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2 忍無可忍的邊疆商都

兩人走回砂石路上,朝西方前進。

附近一帶均是起伏平緩的棕紅色地面,群山座落于勉強目視得見的遙遠處。既無河川也無森林,甚至可說寸草不生。明明春天才剛過去,晴天午間的氣候與其說溫度高,不如說陽光刺得人生疼。

加魯爾已經習慣,並沒什麼問題,不過艾露希又如何——結果倒是出乎意料,她竟然也一臉若無其事。

「看來你說習慣旅行是真的啊。」

「欸?你以為我在說謊?」

「因為,你那身打扮。」

「我的衣服有哪里很奇怪嗎?」

艾露希一臉訝異地摸起身體各個角落。

「也不是奇怪,就是不太像個旅人吧。」

「或許真的是這樣——其實,背後有非常深刻的理由。」

「什麼理由?」

「我想我已經提過,我弄丟隨身行李這件事了。」

「不是你弄丟,是根本就被偷走了吧。」

「……就是那時,我只有一件的外套也一起不見了。」

「外套?穿在你現在這件衣服外面嗎?」

「嗯,無論天氣是冷是熱,我很喜歡那件外套,所以在戶外幾乎都穿著。」

「你的行李是睡在野外時被偷走的對吧,睡覺時有脫下來嗎?」

「偶爾會,因為那天有點悶,所以我脫下來……像這樣拿來蓋,當作棉被。」

「然後一覺醒來,就不見了?」

「是呀,真不可思議呢。」

「……真虧你沒被殺死啊。」

「唔……其實我有想過這件事。」

艾露希先是不滿地鼓起臉頰,接著雙掌輕拍。

「對方會不會是名好賊啊?」

「我只知道你是名爛好人。」

「爛好人?你是說……我嗎?」

「我記得是這麼說沒錯吧,就是專門形容你這樣的人。」

「是這樣嗎……?」

艾露希伸指碰觸下巴,同時輕輕皺起眉頭思考片刻,結果既沒給出肯定,也沒給出否定的回答。

當太陽下山後,兩人離開砂石路來到一處樹叢旁露宿。不知為何,散發酸甜味道的荊棘樹叢周遭都不會有蟲靠近。

「我第一次知道這件事耶……」

「蟲對我來說是沒差,不過你大概會在意吧。」

「我真的有點……對蚰蜒沒轍。」

艾露希躺了下來,一說完「只有,一點點……」後便瞬間發出鼻息聲。

「……太快了吧。」

加魯爾還不太睡得著,于是放下背包,坐下來默默望著滿天星斗。其實要是他真有打算,甚至可以為了等待敵人來襲而讓腦袋放空一整天,或是四天左右不睡覺。他早就熟悉如何不靠睡眠讓身體休息的辦法,因此就算身處休息狀態,突然發生狀況也能立即應變。

正因如此,在艾露希起身前,加魯爾已先查覺到了那個。

是頭發。

艾露希的頭發發出淡淡的白金色光輝,並開始唰唰地波動。

加魯爾屏氣擺出弓步深蹲的下一秒,艾露希坐起上半身面向他。

藍色雙眸微微發光。

不對——加魯爾察覺到。

眼前的人的確是艾露希,但一定有什麼不太對勁。

「我明明刺了你。」

聲音十分低沉。盡管聲音的本質和艾露希相同,出聲的方法卻不一樣。

「加魯爾,你是何方神聖?」

「我也想問啊,你是哪來的家伙?」

「我不爽。」

「不爽什麼?」

「別用什麼『家伙』叫我,給我好好用名字叫。」

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和時而歡笑,時而哀傷,時而不滿,臉上總是很忙的艾露希相差甚異,簡直就像不同人。

明明不管怎麼想,眼前都是同一個人。

「我不知道名字,哪知道怎麼叫你。」

「我叫艾露希,你明明知道才對。」

「真是這樣嗎?」

「……看樣子你還不笨啊。」

她稍稍揚起嘴角,說出「露希艾」這幾個字。

「這就是我的名字。」

露希艾稍稍揚起下巴眯起眼,用一副睥睨的眼神看著加魯爾,和艾露希正好相反。艾露希的體態姿勢明明很好,卻總是以有點畏縮,含蓄的眼神看加魯爾。

「所以呢?」

「什麼『所以呢』?」

「露希艾,你這家伙到底是誰?」

「我剛剛說了,別用『家伙』來叫我。」

她開始動手翻找口袋,大概是准備要拔出短劍吧。

「我不像艾露希那麼天真。」

「畢竟我都被你刺了啊。」

「為什麼你沒事?」

「痛得很啊。」

「可是傷已經好了。」

加魯爾回了聲「我沒做什麼特別的事」後,閉起嘴輕輕磨起牙來。他明白自己這種解釋,露希艾肯定不會接受。

「與生俱來就這樣。」

「怎麼看都像人類呢,不過你是亞人吧。」

「勸你別追究我的事,畢竟帝國看我不順眼啊。」

「反正艾露希都是魔法使了。」

露希艾輕輕哼了一聲,同時似乎微微露出笑容。

「那個笨蛋總是大嘴巴。」

「所以露希艾你不是嗎?」

「誰知道呢。」

「看來有隱情啊。」

「每個人都會有隱情,沒什麼特別的。」

露希艾仍未把手伸出口袋,不過明顯已握著短劍。然而,加魯爾看不出她的肩膀有在使力,簡直一點都不緊張。看來她早就習慣了。

「要是你敢對艾露希出手,我就殺了你。」

「出什麼手?」

「你心知肚明吧。」

「我不會吃了你,這我應該說過了啊。」

「你能保證嗎——我不是這樣問了嗎?」

「我什麼都不會做啦。」

「和艾露希不一樣,我還沒有信任你。」

眼看露希艾的雙眼變得更亮,發出一股加魯爾熟悉的氣息——敵人的氣息。代表露希艾如今對他懷有敵意。

「你最好牢牢記著。」

「知道了。」

「不准把我的事對艾露希說。」

「為什麼?」

「不准說。」

「喔。」

「我會時時盯著你。」

露希艾說完閉上眼,吐了口氣後緩緩躺平身體。

加魯爾則是原地不動觀察著她的模樣。盡管看上去就像睡著了,但也有可能只是裝睡。要不要靠近看看,或是出聲喊她?原本如此心想的加魯爾最後決定放棄,再度坐到地上。

「隱情,是嗎。」



在這之後,露希艾未再出現過。

一路上艾露希仍是艾露希,白天行走時不是聊閑話,再不然就是吃吃喝喝,到了夜晚則睡覺。

兩人就這樣在大致朝西,稍偏西北的砂石路上走了又走。

到了第三天,砂石路兩側開始有樹木包圍,高低起伏也增多,使得整條路變得左彎右拐。

第四天的下午,兩人走到一處十字路口。路旁可以見到一排由旅行商人的亞人們擺設的灘販,販賣水、食物、水壺及一些舊工具。明明自從離開雷托村後,一路上別說鮮少碰到人,是連一個人都沒碰上,結果到了此地突然變得人來人往。

十字路口的一角立著一道朝西方指的箭頭路標,下方還寫了一排文字。

「咦?上面寫什麼啊?『十』?」

聽加魯爾一問,艾露希便念起文字:

「寫著『到柯盧塔波尚余十里』。」

「我記得一里等于三十六町吧?」

「是的。然後一町等于六十間——」

「其實你越說下去,我越不懂啦。如果只有十里,照目前的速度走,明天就到了吧?」

「就快抵達了,真期待呢。柯盧塔波,感覺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很快活耶。」

「會嗎?」

加魯爾遲疑了一會後,說:

「柯盧塔波,好像在哪聽過。」

「真的嗎?」

「嗯,是哪里啊……啊,我想到了,蜜哈可小姐的弟弟,好像叫拿達托吧。記得塔葛多先生說過,那名弟弟人似乎就在柯盧塔波。」

「假如可能的話,希望能見上拿達托先生一面呢。」

艾露希仍將白花插在頭發上,看來就算花早已枯萎,她依然舍不得丟掉。

這一晚有許多人在路邊露宿,許多輛由大槌牛拉的牛車也排排停放著。整顆頭又硬又大,形狀宛如一把大鐵槌的大槌牛速度雖比馬或龍來得慢,卻更強而有力且耐操。至于牛車是大小輛皆有,之中也有牛車大得不輸給由六至八只挽龍拉的軍用龍車。每輛牛車都堆滿了貨物,車輪深深陷入地面。

