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很有趣的話題嘛。」
桐島家的庭園，晚餐後的點心時間。
聽了一連串事情經過的桐島春子不停地點頭。
然後，她露出滿臉笑容……
「也就是說，哥哥對除了我以外的女性告白了。我沒說錯吧，哥哥？」
「嗯，是沒錯啦。」
優樹一邊肯定一邊想著，自己應該沒有被親妹妹以如此恐怖的眼神瞪過。
「哥哥也真是令人困擾。」
春子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也知道男孩子多少需要一些野性。身為妻子，就必須具備笑著原諒丈夫一兩次外遇的心胸。但是經常這樣惡搞的話，我也不得不說一兩句話吧。請自我節制一點。」
「雖然有很多可以吐嘈的地方……」
覺得傻眼的優樹說：
「不過，還真有點意外呢。」
「意外嗎？哪部分讓哥哥意外呢？」
「我以為你會開始大吵大鬧，畢竟是向你之外的對象求婚，不過你看起來倒是很冷靜。」
「啊啊，原來是這件事啊。」
春子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
優樹更加感到不可思議……
「你不是老說要跟我結婚嗎？感覺頗為認真。」
「嗯嗯，我當然是認真的。」
「那我向別人求婚的話不是很糟糕嗎？」
「不，完全沒有問題。」
滿臉笑容的妹妹這麼說。
「所謂的戰爭呢，是最後站著的人才能獲得勝利。為了途中的一兩場勝負一喜一憂只是在浪費體力。」
「哦，原來如此。」
「因為我將來打算改變這個國家的法律，然後和哥哥合法結婚。所以在達成這個目標之前，其他事情其實都不重要。不論聚集多少蒼蠅或是蟑螂都不太能夠引起我的注意。」
「…………」
難以想像這是一名小學生的發言。
再次讓人相信她是武則天轉世的說法了。
「不過呢……」
優樹也不肯罷休。
看見對方擺出如此自信滿滿的態度，會想稍微挫其銳氣也是人之常情。
「要是真的結婚了你怎麼辦？會乖乖地認輸嗎？」
「怎麼可能？凡事都有個界線。惡作劇的話還可以原諒，超出限度的話我就不會坐視不理了。」
「但我真的會結婚唷。」
「要怎麼努力都是哥哥的自由，因為我很喜歡看見哥哥努力的模樣♥」
「就算爸媽反對我也會堅持到底唷。」
「啊，要私奔的話請事先跟我說一聲唷，我會跟著哥哥到天涯海角♥」
「…………」
雖然她是平常那個讓人拿她沒辦法的妹妹——但優樹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從春子的話里感覺到有內情。
「我有點在意耶。」
「在意什麼？」
「你說的話，聽起來好像是以我無法結婚作為前提。」
「當然沒辦法啰。」
春子如此斷言。
沒有一絲猶豫與停頓。
簡直就像是預言一樣。
「那個白發女和哥哥沒辦法結婚，不論哥哥有多認真都一樣。」
「……為什麼這麼認為？」
「女人的第六感♥」
「騙人，雖然你的第六感跟野生動物差不多，但你不會倚靠那種東西。」
「是的，真不愧是哥哥，真的很了解我。」
妹妹笑著啜飲了一口紅茶。
優樹一邊搔著頭……
「那換一個話題。」
「好的。」
「神鳴澤在學校的立場變得那麼糟糕，就是你在背後搞的鬼吧？」
「是的。」
「……為什麼承認得那麼干脆？」
「因為我本來就是為了讓哥哥注意到而做的。」
她立刻就說出實情。
「因為太不自然了，對吧？一開始大家都很高興地歡迎她到來的轉學生，為什麼短時間內就被討厭了呢？特別去報告在公園摘花這種小事，然後把問題擴大的究竟是誰呢？只要稍微想一下，應該就能注意到一定有什麼不對勁了。」
優樹想起小岩井來海。
那名展現過數次曖昧態度的班代，她可能也注意到有不對勁之處了吧。
「…………」
優樹喝了口茶，沉默了下來。
他的心情很平靜，必須冷靜、正確地對應現狀才行。
