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坐在台階上的人物確實氣色不佳。他個頭矮小,身材清瘦。至于年紀……不易判別。應該介于四十到六十之間。雖然這樣的猜測很草率,不過此人的長相就是給人這種感覺。一身旅裝,但沒戴斗笠。身上衣服嚴重破損,兩腳滿是沙塵。小小的肩搭行李,曆經風吹日曬雨淋,嚴重褪色。

簡單一句,就是一臉窮酸樣。

「閣下是古橋笙之介先生嗎?」

兩人一碰面,對方馬上起身直逼而來。對方冷不防把臉湊向面前,笙之介不禁後退一步。

「我再請教一次。閣下是古橋笙之介先生嗎?」

一臉窮酸樣的武士,步步逼近步履踉蹌的笙之介。

「沒錯,我就是古橋笙之介。」笙之介驚慌地回答道,這時,一件怪事(確實夠怪)就此發生。那名不遠之客突然垂落雙肩,露出一臉頹喪的表情。

「唉——」他長歎一聲,單手抵向額頭。「又弄錯了。」

就在這時。

咚!一直敞開著的房間紙門,猛然發出一聲巨響,從門檻上脫落。笙之介早習以為常,但這名客人大為驚駭。「啊!」他一躍而起,奔向門邊,想將它修好,笙之介急忙攔阻。

「請、請不用費心。」

富勘長屋每一戶的房間紙門都大同小異。想要順利開關,需要特殊技巧。住戶都懂得個中訣竅。笙之介嗨咻一聲,重新將紙門裝回門檻。這名客人一直呆立著注視眼前這幕,當笙之介轉身面向他時,他急忙行了一禮。

「真對不起。在您外出時擅自走進屋內。」

與其這麼說,不如說是阿金向這名客人說「笙先生應該快回來了,請您在屋里等」,引他進門。這名客人應該是認為即便是如此破舊的長屋,當屋主外出要等候時,關緊房門乃無禮之舉,所以特地打開房門。由于他不懂開門的方法,紙門才會脫落。

——是位正派人士。不過,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找我所為何事?

剛開始聽阿金提到「臉色蒼白的武士」時,笙之介腦中馬上浮現幾張臉。從臉色一點都不蒼白的大哥勝之介,到臉色比蒼白更沒生氣的佐伯老師,一連想到好幾個人,全都是藩國人。笙之介完全想不出來哪位是他認識,但阿金從未見過的武士。

像搗根藩這樣的小藩,藩士彼此認識。就連笙之介這種不太受人注意的家中次男,大家也都知道他的長相和名字。那種備受拘束的感覺,就是小藩的生活。所以若是有來自藩國的客人,他馬上能想到是誰,或至少見過面,但此人他完全看不出來曆。而且對方劈頭就確認他姓名。笙之介腦中一片混亂。

「古橋笙之介先生。」這名客人一臉尷尬地眨著眼。雙肩依舊垂落。「在下突然不請自來,又詢問您的大名,實乃無禮之至。真的很抱歉。在此向您賠罪,尚請見諒。」

來路不明又一臉窮酸樣的武士拍拍裙褲下擺,理好衣襟,以立正之姿深深鞠躬後報上姓名。

「在下長堀金吾郎。在奧州三八野藩擔任禦用掛一職。」

他拘束地行了一禮。笙之介恭敬回禮,但他對三八野藩實在沒半點頭緒。

所謂的禦用掛,一般是在藩主身邊服侍的職務。隨著工作型態的不同,這項職務的重要性也有不同,有的是打雜角色,有的是像將軍的側用人【注:在將軍身旁服侍,在老中與將軍之間傳達命令,並向將軍陳述意見的重要職務。】,擁有插手藩內政治和人事的權力。

——話雖如此……

就笙之介所知,三八野藩與搗根藩是相似的小藩,而且從長堀金吾郎的模樣來看,似乎不是擔任什麼重要職務。根據他這身旅裝判斷,應該是剛從奧州到江戶,而且沒隨從同行。

「聽我這樣報上姓名,您一定益發困惑吧。」長堀金吾郎搔著那頭沒半點光澤的月代【注:自中世末起,成年男子將前額到頭頂的頭發剃除的一種發型。】,一臉歉疚地縮著身子。「在下明白此舉甚為無禮,但在解開您的困惑前,請容在下再問個問題。閣下今年貴庚?」

「咦?」

「今年幾歲?」就像在問小孩似地重新說了一遍。

「我今年二十二……」

「二十二歲。」長堀金吾郎跟著反複低語,眼中的光芒倏然消失,但他又接著問。

「那令尊的大名該不會也是笙之介?或者可能是您的伯父。」

到底是怎樣,笙之介一頭霧水,他只能回一句「不是」。

「家父名叫宗左右衛門。家人和親戚當中,只有我一個人叫笙之介。」

長堀金吾郎沮喪地呆立原地。盡管不清楚怎麼回事,但他的模樣引人同情。不,也許是笙之介心地善良的緣故。

「謹慣起見,請容在下再問個問題,笙之介這名字會不會是閣下的劍術師傅或老師呢?」

他在問這個問題時,聲音愈來愈小。

「不是。」笙之介如此回答,這時連他也猜出幾分。

這名武士在找人,而且認錯人了。長堀金吾郎要找的「古橋笙之介」與笙之介年紀不合。笙之介應該太年輕了,所以長堀金吾郎才會向他確認父親和師傅的名字。

「這樣啊。」長堀金吾郎歎息道,頭垂得更低了。「請原諒在下的無禮。」

他突然一臉疲態。笙之介此刻逐漸恢複平靜,這才看出他疲憊困頓的模樣。剛才此人不自主地低聲說一句「又弄錯了」。他找尋「笙之介」似乎不是這一兩天的事。

長堀金吾郎矮小的身軀猛然一晃,一屁股跌坐地上。血色從他的臉龐和嘴唇抽離,甚至還翻白眼。笙之介發出一聲驚呼,阿金馬上從敞開的紙門外沖進來。

「怎麼了,笙先生!」不知道怎麼回事,阿金手里捧著一根抵門棍。紙門再度脫落,發出一聲巨響,這次緩緩往水溝蓋倒落。

「在下真是太沒面子了。」

長堀金吾郎一面道歉,一面張口吃著飯團。飯粒都沾到嘴角。他右手握著飯團,左手端著裝開水的茶碗,趁著吃飯團的空檔,咕嘟咕嘟喝著開水。與笙之介並肩而坐的阿金一見茶碗見底,馬上以鐵壺倒水。這大顆飯團是川扇的梨枝特地包給笙之介當晚餐。剛拿的時候還很溫熱。那握得密實,份量十足的飯團共三個,都用竹葉包裹,金吾郎吃的是最後一個。

「武士大人。」阿金看得目瞪口呆。

「在下名叫長堀金吾郎。」

這名一臉窮酸樣,而且無比饑餓的武士,禮貌周到地向阿金報上姓名,說話時飯粒噴飛。

「長堀先生,您是何時開始沒吃飯啊?」

笙之介朝阿金使了個制止的眼色,但還是慢一步,金吾郎突然停止嚼飯,轉為頹喪之色。

「——兩天前,我身上帶的米吃光了。」

哎呀——阿金的眼睛瞪得更圓了。「從那之後一直餓著肚子?」

「說來慚愧,我都是靠喝水苦撐。」

難怪他眼花腿軟。

盡管如此,笙之介還是感到很可疑。長堀金吾郎是在主君身旁服侍的禦用掛。藩主如果在江戶,自然就不用說了,但就算只有他一人到江戶辦事,他應該住在三八野藩的江戶藩邸才對——倒不如說,非這麼做不可。但他似乎住在廉價客棧里,還帶米在身上。

笙之介的疑問是武士一定有的質疑,金吾郎應該猜得到。他尷尬地低下頭,把飯團移開嘴邊。

「我們藩國經濟拮據。」

就連江戶藩邸要籌措資金也是傷透腦筋,所以除了參勤交代外,家臣到江戶洽公都得依規定自備白米和味噌。

「因為江戶物價高。」

笙之介緩緩頷首。阿金則聽得目瞪口呆,開口問道:「您連木柴都自己背嗎?」

這次笙之介同樣來不及以眼神制止,他感到一陣寒意,但長堀金吾郎皺得緊緊的眉頭卻舒展開來,回望阿金驚訝的眼神。

「如果能背的話,我也很想這麼做。」

「光白米就很重了吧?」

「阿金。」

「可是奧州很遠吧,你說是不是啊,笙先生?」

長堀先生可真有力氣呢——阿金由衷地感歎。笙之介則是心底一沉,備感沉重,沉默無言。

有句話說「吃米飯也是迫不得已」。在江戶,盡管住在窮人長屋里的住戶也吃白米飯——除了每天辛苦賺錢,買米回來煮飯吃之外,沒有其他填飽肚子的方法,就是這句話的含意。在富勘長屋里,地瓜和雜糧才是主食,但這句話指的不是這種小地方,簡單來說它要表達的含意是——在江戶若不用錢購物,根本無法過日子。江戶市的居民早喪失自己摘采食糧、狩獵、栽種的技能。頂多只有小孩子在水邊撿拾蜆貝罷了,也不是撿來食用,而是拿去賣錢。

市町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地方。就算是各藩的藩邸,也跳脫不出這個道理。

「這次在下離藩到江戶是擅自提出要求,所以更不能給藩邸添麻煩。」阿金料想無法徹底明白這番話的含意,金吾郎接著對她說道:「而且這里的自來水相當難得,在下喝得肚皮發脹。」

真不簡單呢——阿金朝笙之介望一眼。笙之介也不發

一語地莞爾一笑。

金吾郎張口咬向吃一半的飯團,一掃而空食物,接著逐一吸吮指上的飯粒,心滿意足地點頭。

「這是相模的白米呢。」

「您吃得出來?」

「要不就是房州的米。」有關東米的味道——金吾郎說。「我們三八野藩一直在尋求耐寒害的稻米品種。廣從各地找來秧苗和稻谷,傾全藩之力不斷嘗試混種,想種出全新的稻米品種。」

所以我才嘗得出各種稻米的味道。

「三八野藩的米飯很香哦。帶有一股甘甜,而且吃起來有嚼勁。」所以這個飯團也很好吃。「很感謝您的招待。哎呀,我一個人全吃光了。」

應該是心情放松後才注意到這件事。金五郎突然畏縮起來。

「這該不會是古橋先生您的晚餐吧?」

「您不必在意,這是別人送我的。」

「村田屋老板嗎?」阿金很開朗地詢問,替笙之介解圍。

「嗯。」就當是吧。

「笙先生替租書店謄寫抄本哦。」阿金得意地抬起下巴。「是佐賀町的一家大書店。店主治兵衛先生前陣子邀我們賞花。全是因為笙先生寫得一手好字,工作表現又好,我們才跟著沾光吃.一頓。」

笙之介叫了聲阿金,打斷她的話,「開水沒了哦。」

阿金執起鐵壺後俐落起身,「那我去跟阿鹿夫人要一些來。地瓜應該蒸好了。」

「不不不,在下吃飽了。」

阿金朝慌張的金吾郎行了一禮,充滿活力地走出房。

「這位千金人真好。」

「您說千金,她應該不知道是在說誰吧。」

笙之介應道,金吾郎聞言後微微一笑,接著重新端坐,規矩地行了一禮。

「慚愧。此次真是天助我也,幸甚幸甚。」

他的氣色好轉些許,笙之介松口氣。人要是過度饑餓,進食的時候胃會無法承受。這種時候只能躺下靜養,用開水或米粥調養,慢慢恢複。要是長堀金吾郎在某處昏厥無法動彈,他應該會很傷腦筋。畢竟他的身分可不像笙之介這麼輕松——雖然笙之介並不認為輕松。

「我沒有要打探的意思。」笙之介開口提問。「不過,有人和我同名同姓,終究算有緣。關于長堀先生您四處找尋的古橋笙之介,可否說來聽聽?雖然我不認為幫得上多大的忙。」

笙之介瞄一眼剛才阿金離開的方向。

「誠如那姑娘說的,我靠謄寫抄本營生。雇主村田屋老板經營租書店,所以人面甚廣。若您能在容許的范圍內告知您遭遇的情況,我或許幫得上忙。」如您所見,我乃一介浪人——隔一會,笙之介接著道。「我既沒主家,也沒主君。就這點來說,您不必擔心。」這時,笙之介沒就自身的處境多做說明。

長堀金吾郎嘴角的皺紋頓時加深不少。那既非板起臉孔,也非微笑,反而像是剛才咀嚼飯團時的表情。

「這是第十人。」閣下剛好是第十人。「像您這樣給予親切回應的人,在下第一次遇到。」

「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九位叫『古橋笙之介』的人嗎?」

盡管江戶地廣人多,但笙之介還是頗為驚訝。

「古橋並不是什麼罕見的姓氏,而且『笙之介』也是很普遍的名字。不過,雖然同音很常見,但還沒遇見和我同樣是『笙』字的人。尤其是武家的男子,取這種名字的……

「的確,之前我遇見的那九位古橋先生,『笙』這個字都是不同的漢字。」

果然沒錯。

「不過,連漢字都完全一樣的,閣下是第一位。我原本滿懷期待,可是……」

閣下太年輕了。

「我一看就知道弄錯人了。在下找的古橋笙之介先生,年紀至少五旬。」

所以金吾郎才會確認這是否是繼承自父親或師傅的名字。

「可以先請教您一個問題?」

「請。」

「閣下笙之介這個名字,是誰取的呢?」

「是家父。」笙之介坦然回答。「聽說家母很排斥這名字,她說笙這字意指吹奏樂曲的笛子,以它入名,顯得過于軟弱,不適合武士之子。但家父還是堅持。」

——我想將這孩子養育成一位如同笙樂般感動人心者。

金吾郎的眼神轉為柔和。「那令尊如今可安好?」

「數年前亡故。」

「真遺憾。」金吾郎滿是皺紋的臉驀然閃過一絲懷疑笙之介身分的神色,但旋即消失。笙之介佯裝不知情,金吾郎沒多問。「在下找尋的古橋笙之介先生,也許是他本人長成後自封的名字。」

因為這名字很特別——金吾郎莞爾一笑。

「他也是一名浪人,也可以稱他是武藝家。據說他是新陰流的劍術高手。」

這次換笙之介伸手抵向額頭。「這就和我更無緣了。」

「哦,您劍術不精嗎?」

「何止不精,根本完全外行。」

「不過,您的學問深厚,足以讓您靠謄寫抄本營生。」

「在下才疏學淺。照我老師的說法,我不過是個略懂皮毛的毛頭小子。您找尋的古橋先生,在學問上也有很深的造詣嗎?」

「他聲稱自己修習山鹿流軍學,精通漢籍。」金吾郎似乎已無戒心,側著頭,盤起雙臂,如此苦笑道。「這到底是真是假,現在我也不敢保證了。」

聽起來著實可疑。這位「古橋笙之介」十分古怪。不過笙之介倒不意外這樣的情況。

「至于在下……不,三八野藩為何找尋這號人物……」金吾郎眨眨眼,松開雙臂後轉為嚴肅的表情。「此事說來話長,不過,為了替剛才的無禮道歉,以及答謝您美味的飯團相贈,在下會毫不保留地告訴您。」

笙之介重新坐好,挺直腰板。

「長堀家代代侍奉三八野藩主小田島家,擔任禦用掛一職。」

金吾郎繼承父親長堀金之丈的家業,從十九歲迄今三十個年頭,他一直都在小田島家第八代藩主小田島一正麾下效力。前年四月,小田島一正將藩主的位子讓給嫡男一隆並隱退時——

「在下一度辭去職務,將家位讓給長男,然而……」今年一月剛過完年,金吾郎又奉第九代藩主小田島一隆的命令複職,擔任小田島一正隱居所的禦用掛。

「老藩主一正公與在下同年。家母曾是一正公的奶媽。」

金吾郎顯得有點難以啟齒,所以笙之介代為接話。「也就是說,長堀先生的母親是前小田島藩主的奶媽。你們雖是主君與家臣的關系,但想必情同手足。」

隱退的小田島一正離開藩主的位子後,盡管保有權威,但他完全放下權力之後略感寂寥,想將親近的家臣留在身邊,于是向兒子如此吩咐或提出要求。這樣的情形不足為奇。

然而,金吾郎似乎有話難以啟齒。「大致是這樣的情況沒錯。」

笙之介壓低聲音。「如果您不方便提的話,我就不再細問了。」

不不不——金吾郎搖頭,注視著笙之介。「一隆公順利坐上藩主之位。前年一正公隱退時也不是以生病為由,臨時隱退,而是幾年前就決定好的事。對幕府沒任何忌憚。對領民們也無任何隱瞞。」

若非如此,兩人一開始見面時,金吾郎應該不會報上姓名和身分。他應該會隱瞞。這點就連個性大而化之的笙之介也看得出來。

「雖然沒有任何隱瞞,但是……」說到這里,金吾郎突然變得吞吞吐吐。「一正公這半年來突然起了變化。」在隱居所服侍的家臣都深感畏懼。一些膽小的人甚至偷偷逃離,行事老練的金吾郎便被找去。

——好像惹上了什麼麻煩事?