「加魯爾,你看……」

當某輛牛車經過時,艾露希扯了一下加魯爾外套的衣角。那輛牛車可能載了太多貨物,堆疊的方法也不太對,使得車身微微傾斜。

「什麼?」

「車上有人。」

那輛牛車上的確坐著人——或者該說載著,甚至堆著比較妥當吧。而其實,並不只有那一輛牛車是如此。

加魯爾早就注意到,這里載著亞人的牛車絕不在少數。更正確的說法,幾乎絕大多數的牛車上都擠滿了亞人。雖然全都稱為亞人,實際上種類可說五花八門,而如今牛車上載著的貨物看上去大半都是長得像蜥蜴,以及全身毛茸茸的亞人。

附近一帶已十分昏暗,每輛牛車也都停下來了,卻似乎沒有人打算把牛車上的亞人放下來。載著亞人們的每一輛牛車,後方貨台全以看起來十分堅固的牢籠圍住。除此之外,亞人們不是戴著手銬,就是被用繩索綁住手腳,想自己下車也沒辦法。

「是有人呢。」

「那些人簡直像被關起來似的。」

「嗯,他們的確是被關起來了吧。」

「怎麼會……」

這時艾露希可能覺得直接問當事者比問加魯爾快,迅速走近牛車。

「那個,不好意思,我可以問一下嗎?」

「艾露希。」

加魯爾出聲叫住她。

「勸你別那樣做。」

「咦?為什麼?」

「因為那些人是亞人,才像這樣被載送著。」

「你是說只要是亞人,就會被關進牛車的貨台,被這樣載送著嗎?」

加魯爾歎了口氣。艾露希明明懂得帝國通用語,卻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

「那些人大概是三等種或四等種吧。」

「我知道帝國區分亞人的制度呀。」

原本姿態已有點畏縮的艾露希這時更縮下巴嘟起嘴,或許是在表達她生氣了,但實在沒有迫力,一點都沒有。

「三等種及四等種亞人的分類標准,是依照日常生活能否以雙腳站立行走來判斷。三等種亞人包含了有鱗人、有翼人和全毛人等人,其中除了同時以雙腳站立及四腳爬行的人以外,也有因帝國直接指定而被列為四等種的情況。」

「比我知道得還多嘛。」

「我有好好學習這方面的知識。雖然我認為依照外觀和生活水平來區分人根本大錯特錯,簡直毫無意義!」

「你對我生氣也沒用啊。」

「我不是對加魯爾你生氣。」

在牛車旁生火煮食吃吃喝喝的男人們不時偷瞄加魯爾及艾露希,連牛車中那些亞人也一樣。

加魯爾見狀說了聲「走吧」,便拉起艾露希的手腕離開砂石路上。艾露希雖顯得不太高興,倒也沒有反抗加魯爾。

「既然你都知道這些了,當然也曉得三等種和四等種並不被當成人看這回事吧?」

「……這和那些人被關在牛車里有什麼關系?」

「我的意思是,那些人應該是貨物吧。」

「人才不是貨物。」

「很久以前開始,三等種和四等種就不算是人了。」

「他們不都和我們一樣是人嗎。」

「帝國不這麼認為吧,他們允許買賣亞人啊。」

艾露希聽了後皺眉沉思了一會,突然「呵呵」笑出聲來。

「你真愛說笑呢。」

「為什麼我非得說笑才行?」

「因為……欸?就算是亞人,販賣人口都應當是被禁止的不是嗎?」

「有這種事?」

「應該是呀。我有好好學習過,帝國也擁有法律,其中販賣人口是重罪,會遭受懲罰喔。」

加魯爾也清楚犯了罪就會遭受懲罰,而規定什麼是罪,什麼是罰的標准,就是法律。然後他隱約知道,販賣人口並非什麼好事。關于偷竊和殺人等行為,他知道的確不好,不過盜賊隨處可見;人類也難免,或者該說常常互相殘殺。

「可是亞人被拿來買賣,我看過好幾次了。」

「那真是太詭異了。」

艾露希雙手插胸,誇張地皺起臉來。

「但我也不覺得加魯爾你會說謊,所以該不會是你看錯,還是有點會錯意了呢?」

「等到明天或許就知道了。」

艾露希聽完仍一副不能接受的模樣,不過當她一吃完飯,往鋪在地面的毛毯上一躺下,幾乎就立即進入夢鄉。

隔天一早,當太陽開始升起,兩人繼續上路,接近中午前就看到了城市。

柯盧塔波整座城市由城牆包圍著,城牆前方則有一大片看上去黑鴉鴉的田。砂石路筆直延伸,貫穿這片田,直通城市。

許多來來往往,速度和步行差不了多少的牛車上幾乎都裝著亞人。另外,也能看到不少人騎著大只小只的騎龍來來去去。

艾露希看著在田里工作的亞人們,數次停下了腳步。那群整齊排列舉鋤耕田的亞人們個頭又小,姿勢彎腰駝背,而明明全身連臉上都長著毛,尾巴卻是光溜溜的。

亞人們脖子上都戴著項圈,項圈與項圈之間則連著鎖煉,大約以十到二十人為一群。

當兩人越來越靠近柯盧塔波的城牆時,艾露希以一副再也無法忍受的眼神哀怨地瞪向加魯爾,深藍色的雙眼看得出有些濕潤。


「那些人不可能是心甘情願被銬成那樣的,對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不是那些人。」

「加魯爾,你不覺得很過份嗎?」

「過份?」

亞人們整齊劃一地揮著鋤頭。加魯爾至今曾多次見過他們那種亞人。由于外觀長得像野鼠而被稱為鼠族,又稱恰奇。他們體型矮小,也不會說話,在帝國區分制下歸為四等種,甚至遭到其他亞人鄙視。

「你說的『過份』是指什麼?」

「我只是舉例喔。」

「嗯。」

「如果加魯爾像那樣被戴上項圈,用鎖煉綁起來,被迫做苦工的話,會不會覺得很不願意?」

「如果是被強迫的話,可能會吧。」

「換作是我,我一定會。」

「你為什麼生氣?」

「我才沒有、生氣。」

「是嗎?」

「我不是生氣,是很難過。」

「可是你看,那些人——」

放眼望去,由十到二十名恰奇形成的隊列為數眾多,別說不下數十群,甚至還有更多。柯盧塔波一帶的田中,布滿大量在工作的恰奇。

「都活著啊。」

「又、又不是只要活著就好……」

「你說得是沒錯,但是我想總比被殺死好。」

艾露希一本正經地「這……」歪頭思考,一頭黑色長發隨之搖曳。

「這點還有待商榷。」

「畢竟要是輸了戰爭,所有人幾乎都會被殺光呢。」

「……難不成你親身經曆過?」

「要是被殺光了,我現在就不會在這吧?」

「對耶,加魯爾你還活著呢。」

艾露希閉上眼歎了口氣,輕聲說「太好了」。

「什麼太好了?」

「要是加魯爾沒活著,我們也不會像這樣相遇,不是嗎?」

話雖如此,不過遇見艾露希,對加魯爾而言究竟算不算得上「太好了」?

「……難說吧?」

「你說了什麼嗎?」

「沒有啊。」

「會是我聽錯了嗎?」

「大概吧。」

兩人在黃昏來臨前抵達了柯盧塔波的城門。原本能再早一點抵達,但由于艾露希一路上走走停停,才會拖延到時間。

像是這種由城牆包圍的城市都會在城門處配置公務員,要求通行者出示能證明身份的物品或是通行證等等,所幸柯盧塔波只有衛兵看守城門。通常如果只由衛兵看守,通行人若非全副武裝或是長得像通緝單上的要犯,基本上都會直接放行——由于加魯爾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所以當聽到一名手提步槍,長著胡子的衛兵喊道「喂,那邊那個」的時候,還以為是在喊艾露希。艾露希似乎也以為衛兵喊的是自己,訝異地「咦?」了一聲,眼皮眨個不停。

「我嗎?」

「不,不是你丫頭,是那邊的小鬼。」

「我?」

「對,給我過來。」

「為什麼?」

「還敢問為什麼?不就是你背著的大行李嗎。太可疑了,打開讓我看看。」

加魯爾這時使眼色要艾露希先走,不過似乎沒能傳達給她,于是只好悄悄對她說:

「被叫住的是我,你先走沒關系。」

「我才不要。」

「……為什麼啊?」

「我們怎麼能分開呢?」

為什麼不能?明明自己和她只是碰巧要去相同目的地,並不代表一定得同進同出——盡管加魯爾想如此向艾露希解釋,但若不趕快過去衛兵那里,只會令他更遭到懷疑。

加魯爾于是照著衛兵的指示,來到建于門旁的一座監視塔前放下背包,把內容物通通拿了出來。而比起衛兵,蹲在一旁的艾露希反倒更興致沖沖地看著加魯爾的一舉一動。

「這是帳棚吧。這是我睡覺時你借給我蓋的毛毯。這頂帽子都被壓扁了喔?這是?樂器嗎?看來像弦樂器,上面卻

沒有弦呢。這邊的笛子好像還能吹出聲。還有這是,鍋子……這也是,鍋子……這個也是,帶了三個鍋子?大小不一樣呢,可是鍋蓋只有一個?木盤、木碗,這邊的碗是金屬制,好薄喔,而且意外地輕,這個盤子也是。接著是,四根木叉……這兩根是青銅制?還有湯匙……木湯匙五根?青銅湯匙兩根。木杯……兩個?啊,是水壺。這個袋子呢?空空的什麼都沒裝耶?然後,不管是皮手套、皮長褲還是皮靴都破了洞耶,要不要補一補……好多布,而且連針線都有不是嗎。我雖然不是很拿手,還是會用喔,多多少少啦。再來這個是,眼鏡嗎?鏡片都破了耶。這邊的是,望遠鏡?可是鏡片一樣也……這個是,娃娃沒錯吧?是用木雕成的?有點可怕……這顆珠子是?玻璃?這邊這顆紫色石頭好漂亮喔。然後還有內衣褲、錢包、小刀……」

「不都是些破銅爛鐵嗎!」

衛兵看得臉一僵,放聲大吼。

這時加魯爾想都沒想,迅速將視線直直盯向衛兵臉上看。

「全都是我珍貴的東西喔。」

「……啊?珍、珍貴?哪一樣?難道這些全是高價的骨董……」

「不是,都是我撿來的,可是一定有它們的用處啊。」

「開什麼玩笑!這些垃圾哪來用處啊!」

衛兵一腳踹飛上頭沒有弦的弦樂器。而在艾露希「啊!」叫出聲前,加魯爾已整個人逼近衛兵。

衛兵比加魯爾高了快一個頭,如今加魯爾逼近到額頭快撞上衛兵的下巴,接著抬起頭來:

「別踢啦,我不是說都是我珍貴的東西嗎。」

「你這家伙、是怎樣……?」

衛兵連同胡須,舔了微微顫抖的嘴唇。

「不、不過是個小鬼!」

「和我是小鬼有關嗎?」

「啥……?」

「你因為我是小鬼,就動腳踢我珍貴的東西?」

「才、才沒——」

「那你干嘛踢?」

「你這家伙,很凶嘛?」

「你這樣根本沒回答我啊。」

「——所有人聽令!」

衛兵往後一仰後拉開距離,舉起步槍的動作實在生疏得令人傻眼。只不過,在監視塔附近的其他四名衛兵並不像守門的衛兵般害怕。他們將槍口一齊對准加魯爾,同時監視塔中也有幾名衛兵正趕著出來。

「就算只是個小鬼,也不能放你這種危險份子進柯盧塔波啊!」

守門衛兵揚起眉毛,吐了口口水後大吼。

「不乖乖接受盤查的家伙,本官依柯盧塔波市警衛隊隊長鐵拔拉斯•英普路之名拘捕你!只要你這家伙乖乖束手就擒,至少不取你小命!」

艾露希見狀,一邊抗議「加魯爾明明就……!」,一邊打算插進守門衛兵與加魯爾中間。然而加魯爾只覺得她又多管閑事,伸出單手制止了她。

「我懂了,讓你抓就行了吧。」

「加、加魯爾你你你!?」

艾露希驚訝得眼球都快飛出來了,連帶讓加魯爾有點被嚇到。雖然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人如此驚訝的表情,不過若依程度而論,或許算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吧。

「……我不要緊。」

「可是!加魯爾你明明沒做錯任何事——」

「我是沒做什麼錯事啦,但還是稍微反抗了一下,應該不太恰當吧。」

加魯爾接著轉向守門衛兵說「我說得沒錯吧」?

「沒、沒錯!丫頭!要是連你都想反抗,本官連你一起關進牢里!」

「我無法接受!既然你要這麼做,不管是牢還是哪里都——」

「艾露希。」

加魯爾在她耳邊低語。

「你說過,不覺得我會撒謊,對吧?」

「是、是說過沒錯……」

艾露希不知為何皺起眉頭,全身也不停扭來扭去。整張臉紅通通,耳根也有點……不,是非常紅。

「你怎麼了?」

「呃、那個……我會癢。」

「喔,抱歉。」

「不、不會。」

「你們兩個家伙在那鬼鬼祟祟說什麼!」

守門衛兵怒目圓睜吼叫威嚇。盡管他應該不至于直接開槍,還是別再刺激他為妙。加魯爾將身體離開艾露希旁邊,同時小聲說服她「你都說我不會撒謊了」,又接下去:

「就相信我吧。我自己是沒問題,可是如果連艾露希都被抓住,我就頭痛了。」

「……真的,沒問題嗎?」

「真的啦。」

聽到加魯爾如此保證,艾露希才總算點頭放棄。本來加魯爾擔心守門衛兵還會來找碴,不過似乎只是白操心一場。不只守門衛兵,其他的衛兵也只把注意力和步槍集中在他身上,而沒有制止艾露希通過城門的打算。

「有件事我得先說。」

加魯爾舉起雙手,瞄了一眼排列在地上的行李。

「把我那些珍貴的東西收好,少一樣我也知道喔,因為我都記住了。」



情況竟然變得如此嚴重。

眼前這條大馬路從城門一直延伸下去,牛車通行的馬路中央幾乎看不到有人靠近,艾露希也盡量不靠近牛車的車軌。

明明已接近黃昏時分,馬路上仍是人來人往。當艾露希垂頭喪氣地走著,不是不小心擦撞到人遭到咋舌,就是險些被撞到跌倒。柯盧塔波整個城市內的人都來去匆匆,與其說熱鬧,更不如說有點吵雜。

走了一會,大馬路終于通到一座廣場。而且,廣場上不只人聲鼎沸,還蔓延著一股殺氣。不知是否開設著市集,除了人擠得水泄不通,更隨處可見牛車停靠。前方陳列幾架大型貨台,台上均排列著許多亞人。

一眼看過去,似乎以全身長有五顏六色鱗片及尾巴的有鱗人,和全身毛茸茸的全毛人居多。

令艾露希驚訝的是,幾乎絕大多數的亞人是全裸。不只雙手被枷鎖銬著,連脖子上都戴著項圈。

另外也能看到鼠族——恰奇。

和有鱗人及全毛人不同的是,恰奇們通通坐在地上,甚至被綁成一團。二十到三十名恰奇身體全擠在一塊,被一條長繩綁成一團。

長繩的下方掛有牌子,寫著「○70」、「○80」、「○90」。這個「○」是表示「圜」的記號,是一種貨幣單位。

「七十圜!」「七十二!」「——八十圜!」

朝著貨台舉手大喊的人們究竟是在喊什麼?

「八十!沒了嗎?沒有就八十圜成交!」

當貨台下方一名身穿毛皮外套的男人如此一喊,現場跟著響起歡呼聲。

「下一個,從右邊數來第二只全毛人!反正瘦巴巴的,從五十圜便宜起標!」

「五十五!」「五十六!」

「喂喂,是在小氣什麼啦!喊點能看的價吧!」

「七十!」

「很好很好!還有沒有人敢出!」

「七十五!」

「——七十五!成交啦!七十五圜!」

艾露希被周遭響起的宛如怒吼般的喊叫聲及強烈的熱氣壓得喘不過氣。不行,現在還不能被壓倒。加魯爾說過的話頓時掠過腦海——亞人被拿來買賣,我看過好幾次了。

當時艾露希不相信,也不想相信。只是她現在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景象證明了一切。

「原來是真的嗎……」

艾露希如今身無分文。而在她丟失行李前,身上大約有二十圜左右。一百錢為一圜,大概四、五錢就能買到一大瓶,約十合左右的水。她也曾住過只需一圜就付帶伙食,房間還不算差的旅店。

七十五圜,八十圜。眼前正有人被以這樣的價格販賣。

恰奇甚至是二、三十人賣七到九十圜,如果分開來計算——

頭好暈,呼吸不過來,耳朵好痛。

艾露希想趕快逃離現場,但是不知何時起,不管她轉向哪個方向都塞滿了人、人、還是人。這時艾露希察覺到,貨台上的有鱗人和全毛人是帝國分制下的三等種亞人,而被迫坐在地上的恰奇們則是四等種亞人。除此之外的人則包含像雷托族那樣外觀接近人類的二等種亞人,以及和人類幾乎分不出來的一等種亞人,另外也有人類。

參雜著許多人,卻同時有著明確的區別。

二十人被綁成一團,被掛上八十圜牌子的恰奇們以空洞無神的眼抬頭看著艾露希。想必他們根本不認為自己和艾露希是同等的吧。

「才、才不……」

才不是這樣。但這是事實嗎?

