男人對你最大的體貼。你不會完全不知道吧?你怎麼想呢?是否懷有一絲歉疚呢?可曾心存感謝?

笙之介想問清楚,但話到喉頭時,他緊抿雙唇,雙手握拳擺在膝上,久久無法言語。

他害怕逼問後,母親口中的回答。

里江似乎也從笙之介的沉默中感覺到什麼。她道出極為造作的一番話。

「若能重立古橋家,最高興的人莫過你爹了。笙之介,這你知道吧?」

打從剛才起,里江一直都采用「你爹」這種說話方式。

他不是你的丈夫嗎?

「娘,您好像忘了。」笙之介略帶挖苦地說。「現在的我是在這里受佐伯老師關照看管。如果沒有老師的許可,別說去江戶,連踏出領地半步都辦不到。」

里江的表情無比開朗。「這點你不必擔心。坂崎大人會請黑田大人安排。」

「這話怎麼說?」

「黑田大人會向佐伯老師下令,讓你到江戶為月祥館辦事。」

所以才找你幫忙啊,笙之介——里江的聲音顯得很興奮。

「勝之介找不到借口前往江戶,但你有。」

佐伯老師昔日在江戶的昌平坂學問所求學,現在仍會請人從江戶送許多書來,那里也有不少熟識。誠如里江所言,要找借口的話多得是。

笙之介深感錯愕。這麼說來,母親與坂崎重秀直接跳過佐伯老師,擅自推動這件事。

笙之介再也無法按捺,「佐伯老師是看我遭受閉門思過的處分,心生憐憫,才提出要雇我當助理書生的要求。這是莫大的恩情。我絕不能用這種方式利用老師。」

里江絲毫不以為意,「老師和黑田大人不是很熟嗎?要收你為助理書生是很容易的事。既然這樣,這次不也是一樣的情形嗎?」

沒救了。笙之介頓時曉悟。娘沒救了。她得了恣意妄為的病。這就像熱病,要讓她徹底退燒冷靜,光是好言相勸根本沒用。唯有讓她試個鼻青臉腫才會明白。感覺就連那位人稱厲害角色的坂崎重秀似乎也泄了底,被里江耍得團團轉,言聽計從,還給里江最想要的回複,他這樣的男人靠得住嗎?

我知道了——笙之介應道。眼下僅能這麼做,而且他只想早一點請里江離開。

目送踩著輕快腳步離去的里江背影,笙之介甚至懶得歎息,直接收拾好茶具到廚房。

阿添人在廚房。她正蹲在地上,手伸進醬菜桶里。

這名老婦以眼角余光確認是笙之介後,挑明說道:

「好一個高傲的女人,傳言果然不假。」

這擺明在批評母親,但笙之介無從反駁。阿添拉出醃黃蘿蔔干,用力以骨瘦嶙岣的雙手搓揉。如同她用力的動作,阿添繼續毫不客氣地說:

「明明只有那麼點女人的淺薄見識,還愛耍權謀。難怪古橋家會垮。」

阿添女士——笙之介羞愧地喚道,「請您

行行好,別再說了。」

「老師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咦?」這下更令笙之介羞愧了。

「因為昨天黑田大人派人前來傳話。我端茶去時,老師還笑呢。」

佐伯老師為此事笑了。

「是談到要派我去江戶的事嗎?」

阿添替醬菜桶蓋上蓋子,嘿咻一聲起身。她不論蹲還是站,背始終一樣彎。

「那可不是愉快的笑容。是苦笑。」

可想而知。

「老師說,如果古橋夫人日後還是這樣沒完沒了,笙之介去遠一點的地方也許是個好辦法。」

就算阿添說的內容和老師說的一樣,但在表現方式上應該有不同。笙之介希望有不同。

「要求學問,不論在哪里都行。」阿添面向醬菜桶說道,「到外頭去,仔細想想面臨的遭遇,對往後的路會有助益。」

這次應該就是仿照老師的口吻了。

「家母想暗中派我去江戶,但好像保密不到家。」

新嶋、黑田、佐伯知道此事,連阿添都知道。

「誰叫她見識淺薄。她以為行動隱密就不會被人發現。」

當初替大哥展開求官行動時,母親不也采取同樣的作法嗎?

——所以造成那種結果。

她應該是被人利用了。

「笙之介先生。」阿添喚道。

「在。」

「你還真是『落櫻紛亂』呢。」

她說了什麼?

「在甲州有句話是這麼說的。」

阿添那張臉,活像是洗得皺巴巴的皺綢直接曬干,滿布皺紋,很難判斷那究竟是笑臉還是怒容。此時,她眼中帶著笑意。

「因為經曆了各種風風雨雨,備嘗艱辛,引發軒然大波時,人們都會這麼說。」

阿添出身甲州韭崎。佐伯老師在江戶求學時,阿添便以女傭的身分服侍他,跟著他到搗根藩。阿添為何離開生長的地方到江戶又有無親人,笙之介一概不知。也許老師也不清楚阿添的來曆。

「落櫻紛亂是吧。」笙之介試著重複一遞。「這句話聽起來真美。」

雖然心情並未因此輕松,但略感安慰。



笙之介獨自面對村田屋治兵衛寄放在這兒的八百善「起繪」。

他將書桌推向牆邊,空出一塊空間,地板打掃乾淨後,一字排開七片起繪。有些部分一看就知道關聯,有些部分複雜難懂。上頭描繪得很詳細,色彩很豐富,廚房里甚至繪有食材和餐具。他端詳每處細部,趴在地上仔細檢視起繪,愈看愈發現描繪精細,樂趣無窮。

邊角的部位有掉漆的情形。七片當中的兩片與其他五片相比,略顯褪色。雖然不清楚治兵衛透過什麼管道取得,不過應該和《料理通》一樣有點年歲。

既然要組裝,自然想修補掉色,但得避免和原色相差太多,因此修補起來實屬不易。若貿然重新上色,這兩片就會特別突兀。正當他苦思時,筆墨商勝六前來找他。他是日本橋通四丁目的筆墨硯台批發商「勝文堂」的店內伙計,叫六助。人們簡稱勝六,笙之介都叫他六大。比笙之介年長幾歲,約二十五、六。

「笙兄,今天有沒有什麼吩咐啊?」勝六在曬衣場叫喚,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地打開紙門,看到笙之介整個人趴在地板上,他驚呼:「怎麼啦?錢掉了是嗎?」

勝六手長腳長,臉蛋輪廓像極絲瓜,外加細眼窄鼻,一吃驚起來就看不清眼珠。

笙之介趴在地上朝他招手。「六大,你過來看看。」

勝六放下用藏青色棉質包巾包成的包袱,急忙爬上入門台階。

「你也開始接春宮圖的工作啦?」但勝六馬上期待落空。「好怪的畫啊。」

日本橋通町一帶聚集所有批發商,當中不少書籍批發商。勝六負責跑外務,理應四處造訪這些店家,但他似乎是第一次見識到起繪。笙之介大致說明給他聽。

「喏,你看這里。」笙之介指向起繪上廚房的某個角落。那是快被他指甲遮住的一張小圖。

「笊籬上裝著蔬菜。這是蜂斗菜的花莖。」

蜂斗菜花莖是春天的食材。這個起繪畫的是春天時的八百善。

咦?什麼?在哪兒?我看不懂啦。經過一番大呼小叫,左瞅右瞧後,勝六才說道:

「啊,真的耶。笙兄,這麼小的東西,真虧你看得出來。」

如果要畫春天,在庭院里畫櫻花不就得了——勝六補上這麼一句。

「如果像你說的,就算不是料理店也辦得到。以食材來表示春天正是精妙所在。」

另外還找到蜂斗菜和竹筍。再細找,客人在的廂房內插花瓶里有一截櫻花枝椏。

「真細膩。」勝六目瞪口呆,笙之介覺得這種精細設計正是樂趣所在。雖然無從得知出自何人之手,但他對畫出這幾張起繪的畫師益發欽佩。

「這你打算怎麼處理?」

「組裝起來。」

勝六皺起他那窄細的鼻頭。「要把上頭的畫一一裁切下來,很費事呢。」

確實如此。在裁切的過程中,裁線不能有絲毫偏差,得乾淨俐落。

「需要用到尺。不過,若是用短刀來切,或許很難。」

勝六如此說道,指著笙之介的佩刀。「用那個如何?」

再怎麼說都不可能這麼做。

「不行嗎?看來笙兄還保有武士的尊嚴呢。」

笙之介常被人瞧扁武士尊嚴。

「尺向阿秀姐借就行了,順便向寅藏先生借切魚刀如何?」

兩人都是富勘長屋的住戶。阿秀以修補舊衣和洗張【注:將和服的縫合處拆開後加以洗清、上漿、敞開晾干的一項作業。】為業,寅藏則是挑著扁擔四處叫賣的魚販,住斜對面。他不是別人,正是孩子王太一的父親。

「用切魚刀切這東西未免……」

那是寅藏賴以維生的謀生道具,但勝六完全不當一回事。

「寅藏先生在乎嗎?他今天也沒去魚市場呢。」

聽說他現在又在茅廁後面打瞌睡。

「他又宿醉了。反正他也沒在用那把刀,你付錢跟他租用,他高興都還來不及。」

但太一應該會生氣。兒子常罵這位愛睡懶覺、喝便宜劣酒的父親是米蟲。不過被罵的一方確實完全讓人無法忍受,因此教人傷腦筋。

「我會再想辦法。」笙之介說。

「有點褪色呢,要補色嗎?」不愧是勝六,觀察敏銳。

「不好處理。」

「說得也是。正本最好維持原狀。如果要上色,最好照著複制一份,然後作出一模一樣的東西。」

這應該對思考如何制作起繪有幫助。

「那漿糊呢?」

治兵衛建議用飯粒來黏,但笙之介說出這項作法後,勝六馬上揮著手直呼不行。

「它雖然薄,但畢竟是木板,用飯粒撐不久,得用黏膠才行。」

我幫你想辦法吧——勝六說。

「謝謝。」

「與其道謝,不如向我多買些墨。複制這東西需要用到墨吧。」

「真拿你沒轍。」

謝謝惠顧——勝六這麼一喊,笑成眯眯眼離去。就算笙之介什麼也沒說,勝六應該會主動替他跟嶋屋知會一聲。嶋屋是神田三河町的一家筆店,販售的作畫用具連顏料之類都有。每家店都和治兵衛熟識,通曉他們間的生意往來,向來都會通融,笙之介很是感激。像今天這種情況,他也不會向笙之介收取墨和黏膠的費用,而是把帳記在村田屋上頭。日後再從工錢中結算,與笙之介實際支付這筆錢沒兩樣,不過這樣就不會因材料不足而工作停擺。

近午時分日照增強,一早就暖和許多。阿秀在井邊,使勁踩踏裝滿水的大水桶,笙之介正好省去找她的時間。阿秀撩起衣服下擺,露出白皙的小腿。她是年過三十,獨力扶養孩子的婦人。

「啊,笙先生。」阿秀在這副模樣下,以她豐腴的雙頰朝笙之介投以親切的微笑,笙之介一時不知眼睛往哪擺。在這方面,他還不習慣市街的生活。

「今天一早,村田屋的人來過吧?您可真忙。」

「是,托您的福。」

大水桶里是髒得連顏色都看不清的衣服。因為阿秀用腳踩踏,應該是厚衣吧。

不論春夏秋冬,只要放晴,阿秀不是在井邊,就是在河邊的曬衣場。除了夏天,冷水和寒風都冷得教人難受。但就笙之介半年所見,阿秀始終工作不離手(或該說是不離腳)。因為若不這樣辛苦賺取每日工錢便無法糊口,笙之介看了總不免感歎。但他心里明白,說這種話只會引人大笑或招來詫異的目光,所以他選擇沉默。

聽說阿秀的丈夫是沒用的男人,好酒、好賭,外加欠一屁股債,為了有錢玩樂,甚至打算將妻子賣到妓院為娼,阿秀拼命逃離丈夫,至今過著戰戰兢兢的日子,躲著不讓她丈夫找到。此事並非從誰那里聽聞得知,在富勘長屋里的大伙兒都知道這件事。但就算知道,也不會有人在意。不論何時見到阿秀,她始終掛著開朗的笑臉。

「尺?可以啊,小事一樁。」

阿秀用掛在脖子上的手巾擦拭腳底,准備走出水桶。她單腳站立,笙之介不自主地伸手扶她。阿秀微微一笑,說了句:「不好意思。」

這時,突然傳來一道很不吉利的沙啞聲。

「看吧,這位放蕩的寡婦又向人獻媚了。」

一位以「天道干」為業的男人住在最靠井邊的房間,叫做辰吉。所謂的天道干,是在路上鋪草席,擺出舊道具販售的生意。笙之介在藩國里從沒見過這事,覺得很新奇。

辰吉的母親名叫多津。年過四十的辰吉可能是她的麼兒,多津是眉毛和牙齒都掉光的老太婆,但耳聰目明。不但心眼壞,嘴巴更惡毒。盡管她腰腿無力,上茅廁都很吃力,但她醒著便躲到掛在門口的簾子後監視富勘長屋住戶的出入與行徑,盡其所能負面解釋,然後扯開嗓門,逢人就說。

富勘長屋的人們早已習以為常。沒人當真,所以不會生氣。此時,阿秀同樣微笑以對。

「多津婆婆好像有精神多了。」

阿秀望簾子一眼,悄聲對笙之介說道。

「她昨天和前天老做惡夢,食不下咽,整天躺著。富勘先生也很擔心,特地來探望。」

笙之介全然不知此事。雖然這是窮人比鄰而居的隔間長屋,但老窩在家中,有時也不知道外頭發生何事。

「有精神固然不錯,不過辰吉先生還真辛苦。一個沒弄好,多津婆婆還比辰吉先生長命呢。」

辰吉在乍暖還寒的時節染上風寒,遲遲無法痊愈,今早仍咳嗽不愈,但還是出門做生意。

辰吉其實很中意阿秀。他明明是個身高將近五尺五寸的大漢,但個性很敦厚溫和,害羞內向,總是弓著背、低垂著頭,為人木訥,這把年紀卻從未沾過女色,始終和母親同住。在富勘長屋里,阿秀算是新來住戶,不過也住了三年。辰吉對阿秀的愛意一直潛藏心中,沒向任何人提過。

阿秀應該早已察覺,因為就連旁觀者笙之介都看得出來,當事人怎麼可能不明白。但阿秀始終裝不知情。要是其中一方再多加把勁,這場戀情也許會開花結果,但這種事不是笙之介能預料。

——他們不會有結果。阿秀對辰吉先生沒興趣。

勝六斬釘截鐵地說道。他常在笙之介的住處進出,久而久之對富勘長屋內的情形知之甚詳,不時趁著生意之便,說出他觀察得來的結果及忠告。

——倒不如說,阿秀對笙兄你還比較有意思。這不全然是你個人魅力的緣故,應該說是想要照顧你,不忍心放著你不管。不過,也不能說和你的魅力完全無關啦。

阿秀吃了不少苦,而且只身一人,想必很孤單吧?所以笙兄,你就多多請她幫忙吧。

勝六說這話時一本正經,不帶一絲嘲諷,笙之介心里也認同。不過,笙之介別無所圖。他絕對沒任何企圖。

兩人離開井邊,多津叨絮不休,充滿詛咒和怨恨般的沙啞聲音緊追在後。不斷嚷著什麼黑寡婦在拉人衣袖,吸人血哦,那位花花公子如何如何……

阿秀不是寡婦,不過她說的花花公子指的應該是我吧——笙之介想到這里,心里不是滋味。平時阿秀在洗衣服時有人在場,但眾人在今天的好天氣下外出奔忙,剩他們孤男寡女,時機很不湊巧。

這里是隔著水溝蓋對望,格局狹窄的窮人長屋,但房間離出入口的木門愈近,身分愈高,而離水井和茅廁所在的深處愈近,身分愈低。房租價格也不同。日照和通風情況也有差別。

阿秀住在木門數過來第二間房,臨近河邊。與七歲的女兒佳代相依為命。佳代到附近的私塾上學,應該快回家了。她們母女倆儉樸的住處,整理得一塵不染,爐灶旁擺著一個笊籬,上頭蓋著一條毛巾。里頭應該是她們的午飯。在這個季節,富勘長屋居民的午飯大多是蒸地瓜。

「不過,抄寫書本上的字怎麼會用到尺呢?」

阿秀一詢問,笙之介便說明,這時他才想到女人應該會比較喜歡起繪這種東西。阿秀露出興趣濃厚的表情。

「待會可以讓我和佳代開開眼界嗎?」

「當然沒問題。隨時歡迎。」

雖然可能又會被說是花花公子,但隨她去說。

「如果是要複制出一模一樣的東西,作法應該不太一樣吧?需要打印的道具嗎?」

阿秀一並出借裁縫用的抹刀。

「這是我娘的遺物。」

「這麼重要的東西,我怎麼好意思借用。」

「沒關系,已經很老舊了,而且平時收著沒用。但和三味線的撥板一樣,是用象牙作成。請不要放在濕氣重的地方。這樣會很快出現裂痕。」

笙之介道謝完,剛打開那扇紙門,佳代正好跑回來,一路上發出輕快的笑聲。笙之介對她喚了一聲「你回來啦」,佳代紅通通的臉頰頓時堆滿笑意。

「笙之介老師,歡迎。」

真難為情。笙之介偶爾會教她寫字和算盤,佳代都這樣稱他。

「我來向你娘借個東西。」

笙之介微微彎腰,與佳代四目對望。

「你今天學了些什麼啊?」

「我今天學了假名。」佳代從年初開始上私塾。

「寫得好嗎?」

年幼的佳代得意洋洋地鼓起腮幫子說道:「武部老師給我畫圈圈。」

佳代就學的私塾老師,是位名叫武部權左右衛門的浪人。他住這附近,與笙之介有數面之緣。武部老師有張凶惡的臉,孩子們給他取了一個叫做「赤鬼」的綽號,他靠這項生意養活妻子和五個孩子,而且私塾的風評頗佳。

笙之介將借來的東西收進懷中,准備直接走進自家門內,突然念頭一轉,過門而不入,轉往茅廁走去,並非為了如廁,而是猛然想起勝六說過的話。魚販寅藏該不會還在那里吧……

果真!

勝六說寅藏在「茅廁後方」,但此時寅藏身體一半在茅廁里,從門絞松動的茅廁門里露出腰部以下的部位,俯臥在地上。

「寅藏先生!」

開門一看,寅藏正把頭塞進漆黑的糞坑里。

「你在做什麼啊!」

聞到糞便的撲鼻惡臭,笙之介直眨眼。寅藏雖然身材矮短,但渾身是肉,而且完全虛脫無力,笙之介要獨力將他扛起來並不容易。他一把抓住寅藏的腰帶後方,好不容易將他拖出茅廁,待他全身都出現在門外,雙手架向他腋下,一路將他拖至井邊。以水桶汲水並從他頭部澆淋,寅藏微微睜開眼睛,開心低語:

「我……喝不下了。」

真拿他沒辦法。糞便的臭味已散,但酒臭猶濃。

到底是何方神聖,讓好吃懶做的寅藏喝了這麼多酒?酒不可能免費。笙之介深感詫異,同時用手巾替他擦臉,費一番工夫拉寅藏站起後,扶著肩膀帶他回他的住處,但屋里空無一人,不得已之下只好從土間扛進屋內,讓他躺下。若是放著不管,恐怕會染上風寒,他拿起一旁的棉襖替他蓋上。笙之介替他張羅時,漸感怒火中燒。


寅藏除了太一這個兒子,還有已屆適婚年齡的女兒,叫阿金。她是太一的姐姐,不過很少在長屋看到她。她無比勤奮地工作,一次兼數份打雜差事,諸如當褓母、替飯館送飯等等。她趁著工作空檔還向阿秀學裁縫和洗張。她問過笙之介能否教她讀書寫字。笙之介回答隨時都可以,但不管阿金再怎麼勤奮,一天時間畢竟有限,一個月里能用的天數也都固定,所以遲遲無法如願。

說到工作賺錢,太一也一樣。他承接幾家澡堂工作,幫忙撿柴、打掃、燒柴,賺取工錢。雖然還是孩子,但力氣過人,和人打架時也很強悍,因此他在常有客人起沖突的澡堂里頗受倚重。

——孩子們都那麼認真工作。

寅藏縮著身子睡得一臉香甜,笙之介低頭俯視他,氣喘籲籲,頻頻拭汗,本想對他說教,但他胸中激動,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麼。

真是個幸福的父親。

寅藏的切魚刀,今天一樣沒派上用場,放在爐灶旁的櫥櫃。盡管光線昏暗,刀刃依舊熠熠生輝。保養刀的人並非寅藏,反而是太一每天的功課。今天早上他應該磨過刀。門旁的橫板上擺著磨刀石,正在晾干。

不管出再多錢租用,應該也不會同意用來切魚以外的東西。笙之介莫名沮喪,就此離去。

接著他連午飯也沒吃,埋首于七塊起繪的複制工作中。

他先用紙放在起繪上頭,再以鎮紙壓住四個角落。盡管如此,複制的過程中還是會有些偏差,這時阿秀借他的抹刀便派上用場。像外框、柱子、走廊這類線條較粗的部分,用沒骨筆【注:在日文中又稱作附立筆,常用于水墨畫。】便夠,至于家具、欄間等線條纖細處,則用面相筆【注:日本畫所用繪筆之一。主要用來畫眉毛、鼻子輪廓等纖細的線條,筆尖細長。】。之前在抄本中附上插圖時,很少會畫這般複雜的圖繪,所以他還是第一次用面相筆,好在事先已備好這些用具。

#插圖

進行細部繪制時,現有的鎮紙變得不太適用,于是他經過曬衣場到河邊撿拾大小適合的石頭,順便冷靜頭腦一下。寒冷的河風令笙之介縮起脖子,花開一成

的櫻樹正搖曳著枝椏。

他逐漸掌握住訣竅,過下午兩點時畫好三張。這時勝六又露面了。他拿來黏膠外還問道:

「笙兄,肚子餓了嗎?」

經他這麼一提,肚子頓時咕嚕咕嚕響。

「我猜也是。」

兩人一同吃起勝六買的麻糬。吃麻糬時,笙之介還是緊盯著起繪。勝六離去後,他又全神投入工作,就連何時太陽下山,自己何時點亮座燈,他都不記得。當第七片起繪大致複制好,時間已經入夜。外頭門板傳來咚咚聲響。一開始以為是風勢轉強,但接著紙門開啟。雙唇緊抿的太一手里拎著一個小包裹,昂然站在門外。

「嗨,」笙之介心不在焉地喚道,「晚安。」

太一仍舊站在原地,嘴角垂落,猛然向他遞出包裹。

「這個給你。」笙之介一愣。太一急起來。「我姐姐叫我拿這個給你。」

是晚飯。太一噘起嘴說道,像在發牢騷。

「啊,謝謝……」笙之介這才注意到自己餓得前胸貼後背。

「你搞錯了。你跟我道謝干麼?是我姐姐說要謝謝你。」

還有我……太一神色尷尬地直眨眼。

「聽說白天時,你從茅廁帶我爹回家吧?」

哦,原來是那件事啊。「寅藏先生醒了吧?」

「我爹他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們聽多津婆婆說的。」

監視著長屋一切事務的多津婆婆,向他們通報此事。

「我姐姐哭喪著臉,說她覺得好丟臉,沒臉見你。」

笙之介莞爾一笑。「又不是阿金喝醉酒,待在茅廁里不出來。有什麼好丟臉的。」

看來笙之介會錯意。太一露出拿他沒轍的表情。

「不是這個意思。」喏,太一遞出那個包裹,步步逼近。笙之介就像被他的氣勢震懾般收下包裹。里頭是飯團。

「聽阿秀姐說……」太一望了一眼書桌。「那個炭球眉毛又丟了燙手山芋給你,是嗎?」

炭球眉毛是村田屋的治兵衛。附帶一提,阿秀應該不會說這是「燙手山芋」。

笙之介讓太一看起繪,告訴他正在忙些什麼,接著突然想到好主意。

「切割起繪得用到短刀,我想磨一下刀。可以借我磨刀石嗎?」

太一皺起眉頭,十足的大人樣,就像笙之介做了不像話的壞事。

「笙先生,你要自己磨嗎?」

勸你還是免了吧。太一毫不客氣地潑他一桶冷水。

「我來幫你磨。你先吃飯吧。這段時間我替你磨刀。反正你打算晚上要接著做吧?」

你目光炯炯,顯得斗志高昂呢——太一說。

笙之介感到難為情。「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太一不顯絲毫得意之色,反倒板起臉孔,撐大鼻孔用力嗅聞。

「快去洗個澡吧。再不快去,澡堂的水就要放掉了。」

你滿身糞味呢,笙先生。

就這樣,笙之介祭完五髒廟,洗去一身的汙穢,投入起繪的組裝。太一真是好眼力,笙之介果然忙到半夜仍渾然未覺。還沒完成組裝的工作,他不知不覺地趴在書桌上睡著。

不知是因為那小巧又奢華的八百善正一點一滴完成,還是因為上頭描繪的奢華雅致之美。

黎明時分,笙之介做了美夢。

那應該是夢。可能是夢吧。可是,如果那不是夢……

那個人又會是誰呢?