笙之介對自己的親切感到有點後悔,但為時已晚。

「老藩主一正公原本個性開朗。」

他愛酒、愛花,同時也對愛花的女人寵愛有加——金吾郎說。

「盡管退隱,但這種性情還是沒變。雖年屆五十,還是身強體健,他要精力衰竭還得再等上一段時日。但偏偏他又無法像在下一樣,把精力都用在農事上。」

不光是金吾郎,三八野藩的家臣們在退職後都過著半務農的生活。

「這並不是最近的風氣。這可說是在小藩貧瘠的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想出的智慧。不過,我們沒辦法要求老藩主拿起鋤頭。除了請他改變生活方式,別無他法。」

退隱的生活費是個問題,因為三八野藩的財務吃緊。

「一隆公的個性與老藩主截然不同。他身為藩主,得當家臣和領民的表率,生活嚴謹,勵行檢約,勤勉自律。」

為了解決慢性惡化的財政困難,一隆努力開源節流。

「雖然才上任兩年多,往後路途險峻,但要是袖手旁觀,藩國前途堪憂。」

說到這里,金吾郎加重幾分力道。

「端看全民是否上下一心,全力朝改革藩政邁進。」

原來如此——笙之介一臉認真地聆聽。

「然而……老藩主頗有意見。」金吾郎的臉因用力而緊繃,但陡然雙眉垂落,一臉哀戚。

「關于一隆公的改革,他每件事都看不順眼。改

革的余波甚至遠及隱居所,更令老藩主光火,但偏偏無能為力。因為藩政的實權操控在一隆公手中。」而且道理是站在一隆公那邊——金吾郎直言。「我們三八野藩向來窮困。老藩主都不正視這個問題。他擔任藩主的模樣,身為繼承人的一隆公全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難過,就連重臣也感到不安,但老藩主一直沒察覺。」

說完後,金吾郎略顯慌張地補上一句——糟糕,我講得太直接了。笙之介擺出不解其意的神情,回以一句——我只是個閑散度日的浪人罷了。

「一隆公今年貴庚?」

「二十五歲了。」

他繼承藩主大位時是二十三歲。真年輕呢。笙之介發出由衷感歎。和自己比較後更是驚歎,我明年就二十三歲了,到時候是否能具備貴為人君應有的人品氣度和能力呢?換個格局小一點的比喻好了,要是我被指派擔任富勘長屋的管理人,我是否有能力勝任?

——我不行。對了,富勘先生今年多大年紀?他應該年過五旬了。

愛酒、愛花、愛女人,小田島一正與富勘一樣六根不淨,他現在退隱未免太早了吧?而且,真的可以像他說的一樣『對幕府沒任何忌憚』,也沒引發任何糾紛就順利完成藩主交接嗎?雖然心生疑竇,偏偏笙之介不好開口。

「我只是個浪人,只知道市街上的事。」笙之介始終都一派悠閑地應答。「像那一帶的蔬果店和魚店,每次當父親和兒子因做生意而意見相左時,總會鬧得一發不可收拾。一國之君想必更嚴重吧。」

「蔬果店和魚店……」金吾郎表情一僵,跟著重複一遍,接著再次露出刺探的眼神打量著笙之介。「古橋先生,您說您沒有主家,也沒有主君,這是……」

「是,打從我懂事起就一直是這樣。」

這時候就得繼續圓謊。我一直都住在長屋里,是的。

「哦……」

「抱歉。我也許說了什麼冒犯的話。」

金吾郎緩緩搖搖頭,莞爾一笑。

「一點都不冒犯。是在下不好,與閣下素昧平生,竟然沒頭沒腦地告訴您這件事。」

因為這樣的緣故——金吾郎以手指輕抵前額,轉為正經的表情。

「老藩主自從隱退後便滿腔怒火,板著臉孔。當他知道情況不會有任何轉園時,他變得悶悶不樂,沉默寡言。半年前起,他的沉默不語轉為郁疾。」

「您的意思是,他的狀況產生變化嗎?」

「是的。」

首先是不講話。

「他終日不發一語。他是隱退之身,不說話也不會帶來多大麻煩。不過,只要是活人,不管再怎麼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要說話才行吧?例如天氣好壞、飯好不好吃、花開了沒、花謝了沒。」

金吾郎認真地比喻,模樣很滑稽,笙之介一時忍不住嘴角輕揚。「嗯,沒錯。」

「喏,就像閣下這樣。」金吾郎一臉認真。「一般人都有回應,而且早晚還要問候。」

「這些他一概都不開口嗎?」

「是的,就像一尊擺飾般靜默無語。聽負責隱居所的同僚說……」

——就像是一具空殼。

「不光是沉默不語,老藩主就像魂魄飄走,對任何事都沒反應,神情茫然。」

「他應該是以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憤怒吧?」

「我起初也這麼認為。」金吾郎情緒激昂。「因為……該怎麼說好,老藩主其實有點孩子氣。這點我最清楚了。每當有事不順他的意,他就會使性子。」

這是感情深厚的同乳兄弟才有的口吻。

「不過,當他一直保持緘默時,其他詭異的事發生了。」

老藩主開始寫信。

「他不找右筆代寫,而是親筆揮毫。寫上日期和畫押,格式看起來像一般的書信。」

但完全看不懂上頭寫什麼。

「因為內容很支離破碎嗎?」

「不,是看不懂文意。」

「是字跡太潦草嗎?」

「不不不,老藩主寫得一手好字。」他的筆法俊朗秀麗,但一個字都看不懂。

「整面紙上寫滿漢字,但不是文章體。看得懂的就只有日期,但日期也完全不對。」

那都是十年、二十年前的日期。

「既然是書信,那應該有收件人吧?」

「同樣看不出來。也許上頭有寫,但看不懂。」

上頭寫滿漢字,而且漢字……

「怎麼看怎麼怪。我們平時寫的漢字,上頭一個字也找不到。」

笙之介沉思著。雖然這不是什麼難事,不過說說看也不吃虧,他隔了一會才開口:

「那這會不會是『密文』呢?」

亦即密碼。金吾郎雙手一拍,豎起食指指向笙之介。「說中了!閣下反應真快。」

笙之介笑了。長堀金谷郎是位不炫己長的好人。

「如果是密文,某處應該藏有解讀的方法。一正公應該是向藩內的人們設下這個謎題,要你們找尋解密的方法,加以破解。」

「什麼樣的謎題?」金吾郎立即反問一句,笙之介一時語塞。一藩之主竟向家臣們設下謎題。而且此事情況複雜,又不是小孩在玩家家酒,就算解開謎題,大家也不會感到佩服,就此一笑置之。

「這……」笙之介無法接話,尷尬地搔著頭。這時,金吾郎突然雙肩垂落,眼神變得柔和。

「例如老藩主打算拉下一隆公,重登藩主之位。」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

「或是藉此號召認同他這項企圖的人們起義。」

「不,長堀先生,我剛才那番話,並沒有這個意思。」

金吾郎就像要否認什麼似地再度緩緩搖頭。

「老藩主絕不會做那種事。如果他有這樣的骨氣和野心,當初就不會輕易讓位給一隆公了。」

這是意志消沉的口吻,他兩道眉毛垂得更低了。

笙之介拿定主意,深入細問。「當初藩位交接時,真的進行得很順利嗎?」

長堀金吾郎毫不猶豫地答道:「我說的句句屬實。」

「一正公當初應該完全沒料到一隆公當上藩主會像現在這樣大刀闊斧地改革吧?」

「一隆公行事謹慎,沒讓老藩主知道他的想法。」

「那一正公是因為什麼想法,才這麼快就隱退呢?」

長堀金吾郎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微光。既非憤怒也非哀傷。

「他應該沒想太多。」金吾郎說到這里又點點頭。「老藩主以為隱退後還是能和以前一樣為所欲為。他心想一隆是年輕小輩,當藩主也不會有作為。他不認為三八野藩要改革什麼。」

他認為三八野藩不會改變。

「老藩主當初因為父親病逝,年紀輕輕二十歲就當上藩主。不過當時什麼事也沒發生。就算有事發生,也沒人注意。」在小田島一正平安無事、毫無作為的治理下,三八野藩愈來愈窮困,最後有人發現事態嚴重。「不光是老藩主,藩內的家臣也都安逸度日,毫無作為。只是在一隆公的喝斥下,比老藩主早一點清醒過來。」

金吾郎頗感慚愧,雙手抵在膝上,全身緊繃。

「我們三八野藩是個彈丸小藩。論藩主家世、論地利,都不是幕府提防的對象。因此,之前幕府不會指派協助修繕或各項勞役的工作給我們,省去受罪。我們守著這塊彈丸般的領地,辛勤耕種,盡管褐衣疏食,過著平靜安穩的生活。」

「這……」和我們搗根藩的情況很類似——這句話笙之介硬生生吞回肚里。

由于不受外界的強烈影響,至今堅守傳統的尚武風氣。沒半點進步,更沒任何改變。紛爭也就只有藩內的權力斗爭。三八野藩沒這問題,說起來還比搗根藩來得強。比起身處在太平盛世還將重心擺在舞刀弄槍上的搗根藩,選擇拿起鋤頭的三八野藩務實多了。

笙之介說出心中的想法。「這表示貴藩一切安泰。」

「藩內再安泰,要是金庫沒錢,家臣無法糊口,領民因歉收而餓肚子,那也沒用。這種『安泰』根本就是愚昧。」

笙之介為之一震。「長堀先生,您說得太過火了吧?」

金吾郎抬起頭,表情出奇平靜。「在下講得太過火也無妨。閣下聽過即忘就不會有事了。」

兩人互望一眼。

——我算是第十人。

笙之介重新思索此事。金谷郎找尋「古橋笙之介」之旅應該是徒勞無功。他擅自提出前往江戶的要求,為了不給藩邸添麻煩,三餐不濟,一味四處奔波,到最後饑腸挽挽,頭昏眼花,雙腿發軟,一再的徒勞無功令他心力交瘁,所以找到第十位古橋笙之介,而且還是第一次受對方幫助(雖然笙之介既不可靠,又沒多大能耐)時,他很想吐露心事,盡管不能說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透露一小部分也好。

——究竟是怎樣的心事呢?

金吾郎的眼中再次閃動淡淡的光芒。這次終于看出來了,既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是同情、憐憫。不是基于長年在一旁服侍的禦用掛身分,而是基于同乳兄弟的身分對小田島一正的閑散、愚昧及最後的處境寄予同

情。

「在隱居所當差的同僚不明白老藩主為何寫下這樣的書信,感到慌張無措,此事就傳進一隆公耳中。于是一隆公對在下說『金吾,我爹就拜托你了』,命在下前往任職。一隆公心中仍保有這份父子之情。老藩主的古怪行徑令他甚為痛心。」

——金吾,我爹他是否心智喪亂呢?

這也是笙之介想問的問題。

「親眼見識那些書信前,在下也半信半疑。因為一隆公有不少布局。」兩人不約而同地湊近彼此,金吾郎悄聲道:「一正公的正室產下一隆公後,同年懷了千金,後來在生產時喪命。從那之後,老藩主便恣意更換側室,興致來了,就算是出外打獵時看上眼的鄉下姑娘也不放過——就是這麼隨興。」

所以三八野藩沒有所謂的「藩國夫人」,她們全視為「愛妾」。這些女人都沒產下男丁,因此一直沒發生權傾一方的事態。

「少了引發內訌的根源,實屬萬幸。但老藩主四處寵幸女人,數量如過江之鯽。」

前年一隆公當上藩主後一聲令下,把父親的愛妾全部遺散。有的是幫忙找適合的人家改嫁,有的送回鄉下去。「對此,老藩主全忍了下來。」但惹惱他的最大主因也在于此。

「就算他再生氣也沒用,他的愛妾再也不會回來了。因為一隆公監視著她們。只留下一名後宮女侍照顧老藩主的起居,此女名叫桂,有相當年紀,不過她聰穎機靈,深諳禮數,是老藩主重要的支柱,堪稱是隱居所的棟梁,可惜……」

老藩主隱退不到一年,她便病逝了。

「這是第一個布局。」金吾郎接著道。「老藩主雖非武人,但他對馬的鍾愛程度更甚于女人。擁有十多匹駿馬。」

這些駿馬在他隱退時全被沒收,留下一匹。

「去年九月中旬,老藩主騎著僅存的一匹馬出外打獵,但這匹名為『響箭』的灰毛馬馬腳不小心被兔洞絆倒,老藩主因此落馬。」

雖然沒受重傷,但有輕微跌傷,小田島一正躺了數日。後腳骨折的響箭遭到處決。

「這是第二個布局。」金吾郎歎口氣。「失去心靈依托的女人,又痛失愛馬,接連的心傷終于令老藩主內心的平衡就此瓦解,在下擔心他不光是憂郁成疾,恐怕已迷失自我。」

笙之介重重點頭。「時間上也剛好吻合……」

痛失所愛的悲劇接連襲來。第一波打擊勉強挺下,但第二波打擊令人完全心碎。

「不過,當在下前往隱居所任職,親眼見過老藩主的筆跡後,我的擔憂頓時消除。」

——老藩主神智清楚。

「他會寫這種詭異的書信,有其原因。」

「因為他的筆跡還是一樣工整秀麗嗎?」

「沒錯,但不光如此。」金吾郎加重語氣。「在下見過那一連串詭異的漢字。那確實是密文。老藩主年輕剛就任藩主大位時,與一位住在城下,自稱是『古橋笙之介』的武藝家過從甚密長達一年,那段時間里為了避人耳目,他們在書信往返時都用這種密文!」

發明這種密文,教導年輕時的小田島一正如何使用的人,正是名為古橋笙之介的男人。

#插圖

「誠如在下一開始所言,這位古橋笙之介是來曆不明的流浪漢。他租下城下一間醬油店的空倉庫,四處宣傳要開道場,整天一派悠閑地看書,或是揮動竹劍做做樣子,有時還受雇當保鏢,用賺來的工錢買酒喝,總之是個可疑人物。當古橋接近老藩主,展現出討他歡心的舉動時,我們都很提防他。」

盡管如此,「古橋笙之介」還是在三八野城下待一年多,與年輕時的藩主互動頻繁,一來是當時他擔任三八野藩劍術指南的職務,拉近兩人的關系,二來是不管周遭人再怎麼勸諫,小田島一正始終都不肯和他斷絕往來。

「聽說這位古橋笙之介是新陰流的劍術高手。事實上,他會造訪藩內道場——也就是上門踢館,擔任起劍術指南的職務,所以他並非是中看不中用。」

「長堀先生,您對那個男人了解不深是嗎?」

要稱呼對方是「古橋笙之介」,笙之介實在有點排斥。

「我與他有過數面之緣。老早就聽過他的傳聞。老藩主告訴我的。」

——金吾,城下有個男子很有意思。

金吾郎面露笑容,頻頻眨眼。

「不過,一直沒機會見他施展劍術,更沒和他好好聊過。因為我們只想著要他離老藩主遠一些。」不過一直無法得逞——金吾郎說。「在下當時剛繼承家父的職位,光是平日的工作便忙得不可開交。家父見那樣的可疑人物在討好藩主,應該有辦法嚴格制止和防范。」

「可是,最後那個男人還是離開三八野藩的城下,不是嗎?」

「不是我們趕走古橋,他某天突然離去。老藩主頗遺憾。他一直想納古橋為藩士。」

聽說「古橋笙之介」在離去前,向身邊的人透露他待膩這種鄉下地方。

「老藩主用的就是那個男人發明的密文。」

就像重回二十歲時的那位年輕藩主一樣。

「如今回想,對老藩主而言,那個男人也許是他年輕時唯一推心置腹的好友。」

藩主的權力與責任、孤獨與寂寥。年輕、不成熟、過盛的精力,全封閉在這座小城,這時從外頭吹來一陣奇特的涼風。笙之介隱隱有這樣的感想。

「不知道老藩主如今是在什麼念頭下想起此事。他用密文又是想傳達些什麼呢?」長堀金吾郎像在細細思索般低語,轉頭望向笙之介。「我需要密文的破解方法。既然無法從老藩主口中間出,就只能找出發明密文的男人,問個明白了。」

也許老藩主他——金吾郎猶豫片刻才拿定主意,接著往下說。

「也許他是藉由密文在向我下令——金吾啊,我現在無比寂寥,給我個朋友吧。」

「不管答案是哪一個都還是得找出那名男子,對吧?」

「在下是這麼認為。」

「那位古橋先生人在江戶的線索,您可確定?」

「這個……」金吾郎頓時顯得怯縮起來。

「不確定嗎?」

「只知道他以前常在三八野城下誇口,說日後一定要在江戶功成名就……」

笙之介大為驚詫,憑藉著名字和這句話當線索,就到江戶四處尋人?