就算艾露希如此宣稱,實際上眼前的恰奇們仍像那樣被賣出。一名恰奇只值兩、三圜,豈止是便宜賣,根本是拋售了。既然如此,究竟該如何讓他們認為,自己與艾露希同等,沒什麼不一樣呢?

艾露希擠進人群靠近恰奇們,接著蹲了下來,把手伸向綁住他們的繩索。二十幾人……正確數來有二十四人,這二十四名恰奇如今全看著艾露希。只要將這條繩索解開的話——

「那個,小姐。」

後方傳來的呼喊讓艾露希趕緊轉過頭,瞬間倒抽一口氣。

一對紫色瞳孔凝視著她。

眼前這號人物明明面帶微笑,瞪大的雙眼中卻射出遠比寒冬的湖水還要冰冷銳利的視線。

艾露希心想,大概是女性吧?體型又瘦,身高也不算高。齊眉的瀏海及長度及肩的後發際都切齊,發色則有如珍珠般呈一種偏綠的奇異色澤。然而,這名身穿皮衣的人雖是胸部平坦,全身看上去十分苗條,但絕非瘦弱。五官長相同樣稱不上有男子氣概,看上去既像少年,又像尚未成熟的少女。

「你現在是想做什麼?」

聲調不粗,但也不高亢,是種若把指頭貼上去,可能會凍住無法拔開的冰冷聲音。

「……做、什麼——」

艾露希看向恰奇們,與其中幾人對上眼,胸口感覺像是遭到他們責怪而隱隱作痛。

「那個,我只是……」

「我勸你住手比較好喔。盡管販賣恰奇的奴隸商人屬于最下等的貨色,但這也代表了他們有多粗鄙,天曉得你會受到何種對待。」

「奴隸商人……」

當艾露希回過神環顧周遭,發現一名面泛油光的中年男子惡狠狠地瞪了過來。腰際系有一大串鑰匙、鞭子,甚至一把短槍,而他的右手正往那把短槍摸去。

「跟我來。」手腕被一把抓住。

艾露希在眨眼間就被帶離廣場,接著被拉進一處昏暗又無人的巷弄中。

「真的好險呀,你差點就會被那家伙干掉了呢。」

「干、干掉……?」

「我叫做啄木鳥,你呢?」

「啊!我叫艾露希。」

「哦,叫艾露希呀?」

「……啄木鳥?」

「你覺得這名字很奇怪嗎?這也難怪,畢竟是綽號啊。」

「綽號……」

「不是本名的意思。」

「這、這點事我當然知道。」

「我想也是。所以說,道謝呢?」

「咦?」

「我可是幫了素昧平生的你喔,這種情況不是至少該道個謝嗎?」

「啊,對耶!呃……」

艾露希彎下腰「非常感謝你!」鞠躬道謝。

「嗯,不客氣。好啦,就此別過。」

「欸?」

「怎麼啦?」

「其、其實我剛來到這座城市。」

「我知道。」

「咦?」

「這種事光看就知道了,我想你根本不明白這里是座什麼樣的城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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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是什麼樣的城市呢?」

「亞人奴隸的集散地。若在東南邊疆一帶算來,應該是最大的吧。」

艾露希聽了緊咬牙關,雙手壓著臉頰兩側。亞人奴隸——奴隸,屬于他人持有的,人。艾露希知道奴隸的存在,但她以為帝國已禁止販賣人口,所以奴隸只不過屬于過去的曆史。在先前四處流浪的旅途中,也未曾見過看起來像奴隸的亞人。

「畢竟東南國境地帶盛行狩獵蠻亞呢。」

啄木鳥這次毫無疑問地輕聲一笑。

「所以說啦,商人們就抓住那些跨越國境的蠻亞來這里賣,其中以恰奇數量最多,要抓多少有多少。這也是為何這附近一帶不是讓大槌牛來拉犁,而是使喚恰奇們耕田,因為這樣做的經濟效率比較高呢。」

「經濟……效率……」

艾露希的雙手從臉頰滑到脖子。如今的她簡直就像喉嚨突然變窄,整個快喘不上氣,甚至湧上嘔吐感。

「竟然能光明正大做那種事……」

「你這句話是認真的嗎?」

「哪來認不認真啊!」

「我說你,該不會是從小在第二帝都還哪座大都市出生長大的純種帝國真人?」

「我根本沒見過第二帝都,甚至連它在哪都不知道!」

「再不然,就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女孩嗎。」

「這我或許無法否定……」

「無法否定呀。」

啄木鳥聞言先是低聲笑了幾下,接著摩擦右手拇指與中指,響起「啪嚓」一聲。

「真棒啊艾露希,你太有趣啦,讓我現在心情非常好呢。我送你一份禮物吧,相信你一定會喜歡,一定。」



手上遭枷鎖銬住的加魯爾原本被關進監視塔內一間房間,天色暗下來後便被移送到柯盧塔波市內的地牢。

只不過,途中他的頭被套上麻袋,帶上牛車才來到地牢,因此別說是從城門到這里的路線,甚至連街景都不知長得如何。加魯爾猜想大概是衛兵隊擁有類似據點的建築物,並把地下用來當做地牢吧。地牢內有許多小房間,直到加魯爾被關進其中一間後,頭上麻袋才總算被取下。獄卒和守城門的衛兵是不同人,一名頭上長有尖耳,背後長有尾巴的亞人,看上去跟塔葛多及蜜哈可是相同種族。

「給我安份點呀。」

亞人獄卒也不正眼看加魯爾一眼,丟下這句話便把鐵牢門鎖上。

「你是雷托人嗎?」

聽到加魯爾這一問,亞人獄卒訝異地眨了眨眼。盡管長相看來十分年輕,恐怕歲數比加魯爾大上不少。

「你怎麼會知道?」

「我經過雷托族的村落來到這里,看你外表長得像雷托人,才想說會不會是。」

「……我舍棄了村落,已經不是雷托了。」

「這麼一提才想到,塔葛多先生的確說過有雷托人離開了村落啊。」

「塔葛多?你是不是說了塔葛多?」

「是說了啊。」

亞人獄卒將身體貼近鐵欄,壓低聲音問加魯爾「你見到了」?

「塔葛多還好嗎?還有我姊姊,蜜哈可呢?」

加魯爾也把臉湊近牢房鐵欄,回答「他們兩人很好」。

「還有蜜哈可的奶奶也是。」

「天啊,奶奶還活著呀?我老爸和老媽呢?」

「我不知道。」

「那應該是掛了吧。」

「莎琪因病死了,聽說雅柯和琪卡也死于相同的病。」

「莎琪?誰啊?」

「塔葛多先生和蜜哈可小姐的女兒。」

「也就是,我的侄女嗎……原來我還有侄女啊。在我離開村落的時候,蜜哈可已經和塔葛多結了婚,到現在生幾個侄子侄女是沒啥稀——等等,你說什麼?你說我那三個侄女都死啦?是那種病嗎……」

