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3 只要還活著

致親愛的亞雷安哥哥

哥哥,你過得好嗎?

我和蘿菈都過得很好。我相信我這麼寫,哥哥或許會懷疑,不過我們兩人這一陣子以來狀況真的不錯。我想這一定是哥哥用薪水替我們租了間新房子的關系。之前那個家雖然有和爸爸媽媽的回憶,也因為住慣了而沒什麼不便,但是房子果然有點老舊,黴味又重、空氣又冷,就算姑且不論我,對蘿菈的狀況還是不太好。相較之下,新家就很舒適了。我很期待下次假日,跟蘿菈幾乎整天都在討論等哥哥回來要煮什麼給你吃。

哥哥,你什麼時候才能放假呢?我知道哥哥在軍中的工作很辛苦,所以能忍耐,可是蘿蒞她才九歲,整天到晚都在問哥哥什麼時候回來,實在很吵。我偷偷跟你說,其實蘿菈曾經在半夜哭過喔。只是因為她要我保密,所以請哥哥不要將我寫在信上的事說出去,尤其千萬不能對蘿菈說喔。我不過是出于做姊姊的義務,才覺得有必要告訴哥哥這件事,畢竟我明白哥哥肯定很想知道蘿菈的詳細狀況。就算你已經知道我沒有問題,但還是很擔心蘿菈對吧?蘿菈她才九歲,雖然有在慢慢成長,目前仍只是個孩子。盡管如此,我還是想和哥哥說一聲,蘿菈她在努力著。老實說,她或許比我九歲時更像個大人。盡管蘿菈總是態度囂張,有時挺難應付,不過我依然覺得有她陪我真是太好了。

我想蘿菈寫的信應該也寄到哥哥那邊了,只要你一看就能明白,才九歲就寫得一手好字呢。她的音字已經沒話說,新字正在慢慢記,而她自己更說看得懂一些舊字。蘿菈讀了好多書,不只哥哥買給她的那些都讀完了,甚至開始拿哥哥的書來看。蘿菈她也擅長計算。雖然我就像哥哥知道的,對數字不太拿手,不過看來她不像我,而是像哥哥吧。因為哥哥也擅長計算。所以下次回來時請誇誇蘿菈吧,一定能讓她高興得不得了呢。

蘿菈不會看我寫給哥哥的信,我也不會看蘿菈寫給哥哥的信。寄給我的信只有我能看,寄給蘿菈的信同樣只有她能看。相信這個在我之前和蘿菈吵架後立下的約定至今還沒被破壞,至少我自己從沒偷看過蘿菈的信。老實說,我當然很在意蘿菈寫給哥哥什麼,又收到了怎麼樣的回信,但我仍然會信守承諾。我相信蘿菈不會背叛我,不過若哥哥你有察覺什麼不對勁,請務必告訴我,我會好好教訓蘿菈的。

關于哥哥下次何時放假的答案,請你寫在給蘿菈的回信上吧。要是哥哥只寫給蘿菈知道,相信她一定能比現在更有精神。回家時帶禮物也不用顧慮我,請多買給蘿菈一點吧。我得寫清楚免得哥哥誤解,我說「不用顧慮我」並不表示我不想要哥哥的禮物,而是希望你盡可能讓蘿菈高興,我只要能見到哥哥就夠了。或者也能說,我想不到比和哥哥見面聊天以外更棒的禮物,所以真的不必買其他東西給我。我想就算我這麼寫,哥哥也一定會替我挑選禮物。我真的不需要,請你不必逞強喔。我和蘿菈的信應該會同時寄到,而不管哥哥先讀哪封,請一定要先寫給蘿菈的回信,我排後面不要緊。如果可能的話,希望你能先把蘿菈的回信寄回家,這樣她或許會高興到哭出來也說不定呢。

我等著哥哥回家。我明白哥哥的工作性質,因此不是在催你,但請絕對不要忘記,我一直都想要見到哥哥。最後,這件事千萬別告訴蘿菈。等到哥哥下次回家時,希望哥哥能緊緊抱我,如果還能在額頭上多親一下,我會很高興的。

哥哥,不要受傷,要注意別生病,更務必愛惜身體喔。我衷心愛著哥哥,請你多保重。

你的妹妹索娜•居斯特

亞雷安•居斯特折起信紙,靜靜歎了口氣。他本來要拿起桌上的信封,卻半途停下手,打算再次打開信紙——不,最後他輕輕搖了搖頭,將信紙謹慎,卻又迅速地收回信封內。當他要把信封放進制服的內口袋時,突然咳了起來,于是把手臂撐到桌上並停止呼吸——明明這樣就該止咳,為什麼仍然咳個不停?在他差點要將手中信封握爛的時候,一陣敲著他房門的聲音響起。