「這麼說來,連此人是否還在人世也不確定?」

「是的。」

就連當時也不清楚此人的實際年紀。看起來比年方二十的年輕藩主長幾歲,不過模樣看來還不到三十。現在粗估約莫年過五旬。

「感覺就像大海撈針。」見笙之介發愣的模樣,金吾郎逃避似地垂下頭。

「盡管這樣,您還是要持續找下去嗎?有第十一個人或第十二個人要找嗎?」

金吾郎沒回答有或沒有。

長堀金吾郎想為昔日主君做點什麼。見主君終日沉默,什麼也不做,一味寫著金吾郎無法解讀的書信,金吾郎無法坐視不管。

——這下果然麻煩了。

並不是金吾郎說的這件事麻煩,而是笙之介聽了之後內心受到震撼,難以平靜。

「我無法幫您尋人。」笙之介說完後,金吾郎抬起臉來。「不過長堀先生,那些書信您可有帶在身上?就算是謄本也行。」

「我有。」金吾郎伸手入懷。笙之介加以制止。現在還不用。不急,不急。

「之前可有誰試著解開密文?」

金吾郎手放在懷中,瞪大眼睛近逼而來,笙之介一時說不出話。

「依我推測,應該是沒人對吧?」

「現在藩里除了我之外,沒人關心老藩主。」

盡管小田島一隆尚保有父子之情,但此時正值藩政改革之秋,他不可能命家臣去解讀父親所寫的詭異漢字。就只有你是吧——笙之介在心中暗忖。金吾郎就像要回應般悄聲說道:

「這件棘手的事,非在下能力所及。」

笙之介自言自語般「嗯」一聲,肩膀微微晃動。


「如果不會給您帶來不便……不,應該說,既然聽聞您的情況,就算會給您帶來不便也只能請您相信我了,我一定會守口如瓶。」

金吾郎以求助的表情說道,「在下相信閣下。」

長堀先生,您一定很疲憊吧。笙之介想。

「我也是第一次遇上這種事。不過幸好我在租書店工作,周遭意外有不少智者。就算我遇到困難也能請他們幫忙。」

當然了,我會替您隱瞞詳細情形——笙之介不忘補上一句。

「可否由我來試著解開密文呢?」長堀金吾郎眼中閃著淚光。笙之介已無退路。



長堀金吾郎手中共三封書信。每一封皆不是謄本,而是小田島一正親筆寫的正本。

「因為老藩主每天都寫這種信。隱居所的書信盒都快裝不下了。」

選出這三封帶在身上是因為……

「雖然內容一樣看不懂,但光就字面來看,就屬這三封信寫得最好。」

就文字排列來看,感覺像是反複書寫同樣的字。

「字的寫法

中也許暗藏破解密文的關鍵。若是這樣,光看謄本也無法解開。」

所以我才帶正本在身上——金吾郎說道,笙之介恭敬地收下。

「那我就收下了。」

「在下會時常來拜訪。不,並不會每天來……在下沒有催您的意思。」

金吾郎滿頭大汗地說完後,踩著比來時更穩健的步伐離開富勘長屋。笙之介獨處後整理桌面,攤開三封書信。雖然折得很整齊,但每封信篇幅都不長。只寫一張紙多,而且字體頗大。

笙之介一時看得入迷——寫得真好。

果然寫得一手好字。不光是字體端正,每個小地方都活力十足。頓的地方頓得有勁,該挑的地方挑得有力。光就字來看,不覺得寫字的人心智有什麼問題。而且這字雖然詭異,卻不是亂寫一通。當中有規則,懂漢字的人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金吾郎說過,在三八野藩沒人這麼關心老藩主,一想到此便替他感到落寞。

笙之介知道——這個國家學過寫字的人們一般用的漢字,在信件上頭一個也找不到。「言字旁」加上「夕」,這字該怎麼念?「提手旁」加上「甘」又是什麼字?「頭部」底下加個「每」,這又是什麼字?但若試著將這些漢字拆解成「左偏旁」和「右偏旁」,就會明白這不是什麼怪字。每個「左偏旁」和「右偏旁」都確有其字。

沒錯。就只是替換組合,所以乍看像亂寫一通。因為上頭寫滿字,更教人看得一頭霧水。

好,就把它命名為贗字吧。笙之介一面磨墨,一面思忖。

如果這是要寫給某人的書信,文章中一定會出現的字是什麼呢?

——應該是「候」【注:候文是日語在中世紀至近代期間使用的一種文語體。在句末使用助動詞「候」。】吧。

那就來找尋「戾」這個「右偏旁」搭不是「人字」的「左偏旁」所構成的贗字吧。笙之介瞪大眼睛,仔細檢視那三封信。不久,他眉頭緊蹙,抬起頭來。

找不到。沒有「戾」這個「右偏旁」的字。

換句話說,這個贗字並非單純只是更換漢字的「左偏旁」。「右偏旁」也在某個規則下被替換,與「左偏旁」重新組合。既然這樣,接著找尋使用頻率較高的贗字吧。既然是書信,假設有「候」字應該不會有錯。

只要找出三封信中使用頻率較高的字,就能假設它是「候」字。若能從中看出贗字的「左偏旁」和「右偏旁」由「人字旁」和「戾」替換而來,那這會遠比只更換「左偏旁」的情況更棘手,不過將會是解謎的線索。

笙之介干勁十足,他很慣重地抄下每個贗字細數。一會兒後,他擱下毛筆,盤起雙臂。根本就雜亂無章。這三封書信找不到共通而且出現最多次的贗字。第一封最多的字是「訁父」,第二封最多的是「佄」,第三封最多的是「忄木」。

盡管如此,要是將這些字都換成「候」會是什麼情形?

所謂的密文、暗號,有的單純,有的複雜。就最單純的情況來說,例如「將『言字旁』的漢字全改成『人字旁』的漢字」,這樣的解讀方法只要事先口頭約定好即可。若是如此,要是不知道雙方約定的人在看過後將「言字旁」改成「人字旁」,謎題就解開了。

但這麼一來密文就不堪用了,更複雜一些吧——若是將「言字旁」改成「人字旁」,把「人字旁」改成「提手旁」,把「提手旁」改成「心字旁」,那就連使用密語的人也會記不住。若不光是改變「左偏旁」,連「右偏旁」也依照某個規則替換,那也是同樣的情形。

這麼一來,就得備好某種備忘錄,或是文字更換一覽表,使用密文溝通的雙方各持一份,取得這張一覽表就隨時能使用密文和解讀。

如果將「候」替換成某個贗字,應該就能以此作為出發點推測替換規則。笙之介認為有這個可能,或許辦得到。所以他細數可能是「候」的贗字,結果找到幾個。

這代表什麼呢?

為了制作贗字而替換「左偏旁」與「右偏旁」的規則,亦即文字更換一覽表,可能不只一份。多花點時間倒也不是辦不到。但使用多種替換規則時,勢必得在密文或暗號文章里藏指示,讓對方知道「解讀得用哪份一覽表」。

長堀金吾郎說過,這些書信中——看懂的就只有日期,但就連日期也完全不對。

這點著實詭異。日期、年號、干支該不會就是老藩主的指示吧?告知對方在解讀這些書信時,「得用某某文字更換一覽表」。例如上頭寫庚子就用這份,寫丙午就用那份。

笙之介盤起雙臂沉聲低吟,手中的筆蘸滿墨。好,分別挑出三封信中最常用的「左偏旁」,數數看有多少,或許看得出規則性。結果又讓笙之介沉聲低吟。「左偏旁」的使用頻率多寡不一,三封信找不出共通點。笙之介不認輸,他用同樣的方法針對「右偏旁」試一次,但一樣找不出規則。

真有點麻煩。

真希望多一點參考資料。如果小田島一正的書信全都在這,可用來解讀的材料能多一些,或許可以看出一定的規則性(就算不只一個也無妨),但眼前只有三封。

沒有就是沒有,說再多也無濟于事。他甩甩頭,松開雙臂,接著改為托腮,繼續思索。

據說老藩主一再反複寫這三封書信,金吾郎才將它藏進懷中,四處找尋來路不明的古橋笙之介。反複寫這三種書信有什麼含意嗎?

笙之介突然心頭一震。

倘若替換的規則不只一個,那小田島一正手中應該也有一覽表或備忘錄之類的東西,完全對照上頭的規則來寫。他不可能全記住複雜的規則。如果真是這樣,老藩主在寫這些詭異的書信時,在隱居處服侍的家臣們應該有人親眼目睹過一兩次。這很容易發現。

難道老藩主將規則全記在腦中?

該不會他記得的不是替換規則,而是書信的內容吧?

會不會只是想起年輕時所寫的信,完全照著重謄呢?所以這三封信的文字一再出現的原因是內容令他印象深刻,或是他一直深植腦海。若是這樣,恐怕連小田島一正本人也忘了這些贗字的排列及解讀方法。

就算找出那位神秘(現在令周遭人頭痛不已)的古橋笙之介,恐怕連他也忘了這件事。經你們這麼一提才想到,以前我發明過那樣的密文。文字更換一覽表?我現在已經沒那種玩意兒。連內容也忘得一干二淨了,哈哈哈!

笙之介想著于事無補的事,肚子突然唱起空城計,但梨枝特地准備的晚飯全進了長堀金吾郎的肚里。

太陽下山後,笙之介點亮油燈,抄寫那三封書信。光一次還不夠,他一再照著臨摹。

抄著抄著,益發佩服那漂亮的筆跡。憑笙之介的功力,無法令文字蓄含這等勁力。

——這就是人品氣度的差距。

不是毛筆功力深淺的差距。寫字者的人生經驗差距全顯現在文字中。就算小田島一正這位藩主再怎麼無能,畢竟是統率一藩之尊,至今貴為前任藩主,出身也截然不同。不像笙之介這個全身沾滿市街塵埃,風一吹便連同身上的塵埃一起被吹走的年輕小伙子,小田島一正的手指暗藏著笙之介沒有的力量。

笙之介對自己的毛筆字頗有自信。至少他自認毛筆字的功力遠在劍術之上。但他在臨摹小田島一正的贗字時,盡管能模仿秀麗的筆跡,卻無法完全一樣,總會帶著微妙的差異。盡管他一直喃喃自語,苦思良久,當天晚上還是睡著了。他隔天一起身又開始喃喃自語,前往茅廁,在井邊洗臉,接著一路苦思,返回屋內坐在書桌前。

他一面思索著如何模仿小田島一正的筆跡,一面抄寫書信,思考解開密文的關鍵藏在哪里。模仿筆跡與解開密文間雖然沒半點關聯,但抄寫時頭腦清晰,思緒平靜。他隱約覺得,只要完全化身為小田島一正,便能了解小田島一正腦中的想法。

全文抄寫完畢後,他又逐一抄寫贗字。這次著眼的不是字形,而是針對同音的部首分類,並不忘細數每個音出現的次數。笙之介全神投入其中。

「打擾了。」

富勘還是老樣子,穿著短外罩,長長的衣繩隨風晃蕩,他前來時,笙之介正專注地寫著毛筆。

「打擾了,古橋先生。」

笙之介連頭都沒抬。

「古橋先生!」

耳邊聽到富勘的大聲叫喚,笙之介手中的毛筆脫落,回過神來。

「富、富勘先生。」定睛一看,富勘整個人趨身向前,兩人的額頭都快撞在一起了。阿金、太一、阿鹿、阿秀也全聚在門口,往內窺望。

「笙先生,你沒事吧?」阿秀喚道。「今早不管誰跟你打招呼,你都像沒聽到似地一直喃喃自語。你記得嗎?然後你一直關在房里。」

「我就說嘛,笙先生一定在做什麼重要的工作。」阿金制止在場眾人,噘起嘴,像在替笙之介解釋。「昨天那位武士應該是有事請笙先生幫忙。所以他才會這麼忙吧?」

說起來都是姐姐你們太大驚小怪了——太一一臉不悅。

「動不動就笙先生長,笙先生短的。」

「你少插嘴。」

「笙

先生,你今天沒洗衣服吧?」阿鹿徐緩地說道,替他操心。

阿秀則面露苦笑。「你早上沒煮飯吧?午餐吃了嗎?」

「咦,已經中午啦?」

「說什麼呢。」富勘一臉驚訝。「早過下午兩點了。」

已經這麼晚啦?難怪肚子又餓了。「抱歉。我好像太投入了。」

「就說嘛。喂,散了!散了!」富勘粗魯地揮著手,把女人和太一趕走。「就算是古橋先生也不可能會坐在書桌前就這麼餓成人干,他才沒那麼不食人間煙火。」

「就屬管理人的話最毒。」阿秀笑著推阿鹿往前走,就此離去,至于踮著腳尖往笙之介手里的東西猛瞧的阿金則被太一拖著走。

「真是豔福不淺啊。」富勘一屁股坐在入門台階處,他這番話的口吻不像調侃,倒像有些嫉妒。

「我就算發高燒臥病在床,也沒哪個女人會用這麼關心的表情待我。」

沒想到向來很有男子氣概的管理人也說這種挖苦人的話。

「那是因為富勘先生您有人會替您操心啊。」

「理應會替你操心的村田屋老板,又塞給你什麼麻煩的差事嗎?」

富勘望向書桌上那疊笙之介寫的紙,蹙起眉頭。盡管沒想到管理人會說這種挖苦人的話,但他愛照顧人,愛替人操心的個性還是沒變。

「這不是村田屋老板給的差事。」笙之介不禁眉頭緊鎖。都這時候了,竟然還沉迷于不是本業的事物上,甚至浪費這麼多的紙和墨。村田屋委托的工作交期明明迫在眉睫。

「要是我們兩人一直像牙疼似地皺著張臉,那可沒完沒了。」富勘道。「到底發生什麼事?聽說昨天來了一位陌生的武士。」

是你藩國的人嗎——富勘悄聲問,眼神無比認真。

笙之介頗為訝異。與東谷關系密切的富勘,果然略有所悉笙之介的身世。

「和我的藩國無關,只是另外接了份差事。」

笙之介回答後,突然心念一轉,將他謄寫的書信全拿出來。

「就是這個,您看了有什麼感想?」

富勘是管理人。雖然稱不上長屋的主君,好歹相當于家老的地位。長堀金吾郎應該不會怪他隨便拿給別人看才對。

富勘上揚的眼角猛然一震。「這什麼東西啊?」

「您認為是什麼?」

富勘朝謄本檢視良久後,望向笙之介。「以前有過這種東西。」

「咦?」難道他想到了什麼?

「好像是發生在本所相生町的事。有家米行,好像是家里生了男丁,為了慶祝就准備像這樣的猜謎文字,作成傳單四處發送。」

這是猜謎文字吧——富勘向笙之介確認。

「如果能解開謎題,就能得到一袋白米。很慷慨吧?」

「是很難解的密文嗎?」

「不,只要懂漢字,任誰也解得開,非常簡單。只要把讀音連在一塊就行了。它其實是一句吉祥話。例如『しちふくじん(七福神)』或『たからぶね(寶船)』之類的。」

當時發出不少袋白米當獎品。

「那白米好像很好吃。」富勘將書信還給笙之介。「雖然上頭寫的是莫名其妙的漢字,但我看它很像是決斗信。」

「決斗信?」

「這筆跡霸氣十足。」

果然沒錯,能夠從字面上感受到寫字者意圖和想法的不光是笙之介。

「不過話說回來,你還真投入。好歹吃個開水泡飯吧。」

笙之介懶得花時間用開水泡飯,直接吃起冷飯,過了一會,勝文堂的六助前來。六助說完午安,一見書桌四周的情景,臉上頓時泛起笑意。

「我鼻子真靈。來得正是時候。你剛好紙和墨都快用完了吧?」

笙之介難為情地笑著,告訴他事情經過,讓他看那些書信。接下來就找武部老師談談吧。

「笙兄,燒個開水吧。」

「六大,你該不會說,這是抵向熱氣後就會浮現文字的設計吧?」

「才不是呢。那就順便一起說了,這看起來也不像得用火烤。」六助呵呵輕笑。「笙兄,我看你的表情,活像吃冷飯給噎著了。剛好我也有點口渴。」

笙之介依言前去燒開水時,六助眯起眼睛細瞧那些書信,有時倒著拿,有時翻到背面細看。

「嗯,這是密文對吧。」

「這我一開始就知道了。」

兩人喝完開水,略為平靜些許。笙之介說出目前的想法,六助緩緩點著頭。

「真虧你想得到。不過,如果解密的方法好幾種,笙兄你光憑想像是不可能解開的。有沒有其他線索?」

「也許從長堀先生那里可以問出什麼。要是可以多拿到一些書信……」

「那表示目前只有這些線索。」六助天生的細眼彎成弓形,分不清是笑還是歎息。

「書信中最常出現的漢字是『候』,這個前提沒錯吧?」

「難道還有其他?」

「例如像『之』。」六助彎彎的眼睛眨了眨。「或是『致』。」

「那得看書信的內容而定。」

兩人皆沉默。

「你說那位老藩主可能不是經過細想才寫下這些書信,他只是將記得的文字原原本本寫下,我贊成你的看法。還有……」六助以修長的手指在鼻梁摩娑。「我這麼說像在潑你冷水,請莫見怪。話說回來,這位老藩主年輕時,是否曾經用那麼複雜的文字替換一覽表寫過書信呢?」

因為這只是一種游戲吧?