那個人一早站在河畔的那株櫻樹下。那個人……應該用「女子」來形容,還是用「少女」來形容比較恰當呢?不,話說回來,她真的是「人」嗎?

看在笙之介眼中,她猶如提早綻放的櫻花精靈。也許是因為一早晨光稀微,照不出那人的影子,也可能是她突然出現,聽不到任何腳步聲。她臉頰與肌膚的色澤,與身上窄袖和服的淡紅色相互映襯,只有衣帶顏色較深,繩結的前端垂落,好似一旁的櫻樹枝楹。就像櫻樹彎下腰並伸長樹枝,想要輕柔地擁抱她一般。

在清晨的河風吹送下,她緩緩從櫻樹上飄降。輕柔無聲,輕盈猶勝鴻毛。

她留著一頭與肩切齊的秀發。每當河風吹送,櫻枝搖曳,秀發隨之飄揚,照向她秀發的晨光也跟著耀動。笙之介最先看到的是那道光芒以及她的背影。她側臉面向笙之介,伸長雪白的頸項仰望櫻樹,櫻枝正歡喜地顫動著身子,沙沙作響。

她眯起眼睛,嘴角泛著笑意。瀏海同樣在眉毛上方切齊,每當風吹起她的瀏海,便露出她很突出的白皙前額。與其他景象相比,眼前這一幕格外關鍵。當笙之介想到「啊,額頭」時,頓時明白眼前的女子是活生生的人。如果是櫻花精靈或仙女,應該不會有這種額頭。她可愛的凸額頭與「美」顯得很不協調。

#插圖

笙之介一時忍不住而笑起來。

聲音應該不大。此外,他也沒發出任何聲響。但對方注意到笙之介,她身子一震,轉頭望向笙之介,雙目圓睜。那株櫻樹位于河堤旁,面向河面,地勢傾斜,不易站穩。女子忘了身處的情況,猛然轉身……

——危險!

才閃過這個念頭,對方已失足,重重一個踉蹌。她揮動著雙手想抓住櫻樹樹干,但沒能構著,重重跌一跤。腳下一陣慌亂,和服下擺往上翻動,露出膝蓋。

這時笙之介又是怎麼做呢?

他碰的一聲關上紙門。不僅如此,他還轉過身,活像一只翻面的壁虎,背部貼著緊閉的紙門。心髒噗通噗通直跳。他睜大雙眼,眼珠子幾欲掉出來。

有人看了或許會納悶,他為什麼要躲起來呢?不是應該跳向曬衣場,前往相助才對嗎?又不是距離遙遠,而且這樣躲起來也太缺乏愛心了。

但笙之介覺得不該看。他對天發誓,他真的是這麼想。他不光是轉過身,還馬上用單手遮住眼睛。他全身僵硬一會,靜靜等候急促的心跳平息。等候半晌才戰戰兢兢地行動。他雙手搭向紙門外緣,輕輕拉開,小心翼翼露出雙眼窺望。

櫻樹下空無一人。

一眨眼工夫,初春的朝陽緩緩升起,天光漸明,照向開一成的櫻花。

笙之介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景象出神。

——古橋先生。

有人在叫喚。

「古橋先生。」

有人急促地戳著他的肩膀。

「快起來啊。你睡在這種地方會感冒的。」

又有人又戳又搖他的肩膀,笙之介的腦袋往前垂落,額頭撞向某個東西。他大吃一驚醒來。

「咦?」猛然回神,發現正對著面向曬衣場的紙門。紙門緊閉,所以他額頭撞向紙門。

「你終于醒啦。」

耳邊響起響如洪鍾的粗獷嗓音,原來是管理人勘右衛門。他半蹲在笙之介身旁,一如往常穿著直條紋和服,披上同樣花色的短外罩,鮮豔的紅色短外罩衣繩特別長。阿秀告訴笙之介,他這是在模仿劄差【注:江戶時代,對于旗本、禦家人等武士從幕府領取的奉祿白米進行仲介買賣的人。】。因為在江戶町,說到俠客,人們首先想到的就屬劄差了。

「富勘先生?」

「沒錯,是我。早安。」

笙之介頻頻眨眼,順手摩娑自己的臉。好困。

「我在這里睡著了?」

「是啊。你打瞌睡的功力堪稱一絕。真是好本事。干脆收錢供人參觀如何?」

富勘出言挖苦一番後在書桌旁一屁股坐下。

「你熬夜工作啊?」桌上擺著剛完成的八百善起繪。富勘像在看什麼違禁品般仔細端詳。

「是的……這是八百善。」

「那家料理店?」

是的。笙之介應道,富勘將高挺的鼻頭湊向起繪。他頭發稀疏,太一都稱呼他「禿頭勘」,不過他輪廓深邃,有一雙濃眉,五官鮮明,這位管理人不光是長相凶惡,其實長得還算俊俏。拜此之賜,盡管如今年過五旬,在花街柳巷還是很吃得開。他短外罩的衣繩特別長,聽說和女人有關,雖然也是多津婆婆說的,無法盡信,但感覺真是這麼回事。

「就像玩具似的。」富勘移開臉,嚴肅地說道。「又是村田屋的工作吧?組裝這種玩意兒會帶來什麼好處嗎?」

「治兵衛先生好像打算拿來做生意。」

富勘板起臉孔。

「他這人也真傷腦筋,分不清玩樂與生意的差別。他這樣子還有辦法糊口,真是好命啊。」

笙之介再度眨眼。他摩娑下巴,摸到胡須,臉也很油膩,這才想到,對,昨晚熬夜趕工。笙之介遺傳自父親宗左右衛門,胡子稀疏。大哥勝之介就不同了,他刮完胡子還是會留下一片青皮。

「不過,古橋先生。」

富勘嚴峻地注視著用手指把玩稀疏胡須的笙之介。

「你和治兵衛先生不一樣。你好歹也算是位武士,一直陪他搞這種名堂,不太妥當吧?」

武士一詞由富勘口中說出,總覺得有點輕視的意味,莫非這是笙之介個人的偏見?

「您說的是。」

一早就遭人訓斥,而且還抬眼望著對方,當真窩囊。

「對了,富勘先生,您一早來找我,有何貴干?」

如果是房租,笙之介早按時在初一繳納。但此時的笙之介還沒完全清醒,他想著應該繳納了吧?一時間腦袋不太靈光。他摩娑著臉,想讓自己清醒,順便打幾個噴嚏。

「喏,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一早去泡個澡,暖暖身子如何?順便洗去一身的汙穢。」

東谷大人有事找你。富勘說道。

「今天一早,他派人跟我傳話。要我轉告你一句,老時間,老地點。」

聽聞此言,笙之介頓時清醒許多。「感激不盡。還勞您跑這麼一趟。」

「我是無所謂。既然東谷大人托我照顧你,這是我應盡的責任。」富勘霍然起身,拍拍直條紋和服的下擺。「希望會是好消息。你的親人們都在藩國等你。」

「嗯,可能吧。」

「你還真靠不住啊,這也算是一絕了。」

富勘本想再說什麼,最後還是打住。可能是他想到盡管笙之介是個很不像樣的武士,但他在這間長屋里是唯一不會遲繳房租的房客。富勘離去後,笙之介獨自一人,他側著頭回身而望,倒抽一口氣,緩緩打開紙門。

不論是河面、曬衣場,還是河畔的櫻樹,全都籠罩在豔陽中。看來今天會是暖和的日子。櫻花的花苞陡然綻放不少,一口氣開了三成。

老早就開始工作的長屋住戶聲此起彼落。阿秀好像在說些什麼。那我出門了——這個聲音應該是辰吉。走出木門外不遠,有一座稻荷神社,有人合掌拍手,拉響鈴當。有些孩子出門工作,有些前往私塾,一早便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啊,笙先生,早啊。」

隔壁的阿鹿捧著一個大木桶到曬衣場。她洗完衣物,准備要晾曬。大家還真是早起。阿鹿和鹿藏這對夫妻是菜販。像這種豔陽高照的好日子,鹿藏應該老早就出門做生意。阿鹿則將她先生采買回來的蔬菜作成醬菜,四處叫賣,因此早上不必那麼早出門。

「昨晚您到半夜都還亮著燈呢。笙先生真是熱心求學。」

這對夫婦說話帶有些許口音,講話時語尾會拉長。太一說,他們是賣菜的,用這種口吻還行,但如果是賣魚的,魚早發臭了。他們就是一派悠閑,令人看了焦急的好人。夫妻倆認為以抄寫書本營生的笙之介學富五車,相當敬重他。

「昨晚不小心熬夜。」

「真了不起。不過這樣傷身哦。」

看到阿鹿的笑臉,笙之介猛然想起剛才他完全沒想到的一件事。

「阿鹿姐,你可曾在這附近……」

見過一位留著切發【注:不結發髻,發尾切齊的一種垂發發型,類似現代的妹妹頭。】的女子?笙之介本想如此詢問,但旋即心念一轉:這應該是我作夢,我後來靠著紙門睡著了。說起來自己為什麼會打開紙門往外望,發現那名女子呢?完全想不透。這應該是夢境一場?

不論是在他的藩國還是江戶市內,不結發髻的人就只有因年幼而頭發尚未長齊的孩童或病人。但是病人即使沒結發髻,一般也留長發,不會像那樣切齊發尾。笙之介目前的人生中尚未見過留著這種發型的男女。

不過,若真是這樣,為什麼會做那種夢?在真實世界中從未見過的事物,怎麼會出現在夢中?

話問到一半,笙之介抿上嘴,阿鹿見狀,露出納悶的神情。此時她將鹿藏的兜襠布拿在手上,用力拉長繃緊。

「不,沒事。抱歉。」

阿鹿將兜襠布掛向竹竿後,笑著喚道「笙先生、笙先生,你的這里還有這里……」阿鹿單手拍著臉頰。「留有印痕。笙先生,你昨晚熬夜累了,靠著某個東西就睡了吧?」

求學問要是不懂適可而止,有礙健康哦。在阿鹿的關心下,笙之介深感難為情,急忙躲起來。

所謂的老時間,指的是午時,而老地點則是池之端的河船宿屋「川扇」。

至于「東谷大人」,是搗根藩江戶留守居,坂崎重秀。此事應該連里江也不知道。笙之介是聽坂崎親口說才得知。坂崎重秀有寫「落首」【注:于公共場所或人多的地方立牌,以匿名的形式公開張貼諷刺世道的狂歌。】的嗜好,別號「東谷」。人稱二心齋東谷。

這稱號以音讀念起來頗具格調,字面意思看起來也很正經,不過如果是搗根人看了,肯定捧腹大笑。因為搗根藩城下的花街位于市街東側的谷地,東谷便是這處花街巷柳的暗號。至于二心,就如同字面含意,表示別有二心、花心,所以「二心齋東谷」是指花街柳巷的花心漢。

不過要深入解讀也不是不行。因為「二心」也有另一個含意,那就是存有一顆想背叛同伴或主君的心。話說回來,搗根藩雖然是小藩,但擔任江戶留守居的重臣,實在不應該創作落首。因為落首常帶對幕府閣員和將軍的批評、責難以及揶揄。

然而,坂崎重秀毫不在乎。

「老叫我坂崎大人、坂崎大人,叫得我肩膀都硬了。你就和我那些落首同伴一樣,稱呼我東谷吧。」

他若無其事地說道。盡管這是別號,但直呼名諱,還是不免躊躇再三,于是笙之介反問:

「稱二心齋大人可以嗎?」

「這樣聽起來活像是名妖術師。」不知道他在嫌棄什麼,似乎對此相當排斥。「我打算再過一陣子要更改別號。你也替我想個名字。」

他臉上不顯一絲緊張之色。

川扇是隨處可見的河船宿屋,在池之端林立的眾多店家中毫不起眼。除了提供不忍池捕獲的河魚料理,還會應顧客要求出船提供河釣服務。東谷偶爾會坐上小船,在運河或池邊垂釣。

里江意外來訪月祥館的三天後,佐伯老師將笙之介喚去,正式命他前往江戶辦事。辦事的內容是要采購幾本書,以及代替老師拜訪幾位在江戶的知己。

「我想你早知道了,這是對外公開的說詞。這在名義上合情合理。不過你前往江戶一事若引來眾人的注意,就非明智之舉。」

老師皺紋密布的臉上沒有浮現苦笑。幾年前他右眼染上白內障,眼瞳略顯白濁。可能是這個緣故,很難看出老師眼中的神情。

「用不著跟新嶋家問候了。明日天明前,你一個人悄悄出發。此行要特別小心,加緊腳程,路上別做出引人注意的事。」

到江戶只有兩天的路程,但老師的口吻頗為嚴峻,接著又道出驚人之語。

「在江戶,千萬不能靠近藩邸。」

明明是去見留守居,卻又不能靠近藩邸,不然該往哪兒好呢?

「我已接獲坂崎大人的指示。」老師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笙之介。「你抵達江戶後,照信中的吩咐辦。」

笙之介接過信,向老師行一禮後展信閱讀。比起內容,上頭豪邁,甚至放縱不羈的奔放筆跡率先吸引他的目光。

「這是坂崎大人的筆跡。」這時不知為何,老師眼中眨起笑意。

「這字不錯吧?充分表現出他的人品。」

「老師與坂崎大人熟識嗎?」

笙之介不曾聽聞此事,但佐伯老師並未回答這個問題。

「阿添替你備好外出服。一切都准備妥當,不過,你還是趁現在先檢查一遍。」

後續的事你不必擔心——老師這番話反而令笙之介不安。

「這樣簡直就像夜逃似的。」

本以為會引來一頓訓斥或是嘲笑,但老師微微頷首,平淡地說道:

「可以確定好一陣子無法回來。」

咦?笙之介瞠目。

「一切交由坂崎大人處理吧。」老師眨眨眼,露出些許躊躇。「坂崎大人似乎有什麼打算。」

笙之介為之一驚,問道:「是什麼樣的打算呢?」

這個嘛……老師再度莞爾一笑。

「我只是派你這位助理書生辦事罷了。」

書單上全是真的想買的書,而那幾位知己,我很希望你去拜訪他們,告訴他們我的近況,並回報他們的情況。

「首先得花些時間找書,就算找到了,可能也因為價格昂貴而買不下手。該怎麼處理就看你的才智了。這也是一種學習,你要牢記在心。」

當真是如墮五里霧中。

雖然那封信在江戶時歸還了,不過笙之介記得坂崎重秀的筆跡,那是難得一見的獨特筆跡。

在當時那封信中,第一次看到河船宿屋川扇這個名稱。信中指示他抵達江戶時就到川扇等候。信中的「川」字,看起來像三尾躍離水面的鮮活香魚。

抵達江戶後,笙之介這位鄉下人費了好大一番工夫到池之端,在櫛比鱗次的河船宿屋中,經過一番東奔西走,終于找到川扇。掛燈上寫著「川」字,與信中的筆跡如出一轍。因為他們交誼匪淺。坂崎重秀是這家店的座上賓。笙之介懷著詫異又懊惱的心情站著凝望掛燈。

「歡迎光臨。」里頭傳來像天鵝絨般柔滑的聲音。

「您是古橋笙之介大人吧?」

妾身是川扇的老板娘——眼前這名深深鞠躬的女子,年紀與里江相仿,卻有著脫俗之美,遠非里江能比擬。她膚光勝雪,唇色紅豔,頭上梳著在搗根藩沒見過的發髻。

這位老板娘叫梨枝,對笙之介來說,她打從第一次見面起就一直是解不開的謎。她像是坂崎重秀的小妾,又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川扇像是一家以坂崎大人為金主的店,但也很像坂崎大人依賴川扇的幫助。

後來只解開那罕見發髻之謎。

過半年,笙之介與坂崎重秀、川扇、梨枝逐漸混熟,梨枝替他解了這個謎。

——這叫作勝山髻。

聽說是吉原【注:江戶有名的一處花街柳巷。】名叫勝山的妓女梳的發型,在明曆【注:江戶初期,後西天皇時的年號。】年間一度蔚為風潮。

——現在沒人梳這種發型了,不過東谷大人情有獨鍾,所以我在東谷大人蒞臨時都會梳上這種發型。

「歡迎光臨。」

今天笙之介同樣前往川扇,他在撥開暖簾前,梨枝總會先發現他來而趕著前來恭迎,他也習慣如此俐落的待客之道。

「打擾了。」

「東谷大人在里頭恭候。」

梨枝的勝山髻沒綁纏頭巾,僅纏著白發繩。她今天的發髻里插根與笙之介指長相當的小櫻枝,上頭開著一朵淡紅色的櫻花。



川扇二樓的芙蓉之間面向通往不忍池的一條小運河,這是坂崎重秀——二心齋東谷最喜歡的包廂。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九月上旬,笙之介第一次與東谷見面就是在芙蓉之間。

笙之介至今記憶猶新,這位今年五十六歲,擔任搗根藩江戶留守居長達八年,素以精明干練著稱的坂崎重秀,當時衣服的前胸、裙褲前方、膝蓋一帶,全沾滿煤灰。受過阿添嚴格家事訓練的笙之介,一看就知道這是做什麼事造成。留守居大人用爐灶升火,蹲在爐灶前用竹筒吹火時,力道沒掌握好,煙、煤、灰一次湧出,噴得滿頭。在還沒熟練前這是常有的事。

笙之介腦中馬上浮現一個畫面。姑且不談這是不是用來藏嬌的金屋,坂崎因為在熟悉的店里心情放松,于是便半開玩笑地蹲向廚房的爐灶前,吹得滿頭灰,與梨枝互相嬉笑逗鬧。

這是笙之介第一次晉見高層。他自認很努力不面露不悅,但還是在眼神中流露出來。「我來不及更衣。」體格壯碩的江戶留守居就像惡作劇被人撞見的小鬼,很坦率地露出尷尬的表情。

「你還真早到。急性子吧?不愧是里江的兒子。」

坂崎望著笙之介的雙眼,開心地笑道。

「長得也很像。」

笙之介還是第一次聽人說他和母親長得像。

「真高興你來了。」

他的聲音滿是親切之情,令笙之介忍不住直眨眼,重新端詳他。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里,笙之介聽東谷說明他在離開藩國前,佐伯老師透露的那句話含意:心中驚詫莫名。東谷的話以及他坦言的心中想法,都大出笙之介意料之外。

首先,東谷向里江保證會重振古橋家,其實只是權宜之計。

「我對你很過意不去,但要重振古橋家是不可能的。」東谷斷言,令笙之介愀然變色。

「那麼,家兄勝之介又會有什麼下場?就這樣在新嶋家當米蟲嗎?」

「新嶋家早晚會幫他找到入贅的對象。如同里江與勝之介所期望,入贅到武官家中。」

這麼一來,大哥會飛黃騰達,但古橋家就此斷絕。

「里江執著重振古橋家,其實是為了勝之介,不是為了古橋家。這點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

因此,只要勝之介飛黃騰達,里江就心滿意足。

「我不認為勝之介對這件事情會有意見。」

笙之介一時無言以對。他從未開誠布公與大哥討論此事。一來是苦無機會,二來是他心里害怕,遲遲不敢開口。對父親的死,大哥當時罵一句「太難看了」,至今在笙之介耳畔揮之不去。

「笙之介,先不談你大哥,倒是你對往後的出路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笙之介不知如何回答。

「你打算一輩子都當月祥館的助理書生嗎?行不通吧。佐伯老師會比你早死。」

這話說得真露骨。

「如果你想鑽研學問,繼承老師衣缽的這條路也困難重重。不管你如何受佐伯老師薰陶,待在搗根終究還是井底之蛙。黑田大人期望的不是這種藩儒。他應該會從江戶招募更適合的儒者。」

關于月祥館,黑田大人的意見可能比主君更有影響力。

「如果你安分待在月祥館精進學問,或許有機會入贅到藩內某戶人家,不過,你身為罪人之子又個性軟弱,難望你大哥項背,願意招你為婿的人家……」

找得到嗎?東谷充滿質疑地道。

「我們藩內尚武的風氣是沉疴難解,百年來都無法改變,日後也不是那麼容易改變。」

也就是說——東谷略顯得意地抽動他的鷹鉤鼻。

「你除了到江戶來別無他法。既然這樣,愈早來愈好。」

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二心齋東谷這個人,那就是——

好一張大臉。

雖然身材同樣寬壯,但還不至于渾身肥油,算是結實肉厚。那圓挺的肚子似乎會把人揮來的拳頭彈開;而且膚色微黑,像鞣皮般厚實,他頭發茂密,梳了粗大的發髻;有一對濃眉;雖然有幾根白發,但不明顯;臉上的五官都很粗大,令人聯想到仁王像。

一般來說,有張大臉應該會讓人望而生畏,氣質剛硬。但不知為何,東谷的大臉反而給人怡然自得、不拘小節之感。此時他這張臉正得意地抽動鼻翼,泛著笑意,笙之介一時看得出神。

「不過,就算我想帶你離開搗根,瞞過里江光靠佐伯老師的指示不夠。因為里江也是徹徹底底的搗根女人。藩儒在她眼中根本就連鼻屎還不如。」

說鼻屎未免太過份了。

「所以我才會替你鋪路。」

到目前為止,東谷的盤算為何,笙之介還算明白。

「但家母應該會引領期盼我回去。我該如何向她交代?」

坂崎大人先前的說辭,難道只是權宜之計?