亞人獄卒緊握鐵欄,大大歎了口氣。瞧他垂下頭來,頭頂一對尖耳也變得軟趴趴的模樣,定是十分沮喪。

「你是拿達托對吧?」

「……對,我是蜜哈可的弟弟,和塔葛多也是好友。不過如今我舍棄了村落,也談不上什麼弟弟或好友了。他們沒跟你說我是背叛者嗎?」

「不,塔葛多先生他很擔心你。」

「真像那家伙的個性。不管塔葛多還是蜜哈可,從以前就是觀念老舊的雷托人……但我可不一樣,要我像末日夕陽待在那村內慢慢等死,我可受不了。」

拿達托忍不住皺起眉頭,用左手緊緊壓住雙眼的眼角。

「……傷腦筋,明明早就忘掉村里的事了啊。」

「抱歉啊,讓你想起來了。」

「是啊,都是你——你叫什麼名字?」

「加魯爾。」

「好,加魯爾,你聽清楚,我能幫忙你的事實在不多,你可別太期待。」

「我沒有期待喔。」

「你這家伙年紀輕輕,膽量倒是不小。」

拿達托說到這里突然咂嘴吐出一句:「嘖,你這混帳!」踹了牢房欄杆一腳。

「說啊!你到底做了啥蠢事才被關來這的?今天你進到這,可別以為能順利出去啊!我會好好關照關照你!」

這是刻意的——瞬間明白這一點的加魯爾保持沉默。

拿達托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抽出插在腰際的棍棒,用力往柵欄上敲去。

「膽敢不聽話就等著吃這個吧!給我記著了啊!」

「吵死人啦混帳!」

斜對面牢房內傳出其他犯人混濁低沉的怒吼。拿達托聽了之後凶狠地「啊!?」吼回去,揮棒敲打那間牢房的柵欄。

「你這家伙!對獄卒大人講話用那什麼口氣!吵又怎樣!想挨打啊!」

「你敢動手就來啊!」

「很好,你這幾天別想吃飯啦!」

「正好,反正我吃膩了你們這的臭飯!」

「別以為我會這樣放過你啊,古魯哈……!」

「休想大爺我會求你放過呀,獄卒大人……!」

拿達托又用棍棒狠狠敲打一次牢房後,便踩著重重步伐聲離去。看來和剛才凶加魯爾時不同,拿達托是真的氣斜對面牢房的古魯哈氣得牙癢癢的。

加魯爾從柵欄縫隙間看了整條地牢通道,發現牢房似乎不少,通道兩側各約八九間,加起來大概將近二十間。然後看拿達托往通道左方離去,代表出入口應該位于那個方向。

「喂。」低沉的聲音喊了他。

轉頭一看,一顆像狗一般的長鼻子和長著毛的手指從斜對面的牢房伸了出來。

「我全都聽到啦,新來的。你才剛來就

干了件好事啊。」

「偶然而已。」

「偶然的話,那你可真是走運。」

「是嗎?假如我走運的話,根本不該出現在這里吧。」

「這倒也是。」

有著長鼻子,聲音低沉混濁的男人說完大笑,彷佛打從心底覺得高興。

「剛才聽你叫加魯爾是吧。」

「你叫古魯哈?」

「是啊。你是怎麼進來的?」

「想進城的時候被守門衛兵找碴。」

「哈!就這樣喔!」古魯哈再度放聲大笑。

「也罷,反正被關進了這牢里都差不多。只是那些家伙想殺你的話,馬上就會給你判個槍決啊。接下來就看市刑官大人的心情如何啦。」

那叫什麼市刑官大人的人偉大到能憑心情決定處不處決犯人嗎?加魯爾不是有意要學艾露希,不過帝國不是應該有法律嗎?

「我不是很懂啦,可是難道不用去法院審判嗎?」

「有審判啊,所謂市刑官就是為了這件事被派來的公務員。不是一個月,不然就是十天來一次,把案件通通一起審判,然後當天執刑啊。」

「原來是這樣啊。」

古魯哈似乎心情不錯,又笑道「這就是這座城市的規矩啦」。

「管他是帝國公務員還是軍隊,在這里都會忙個半死啊。」

「哦?他們熱心工作?」

「某種意思上啊。」

「吵死啦!給我閉嘴……!」通道左方傳來拿達托的聲音。

「獄卒大人發飆啦。」

古魯哈振動喉嚨邊發出怪笑,邊敲打了柵欄兩三下,回到牢房里頭去了。拿達托本來在碎碎念,但沒多久後整座地牢又變得安靜。

牢房寬度不夠加魯爾伸直雙臂,長度也差不多只有寬度兩倍。牆壁、地板和天花板都是石造,看似相當堅固。牆邊立著一張橫條木板,似乎是讓犯人當床睡的。而房間一角的坑洞則是糞坑,從中飄出了劇烈惡臭。

由于通道牆壁上掛著提燈,多少有點燈光,卻不足以照到沒有照明器材的牢房內。加魯爾先是摸了摸牆壁和地板進行確認,再往鐵柵欄上又推又拉,接著甩動、扭轉起被枷鎖銬住的雙手。

「要是想的話,倒也不是破壞不了啊。」

說是這麼說,加魯爾並不曉得這里是哪,就算出了牢房後也只能傷腦筋。古魯哈似乎是這座城市的人,假如當真想逃獄,似乎得先請他教教自己更多情報。

艾露希的臉浮現在腦海中。她現在在哪,在做什麼啊?加魯爾稍微思考一下後便搖了搖頭。反正本來只是個素昧平生的人,隨她去吧。

加魯爾試著把橫條木板放倒,想坐在上面,結果一看發現木板幾乎都腐壞發黑,恐怕一坐就壞了吧。加魯爾于是死心把橫條木板放回原位,直接坐在石地板上。

加魯爾瞥了一眼糞坑。才想著要歎口氣,但一呼吸就把惡臭深深吸進肺部。他的嗅覺雖不像狼或狗那般靈敏,但這實在讓他無法忍受下去,一股輕微的嘔吐感隨之湧上。

「果然還是快點出去好了。」

加魯爾「啊……」的一聲瞪大雙眼。

「可是我的行李放在哪啊?不知找不找得到……」



這條小巷兩旁被細長的木制建築包圍,不只路寬窄得令人難受,還左彎右拐,看不到前方。地面又黏,四周也籠罩髒汙臭氣,再怎麼說都稱不上是條好走的路。

附近一帶靠近包圍柯盧塔波的外壁,一些貧困居民似乎住在這里。在帝國中會淪為貧困居民的人,大多數都是外貌能一眼分出與人類不同的二等種亞人。盡管艾露希難以接受,不過卻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事實。

在這種亞人居住的地區中,他們似乎顯得十分突兀,吸引了不少視線。擦身而過的人們無一不停下腳步多看幾眼,特地從窗戶探出頭來看熱鬧的人也不在少數。其中甚至有人直接動怒對著他們罵,不然就是對著他們豎起一根手指。

艾露希過去曾多次目睹亞人對其他亞人比出這個動作,同時出言挑釁「你也把手指豎起來啊!」,理由原來是有一部份的亞人連朝向其他人豎起手指都不太行。除此之外,體毛稀疏的亞人常常瞧不起全身毛茸茸的亞人。然而,這里的居民此時並非只是嘲笑他們,而更具有攻擊性。

到底是為什麼?居民們對他們的憎恨強烈到幾乎令人窒息,連帶著他們來到這一帶的啄木鳥及艾露希都成了居民們的箭靶。半路還遇到一次有幾位居民擋住去路,激動大喊要艾露希他們別過來,快走,滾出這里。盡管最後啄木鳥把那些居民趕走,艾露希還是很擔心居民們會不會蜂擁而上發動攻擊。盡管她覺得就算居民們再怎麼生氣,應該不至于做到這種地步,但還是很害怕。

艾露希甚至恐懼到心跳快得胸口發疼,手也因流汗過多變得冰冷。

啄木鳥帶著艾露希和他們進入一棟兩層樓的細長建築物內。里頭似乎是空屋,充滿老舊塵埃與油垢味。建築物的寬度相當狹窄,長度倒挺長,不過當他們全都坐進建築物的一樓後,還是把屋內塞得滿滿。畢竟他們體型再怎麼小,加起來共有二十四人。

啄木鳥和艾露希站到一座陡得可以的樓梯上,從上方俯視他們。如今光源只有啄木鳥拿著的提燈,整個一樓十分昏暗。

「好啦,你想怎麼做?」

被啄木鳥這麼一問,艾露希徹底不知所措。

「該……怎麼做啊?」

「他們是我送你的禮物。既然我都買來給你了,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啦。」

原來在那之後,啄木鳥帶著艾露希回到廣場,買下了那二十四名恰奇。本來上頭的標價是八十圜,但經啄木鳥與奴隸商人交涉後成功殺價到六十圜,于是他們就以區區六十圜的價格從奴隸商人轉手給啄木鳥。不,這麼說不對,因為當時啄木鳥只笑著對艾露希說「他們就給你了」,接著問她「你想怎麼做」?

艾露希沒能回答。一見到她低頭不語,啄木鳥提案說——既然如此,先去我家坐坐,接著你再慢慢思考該如何處理他們。

「……啊!」艾露希突然倒抽一口氣。

「嗯?你想到什麼了嗎?」

「不,不是這樣,只是這里——是啄木鳥先生的家……嗎?」

「我不住在這棟房屋,不過可以自由出入。」

啄木鳥往樓梯上的階板一坐,並把提燈也放到上面。

「這種事怎樣都好,倒是你快點決定嘛,畢竟現在只有用腰繩綁住,他們隨時有可能會開始暴動喔。」

「可是大家都好安靜耶?」

「那是現在。不過你仔細看看,它們正豎起耳朵觀察狀況喔。」

經啄木鳥這麼一說,艾露希才發現無論是坐在一樓地板、椅子上、桌上桌下的恰奇,每個人都以一對黑眼睛盯著艾露希和啄木鳥。

不愧被稱為鼠族,恰奇們的外觀實在很像老鼠。全身除了尾巴之外長滿了毛,黑、棕或是灰色交錯,看上去又短又硬。他們一和艾露希對上眼,圓圓的耳鼻及長胡須便輕輕一震。然而,艾露希一點都看不出他們的情緒,也不知道他們感覺如何,在想些什麼。

「喂,恰奇!」

當啄木鳥大聲一喊,恰奇們瞬間一齊縮起身體。啄木鳥見狀「呵呵」輕笑。

「我看你似乎不太瞭解它們,就教教你吧。它們不會說話,教的話是能讓它們多少聽懂,但依然不會說。我想它們目前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被我們稱為恰奇這件事而已吧。」

「他們應該也有屬于他們的語言,不是嗎……?」

「沒有喔,至少在我的認知范圍里,它們是靠著叫聲和肢體動作來與同伴溝通。另外,恰奇會使用人類給它們的工具,或者稍微思考一些變化再使用,出乎意料地靈巧。而且雖然個頭小,力氣倒挺大的。不過,充其量也只有如此。」

「充其量是怎——」

「它們是下等生物。」

艾露希聽得怒火中來,想跟啄木鳥抗議。然而,自己明明想反駁他的說法,為什麼一句話都回不上,只能忿忿咬著唇呢?