「又不是密探或隱目付【注:臨時受幕府命令擔任目付,暗中監視大名行動的職務。】的密信。穿幫也不會有人送命,或是謀反的企圖被推翻。就只是一位少主為了和欣賞的流浪漢來往,不想受眾家臣的妨礙而特地寫的書信。」

笙之介頗戚掃興。「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所以嘍,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書信,應該會用更簡單的方式寫吧。」

這種贗字的制作方法和解讀方式,應該可以直接記在腦中吧——六助道。

「這位老藩主是喜歡漢文典籍的人嗎?」

「這個嘛……長堀先生沒特別提。」

「那就更有可能了。因為笙先生你只有一知半解,反而想多了吧?」

的確很像在潑冷水,不過一針見血。六助提出忠告,並且替笙之介補齊紙和墨之後(記在村田屋帳上)離去。笙之介沮喪地倚向書桌。

——得工作賺錢才行。

心里這麼想,但他不死心地鑽研起密文,然後打起瞌睡。

自古傳說英雄豪傑的筆跡帶有靈威。若是隨便在寺院神社的匾額文字下口出惡言,會遭到詛咒,輕者染病,重者喪命。小田島一正仍舊健在,而且稱不上什麼英雄豪傑,所以笙之介沒因此睡不安穩。但他做了夢,夢里有許多「左偏旁」和「右偏旁」在腦袋四周翩然飛舞。



武部老師沒閑工夫陪笙之介解密文之謎。

隔天一早,為了借重老師的智慧,笙之介認為趁私塾的學生來上課前請教比較恰當,因此一起床便趕著出門,但老師和夫人聰美別說起床了,昨晚根本整晚沒睡。因為孩子們病了。

「不光是我家的孩子。數天前起,私塾的學生們便開始相互傳染。」

據說手指、嘴角、口內都冒出一粒粒紅疹,並伴隨發燒。雖然不是足以致命的重病,但發疹又痛又癢,年幼的孩子尤為難受。照料的父母也很辛苦。

「阿秀姐家的佳代也染病了嗎?」

「嗯,那孩子也發疹子,正躺著靜養。你沒聽說嗎?」

笙之介胸口一震。阿秀見他全神鑽研密文,替他擔心而前來叫喚,但他完全沒注意到阿秀身旁少了佳代。

「目前還沒傳染成人,不過為了小心起見,笙先生,記得勤洗手。」

「我明白了。如果哪里我幫得上忙,請盡管跟我說,別客氣。」

「感激不盡。」

就這樣,武部沒問他有什麼事,笙之介也沒機會開口。

——既然這樣……

笙之介改前往村田屋找治兵衛談談。翻找村田屋的藏書,也許能找出記載密文的書籍。既然有這個可能就去試試看吧。

「哦,歡迎。今天可真早。」笑臉相迎的炭球眉毛盡管明白笙之介並非趕在交期前提早交件,但也沒面露不悅。笙之介將密文的事說得口沫橫飛,而治兵衛態度沉穩地望著他,說道:

「看你急于找尋解開密文的線索,表示你其他事都停擺對吧?」

「抱歉。」

「沒想到笙兄也會有如此勇往直前的一面。」還真不能小看你呢——治兵衛說。「好吧。我們到隔壁的房間談。我請老爺子助你一臂之力。」

治兵衛口中的老爺子是村田屋的老掌櫃。

「我們店里哪些書放什麼地方,老爺子全都記得,可說是個活目錄。而且書本只要他看過一遞,大致都會記得內容。一定幫得上你的忙。」

那位老爺子搬來小書桌和硯盒,笙之介在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坐下。這時聽他本人介紹,才知道原來這位老掌櫃

有個很少見的名字,叫作「帚三」。

「家父是一位作掃帚的工匠,兒子們分別取名為帚一、帚二、帚三。」

「原來如此,請多指教。」

「不過古橋先生……」帚三駝著背,身材干癟,他用和本人一樣干癟的沙啞聲音說道。

「密文這種東西,原本就是在使用者間口耳相傳。不會寫成文字遺留下來。就我所知,沒有記載這類密文的作法和解讀方式的書籍。」

這樣啊——笙之介頗感失落。

「讀物中有幾個故事,提到幽會的男女為了暗通書信而想出彼此看得懂的密文。因此,只是一些用來告知幽會地點和時間的簡單密文,不過這或許能成為線索。姑且先看看吧。」

帚三語畢後旋即離去,回來時捧著一疊書。「全看完很花時間。我會在上面做記號。」

很難相信帚三真的把這些讀物全記在腦中,他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翻頁,用漿糊黏上便條。笙之介努力跟上他的速度。確實都是很簡單的密文,例如「新月影落掠鳥巢」,其實意思是「卯時在河船宿屋『新月』見面【注:掠鳥的日語為「むくとり」,與卯時的「六つ(むつ)」開頭同音。巢暗指河船宿屋。新月則是店名。】」。算是一種文字游戲。

「古橋先生,您懂荷蘭文嗎?」

「怎麼可能!我完全不懂。」

「每個人一開始都對外國語言一竅不通。長崎的口譯員有本名為《荷蘭語諸事解讀事始》的著作,書中提到他是如何用心將異國語言轉換為我國語言。與密文的解讀有相通之處。」

「哦,這樣啊。」

帚三將書連同荷蘭語字典一並帶來。接下來幾乎都是這樣的模式。帚三接受笙之介的想法,反過來提出另一個問題,導引他從不同的角度來思考。

兩人頻頻討論。這個贗字沒有含意,會不會是只取部首的音來念呢?不,還是得從中解讀出贗字的密文與原文的替換規則才對吧。日期和干支有含意嗎?三封信的前後關系為何?它的順序會不會藏有什麼關鍵線索?

「光從音來看,沒有特別含意。」

「它的規則也許得跳著看。書信中的某個地方或許會透露規則。」

「整體看來分成左右偏旁的漢字居多,像『草字頭』這種上下分開的字比較少……」

「那只是分成左右兩邊的漢字比較容易當成贗字來處理吧?」

「會不會只是我個人才疏學淺,所以看不出來,這當中或許摻雜一、兩個真正的漢字,只是看起來像贗字罷了。換句話說,這是本國不會使用的真正『漢字』。」

帚三霍然起身,用不像是駝背的飛快動作走進店內,捧著幾本積著厚厚一層灰的書走出。

「這叫作《字監》,是專為解讀佛教經典作的字典。」

村田屋竟然藏有這種書籍。

「至于這本是梵字字典。因為我覺得這些贗字當中,有的很像梵字……」

這名掌櫃連梵字都懂?

兩人翻著書,因上頭的灰塵而頻頻打噴嚏,這個不是,那個不是,一再討論。

「可是古橋先生。」

「哈啾。」

「寫這封信的人,有這麼深厚的教養嗎?」

「這我不清楚。」

帚三沒半句怨言,比笙之介更有耐性。中午時,女侍送來飯團和熱茶,盡管休憩片刻,但笙之介腦中塞滿各式各樣的字。等到夕陽西下,笙之介才不得不認輸。

「現在才這麼說,或許有點晚……」

「什麼事呢?」帚三皺紋密布的干癟臉龐,不顯一絲倦容。

「我們絞盡腦汁還是想不出來,看來這密文的設計其實很單純。」

這應該是當事人私下約定,缺乏規則性的『模仿密文』。簡言之,是一種文字游戲。考量到兩人書信往來的關系,這就像是相約幽會的情書,就算程度與前面提到的「掠鳥」相仿也不足為奇——看來六助的解讀沒錯。

帚三臉上仍是沒帶半點笑容。「我也這麼認為。」

「真是抱歉。讓您白忙一場。」

「別這麼說。就算看起來不太可能,在仔細確認前都不能排除可能性。」

「帚三先生。」

「什麼事?」

「您這名字取得真好。」老掌櫃側頭不解。笙之介莞爾一笑。

「您真的就像掃帚一樣。替我從摸不透的大山中掃出塵埃,讓那摸不透的山脊清楚浮現。」

帚三咧嘴一笑,嘴里缺了好幾顆牙。「謝謝您的美言。」

笙之介離開時正要恭敬地答謝,治兵衛卻打斷他,遞給他一個包袱。笙之介心想應該是可供我參考的書吧,此外不知道還會有些什麼,于是滿心雀躍地收下。

「是工作。」

「咦?」

「今天出借我家老爺子給笙兄你用,我要你用工作回報。」

這包袱入手沉甸甸。

「助人固然是不錯,不過工作也得好好做哦。」

要糊口不是件簡單事——治兵衛若無其事地說道。

笙之介似乎頗受神明眷顧,只是分不清到底是工作之神,還是助人之神。這次他整晚都夢見贗字夾雜著梵字,漫天亂舞。武部老師天明時造訪富勘長屋。

「才過一天,真是抱歉,希望您能幫我個忙。」為了防止病情繼續擴散,他決定讓私塾停課幾天。「我決定將染病的學生們聚在家中,集中照顧。」

有些父母因為孩子生病而無法出外工作。老師的孩子也臥病在床,得花時間照料。所以老師打算集中照料,讓症狀輕的孩子幫忙,教導他們明白互助的道理。

「畢竟這也是修身的美德之一。」

「原來如此,好辦法。」

「所以我希望笙先生幫忙照料其他健康的孩子。」

地點我已經找好了。

「相生橋前方有家名為『利根以』的鰻魚店。店里賣的蒲燒鰻刺多又難吃,店里總是門可羅雀。他們同意讓我租用一間二樓的廂房。」

聽說是富勘居中協調。

「笙先生,可否幫我指導孩子寫字?放心,這並不難。只要指導平假名讀寫,帶他們複習算盤即可。我會讓他們自行帶文具,你人來就好,頂多四、五天。教科書就算沒打開看也沒關系。」

雖然是請托的口吻,但武部談妥一切,容不得他說不。因為沒染病的學生此時全聚集在「利根以」二樓。

「我向來嚴格管教,所以我的學生都很守規矩。笙先生負責監督即可,還可以做自己的工作。雖然對您很過意不去,但還是請多幫忙。您的大恩我會銘記在心。」

就這樣,笙之介突然當起老師。

聚在「利根以」的八名學生,從四歲到十一歲皆有,男孩六人,女孩二人。女孩個個像是可靠的鄰家大姐,事實上,其中一位是和弟弟一起來。笙之介先詢問每個人的名字和住處後,在容許范圍內介紹自己。武部老師所言不假,這些孩子果真很守規矩。不過,與他們接觸後,笙之介逐漸明白他們如此安分,是因為擔心染病的兄弟姐妹或朋友。

「今天要先請你們告訴我,自己學過些什麼,又學到什麼程度。」

笙之介因為村田屋的工作而抄寫過私塾的教科書,也在長屋教過佳代日文假名,但這不表示他一下子就能擔任八名學生的老師。就算要擺出架勢說一聲「我是老師」,但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有老師的威嚴,倒不如和孩子們和睦相處,稍微消除心中的不安就行了。笙之介如此暗忖。

第一天,他只確認武部老師如何教導。身為新手老師的笙之介順利從最大只有十一歲的孩子口中問出這點,就證明武部老師是位很優秀的老師。下午兩點他讓孩子們回家,稍微喘口氣才猛然回神,然後慌張地返回長屋。身兼多項工作果然辛苦。

他在井邊遇見阿秀,氣喘籲籲地詢問佳代的情況。

「她已經可以下床玩了。發疹子的情況好像也開始好轉。」

「真抱歉,我都沒注意到這件事。」

阿秀面露詫異之色。「笙先生,你為何道歉?」

「佳代在家吧?」

「是的,我告訴她,笙先生代替武部老師當代課老師哦,她聽了一直吵著說要請老師教我,但她現在還在禁足。傳染給太一可就過意不去了。這種情形可以用『禁足』這種說法嗎?」

「可以,給你打個圈。」

接著笙之介纏上頭巾,處理交期將屆的村田屋工作。他忙完後,為隔天的授課做預習,這時太一喚道「澡堂的水就要放掉嘍」,他急忙和太一一起沖向澡堂。

「笙先生,聽說你在幫武部老師忙啊?」

太一每天忙著打零工掙錢,偶爾上武部老師的私塾讀書。老師知道他家里情況,未加以苛責。拜此之賜,他才沒染上這次的傳染病。

「我還是別請你教我好了。」

「嗯,是我太不可靠對吧?」

「才不是呢。」太一撈起熱水,從頭淋下。「要是讓你教我讀書寫字,我就會想起你其實是身分比我高的武士。」笙之介不知如何回應,跟著撈起熱水洗臉。「笙先

生,昨天不知道你在忙些什麼,無比投入,處理好那件事了嗎?」

經他這麼一提,笙之介第一次想起解讀密文的事。他壓根忘了這件事。如果說現在無暇顧及此事,對長堀金吾郎實在有點過意不去。當真是顧此失彼啊。

「還沒呢,因為我分身乏術啊……」

「這就叫作『窮人沒空閑』對吧?」

「是啊。」

太一噗哧一笑。「干麼直接承認,好歹說『勤奮不怕窮』吧。你可是老師。」

說得一點都沒錯。笙之介也自嘲。

第二天,他請太一跑一趟村田屋,送交交期已滿的抄本,自己則懷著比昨天更沉穩的心情做好准備前往「利根以」。昨天匆匆問候幾句的「利根以」老板夫婦,今天仔細一看,發現他們的臉和房間牆壁一樣又髒又黑,手則和榻榻米一樣粗糙。

「當初說好的,二樓的其他包廂可以招待其他客人。」

「好的,您請。」

「請您不要大聲朗讀教科書。因為這樣會讓客人覺得掃興。」

這對夫婦的眼神凶惡,就像鰻魚一樣,給人一種濕滑感。如果他們店里的蒲燒鰻好吃倒還另當別論,但刺多又難吃,難怪店里門可羅雀。

果不其然,別說二樓了,就連一樓的大眾席也沒客人上門,笙之介和這八名學生不慌不忙地複習九九乘法表。

中午休息完後,笙之介下午起就請這八名孩子各自說出父母的職業。如果是商人,則說明是做什麼買賣。是工匠的話,就說在制造什麼。聽完後,他明白他們全是賺辛苦錢的窮人家子弟,但個個表情開朗,完全不以為意。而孩子們似乎也是第一次這麼正經地說明出身,顯得有點難為情,不知所措,不過他們會替彼此補充,或是駁斥對方的說法,開心地說個沒玩。

不久,他們問笙之介。「老師的工作是什麼樣子啊?」

「替租書店謄寫抄本,是不是每天都和很艱深的書大眼瞪小眼啊?」

笙之介舉以前作過的抄本為例,說明完全不是他們想的那樣。想讓孩子做些什麼時,應該自己先做給他們看才對。我把順序弄反了,笙之介暗自反省。

他一時談得興起,孩子聽得津津有味,笙之介心中逐漸浮上一個念頭。他原本沒這個打算,只是在離開長屋時不經意地將密文放進懷中。雖然此時此刻心思只能放在課堂上,但難保哪個時候不會突然想到什麼。

那幾張密文看在這些孩子們眼中,不知道會像什麼?

笙之介禁不住誘惑,從懷中取出一張謄本。

「各位,你們看一下這個好嗎?」

八個孩子全湊過來。八雙眼睛頻頻眨眼。

#插圖

「與教科書上的字不一樣吧?這是你們從沒學過的漢字。」

孩子們叫嚷起來。我還沒學漢字啦。這麼難的字,我不會念。老師,這你會念嗎?