「為什麼？」
他先這麼問道。
「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就這麼看神鳴澤不順眼嗎？」
只是敵視的話，來海應該也是妹妹的攻擊對象。
應該說不論是什麼樣的女性，妹妹都不允許她在哥哥身邊糾纏——但至今為止都沒有像這樣，明知道會惹優樹不高興，還是使出了強硬的手段。
那為什麼只有這次會這樣？
「這是第二次的警告了，哥哥。」
妹妹沒有回答問題，反而說出其他的事情。
「請不要和那個白發女扯上關系。」
「…………」
優樹放下杯子看著妹妹。
她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也沒有失去理智的模樣。
她挺直了背杆，以冷靜的聲音這麼說，就像法官在勸告被告人一樣。
以前也曾經聽過「請不要和她扯上關系」的警告。
這滲透出確信與警戒的說法，也讓優樹挺直背杆。
「春子啊……」
「是的。」
「你之前說過要調查神鳴澤的事情吧？」
那是四月初，神鳴澤剛轉學來到這里的時候。
春子說她有點在意，所以主動表示要進行調查。
既然她主動這麼表示了，那麼應該已經調查清楚了才對。以桐島制藥的力量做為後援，在符合她個性的頑固與綿密度下，對神鳴澤世界的事情做了盡可能詳細的調查。
而優樹還沒聽過調查的結果。
「是的，我調查過了。」
春子點了點頭，然後又倒了一杯紅茶。
接著又像是繼續著閑聊一般說道：
「哥哥，你聽過『九十九機關』這個名詞嗎？」
「……？沒有，完全沒聽過。」
「原來如此，這樣啊。」
「那個叫什麼機關的怎麼了嗎？」
「沒有，不知道的話就算了。」
春子搖了搖頭。
然後表情變得柔和了一些。
「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否則難得的好茶都要變難喝了。」
「這樣啊，好吧。」
優樹也不再追究下去。
妹妹的個性相當頑固。她說『到此為止』的話，那麼就算天翻地覆她也不會繼續下去。
「春子會為了哥哥盡心盡力。」
閑聊的最後，妹妹這麼說道。
「只要是能保護哥哥，對哥哥有益的事情，春子什麼都願意做。所以請哥哥放心吧。」
優樹苦笑著聽她這麼說。
至今為止，已經不知道被這個年紀比自己小很多的妹妹幫過多少次了。
嘴里雖然嘟囔著繼續欠她人情的話，以後在她面前就真的抬不起頭來了，但優樹心里也確信，今後還是得受到妹妹的照顧。
……這也就表示，在他的認知里，這就只是這種程度的事情。
武則天轉世的妹妹，言行舉止與平常不同，這件事所代表的意義對優樹來說，不過是平凡日常生活里的一幕而已。
結果不用等到一年……
報應一瞬間就來了。
†
「——我認為還是婚紗比較好。」
神鳴澤家的宅邸里。
宅邸的主人熱切地說著。
「那種輕飄飄而且有許多複雜刺繡的禮服，顏色當然也得是沒有任何汙點的雪白唷。」
時間是晚上。
草木皆已沉睡的夜晚。
她正在自己的房間里更換服裝。
「不過不用什麼昂貴的品牌，只要漂亮就可以了，那種到處都能買得到的禮服即可。」
明明沒有風，燈光卻搖晃著。
只有床鋪的枕頭旁邊點著一盞淡黃色電燈。
它的照明把房間主人，也就是神鳴澤世界的影子長長地拉到牆壁上。
「但再怎麼說也是要站上重要的舞台，還是得看起來華麗的禮服才行。比如說——稍微大膽地露出胸口的服裝也不錯。嗯，這種時候應該沒關系吧。稍微挑戰一下應該沒問題才對，嗯。」
幫忙更衣的是女仆千代小姐。
她回應著主人的呢喃，然後獨自動著手。
幫忙世界綁頭發、磨指甲以及化妝，辛勤地整理著自己服侍對象的儀容。
世界穿在身上的是白色服裝。
當然不是什麼婚紗。
「只要主人有那個心的話……」
沒有停手的千代小姐這麼說。
「一定會很漂亮才對