東谷那張大臉露出從容不迫的笑意。「笙之介,你反應可真慢。」

你將會留在江戶——東谷說。

「我會跟里江說,我替笙之介安排一個重要的任務,只有古橋笙之介能勝任,是與搗根藩關系密切的任務。如果他處理得當,對藩政大有助益,這樣便能立下大功,日後有望重振古橋家。」

笙之介半晌說不出話。難怪老師當時說:「可以確定好一陣子無法回來。」

東谷面露微笑,沉默不語。窗外隱隱傳來小船駛過水面的聲音。

「……這也是權宜之計嗎?」

東谷壓回挺出的圓肚,略微趨身挨向笙之介。

「怎麼可能是權宜之計呢。」你過來一點。東谷朝他招手,笙之介移膝向前。「你父親並未收取賄賂。」

這位藩內重臣斷言,笙之介為之瞠目。

「您應該相信你爹是清白的吧?」

「是的。」

「我也相信。那是冤獄。」

體內湧出的感激之情令笙之介張大著嘴,久久無法闔上。

「謝、謝謝您!」笙之介的口吻變得像孩子。他急忙縮回身子,端正坐好後向前拜倒。

這時,東谷朝他後腦輕輕一拍。

「你在哭嗎?」

「咦?沒有。」

其實笙之介眼眶發熱,他急忙掩飾。

「打從你小時候,里江就常跟我說,家里的次男是個愛哭鬼,讓人傷透腦筋。動不動就像女孩一樣嚶嚶哭泣,一點都不像我,次男沿襲了宗左右衛門大人窩囊的血脈。」

盡管東谷以溫和的口吻陳述,聽了還是教人難受。

「你別怨你娘。里江也是不幸的女人。要是她能和我侄兒白頭偕老,想必就不會變得這麼難以相處,會是一位賢妻良母,受人景仰。可惜……」

壽命乃上蒼注定,無從改變——東谷歎息道。

「與我侄兒死別,里江改嫁,當時我也曾對她耳提面命。人死不能複生,如果只會對逝者感到惋惜,終日怨懟不平,理應得到的幸福也將錯失。你與這位丈夫的緣份,和你的前夫一樣,都是上天賜的良緣。」

偏偏她是悍婦。東谷的腹部因苦笑而顫動。

「她與婆婆針鋒相對,不懂退讓。面對丈夫的勸戒,甚至出言頂撞,最後離異。雖然是別人家的事,但我還是很替她操心。」

盡管東谷嘴巴這麼說,但言談間有一股甘之如飴的味道。母親深受此人的疼愛————笙之介頓時曉悟此事。他們至今仍相知相惜。坂崎重秀仍當里江是親人。

「所以當我得知她嫁給古橋大人時:心里很擔心,同時很驚訝。沒想到里江竟然同意委身下嫁,想必娘家無她容身之所,令人替她感到悲哀。」

不過——東谷望向笙之介。他不僅眼睛大,黑眼珠也不小。

「當我得知古橋宗左右衛門的人品便松口氣。他應該能包容里江。里江終于有好歸宿。」

由于一直靜默無語,外加緊張,笙之介的雙唇干涸,緊黏在一起。

「家、家

……」他本想說「家父」,但旋即改口。「古橋宗左右衛門有哪點受您賞識?」

東谷定睛注視笙之介,微微側頭。那張大臉就此變得斜傾。

「你跟你爹長得挺像。雖然眼睛和里江一個樣,不過鼻子和嘴巴倒很像宗左右衛門大人。」

宗左右衛門大人小時候應該也是愛哭鬼——他接著說道,開心地笑著。

「長大後也是膽小鬼。關于你爹不犬流的傳聞,你應該也知道吧?l

笙之介反駁。「那並非家父怕狗而不敢斬殺。他是同情那只狗。」

「嗯,我也是這麼認為。」東谷表示認同。「你爹是膽小鬼。像他這樣的膽小鬼,豈會在眼前小小欲望的驅使下就收人賄賂?宗左右衛門大人最害怕的就是違背信義,做出自己引以為恥的行徑。正因為這份恐懼,不管旁人再怎麼詆毀他,瞧不起他,他也不為所動。」

一位徹徹底底的膽小鬼。

「因此,他是被奸佞利用。要不是我人不在藩國,就能在事前采取對策。」

我對你很抱歉——東谷低下頭。笙之介的雙唇緊黏著,無法言語。

「此次的行賄事件,倒也不全然是平空捏造。打從五年前波野千取得禦用商家的身分,肯定就開始送賄款給藩內的有力人士。」

那家店是這次事件而遭問罪的店主一手創立。

「若沒有背後運作,新加入的店家要在投標中勝出,難如登天。」

「原來如此……」笙之介不懂個中奧秘。

「但像這樣的『運作』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機伶的商人都會用這種手段。收賄的一方也很明白這個道理。」

這就是交涉與串通。

「那麼,為何唯獨這次的事……」笙之介的問話中途被打斷。

「你認為是為什麼呢?」東谷反問。

「是不是金額太高?」

「我不認為是多龐大的金額。」

東谷毫不猶豫斷言,笙之介重新端詳東谷的大臉。難道過去有類似案例讓他這般肯定地否定這項推測?莫非東谷知道這事?

「那應該是和家兄的求官行動有關吧?」

笙之介認為母親的錯誤實在愚不可及。但東谷聞言後搖搖頭。

「如果是這樣,目付應該往這方面追究責任才對吧?但事實上,處理的順序完全相反。首先是收受賄賂的事被揭露,之後才查出收取的賄賂用在勝之介的求官行動。」

確實如此。

「也就是說,城內高層沒必要刻意追查這種程度的賄賂案件,搞得滿城風雨。就算要究責,多的是更低調的處理方式。」

坂崎重秀在擔任江戶留守居的職務前當過搗根藩勘定方【注:掌管金錢出納的職務,類似會計。】奉行【注:武家時代職務名。原意為奉上司命令執行職務者。】。之前是作事【注:指房屋修繕。】奉行。兩者都屬文官,是與藩政要事息息相關的重要職務。依照慣例,名門坂崎家的當家得先經過這兩項重要職務的曆練才能赴任江戶留守居一職。換言之,徹底掌握藩國內情後,才負責與幕府閣員交涉、掌管江戶藩邸的重責。

既然他都這麼說,表示這並非是他的揣測,或是不實傳聞。

「鼴鼠到處都有。雖然棲息在山野和田間小路里,但偶爾會到田里找食物。要一一撲殺,根本沒完沒了。當它食髓知味,對農田造成危害時,再用煙熏或撲殺的方式對付即可。否則鼴鼠將滅絕。而沒半只鼴鼠的土地不會收成。」

在古橋家的庭院,父親把耕種當嗜好的那一小塊田地里也有鼴鼠。笙之介從未見過這種小動物,但父親曾指著它挖掘的痕跡告訴他。

——如果有鼴鼠靠近,表示這塊田種得好。父親眯起眼睛說道。

「家父蒙受的不白之冤,並非來自城里……」笙之介低語,東谷點點他厚實的下巴。

「既然這樣,來自哪里就顯而易見了。」

是波野千。但會有這種事嗎?

「勇敢提出告訴的店主處以磔刑,妻子則逐出藩外。」

「不過財產和招牌都留了下來。」

沒錯。年初時,高層同意他們重新營業。

「笙之介,這是內斗。」東谷的大臉湊得更近,壓低聲音說道。「而且不全然是武士所為。」

商家也摻了一腳。笙之介雙目圓睜。「這麼說來,波野千也參與其中?」

「沒錯。我認為這起事件源于那家店里的財產爭奪。」

獲准重新營業的波野千,現在的店主是被處磔刑的前任店主的弟弟。

「名門望族以及暴發戶的背後都有勢力爭奪。雖然從外面看不出來,但一進到波野千內部,發現有搶功或為了財產而爭執的情況也不足為奇。不見得是兄弟就感情和睦。」

「不過,提出告訴的人是上一代店主。」

「這就是重點。」東谷豎起食指,指向笙之介眉間。「要把店主逼入這種絕境,或是欺騙店主,把他耍得團團轉,光靠波野千使詭計還不夠。城里一定有人照應。」

關于賄賂一事,如果一直置之不理,紙包不住火,早晚會露餡,到時候我將采取嚴厲的制裁。在那之前,如果你老實提出告訴,我就不為難你——

「威脅利誘雙管其下。」

「不過,聽說店主很安分地接受磔刑。當然了,他在獄內就算得知被處死罪,也沒提出任何抗辯說被騙了,或和原先說好的不一樣。」

「你見過他處刑的情形嗎?」

笙之介怯縮起來。他沒看。那天他待在新嶋家的宅邸。再怎麼說他現在都是閉門思過的罪人身分,光是目睹父親那悲慘的死狀就夠他受了,他不想再看到別人的死狀。對事件本身強烈存疑的笙之介,並不認為波野千是害父親陷入這種悲慘命運的仇敵。

「像灌藥、動私刑,或是毀掉嗓子,讓對方乖乖聽話的方法多得是。」

東谷說。他既沒嘲笑笙之介,也沒皺眉。笙之介感到背後一陣寒意游走,再度說不出話。

「城內的照應……應該可稱為幕後黑手吧。」東谷身子往後栘,重新悠哉地坐好,鼻孔呼出沉沉的氣息。「幕後黑手願意出手協助這項陰謀,非得有等價的回報。與其說非有不可,倒不如說,不這麼做才不像話。」

「是錢財吧?」肯定遠比他們宣稱父親收受的金額還來得大。笙之介雙唇緊抿,強忍胸中怒火,但這時他發現東谷只是微微帶著笑意。

「你錯了。」東谷馬上像在訓斥般否定他的推測。「有比錢財更具價值的東西。」

你果然反應很慢——東谷歎息。

「虧佐伯老師那麼賞識你。你求學認真,但對世事一概不知。這應該是你的強項才對啊。」

當真聽得一頭霧水。笙之介的強項?那應該是讀書、寫字……

笙之介猛然曉悟。「波野千聲稱是家父寫的字據。」盡管古橋宗左右衛門本人完全不記得這麼回事,但字據上的筆跡連他本人看了也不得不承認是親筆所寫。

「沒錯!」東谷朝他厚實的膝蓋用力一拍。

「笙之介。這麼一來,你應該也明白這是無法放任不管的大事了。就像是抄寫,完全模仿他人的筆跡而捏造出莫須有的偽造文件。如果有人有此能耐會有什麼用處呢?如果文件具有難以撼動的權威,試想這將是多強大的武器。」

笙之介雙手緊抓膝蓋,全身僵硬。東谷那張大臉朝他逼近,令人備感壓力。

「東谷大人,您的意思是,波野千從某處找來擅長偽造文書的高手,與城內的幕後黑手拉近關系嗎?」

那就是給幕後黑手的「報答」。東谷點點他厚實的下巴。

「如果是這樣,家父的不白之冤……」

「波野千在引發店內奪權行動時,為了讓幕後黑手見識偽造文書的力量,設計陷害你爹。」

當真是一石二鳥——東谷不悅地說。

「就算字據被看出是假造,對城內的幕後黑手來說不痛不癢。他應該是告訴波野千,既然你說得這麼厲害就露一手來瞧瞧吧。而波野千一定頗有自信,自認絕不會被人看穿。」

沒錯——捏造的賄賂字據,別說是偵辦此案的目付眾,就連當事人古橋宗左右衛門也覺得是真跡。笙之介沒看過實際證物,但他深知父親的錯愕與焦急。父親說——我完全不記得這麼一件事,但擺在我面前的字據上頭確實是我的筆跡。沒想到世上竟有這種事。父親無比懊惱,夜不能眠。

「我很害怕家父會發狂。」

父親緊抓著他訴說道:

——笙之介,難道是我忘了自己曾收取賄賂嗎?忘了自己做過的壞事嗎?

不可能。不該有這種事。但字據清楚擺在眼前。那是我的筆跡啊,笙之介。

「我當然不是一直默不作聲,陪他發愁。我提出一般人都會想到的抗辯。」

——如果是筆跡,別人也可能模仿。如果爹您不記得此事,字據就是偽造的。

「你爹聽了後怎麼說?」

父親臉色慘白,連一旁的笙之介看了都感到一股寒意,他很堅決地否認。

「他說,我不覺得這是

偽造。」

——如果是畫押,有可能仿冒。他人的筆跡也可能模仿。但要一模一樣是不可能的事。

「家父說,字是一個人的展現。」

文如其人啊,笙之介,就像我們無法完全變成另一個人,文字也不會和別人完全一樣。

——那字據一定是我親手寫的,但我不記得這件事。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際,上級追究起家母的求官行動。」

古橋宗左右衛門就此不再堅持。

想到這里,笙之介全身虛脫無力。父親悲慘的命運、自己的無能為力。沒錯,我真的就像娘訓斥的,是個只會哭哭啼啼,派不上用場的次男。

「我說,笙之介。」

在東谷粗獷嗓音的叫喚下,笙之介抬起眼。他眨眨眼,視野變得模糊。他差點又哭了。

「筆跡這東西如果真像宗左右衛門大人說得那樣,那偽造文書的人應該是能將自己完全放空,徹底化身為他想變成的人物。」

古橋宗左右衛門想像不出這樣的人物。在這悠閑的鄉下小藩,在剛正質樸的官差里,很難想像有人身懷此等絕技。

笙之介了解這樣的想法。

「不過真的有,確有其人。」此時那個人正躲在某處,等候下一次登場。

笙之介打定主意問道,「東谷大人,您認為幕後黑手的真正目的究竟為何?」

東谷就像瞄准目標般眯起眼睛。「問這個問題前,你不在意誰是幕後黑手嗎?」

「您知道嗎?」笙之介不自主地做出防備。

「猜得出來。因為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源自同一個點。」

那就是奪嫡之爭。

「個性大而化之的你,應該也知道我們主君是多子多福氣的人吧。」

藩主千葉長門守有常,與正室若菜夫人育有兩子,分別十二歲和十歲。主君四十五歲,孩子卻這般幼小,這是因為嫡長子、次男、三男全早夭。如今這兩位兒子以排行來看算是四男和五男,此外主君還和側室阿萬夫人育有一男二女,同樣很年幼。阿萬夫人七年前住進千葉家居城的後宮,之前主君在藩國里雖然不時會有寵愛的女人服侍,但一直都沒出現足以和在江戶藩邸的正室分庭抗禮的愛妾,亦即所謂的「藩國夫人」【注:江戶時代,因為參勤交代制度,大名的正室都留在江戶,側室留在藩國,所以人在藩國的側室稱作「藩國夫人」。】。部分人士觀察,主君對若菜夫人就是這般忌憚。然而……

「聽說萬壽丸大人和千綬丸大人兩兄弟感情和睦,而且身體強健,前年兩人都平安度過天花的危害,主君和夫人松口氣,忘了昔日的悲傷。」

疾病總是與千葉家如影隨形,次男和三男死于天花。此外倘若健在,應該和笙之介同樣年紀的嫡長子也因病而死,對外宣稱染上流行感冒,其實疑似死于霍亂。不管怎樣,他們都死于最容易奪走幼童性命的疾病,可說是千葉家注定的悲慘命運。四男和五男健康茁壯,藩內上下同感歡欣。

東谷歪著單邊臉頰笑道,「告訴你這件事的人是誰?想必不是宗左右衛門大人。」

應該是里江。東谷說得一點也沒錯,但他臉上的笑別有含意,笙之介略顯躊躇地點點頭。

「是的。」

「因為里江……不,應該說新嶋家算是若菜夫人一派。對了,聽說兩名少主染上天花時,新嶋家向常磐神社獻上一百張赤繪祈禱吧?」

任職于江戶的坂崎重秀竟然知道此事。

「您知道此事?當時我們家也一起幫忙畫赤繪。」

赤繪可用來祈求預防天花,有的是在紙上作畫,有的是繪馬或版畫。新嶋家向搗根藩當地的氏神常磐神社獻上一百張繪馬,其中兩張是笙之介所畫。一張畫達磨,一張畫全身穿著緋紅綴繩盔甲的八幡太郎義家【注:源義家的別名,為平安時代後期的武將,源賴義的長男。被後世視為英雄。】。這不是什麼多稀罕的赤繪圖案,但畫得很精細,還得到里江的誇贊,笙之介記憶猶新。

——你做這種事還真有一套呢。

大哥勝之介不善繪畫,煞費苦心,偏偏他不喜歡向笙之介討救兵,從不會拜托他幫忙。而笙之介都裝不知情。最後找誰畫?不管怎樣,笙之介畫得比大哥好而贏得里江的誇贊,那是笙之介最後一次被誇獎。想起這段往事,笙之介略感歉疚,但也很開心,忍不住嘴角輕揚。

「對了,當時阿萬夫人也親手畫了赤繪,獻給常磐神社。東谷大人知道此事嗎?」

「當然知道啊。」東谷的單邊臉頰不自然地歪斜。「你知道若菜夫人不許她獻赤繪進神社,火速派人趕回藩國,暗中燒毀嗎?」

笙之介頓時從愉悅的回憶中清醒。「咦?燒毀?」

「沒錯。夫人很忌諱,擔心當中帶有詛咒。安排使者回藩內處理的人就是本大爺。」

東谷第一次用「本大爺」這種詼諧的說法,指著自己鼻頭。笙之介一時無法接話。

「簡言之,就是這麼回事。」

兩個女人的紛爭,主君夾在中間。

「雙方都希望有繼承藩位的兒子,而且有守護役在。守護役身後會形成黨派。」

東谷剛才也提到「黨派」。

「可是,繼承人不都規定是正室之子嗎?」

「此事尚未決定。」

「誰會顛覆這個決定?是主君的想法嗎?可是,若不依循應有的秩序,家老想必不會默不作聲。繼位的問題稍有差池,可能惹來幕府閣員的不滿,這關系藩國的存亡。」

東谷的大臉滿是笑容,似乎很開心。

「笙之介,你當我是誰?你就像是孔夫子面前賣文章啊。」

笙之介滿臉羞紅。的確,他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實在不該在江戶留守居大人前大放厥辭。

「宗左右衛門大人不可能與這樣的權勢斗爭有瓜葛。你就這點來說很像你爹。過去不管里江對你說些什麼,你都不會試著深入思考這些問題吧?」

我簡單扼要地說給你聽——東谷重新坐好。

「我們搗根藩的家老,共有四家。」

笙之介當然知道這事。

擔任首席家老的是城代家老今坂家,武官之長為次席家老井藤家——又官之長為黑田家。

「另外還有江戶家老三好家,一共四家,不過,三好家十五年前在江戶藩邸爆發不名譽的丑事之後被解職。三好家至今仍在,因為當時的丑聞,空出江戶家老一職,由我們代代奉命擔任江戶留守居的坂崎家兼任家老一職,直至今日。」

從本大爺的父親那一代開始——東谷再度采用詼諧的口吻。

「當時父親發過牢騷。三好家的江戶家老一職,原本就虛有其名,根本派不上用場。工作全推給留守居處理,他們只在江戶安逸享樂。這職務可有可無。話說回來,那起不名譽的丑聞還真是不像話呢。」

和這個有關——東谷豎起右手的小指【注:日本的習慣動作,豎小指代表女人。】。

「他的職責明明是守護正室夫人的江戶藩邸,但沉迷女色,被粗俗的鄙人乘虛而入。」

「被乘虛而入?」

「小伙子。」東谷以率直的口吻喚道,趨身靠向笙之介,「你知道什麼是仙人跳嗎?」

笙之介像金魚般嘴巴一張一合,結結巴巴的回答:

「是、是指用女人當誘餌來欺騙男人,勒索錢財的手段吧?」

「原來你也知道啊。」東谷故做驚訝。「是佐伯大人教你的嗎?算了。」

笙之介的嘴仍舊一張一合。

「聽說是一位美貌足以和吉原的花魁匹敵的女人,不過她的真面目是一條蟒蛇,還帶領著鯊魚。三好大人差點被她給吞了。」

即將被生吞活剝前,有人將他一把拉了出來——而且此事非得暗中進行不可,所以東谷的父親費好大一番工夫,當然也使了不少銀兩平息此事。

我都不知道這麼一件事——笙之介低語,拭去冷汗。

「我一直以為三好大人是因病辭去江戶家老一職。藩內大家都這麼聽說。」

東谷眯起單眼。「這也是本大爺的父親和主君商量後的體恤安排。不光是藩內,今坂和井藤也被我們瞞過去。」

唯對擔任文官之長的黑田家,非得坦言一切不可。

「對管帳的人扯謊是行不通的,而且黑田家的人頭腦精明,不必擔心他們錯估情勢。如果是為了增強權勢而揭發這起無聊的丑事,到時候將會被主君怪罪,毀掉藩國可就完了,黑田家十分清楚這點,守口如瓶。」

現在的三好家在搗根藩單純是「著座」的地位。雖不是負責家老的職務,卻是能參與藩政的重臣地位。「著座」的地位向來都很模糊不清,大多是今坂、井藤、黑田、三好的老當家隱退,將家老職務交付給繼承者後轉任這項職位,說起來算是顧問。除了這四家,與千葉家有血緣關系者,就算家世地位不高也能擔任著座。根據這一點,它是榮譽職務,不過基于家世地位,他們的發言還是有影響力,所以略微複雜。這麼一提才想到,若菜夫人的娘家是代代擔任著座的里見家,她與丈夫千葉有常是表兄

妹,兩人的曾祖父相同。

笙之介憶起此事。「佐伯老師說過這件事。」

——我們藩內沒有明擺著內斗,但血緣、姻親間糾葛的勢力爭奪其來已久。

「這麼說來,家父被卷進的收賄風波也是起因于此。主君也很清楚此事……」

東谷哼一聲,打斷他的話。「你認為那位終日在月祥館里埋首古籍的老頭,會知道這些事嗎?」

那是本大爺提點他的——東谷說。

「我還很細心地寄封信給他,請他勸你要沉住氣,不要急。你真應該心存感激。」

「是。」笙之介縮起脖子。

「就是這麼回事。」東谷雙眼微闔,懶洋洋地放松全身。盡管一副慵懶之姿,但那張皮堅肉厚的大臉仍油光滿面。「這四家家老中的今坂和黑田,與千葉家有親戚關系。不過,現在今坂與千葉更親近。武官井藤雖是特別拔擢,不過上上代的正室也出身千葉家,井藤才得以平步青云。與今飯相比,三好家和千葉家的血緣更濃,與其說是親戚,不如說是分家。換句話說,若真有什麼萬一,三好家甚至能繼承藩主的地位。」

雖是降格為臣,但三好對千葉家的發言最具影響力,一路都擔任江戶家老一職,而且惹出不堪聞問的丑事也沒被撤除家名。

「相反的,我坂崎家人才輩出,代代擔任江戶留守居一職,始終無法升任家老。如今的江戶家老一職也是因為位子空出,暫時兼任,雖然多擔這份職務,但就身分來說還是江戶留守居。這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坂崎家與千葉家沒有血緣關系。