「其實老師也看不懂,正為此發愁呢。」

「什麼嘛,這樣我們一定更看不懂了。」

「老師,你要不要請教武部老師?」

話聲此起彼落,年紀最大的女孩剛好就叫阿文【注:日文的「文」,有書信的意思。】,她看了之後說道。

「這字寫得真漂亮。」笙之介不禁望向阿文。阿文雙眼緊盯著那排贗字。「老師,好美的字啊。」

「嗯,確實很美。」

一名男孩在一旁插話:「怎麼覺得這字好像圖案哦。」

許多漢字擺在一起,看在不懂含意的孩子眼中就像某種圖案。

阿文沒理會男孩的意見。一臉鍾愛、憧憬的眼神,注視贗字良久。

「武部老師常要我們用心寫字。只要用心寫,就算功力不夠,看起來還是很美。寫這字的人一定投注很多心力在上頭。」

笙之介不覺得這是什麼線索。不過,長堀金吾郎聽到阿文剛才那番話應該會很高興。一定會的,所以笙之介對阿文道:「我也這麼認為。謝謝你。」

放學後,笙之介獨自留在包廂,重新從懷中取出密文書信。要是不趕快返回長屋處理村田屋的工作就擠不出時間解讀密文了。盡管心里明白,但他感覺阿文清亮的聲音在耳畔縈繞,他想試著靜下心來面對這封信。

——寫這字的人一定投注很多心力在上頭。

面向走廊的紙門微微動了一下。感覺有人。笙之介抬起頭。

鰻魚店借來的書桌上頭有孩子用過的硯台和毛筆。在私塾里,自行洗清筆硯和收拾也是學習的一環,但因為這里無法擅自用水,只好擺著。打開紙門的人整張臉蒙著柿子色的頭巾,只露出一雙眼睛。此人眼波流轉,平靜地望向桌面說道:

「我來幫您忙。」

她與倒抽一口氣的笙之介四目對望,緩緩行一禮。

原來是和香。

她的和服衣袖頗長,看不到她並攏置于膝上的手背和手指。頭發和肌膚全覆在頭巾下,宛如一塊擁有人體輪廓的布靜坐其上。盡管如此,笙之介認為從頭巾縫隙間露出的一對明眸可充分認出她就是和香。看她這對明眸,可明白和香坐在這里,著實是鼓足勇氣。

「謝、謝謝您。」笙之介喉中發出荒腔走板的聲音。真是失態極了,笙之介直想當場咬舌自盡……不,是切腹自盡。為什麼我不能發出更沉穩冷靜的聲音呢。

「打擾了。」和香行了一禮,踩在起毛邊的榻榻米上走進包廂。腳下套著白布襪。生活在市街的人很少在這個季節穿白布襪。難道連腳背都有折磨著和香的紅斑?笙之介坐在書桌前,一顆心噗通亂跳,像個傻子似地想著此事。明明還有其他事等著他細想。

「孩子們的硯台里還留有墨汁。請問墨壺在哪里?」

「哦,在這里。」笙之介急忙微微起身,想拿墨壺。「我來處理墨汁。和香小姐,您可以幫忙收毛筆嗎?我拿到下面去洗。您袖子會弄髒。」

聽笙之介這麼說,和香突然眼神一沉。她不發一語地從袖口取出一條紅色束衣帶,俐落地纏好衣袖。和香露出的雙臂左右手膚色截然不同。

燙傷起水泡後,盡管傷口治愈,皮膚的紅疤還是無法消除。和香左臂上的紅斑就類似這樣。從她手肘到手背一帶如果真是燙傷的傷疤,一定是很嚴重的燙傷,上頭有一大片膚色泛紅。而且色澤有深有淺。色澤較淡處只是略顯暗沉,色澤較深處則是鮮明的紅色。

另一方面,她右臂膚質細致白皙。兩相比對,確實不忍卒睹。

「這樣就不會弄髒了。」和香纏緊束衣帶後迅速地說,開始收拾硯台和毛筆。

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不是因為第一次直視和香的秘密而感到慌亂,只是單純不知如何自處。因為他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這些。

——和香小姐有點壞心呢。

他心里甚至這麼想。

——故意讓我看她的紅斑,想看我露出嫌棄的表情。

才不讓你稱心如意。

「謝謝您前來幫忙。」笙之介整理起今天讓孩子們複習的本子。「不過,您怎麼會知道我在這里當代理老師的事呢?」

「村田屋老板告訴我的。」和香將硯台的殘墨倒進墨壺里,俐落地答道。「聽說村田屋老板是從私塾的武部老師那里聽聞此事。勝文堂的六助先生也知道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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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可真是消息靈通啊。

「村田屋老板建議我,如果要就之前對古橋先生的無禮行徑賠罪,最好到這里登門拜訪。」

「之前的無禮行徑……是哪件事啊?」

和香把臉移開,沒回答。

「我去清洗。」和香端著一疊硯台起身走出包廂。笙之介搔著頭,把毛筆捆成一束,接著忙原先的工作。今天一樣門可羅雀,閑得發慌而打起瞌睡的「利根以」老板夫婦見和香走向井邊,頓時頗感興趣地望著她的背影。笙之介走下樓梯後,他們兩人瞪大眼睛望著他問:

「老師,那位是你親戚嗎?」老板貫太郎問。

「老師,看你一臉純真,沒想到還挺有一手的嘛。」老板娘阿道說。

第一個提問姑且不提,第二個提問到底在說什麼啊?這麼想的不光是笙之介,似乎連貫太郎也有同感。

「你在說些什麼啊?」

「哎呀,你自己看嘛。」看她那蒙面頭巾——阿道說。「整張臉都遮起來了。瞧她那多所顧忌的模樣,我畢竟從事這項生意多年,對于客人在鰻魚店包廂幽會的事,我才不會說那些不識趣的話。不過老師,你把別人的老婆帶進教孩子上課的包廂,未免太大膽了。」

人會張大嘴合不攏,不光只有驚訝的時候,過度吃驚時也會。

「喂,才不是呢。」貫太郎率先開口。「再怎麼說,這位老師也沒那個膽子在鰻魚店里偷情。那應該是你姐姐吧?是姐姐吧?」

笙之介臉紅過耳,整張臉幾乎都要冒火。

「兩個都不是!」笙之介氣沖沖地回一句,穿上木屐,准備從土間走向井邊,這時他才想到該如何解釋。「她是我的工作伙伴。來這里幫忙的!」

和香在井邊汲水,仔細清洗硯台。笙之介氣得雙膝打顫。

兩人不發一

語地清洗。從和香的眼神看不出剛才的對話是否傳進她耳中。

「我去拿抹布過來。」和香將洗好的硯台和毛筆放進提桶交給他。笙之介無精打采地返回二樓,而「利根以」老板夫婦維持同樣的姿勢和眼神注視著他們。

和香返回包廂後,開始以擰干的毛巾擦拭桌面。笙之介將兩張桌子移向窗邊,擺上以手巾吸去水氣的毛筆和硯台。若不事先將毛筆筆尖理好,孩子們粗手粗腳,很快就會變得像掃把一樣。

「真意外。」和香擦拭著桌面,仿佛真的很意外地說道。

「我竟然看起來像是古橋先生的姐姐。我明明小您三歲呢。」

原來她聽到啦?

「應該是因為您的舉止穩重。」笙之介很生硬地回答。「而且看不到您的長相,更會有這樣的誤會。」

這句話也許不應該說,但終究還是說出口了。

和香拿抹布擦拭的手頓時停下。半邊身子背對笙之介,接著又開始用力擦拭起桌面。「墨汁灑出來了。這里是臨時租來應急的包廂吧。要是不擦乾淨,會妨礙他們日後做生意。」

「他們個個都是精力旺盛的孩子,不但會噴濺墨汁,還會吵架。」

笙之介突然想起趣事而笑出來。他不是故意的,平常想到趣事發噱都是如此模樣。

和香斜眼偷瞄他一眼。

「學生都知道這家店生意清淡。聽說他們的蒲燒鰻吃起來像干貨一樣。」所以啊——笙之介向和香露出笑容。「今天我們還聊到,要不要大家一起在拉門或紙門上塗鴉呢。」

先前他們在聊父母的工作時,話題不自主地轉往這上頭。

「如果塗鴉夠奇特,也許這包廂便會突然熱門起來,盡管鰻魚難吃,卻會有客人上門參觀。就算來嘲諷也沒關系,有客人上門,老板和老板娘便會拿出干勁,認真烤蒲燒鰻。」

和香停止斜眼瞄他,轉而正面望向笙之介,緩緩眨一下眼睛。

「你不覺得這是好點子嗎?」笙之介望著她的雙眸。「今天我請孩子說明父母的工作。閱讀《生意往來》固然不錯,但就周遭的謀生方式相互討論也是很不錯的學習。我也從這些孩子身上學到不少。孩子真是不容小覷。」

一打開話匣子,話就說個沒完。

「是因為蒲燒鰻難吃才沒客人,還是因為沒客人上門,老板提不起勁,蒲燒鰻才變難吃呢?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問題不光和做生意有關,也是與萬物相通的深奧問題。是因為貧窮才變懶惰,還是因為懶惰才變窮呢?是因為吵架才交惡,還是因為交惡才吵架呢?」

「一定是兩者都有。」和香的回答,令滔滔不絕的笙之介就此打住。

「因為兩者環環相扣,形成一個循環。所以做些改變,切斷這樣的循環就行了。」

和香說完後,目光投向「利根以」黝黑的拉門和紙門。

「塗鴉或許是不錯的主意,但我希望您能先替他們重寫菜單。那幾個字我看得很不順眼。」

和香指的是貼在樓下客人座席牆上的菜單,上頭有「蒲燒」「白燒」「肝燒」【注:鰻魚的內髒串燒。】。

「就只有三個啊。」

「就算只有三個,字還是不行。不適合用它來表示食物。感覺就像擺出一排死鰻,看了之後沒人覺得好吃。這對老板夫婦根本就欠缺做生意的干勁。」

和香的聲音無比嚴厲,就像在訓斥人,但聽在笙之介耳中頗為悅耳。

——挺有精神的嘛。個性滿好強的。

「治兵衛先生這陣子吩咐我要改寫一本讀物,我煞費苦心,現在還想不出可以讓治兵衛先生滿意的作法。」他指的是押込禦免郎的那本讀物。因為內容的緣故,他不能向和香透露詳情。不過,此時的笙之介恍然大悟。「那也是同樣的道理。我身為向租書店承接生意的一員,治兵衛先生其實希望我多拿出一點做生意的干勁來。」

笙之介一副心有所感的模樣,自言自語地說道;和香眼中浮現笑意。她那含笑的眼眸照亮笙之介的內心,讓他頓時浮現一個念頭。

今天笙之介不時有念頭浮現腦中,但絕不是什麼荒唐的突發奇想,這就和當時跟學生在一起一樣,這是在彼此融洽相處的歡樂氣氛下,突然產生的愉悅悸動。

「和香小姐,我可以借助您的智慧嗎?」

他滿心雀躍地從懷中取出密文信,攤在和香面前。

「哎呀。」和香眼睛也一亮。

兩人侃侃而談。笙之介忘了時間,和香也投入其中。

笙之介說明之前的想法。和香一聽就懂,她早知道前天笙之介與村田屋的帚三交換意見的事,似乎是從治兵衛那里聽聞。

「既然連那位老爺子看了都不知道是什麼,表示這贗字真的是有人編造而成。當中也有規則性,而它的規則若不是複雜得嚇人,就是簡單得令人覺得掃興,對吧?」

「勝文堂的六大也認為規則應該很簡單。否則會變得很麻煩,不方便使用。」

和香的意見,全都是笙之介早在某種形式下檢討後屏除的意見,她因此愈來愈激動。

「啊,真不甘心。」她緊緊握住手指。「本以為好歹可以想出一個您還沒想過的意見。」

「那是因為我早你三天思考這個問題。」

最後和香說一句「請您先別說話」,伸手制止笙之介。她在手中的廢紙上一會兒寫,一會兒刪,一會兒數。笙之介靜靜觀看著,心想「和香真有意思」。

這時,包廂的紙門後突然有人靠近。「打擾了。」回頭一看是「川扇」的梨枝。她身旁放著一個方形包袱,手指撐在榻榻米上,笑容滿面地行了一禮。

「梨枝小姐!」在笙之介這聲叫喚下,和香也抬起眼,但她維持手肘撐在桌上沉思的姿勢。

「打擾您了。給您送餐點來了。」

笙之介一愣,「您怎麼會來這里?」

梨枝抬起手中的包袱,笑得更燦爛。「笙之介先生,您知道孩子放學後到現在過了多久嗎?」

笙之介與手肘撐在桌上的和香互望一眼,頓感饑腸輥挽。每次他太過投入就會這樣。

「看您的表情,應該完全沒發現兩小時前,村田屋老板來這里看過你們。」

治兵衛正是沒知會便送和香來的始作俑者。他放心不下前來偷看,順便告訴梨枝這件事。

「因為是臨時准備,我僅用現有的材料湊和,上不了台面。但還是請你們解解饑,歇口氣。」

我來請老板提供茶水——梨枝輕快地走出廂房。笙之介急忙追上去。

「梨枝小姐……」

「您放心。我從村田屋老板那里收取費用了。」

「可是……」

梨枝停下腳步回過身,湊向笙之介耳邊悄聲道:

「您要的點心,下次我再好好作,而且用來討這位小姐歡心的點心,現在看來是不需要了。我看你們完全和好了吧?」

梨枝淘氣地留下這麼一句,走下樓梯。緊接著「利根以」夫婦從樓梯底下探出頭。

「連我們也收到她送的餐盒呢。」

「謝謝招待啊。」

兩人嘴里塞滿東西,講起話來含糊不清。笙之介僵硬地轉身返回廂房。

和香坐得直挺挺,雙肩無精打采地垂落。

「那位女子是誰?」就連詢問的聲音也沒什麼精神。

「是我昔日上司常去光顧的一家河船宿屋的老板娘。村田屋的治兵衛先生也認識她。」

戴著柿子色頭巾的和香點點頭後低語,「這樣啊。看來我來這里拜訪您,對您很失禮。」

「才沒這種事。」

「不管什麼時候,用什麼形式和誰見面,我都很失禮。因為我長這副模樣。」

和香此時不同于先前,改采賭氣的負面口吻。笙之介頓時急起來。

——難道是因為梨枝小姐人長得美的緣故?

或許吧。這也難怪。不,難道是因為我這樣想,造成和香小姐誤會?

思緒至此,笙之介望向和香,發現她的眼神更固執了。這樣下去不行啊。

梨枝用大托盤盛著茶壺和茶碗返回房內。看著她笑容可掬的美麗臉孔,和香緩緩坐正。

「謝謝您的費心。我就不客氣了。」她就像剛才梨枝一樣優雅地以手指撐地行了一禮,接著脫下頭巾,折好置于膝上,切發左右擺動。

笙之介頓時停住呼吸。

當真就像半月一樣。右半邊臉無比白淨,但左半邊臉到處都被深色的紅斑掩蓋。盡管鼻子沒有紅斑,但就像要補足鼻子所沒有的部分般,她脖子一帶的紅斑偏多。

和香的雙眸晶亮。眼白甚至微帶青色,而左半邊臉的眼睛反而更加突顯她嚴重的紅斑。

她雙唇緊抿,盡管視線投向地面,卻未垂落眼皮,像個勇敢又固執的孩子般全身緊繃地露出整張臉,笙之介不敢正視她。他想:我若是移開目光,會不會傷及和香的自尊?但我直盯著她瞧,是不是更過份?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他完全沒想過這種場面。

——可是那時候……

和香站在河畔的櫻樹下時——確實看起來像櫻

花精靈。

追究起來都怪笙之介不該那麼想,不該脫口說出那番話,打從一開始就是笙之介不對。沒想到會讓和香就這麼出現在別人面前,古橋笙之介完全沒料到演變成這種局面,全是他的錯。

笙之介一片空白的腦中,驀然傳來梨枝輕柔的聲音。

「您在用餐時都會取下頭巾吧?我應該先詢問您在府上都是怎麼做才對。請恕我失禮了。」

梨枝完全不為所動。她高雅地行了一禮後,微微傾身靠向和香說道。

「小店是池之端的川扇。令尊令堂可一切安好?上一代店主會在不同時節光顧小店,真令人懷念。」

梨枝知道和香家。笙之介瞠目,來回注視著她們兩人。

和香同樣面露驚訝之色。梨枝嫣然一笑,接著對笙之介說:

「和香小姐是富久町和服店『和田屋』的千金。」

富久町離富勘長屋不遠。這麼說來,和香在清晨獨自出現在那株櫻樹下就不足為奇了;而阿秀承包洗張工作的那家店好像就是和田屋。

「您知道我家?」和香略帶顫抖地問。

「是的,再麻煩小姐轉告您的雙親,川扇恭候他們再度蒞臨。」

此事應該與村田屋有關——笙之介終于察覺。因為治兵衛人面甚廣,可能與富勘有關。

和香將置于膝上的頭巾揉成一團,丟向一旁。

「啊,真是丟臉。」那不是固執而顯得強悍的聲音,而是固執而扭曲的聲音。「不管我再怎麼躲著世人,知道的人還是會知道。真是白費力氣。」

梨枝不為所動。「今天見到您,心中不勝欣喜。您現在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您從什麼時候知道我的事?」

「從您仍在繈褓中的時候。」

「哦,是這樣啊。抱歉,我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呢。」和香固執不讓,一副想吵架的模樣。「因為我爹娘對我的模樣很是擔心,都不帶我出門。」

「不過和香小姐,您現在不就一個人出門嗎?」梨枝的微笑與聲音始終都柔中帶剛。「今天您是來幫笙之介先生忙對吧。哎呀,笙之介先生開始難為情了。」

笙之介不是難為情,而是不知如何是好。

和香撂下狠話,「古橋先生眼睛不知該往哪擺,都是因為我這副尊容吧。真抱歉啊。」

她就像在嫌棄自己——不對,她這樣不對。

這是笙之介第三次察覺不對,和之前兩次不同,這次不是突如其來的念頭,笙之介全身顫抖。想到什麼便脫口而出不是武士的作風,也不是男人的行徑,可說是輕率之舉,但算了,哪管那麼多。想說什麼就說吧。憋在心底只會令自己難受。

笙之介一臉嚴肅地抬起臉說道,「和香小姐,您對治兵衛先生也是這樣嘟著嘴說『因為我臉上有紅斑』是嗎?還說『這麼一來,那位叫古橋笙之介的男人應該就不會想再見我了』。」

笙之介開門見山說道。和香一臉愕然,緊抿的一字唇形逐漸下垂成倒V,接著高高嘟起。

「古橋先生您才是,您現在的表情才是嘟著嘴。」

「我很不欣賞你說話的樣子。」笙之介毫不畏縮地回嘴。「沒錯!就像你不喜歡這里菜單的毛筆字一樣。」

「你喜不喜歡,我才不在乎呢!」

「既然你不在乎,為什麼氣得橫眉瞪眼?」

「誰橫眉瞪眼啦!」

這時,梨枝噗哧笑出聲來,光用手捂嘴還不夠,甚至笑彎腰。

「真是。」她笑得眼角都流出淚。「兩位像孩子似的,都嘟著嘴,表情一模一樣。」

就像這樣——梨枝擺出嘟嘴的模樣。

「我、我才沒那樣呢。」

「梨枝小姐,您別這樣。」

梨枝還是笑個不停,取出懷紙擦拭眼角。

「來,快吃吧。兩位調整一下心情,別再氣了,好嗎?」

根本沒有調不調整的問題,情緒這東西早不知飛哪兒去了,笙之介與和香之間出現一段空白。

笙之介肚子咕嚕嚕響。和香則像內心繃緊的絲線突然斷了一樣,噗哧一笑。

接著三個人都笑了。他們笑得開懷,在梨枝的服侍下吃起餐點。貫太郎和阿道悄悄跑來偷看,但他們渾然未覺。梨枝對散落一地的廢紙以及上頭的贗字很感興趣,于是笙之介與和香向她說明。兩人說話時起初像在替彼此補充,後來和香逐漸沉默,環視起四面髒兮兮的包廂。

「和香小姐,您怎麼了?」

在這聲叫喚下,和香又嘟起嘴。不過這次不像生氣,而像突然想到一個惡作劇點子的小鬼,滿心期待地盤算怎樣設計,雙眼炯炯生輝。

「古橋先生,就來塗鴉吧。」

「啥?」

「就把這三種密文的文章,大大地寫在這里的拉門和紙門上,也請孩子幫忙宣傳。到時候一定會有很多人來參觀。這麼一來,或許有人會發現我們想不透的破解方法。」

這點子還真大膽。



沒想到「利根以」的貫太郎和阿道很躍躍欲試。

「我先生作的蒲燒鰻又硬又咸,難吃極了。如果能因有趣的設計而招攬顧客就太感激了。」

阿道毫不避諱地說道。

「內人說得一點都沒錯。」貫太郎也不覺得難為情。

笙之介沒退路了。他惴惴不安地詢問武部老師的意見。

「讓孩子們在拉門和紙門上塗鴉?不行不行,要是孩子們得意忘形,養成愛塗鴉的習慣,那該怎麼辦?」

武部老師可沒說這麼不識趣的話。

「有意思。等我家里的孩子痊愈,我也想參一角。」他也躍躍欲試.