。」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我真的能變漂亮嗎？」
「那是當然了。我千代會負起責任，幫您打扮成不論到什麼場合都不會失了面子的淑女。」
「這、這樣啊，如果能夠那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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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樹先生一定會為您著迷，並且不斷地稱贊您。因為那位先生的個性其實頗為率直。」
「…………」
世界閉上嘴巴。
即使在只有朦朧光線的房間里，也能分辨出她臉頰上的紅暈。
「千代啊……」
「是的。」
「可以說句老實話嗎？」
「您盡量說。」
「我覺得很高興。」
世界感觸良多般說著。
看起來就像珍惜著每一粒從手掌上流逝的沙子一樣。
「優樹向我求婚，真的讓我很開心。真的非常非常開心。」
「是的，真是太好了。」
「雖然實在太突然，所以我就逃走了。」
「那也沒辦法。那位先生因為太率直，所以確實有時候會做出這種事情。」
「真是的，那個男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世界說完就笑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愛管閑事，經常照顧我，凡事也都會關心我。不論何時，都是那個男人讓我看見了新的世界。」
「是的，真的是這樣。」
「受到那個男人的影響,我也有了很大的改變。最近想了很多事情，真的很多唷。比如說開在庭院里的花朵、從窗戶看見的天空、飄過的浮云、飛過的鳥兒之類的。考慮著之前從來沒放在眼里的各種事物，明明不久之前才放棄了思考這個行為。」
開始下雨了。
一開始在屋頂造成零星聲響的水滴，立刻就變成傾盆大雨。
雨水沖下雨槽，撞擊地面後發出嘔吐物般的聲音。
「然後也從各種事物上感覺到新鮮感。像是威士忌酒杯的手感、雪茄的煙刺激鼻子的感覺之類的——原本理所當然的事物，感覺也不再理所當然了。」
淡淡的光線開始晃動。
千代靜靜地回答「那真是太好了」。
「每天都像在作夢一樣。想不到我能夠過這樣的日子，變化實在是太大了。」
世界「呼」一聲吐出一口氣。
她用作著美夢般的眼神，繼續吐露著呢喃。
「活著就是這個樣子吧。」
准備好了。
兩人離開房間。
在千代的引導下走在幽暗的走廊上。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
「千代啊。」
世界打破沉默開口這麼說。
「如果、如果我結婚的話——」
「沒辦法唷。」
千代如此斷言。
沒有一絲猶豫與停頓。
簡直就像是預言一樣。
不對，就像是事先已經注定好的命運一樣。
「唔呣，說的也是。」
世界笑了起來。
「我居然說這種不可能實現的話，忘了它吧。」
兩個人來到宅邸的地下。
那里有一扇特別威嚴，就像是在低頭看著訪客般的大門。
越過無數死亡，吞下的貪欲比星星還要多的熔爐。
借由承受痛苦來讓世間條理永遠持續下去的惡夢混沌。這里是神鳴澤世界的『職場』。
「那麼，今天也拜托您了。」
千代深深地行了個禮。
世界發出「唔呣」一聲，並且微微點頭。
然後，在門前面度過一段沉悶的時間。
「怎麼了嗎？」
女仆稍微抬起視線來窺看主人的模樣。
「……哈哈。」
清脆的笑聲在地底下響起。
神鳴澤世界背對著女仆虛弱地笑著。
「抱歉，腳發抖到動不了了。」
「…………」
「好久沒有這樣了，有多少年了呢……幾十年還是幾百年呢。我都完全給忘了。」
「…………」
「還活著的真實感一湧現，就忽然覺得一切都令人害怕。呵呵，真是太奇怪了。」
「……我是不是……」