「我對此不會特別不滿,就算當上家老也更勞心罷了。」

東谷似乎真的這麼認為。拐一大圈後,笙之介的思緒又拉回東谷的「奪嫡之爭」。對藩內人士而言,比起江戶的正室與少主,以藩國夫人的身分住在藩內的側室與她的孩子們,反而讓人感覺更親近。就算平靜無事,還是常傳來他們的消息。

「阿萬夫人不是拜井藤家為養父才住進後宮嗎?」

東谷頷首。「她不是武家之後,而是金見鄉的地主之女。」

家臣向來都忌憚查探主君側室的出身,但藩內人盡皆知。金見鄉往昔是盛產金礦之地,如今挖掘殆盡。不過,蓊郁的山林有群鹿棲息,更有天然溫泉。

「聽說主君前往獵鹿時,對夫人一見鍾情,此事是否屬實?」

「不是剛好一見鍾情,是有人刻意安排。」

笙之介頷首。「是井藤家策劃吧。」

「三好也摻了一腳。」見笙之介大為吃驚,東谷笑道,「那兩家素有交誼,有家世但沒能人的名門,與有錢有勢、但沒家世的後起之秀往往很容易聯手。」

原來是這麼回事。

「說到若菜夫人的娘家里見家,他們相當于今坂的分家。身為文官之長的黑田家一再與今坂、里見兩家通婚,如今氣味相投。」

換言之今坂、黑田兩家擁護正室若菜夫人,井藤、三好兩家擁護阿萬夫人,形成對立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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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從未留意這件事。」

「那是因為你們家的人特別悠哉。」說到這里,東谷微微側頭。「宗左右衛門大人也許了然于胸,卻故意佯裝不知情。」

笙之介記起父親的臉龐,又想到母親。思索著母親娘家新嶋家與今坂、黑田同屬一派的事。然而,希望擔任武官並出人頭地的大哥勝之介,難道沒必要了解一下井藤家的意願嗎?母親在展開求官行動時,肯定接觸過井藤家。

——確實複雜。

「如果光憑主君就能決定繼承人選,那就什麼也不用愁了。」

不知何時,東谷不再眯著眼,他張大眼睛打量著笙之介。

「不過我實在很擔心。主君絕非昏君,但也不夠英明。非但如此,他還有怕事的壞毛病。」

聽聞毫不避諱的批評,笙之介不禁雙目圓睜,東谷見狀後苦笑。

「別擺出那種臉嘛。我也懶惰又怕事,就是因為和主君很相似,所以才了解他。」

人稱厲害人物的江戶留守居,竟然說自己懶惰。

「主君近年來集千萬寵愛于阿萬夫人一身,但對若菜夫人還有一份親人之情,同時對她身後的眾親戚也有忌憚。等到日後真要做個抉擇時,我不認為主君可以獨自決定一切。」

因為啊——東谷歎口氣。

「夾在兩個女人中間的男人最無能為力。往往會流于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只想著不傷和氣,兩邊討好,結果陷入進退兩難的局面。」

笙之介很想反問一句「這是您的親身感受嗎?」但最後還是忍下來。

「只要出現得由家老、著座的重臣齊聚評定的嚴重事態,這四家一定會分兩邊,針鋒相對。」

到時候……

「我擔心會忽然從不知名的地方冒出荒唐的東西。」

那就是文件。

「有件事你應該不知道。當初主君繼位時也遇過近乎內斗的局面。當時果斷處理此事的人是望云侯。」

「望云」是千葉有常的父親,上一代藩主千葉有吉的謐號。他臥病在床,病情每況愈下,為了向幕府閣員提出繼位者申請書而設立評定會時,引發一場軒然大波。

「主君是嫡長子,是望云侯唯一的子嗣。理應沒任何爭議,但當時有一派勢力抬頭,強力主張擁立望云侯的弟弟公常侯繼任藩主。」

首謀就是今坂家。

「今坂家聲稱主君身子孱弱,未來令人擔心,因而擁立公常侯。因此,我猜主君至今對今坂頗有不滿。」

偏偏不能表現于外。

「望云侯拼著最後一口氣離開病榻,壓下堪稱是叛亂的風波。但人們還是對搗根藩的未來感到憂慮和擔心。因為像這樣的爭斗,不會一代就結束,等人們忘記又會卷土重來。我剛才也僭越地提過,身為嫡長子的主君優柔寡斷的個性,早被他父親一眼看穿。」

所以望云侯預見遠憂,事先采取對策。

「為了防范孫子那代再次發生奪嫡之爭,望云侯親自寫下一份文件,文件中明定繼承家位者須是正室的嫡長子,貫徹幕府規定的嗣子決定原則。」

也就是遺書。

「雖然形式是文件,但用意在表達望云侯的意見。對主君而言,那句話比任何美言或建議都更要尊崇。只要有那句話,主君應該就會比較容易斬斷感情的迷惘。」

要屏除那些以美言或建言來困擾主君的人,望云侯的那番話最有效。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當然,這是最高機密。」

「望云侯的遺書在哪里?」

聽聞笙之介的詢問,東谷別有含意地斜眼瞄著他。

「會在哪兒呢?」

笙之介搞不懂。為何東谷露出那樣的表情。「東谷大人。」

坂崎重秀重重歎口氣,壓低聲音說道。「照理來說,原本應該由今飯保管,但今坂做出擁立公常侯的愚行。我父親說,望云侯因為那次的事件既失望又生氣,超乎我們的想像。」

就連血緣最近的今飯家也打算違背望云侯的意思。不,正因為血緣相近,所以會考量到利害得失、名譽榮辱,爭奪之心就此萌芽。萌生此念頭的並非只有今坂家。

「關于嗣子的事,四位家老都不可信賴。他們四家都看准機會,擴大自家權勢。」

在這彈丸之地的小藩——東谷歎息地補上這麼一句。笙之介終于明白東谷斜眼看他的含意。

「那麼,坂崎家……」

「光看我的表情還猜不出來嗎?」

「抱歉。」笙之介冷汗直冒。這是問題核心。「東谷大人,您擔心會出現偽造的遺書嗎?」

東谷頷首,舉起厚實的手掌,覆住自己的臉。

「我們收下遺書不久,遺書的事便傳出去,這是我坂崎家的疏失,我們無從卸責。在有需要用到它的時刻來臨前,理應要守住這個秘密。」

確實。

「我父親向來沒什麼戒心。不擅長用密探的人,自然不善于看穿誰是密探。」

盡管嘴巴上這麼說,但他並未流露出責怪的眼神。

「正因為有那樣的父親當比較的對象,人們才說我是厲害人物,用密探的手腕也比較高明。」

笙之介不知該怎麼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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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泄露給誰知道呢?」

「詳情並不清楚,但我們只是小藩,四位家老全知情也不足為奇,這樣想也比較保險。」

「每一位著座都知道嗎?」

「或許。不過公常侯不在人世。他兒子公則侯不像他父親那樣滿懷野心,而且他也不是馬虎的人物讓人隨便拱他出來。他應該沒有嫌疑。」

不管怎樣——坂崎重秀低語,他重新坐正,轉頭面向笙之介。

「是誰並不是大問題。不管誰拿出遺書,只要偽造的遺書一出現,問題就嚴重了。」

「可是,偽造的遺書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嗎?如果上頭的內容都只對當事者有利……」

東谷雙眼緊盯著笙之介,他因此把到嘴邊的話又吞回去。

「你真的有足以讓佐伯

老師賞識的聰明才智嗎?」

「咦?」

「偽造的遺書內容為何根本就不重要,問題是筆跡會和望云侯一模一樣。你還不懂嗎?」

連當事人都難辨真偽的筆跡。

「要是真有這樣的東西出現,連我坂崎家保管的真正遺書也會令人質疑。」

原來如此——沒錯。這反而更可怕。

現存記載望云侯旨意的文件不多,若其中有一方是偽造,那究竟哪個才是真的呢?對方能將筆跡模仿得幾可亂真,難以分辨。因此,將會出現另一種看法,認為兩者都是假造。如果對方打算貶低真品的價值,一開始就會往這方向操作。而且,將偽造的遺書寫得令人起疑比較好。

如果連筆跡都幾可亂真,反而有效。在這種情況下,可以大肆宣傳說這是偽造。大家看,只要有心,就能作出相似的偽造品。就連坂崎家聲稱長期代為保管的望云侯遺書也無法保證不是坂崎和他的同伙捏造。

「要是連主君都分不出,一切就到此為止。平息混亂和內部紛爭的王牌將失去作用。」

兩人的交談終于有交集,在笙之介心中兜攏。可能是內心的心思全顯現在臉上,東谷緩緩點頭,嚴厲地問他:

「雖然主君現今健在,但隨時可能隱退。萬壽丸大人今年十二歲。今坂、黑田兩家已急著張羅少主的成年禮,策劃勸主君隱退。而阿萬夫人也動作頻頻,不讓他們得逞。笙之介,你打算袖手旁觀嗎?」

笙之介不知如何回答,他不知自己可以有何作為。

「你的敵人……也就是陷害你爹的幕後黑手還不知道是哪一派的人士。目前可以確定的是那名有本事令你爹分不清真假的偽造文書高手也參與這項行動。」

你要找出他來——東谷威脅似地用粗獷嗓音命令笙之介。

「我說過,對方是誰不是什麼大問題。對我藩的未來以及對我坂崎家的信用來說,不論是誰都不是問題,但對你來說可就不同了。」

笙之介,這當中的不同,你應該很清楚。因為……

「偽造文書的人就是你的殺父仇人。你要親自找出他,斬斷藩內紛爭的根源,防患未然。」

笙之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腦中更沒半點頭緒。

——此人不在藩國內。這名偽造文書的高手應該不是從事農耕漁獵。不管身分為何,他一定居住在市町。倘若他住在如同彈丸之地的搗根城下町,手藝早就遠近馳名。

住在城下的居民大半都知道在城里工作的武士們姓誰名誰,以及所屬職務,在這樣的市街里,並不容易隱藏過人的絕技。不管再怎麼掩飾,還是有傳言。

——你要找的人就在江戶。

波野千在江戶買下那人的手藝。

——所以你要在江戶從事文書或書籍相關的工作。捕蛙必先入池,釣魚必先臨岸。只要和你要找的目標在同一座池里,不論池子再大,還是會傳來波紋。只要身處同樣的海岸,不論岩岸的結構再怎麼錯綜複雜,終究還是會有同樣的浪潮湧來。

波野千與江戶有密切的生意往來,必須設法接近他們,找出中間的管道。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只要朝你處的池子或海岸拋出釣線,對方早晚上鉤。

不過話說回來,要如何從事與文書或書籍有關的工作呢?笙之介詢問,是否該先請人力仲介商代為尋求工作,東谷回答他,你就去拜訪深川佐賀町一家名為村田屋的租書店老板,此人叫治兵衛——我知會過他,請他全力協助你。他是位重信義,守口如瓶的商人。而且人面廣,今後他會多方關照你。

笙之介與治兵衛見面後,治兵衛向他引介勘右衛門,並在富勘長屋住下。這一切都在匆忙慌亂中完成。盡管駛船出海,但就只有季節更替,笙之介這艘船始終無從靠岸。因為遲遲尋不著半點線索,甚至可以說他尚未駛船出海。所幸目前藩內尚未有任何動作,而東谷說的「釣線」,目前也沒魚兒上鉤。笙之介得以專注于熟悉江戶的風土民情、工作、習慣眼前的生活。

不,應該說他過于專注眼前的生活。

他每次到川扇都會提醒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並茫然在心中暗忖——芙蓉之間的階梯,我走過幾次了呢?這時,梨枝會從身後對他說:

「今天是您第六次來哦,笙之介先生。」

盡管自認早已習慣,他每次還是會對梨枝的觀察敏銳感到吃驚。

「這、這樣啊。」想到自己白吃五頓飯,第六頓飯又要白吃了,笙之介便無地自容。走上二樓後,梨枝站在前頭,跪著面向廂房。「笙之介先生已到。」她先柔聲輕喚,接著催笙之介入內。

「抱歉來晚了。」

笙之介先行一禮,當他抬起頭時差點噗哧笑出聲。坂崎重秀燒爐灶柴火的功力看來還不到家。他為了不穿幫還換過服裝,但下巴沾有煤灰。「嗯,等你很久了。」東谷一身輕松裝扮,倚著憑肘幾,一見笙之介到來立即坐起身。梨枝退下,關上拉門。

「邁入新的一年後,今天還是第一次拜見您。這麼晚才拜年,尚請見諒。」

東谷的大眼寬鼻滿是笑意。盡管是初春時節,他黝黑的膚色還是沒變。他本人說自己膚色就是這樣。

「我打從歲末起就沒和你聯絡,不好意思。我也很多事要忙。」

「東谷大人公務繁忙,在下很清楚。請勿過于操勞。」

今年正好是主君參勤交代【注:日本江戶時代的一種制度,各藩的大名必須前往江戶替幕府將軍執行政務一段時間,然後才返回自己領地執行政務。】的一年。預定四月中旬自藩國啟程,江戶藩邸應該正全力為此奔忙。

「您今日外出,不要緊嗎?」

「不要緊。我一直都很輕松,看不出來嗎?」東谷先開了個玩笑,接著倚向憑肘幾。

「主君自藩國啟程的時間延至六月。前天正式接獲老中【注:江戶幕府的最高職務名。直屬于將軍,總攬一切政務。】同意。」

大名參勤交代的時間都定于三月或四月。近年來為了避免干道擁擠,愈來愈多的遠方大藩、譜代【注:又稱世襲大名,是指從德川家康時代便一路追隨,代代世襲的大名。】、親藩【注:藩主與德川家有血緣關系的藩國。】任意更改時間,但對于那些小藩則沒必要給予這種通融。

「延期……是不是藩內發生什麼事?」

笙之介心頭一驚地趨身向前,東谷朝他伸出右手,手指比了個圓。

「因為這個。錢遲遲籌不出來。去年秋天歉收造成影響。菜籽油已經出貨,批發商的錢要入帳,怎麼算也得等五月,而且沒辦法再預支借用了。他們不斷向幕府提出陳請,終于獲得首肯。」

菜籽油是搗根藩的主要產物,也是江戶市的必需品,能以高價變賣現金的這點是得天獨厚之處。菜籽油的收入自古便是搗根藩的重要收入。但因為只是小藩,不管收入再怎麼重要,終究不是多大的數目,這是可悲之處;另一方面,菜籽的批發價也追不上各項物品不斷攀升的物價。早從幾年前起,藩內的勘定方便就不斷以該年菜籽的產量做擔保向批發商預借現金,但借款終究有限度。

「我也有點累,今天告假一天,溜了出來。」

盡管用財政緊迫為由獲得延期許可,但參勤交代一樣免除不了。東谷道——搗根藩暫時歇口氣,但財政問題有待解決。

「資金不足真的比死還難過,而且這又不是我荷包的問題,是藩內外強中干的財政問題。看來我干脆當個浪人,悠哉過日子算了。」

噘著嘴發牢騷的東谷,與太一說「我要和那種臭老爹斷絕關系」,言不由衷地說寅藏壞話時的模樣可說是一個樣。

要獲得老中的許可,應該是做了不少事前工夫。難怪東谷大人這麼忙,笙之介心有所感。

「您要拋下奉祿,在梨枝小姐底下燒柴升火嗎?」

「哦,這主意不錯。」

「若是這樣,您得稍微鍛鏈一下升火的技術。」笙之介指著自己下巴。「這里沾了煤灰。」

「穿幫了。笙之介,今天吃的是菜飯哦。」東谷急忙擦拭下巴,面露苦笑。

「謝謝您的招待。」

東谷燒柴升火,並非為了和梨枝嬉戲。之所以搞得滿頭煤灰有其原因。

——這是笙之介第一次在川扇用餐。我想親自替他炊飯。

聽說當時他這樣說道,自己在爐灶前張羅起來。梨枝悄悄在一旁指導。結果就此上癮,體會到當中的樂趣,如今已成他的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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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谷大人,」笙之介重新端正坐好。「先不談笑,不知您今天找我有何要事?」

別那麼急嘛——東谷擺手道。「還是說,你有什麼收獲,急著要告訴我?」

笙之介頓時大為喪氣。「沒有。對您很是抱……」

話說到一半,又被東谷打斷。「我猜也是。既然這樣,我們就先來享用川扇的春季料理。要是聊那些嚴肅的話題,這頓飯就變難吃了。」

現在沒什麼好急的——東谷又補上一句,既像是松口氣,又像是心有不甘。

他伸手拍了幾

響,梨枝率領著女侍端菜肴進房。雖是午餐,卻足足有三個托盤的菜肴,還附上溫酒。菜色多樣,有燒烤、涼拌、燉煮等,大量采用海帶芽、土魷等春天的食材。大白天就喝得滿臉通紅地返回長屋,這樣實在很羞愧,因此笙之介滴酒不沾。東谷平時都淺嘗即止,今天似乎打算好好暢飲一番。

「請好好享用,笙之介先生。」梨枝在一旁服侍,嫣然一笑。

「看您一切安泰,真替您高興,不過您好像瘦了。最近是不是熬夜呢?」

不管什麼時候見到梨枝,她總是這般溫柔婉約,美得無懈可擊,而她的觀察更是入微。

笙之介大為羞赧。「不只是最近,昨晚也熬夜。」

「哎呀,這怎麼行呢。」

「是村田屋的工作嗎?」東谷問。

「是的,他寄放一個很稀奇的東西在我那里。東谷大人,您去過八百善嗎?」

「去過啊。」東谷回答,接著目光投向梨枝。「說到八百善,梨枝應該比我了解更多。」

梨枝顯得靦腆。「真是的。才稱不上了解呢。」

「哦,是這樣嗎?」兩人的一來一往間帶有一絲甜美的柔情。正因為這樣,教人不知如何回話。正當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時,梨枝接話道:

「以前我和他們有點淵源。八百善怎樣嗎?」

笙之介提及起繪的事,很熱中地說明它作得多講究,既美觀又精致,若只是用玩具來形容,實在太委曲這件工藝品了。

梨枝專注聆聽,眼中閃著光輝。「笙之介先生,您不光是組裝,還作了複制品對吧?」

「是的,治兵衛先生吩咐我要構思起繪的作法,我認為模仿實物制作是最快的辦法。」

「既然這樣,等您作好後,複制品可以送我嗎?」

我知道這是很不知分寸的要求——梨枝低著頭說道。

「我很想親眼見識。」

「那干脆請他作川扇的起繪吧。」東谷粗獷地說道。

如果是作川扇的起繪,應該會比規模氣派的八百善輕松許多。笙之介也頷首。

「如果您不嫌棄這樣的練習作品,我願意一試。」

「我太高興了。謝謝您。」梨枝笑靨如花。那不是大朵綻放的鮮花,也沒有像群花怒放般的驕氣。盡管面露微笑,但她長睫毛下的雙瞳總微微帶有暗影。

「八百善的起繪,可有畫人?」

「不,只有建築和庭院的圖案。」

「我知道的八百善起繪還有賓客臨門的畫面呢。剪下人的形狀,立在八百善的暖簾前。」

此事應該連村田屋的治兵衛也不知道。梨枝果然對八百善知之甚詳。

「既然這樣,那就在川扇的起繪里,把梨枝也畫進去吧。」

東谷滿腦子只想著這家店的事。

「如果少了梨枝,這就不是川扇了。」

「不不不,有東谷大人,才有川扇。」

笙之介正在思考這另一個全新的起繪,無暇理會他們。

「聽治兵衛先生說,如今完全沒人作起繪了。」

「或許吧。我知道的起繪,也是我年輕時候的事了。」

「一度被世人遺忘的事物,反而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引人注意。」

東谷骨碌碌地轉動他的大眼,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後說道。「不過這也因人而異。現令這個世道,能光顧料理店的都是有錢人。與過去相比,現今的有錢人更局限在這狹小的區域里。」

所以起繪並非玩具。

「它是奢侈品。如果村田屋要用它來作生意,那他應該很清楚這點。」

租書店也有各種規模。村田屋雖然生意興隆,但稱不上什麼高級店家。就連長屋里的太太、商家的女侍也都是顧客,而這些顧客與起繪完全沾不上邊。

「治兵衛先生似乎打算和料理店談這項生意,聽說他和『平清』談過此事。」

不過——笙之介很想反駁。

「就算是與料理店沾不上邊的人們,看到漂亮的事物還是會開心。富勘長屋中有一位叫阿秀、從事洗張的老板娘也說很想見識。」

「那是因為你就住附近,否則她恐怕連接觸起繪的機會都沒有。」

笙之介沉默下來,梨枝輕盈地起身。

「東谷大人,酒壺空了。我來端菜飯給笙之介先生品嘗。今天湯碗里裝的是鯉魚味噌湯哦。」

「不忍池的鯉魚,終年都一樣肥美。」東谷也露出開心的神情。

笙之介明白東谷說的是富人與窮人的區隔,也很清楚他在暗示兩者間的區隔會逐漸形成又高又深的鴻溝。

每次笙之介受邀到川扇,梨枝總會用心准備菜肴,在一旁建議他多吃一點,補充精力。品嘗那美味的料理,笙之介確實感覺自己就像重獲新生。要不是偶爾可以享用如此滋補的大餐,他恐怕沒辦法在富勘長屋住上半年;另一方面,他每次來到川扇時總感到內疚。勤奮工作的阿秀、正值生長期的太一、每天挑著扁擔出外叫賣的阿鹿和鹿藏,笙之介很希望他們也能嘗嘗這些佳肴。

但他也只是在心里這麼想罷了,這不是他能辦到的事,所以他都獨自吃完後悄悄返回,擺出我也是貧窮長屋里的窮浪人模樣,返回長屋。

然而,這樣的模樣也只是暫時的。因為笙之介如今的生活全由坂崎重秀一手安排。

「你應該要細細品嘗它的味道才對。」用餐完畢,東谷叫梨枝先退下,緩緩說道。「老想著其他事,這鮮美的鯉魚味噌湯都可惜了。」

東谷看穿笙之介內心的想法。

「與東谷大人您見面後,感覺自己才清醒過來。」

這是當然的——東谷眯起眼睛道。

「我也是在見到你之後才變得清醒。這半年過得可真快啊。」

梨枝先前微微打開窗戶,吹過池面上的涼風徐徐吹進房里。

「城內的權勢爭奪暫時平息,說來諷刺,這全是因為去年秋天歉收的緣故。」

城下的稻米價格持續飛漲,農村的百姓都在餓肚子。

「去年年底,安住莊發生燒毀地方官府的事件。鎮壓那場動亂費了好大一番工夫。」

安住莊是藩國西邊的一處山地,當地的地形不易從事水田耕作、農民平時就比平地的農民貧窮,而去年秋天的歉收又帶來不小的打擊。農民眼見再這樣下去,恐怕捱不過冬天,有人會活活餓死,于是請求地方官府救助,但非但沒能得到理會,甚至還挨罰,最後群起叛亂。

笙之介心想,我在江戶好歹還有白米飯可吃,但在藩國愈來愈多人餓肚子。

「此次延期離藩是接受勘定方緊急請求的黑田大人所做的提案。聽說去年秋天年貢的征收結束時,勘定方便提出這樣的請求。」

不過,開口提這種事並不容易。延期離藩極不名譽,這等同是向幕府閣員表示藩內施政不當。

「黑田大人壓制這樣的提議,同時四處奔走,籌措款項。我也很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因為我和他一起四處奔走。」要是話說從頭,你可能得在川扇住上一夜才聽得完,所以就略而不表了——東谷笑著說道。「過完年沒多久,眼看無法再苦撐,家老和著座們才聚在一起,協議提出延期離藩的申請。」

本以為會有人極力反對——東谷接著道。

「盡管稻米歉收,但藩內還有菜籽油的收入不是嗎?到四月還有一段時間。應該還有和批發商交涉的空間。愈是不懂算術會計的人,愈會這樣大放厥辭。如果有人這樣直言不諱,但最後還是決定提出延期離藩申請的話……」

這時候,就算有人提議要主君隱退,顧及幕府的臉面,那也不足為奇。

「可是卻不見這樣的動向。這明明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但井藤和三井卻只是形式上提出反對,不見他們逼藩主退位。」

——嗯……

「會不會接下來才有動作呢?」

先取得老中的許可,接下來要求藩主負責,按這樣的步驟一步步進行。

「連你也這麼說。」東谷瞪大眼睛。「但事實不然。老中下達指示,要主君全力重建藩內財政。要是沒達成使命,在六月離藩前往江戶時向老中道歉並報告重建結果,主君反而無法退位。」

因為這樣算是違背上意,逃避責任。

這次換笙之介眯起眼睛。「東谷大人,您該不會早看出事情的發展,為了看家老和三好大人如何出招,才故意用『提出延期離藩申請』的方式來引他們顯露本性吧?」

東谷沉聲說道:「說什麼話。你現在什麼線索都沒掌握到,有可能走這步險棋嗎?」

「因為我太無能,所以您打算放棄找線索這個方法……」

笙之介一直都沒任何作為,東谷放棄他也情有可原。

但東谷露齒而笑。「我要放棄你的時候會先跟你說的,放心吧。」

實在沒辦法放心。

「聽起來,好像是我和黑田大人串通好似的。」

笙之介搔著頭,東谷則搔著鼻頭。

「我也沒料到延期離藩一事。拉攏老中得另外花不少銀兩。」

東谷深深歎口氣後,抬

眼望向笙之介。

「幕後黑手們或許還來不及調度。」

調度?要調度什麼?笙之介暗自思忖,決定說出一直暗藏心中,不敢當面對東谷說的話。

「該不會是要等陷害我爹那場風波平息吧?」

不論誰以何種形式揭開奪嫡之爭的戰火,只要有事發生便會引發騷動,此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坂崎家握有的真正遺書,與日後會與之對抗的偽造遺書將會引來各種不同的想法,議論紛紛。到底哪個才是望云侯的遺書呢?