啄木鳥以哀憐的眼神看著艾露希,並用如同吟歌般的寂寞口吻補上一句「這是事實啊」。

「連那些最低俗、最愚昧的蠻亞獵人都能輕易將它們一網打盡,恰奇就是如此愚笨、弱小。其實要抓它們是有訣竅的,一群恰奇當中肯定會有一只領導者,而它們似乎擁有絕對服從領導者的習性。因此蠻亞獵人最開始都會從遠處用槍狙擊,殺死領導者,如此一來恰奇不是頓時手足無措,就是想躲進其他地方。只要事前布下網子,那些逃跑的家伙就就會自投羅網,真的很簡單喔。」

「你說得簡直就像見過……」

「嗯,你說對了,我的確親眼見過。」

「什——」

「我實在很想確認啊。」

啄木鳥稍稍低頭,這時他一對有如寶石般的紫色眼珠突然變得既暗沉,又深邃。

「光這附近一帶,被當成家畜般使喚的恰奇數量相當多,所以我才想知道它們能否派上用場。很可惜,最終我不得不做出

『沒辦法』這個結論。」

「派上用場……?」

這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麼?艾露希不禁用雙手壓住胸口。好難受,好不舒服,好想一把推開啄木鳥逃離這里,然後去見加魯爾。雖然才相遇沒多久,艾露希已深信加魯爾值得信任,但啄木鳥卻不同。

啄木鳥和加魯爾一樣都救了艾露希。盡管如此,艾露希打從一開始就覺得詭異,並從啄木鳥身上感受到一種自己絕不能對他卸下心防的氛圍。這時,艾露希忽然摸向自己頭上,察覺插在頭發上那朵白花不見了。弄丟了?什麼時候?艾露希再也無法承受,無力地喊了聲「莎琪……」——逃吧。

對呀,得快逃離這里——想到這里,艾露希緊皺眉頭,闔上雙唇,口中屯了一大口氣。

要是艾露希逃走,恰奇們會如何?

群體的領導者遭到殺害,失去抵抗的力氣,像貨物般被運送到這座想必離巢穴相當遠的城市。接著如啄木鳥所言,以及自己親眼所見,在田中像只家畜般被人使喚對待,或是被帶到市場買賣——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然而,如今他們被啄木鳥買下,送給艾露希。

要是艾露希逃走了,啄木鳥會拿他們做怎麼呢?

想知道恰奇能否派上用場,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沒辦法」——啄木鳥的確是這麼說的。盡管不清楚他的用途為何,但這表示他認為恰奇們沒有用。

「其實呢,艾露希。」啄木鳥露出一抹淺笑邊說,邊輕輕用指甲刮了提燈。

「我的確覺得它們沒有用,可是我很好奇,如果是你會怎麼想。或許你能夠找出一些我想不到的方法,或者有辦法拯救它們。但是我實在辦不到,畢竟我果然只把它們看成下等生物,無法視它們為人類。你又如何呢,艾露希?」

艾露希思考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不對,其實她不曉得是否真的過了很久,只能確定心髒跳了好幾百下,但不可能思考半天之久。總之就是,艾露希絞盡腦汁苦思到甚至忘了時間。

不過她終于想出了答案。或者該說,她明白自己首先最該做的事。

艾露希深呼吸一口氣,開始走下樓梯。恰奇們個個處于恐懼中,而他們的恐懼簡直把現場的空氣都凝固了。

啄木鳥問「你想做什麼」?艾露希本來還煩惱該不該回答他,最後決定無視。現在她只想集中一切精神在恰奇們身上,雖然難以顧及全部二十四名,但她不想看漏恰奇們的一舉手一投足。

走到樓梯最下層一階,再往前便是一樓地板,而有一名恰奇就蹲在眼前地板上,抬頭仰望著艾露希。要是這名恰奇不移動位置,她便無法走下一樓。

啄木鳥說他們不懂人話,這下該怎麼辦呢?

艾露希蹲低身體,直到視線與恰奇同高,只因不想再驚嚇到他們了。

「那個。」她盡可能小聲地向恰奇搭話。

眼前這名恰奇的胡須翹得筆直,呼吸也十分急促。

「我不會對你做任何過份的事,不用害怕,好嗎?」

「……吱!」

叫聲——恰奇發出了微弱卻高亢的叫聲。這聲叫聲有如信號般,使得其他恰奇跟著開始「吱!」「吱!」「吱!」發出相近的叫聲。糟糕,失敗了。

他們徹底陷入恐慌,而原因正是艾露希。

「我說你啊……」啄木鳥傻眼地開口。

「我不是說過它們無法溝通嗎?你是傻子不成?」

「請你安靜。」

話雖如此,該如何才有辦法讓恰奇們冷靜呢?目前自己越來越慌,越來越緊張,頭腦無法好好運作,整理不出有條理的思緒。


撤退吧。如同啄木鳥所言,自己真是做了件蠢事。這樣不只沒辦法和他們打好關系,更別談什麼相互理解了。

就在艾露希快掉下淚的瞬間,她才發覺不只有他們,自己不同樣身陷于恐懼之中嗎?可是,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

他們害怕的是艾露希。艾露希呢?害怕他們嗎?不,一點都不可怕。既然如此,究竟在害怕什麼?

害怕失敗,害怕無法和他們打好關系,害怕無法瞭解他們,害怕他們不認同自己。

是啊,害怕的事如此之多,卻都不是在害怕他們。

于是艾露希猛然站起身,揪起裙角「……嘿呀!」一聲往下跳,落在恰奇群之間。此舉簡直就像捅了蜂窩般引起騷動,恰奇們開始東奔西逃,你推我擠,都快把艾露希給擠扁了。

「哇、哇、哇……!」

「艾露希!?」啄木鳥大喊。

「我、沒、沒事……!」

這時艾露希一把摟住了一名撞到她的恰奇。那名恰奇一邊「嘎呀!嘎呀!」地叫,一邊奮力掙紮,但艾露希並沒有松手。旁邊有名恰奇出手推壓艾露希的肩膀,明顯想拯救同伴。另外也有恰奇抓著艾露希的頭發不停拉扯,扯得她不禁「痛、痛、好痛!」哀號,因為真的非常痛。

「可是……!」

艾露希仍拼命撐著。頭發?就算被扯到一根不剩又如何?被推擠到倒地也沒差,管他們要踢要踩都是小事,被怎麼對待都沒問題。唯有懷中這名恰奇,艾露希緊緊摟住他的脖子,無論如何都不松手,但也當然沒打算傷害他。

一時之間現場亂成一團,不過並沒有持續太久。只見恰奇們開始與艾露希拉開距離,並由外圍到內側依序停下動作。

艾露希頭發亂糟糟,衣著也是凌亂不堪。臉及脖子盡管多少留下抓傷,倒也沒有受其他的傷。至于那名被艾露希摟著的恰奇,這時身體也不再用力抵抗,而是靜靜坐在地板上。

艾露希這才「呼……」地歎了口氣,松手放開恰奇。

這名恰奇重獲自由後仍坐在原地不動,只是轉頭看向艾露希,感覺就像在說「你還好嗎?」替她擔心。

艾露希露出笑容回應:

「我沒事。你呢?有沒有不舒服?」

恰奇眨了眨眼,小聲發出「吱,吱」的叫聲,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看上去他果然聽不懂艾露希問了什麼,卻也大概明白艾露希是在發問。

「嗯……要怎麼做才能讓你懂呢?我想想喔……」

艾露希再次輕輕摟住恰奇。恰奇的身體雖然顫了一下,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剛才我不是對你這樣做嗎?像這樣,對不對?你有沒有因此覺得不舒服?」