「中尉,我已將古魯哈•賈路姆關進隔離室,並將加魯爾•柏伊德帶來了。」

亞雷安只回了聲「好」便馬上閉起嘴,只用鼻子來呼吸。沒問題,咳止住了。接著將信封收進內口袋——該不會?不,只是普通的咳嗽,沒什麼大不了,應該是如此沒錯。

「進來吧,吉莉庸下士。」

一邊下令的同時,亞雷安一邊迅速扣好制服鈕扣。門應聲打開。

伊夏露第•吉莉庸下士在帶著少年走進房間時稍稍彎了腰。下士的母親是一種稱為聶茵的黑毛長耳族,父親則是狼人族蓋爾特。下士本身除了一對長著棕黑毛的尖耳和巨大犬齒以外,身上沒有其他引人注目的亞人特徵,不過據她所說,其實在她志願進入軍隊前就把尾巴砍斷了。另外,由于蓋爾特是以高大身軀自誇的種族,繼承父親血統的下士也是人高馬大。在較小的建築物內穿過門時,一對尖耳總是會撞到,才養成了彎腰的習慣。

亞雷安坐在椅子上觀察少年。一頭灰發,雙眼色澤微微泛黃,但果然屬于灰色。肌膚與其說蒼白,毋甯更像土黃色。身形矮小,站在高大的下士旁簡直有如孩童,又或者他真的就是孩童。從長相看來應該尚未滿二十歲。一身皮制服裝、腳穿長靴,外套又髒又破。

聽說少年是被柯盧塔波的守門衛兵逮捕的,所以大概是個從遠方來的旅人吧。雖然少年以一名旅人來說太過年輕,但若是失去故鄉或家人過世,就算是年紀輕輕的孩童也只得淪為難民。然後,那些最終沒能找到定居地的流民不是去當地痞流氓或強盜,就是橫死路頭。

這名少年如今銬著枷鎖,身處帝國軍人毫不留情的視線當中,卻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這般沉著冷靜非比尋常。

亞雷安借用了警衛隊駐地中的一間房間,擺設著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一座櫥櫃。雖然有通風孔,卻一扇窗戶都沒有,因此要是室內的吊燈沒有點亮,這間房就算是白天也十分昏暗。

「坐吧。」

聽亞雷安這麼說,少年只看了一眼孤零零放在房屋正中央的小圓椅。僅止于此。既不打算坐,也沒打算開口。

下士站在少年斜後方,直直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亞雷安則是不改口吻,命令少年「坐下」。

「加魯爾•柏伊德,你應該聽得懂才是。」

少年先是面無表情地看向亞雷安,才總算往椅子上坐,但仍然不吭一聲,靜悄悄的。這名少年安靜得太詭異了。

當亞雷安在和古魯哈•賈路姆交談時,吩咐下士去觀察其他囚犯的反應,因為他懷疑古魯哈可能有共犯。最後,下士選了這名少年。

或許真的選中了。

「你從哪來的?」

「東邊。」

「我腦中記著我帝國的整張地圖,講出具體的地名吧。」

「東部邊疆的迪斯塔爾克。」

少年回答得毫不猶豫。亞雷安在腦中翻開地圖——迪斯塔爾克,舊塔爾坤多王國的王都。如今雖已失去昔日繁華,在東部邊疆一帶仍稱得上大都市,幾乎東部的流民都彙集在迪斯塔爾克。

「有帝國籍嗎?」

亞雷安這一問,少年即刻回答「沒有啊」。

下士的眼神越來越凌厲。這名少年當真不是普通貨色。

帝國有條法律,未持有帝國籍之人將被趕出國外。只不過,這條舊法已算是有名無實。若想取得帝國籍,不只得前往都、縣、市政廳辦理規定的手續,也得花費用和時間。最重要的,是必須登記居住地,因此流民當然沒辦法辦理。話雖如此,當今流民數量別說數十萬,早已達數百萬甚至超過,要真將這些流民通通趕出帝國形同天方夜譚。

當然,想將某人以未持有帝國籍為理由流放國外並不成問題,但此舉幾乎算是種禁忌的手段。若只是想將人流放國外,其他適合的罪名要多少有多少。假如堂堂一縣或市的執刑官當真將未持帝國籍的流民流放國外,據說甚至會被視為無能份子,經曆上也會留下汙點。

話雖如此,基本上流民不會曉得這種內情,因此常有一些官吏和憲兵部的士兵拿這點來威脅罪犯,使他們動搖。所以說,當在帝國境內被官吏或士兵問到「你是不是帝國國民?」,幾乎很少有人敢若無其事地回答「不是」。