盡管如此,笙之介還是爭取到兩天的考慮時間。這段時間要是長堀金吾郎來訪,就不會演變成我瞞著他惡作劇的局面了——笙之介一直祈禱他能出現,結果老天爺聽到他的請求。第三大傍晚,金吾郎再度拖著疲憊的步伐,出現在富勘長屋。

笙之介向隔壁的阿鹿分了點醬菜,急忙准備開水泡飯。

「抱歉,感覺就像在催您似的,不知道後來情況怎樣?」金吾郎很過意不去。

「先來吃飯吧。肚子餓無法上場打仗。」

阿金送來紅燒魚慰勞,稍微有點款待的樣子。笙之介覺得不再那麼難以啟齒。

道出事情的始末後,金吾郎手中的筷子差點掉落。

——會生氣也是當然的。

他在縮著脖子的笙之介面前擱下筷子擺好,用力一拍枯瘦的膝蓋。

「習慣喝江戶水的人,想法果然就是不一樣。」

這什麼意思?

「在下是鄉下武士,只想著要到處找名為古橋笙之介的人。但閣下就不同了。您打算把那位古橋笙之介引來這里對吧!」

又多一位躍躍欲試的人。

「他不見得會來。不過,您、您真的同意這麼做?」

「在下沒理由反對。不過,要是解開密文後,內容公諸于世,那可有點不妥……」

「這點我當然會嚴加保密。」

「這就沒什麼好擔心了。明天就會進行嗎?」

「是的,只要長堀先生您沒意見。」

「在下可以在一旁見證嗎?不知道會不會妨礙您?私塾的孩子們看到我這位滿臉皺紋的武士,不知道會不會害怕?」

「這點您不必擔心。武部老師的長相比長堀先生還要粗獷,學生早習慣了。」

「這也是江戶才有的情況呢……」金吾郎莫名地歎息。

市街生活里沒有武士和町人之分,而且沒人在乎身分差異,笙之介來到江戶,習慣這種現象前會有同樣的困惑。對于金吾郎真實無偽的感歎,他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受。

私塾的學生聞言後大樂。

「老師,真的可以嗎?」

「可以在這里寫字嗎?」

他們手里拿著毛筆,興奮不已。

「這是范本。」笙之介將之前抄寫的密文謄本發給他們,仔細吩咐。

「聽好了,得完全照范本寫。不能添加多余的字、隨便亂寫、改寫字的順序,或是在上面畫圖。你們可以寫的地方就只有包廂的紙門和拉門上的紙。注意別弄髒其他地方。」

「遵命!」話才剛說完,孩子們湧向硯台和墨壺的筆尖已墨汁飛濺。紙門和拉門底下事先鋪有舊手巾和廢紙,不過塗鴉結束後還是得用抹布擦拭。一旁見證的長堀金吾郎不知道作何盤算,他提起裙褲的褲腳,身上纏著束衣帶,端坐在包廂角落地來回望著孩子,當孩子開始進行塗鴉,他那張皺紋密布的臉龐逐漸展露歡顏。

「這些孩子真有精神。」他一再誇他們是好孩子。

「連這麼小的孩子也會寫字啊。這贗字很難寫吧。」

「因為還不會讀寫漢字,所以不會在意贗字的古怪,反而很順利地書寫。」

對孩子們而言,這就像是古怪的圖畫。

「老師,可以寫大一點嗎?」

「可以,請寫成拳頭般的大小,讓人連細部都能看清楚。」

「可以寫得像小嬰兒的頭一樣大嗎?」

「不能像初生嬰

兒的頭那麼大。」

字寫得太大就很難一眼看清全體。這應該是連貫的文章,至少希望一次看完整個段落。

貫太郎和阿道在走廊上觀看。貫太郎笑著說,大家都寫得很好。

「老師,其實我和內人都不識字。」

「那一樓的菜單是誰寫的?」

「原本貼的是我爹以前的菜單,但經過多年日照已經殘破不堪。所以我模仿字的形狀,重新寫過一遞。」

孩子們歡聲喧鬧,全神投入塗鴉,這對夫婦倆在一旁娓娓道出此事。

「這是我爹開的店。當初他在經營時,店里風評絕佳,號稱是這一帶最好吃的蒲燒鰻。」

「可是我先生的手藝太差。」阿道苦笑。「其他菜肴和下酒菜還可以,唯獨鰻魚不及格。」

八年前貫太郎的父親中風過世後,蒲燒鰻的口味每況愈下,客人逐漸流失。

「沒想過做其他生意嗎?做居酒屋或飯館就不必刻意烤鰻魚了,不是嗎?」

聽笙之介如此詢問,貫太郎為難地搔抓著後頸,阿道代為回答。

「我已經對他說過不下百回。但他總是說這樣很不孝,不想這麼做,始終不聽勸。」

這真是複雜的問題。是收掉父親一手創立,佳評如潮的鰻魚店比較不孝,還是持續作難吃的蒲燒鰻,流失客源,砸了父親的招牌比較不孝呢?到底何者比較嚴重?

「這樣問好像有點太過深入,你們這樣還繳得出店租嗎?」

貫太郎聞言,一雙小眼眨眨,接著露出奸笑。「有些客人有要事要談,就是需要沒其他客人礙事的包廂,在這些客人的圈子里,我們算小有名氣。」

這些客人不去貸席而選擇這里的包廂,還會意外多給他們一些賞錢。

這筆錢里頭包含了封口費。笙之介暗自思忖。

「原來是這麼回事……」

「不過老師,就做生意來說,這算是走偏門。」阿道嚴肅地說道。「所以我建議,干脆由我來代替他烤蒲燒鰻,也想過到其他店家學手藝。但每一家鰻魚店都不讓女人進伙房。」

不光是鰻魚店,具相當規模的料理店全都有這項規矩。

——梨枝小姐也說過類似的話。

「在下這麼說,或許各位會覺得我多管閑事……」

聽到這個聲音,三人同時轉頭,只見長堀金吾郎端坐角落,一本正經。

「人天生就有擅長與不擅長的事。」

是——以利根夫婦張著嘴,點了點頭。

「你可有充分接受過令尊的手藝調教?」

「手藝調教?」

「他的意思是,你是否學過鰻魚的料理方法?」笙之介幫忙解釋。

「學過。所以我才會切鰻魚、刺串。」

「但你做的蒲燒鰻味道還是達不到令尊的水准,這就是天命。你就干脆一點,看開吧。」

「但這樣是不孝啊……」

「這是問題的重點。你自己好好想想。」金吾郎移膝向前。「令尊真正希望的是什麼?是你繼承家業,任憑鰻魚店的招牌受盡風吹雨淋,不走生意人該走的正途,靠走偏門過活,還是雖然沒繼承家業,但走的是生意人該走的正途,守住這家店?」

也就是說——金吾郎清咳一聲,清清喉嚨。

「究竟是招牌重要,還是生意重要?是面子重要,還是志向重要?」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利根以夫婦已端正坐好。「武士先生……」

「在下叫長堀金吾郎。」金吾郎行了一禮。

「長堀先生,也許真如您所說。坦白講……」

學生早跑到其他包廂去了。喧鬧聲遠離,貫太郎的低語聲格外清楚。

「我根本不喜歡鰻魚。從不覺得好吃,也很討厭切魚。摸起來滑不溜丟的,很惡心。」

阿道聽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拜托,你怎麼現在才說這種話?」

「我要是對你說,你一定會擺出這種臉,所以我遲遲說不出口。」

阿道雙目圓睜,沉默不語。

「我從小就這麼覺得,但對我爹根本開不了口。這是家好吃的鰻魚店,他又以手藝自豪。」

「老師,請再多給我們一些墨!」

笙之介將墨壺遞給沖進房的孩子後重新坐正。

「令尊要是在世,聽你這麼說,一定又生氣又傷心。」金吾郎的表情無比嚴峻。

「我猜也是……」

「不過,令尊已離開人世。先人皆成為祖靈。是守護這家店和屋子的神。同時,先人將化身神佛,對你而言是無限慈悲的神。」這里聚集你該尊敬的神佛——金吾郎接著道。「你應該正視內心,如果你走的是生意人的正途,神佛豈會動怒?它們一定會守護你。即使你改做別的生意,只要不辱商人的志向,令尊也會為你高興。」

這才是真正的盡孝,不是嗎——金吾郎道。

「哎呀,真是冒犯了。」金吾郎突然回神似地一臉難為情。「孩子們好像到樓下去了。在下去看看他們。」他霍然起身,說聲「抱歉」就此走下樓梯。

貫太郎與阿道各自陷入沉思。笙之介莞爾一笑。「真是金玉良言。」

「那位武士先生是何方神聖啊?」

聽阿道這樣詢問,笙之介代為說出金吾郎一定會說的回答。

「是位為人和善的鄉下武士。」

三人相視而笑,這時突然有人走上樓梯。是村田屋的治兵衛與勝文堂的六助。

「進行得很順利嘛。」

「笙兄,墨夠嗎?」

仔細一看二樓包廂的拉門和紙門全寫滿贗字。

「孩子們問我,大門口的拉門可以寫嗎,我說可以。因為那是最顯眼的地方。」

六助環視包廂,開心地拍手叫好。「真壯觀!如果這是菜單,不知道會是什麼料理。」

笙之介斜眼偷瞄「利根以」夫婦。雖然他們一臉恍惚,但表情開朗許多。

「看來可以確定不是白燒鰻或蒲燒鰻。」

中午時分,梨枝帶著川扇的廚師晉介和女侍阿牧前來。兩個女人捧著方形包袱。晉介則背個大竹籠。「來來來,吃午餐嘍。」今天又是川扇的餐盒,孩子也有份。

「只有飯團和燉菜,不是什麼精致料理。」晉介客氣地問候貫太郎和阿道,接著開口問:「老板,您方便的話,可以借伙房一用嗎?我想准備一些燒烤和湯品。」

他背後的竹籠塞滿蔬菜和干貨,也有雞肉和水煮蛋。

「沒問題啊,而且我們店里那個也稱不上什麼伙房。」

貫太郎很沒自信地應道,但看晉介俐落地用束衣帶纏繞衣袖,貫太郎眼中逐漸浮現光芒。

「請問你是廚師吧?」

「是的,在下負責川扇的伙房工作。」

「那我可以在一旁幫忙嗎?想請你教幾手料理工夫。剛才的餐盒很可口呢。」

「謝謝您的誇獎。如果您不嫌棄在下的手藝,隨時歡迎。」

老板夫婦和兩位女性都走下樓,于是笙之介和治兵衛把孩子叫回二樓。准備妥當前得先讓孩子遠離他們的午餐。

「那就來確認一下各位的字吧。如果有寫錯,要剪下來重貼。」

「好,我也來幫忙。不習慣看這些字的人最適合挑錯了。」

個性輕浮的六助很擅長逗孩子,很快就和孩子打成一片。

治兵衛朝笙之介使個眼色,于是笙之介湊近耳朵。「和香小姐不會來。」

笙之介要是突然拜訪和田屋,或是寫信給和香有所不妥,所以他請治兵衛代為告知此事。

「要她到這里來實在有困難。這里人這麼多,她應該很不適應。」

笙之介低頭望著地面,點點頭。

「都是小孩子,他們應該會很在意她的頭巾。盡管孩子沒惡意,但難保不會說些什麼。」

「這我知道,可是……」

「她明明是提議者,對吧?」治兵衛一雙粗眉往上挑,露齒而笑。「別看我這樣,以前年輕時,每次有人說我是炭球眉毛,我也在意得不得了。和香小姐的辛苦遠非我能比擬。」

她已經是大人了。在同樣是大人的梨枝面前,她也曾拿下頭巾展現真面目,光憑當時那股不認輸的倔強還不能克服一切嗎?

「你用不著那麼沮喪。她很期待完成後過來。等沒有其他客人在場時,你再邀她過來吧。」

笙之介其實希望和香一起塗鴉。

「治兵衛先生,是因為我還不夠替她著想嗎?」

我應該多設身處地替她著想。

「和香小姐說過,希望孩子也來幫忙塗鴉。所以我滿心以為她會一起來。」笙之介忍不住歎口氣。「我應該先跟和香小姐一起塗鴉,就算只有一扇拉門也好。」

治兵衛打量起笙之介。「笙兄,你們孤男寡女在鰻魚店二樓共處一室,未免太早了。」

笙之介羞得滿臉通紅,正要開口解釋時,樓下傳來梨枝與晉介的聲音。他們叫喚著「大人」「東谷大人」。

「咦?」笙之介沖下樓梯,只見東谷一身便裝,正將斗笠交給阿牧保管。他還順便從衣袖取出幾個小紙袋,

一並交給阿牧。

「賣糖小販的叫賣很有意思。一時聽得入神才這麼晚到,但看來這頓飯還是趕上了。」

坐在角落醬油桶上的長堀金吾郎馬上起身立正站好,想必看出此人不是一般浪人。

「不必拘束、不必拘束。」東谷揮著他的大手笑著說道。「在下就是一般的鰻魚店客人。被香味吸引才到這里。」

他肯定從梨枝那里聽聞此事,可是他這麼閑嗎?笙之介大感驚詫。一行人聚在一樓用餐。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招待,孩子看得眼花繚亂。

「要是有剩,可以讓我帶回家嗎?」

「與其帶回家,不如全部吃光,不要剩。」

「可是,我想讓我爹娘也嘗嘗。」

阿文令人敬佩的這番話,梨枝聽了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時,人在伙房里的貫太郎馬上回應。「放心,你等著。叔叔我已經學會這道料理,改天在店里煮給你吃。我算你便宜一點,到時候大家一起光顧。」

「真的?」

「當然是真的。包在我身上。」

貫太郎原本就不排斥做料理。之前只是沒覺醒罷了。這都是長堀先生的功勞——笙之介望向金吾郎,發現他眼眶泛著淚光。菜還沒吃完,笙之介便在東谷的要求下帶他前往二樓。

「還在門上寫字呢。」大致看完一遞,坂崎重秀從容地笑道。「不過笙之介,你不夠用功。」

「咦?」

「寫文字給別人,不見得都是書信,這點你沒想到嗎?」

「可是……這是書信。」笙之介伸手一揮,指著包廂里的贗字。

「雖然是書信,卻又不是一般的書信。」東谷注視著寫在眼前那面紙門上的一行密文。「依我看,這像是和歌。」

和歌。

「向人贈答的和歌。」


「照這字的排列來看,似乎不是我國的和歌。可能是漢詩。」

這是笙之介從未想過的解釋。

「眼前明明有一位和你互有好感的姑娘,為了你這傻大個好,希望解開謎團的人早日出現。」

笙之介完全沒在聽。因為他得到新的看法,正全神投入紙門上的密文中。

三天後,「利根以」取下鰻魚店的招牌,做起居酒屋生意。這表示從那天到學生返回武部老師私塾上課的三天里,貫太郎學會這項料理。

連店門口紙門也塗鴉的決定真是做對了。路過的人們起初面露訝異,接著幾個人穿過暖簾走進店內,得知原本很難吃的鰻魚店,現在竟然推出價格便宜,口味精致的菜肴及定食,馬上一傳十,十傳百,打響名號。