這時,或許有人會猛然思及某事。

——對了,因收賄而切腹謝罪的古橋宗左右衛門,面對鐵證如山的字據,不是也提出抗辯,表示完全不記得這麼一件事嗎?

——此次的風波不也是同樣的情形?有人偽造文書,藉此為藩內帶來動亂。

東谷表情扭曲,活像是一只被人踩扁的蛤蟆。

「抱歉,我不認為藩內有人會那麼在乎你爹的死,拿這兩件事當對照。」

「我只是說出我的想法。」笙之介頗感泄氣。不過,如果自己也是幕後黑手的一員,一定會說同樣的話,這個想法仍舊不變。

盡管很奇怪,但如果只發生過一次,一般人不會記在心上,但倘若類似的事一再反複,便會拿之前的事與之後的事比較。若要謹慣行事,最好能將先前與之後這兩件事的間隔時間拉長。接著他又想到:就算沒人會想到這件事好了,那大哥勝之介呢?

「家兄也許會拿這兩件事做比較。」

東谷眼珠轉動,搖搖頭。「這難說,你哥不像你那麼坦率。」

這話什麼意思?

「里江可有寫信給你?」

「有,過年時來過信。」信中寫道,母親與大哥還是老樣子,大哥每天到道場以代理師傅的身分指導弟子練劍,同時勤于鍛鏈自我。

「就這樣嗎?」東谷又哼一聲。「我猜里江也不會在信里提到。」

「發生什麼事嗎?」

東谷的大眼閃著寒光。

「最近里江和波野千走得很近。」

雖說換過店主,但竟然和波野千走得很近?

「這……怎麼可能。」

「雖然對你很殘忍,但此事千真萬確。」

那家店的老板娘常出入新嶋家,聽說還送了兩名女侍侍候里江和勝之介。

「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是在一月中時聽聞此事。」

笙之介愕然,當真是無地自容。竟然有這種事,這樣爹在九泉之下怎麼可能瞑目。

「這兩名女侍說得可好聽了,說是要藉由服侍他們,為前任店主的惡行贖罪,藉此告慰宗左右衛門大人在天之靈。喂,笙之介,你還不振作一點!」

經這一聲喝斥,笙之介原本張得老大的嘴這才合上。

「你不可以為之意志消沉。這反而好,你應該感到慶幸,這麼一來,我的手下更容易掌握波野千的內情。」

這表示在里江和勝之介身邊也有坂崎重秀布下的眼線,潛伏在笙之介的母親和大哥身邊,靜靜觀察他們被波野千的花言巧語攏絡的模樣。

真可恥。然而,我又如何?有資格責怪母親和大哥嗎?

「是。」笙之介緊緊咬牙。

「接下來,主君在江戶這段時間不會有內斗。」東谷說。「能爭取到一年多的緩沖時間。這很重要。」

雖然心里明白,但在江戶待半年的笙之介,感覺只剩一年多的時間可以把握。

「總之,什麼都好,你要試著找出線索。對了,笙之介。」

你對大胃王比賽有興趣嗎?

「咦?」

「最近神田伊勢町的陶瓷店『加野屋』要在招攬顧客的賞花會中舉辦大胃王比賽。你可以去參觀參觀。」

說到這家加野屋啊——東谷嘴角輕揚。

「是波野千在江戶往來的客戶之一。如何,很值得你去接近他們,好好觀察一番。」



翌日。

多虧川扇豐盛的一餐,笙之介一早就工作順利,村田屋早在起繪前便托他處理抄本工作,他趕在中午前完成。笙之介心想,雖然比約定的時間提早完工,不過正好,屆時和起繪一起送去。這是集結三篇報仇故事的讀物抄本,但他不光是照著抄寫,還加上村田屋治兵衛的特別要求。

「難得是這樣的忠義故事,但惡徒的行徑過于殘忍,而且情愛描寫過于露骨,不太恰當。」

這樣不會有太多人租借,我希望你刪除一些孩童不宜的場面,適當地銜接故事並改寫。

「里頭的人名都很相似,會讓人混亂,請適當替人物改名,盡可能在旁邊標上假名。」

這句話後面的要求,並非只有這次,村田屋委托笙之介抄寫書本時常這麼吩咐。

但這次笙之介隱隱感到一絲不安。

這本書的作者取了個玩世不恭的筆名「押込禦免郎」【注:「押込」是闖進別人家中搶劫的意思。「禦免」是抱歉的意思。所以這四字的感覺就像「抱歉搶了你」。】,與其說作者想描寫殺敵複仇的美談,不如說想讓人欣賞惡人無法無天的惡行及他們的風花雪月。要是真的刪除治兵衛吩咐「改寫」的部分,整個故事便大幅縮水。也就是說,它原本就是這樣露骨的讀物。

根本沒必要刻意讓孩子看這種書籍——笙之介不只一次在抄寫時如此嘀咕。如果是殺敵複仇的忠義故事,更好的書多得是。大刀闊斧刪去許多文字,抄寫時沒花太多時間,但治兵衛為了這樣的書給他比平時更多的工作時間,請他好好處理,笙之介實在無法捉摸治兵衛的意圖。笙之介甚至心想,治兵衛該不會和其他書搞混吧?不過,之前談的全是起繪與《料理通》,一時忘記詢問此事。

笙之介將原本與抄本放在下方,起繪擺在上頭,以包巾輕柔包好。與其用手提,不如像武家的女侍一樣用雙手捧著比較好。因此,當他抵達佐賀町的村田屋時,一如平時背對著堆積如山的書本,坐鎮在帳房圍欄中的炭球眉毛店主對他喚道:

「哦,您這動作可真優雅呢。」

村田屋除了出門做生意,也會請客人走進店頭,當場租書給顧客。很多租書店擔心書本破損,或一不留神而失竊,不願這麼做,但治兵衛幾乎時時在帳房緊盯店內情況,而且他深信生意的一環包含與恰巧路過的客人交談。

治兵衛在木地板放下坐墊,笙之介坐下後解開包袱。

「哦,原來已經作好啦。」

治兵衛仔細端詳組裝好的起繪時,笙之介告訴他自己複制一份相同的起繪,打算試著從頭制作川扇的起繪,另外,川扇的梨枝向他透露,八百善還有其他不同的起繪。

「東谷大人和梨枝小姐是否一切安好?」

「是的,他們都還是老樣子。」

治兵衛透過東谷認識梨枝,似乎也常光顧川扇。

「如果嘗試倒還無妨,不過笙兄,你可不能直接和梨枝小姐談生意哦,得透過我才行。」

這方面治兵衛向來很精打細算。

「川扇是小店,用它嘗試剛好。雖然與平清的合作案眼看就快談成了,但要是突然要你畫平清的起繪,你應該會打退堂鼓吧?」

得找一天嘗嘗那里的料理才行,順便當成勘查。

「不過話說回來,不愧是笙兄。組裝得真好。」

治兵衛說最近要召集風雅之士,舉辦一場《料理通》觀賞會。

「雖然沒辦法自掏腰包到八百善大吃,但知道八百善的人們應該會認為這是一場歡樂的聚會。」

治兵衛興高采烈地將起繪收進屋,接著改由掌櫃向笙之介問候。治兵衛外出時,此人便坐鎮帳房。這名老翁像隨時會向人鞠躬哈腰似駝著背。不知為何,治兵衛不稱呼他掌櫃而是叫他老爺子。其實笙之介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名老掌櫃叫什麼名字。

「還有這個。」治兵衛返回後,笙之介取出抄本。「我照您的吩咐處理後,內容少了一半。」

治兵衛拿起單邊用紙繩串起的抄本迅速翻閱一遍,接著他抬起臉,炭球眉毛皺在一起。

「笙兄,這不對啊。」

笙之介暗自說了一句:「唉,果然。」

「果然什麼?」

「治兵衛先生,你弄錯書本了吧?」

炭球眉毛依舊緊蹙。「我可沒弄錯。」這是我托笙兄你處理的書沒錯——治兵衛嚴肅地說。

「這樣的話……有什麼問題嗎?」

「你還不懂嗎?」

治兵衛敲著紙繩串起的部分。

「我請你刪除口味太重的地方。可是,不該只有這樣吧?我還請你銜接故事並改寫。」

「我應該已經……銜接起來了。」

「沒錯,你是銜接起來了。只是刪除,然後銜接,所以內容少了一半。」

刪除的部分要另外編寫補上。

「咦!」笙之介後退一步。「你要我編故事?」

「不然還有其他方法嗎?」

「可是我對大眾讀物這種東西……」

笙之介不自主結巴起來,治兵衛瞪大眼睛緊盯著他。

「像大

眾讀物這種無趣的東西,笙兄無法花心思在上頭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既然這樣就請幫忙寫。殺敵複仇是武士的舞台。笙兄應該很了解三個故事里的武士心情。」

笙之介回望治兵衛。

東谷是村田屋的上賓,兩人是熟識,因為有東谷代為說情,笙之介才有這份工作。但東谷到底對治兵衛透露多少關于自己的包袱,笙之介無從得知,偏偏不能主動說。

剛才治兵衛是表示知道內情,暗示他些什麼嗎?對了,治兵衛常不時擔憂地望著笙之介。原以為他擔心笙之介能否靠這個行業糊口,現在看來不全然是這麼回事。

「關于這三個故事的主角……」笙之介說。

「是的,一共有三人。」

「嗯,雖然名字不同,但三個人的情況大同小異。」

因為父親或主君被惡人的奸計所害,燃起胸中怒火,誓言殺敵複仇。

「三人都有漂亮的妻子,而妻子為了幫夫君複仇,反而被奸人所奪。」

「沒錯、沒錯。」治兵衛頻頻點頭,在這三個故事中,年輕貌美的妻子都被惡人玷汙(或是差點被玷汙),這其實是賣點之一,而這正是治兵衛口中「該刪除」的場面,所以笙之介毫不猶豫地大筆一揮,直接刪除。

「要改寫這樣的段落,或是寫新的內容取而代之,這都不是我能力所及。」

治兵衛突然莞爾一笑。「是因為笙兄沒有漂亮的妻子吧?」

這番話毫不避諱。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

「就算沒有漂亮的妻子,好歹也能想像如果有漂亮妻子會是什麼情形吧?就算留下漂亮的妻子,令自己陷入九死一生的險境,也非為父親或主君報仇不可。唉——武士難為啊。」

治兵衛誇張地沉聲低吟,重新恢複悠閑的坐姿。

「笙兄,我想說的是,人們有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身負血海深仇的年輕武士並非全是類似情況。就連殺敵報仇這件事,每個人的想法也不一樣。我希望你在這點上多多著墨。」

這麼一來,故事內容就能擴充了。

「就連沒佩刀的市井小民看了,也會對這樣的故事感同身受,大為感佩。」

話是沒錯,但為什麼非得做這種事不可?笙之介大感困惑。

一開始的抄本工作只是私塾教科書的抄寫,像《名頭字盡》、《伊呂波盡》、《庭訓往來》【注:室町時代的教科書。據說作者是玄惠。為初學者用的書簡范本。以擬漢文體書寫,書中網羅了武士、庶民生活所需的用語。】、《消息往來》等書都是私塾的教科書,需求量大,寫得准確、工整,馬上就能成為商品賣錢,笙之介就是從這里開始。而且不光是內容,教科書上頭的文字也會直接充當習字范本,笙之介端正秀麗的筆跡正好得以發揮。

他還抄寫不少本算盤教科書《日用塵劫記》。在這些書中,光用文字描述不易讓人了解算珠的移動方式及「立柱」的大小,所以笙之介提議插入小圖當解說,試著畫給治兵衛看,他畫得非常精細,治兵衛看了大樂。近來江戶市內可以看到的私塾算盤教科書,不少都附上插畫。這是村田屋首創,也是笙之介的點子。雖然沒什麼好得意,但還是能當作茶余飯後的話題。

笙之介每天投入教科書抄寫的工作中,三個月後被委派更高階的工作。不是私塾學生的讀本,而是老師的書,例如儒家學者針對孩童教育的《比賣監》、《和俗童子訓》等書;也夾雜幾本隨筆《風土記》、《道中記》等讀物及孩子愛看的《禦伽草子》、《妖物草子》等書,不過這種通俗的……講白一點,就是低俗的讀物,笙之介還是第一次承接。

刪除不當的部分倒還可以理解,但要他考量故事人物的心情並且補充、改寫,恐怕超出抄寫的范疇。

果然——笙之介暗自揣測。「治兵衛先生,你這是在向我出謎題嗎?」

炭球眉毛故意露出驚訝的表情,至少笙之介這麼認為。

「我出什麼謎題?」

「故意和殺敵複仇的故事扯上關系。」

治兵衛那雙大眼張得更大了。「哎,笙兄,你背負著深仇大恨嗎?還是說,你在找尋仇家?」

被轉移焦點了。治兵衛為人敦厚,但絕不能忘記他是干練的商人。如果有必要,裝糊塗、扯謊想必都難不了他。

「不,當我沒說吧。」笙之介一遇上這種情形就打退堂鼓,常有人說他怯懦。但他掩飾不住臉上的不悅,也常有人說他孩子氣。治兵衛朗聲而笑,眯起眼睛,像在看一名小孩。

「我覺得很懷念。」

他溫柔地說道,他剛才以手指輕敲著抄本,這次改用手掌輕覆其上。

「這位叫押込禦免郎的人,是我爹的熟識。」

這當然是筆名,而且此人早過世。

「他是浪人,一面承接工作糊口,一面四處求官,但始終尋不著。最後在里長屋【注:位于巷弄里的長屋,人稱里長屋。相對于此,位于大路旁的長屋,人稱表長屋。】度過余生。寫這樣的書也是為了生計。」

聽說他字丑,不適合從事抄本的工作。

「可是,這正本的筆跡……」雖相當老舊,但上頭的文字工整秀麗。

「這是當然,因為是我爹親筆謄寫的。」治兵衛笑開了。「這不能隨便交給別人處理。傳出去可會砸了村田屋這塊招牌。」

上一代的村田屋還沒從事租書業。不過,聽說他們經營書籍批發時不光賣書,還兼作書——也就是從事出版業。

「這就像我爹的嗜好,所以作出這樣的書來。」

這陣子在整理書庫時,意外從里頭翻出書來。

「押込先生盡管落魄,卻不改高傲本色。我小時候最怕他了。明明缺錢,氣焰卻比誰都高,動不動就大吼大罵。」

盡管如此,上一代的村田屋店主興兵衛對他毫無半點怠慢。這本書據說是用押込大人寫的故事制成書,支付他一筆錢。由于銷售無門,這筆費用由村田屋自掏腰包。

「說起以前的事,真令人嘖嘖稱奇,但我在翻閱過這本書後,逐漸明白我爹的心情。到我這一代,塵封已久的書再度問世也是一種緣份,所以我想出版此書,一來也可以當成一種供養。」

「既然這樣,何不原汁原味出版呢?這應該是最好的供養啊。」

咦——治兵衛發出一聲驚呼。

「笙兄,你這番話是不是有挖苦我的意思啊?」

他這麼一說,笙之介頓時羞紅臉。

「別那麼堅持嘛,就當作是轉換心情,照我說的試試吧。所以這次我給你很長的時間。這本書不趕著要,交稿時間往後延也無妨。」

「如果是要轉換心情,起繪發揮效用了。」

「那是突如其來的案子,我也沒料到,而且即將是生意的一部分。至于這本書,就真的是在生意范疇外了。」

盡管眼神還是一樣柔和,但治兵衛收起笑容,轉身面向笙之介。

「也許你自己沒發現,最近笙兄無精打采。之前也是,一早便望著尚未完全綻放的櫻樹發呆,料想是在思念藩國吧?」

村田屋除了笙之介,還有其他承接抄本工作當副業的武士。當然,他們全是浪人。

「我也算有些閱曆,我不會看錯的。碰到這種事,一定都郁郁寡歡,悶出病來。尤其早春這個時節更糟糕。我猜你也會有危險。你到江戶已經半年,如果急著要有個結果,反而不妥。」

的確,昨天笙之介腦中一直縈繞著一個念頭——啊,已經半年過去了。

「情色的內容,你應該不排斥吧?」

治兵衛抬眼望著笙之介說道,笙之介急忙干咳起來。

「……這太低俗了。」

「既然這樣,那就把它改得高尚一點,靠你多花點心思了。」

你一定辦得到——治兵衛輕拍他的肩頭。

「從獨自離開藩國到人生地不熟的江戶來看,故事的年輕武士和笙兄還真有幾分相似。」

「就只有這點而已。」笙之介特別強調。

「是是是。請從這著手,好好構思。若能改寫成一本出色的讀物,我可以提高報酬。」

在治兵衛的極力推銷下,笙之介重新將押込大人的殺敵複仇故事包進包巾。

這時,因為治兵衛提到那株櫻樹,他猛然憶起前些日子在河畔櫻樹下看到的女子。

「治兵衛先生,這帶可有一位留著切發的姑娘?」

說完事情經過,治兵衛誇張地挑動他的炭球眉毛。

「這就怪了。」

「不過,對方長得很美呢。她不是鬼魂,是活生生的人。」

「你不是在做夢吧?」治兵衛詢問,又挑起他的眉毛。「這附近及富勘長屋附近,都沒印象有這位姑娘,留著一頭罕見的切發。」

言談顯得很詫異,但治兵衛的眼神很樂在其中。笙之介剛這麼想,治兵衛果不奇然又冒出一句話。

「笙兄,你雖沒有漂亮的妻子,但有這麼一段美麗的邂逅呢。」

嗯——治兵衛開始搓起下巴。「原來是這麼回

事啊。」

「用不著笑成這樣吧。」

「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想,笙兄還真是不可小覷啊。」

說這什麼話。我也只是看到對方而已。

「如果你在意的話,我就幫你調查看看。」

因為做生意,加上為人親和,治兵衛人面甚廣。

「不,不用了。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

笙之介顯得退縮,就此站起身,可是治兵衛緊迫不放。

「是櫻樹化身的精靈。」治兵衛道。「因為你一直盯著它,櫻樹的精靈對你有意才化身人形,出現在你面前。」

你要多加小心哦。

「對了,有一種留著切發的妖怪,名叫『大禿』【注:留著妹妹頭的一種男妖。】。不過祂好像都出現在深山里。不管怎樣,出現在水邊的向來都是女妖。」

今天真是不太走運。去時慢如牛步,回時迅如脫兔。笙之介捧著包袱,飛也似地逃離村田屋。



神田伊勢町的陶瓷店加野屋舉辦了賞花會和大胃王比賽。

賞花會的座位是為顧客而設,但「比賽」就得有人潮才辦得成。用一派悠閑的姿態前往參觀並非難事——東谷這麼說。加野屋究竟是怎樣的店家,被他們奉為上賓的人又是哪些人物,你不妨查探一番。

「若順便和加野屋里的人混熟,自然再好不過,但叫你一次做這麼多事也太強人所難。」

因為這個緣故,在三月十日正午舉辦的賞花會到來前,笙之介並未特別事先准備。江戶市內的櫻花逐漸綻放,開了五成,接著八成,步步接近完全盛開。富勘長屋後方河堤的櫻樹也隨著花愈開愈多而枝橙低垂,宛如上頭結的不是花瓣而是果實,顯得沉甸甸。櫻樹映照水面的姿態帶著一股慵懶之美。

宗之介苦惱著村田屋治兵衛難以達成的要求,畢竟這不是光交代一遍就可以回答「原來如此,我明白了」。當他不知如何是好,單手托腮,望著櫻花發呆時……

——就讓主角和他妻子站在這樣的櫻樹下吧。

他頂多想到這樣的程度。讓他們站在櫻樹下固然不錯,但說些什麼才好?想到這樣的場景後又陷入死胡同。要是一直深陷其中,心情很沉悶,于是他將抄本栘向一旁,試著動手複制八百善起繪。他逐漸掌握個中訣竅,接下來打算從頭作川扇的起繪。這件工作有趣多了,抄本的工作自然擱置下來。

工作到九日的早上。剛到附近澡堂忙完燒柴工作返回的太一,對笙之介出示一張廣告傳單。他一路跑來,氣喘籲籲,特地將傳單拿給笙之介。

「笙先生,竟然有這種東西呢。」

是澡堂的客人給我的——太一說的這張廣告傳單竟然出自加野屋。

「還有大胃王比賽。聽說任何人都可以參加,這上面真的是這麼寫嗎?」

太一每天忙著掙錢糊口,不太上私塾,大字不識幾個。

「嗯,上頭寫道——自認有希望奪冠者,請踴躍參加。」

太一兩頰泛紅,眼睛一亮,不斷挨近笙之介。

「聽說有點心組和白飯組,真的嗎?」

比賽進行分組,參賽者自己決定要吃什麼。

「大家都說,如果有點心組,我應該可以得第一名。」

廣告傳單上寫著「點心組」、「白飯組」、「鰻魚組」、「酒組」,共四組。

「連鰻魚也有啊?」太一雙手一拍,幾欲跳起來。「哇!我要參加!可以饅魚吃到飽吧?」一陣鬼叫後,他突然急起來。「可是,參加要付費吧?」

笙之介低頭望著廣告傳單,搖頭說道:

「一律免費。而且不管參加哪一組,贏得冠軍就能得到五兩的賞金。」

「五兩!」這次太一真的跳起來。「我要參加!是明天對吧?我要去!我一定要贏得冠軍!」

太一不斷叫嚷,一旁的笙之介仔細看廣告傳單。上頭確實這麼寫沒錯……

「好奢華的活動啊。」笙之介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心中的訝異,不自主蹙起眉頭。

「不會有問題吧?」

「什麼嘛,笙先生,你可別在一旁潑冷水。」

「你不覺得條件太好了嗎?主辦的加野屋花這麼多錢,有什麼好處?」

笙之介以為這場「大胃王比賽」是規模不大的小聚會,只是賞花的余興節目,對象是加野屋的客人及附近神田一帶的居民,光這樣就夠奢華了。這在藩國不可能出現,笙之介驚訝莫名。

「找這麼多人辦這樣的活動,怎樣看都不劃算吧。」

別說神田一帶了,廣告傳單甚至跨越大川到深川一帶。都做到這份上,應該整個江戶市都知道有大胃王比賽。屆時到底會聚集多少人,投入多少資金,完全無從猜測。

太一暗啐一聲,橫笙之介一眼。

「就是這樣,大家才受不了鄉下土包子。江戶商人都財大氣粗,慶典愈熱鬧,他們愈喜歡。這種『比賽』一點都不稀奇。」

「太一,你嘴巴上說不稀奇,但也很驚訝吧。」

怎樣啦——太一又暗啐一聲。他個性率直,此時不免露出尷尬之色。

「我是有點驚訝;因為最近很少看到了。」

「以前很多是吧。」

「聽說我爹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平均每個月都有一次,在各地舉辦。」

當真是慶典不斷。

「我爹說,景氣變差,這些活動減少許多。有錢人變得斤斤計較,賺得的錢守得死死的。以前有錢人都會用這種方式和窮人分享歡樂。」

平時太一對他那貪杯又懶惰的父親總是很嚴厲,但倒很敬重寅藏的話。長屋管理人富勘常說,貧富差距愈來愈大,世上的錢財愈來愈少流通,連年紀還小便忙著掙錢的太一也感同身受。

「貧富不均這件事,我也深有同感。」

如果拿江戶町的生活和藩國相比,確實有這種感受。在藩國時就感覺得出城下與鄉村生活的差異——不過只是聽聞得來。江戶與搗根藩的生活差距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貧窮家庭聚集的富勘長屋,好歹一天有一餐吃的是白飯。但在藩國,盡管貴為藩士,但下級武士家中吃白米摻雜糧卻是理所當然,而且遇上歉收時,過年吃的麻糬會改為粟餅或稗餅【注:粟是小米,稗是稗子。】。搗根藩「一般」的生活,若以江戶市的標准來看算是「貧窮」。

「既然這樣,笙先生你也參加嘛。」這種樂趣不容錯過啊。

「有機會沾有錢人的光就得好好沾個夠才行。你可以參加點心組啊。笙先生,你愛吃甜食吧?既然這樣,我參加白飯組。」

我們兩人聯手贏得十兩的獎金吧!斗志高昂的太一無比開朗,不顯絲毫自卑。

「我就免了吧,不過……」

既然太一要參加,自己就不再單純是一名參觀者,能更進一步接近加野屋。

「那我就去看你的好表現吧。」

「好!」太一雙手使勁一拍說道——那也帶姐姐一起去。

「那寅藏先生呢?要不要參加酒組?」

「不不不,我爹他不行。笙先生,你應該也知道我爹酒量不好。他雖然愛喝酒,但酒量奇差無比,他不會有勝算。」

太一已經展現出要和人一較高下的表情。笙之介心想,那我就展現出軍師的模樣吧。

令笙之介吃驚的事接連發生。他到日本橋,勝文堂的勝六也知道大胃王比賽,他也有那張廣告傳單。聽說是一名衣著華麗的男子在店面附近邊喊邊發傳單。

「那好像是幫間【注:在宴席中討主人和客人歡心、表演才藝、幫藝者或舞妓炒熱氣氛的一種男性職業。】。可能平時受加野屋老板不少關照。」

為了讓更多人知道明天舉辦的大胃王比賽,甚至四處宣傳。

「笙先生,你很少見這種情況吧?」

這可是江戶的華麗流水席呢。

「嗯,我想見識一番。」

笙之介提到太一有意願參加,勝六聞言後,絲瓜臉露出悠哉的笑意,接著說道————這樣我也去吧,不去看看怎麼行。

日暮時分,外出工作的人們返回後,富勘長屋里也在討論這個話題。有人從太一那聽聞此事,有人和勝六一樣在路上拿到傳單,有人聽到小道消息。更誇張的是管理人勘右衛門竟然手里晃著那張廣告傳單,將房客們全召到井邊。

「明早大家一起去伊勢町。看來會是好天氣,而且櫻花都開了,應該可以好好賞花。」

一手牽著佳代的阿秀,靠向笙之介悄聲說道,「管理人向來不愁錢,才講得那麼好聽。」

「以前大家一起去賞過花嗎?」

阿秀皺起鼻頭笑道,「怎麼可能。我們賞花,頂多就賞河邊那株櫻樹。這還是第一次呢。」既然難得有機會,那就好好享受吧——阿秀朝笙之介和佳代嫣然一笑。這時,佳代說出驚人之語。

「武部老師也會去哦。」

武部老師——武部權左右衛門是佳代的私塾師傅。與笙之介一樣是浪人,但他的身分是私塾師傅,受眾多學子景仰。

「聽說他要參加酒組的比賽。」佳代說完後,阿秀

悄聲道,「老師好像是位酒豪,但平時沒辦法喝酒。」

武部權左右衛門用私塾收得的學費養妻子和五個孩子。

「老師說,到那邊可以盡情喝酒,得冠軍還會有獎金,好像勢在必得的樣子。五兩可是一大筆錢呢。」

大家想得都一樣。

「好像會很熱鬧。大家真的可以兩手空空去參觀嗎?」

「才不是兩手空空去呢,你放心吧。」

猛一回神,富勘在一旁。他今天短外罩的衣繩還是一樣長。濃密的眉毛形成一道柔和的圓弧。

「因為我早訂好方格席。」

「方格席?」

「就是觀眾的位子。附帶一提,我自掏腰包出了點錢,好歹會提供餐盒。」

富勘用力一拍胸口,阿秀嫣然笑道——哦,到時候可有口福了。

「不過,您說的方格席……」

「那是村田屋的特別安排。」富勘打量著笙之介。「治兵衛先生為了帶客人參觀,特別留很大的方格席。聽說還有空位,他特地告訴我這件事。這也許是托古橋先生的福。」

是治兵衛出的錢嗎?

「參觀果然要收錢吧。」

「這是當然。不過,加野屋辦這項活動不是為了賺錢。他們辦得這麼氣派,真闊綽啊。啊——有機會的話真想像他們一樣。」

這個夢想恐怕沒有實現的一天——富勘歎息道。

「我們大家都很感念管理人的恩情。」

「是啊,如果只有恩情的話倒是免費。對了,古橋先生。」

「啊,什麼事?」

「明天請您帶大家去伊勢町。我在那邊等。方格席上應該立有村田屋的牌子,請不要找錯位子。」一切有勞你了——富勘說完後踩著輕快的腳步離去。阿秀對他的背影扮鬼臉,豎起小指說:

「看他那開心的模樣。看來明天可能會和管理人現在的相好碰面呢。」

「咦?這麼說來,不就要瞞著不能讓夫人知道?」

勘右衛門應該有位正室夫人。笙之介聽治兵衛說過。

「沒錯。這是當然。」

「阿秀姐,你見過富勘先生的夫人嗎?」

「沒見過。搞不好連多津婆婆也不知道呢。」笙先生,這就表示——阿秀轉為大姐般的表情。

「到時候管理人帶來的女人就是他的夫人。你就當作是這樣吧,明白嗎?」

佳代沒理會大人的交談,鼓著圓圓的雙頰,天真地低語道:

「不知道武部老師會不會贏。」

隔天也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豔陽高照,春風送暖。河邊那株櫻樹,枝頭的花瓣靜靜飄落。

眾人滿懷雀躍的心情,帶來家中的食物裝進盒里或包成飯團,女人一早便忙個不停。阿金和阿秀第一次在笙之介面前系上腰帶,頭插發簪。阿鹿與鹿藏夫婦說他們要順便做生意,和平時一樣是小販裝扮。全員到齊只有五戶人家,不過遲遲不見辰吉。好不容易看到他人,他卻滿頭大汗。

「我娘還是不肯出門。」難得大家說好要一起賞花,真是抱歉——辰吉很羞愧地說。

「沒關系,那就麻煩她看家吧。」

經阿秀這麼一說,辰吉馬上臉紅。他就像要掩飾難為情般蹲下身。

「佳代,你這身和服真好看。」

經這麼一提才發現,佳代這身和服是鮮豔的元祿圖案【注:元祿時代流行的窄袖和服圖案,特色為圖案大而華麗。】。雖是舊衣修改而成,但應該是佳代的外出服。

「太一,寅藏先生呢?」

聽見笙之介的詢問,阿金和太一姐弟馬上回答:「不用管我爹!」

「不用管?」

「我們事先把他綁在門柱上了。」

笙之介瞠目,眾人倒習以為常。

「要是他在賞花會里喝醉酒,頭伸進茅坑里,那我就羞死人了。」阿金連珠炮似地說完後補上一句「來,我們走吧」,邁步走去。太一則對笙之介悄聲道——我姐還很在意上次那件事。

「呃……那我們就出發吧,小心別走散。」

根本沒人擔心迷路。最不熟江戶市的人反而是笙之介。不過畢竟是勘右衛門委托帶隊,他還是帶領著眾人前往目的地。一行人穿過春陽下的市街,途中鹿藏和阿鹿被人叫住,做起生意,當真是悠哉之至。

阿金與笙之介並肩而行。

「早安,笙先生。」她嬌柔地嫣然一笑。「好在今天是好天氣。」

「嗯。」

「笙先生在藩國時也常賞花吧?」

搗根櫻花的花季比江戶市晚些時日。不過,有種名為山花的花朵倒會在這時節盛開。

「與其說賞花,不如說在山林或原野建行。」

「大家帶著便當一起出外健行嗎?」

阿金就連說話用語也和平時不太一樣,似乎還化淡妝。可能是因為賞花才不一樣。

「今天早上我作了煎蛋。」

阿金的臉湊得很近。這樣啊——笙之介應道,略微加快腳步。

「我聽說您喜歡吃煎蛋。」

「啊,謝謝你。」笙之介這才發覺自己從來沒和女人並肩而行。母親與家中的女侍不會與他同行,他也沒認識與他同行的年輕女孩,因此一直沒機會。

——所以我才會搞不懂。

在押込禦免郎的複仇故事中,他想添加或改寫主角與妻子的對話以及兩人共處的場面,但不如如何下筆,歸咎起來全因為他欠缺體驗。

阿金身子貼近,笙之介馬上移開。他不經意地回身而望,發現鹿藏夫婦、辰吉,以及緩緩跟在後頭的阿秀都目光交會,暗中互使眼色。這怎麼回事?正當他納悶時,阿金朝他衣袖拉一把。

「笙先生,要是太一拿下冠軍,贏得五兩的賞金,我們……」

後方傳來粗獷的聲音,蓋過阿金嬌柔的聲音。

「喂,早啊。」

回頭一看,原來是武部權左右衛門。他剛從小巷里來到大路,朝他們揮手。

「你們要去伊勢町吧?我們一起同行。」

他是個學生們暗地里稱為「赤鬼」的紅臉大漢,身旁跟著一名身材纖瘦、膚色白皙的女人及五個孩子。

「啊,夫人。」阿金喚道。「小哲、小義、小組、小三、小實,早安!」

那五個孩子與太一馬上聚在一起,佳代也很開心地加入他們的圈子。

「他們是內人以及我的孩子們。請多指教。」

笙之介還是第一次與武部夫人見面。他們在寒暄時,孩子們在一旁大聲喧嘩。

「我們先走一步了!」


太一帶頭,一群孩子不約而同地往前沖。

「別迷路哦。」武部老師大喊。

「誰會迷路啊!」太一顯得意氣風發。跑步的話更容易肚子餓,這樣正好。

「佳代也要跟嗎?」

太一似乎察覺阿秀的擔心,到前方轉角處蹲下身,一把背起阿秀俐落往前奔。

「機會難得,孩子們從昨晚起就很興奮。」

武部權左右衛門過了很多年的浪人生活,聽說快滿十年。不過他妻子聰美的談吐舉止很高雅,不顯一絲窮酸。

「可以賞花真是不錯。」武部老師邁開大步,嚴重磨損的草屐沙沙作響,一臉喜孜孜的模樣。盡管沒喝酒,依舊滿面通紅的赤鬼老師其實擁有過人酒量。要是他敞開肚喝,不知道會是什麼臉。

「我從以前就認為村田屋的治兵衛先生是個大氣的人,果然夠豪爽,真令人感激啊。」

私塾需要教科書,所以武部老師與治兵衛素有往來。他開設的私塾也用笙之介的抄本。

「其他學生今天放假嗎?」

「嗯,許多孩子打算到伊勢町。」

「我是個鄉下人,第一次見識這麼熱鬧的慶典。江戶果然是個奢華之地。」

笙之介與武部老師很自然地並肩而行,這時阿金硬擠進兩人中間。

「不過笙先生,就連我們也是第一次見識這種大胃王比賽哦。」

「以前倒是不少。」

武部老師不光個頭高大,體格更壯碩,有著厚實的胸膛。想擠進的阿金旋即被彈開。

「這種活動能藉由這次機會變得愈來愈多就好了,這是最快的辦法提升店里名聲,對吧?」

阿金硬要往兩人中間擠,接連撞向老師和笙之介,頓時一陣踉蹌,差點栽跟斗。

「阿金,你怎麼還像個小孩似的。用不著那麼急。」

面對朗聲大笑的武部老師,阿金朝他投以怨懟的眼神。一路上都是這樣的情形,笙之介走得很不安穩。

一行人越過大川到神由町後,輕快的鼓聲順著春風傳來。

眼前景象委實壯觀。

加野屋並不如笙之介想像那般是具規模的店家,店面將近四公尺寬,店內深長。亦即像「鰻魚洞」般的狹長建造,而狹長的一樓幾乎都是陳設商品的賣場。

客人不是穿過這處細長的賣場,而是在店面右側一條寬約兩公尺的小巷里邊逛邊買東西。地上鋪有踏腳石,還安設長板凳,甚至種植樹木,與其說是巷弄,不如說是一處細長的庭院

還比較貼切。在巷弄的另一側,有一棟外觀與加野屋相似的建築,似乎不是店鋪。今天這棟建築的一樓和二樓皆敞開所有窗戶,露出一張張滿懷笑容的臉龐。

穿過這兩棟建築包夾的巷弄,眼前是一片盛開的櫻花。這是加野屋的庭院。若是不走巷弄,從房子左右兩旁繞路的話,可以隔著包圍庭院的木板牆,眺望從氣派十足的老樹到姿態柔美的新樹皆有的十幾株櫻樹,枝頭上朵朵櫻花怒放。

沒錯,寬敞的程度足以用「眺望」來形容。

附有堅固門閂的圍牆木門,今天毫無顧忌地完全敞開,像笙之介這樣的參觀者全都是經那扇木門在庭院出入。一群年輕伙計穿著印有加野屋店名的短外衣和圍兜,不斷朝湧進的人潮高喊「歡迎光臨」。

從剛才便不斷傳進耳中的輕快鼓聲,是一名在庭院外側繞行,告知有大胃王比賽活動的男子所敲的鼓。男子一身像賣糖小販般的南蠻風服裝,以及前端突尖的鞋子,樣子很有意思,一大群孩子跟在他後頭走。

庭院里拉起繩子,區隔出參觀者的位置,而大胃王比賽似乎在場中央舉行。里頭擺了幾張長桌和折凳,還擺個大水缸。長桌的正面有兩列椅子,上頭放有小坐墊,這應該是為受邀的賓客所准備。一般的參觀者開始自行在庭院找地方坐。現場一片混亂。

「嘩……」阿金四處張望。「真應該早點來的。現場這麼擁擠,已經沒地方坐了。」

這時,武部老師朗聲笑道。「用不著擔心。喏,村田屋老板不就在那里揮手嗎?」

高大的武部老師越過站著看熱鬧的人潮,發現村田屋治兵衛的那對炭球眉毛。

「你們全都一起來啦。」

治兵衛喜孜孜地前來迎接眾人,帶著他們到繩子圍成的一塊方格席內。上頭鋪有紅色毛毯,還備有一個小火盆。

「草地很軟,可以直接坐。來,大家別光站著,快進來。」

「富勘先生呢?」

「他應該隨後會到。放心,他晚到也沒關系。方格席附贈餐盒和好酒。」

治兵衛很勤快地招呼眾人。

「阿金,你手上那包東西是什麼?放這邊。啊,阿鹿太太,一路上都在做生意吧。真勤奮呢。既然這樣就整桶給我,我拿去賣給加野屋的伙房。順便幫你推銷,說這是你作的醬菜。」

其他方格席的客人開始就座,孩子們開心嬉鬧時,櫻花花瓣翩然飄降。笙之介抬頭看得無比入迷。加野屋竟然有這麼漂亮的庭院,不知有多少財力。真不簡單,他們一定常出入于那些比搗根藩更有地位的大名家中。

——波野千和他們會有什麼關聯呢?

笙之介印象中的波野千頗有聲勢地位。

——如果只是生意往來就沒有查探的必要了。

盡管心里這麼想,但望著春意爛漫的景致,心情自然跟著愉悅起來,笙之介臉上肌肉放松:心想——先不管那麼多了。

另一方面,武部老師和太一根本沒半點賞花的心情。兩人干勁十足。

「我要參加大胃王比賽!」

「該怎麼參加呢?」

「我來替兩位帶路。」

治兵衛正准備帶他們到不是店面的另一棟建築,于是笙之介趕緊說道:

「請讓我看他們辦手續的情形,供日後參考。」

阿金緊跟在一旁。「村田屋老板,人還真多呢。」

她緊抓著笙之介的袖子,一雙眼睛眨呀眨地環視四周。

「加野屋另外有房子吧?這兩間屋子都歸加野屋嗎?」

「何止這兩間啊,他們的住家另有他處。就是庭院南側的那棟屋子。」治兵衛指向櫻樹對面的磚瓦屋頂。「下雨天來往于店面與住家之間,非得撐傘不可。真夠氣派的。」

「那這邊呢?」笙之介抬頭仰望那些窗戶,里頭露出一張張笑臉,應該是來參觀的人。

「那是貸席。是客人從自己喜歡的料理店帶菜肴來這里舉辦宴會,或做才藝表演。」

在這種宴席中出租器具也是加野屋的生意之一。

「加野屋最擅長的就屬伊萬里燒【注:以有田為中心的肥前國生產的陶瓷總稱。產品主要的集散港口為伊萬里,所以人稱伊萬里燒。】了。他們今天也邀請許多客戶,應該會擺出來招待。例如一個就價值五兩的大盤子。」

經他一說才發現,從貸席窗口探出頭觀看的人們服裝遠比庭院里的人來得稱頭。

「真厲害……」阿金發出一聲可愛的輕歎。「笙先生,世上竟然有人過這樣的生活。」

嗯——笙之介應道,對于阿金以人多為借口而不斷挨向他的舉動感到不知所措。

貸席一樓有專為參加大胃王比賽的人們設置的報名窗口。接洽男女老幼報名的負責人頭上纏著白頭巾。辦完報名手續的人們則將拿到的紅色、藍色、白色、圓點圖案的手巾卷好纏在頭上進行分組。

笙之介和阿金在一旁看太一報名。負責人很俐落地詢問姓名、住址、年紀、過去是否參加過大胃王比賽、到目前為止吃最多的紀錄為何,太一很豪氣地回答,但對方告訴他:

「小弟弟,你是沒有勝算的。最好趁現在退出吧。」

聽對方這麼說,太一嘟起了嘴。「為什麼!」

「因為今天來了很多大胃王名人。沒有外行人出場的份。」

江戶很久沒舉辦這種大規模的大胃王比賽,以前那些厲害的大胃王名人全趕來參加。這種「比賽」能成為一種娛樂就很令人驚訝了,沒想到竟然還有所謂的名人。笙之介聽得目瞪口呆。

「這次換我當上名人不就得了?」

太一很不服氣,呲牙裂嘴。治兵衛笑著居中調解。

「請您就當作是湊熱鬧,讓他參加。這孩子是佐賀町村田屋的自己人。」

負責人一聽到村田屋的名號,表情丕變。

「哦,原來是這樣。村田屋老板都這麼吩咐了,自然沒問題。小弟弟,你就賣力吃吧。」

「好!那我要參加鰻魚組!」

「哎呀呀,這可不行。鰻魚組和酒組只限成人。請選白飯組或點心組。」

太一鼓起腮幫子,直嚷著「不要,我要鰻魚組,我要鰻魚組」,就連治兵衛也勸阻他。

「以你現在的年紀,吃太多饅魚對身體有害。而且今天是第一次參賽,就選白飯組吧。」

太一接過圓點圖案的手巾。大胃王比賽最先比的是白飯組,接著是點心組,再來是酒組,最後是鰻魚組。手拿紅色手巾返回的武部老師,雖然目前滴酒未沾,但宛如赤鬼的臉龐變得更紅了。

「看來會是一場真正的對決。」

笙之介問,「像這種情況,做些事前准備是否比較好?還是說,餓肚子保持空腹比較好?」

武部老師呵呵大笑。「在下會好好地喝。因為是來賞花的。」他大搖大擺返回方格席。

笙之介望著太一的臉。「你打算怎麼辦?」

「我去吃點煎蛋。」

「還不行!等管理人到了再說!」

阿金制止,但太一置若罔聞。庭院里熱鬧地展開賞花酒宴。

「唉——真拿他沒辦法。」

「笙兄,你們也去。大胃王比賽是余興節目。得先欣賞眼前的櫻花才行。」

笙之介真正在意的事另有其他。「治兵衛先生,你好像和加野屋老板交誼匪淺呢。」

「是啊。對方還說,既然村田屋老板都這麼吩咐了。」阿金也在一旁頷首。

治兵衛顯得神色自若。「做我這種生意,各地方都有我的客人。他是賣我面子。話說回來,剛才負責的那名男子不是加野屋的人,是附近一家人力仲介店的掌櫃。今天應該是被派來幫忙。」

的確,穿著加野屋的短外衣和圍兜的男女著實不少,不可能全是他們店內的伙計。

「不過,您在大川這邊名氣不小。村田屋可是名店呢。」

面對坦然露出感佩之色的阿金,治兵衛的炭球眉毛往上挑,露出微笑。

「沒錯。我們村田屋算是名店。雖然財力連加野屋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不過,要是比誰人面廣,我可不輸他。」