「吱,吱……」

「聽不懂嗎?這樣啊……也是呢……嗯?」

「吱……」

艾露希用臉頰磨蹭恰奇的脖子。雖然恰奇的體毛又短又硬,卻一點都不刺,觸感十分柔順舒服。而像這樣磨蹭的話,感受得到「噗通噗通噗通……」的快速脈搏聲,聽起來同樣很舒服,使艾露希自然而然閉上了眼。

(插圖)

「這個,我喜歡。」

恰奇先是叫了聲「嘟!」,接著用力「咈!」吐了口氣。

突然間,恰奇們開始「啊、嘎」「嚇,哈!」「呼!」「咿!」交頭接耳起來。盡管這些叫聲或許稱不上言語,而只是種單純用以疏通情緒和意思的表現,不過他們毫無疑問進行著溝通。

艾露希睜開雙眼,發現大多數的恰奇都看著自己,可是仍然有與同伴面面相覷的恰奇。

和剛才截然不同的是,每一名恰奇都不再害怕艾露希。唯有這點是千真萬確。

當艾露希放開用臉頰磨蹭的那名恰奇,他竟發出「咿嗚……」這種意猶未盡的叫聲。

「對不起,等等再來吧。」

艾露希說完便摟了離她較近的其他恰奇。那名恰奇雖同樣有些嚇到,倒也沒有拒絕。艾露希抱緊他,用臉磨蹭了他的頭、脖子及肩膀,顯得滿臉陶醉。

「我也喜歡這樣。」

「咈!咈!」

「你……不討厭,我這樣子吧?」

「咈!」

「嗯,看起來沒有很討厭呢,那再讓我稍微磨蹭一下好嗎?」

「喳!」

這名恰奇大概回答了「好啊!」吧?如此感覺的艾露希決定做出結論。等到全身磨蹭遍了,她又去磨蹭別的恰奇,一人接著一人——像這樣在摟著他們的過程中,艾露希在第十二名恰奇身上感到似曾相似的觸感。

「啊!你剛才被我磨過了吧!」

「咕!」

「你裝蒜也沒用,因為我都記得喔!現在先讓還沒磨蹭過的人優先,第二輪等到那之後再說,懂了嗎?」

用口頭說明,恰奇們也聽不懂。于是艾露希比手畫腳盡力傳達意圖,並松開綁在他們腰部的長繩,順利將還沒被磨蹭過的十三名恰奇與磨蹭過的十一名分開。

接下來她好好,盡情將每一人都磨蹭個夠。直到第五輪結束時,啄木鳥突然「啊哈哈!」笑出聲來。老實講,艾露希剛才完全忘了啄木鳥的存在,因此被嚇了一跳,也才想起還有他這個人在。

「這樣啊艾露希,我明白了。」

「咦……?明白什麼?」

當看見啄木鳥沒有回答艾露希的問題,而是起身想走下樓梯,恰奇們突然一齊「唰!」「唰!」「唰!」發出威嚇的叫聲。不只如此,他們還面朝啄木

鳥,同時將艾露希包圍起來。

「大家……」

他們想保護艾露希——怎麼看都只能作此解釋。這使得艾露希深受感動,因為明白這些人和她站在同一邊。就算他們雙方才相遇沒多久,但跟時間沒有關聯,他們已成為艾露希的朋友了。自己沒有退縮,選擇接觸恰奇的結果,順利與他們打好了關系。這件事實讓艾露希非常開心。

「我也什麼都不會做啦。」

啄木鳥停下腳步舉起雙手,卻笑得一臉不懷好意。

「就算是多麼下等的生物,要應付如此數量的對手也很難全身而退呢。再說了,我根本沒有理由傷害你們啊。」

「這些人才不下等。」

或許是多虧了恰奇們,艾露希才能變得較有勇氣,直直瞪向啄木鳥那對紫色眼睛,將自己的想法清楚說出口。

「請你收回那句話,不要汙辱我的朋友們。」

啄木鳥聽了以後,「這真是失禮了」,彎下腰鞠躬道歉。

「我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孤陋寡聞。雖然我大致明白它們的生態,卻完全沒想到那里去啊。看來我才是傻子呢,抱歉呀。」

啄木鳥二話不說就賠罪,而且還相當慎重,讓艾露希一時之間有點愣住。

「……你說的那里是指?」

「恰奇常會與同伴們互相磨蹭身體——這點其實算是眾所皆知的常識,就如同你剛才做的那樣。大概是用以打招呼,或是表現愛情的一種方法吧。一般的確是這麼認為,卻沒有人實際去對恰奇做實驗。就算真的有人做過,孤陋寡聞如我也從未聽過。如今看起來,你已經被它們當成同伴……不,可能還不只于此。」

艾露希環望恰奇們,安心感油然而生。自己和他們之間已沒有隔閡,明明剛才還有,卻徹底消失了。毫無疑問,他們是同伴。

話說回來——艾露希皺起眉頭望向啄木鳥。他見多識廣這一點的確很厲害,甚至值得尊敬,但是為什麼會散發出那般令人不舒服的感覺呢?

「一般來說,恰奇群中的領導者一眼就能辨認出來,因為很簡單,就是體型最高大的那一只。雖然你是名纖瘦的女孩,至少還比恰奇們高大,對吧?」

「我無法否認……」

「然後,領導者並不會好好工作,只會不停在群體當中來回走動。一旦看到領導者靠近,群體中的恰奇都必須去磨蹭領導者的身體,想必領導者便是如此監視著整個群體。一般認為,這個舉動代表群體中的恰奇對領導者宣示『我沒有偷懶』或是『我服從著您』之類的意思。」

「那個,請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或許它們已經把你視為新的領導者了喔。」

「……欸?」

「雖然只是假說啦。」

啄木鳥再度坐回樓梯上,並起膝蓋,雙手撐頰。接著當他眯起眼,揚起嘴角後,整個人突然看起來像個稚氣未脫的孩童。

「真的很有趣呢,艾露希。只不過,不管我的假說正不正確,你究竟打算拿那群恰奇們怎麼辦?你要把它們當同伴還是朋友都沒關系啦,但那會讓你變得更難處理現狀呢。你負得起責任嗎?」

艾露希聞言後輕聲低語「責任——」,倒吸口氣且緊咬下唇。同時她感覺得出來,恰奇們似乎有些不安。

「我、我當然會負起責、責任!一定會負責給你看!」

「嘿~加油喔。」

「不用你說我也會加油。」

「那很好啊。」

「啊!」

「嗯?」

「我都忘了……」

艾露希雙手抱頭,一張嘴張成梯形。

「加魯爾一定還被關在牢里!不快想辦法的話……!」



地牢里沒有陽光照進來,因此無法得知來到這里後過了多久。不過似乎到了早上,因為獄卒送來食物。

獄卒好像換班了,不再是拿達托。這名獄卒身上並沒有能一眼看出是亞人的特徵,整個人無精打采,加上牙齒幾乎掉光,看上去簡直是名老人。不過若從肢體動作來看,年紀又似乎沒那麼老。

獄卒不發一語地解開柵欄的鎖,微微打開牢房門將一只皮袋扔了進來。這只用繩索綁著袋口的皮袋中,裝著不知放入什麼料的粥。

加魯爾將皮袋靠近嘴巴再往上傾,乾癟癟沒什麼水的粥卻很難掉出袋中,怎麼看都只能用手扒出來吃,但這袋粥真的值得自己那樣做嗎?經他稍微試吃的結果,粥根本不咸,只剩一點甜味和強烈的苦味,真要說起來的話是難吃透頂。

獄卒在發完食物後便默默離去,從頭到尾沒開口說過話。好啦,究竟是該,還是不該吃這袋粥呢?當加魯爾正煩惱時,一聲「加魯爾」混濁的聲音喊了他。

「你吃得下去啊?第一次進到這的話,你怎麼受得了那種臭飯?」

「是沒有多臭啦,只是實在激不起胃口。」

加魯爾走近柵欄,聽到斜對面牢房的古魯哈笑說「你小子,竟然說『沒有多臭』啊?」,同時看見柵欄的縫隙中伸出長鼻子和長毛的手指。

「只要過一陣子,那種玩意都能讓你想吃得不得了呀……我是很想這麼說啦,不過我們大概會先被審判吧。上一次的審判是在七天前,而近來似乎都是十天一判。照這樣算下來,再過三天你我哥倆好就得一塊受審,幾天不吃飯也死不了的。」

「你這麼說也對。」

「把那些倒進糞坑吧。要是沒吃完,那個缺牙渾蛋會來罵人啊。雖然根本沒啥好怕,但實在吵死人啦。」

「知道了。」

「你這小子還真夠冷靜的啊。」

斜對面柵欄浮現一對發亮的眼珠。加魯爾再凝神細看,便能隱約看到古魯哈的臉。他的體毛十分濃密,像是一匹狼,但下巴沒有狼那麼突出。像他這種亞人在帝國稱為全毛人,被歸類于三等種亞人。