千代開口說道。
以她的個性來說，聲音里很難得充滿了苦澀的感情。
「欺騙了主人呢？明明才跟您推薦看看外面的世界而已。」
「你錯了，我很感謝你。」
世界搖了搖頭。
「一直以來我都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在忘記一切的情況下，完成自己的任務。根本不是什麼值得祭拜的存在，就跟個發條人偶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是你給了我改變的契機——」
「咳咳」一聲。
痛苦的聲響傳出。
那是從世界的嘴里泄漏出來的。
而且從口中落下的不只有聲音而已。
「…………嗚。」
世界用手按住嘴巴並且縮起身子。
一滴滴落下來的紅色液體立刻變成一條細流，把地板染成一大片紅色。
「主人……！」
「沒關系。」
世界用空著的手阻止准備沖過來的女仆，咕嘟一聲把血吞回去。
重複幾次同樣的動作後才「呼」一聲喘了口氣。
然後她看向胸口，接著轉頭向後……
「抱歉，把你特別准備的衣服弄髒了。」
笑著這麼說道。
「…………嗚。」
千代的臉扭曲了起來。
然後像在猶豫什麼一樣，視線到處游移。
最後宛如下定決心一般這麼表示：
「沒關系的，請您舍棄一切吧。」
「千代……？」
「舍棄一切並且逃走吧，主人這麼希望的話我也不會阻止。不對，應該說我會全力幫助您。」
「你在說什麼——」
「放下吧。您已經盡力，不對，應該說盡太多力在完成任務上了。您獨自維護這個世界的常理，持續保持著世界的樣貌。應該沒有人會抱怨吧？您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過生活了。」
「…………」
「只要您點頭，我就算犧牲性命也會幫忙。請您下決定吧。」
沉默籠罩著現場。
那是非常沉重，但不太漫長的沉默。
世界馬上就笑著說：
「千代，你真是溫柔。」
「……我嗎？」
「我經常能感受到你有點聰穎又有點笨拙的溫柔唷。你總是為我著想，今後你也要一直服侍我啊。」
「…………」
「雖然偶爾會說要開除你，但那是在說謊。」
「……溫柔的是——」
千代認為溫柔的人是她才對。
沒有人比神鳴澤世界還要溫柔了。
這個女孩正如她名字字面上的意義，一直拯救著整個世界。而且是獨自一人承受著超越想像的痛苦，也從來不曾發牢騷。
別說了、別說了——千代這麼祈求著。
主人啊，請不要再對我說那麼溫柔的話了。
每次被你這麼溫柔地對待，我就會深受自己的無力，以及什麼都辦不到的無能所苦。
守護你的時間實在太過漫長，我的心已經完全干枯了。
干枯之後，終于能輕松一點。
但是一被你溫柔地對待，那干枯的心就會感到疼痛。
所以，我的主人啊。
請不要讓我取回人類的心。
「————」
吞下千言萬語後，千代呼出一口氣。
到了下一個瞬間，她已經恢複成平常的模樣了。
她深深低下頭……
「我僭越本分了，請原諒我。」
「別在意。」
世界慷慨地搖了搖頭……
「這樣反而幫助了我，不愧是千代。」
「…………？」
「看吧，我不再發抖了。」
嘰嘰嘰嘰……
門一邊發出聲音一邊打開。
門重重地打開之後，其深處可以看到一塊有一整面網球場那麼大，但是空無一物的空曠空間。
「我有事情必須去做，而且是只有我才能辦得到的事情，這樣的話答案就只有一個。我沒說錯吧，千代？」
「…………」
只隔了極短暫的時間。
與神明一同生活的女仆臉上，就只剩下盡自己任務的意志了。
「主人，您說的沒錯。今天也要拜托您了。」
「唔呣。」
在女仆的目送下，世界踏出一步。
黑暗吞噬少女，門發出「嘰嘰嘰嘰」的聲音後關了起來。
距離世界死亡還剩下半年。
⑧ｂＯoｋ．Со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