「治兵衛先生,您邀請來方格席的客人都是什麼樣的人啊?」

阿金的提問令笙之介想起這件事。那方格席並非是專為富勘長屋的居民而設。

這次治兵衛的雙眉下垂。

「這個嘛……對方說,和我們坐一起,他覺得難為情,所以到貸席那里去了。我待會也會改到那里,你們就盡情使用方格席這邊吧。」

啊,對了——治兵衛輕拍笙之介的肩膀。

「本所橫川町代書屋的老板夫婦應該會連袂前來。他們與勝文堂很熟絡,勝六先生說會帶他們過來,笙兄,你可以好好利用這個機會。」

代書屋嗎?笙之介眉毛抽動——不,應該沒動。治兵衛的炭球眉毛也文風下動。

「這樣啊。謝謝你。」

治兵衛朝貸席走去,阿金仍抓著笙之介的手肘。

「笙先生,難得有這個機會,我們去逛逛加野屋。一個值五兩的盤子,不知道長怎樣。」



之介心想,那麼昂貴的商品不會擺在店頭,但他的猜測徹底被顛覆。

加野屋陳列的商品絢爛華麗,與眼前的櫻花相比毫不遜色。有的附上價目表,有的沒附,但沒附的應該價格更高。那些是挑好貨後,能與店家交涉價格的客人才會看的商品。

笙之介知道的陶瓷店都會將商品滿滿地堆疊在店門前,有時上頭還覆上一層灰,但加野屋就不同了。有的收在桐木盒,有的大方陳列,讓人看清楚五個有連續圖案的畫盤。果真如治兵衛所言,有許多出色的伊萬里燒,但不光如此,也有像笠間燒這種鄰近搗根藩的知名陶瓷產地的作品。

店內也販售玻璃物品。諸如色彩鮮豔的高腳酒杯、內側附有燈芯,宛如細長燈籠般的物品等等。詢問店內伙計後得知這是來自長崎的「洋燈」。

而令阿金看得無比入迷並贊歎連連的,是三十幾個擺在木框里的酒杯,顏色和圖案各有不同,而且不分開單賣。直接當飾品,配合不同的季節搭配。也有風格相近,附有十二生肖圖繪的酒杯,它的木框采塗漆處理。笙之介的目光被里頭一個直徑一尺多的大盤子所吸引。這是一個顏色鮮豔的藍染盤子,描繪一條撥開云端遨翔天際的飛龍。

——是升龍。

龍的腮鬃和龍須前端都塗上金泥,浮云就像為升龍開道般往兩旁流散,金龍與灰暗的云色形成強烈對比,不知是出自哪位畫師之手。繪畫若稍有閃失,大盤子的價格便會大打折扣,是一項艱困的工作。就連在紙上要畫出如此栩栩如生的飛龍也都不容易。

飛龍眼中棲宿著精光,活靈活現。確實像龍游九天。

「不知道這盤子用來裝什麼樣的料理呢?」阿金悄聲說道。

笙之介莞爾笑道,「不會用來裝任何東西。是用來當擺設欣賞的。」

「說得也是。不能用來裝糖煮地瓜哦?」

也不能用來裝煎蛋對吧?要是蒲燒鰻應該可以吧?那整尾的鯛魚生魚片呢?阿金一本正經地思考這個問題。她似乎逐一說出自己想吃的東西,模樣甚是可愛。

這里販售的並非全是富勘長屋的住戶買不起的商品。賣場角落有個大笊籬,里頭裝有茶碗和湯碗,向路人販售。其中完全看不到在本所或深川一帶的陶瓷店常看到的瑕疵品。

#插圖

「太一的茶碗邊緣滿是缺口。」阿金含著手指仔細端詳,笙之介這時決定展現一點男子氣概。所幸剛從治兵衛那里領取制作起繪的工錢。

「就當成今天請我吃煎蛋的回禮。」

你可以選三個你喜歡的碗——笙之介話一說完,阿金馬上兩頰泛起紅暈。

「可以嗎?真的可以嗎?」我不應該吵著要笙先生您買東西送我的——阿金咬著衣袖不斷蹦蹦跳,興奮的模樣仿佛背後著火。

「這是我對你的回禮。」

「既然這樣,那我先收下您這份心意。下次我們再一起去四目的夜市。到時候再請您買東西送我,好不好?這份心意我就先收下了。」

店員和客人都笑了,笙之介也難為情地急忙離去。阿金的兩頰更紅了,她拉著笙之介的衣袖。

「喏,在宣布了。大胃王比賽好像要開始了。我們快去吧。」

太一非常賣力,可惜他遇上這些對手。雙方實力相差懸殊。

在白飯組的大胃王比賽中,參賽者展現出不像是人類的水准。眾人在那名身穿南蠻服的男子敲一百下鼓前,比賽誰吃的量最多,而十五名參賽者中,吃最多的男子配了十杯開水,共吃下七十七碗白飯,令人嘖嘖稱奇。太一吃了二十二碗飯,敬陪末座,還就此倒下。

「什麼嘛。那家伙是怪物啊?」

詢問後得知,優勝者是淺草的茂左右衛門,五十五歲。十年前曾在當地舉辦的大胃王比賽中奪冠,當時他吃下八十二碗湯泡飯,令人驚歎。根本就是胃的構造不同。每當參觀者因難以置信或驚訝而發出歡呼時,盛開的櫻花便飄落四散。

至于點心組,各自以包子、羊羹、鶯餅【注:一種撒上青豆粉的豆餡糕點。】做喜歡的搭配組合,比賽看誰吃得多。奪冠的是麴町的米屋彥三郎,他吃了包子八十個、鶯餅二十個、羊羹十三條。這名男子不光吃得多,速度更驚人。點心一個接一個往嘴里塞,幾乎完全沒嚼便直接吞下肚。

「我光看就覺得飽了。」阿金按著胸口,沉聲低語。笙之介深有同感。

治兵衛邀請來的橫川町代書屋夫婦在點心組比賽時到格子席。絲瓜臉勝六也喜孜孜地和大家問候。

「這位是代書屋的井垣公三郎大人,以及阿陸夫人。」

勝六很鄭重地介紹,但這對夫妻倒完全沒半點架子。

「我是淪為浪人的禦家人【注:將軍直屬的武士,沒資格直接晉見將軍的身分低下者。】。當浪人前貧窮,當浪人後一樣貧窮。欠了村田屋和勝文堂一屁股債。」

他說起話來不顯一絲難為情,與富勘長屋的住戶一同觀賞令人瞠目結舌的大胃王比賽,打成一片。這對夫婦都年過六旬。摻雜白發,發量稀疏的發髻上停著幾片花瓣。老舊的衣服,搭上磨損的草屐,不過這對夫妻臉上透著開朗的光采。

他們的代書屋沒有屋號也沒店名。聽說在市街里,人們都稱呼他「井垣老師」。他主要辦理長屋或出租房屋的字據,很多顧客是長屋管理人。他還從事附近市街的郵務工作,所以不光是代寫書信,還會提供信件內容的建議,也常有人委托他代念來信內容。

「你在村田屋底下謄寫抄本吧?」

「是的。大多是教科書,不過最近也經手讀物。」

井垣老先生聞言,面露微笑,一副心領神會的神情。

笙之介眨眨眼。「這麼說來,井垣大人您也是如此?」

井垣的妻子早他一步笑出聲,朝笙之介頷首。

「村田屋老板就是這樣四處找擅長處理讀物的寫手。」

「村田屋老板想找到村田屋的馬琴老師【注:江戶後期劇作家。全名瀧澤馬琴。曾耗費二十八年的光陰著作《南總里見入犬傳》。】。我老早就請他另請高明了。」

年輕人,你要多加把勁,成功的話可能大賺一筆呢——井垣說得一派輕松,雖說他是浪人,但身為武士說起賺錢的事竟然臉不紅氣不喘,這在藩國里是不可能的事。

笙之介見這對夫妻為人和善,鼓起勇氣問道:

「井垣大人,我想請教您另外一件事……」

您可曾模仿過別人的筆跡?您開設代書屋,應該有承接過這種委托案的經驗吧?面對笙之介的詢問,井垣老生先並未太驚訝。

「畢竟這世上無奇不有。」他那老邁的皺紋與笑紋充分融合,眼角帶笑,態度沉穩地回答。「就生意上來說,我沒接過這樣的案子,但就算有也不奇怪。況且,模仿他人筆跡的事,大家應該都做過吧?」

「您這話的意思是?」

「看著范本習字。你不也做過嗎?不斷練習,想盡可能寫出和范本一模一樣的字。」

「哦……話是沒錯,不過,不可能完全一樣。」

「沒錯。每人都有不同的個性和特質。字各有不同。兄弟姐妹也都是不同的筆跡。」

笙之介與大哥勝之介的字截然不同。這也是因為個性、體格、愛好不同使然嗎?

「在下認為筆跡的不同,在于每個人眼睛的不同。」

「眼睛嗎?」

笙之介試著瞪大眼睛,井垣老先生似乎覺得有趣而呵呵輕笑。

「人們描繪出自己見到的事物。就這點來說,字和畫都是同樣的道理。看到的事物不同,照著抄寫、仿畫的結果也不同,這應該很自然。」

「那我請教一下。」笙之介前進一步問,「如果有人可以將他人的筆跡模仿得微妙微肖,就連被模仿的當事人也難辨真偽,那此人會是何方神聖呢?」

這個嘛——井垣老先生輕撫下巴。「此人應該能配合模仿筆跡的對象,更換自己的眼睛吧。」

更換眼睛。

笙之介沉思時,阿金朝他伸長脖子說道——可以別再聊這些艱澀難懂的事嗎?

「大酒王比賽要開始了。」

十三名參賽的男子登場,圍觀群眾歡聲雷動。武部老師將紅色的手巾綁在頭上,威風凜凜之姿宛如要報仇殺敵。

「武部老師還算是年輕的呢。」

難怪辰吉會發出驚訝的聲音,因為參賽者當中還有名駝背老者。

「酒量的深淺是天生的。與年紀無關。」井垣老先生的解釋,令眾人大為吃驚。

「這麼說來,我也會像我爹一樣,很容易喝醉嘍?」

「打從一開始別喝就行了。一旦成了酒鬼,要戒就難了。」

聽太一與阿金的對話,武部老師的夫人聰美嫣然一笑。

「懂得適可而止就行。也有人說,酒是百藥之長。」

「聽說武部老師很會喝酒。」

「是的,在我們的藩國,都稱呼我相公這樣的人是『笊』。」

不管再怎麼喝,都像用笊汲水般,酒只會從中穿過,完全不會醉。

「既然這樣就贏得冠軍,拿下五兩賞

金!」

聰美溫柔地望向興奮的太一,以及向父親加油的五名孩子,微微低頭說道:

「就是因為具有像笊一樣的體質,我相公才會失去奉祿。」

聽到這聲低語的只有笙之介與井垣老夫婦。其他人的注意力全放在比賽上。聰美似乎也僅告訴和他先生一樣是武士身分的笙之介等人。井垣夫妻互望一眼,夫人阿陸先開口道:

「這真是……是因為喝太多酒而造成職務疏失嗎?」

聰美的微笑轉為苦笑。「如果是那樣,就能怪自己疏忽而就此看開。」

聽說干杯不醉的武部老師,見一名酒品差的上司因喝醉而欺負同僚,出面阻止,把這名上司打倒在地,招來怨恨。對方喝得酩酊大醉,根本不知道適可而止,因此要加以阻止,非這麼做不可,但被他打倒的上司又惱又怒。醉鬼向來都是醒來後完全忘了丑態,所以他恨透武部老師。

「在工作上常被挑剔,被當牛馬使喚,但因為對方是上司,只能默默忍受,結果對方嫌他這樣的態度看了凝眼,甚至暗中偷襲他。所幸當時逃過一劫。」

——再這樣下去,不是我殺了對方,就是被殺。

「我相公苦思良久,決定拋棄身家和職務,帶我們一起逃離。」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原來他們吃過這樣的苦。笙之介重新端詳聰美那楚楚可憐的身影。

「從那之後,我相公說,再也沒有比酒更無趣的東西,就此不再碰酒。這次不知道吹什麼風,連我也很驚訝……」因為五兩的賞金可不小啊——聰美的低語帶有一絲不安。她望著開心的孩子們,眼中閃著淚光。

「他一定會贏的。」井垣夫妻安慰聰美,和孩子們一起為武部老師加油。參賽者各自坐在折凳上,負責擊鼓的人手持鼓棒。這時笙之介突然感到某人的眼神。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有這種感覺委實奇怪,但有人正注視著他。

他猛然抬頭,環視四周。視線停向貸席二樓的窗戶,驀然一驚。



感到吃驚的人不光是他,對方也一樣。在目光交會下,對方宛如全身凍結。那人在正面右手邊那扇扶手上設有花鳥裝飾的窗戶旁。笙之介就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般站起身。他往前走,窗內的人則逃也似地消失身影。他望見對方搖曳的黑發。

笙之介正准備往前沖時,一旁有人拉住他衣袖,他頓時一陣踉蹌。

「笙先生,怎麼了?」是阿金。

「嗯。」他再度戰戰兢兢地仰望窗戶,這次出現的是治兵衛。他一看到笙之介便露出苦笑,伸手抵向額頭,旋即縮進窗內。這到底怎麼回事?

「我臨時有急事。」語畢,笙之介甩開阿金的手,穿過歡聲雷動的圍觀群眾沖向貸席。大酒王比賽已經開始,鼓聲作響,就像在激勵各自端著紅色大酒杯灌酒的參賽者一樣,圍觀群眾也跟著數鼓聲響了幾下。笙之介著急地穿梭在人群中。在貸席的門口,腳上套著白布襪的治兵衛早在等候他。見笙之介快步奔來,治兵衛的炭球眉毛垂成八字形,一臉歉疚地縮著脖子。

「治兵衛先生!」

「真的很抱歉。」治兵衛接著又含糊不清的說些話,不知道是在解釋,還是在說明。貸席里的客人個個都和櫻花庭院里的圍觀群眾一樣歡騰,笙之介聽不清治兵衛說了什麼。

笙之介扯開嗓門地道:「剛才那個人,不就是櫻樹下的那名女子嗎!」那名留著切發,站在富勘長屋後方河堤的櫻樹下,讓人分不清是夢是幻的女子。就像只開一成的櫻花,顯得含蓄、孤寂,深深吸引笙之介目光的女子。

「笙兄,你先冷靜下來。」治兵衛安撫道,他身後是通往樓上的階梯。擦拭得晶亮無比,泛著黑光。笙之介朝上方望一眼。

「她在上面吧?治兵衛先生,你認識她吧?」

「是的,不,這個……」對方跑掉了——治兵衛笑著打馬虎眼,抓住笙之介的手臂。「你先過來一下。先脫鞋。用不著那麼急。」

笙之介並不急,他只是吃驚。話說回來,治兵衛真壞心。既然認識對方,一開始何不明說。治兵衛環視四周後打開樓梯旁的一扇拉門。

「就借用這個房間吧。」他朝笙之介招手。走進一看里頭是架高的日式房間,約四張半榻榻米,空無一人。治兵衛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擅自坐下,請笙之介也就座。

「可是……」

「你坐就對了。」

始終站著的笙之介在與周遭的喧鬧隔離後,發現自己確實莫名心急。

一名小小的武士,竟然為了女人而大呼小叫,實在不成體統。

「做出這等不得體的舉止,請您見諒。我似乎也因賞花而沖昏頭了。」

這次換笙之介縮起身子,治兵衛眯起他銅鈴般的大眼,望著笙之介微微一笑。

「那位小姐名叫和香。芳齡十九。是我們店里的顧客。」

原來是顧客?既是這樣,治兵衛何止是認識。當初他聽聞那名女子留切發時,應該馬上就會想到是誰才對。

「關于她的來曆嘛……」治兵衛把手揣進懷中,時而一臉苦惱,時而一臉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請恕我無法明說。不過,她就住你們附近,才會一早出現在河畔邊。」

「那她今天為何會出現在這里呢?」

笙之介問話的模樣顯現出他心里急,但為了顧及體面而極力忍耐。治兵衛一時忍俊不禁。

「是我邀請她來的。想安排你們見面。」

安排見面?笙之介一時變得結結巴巴。「我、我並沒有要、要求你這麼做啊。」

「可是你不想和她見面嗎?很想知道她的真實身分吧?」

「話是這樣沒錯……」

「笙兄你還年輕,用不著一副木人石心。看到漂亮的姑娘會惦記在心也是理所當然。」

治兵衛直言後,突然轉為落寞的眼神,明明四下無人,仍壓低聲音。

「和香小姐平時幾乎足不出戶。當我聽聞你提及此事,我其實頗為訝異。」

咚、咚、咚,櫻花庭院的鼓聲愈來愈激昂。四周歡聲雷動。

「藏在深閨人未識嗎?」

治兵衛頷首。「父母確實對她百般呵護,但她藏在深閨的原因並非如此。倒不如說她父母很擔心她關在深閨不願出來,可是他們很了解和香小姐的脾氣,無法硬拉她出來。」

聽治兵衛這麼說,笙之介猜出這位名叫和香的姑娘似乎有某種問題(而且還相當複雜)。

「這次帶她到這來也是我和他父母苦口婆心一再勸說。但緊要關頭時,和香小姐卻又說她覺得難為情。」說到這里,治兵衛朝笙之介微微一笑。「不過,她肯到這麼熱鬧的地方是萬幸。這都是笙兄你的功勞。」

治兵衛說這是他的功勞,但笙之介一頭霧水。「我做了什麼嗎?」

「有啊。笙兄,你對和香小姐的切發感到很吃驚吧?」

「是的。」

「你覺得和香小姐是位美女,猶如櫻花精靈一般,對吧?」

「是啊。」身為一名武士,說這樣的話不知是否恰當,笙之介一面暗自思忖著這個問題,一面在治兵衛的引導下回答。

「那位姑娘的額頭……有點凸,看起來很可愛,笙兄連這點都發現了吧?」

「你連這個都告訴對方嗎?這反而會讓她覺得不舒服吧?」

「不,一點都不會。」治兵衛緩緩搖頭。「哪會不舒服啊。吃驚倒是有一點。」

笙之介略顯退縮。「明明是武士,卻躲在一旁偷窺,她應該對這樣的無禮之徒感到吃驚。」

「不不不,和香小姐在河畔那株櫻樹下時並未看到笙兄你。不過她跌倒時,聽到面向河川的富勘長屋傳來合上紙門的聲音,她急忙往聲音的方向望去。所以她心想,應該是被人看到了。」

這樣我不就真的成為一名偷窺漢嗎?笙之介內心羞愧難當。

「別擺出那種臉嘛。」治兵衛顯得泰然自若。「我告訴和香小姐,笙先生是一名年輕武士,替我做書本抄寫的工作,她聽了之後松口氣。我還跟她說,對方不是什麼怪人,也不是個心術不正的男人,這點我村田屋治兵衛可以擔保。」

和香的想法有了變化。治兵衛很用力地強調——這真的很難得,可說是前所未聞啊。

「她說,就算站在遠處也無妨,我想看看笙先生是什麼樣的人,所以我馬上打鐵趁熱地對她說——別這麼說嘛,直接和他見個面,一起賞花吧。」

結果失敗了——治兵衛的眉毛微微一挑。「我好像太心急了。」

為什麼會吃驚?什麼難得?怎樣心急?治兵衛說的話沒頭沒尾。

「我聽不太懂……」

「聽不懂吧?」治兵衛很大方承認,神色自若。「目前應該還聽不懂。我會依序告訴你。」

他說起話來完全沒照先後順序。治兵衛為何這麼興奮呢?

「我剛才指著你說『古橋笙之介先生就是坐在格子席的那人』,和香小姐才從窗戶往下望。」

和香應了聲「這樣啊」,直直望向笙之介。

「她是一頭切發吧?」

「是的。所以我一眼就認

出來了。」

「真是難得啊。這麼一來,笙兄便算是第二次見到留著切發的和香小姐了。除了她父母外,再也沒人這麼常見到她,就連我也沒仔細見過。」

笙之介腦中一片混亂。「這話怎麼說?」

「和香小姐平時都披著頭巾。別說是那可愛的額頭了,就連眼睛上方也全用頭巾遮住。若不做這樣的打扮,她絕不會在父母以外的人前現身。」

笙之介雙唇緊閉,定睛注視著治兵衛。治兵衛那對炭球眉毛完全水平,銅鈴般的大眼雖然含著笑意,但眼神無比認真。

「就一位年輕姑娘來說,這是很古怪的習慣。但和香小姐就是這樣,有某個原因令她這麼做。」

笙之介試著回想櫻樹下的和香,以及從窗口凝睇他的和香。她的切發隨風飄動,輕覆在她的前額和臉頰……

「但笙兄你沒發現這點。兩次都沒發現。而且你覺得她很美,認為她的額頭很可愛。完全沒受到和香小姐其他『特點』的影響。笙兄,你就是這麼有眼光的人。坦白說,我也頗感驚訝。」

所以一開始笙兄你問我切發女子的事時,我故意裝不知情含混過去——治兵衛說。

「我認為得先讓和香小姐知道有你這麼一個人,再向她確認是否可以讓你知道她的事。」

笙之介原本緊閉的雙唇,嘴角略微下垂。

「確認過後,和香小姐說可以告訴我關于她的事了,是嗎?」

「沒錯。因為她對于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很感興趣。」

「一切只因為我沒發現和香小姐的『特點』。」

治兵衛頷首,注視笙之介雙眼。笙之介拿定主意問:「她的『特點』到底是什麼?」

治兵衛似乎也拿定主意,他先瞪大眼睛才接著回答:「我問過和香小姐,如果笙先生問到這點,我是否可以回答。她說可以。不過,要是告訴你的話……」

——那位古橋先生應該就不會想再見我了。

「所以她說可以告訴你無妨。」

笙之介沉默片刻。他既非感到猶豫,也不是在思索。他只是希望盡可能用果決的口吻回答。

「她這樣斷言,我覺得很意外。」

這樣的回答實在不夠果決。治兵衛撫掌大樂。

「這就對了。不愧是笙兄。」年輕真好啊——治兵衛很開心地說,接著又補上一句。

「和香小姐有胎記。臉和身體的左半邊都長有紅斑。」

笙之介垂落的雙唇閉得更緊了,幾乎看不到嘴唇。

「所以平時她都戴著頭巾。和服也都會特別將左袖作得比右袖長。為了遮掩她的手背。」

接著治兵衛就像在等著看笙之介如何回答,一雙大眼骨碌碌轉著。

「我完全沒發現。」笙之介擠出這句話。因為和香看起來就像櫻花精靈。只看到她烏黑的切發、烏黑的雙瞳及仿佛映照出櫻花淡紅的白皙雙頰。看起來真的是這種感覺,令他怦然心動。

「聽說冬天到初春這段時間,紅斑會略微變淡。夏天時最為嚴重。」

治兵衛表情扭曲,一副很痛苦的模樣。

「聽說有時會疼痛、發腫。和香小姐剪成切發,也是因為她無法梳發髻。因為要梳發髻就得拉扯頭發,而且發油也會傷害她的肌膚。」

笙之介想要好好說句話,但始終理不出頭緒。他到頭來簡短說一句。「切發很適合她。」

治兵衛笑彎腰。「真高興你這麼說。原來如此。」他再度樂得直拍手。

「和香小姐剛才從窗戶探頭時脫了頭巾。之前她一直都戴著。」

她應該是想讓笙兄看清楚她的胎記吧。

「但笙兄你兩次都沒看到。第一次和第二次都不是因為離得遠沒看見。在那樣的距離下,一般都會發現她臉上的紅斑。換作其他人,就算沒能看清楚那是紅斑,也會當那是臉上的陰影。」

不知何時,櫻花庭院的鼓聲止息。鼎沸人聲遠遠隔著拉門傳進來。

「……我是不是做了很失禮的事?」

「不,哪兒的話呢。」治兵衛加重語氣。「這證明笙兄你好眼力,懂得欣賞『美』的眼力。你看到的不光是表面,而是事物的真實之美。」

治兵衛似乎頗感佩,但和香不是落荒而逃嗎?