笙之介每晚都到「利根以」來。長堀金吾郎與他同行。不論是與伙房對望的醬油桶座位,還是二樓的包廂都坐滿客人,每次來訪的人數不斷增加,他們又驚又喜。

「雖然生意興隆,但解讀的方法還是遲遲沒出現……」

貫太郎和阿道一臉歉疚,笙之介揚起手說道「我們明天再來」就離去。笙之介與金吾郎的交情漸篤,金吾郎提到故鄉三八野藩的事,笙之介聽得津津有味。之前村田屋委托他改寫那本讀物,並要求他「不光是謄寫,要讓它更有意思」,如今金吾郎說的事對他在改寫故事的潤飾上助益不少。但很遺憾,偏偏就是沒有報仇殺敵的故事。

——現在「利根以」生意這般興隆,那就愈難請和香小姐來了。

當初為了什麼目的而塗鴉,他逐漸搞不清楚。就這樣過了約半個月。因為忙著處理雜務,他現在終于開始進行擱下的川扇起繪了。笙之介往往投入某項工作就把一切拋諸腦後,只見阿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他大為吃驚。

「怎麼了?」

「你還問呢,老師!」終于來了——阿道說。

「看得懂贗字的人終于來了。」



是名女子。

從她眼睛周圍的皺紋和皮膚的膚質來推測,年紀應該與笙之介的母親里江相仿。但光憑第一眼印象無從得知此人身分。她完全不像武家妻女,也看不出是否像里江一樣貴為人母。雖然不像是商人的妻子,卻完全不顯一絲寒磅。

簡言之,應該不是什麼良家婦女。

她頂著一頭笙之介從未見過的發型。大大的發髻纏著一塊淡紫色的絞染布,插有金蒔繪的發梳。千筋【注:以不同顏色的四條縱線排列而成的圖案。】圖案的和服系上子持條紋【注:粗條紋和細條紋平行並列的圖案。】的衣帶,雖然滿是條紋,但意外典雅。內襯衣領的深紫色,襯托出女子的臉部膚色。

今天「利根以」同樣許多客人光顧,但過用餐時間,二樓的包廂開始有空房。女子待在包廂一隅,面向貫太郎送來的茶點,側身而坐。

「我聽說關于這家店的塗鴉傳聞。」女子的聲音風韻十足,嗓音圓潤。「還聽說店里的菜色不錯,專程從牛込前來一探究竟,當我一提到我看得懂上頭的文字時,老板和老板娘馬上大呼小叫起來。拜此所賜,我快餓死了。老板說,在我念出這些塗鴉文字之前,料理和酒先擱著。」

只有茶可以喝——女子斜眼瞪貫太郎一眼。女子下巴有點突出,說話時嘴巴的動作很特別。

「真的很抱歉。」貫太郎直冒汗。「馬上就會為您送上,不過希望您先解讀密文。」

女子目光移向笙之介,嫣然一笑。「這位年輕老師,聽說您就是塗鴉的發起人?」

「在下名叫古橋笙之介。」

笙之介低頭行禮。女子眼角一震,雙眸游移,似乎頗為驚訝。

——果然沒錯。她對這個名字有反應,那就沒錯了。

「聽說您是私塾的老師?年紀輕輕就當老師,真不簡單。」

「受雇幫忙而已。在下一介浪人,您直接稱我古橋就行了。請恕冒昧,敢問您尊姓……」

「我叫志津江。我只是位教小曲的師傅,您就稱我師傅吧。」

女子旋即收起驚訝之色,享受這種打太極的回答方式。貫太郎以掛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臉,就此退下。包廂里剩他們兩人,笙之介開門見山地問道:

「師傅,遲遲沒上酒菜款待您,真抱歉。不過,我們並非是為了標新立異才塗鴉,而是因為某個原因,亟欲找尋解讀文字的人。既然您會解讀,可否請您告知上頭的文字為何?」

志津江的衣領未有一絲凌亂,但她還是伸手整理衣領,抬頭望向一旁的紙門。

「坦白說,我不會解讀。雖然以前會,但現在忘得差不多了。」

笙之介心中一亮。這名女子以前知道密文的設計。這下真的押對寶了。

「師傅,您該不會認識古橋笙之介這個人吧?」

「這不是您的名字嗎?」

面對中年女子風韻猶存的媚笑,笙之介正色以對。

「是一位和我同名同姓的人物。年紀應該比我父親大。」

「老師,您不認識那位古橋先生嗎?」

志津江原本就有一雙像狐狸般的細眼,現在眯得更細。形狀猶如往下彎的弦月。

「我不認識。不過,對于古橋先生這種像密文般的獨創文字,我擅自取名為『贗字』,我想知道他如何構思得來。」

這樣啊——志津頷首。「他七年前就過世了。」遺骨早化為塵土——志津補上一句。

「更早之前,我先被他拋棄。」

長堀金吾郎……不,奧州三八野藩的老藩主小田島一正要找的古橋笙之介,早遠赴陰曹了?

「他是病故嗎?」

「酒毒攻心。他這人生活靡爛,死在榻榻米上算萬幸。他與我分離的那段時間就算死在路旁,或遭人斬殺也不足為奇。因為他也斬過人。」那是知之甚詳,毫不躊躇的口吻。「說起來,他是很會占人便宜的男人。既奸詐又厚臉皮。明明是自己將人棄之如敝屣,但又厚著臉皮回來。最後是我養他,送他走完最後一程。」

原本一直模糊不明的「古橋笙之介」,他的真實身分因女子的這番話逐漸成形。個性奸詐又愛占人便宜——不過這名女子到現在還深愛著他。

「聽說他是新陰流的劍術高手。」

志津江那對細眼這次不光是流露驚訝,還帶著懷疑。

「老師,您對他可真了解。」

「這也是有原因的。」

笙之介簡短回一句話後不再多言,與志津江對望不語。先移開視線的是那位不光風韻猶存,還帶些許狡獪的中年女子。她並非在逃避笙之介一本正經的神情,而是輕松地將之化于無形。

「這一行。」志津江指著紙門右邊的一行字。「我還記得。」

她微微闔眼默誦。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笙之介感到掩蓋四周的濃霧瞬間被風吹散。

是漢詩。東谷的直覺沒錯。

「您剛才說的……」他從懷中取出筆墨和紙本,重複剛才那句話,並且寫在紙上。

「寫成文字的話,是這樣嗎?」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哎呀,好美的字。您一定是好老師。」志津江望向那行字,刻意轉移話題。

「這是出自漢詩里的《樂府》。昔日漢武帝

設立掌管音樂的官府,創作宮廷進行祭祀儀式時所用的樂曲,或是搜集各地流傳的民間歌謠。這些通稱樂歌,但後世對這個官府所選用、整理出的歌謠體詩文,改稱之為樂府。」

笙之介一本正經地說明,但志津江像在聽什麼甜言蜜語般一臉陶醉之情。

「其、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笙之介頓時語塞。「一般來說,樂府大多是歌頌戰亂時的哀傷,或是男女情愛,很貼近我們的生活。這也是用來表明友、友情的一首詩歌吧。」

志津江優雅地單手托腮說道:「可是我曾經收過哦。」

「咦?」

「我收到的書信中寫有這首詩。不是別人寫給他的信。我那位不務正業的笙先生說,這是一首情歌。」

「有、有後續嗎?」

「好像是這一塊。」志津江圈起紙門上的某塊塗鴉。「不過,不知道是否真的就像我記得的那樣。感覺好像少了些字。這上頭的字數少了一些。」

上了年紀的小田島一正如果憑記憶寫下文字,遺漏幾個字也不足為奇。

「這行字我有印象。」志津江指著邊邊的兩行字默誦而出。

「夏降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笙之介急忙記下,然後仔細檢查內容。

夏降雪地天合乃敢與君絕

「『降』或許可寫成同音的『雨』字……」

「不管怎樣,指的都是夏天降雪吧?這句的意思是,若非發生這種天翻地覆的大事,我絕不會與你分離。」

「……您可真清楚。」

「我跟那個不務正業的男人學的。」志津江移開托腮的手,抬起臉並重新坐正。「老師,您是三八野藩的人嗎?不過,您沒有當地口音呢。若說您是我們昔日的熟識又太年輕了。」

正當笙之介大感躊躇,不知如何回答時,志津江突然轉為輕浮的眼神,炫耀似地歎息道。

「我發誓,我和少主很早就斷絕關系了。我原本就對他沒意思。不管他再怎麼苦苦追求,我也不想當藩主夫人。」我才不想過那種籠中鳥的生活呢——志津江不屑地說道。「而且還是在那種窮鄉僻壤。老天保佑哦。」

她再次很刻意地以輕浮的口吻嫌棄。

「您口中的少主,現在已經隱退,人們改稱他老藩主。」

志津江的狐狸眼顯得無比認真,與笙之介四目交接。

「您說的是三八野藩的藩主吧?」

「是的,這是當然。」

「他都隱退了,為何現在重提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難道是引發奪嫡之爭,四處找私生子?」

「他有私生子嗎?」

「怎麼可能有嘛,開什麼玩笑。」

雖然無法看清事情的全貌,但隱約瞧出端倪。笙之介逐漸變得冷靜。眼前這名女子是那位「古橋笙之介」的相好。而當初古橋笙之介與三八野藩藩主小田島一正交好時,這名女子也接近當時的少主,少主對她萌生愛意。

「不是這麼俗氣的事,請您放心。」

笙之介這句話似乎發揮極大的效用,超出他的預期。志津江突然喚起昔日的記憶,對位于深川一隅的這家居酒屋紙門上的密文,竟是顯得這般驚訝、畏怯。她風韻十足的媚笑與放蕩的姿態或許是天性使然,同時也是掩飾心中不安的障眼法。

「請告訴我,古橋笙之介是什麼樣的人。」

笙之介很誠懇地問道。志津江感受到他的真誠。

「我不是說了嗎?他是個不務正業的男人。」

雖然說著同樣的話,但志津江的聲音帶有令聽者動容的懷念之情與濃濃愛意。

「他是江戶人。是窮旗本家的三男,生性風流。」是在家吃閑飯,游手好閑的人——志津江笑道。「就算待在江戶,要是找不到肯招贅的人家,一樣沒容身之所,無法獨立營生。所以他才會說要當一名畫師,云游各地展開修業。」

「他不是一名武藝家嗎?」

「劍術再怎麼磨鏈也不值錢。而且他在繪畫上確實造詣頗深。他也不排斥追求學問,所以懂得吟詠漢詩。」

「您是陪他展開修業之旅嗎?」

「我對外宣稱是向他學畫的女畫師,同時也是照料師傅生活起居的女婢。當然了,這件事一直沒讓他的遺孀知道。因為我也是游女。」

像這種情況,游女一詞或許可以單寫成一個「娼」字。他們在哪里邂逅,又是怎樣認識呢,笙之介暗自思考這個問題。

「我們四處旅行。」志津江的眼神飄向遠方。「途中發生許多趣事。之所以一路平安,沒遭遇凶險,全是因為我們年輕,想到什麼就放膽去做,以及他擁有一身過人的劍術。說到這點,若不感謝他會遭天譴的。」

她連口吻也變得愈來愈恭順。

「當時好像經曆很長一段旅程,不過現在回頭緬想頂多六年時光。因為同一個地方我們不會待超過一年,所以過得很匆忙。」

「你們兩位很享受這樣的生活吧。」

志津江微微點頭。

「後來為何各奔東西呢?」

志津江沒馬上回答,她獨自望向笙之介看不到的遠方。

不久,她的眼神恢複一開始刻意轉移話題時的媚態,斜眼望著笙之介,朝他湊過來。

「老師,您應該很會讓女人為你落淚吧?」矛頭突然轉向笙之介。

「我、我……」

「世人都說女人陰晴不定,但實在是天大的冤枉。男人的本性才真是陰晴不定呢。為了一點小事就動心。」他另外有了女人——志津江說。「真是的,我都這把年紀了,對年輕人講這種事還是難以啟齒。這點請您多多包涵。」

「是在旅途中遇上這種事嗎?」

「他終究還是沒丟下我一人不管。他派人送我回江戶。」

那位古橋笙之介在旅途中找到他覺得可以安身立命的場所,以及讓他產生這念頭的女人。應該是這樣沒錯。所以才會與一直跟在身邊的志津江斷絕關系。

「會是出仕任官嗎?」

「哎呀,那個不務正業的男人怎麼可能在城里當差嘛。他說他找到一位願意贊助他的金主,今後要認真展開繪畫修業。而且那位金主有位年輕貌美、個性純真的獨生女。說來說去,他真正看上的是那位小姐。」

原來是這麼回事。

「所以我現在仍對奧州懷有恨意。我有頭痛的毛病,應該朝北睡比較好,但心里有疙瘩,我總是腳朝北邊睡。」

這番話很孩子氣。

「果然還是北邊的藩國吧。」聽志津江的口吻,似乎不想明說是哪里(因為她現在仍舊很不甘心),笙之介柔和地反問。

「沒錯,是盛行西洋畫的地方。不是三八野藩。」志津江說完後吐出舌頭,面露苦笑。「我記得可真清楚。我當時一定很不甘心。」

她高高抬起下巴。她的眼神清楚寫著,她現在一樣心有不甘。

「我們在三八野藩頂多住十個月。那位少主莫名地愛親近我們,我就不用提了,他也覺得很不堪其擾。」

不管少主再怎麼賞識我,再怎麼說服我,我也不會出仕任官——這樣嗎?

「少主應該是日子過得很無聊,覺得像我們這樣的流浪者很有意思。不過,我們可不是馬屁精與藝者的搭檔。我們一點都不喜歡。而且城里那些高官也很討厭我們。」還派刺客對付我們——她露出嚴峻的眼神低聲道。「真是麻煩透頂。當時我們心想,既然那麼礙眼,那就早點離開。」

看在三八野藩的重臣眼里,這對男女就像迷惑少主的狐狸精。就算采取行動對付他們也是情有可原。笙之介從小在鄉下小藩長大,很能理解這樣的情況。

「這密文,」這次換笙之介抬頭仰望紙門。「是古橋先生當時在三八野藩的城下想出的嗎?」

「不,他還在江戶時就創造這種密文,以此玩樂。就算是會被幕府問罪的落首,只要用這種方式寫,就只有懂密文解讀法的人看得懂。」

「的確。」

「當初他要是別那麼做就好了,偏偏他告訴少主解讀法……藩臣最重視的少主和我們走得很近,光這樣就難以容忍了,竟然還和少主以看不懂的書信往來,難怪目付大為驚慌。」

「看他們慌張的模樣,你們覺得好笑,結果對方派刺客來對付你們吧。」

「我們確實開玩笑開得有點過火。」愈來愈想喝酒了——志津江再次單手托腮,衣袖處露出白皙的手臂。「該不會要將我五花大綁,帶去三八野藩吧?藩主現在還在生我們氣吧。」

她問話的態度應該半認真,半開玩笑——笙之介有這種感覺。

「我並不是三八野藩的人。我只想找出解讀密文的人,如果可以,最好是古橋先生本人,但我並非要對他不利。」

「那您為何要找他呢?甚至不惜大費周章。」

笙之介平靜地回答,「因為三八野藩的老藩主現在仍舊很思念你們。」

志津江仍是維持單手托腮的姿勢。

「就像您至今思念著古橋先生一樣。」

笙之介並未預想志津江用什麼話語和表情動作回應。他只是在心中抱持期待

,希望看到她給予特別的回應。志津江卻說道,「鄉下人還真是執著呢。」

這回答一點都不特別,但確實很像她,至少可以確定是她真實的感想。

「非常感謝您說了這麼多涉及個人隱私的事。」笙之介再度恭敬行禮。「我已經達成目的,這些紙門和拉門會重新貼過。我保證此事再也不會為您帶來困擾。」

「真這樣就行了?」

「是的。」

志津江重新坐正,轉為正經的神情。「老師,雖然不清楚您究竟站在什麼立場,不過……」

「我的保證,您可以等同視為三八野藩的保證。」

「應該不會給那人的妻子添麻煩吧?他有孩子。現在應該長大成人了。」

「這點您毋須擔心。」

那位古橋笙之介選擇和其他女人一起過著腳踏實地的生活,而志津江則被他拋棄,心有不甘,這一切就像昨天發生的事,盡管她很不甘心,卻處處替對方著想。

「絕不會以任何方式怪罪任何人。」笙之介斬釘截鐵地說道,對志津江投以一笑。「您至今惦記著他吧。」

笙之介原本想說「您只是外表刻意擺出高傲的姿態,其實您不是這樣的壞女人」,但後來他改變想法:心想這麼說一定會被她反駁,索性作罷。

「不過話說回來,一度與您別離的古橋先生,後來和您重逢了。」

「哦,因為啊……」志津江眼中再度恢複生氣。「我知道一定是這樣的結果。他跟我以外的女人成婚,一定無法長久。我知道他早晚會回來找我,事先做了各項安排,好讓他輕松找到我。」