「你也很冷靜啊,古魯哈。」

古魯哈聽了後回答「因為根本沒啥好怕的」,舔了舔唇。

「那些家伙能怎樣?能從我身上奪走什麼?」

「命之類的?」

「命?命嗎?我跟你說,只有那些有錢有房,有不想失去的東西的家伙會害怕沒命。我身上什麼都沒有,所以根本沒有怕死的理由啊。」

「是這樣子嗎?」

「當然是因人而異啦。」

加魯爾稍微陷入沉思。艾露希用魔法讓火焰少女在空中飛舞,莎琪則在陶醉看完那幅景象後斷了氣,失去女兒後的塔葛多及蜜哈可也變得憔悴——加魯爾于是開口問古魯哈:

「有人會難過嗎?」

「……啊?」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沒有人會因為你死感到難過嗎?」

「沒有啊。」

古魯哈「哼!」了一聲。

「我為了活命啥都干過,從沒在猶豫的。我想要是我掛了,或許有幾個家伙會高興,反過來就不可能啦。」

加魯爾突然心想,要是不是自己,而是艾露希在這里,她又會說什麼?加魯爾清楚就算過了幾天,自己看著古魯哈在眼前被處死,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感覺。不過若換作艾露希,反應可能就不同了。還是說,艾露希不會對看上去絕非善類的古魯哈抱持同情心呢?若真是那樣,就正如古魯哈本人所言,沒有一人會因他的死感到難過。加魯爾想到此,低語「……有點悶啊」。

「啊?你有說啥嗎?」

「嗯,我說我有點悶。」

「悶?什麼鬼啊?」

「應該說,想不透嗎?」

「你這煩惱還真奢侈呀,像我打從出生到現在沒有一次想透的,但也不過如此。再說啦——」

古魯哈話才說到一半便閉上嘴。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從樓上走下來,正在通道上走著。一聽就知道不只一人,也不是兩人,共有三人。

手拿提燈走最前面的是那名缺牙獄卒。他身高不高,或者應該算矮小,大概和加魯爾差不多。在他後面的兩人則是身形高挑。

用衣帶綁著有點過長的上衣,配上長褲後再披上一件外套。主要顏色是種被稱為灰汁色的黃灰色,外圍則鑲了一層深紅色衣邊——正是帝國軍的師團制服。

盡管柯盧塔波的警衛隊也是帝國軍,但他們的所屬是一處稱作憲兵部的單位,和參與戰爭的師團不同,制服也不一樣。憲兵體系的士兵穿的是深藍色系,臂上別著象徵帝國的深紅臂章,帽子也鑲有深紅邊線。

若要提到加魯爾的敵人,無疑是師團的軍隊。

不,應該要說曾經的敵人。

戰爭早已結束——就算加魯爾如此告訴自己,心跳加速仍使得體內血液循環活絡起來,本能同樣唆使著他戰斗。戰斗,殺戮,即使不曉得活下去的理由,自己也有戰斗的理由。殺死敵人,殺個片甲不留就是理由。如今該殺的敵人出現在眼前,自己為何不戰?

加魯爾閉上嘴,只用鼻子呼吸,並把腦袋的內容物往後壓,讓它們遠離自己。戰爭結束了,加魯爾輸了。已經沒有理由再戰下去,殺下去,所以自己早就下定決心不再殺人。

帝國軍的士兵是一

男一女。女士兵雖不常見,倒也不是沒有。一般而論,人類男性的體型都較高大,女性則相對纖細。不過亞人不在此限,有那種無關性別,男女體格都相當健壯的種族。加魯爾在戰場上也曾與女士兵交手,她們都十分勇猛、強悍,而且大多被配置于最前線。

把一頭金發往後倒梳的男士兵是長官,跟在後方的女士兵則是部下吧。當他們通過加魯爾的牢房前,男士兵一對玫瑰色的眼在一瞬間看向這里。明明是名士兵,膚色卻意外地白,五官也相當端整,年紀大約二十歲左右。加魯爾看到了階級章,似乎是名中尉。代表這名男士兵其實是士官,還是足以率領一個中隊或小隊的指揮官。

另一方面,女士兵則根本沒看加魯爾一眼。加魯爾不懂女性長相美丑的差異,不過她大概不算丑。年紀也沒有多大,看起來其實該算年輕,如今卻是一臉嚴肅的表情。然而,這名女士兵毫無疑問是名亞人,一對長長尖耳從她棕黑色,宛如漩渦般卷曲的頭發中突出。女士兵的階級似乎是下士,在士兵當中屬于最高階級,也是外觀明顯看得出是亞人的人能升到的頂點。下士再上去的中士已經算是下等士官,而加魯爾從未見過階級是中士以上的亞人。

不過話說回來,這名女亞人身高挺高,若把耳朵也算進去,甚至遠高過中尉的個頭。加魯爾在一瞬間推估她的力量,得到「非常棘手」這個答案。不只身材比起「士兵」更像「戰士」,走路的步伐和重心移動都無話可說。

中尉和下士雙方腰際都吊著手槍,同時也佩帶著單刃劍。雖然不知道中尉如何,不過那名女下士肯定能使一手好劍,大概也曾上戰場實際斬殺過許多敵人,危險性相當高。

如果要和那名下士交手,該怎麼出招——

腦中浮現如此念頭讓加魯爾不禁緊咬牙根。明明戰爭已經結束,頭腦和身體卻會擅自尋找戰斗的理由。

我想戰斗嗎?加魯爾捫心自問,而答案即刻浮現。

倒也沒這回事。

從許多層面,或者是任何層面來說,戰斗後就會累,所以自己並不想戰斗。

這時,缺牙獄卒、中尉和下士三人在古魯哈的牢房前停下腳步。

「古、古魯哈•賈路姆。」

盡管是一聲嚴重破音又不清楚的聲音,但似乎是那名缺牙獄卒喊了古魯哈。

「怎樣?」

古魯哈這一笑,似乎讓牢房內混濁的空氣跟著搖晃。

「幾位偉大的帝國軍人閣下,找我有何貴干?」

「沒錯。」

中尉以一種意外低沉且平靜的聲音回答後,對下士使了個眼色。下士點點頭後,開始緩緩在通道間走動。

比起中尉,加魯爾更在意下士的舉動。只見她一邊移動一邊左顧右盼,究竟是為了什麼?

中尉再次喊了聲「古魯哈•賈路姆」。

「你毀損帝國國民托雷•阿達挪所持有的牛車,並對前來制止你的五名帝國國民及警衛隊隊員施暴。本來還有其他共犯協助你,但至今仍未逮捕歸案。根據上列犯行,如今你才被以器物毀損罪、傷害罪、妨害公務罪、煽動罪等嫌疑拘留于此。」

「我說帝國軍人閣下啊,你不必一條條幫我列出來,我干過哪些事我自己記得。」

「我懷疑你是主義者。」

古魯哈一聽,以一副嘲笑的口吻回應「啥?主義者?」。

「那是什麼鬼啊?我是不太懂啦,難不成那表示你們覺得我不只是個愛吵架的野蠻人?」

「沒錯。」

聽中尉冷冷地肯定,古魯哈敲打了牢房柵欄。

「那還真值得高興呀。」

這時,下士正通過加魯爾眼前。剛才雖然遭到無視,這次卻不同了,下士用她青綠色的雙眼看向加魯爾。

加魯爾特意閉上眼不與她的視線相交,也假裝沒發現自己被看。

下士看起來正在找東西。雖然還不曉得她在找什麼,只希望她別懷疑到這里來。反正大概,應該和加魯爾沒有關系吧。

「革命結社『艾莉絲』——」中尉說到這里,停了一拍。

加魯爾並沒聽過這個詞。革命,結社,是反抗帝國的某種組織名稱還是什麼嗎?看樣子中尉故意說出口,是想確認古魯哈的反應吧。

「我帝國軍收到消息,說是艾莉絲的間諜,通稱『七號艾莉絲』的家伙潛入了柯盧塔波,如今正展開調查。古魯哈•賈路姆,希望你協助調查。」

「所以軍人閣下啊,你是要我做什麼?」

「很簡單,你只要回答在下的問題即可。」

「我能拒絕嗎。」

「無所謂。」

「那我拒絕。」

「既然如此,在下為了完成任務,將對你進行審問。」

古魯哈一腳往牢門上踹。

「隨你便!」

中尉接著轉過頭,喊了聲「吉莉庸下士」。

「怎麼樣了?」

「是!居斯特中尉!」

下士以一股聽就知道在戰場打混多年的響亮嗓門回應,停下腳步並起腳跟——轉身面向加魯爾這邊。

「這家伙似乎知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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