「和香小姐膽子很小。」

這也難怪——治兵衛柔聲道。

「而且她對人充滿不信任。她剛才逃走時,還說了一句像在鬧脾氣的話。」

——古橋先生下次看到我的胎記,就會發現我才不是什麼櫻花精靈,我根本就是個妖怪。

「她以為自己很堅強,但其實快哭了。因為看到了你,和香小姐也動了心。」

「請你別挖苦我。」笙之介知道自己羞得滿臉通紅。

「我沒挖苦你。我這是高興。如何,笙兄,要不要與和香小姐好好認識一下啊?她也喜歡書,你們兩人一定很合得來。沒錯,一定很合。」

瞧他說話的口吻,簡直像媒婆。

炭球眉毛堆起歡喜的笑臉,一時令笙之介看傻眼,他苦笑道:

「治兵衛先生,沒想到你這麼會強人所難。」

「哦,是嗎?」

「如果和香小姐有這樣的苦衷,你還帶她來這種賞花會就太過分了。這根本就是強人所難。應該按部就班來才對。」

盡管遭受指責,但治兵衛並未怯縮,反而更積極。

「之前她說什麼也不肯改變,我才試著在背後推她一把。我認為試試看總是好的。不過今後我會注意,不再為難和香小姐。總之,此刻我們的談話,可以說給和香小姐聽吧?」

我根本就是個妖怪——和香這樣說道。但笙之介不顧一切地飛奔而至,卻是因為從二樓探出的臉是那位櫻花精靈。請不要說自己是什麼妖怪。你明明就貌如天仙。

笙之介道,「我對當時讓和香小姐受驚深感抱歉,如果你能好好代我轉達這點,我就同意。」

我明白了——治兵衛深深一鞠躬。隔一會,看著一臉心滿意足的治兵衛,笙之介突然回過神。今天我來這里做什麼?可不是來這里開心賞花或為這種輕浮事而臉紅。我得振作一點。

「這次換我請教你一個問題。」

請附耳過來——笙之介招招手,治兵衛納悶地眨著眼,把臉湊近。

「有什麼問題?」

「治兵衛先生,你今天特地為我們准備賞花的格子席,是東谷大人的吩咐嗎?」

炭球眉毛揚起,變成倒八字,額頭上擠出三條皺紋。「啥?」

笙之介迅速地悄聲說道,「我知道你很會裝糊塗。我希望你坦白告訴我,今天這都是東谷大人的安排嗎?」

治兵衛打量笙之介半晌後,再度搖搖頭。「不,東谷大人什麼也沒對我說。」

這單純是偶然嗎?因為是遠近馳名的賞花宴和大胃王比賽,幾件事剛好重疊在一起,治兵衛什麼也不知道。當笙之介暗自思忖時,治兵衛自行做出另一番揣測。

「笙兄,你以為東谷大人對你那木人石心的模樣看不下去,要我替你想想辦法嗎?不不不,你想多了。這完全是我個人的主意。」

要利用像治兵衛這樣的好人,心里實感歉疚。但機會來的時候若不利用,那就真不知道待在江戶的目的為何了。不能再蹉跎光陰。

「治兵衛先生,可以請你幫個忙嗎?」笙之介聲音壓得更低了。「村田屋一直都在找尋新的寫手吧?」

「前提是一位能力不錯的寫手。」

「可以請你在這場宴席里廣為宣傳嗎?就說你很需要一位嫻熟文書工作的寫手,最好能夠完全模仿原書的筆跡。」

「這是為什麼?」治兵衛頗感詫異。「模仿畫還能理解,但你說要完全模仿筆跡。抄本的工作需要這樣的技藝嗎?」

「這可難說。完全仿效筆跡,是抄本工作的極致,不是嗎?」連笙之介都覺得自己真是舌粲蓮花,但這並非他臨時想的說詞,打從決定要來賞花的一刻起,笙之介便在構思此事。「我看過《料理通》後心有所感,不光是圖畫,就連文字也有難以言喻的味道。組合之下有其精妙之處。若能完全仿效,豈不妙哉。」

「話是這樣沒錯。」

「拜托你。如果有人身懷此等絕技,我想向他學習。最近我一直在思考此事。」

嗯——治兵衛摩娑著下巴,將話題拉回和香身上。

「和香小姐也寫得一手好字呢。」治兵衛嘴角輕揚。

「既然這樣,我愈來愈期待與她見面了。」笙之介強忍心中的歉疚,擠出微笑。

「難得今天聚集這麼多人。」治兵衛望向貸席熱鬧的人群。「既然這樣,我就試試看吧。不過,真有這樣的人嗎?」

應該有這號人物存在吧——笙之介在心中低語。



櫻花花瓣點點浮散于水面。

此時櫻花精靈仍棲附在這些花瓣上,組成船隊和花筏,搖著櫓往前劃去,不斷吆喝。梨枝告訴他,再過兩天,整個池面的景致猶如鋪上一層櫻色地毯。櫻花一旦開始凋零,速度便快得驚人。笙之介向川扇借來小船和釣竿,泛舟于不忍

池上。他得知東谷常垂釣的場所,將小船劃向該處。

在上野森林的櫻樹包圍下,池面映照著藍天,不時有浮云從頭頂掠過,這時驀然暗影籠罩,待浮云散去後,原本的朗朗云天又重現——望著池面的光景變化,頓時感覺釣魚的事變得不再重要。他立起櫓,仰身躺下,雙手負于腦後,隨著小船搖晃。

藍天好近。感覺就像往小船上緊貼而來。如果現在坐起身環視四周,恐怕不忍池、運河、川扇全都消失不見,就只有眼前藍天包覆四周。

在藩國時,只要登上高處就會有這種感覺。父親宗左右衛門喜歡登山,春秋兩季常上山健行,順便摘采山菜。笙之介常跟著。去時背上的籠子是空的,回來時裝滿柔嫩的山菜新芽。秋天時還會摘采野菇和五葉木通。父親教過他,不論摘采何種山菜,都不能搜刮一空,得特地留下一些。

——這是山林對人們的恩澤,我們只是請山林分一些生命給我們。

原本就少言寡語的父親就算外出,話還是一樣少。自笙之介懂得這種原則後,父親變得更寡言。兩人不發一語地愉悅而行,互相出示彼此摘采的山菜,用纏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臉。有時笙之介差點就要碰觸藤漆【注:一種有毒植物。】或是摘采毒菇,父親都會大喝一聲「喂」,笙之介總尷尬地搔著頭。

他停下動作,抬頭仰望,藍天占滿天空,和緩的山坡前方是整片城下町。搗根藩險峻的山地位于遙遠的北方,那令人望之卻步的姿態,不論是從城下眺望,還是在登山時仰望,一樣凜凜生威。

但父親說——搗根的群山不管遠看多麼險峻,它們都是像屏風般守護我們的溫柔高山。這廣闊的世界,有更多險峻的高山,那些高山不會賜給人們恩澤,而是一有機會就想把人排除在外,是難纏的敵人。

——住在搗根的我們真是有福報啊。

不管到哪都只有一片天空。不論身處哪座山,哪個地方,頭上都是同樣的天空。

此時在春水氣味的包覆下,隨著小船晃蕩的笙之介仰望的這片天空下,他母親和大哥也在。他們現在過得怎樣?在忙些什麼呢?

笙之介今天以這身奢侈的打扮拜訪川扇,並不是來這里悠哉沉思,而是前來洽談制作川扇起繪的事。梨枝說——我剛好在作春天的糕點。

她建議笙之介在她作好前,可以先去池上垂吊——等您回來後,我再沏茶招待您。

笙之介劃船離岸,接著被他仰望的蒼穹深深吸引,不知不覺間陶醉茫然,闔上眼。

在昨天那場大酒王比賽中,武部老師最後屈居第二。參賽者大多都喝兩、三升的酒,武部老師輕松以三升裝的酒斗喝了兩斗,至于冠軍則是家住小石川的一位姓天本的禦家人,他以五升裝的大碗喝了兩碗,之後喝了十杯茶便馬上酒醒,只能說比太一遇上的對手還要難纏。

這位姓天本的禦家人,年紀與武部老師相仿,但體格很弱小,足足小老師半圈。這樣的身軀怎麼裝得下這麼多酒?驚詫無比的阿金,可沒忘了逼問笙之介剛才的去向。

「笙先生,這可是武部老師這輩子最重要的勝負呢,你跑哪兒去啦?」

笙之介坦然道歉,並向她扯個謊,說他本以為看到一名朋友,結果認錯人了。

武部老師直說自己慚愧,夫人聰美頻頻在一旁安慰,笑得無比燦爛。他們看起來不顯沮喪之色,這令周遭人的心情跟著放松不少。井垣夫婦也大力贊揚武部老師的賣力表現。

一行人熱鬧地享受賞花之趣,品嘗餐盒料理和阿金的煎蛋,就在眾人准備結束時,富勘這才現身。他身旁沒帶女人,獨自前來。

「老師,你故意放水對吧?」

富勘重新綁好他長長的短外罩衣繩,悄聲對武部老師說道,這番話傳進笙之介耳里。

「我是不會看走眼的。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位禦家人向你拜托對吧?」

他無論如何都需要那五兩的賞金。

「五兩對老師來說也是很大一筆錢。重感情的人就是這點不好。」板起臉孔訓戒的富勘,眼中也帶著笑意。武部老師掛著微笑,默不作聲。「不過,以今天的情況來看,像老師你這樣憑著自己的才干,只要有心就不愁沒錢賺的人,日子過得遠比官位低下的武士還輕松呢。」

這世道還真是奇怪啊——富勘低語。

池畔某處傳來一聲鶯啼。笙之介睜開眼,霍然起身,環視眼前春日的池面。

梨枝來到川扇前。她面向笙之介,手按著衣袖,微微揮手。

——我直覺可真准。

還是說,剛才那聲鶯啼是梨枝小姐模仿的聲音?她會這招也不足為奇。

「這是家母親手傳授的。」眼前是形狀模仿櫻花的可愛練切【注:日式糕點的一種。】,是春天的糕點。

「以盤子裝盛飄落的櫻花,品嘗其風味——就是這樣的一種風情。」

我要享用嘍——笙之介行一禮後開始品嘗。梨枝替他沏茶。開水先以容器盛裝,冷卻再移往茶壺,光是把水注入茶葉中就散發出濃郁茶香。這就是所謂的玉露吧。此乃笙之介初次品茗的絕頂好茶。在他平日的生活中,當然無緣品茗,每次與東谷在此地用餐,飯後喝的都是番茶。

一口糕點送入口中,甘甜的白餡在舌上柔順融解。一旁點綴的紅色枸杞,突顯出練切的櫻花。

「聽說枸杞對眼睛疲勞頗有療效。」梨枝嫣然一笑。「最適合笙之介先生您了。」

看您好像很忙呢。

「托您的福,在江戶有很多事等著我學習。」

東谷告訴梨枝,笙之介從藩國到江戶求學。不過游學的費用得自己籌措,才在村田屋的治兵衛底下工作——關于這件事,你這麼說就行了。她不是會打探你底細的女人。

「不過,最近總是被工作追著跑,學問的事都擱一旁了,真是不應該。」

梨枝又是一笑。「笙之介先生的工作,應該也算是學問的一環吧。」

「制作起繪的工作也算嗎?」笙之介不自主地貶低起自己。不,這也許是在撒嬌。

今天東谷不在,梨枝的發髻梳的是島田崩。煙花女子常梳這種發型。雖然川扇是家小小的河船宿屋,但好歹是一店之主的梨枝看起來比平時沉穩,甚至給人一股威儀之感。

——梨枝小姐很適合梳這樣的發髻。笙之介腦中浮現這樣的念頭。

梨枝眼中閃著光輝,「您真的會幫我作川扇的起繪嗎?」

「當然,只要梨枝小姐您願意的話。」

我太高興了——梨枝雙手合在胸前。「剛才我說過,我小時候見過八百善的起繪,當時覺得它好美、好有趣,深深烙印在心中。日後我一直記得此事,無限憧憬。」像這樣的小店——她無比慈愛地環視房內。「照理是不可能作出像八百善那樣氣派的起繪,但如今我有機會實現夢想,真教人高興。」

「梨枝小姐。」

在白餡的柔滑口感下,笙之介順口說出心里的問題。

「您老家原本是開料理店嗎?」

梨枝微微眨眨眼。雖然沒露出排斥的神情,但笙之介對自己的提問深感後悔。

「請原諒我的失禮。我只是想,令堂作出如此高級的糕點,想必對料理有獨到之處。」

梨枝對不知所措的笙之介投以一笑,露出沒塗黑的一口貝齒【注:日本明治時代以前,已婚女性有將牙齒塗黑的風俗。】。

「請您不必慌張。您沒有任何失禮之處。」

「是……」

「家父昔日曾在淺草做外燴生意。我是外燴店老板的女兒。」梨枝雙手並攏置于膝上,接著道,「我們的生意是在賞花或坐船賞煙火的日子提供外燴,所幸顧客的風評不錯,後來不光做外燴生意,還拓展生意市場,做起在貸席作菜的生意。」我們的顧客都很挑嘴,很多常出入料理名店。「關于八百善這家店的事,我也是從這些顧客口中得知。」

原來是這麼回事。

「有顧客建議我們別再做外燴,或轉給別人做,改開料理店,但家父始終不願放下外燴的生意。這項生意不是重奢華即可,重點是用心,家父喜歡的就是這點。」我父母都很堅持原則——梨枝笑著說。「身為女兒的我這樣說或許有老王賣瓜之嫌,不過他們真的是感情很和睦的一對夫妻,所以家父應該很希望能和家母一起作菜。若是開料理店,女人就不能進伙房了。」

伙房嚴禁女人進入。

「城里和大名宅邸也一樣。替主君備膳的全是男性。」

梨枝頷首,「人們說女人的手較溫熱,碰過生肉後,味道會折損,或者是女人性情不定,常會因天氣或風向不同而改變調味,所以不可信賴。」

最重要的是,女人天生汙穢。

「男人還真是不可思議。明明疼愛女人,誇女人美,又嫌女人汙穢,避而遠之。」

談話的走向變得有點古怪,所以笙之介專心品嘗盤里的練切。梨枝重新替他沏茶。

「我父母真的是鶼鰈情深。」她以溫暖的語調說道,顯得無限懷念。

「就連過世的時候也是一起。店里生意靠我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

,最後只好頂讓給別人。」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是怎樣的一個過程、當時梨枝又吃多少苦,她一概沒提。

「不過,現在我是這家店的主人。」她又流露出慈愛、疼惜的眼神,望著這個小廂房的橫梁、天花板,以及門楣。「我認為,我父母一定很替我高興,因此我不時會作父母的拿手菜,從中得到快樂。」笙之介回以微笑,「我常吃的那些菜肴,都是梨枝小姐您親手張羅的吧?」

「是的,當中投注了我的用心。」梨枝微微低頭行禮,接著像突然想到什麼似地悄聲道,「不過,東谷大人現在炊飯的技巧進步不少呢。」

吃完茶點後,笙之介攤開他帶來的矢立【注:攜帶式的筆記用具。里頭有毛筆和墨壺。也有人拿它作為防身用武器。】和裝訂的紙本。要制作起繪,得先知道川扇准確的屋內格局。梨枝揚手拍了幾下,喚來年輕的女侍和在伙房里幫忙的一名年約四十的男子。之前到川扇都只會和他們打聲招呼,不會聽他們報上姓名。

「我叫阿牧。」女侍很恭敬地以三指撐地行禮。她有雙圓眼,雖然膚色略黑,但長得很可愛。「平素承蒙關照,感激不盡。」

笙之介受之有愧。他是個從未掏錢付帳的客人。男子名叫晉介,原本是一位船夫。

「我後來得知他刀法了得,就讓他在伙房里工作。」

不忍池捕獲的魚如果要料理,這一帶就屬他的手藝最好——梨枝說道,晉介一臉難為情。

四人一起確認過川扇的格局,笙之介將它畫下。如果要制作起繪,哪個季節最合適?每間廂房要以什麼當裝飾?針對這幾個話題,他們討論得頗為熱絡。阿牧說起話來口齒伶俐,晉介則不像會炒熱氣氛的人,不過,像他這樣的角色安插在女主人與年輕女侍中間,正好合適。

盡管長相和體格都不同,但晉介的為人令笙之介想起亡父。他心想,晉介一定也喜歡狗。

「老板娘,我看還是春天合適。」阿牧主張要「春天的川扇」。

「這個時節剛好池之端的櫻花盛開,不忍池的池水一片翠綠,是川扇最美的時候。」

梨枝傾向同意她的意見,但她難以割舍秋天的楓紅。

「我認為池水清澈的時節也很美呢。」

如果是川扇的起繪,我希望將水邊的景色也畫進去。兩人的意見都不無道理。

「既然這樣,干脆就作春天和秋天兩組吧。」

嘩,這麼豪華——梨枝頗開心,一旁的晉介陷入沉思。

「晉先生,你怎麼看?」

在梨枝的誘導下,晉介若有所思地開口,「古橋先生,您說的起繪,除了店里的裝飾、花朵、餐具外,連顧客也會一並畫進里頭對吧?」

「這有可能辦到。」

梨枝說過,八百善的起繪里,有的連顧客也畫進里頭。

「晉先生,你是不是有什麼想法?」女人們移膝向前。

「我喜歡這座池畔的冬日景色。」晉介低聲道,「在枯木林立的池之端,水邊微微降下寒霜,仿佛只要邁步前行,霜柱便會發出聲響……」

這樣別有一番寂靜之美呢——阿牧講出這句頗有學養的話來。「但這樣不是很冷清嗎?」

「外頭只有單調的白色景致,這樣反而映照出店內的顏色,不是嗎?」

笙之介用力一拍膝蓋。「原來如此。這樣加進客人更合適。」

再加上客人的服裝,使店內店外的顏色形成強烈反差。或許還能進一步蘊釀出戶外的寒冷、川扇內的溫暖,以及燈火的顏色。不,前提是笙之介是否有這等水准的畫功。

「說得也是……」梨枝也興致高昂。「如果外頭是冬天,壁龕的鮮花、掛軸、菜肴,餐具,就有必要特別設計了。把我們現有最高級的東西全用在起繪中吧。」

現場氣氛一團和樂,笙之介也有點得意忘形。「昨天我參加了陶瓷店加野屋的賞花會。」

哦,神田伊勢町的加野屋啊——阿牧說。

「聽說舉辦了大胃王比賽。」晉介也知道此事。果然是遠近馳名。

「不論是櫻花還是大胃王比賽,都令人大開眼界,不過那家店擺出的商品也很出色。你們店里可有使用加野屋的餐具?」

「不,一直沒那個機會。」但我見過幾次——梨枝說。「把一個大木框隔成許多方格,擺上許多酒杯,當成裝飾,令人贊歎。」

「我也見過那個。真的很美。」

「其實我會偷偷模仿過。」梨枝像個小姑娘似地吐舌頭扮個鬼臉。

「東谷大人一眼就看穿了,他說這樣無聊透頂,別再這麼做了,訓了我一頓。」

東谷不喜歡那種設計是嗎?

「那些酒杯五顏六色都有,為了收進木框的隔間里,形狀和大小不是得全一致嗎?他說這樣很無聊。」

——因為酒杯會左右酒的味道。要隨著酒的甜味、甘醇、芳香來搭配不同大小和開口的酒杯。如果搞成這樣,不就只能選用固定的酒杯嗎?

哦——笙之介頗為驚訝。阿牧也是,晉介則笑咪咪的。

「古橋先生,除了酒杯外,還有其他東西吸引您的注意吧?」

在這圓融的提問下,笙之介頷首。

「有個大繪盤。藍色背景,上頭畫著一條栩栩如生、幾欲從盤中飛出的升龍。」

在冬日景色的川扇里擺上這麼一面繪盤,不知會是何種光景。笙之介任憑想像馳騁。在周遭低調的顏色下,面向池畔的廂房壁龕里擺著這麼一面繪盤,上頭有條遨翔天際的飛龍。

「價格很昂貴嗎?」

「上頭沒標價。」

原來如此——梨枝與阿牧相視頷首。

「請東谷大人幫個忙吧。」梨枝就像自書自語般,眯起眼睛低語。

談完事,將佩刀插回腰間,正准備打道回府時,笙之介再度得意忘形起來。由于晉介和阿牧都離開,現場剩梨枝一人,于是他說話就少了顧忌。

「梨枝小姐。」

「什麼事?」

「想請教您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呢?」

「是關于年輕姑娘……」他話出口後頓時羞赧起來。梨枝的眼神溫柔,此時看起來反而刺眼。

「我惹對方不高興。」

「哎呀,怎麼會這樣呢。」

梨枝一臉認真,沒半點嘲諷之色。話說一半反而尷尬,于是笙之介索性一口氣把話說完。

「我不奢求像剛才練切那麼好的東西,但有沒有其他糕點可以……」

「您是想送對方,當作是賠禮,討對方歡心嗎?」

梨枝果然善解人意,令人佩服。

「是的。」笙之介頷首。「您知道江戶市內哪家店比較合適嗎?」

「笙之介先生,您太見怪了。」我來替您作吧——梨枝拍胸脯保證。

「要適合攜帶又可以延長保存期限的糕點吧?」

「不,我哪好意思提出這樣的要求。」

「當然了,我會收取費用。請包在我身上。」

雖然笙之介羞得臉都要冒火了,但還是松口氣。「慚愧。」

「馬上就要用到嗎?」

什麼時候會用到呢?什麼時候能見到和香呢?

「目前還不清楚。」

這樣的回答應該很古怪,但梨枝並未流露詫異之色。

「我明白了。我會做好准備,隨時等您吩咐。能做這樣的構思,我也很開心,無比雀躍呢。」

梨枝小姐真是令人折服啊——一路上笙之介一道想著此事,飄飄然返回富勘長屋。剛鑽過那扇斜傾的木門,阿金便朝他飛奔而來。

「笙先生!」阿金抓著他的衣袖悄聲說道——你有客人。

「是一名臉色蒼白的武士。你知道是誰嗎?」

笙之介原本飄飄然的心情,頓時像櫻花般紛飛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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