沒想到會等這麼久——她再度顯得很不甘心。

「不過都這個時候了,那個重要的人也長眠于九泉之下,真是萬萬沒想到連三八野藩的少主也在找他。」

笙之介道:「他已經不是少主,一切都過去了。」

說得也是——志津江頷首。「那是老師您出生前的陳年舊事了。如今我也是個老太婆。」

我該告辭了——志津江流暢地起身。

「再等下去,他們也不會拿小菜出來招待。這家店真不懂招呼客人,當真是名過于實。」

盡管她嘴巴毫不客氣,但眼中滿含笑意。她在經過笙之介身邊時輕撫他的肩膀。

「老師,千萬別遇上我這種女人。但若是您能遇上我這種女人,那也是您一輩子的福分。」

她斜眼望著笙之介嫣然一笑,又突然停步,高歌似地用充滿抑揚頓挫的語調補上一句。

「這一行我也看得懂。」

走廊木格拉門的方格中各寫一個贗字。這一定是阿文所寫,她字字工整。

「不應有恨 何事長向別時圓」

是一首離別的詩歌。

——明月理應對人不懷恨意,但為何偏偏在人們因別離而哀傷時滿月呢。

「這是我們離開三八野城下時,少主最後給我們的書信。」

志津江離去後,留下微微的薰香。

「已經可以了。」笙之介出聲叫喚,長堀金吾郎從隔間用的屏風後露面。

令人驚訝的是和香也在,今天她戴著淡黃色的頭巾。

「原來您發現了。」

「是的,不過那位叫志津江的女子並沒發現。」

先前離開富勘長屋時,笙之介攔住剛好結束工作返家的太一,托他跑腿向村田屋的治兵衛傳話,告知看懂密文的人出現了。治兵衛會妥善安排後續的事。和田屋的和香姑且不提,如果是向三八野藩邸通報此事,太一畢竟還是個孩子,無法托他處理。

「長堀先生……」笙之介喚一聲後無法再說。長堀金吾郎和志津江一樣望著旁人看不見的遠方。

「老藩主他……」他用沙啞而細微的聲音說。「長期都在單戀。」

和香從頭巾間露出的雙眼與笙之介四目交接。她緩緩眨眨眼,微微頷首。



長堀金吾郎見貫太郎和阿道一副很過意不去的模樣,笑著要他們退下,自己前來幫忙重貼「利根以」的拉門和紙門的貼紙。紙門的紙姑且不談,張貼拉門紙對外行人來說難度頗高,但金吾郎有一雙巧手,一學就通,做起事來迅速俐落,一旁的工匠也嘖嘖稱奇。

「不愧是經驗老到的禦用掛。」

前來幫忙的武部老師看了,發出這聲感歎,只是他似乎有點搞錯方向。

隔天,金吾郎整理好旅行的行囊,來到富勘長屋。

「您要出發啦。」

「感謝您這些日子的關照。」

金吾郎在四張半榻榻大的狹小房間里與笙之介迎面而坐,深深一鞠躬。

「請您不用這麼客氣。我其實沒幫上什麼忙。」

盡管笙之介阻攔,但金吾郎還是維持磕頭行禮,接著他抬起清瘦的臉龐,眼中泛著笑意說道:

「『利根以』今天一樣生意興隆呢。」

「現在就算沒有塗鴉,一樣沒有問題。」笙之介跟著點頭。改頭換面的「利根以」有了一群專屬顧客,極為捧場貫太郎和阿道作的飯菜。

「那位廚師叫晉介是吧。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廚師。」

「不過,替貫太郎注入活力的人是長堀先生您。正因為您那一席話,『利根以』才重振。」

——令尊真正的希望是什麼?金吾郎如此詢問貫太郎,當時的對話牢記在笙之介心中。

「回歸藩國後,在下應該不會再到江戶了。在下會好好努力,讓老藩主平靜過日子。」

因為擱在心中的大石頭已經取下——金吾郎微笑道。

「在下完全沒想到如此自我封閉的老藩主,心中竟然還一直縈繞著年輕時的情感。古橋先生。我會這樣粗心也是因為……」在下這樣的人都逐一淡忘以前的事了——金吾郎說。「回首過往,在下一直都很專注過自己的人生。當中許多都是不足以憶起的事,或是不願回想的事,所以就忘了。」

對在奧州小藩任職的武士而言,平日生活就是如此嚴肅緊繃。這也表示擔任主君禦用掛的金吾郎沒仗著自己的立場恃寵而驕,反而時常和立場弱小的人們一起生活。真如長堀金吾郎所言,今後恐怕無緣相見,笙之介感觸良深地凝望他的瘦臉。金吾郎抬起擺在身旁的小包袱,遞向笙之介。

#插圖

「在下一直很猶豫,不知道送您這樣的東西當謝禮是否恰當。」

「哪兒的話。我怎麼好意思收禮。」

「請別這麼說,您先過目。」

拗不過他的要求,笙之介解開包袱,眼前是兩本書。

「請拿起來翻閱。」這是一本老舊的抄本,訂線松脫,紙張破損。封面貼著一張寫書名的題簽,但已半剝落了;另一本相當新,摸起來很牢固。舊書是《天明三八野愛鄉錄 抄》,新書則是《萬家至寶 都鄙安逸傳》。

笙之介眨著眼問道,「這是……」

「您知道嗎?」

「我記得在哪里見過《都鄙安逸傳》。但我指的不是內容,而是書名……應該是在村田屋。」

他在租書店的龐大藏書中見過,還是看過提到這本書名的其他書呢?

笙之介急忙翻閱起來,發現《都鄙安逸傳》里有天保四年(一八三三年)寫的序文,也就是三年前。難怪如此新。

「三八野愛鄉錄誠如書名所示,是三八野藩于天明大饑荒時寫的一本救荒錄。」

「天明大饑荒——」

天明三年(一七八三年)起長達六年,奧州發生前所未有的大饑荒。人稱天明大饑荒。據說從初春起便天候不佳,廣大的土地持續歉收。受害最嚴重的地區是津輕藩南部,饑民啃食山上的樹根,最後吃起人肉,此事有記錄留存。其中一項記錄是《餓鬼草紙》,笙之介也看過。

天明三年也是上野、信濃國境的淺間火山爆發的那年。在當時寫成的書中,就連微不足道的讀物也會提及這件事,觸目所及皆是黑暗、陰沉的內容。現有的書籍並非當時的原書,而是經人謄寫流傳的抄本,但籠罩這個國家的不安與恐懼,在抄本中也鮮明地流傳下來。

不過也僅止于「鮮明」的程度。饑餓的恐懼實際為何,笙之介無從得知。

「所幸三八野藩在奧州算災情較輕,但還是許多人民受饑餓之苦。聽說當時因居民逃難而荒廢的村落多達二位數,但實情並非村民四處逃難走散,而是大多死于饑荒。」

笙之介望向金吾郎,接著將目光移回書本。「上頭寫有稻草餅的制作法。」

「聽說大饑荒發生時,城下的稻米和雜糧都吃光了,人們吃起稻草餅。」

金吾郎也不記得那件事。

「因為是五十多年前的事,在下還很年幼。不過我記得一段時間,三餐都看不到白米,老是吃雜糧。還有幾乎每天都有尸體從城下的災民小屋扛出,簡直是一場噩夢。」金吾郎突然語塞。「災民小屋里的人並非全餓死,很多人是因饑餓虛弱,感染風寒或痢疾而陸續喪命。」

金吾郎的話伴隨著一股真切感受,重新浮現笙之介耳畔——有些往事不願回想。

可能是有話鯁在喉中說不出口,金吾郎用力清咳

一聲。

「《天明三八野愛鄉錄》里詳細記錄當時的情況以及對饑荒采取的對策,但後面補上個『抄』字,表示是摘錄,然後發放給領民。說得明白一點,上頭詳細記載平時我們不吃的東西,以及不認為是食物的東西如何處理食用,還提到藩內山林可以采集到的樹果、菇類、山菜的分辨和摘采方法,對于有毒的植物則提到如何去除毒素……」

可能是因為笙之介手拿著書本呆立當場的緣故。金吾郎說到一半就打住,略顯顧忌地問道,「古橋先生,您的藩國沒有救荒錄嗎?」

「或許有,但我沒看過。」

至少「月祥館」的書庫里沒有。應該沒有。

「我的藩國不知道有沒有……」

「那再好不過了。救荒錄這種東西,用不到最好。」

「不,也許是我太粗枝大葉,不知道有這種書。」笙之介不自主地緊咬嘴唇。「聽說這一、兩年雖然不像以前那場大饑荒那麼嚴重,但北方持續歉收。我的藩國面臨同樣的情況,藩內的米倉只出不進。」

所以繼承人之爭才會被擱置。說來諷刺,但這都是拜歉收所賜——東谷也這麼說過。如今回頭來看,這樣的對話超乎粗枝大葉的程度,甚至可說是不懂分寸。

「耕作完全受天候左右。天候的確是由『老天』掌管,地上的人們很難改變。我們能做的就是事先防備。盡管如此渺小又微不足道,但畢竟是人們的智慧。」

有人因為「老天」的捉摸不定而喪命,有人則因為身分特殊便輕松幸免于難。不,甚至有人可以沒注意到「老天」的捉摸不定,完全置身事外。

「至于另一本《都鄙安逸傳》……」

就像要為情緒低落的笙之介打氣,金吾郎的聲音加重幾分力道。

「這是本草學者和農學者為了防范一再出現的歉收和饑荒,想讓更多人具備相關知識寫的書,可說是智慧的結晶。因為歉收而沒足夠的米和麥時,該向何處尋求糧食,它上頭都有淺顯易懂的描述,連沒知識的人也看得懂,還附插圖。」

上頭確實有豐富的圖解。

「里頭有各種雜糧飯的作法,非常有趣。」金吾郎露出靦腆的笑容。「對古橋先生來說,作為一本與眾不同的料理書也很有意思。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半個月來,笙之介與長堀金吾郎交談的過程中,提及他向村田屋承接的工作,也提到押込禦免郎寫的報仇故事,以及租書店里頗受歡迎的料理書,並特別針對《料理通》說明它是何等極盡奢華的書,想讓對江戶市街生活感到好奇的金吾郎開心——或許還帶有一點炫耀。他告訴金吾郎許多事。笙之介記得自己說料理書也是一種文藝,講得好像很懂似的。

我才該不好意思呢。

「謝謝您,我收下了。」笙之介收下這兩本書。金吾郎再度拜倒行禮。

「這半個月來發生的事,于在下所剩不多的余生中留下難忘的回憶。希望永遠記得這段時光,時時憶起。」

金吾郎笑容滿面。笙之介原本想回以微笑,但突然胸中一緊,笑不出來。雖然只有很短暫的相處,但慶幸認識此人。

「長堀先生,一切保重。」

「古橋先生您也是。在下會在奧州鄉間的某個角落誠心為您祈禱,願您在江戶追求學問之路走得平順寬廣,並對人世有貢獻。」

長堀金吾郎就此返回三八野藩。

笙之介很投入閱讀兩本書。他還到村田屋與活目錄帚三談及此事,查出之前在哪里見過《都鄙安逸傳》。原來是從村田屋書庫里的一本《救荒書目提要》中見過,那是記載六十三本救荒書的索引書(圖書目錄)。他先前大致看過時並未特別留下印象,這又令笙之介感到羞愧。為了救人于難而寫的救荒書竟然多達六十三本。自己對這樣的事毫不留心,實在可恥。

「笙兄。」治兵衛看不下去,出聲叫喚。「你一直表情凝重,打算持續到什麼時候?也該適可而止了。」

這個國家很遼闊——治兵衛說。

「而且人口眾多。就算你一個人再怎麼賣力,還是無法讓饑荒從世上消失。每個人都有生來該背負的使命。你的工作應該不是煩惱老天爺會不會賞臉讓白米收成吧?」

還是你索性要絕食?——治兵衛愈說愈過分,笙之介感到不悅。「好啊,我做給你看。」

「拜托。」治兵衛苦笑。「長堀先生一定萬萬沒想到你會一直煩惱此事。他只是想送你一本特別的料理書。」

「我不知道。長堀先生也許見我言行輕率,想勸諫我。」

「你想多了。」

兩人正你一言我一語時,勝文堂的六助來到村田屋。這名筆墨商人直覺過人,當需要有人幫忙或調解時,他都像一陣風似地現身。

「咦?真難得呢,在吵架嗎?」既然這樣,我就好好欣賞一番——他將背上的行囊放在帳房旁,一屁股坐下。「火災和吵架正是江戶之妙。笙兄,你知道嗎?」

「……夠了。」

見六助那張絲瓜臉露出微笑,笙之介頓時全身無力。平時他應該會忍不住笑出聲,但今天不同。他全身虛脫無力,怒火在丹田一帶沉積不散。他突然鬧起別扭,沉著一張臉。

「瞧你鼓著腮幫子,活像個孩子。啊,說像麻糟比較恰當-l

「勝六兄,現在對笙兄提到食物是一大禁忌哦。好了,拿出帳本吧。這個月要收多少錢?」

兩人談起生意,一旁的笙之介則頑固地注視著書架,到處拿書翻閱。不久,治兵衛走進店內,現場只剩他和六助兩人。這時六助突然湊向他,身子一半斜靠笙之介,在他耳畔悄聲道:

「我說,富久町那家和服店和田屋……」

笙之介頓時豎起耳朵。「怎、怎樣?」

「你知道對吧?就是富勘長屋的阿秀姐承包工作的那家店。」

六助那雙像絲線般的細眼看不出是竊笑還是緊張。

「和田屋怎麼了?」

「他們是我的客戶,也是村田屋的客戶。因為裁縫女工和女侍全都喜歡租書。」

那又怎樣——笙之介應道,又轉過臉,但還是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六助繼續悄聲道,「昨天我到和田屋時,女侍總管多津小姐招手要我過去。我算是那里的熟面孔,她這樣的舉動有點奇怪,走近後,她問了我一件有趣的事。」

六助突然停頓。笙之介依舊頑固地背對他,但終究忍不住好奇而斜眼瞄六助。

六助也斜眼瞄著他,接著嘴角輕揚。「多津小姐問了我什麼,你很好奇吧?」

笙之介嘴角垂落。

「她問我說,勝六先生,您人面廣,應該知道吧?聽說富勘長屋有位年輕武士,承包村田屋的工作,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啊?知道他的來曆嗎?」

笙之介依舊逞強,嘴角垂落。

「我問她,多津小姐,你為何想知道?她回答,和田屋的千金和香小姐前些日子很少見地獨自外出。出門時是店里的小凡送去的,回來時是富勘長屋的年輕武士送小姐回來。」

小凡是村田屋店內的一名伙計。勝六提到和香外出,正是那名神秘女子志津江出現在「利根以」的那天。解開贗字之謎後,笙之介與金吾郎、和香聊了好一會,見夕陽西沉,他才送和香回和田屋。兩人到庭院後門時,和香說到這里就行了,所以笙之介沒與和田屋的任何人問候一聲便離開。和香平安返家,他完成任務。

「多津小姐是忠心不二的女侍總管,擔任小姐的守護人。」六助說。「她一直很注意小姐。盡管小姐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但多津小姐全了然于胸,她自然不會置之不理這位年輕武士。」

「這太奇怪了。」笙之介終于中了勝六的挑撥之計。「就算這位叫多津的女侍再怎麼耳聰目明,光從遠處看到我的長相,應該無從得知我住富勘長屋,以及我向治兵衛先生承包工作的事。」

六助咧嘴而笑,一張嘴都快裂到耳際。他雖然長著一對細眼,但有一張闊嘴。

「說得也是,所以是多津小姐質問和香小姐問出來的。」

笙之介心頭一冷,宛如被人潑一盆冷水。「和香小姐被擔任守護人的女侍責罵嗎?」

六助笑個不停。「這我不清楚。」

「你別打馬虎眼。如果她挨罵,那全是我害的。我得去道歉。」

「這麼說來,笙兄,你要上和田屋登門道歉?」六助馬上重新坐正,看向笙之介。「這次你會正大光明去?不是偷偷摸摸?」

「什、什麼啊?」

「所以我說嘛。」六助用力抓住笙之介的雙肩。「你振作一點啊,笙兄。多津小姐才不是生氣呢,她是擔心才來找我商量。」

六助扭動著身軀,用怪里怪氣的假音說道:「最近我們家小姐無精打采。那位年輕武士從那之後就沒再聯絡,小姐應該很落寞。」

「咦?」

笙之介口中只發出一聲「咦?」但內心接連喊了好幾聲。咦?咦?咦?咦?

六助繼續用假音道:「若對方是正派人士,那就沒人阻礙小姐。多津我想居中協調,安排小姐再次和年輕武士相會,

不知可不可行?勝文堂的六助先生向來待人親切和善,才來請您牽線.」

這次換笙之介抓住六助雙肩,用力搖晃。

「要怎樣才能與和香小姐見面?」

六助不再模仿女人,一雙細眼筆直望著笙之介,神色自若地說:「用雙腳走去不就行了?」

「我要問你的不是這個。」

「附帶一提,如果同樣是用腳走,那兩個人一起散步去呢?」

就來聊聊書吧——六助一派輕松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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