並不是每個人都跟這名少年一樣如此有膽量。

「你和古魯哈•賈路姆是什麼關系?」

「一起被關在這里。」

「只有這樣?」

「嗯。」

「所以說,你只是碰巧來到柯盧塔波,遭守門衛兵懷疑被關進牢里,認識了古魯哈•賈路姆。」

「因為他就在我斜前方的牢房啊。」

「你來柯盧塔波做什麼?」

「我只是路過喔。」

「目的地是?」

「第二帝都。」

「去做什麼?」

「想去看看大都會呀,第二帝都是都會沒錯

吧?」

「那里住著幾百萬人。」

「何況我似乎也進不去第一帝都呢。」

「只有接受過真人認定,取得真人籍的真正人類才有權進出第一帝都。」

少年回了聲「我知道」後再度閉上嘴。

亞雷安見狀忍不住眯起眼來,嘴角或許也有點松動了。

真了不起,這名少年絕不主動暴露多余的情報。亞雷安把古魯哈關進隔離室不審問他,接著把少年帶進來,此舉當然是特意的。想必這名少年心里一定認為,為何自己比古魯哈更早被帶來,可是卻又不開口詢問古魯哈的狀況,實在是心思縝密,一點都沒露出破綻。少年恐怕經曆過不少大場面,就算外表看起來還是小孩,實際上年紀可能更大。

「加魯爾•柏伊德,你是亞人對吧。」

「要是沒接受那叫什麼真人認定的,不就沒辦法成為人類嗎?」

「沒錯。」

亞雷安此時特意選擇沉默,想引誘加魯爾主動說出其他情報,結果仍以失敗告終。看來如果亞雷安什麼都不問,恐怕這名少年真能動也不動坐在椅子上半天,甚至整天吧。

亞雷安實在不認為,其實這名少年跟古魯哈,以及在其背後的革命結社毫無瓜葛,所以才會什麼都不說。

他肯定藏有什麼隱情,抱持某種值得他保護的秘密。

「居斯特中尉。」吉莉庸下士喊了亞雷安,同時舌尖在一瞬間突出上下排牙齒之間。每當下定某種決心時,她肯定會做這個動作。

「請讓在下來審問。」

「我已經在審問他。」

「在下非常擅長。」

下士言下之意,其實就是拐彎抹角地要亞雷安讓她進行拷問。

這名少年應該已經查覺到下士不懷好意,卻依然能保持平靜。若說得更詳細點,是種「無所謂」的態度。少年別說動搖,甚至表現得一副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毫不關心。

要嘗試看看倒也無妨。看看少年只是裝出來的,又或者他真能夠承受一切肉體及精神上的折磨。

「沒用的。」

不得不下如此判斷,至少在目前的狀況下。

亞雷安微微一笑,不過這次是笑給少年看。

「他不會開口的,下士。你說對吧,加魯爾•柏伊德。」

「你問問題的話,我會答啊。」

少年面不改色地說。真是名有趣的少年——不,男人。雖然亞雷安很想仔細調查他,如今看來是問不出他和古魯哈之間的關聯,只能先從古魯哈那邊下手了。

「下士,先暫時將他——」

關入隔離房,然後將古魯哈帶來——在亞雷安下令前,房外突然傳來敲門聲,他都還沒應聲,一名獄卒已先打開了房門。

「啊!」

獄卒連忙關起門來,以慌張的聲音隔著門說:「非、非常抱歉,中尉大人!」

「有、有個人說、說是來見、見那名囚犯……」

亞雷安和下士聞言互望一眼。他們並非對獄卒慌張成這樣感到傻眼,而是竟有人會來見加魯爾•柏伊德這名不屬于柯盧塔波居民的人,這該作何解釋?

聽了亞雷安這麼說,加魯爾仍只以空洞的眼神回望。要從這個男人身上套出情報確實得費好一番苦工,既然如此,若是不直接從他著手的話呢?

「等等得再請你好好解釋了——下士,把他帶過去。會面應該有會面的規定,只要本機構的負責人允許,我也無權阻撓。」

「遵命,居斯特中尉。」

下士做出以手刀貼左胸的師團式敬禮,接著要加魯爾從椅子上起身。看樣子在審問古魯哈•賈路姆之前,又多了件該做的工作了。



「艾露希,你聽好了。」

啄木鳥從彎角探出頭來,用視線指向前方一棟宛如將巨大灰色箱子堆疊而成的建築物。

「那就是駐地,正式名稱為警衛隊駐營。正如其名,是被派遣到各縣市的警衛隊的據點。基本上,大部分駐地都是由水泥建造出來的單調建築物,而柯盧塔波警衛隊駐地也不例外。根據我調查的結果,你的加魯爾就在那里面。駐地的地下有個叫拘留所的地方,簡單來說就是牢房。我想他應該還沒受審,還被關在里面才是。」

「你的加魯爾」這個稱呼讓艾露希有點在意。

「那個,啄木鳥先生。」

「什麼事,艾露希?」

「加魯爾是旅行的同伴,但不是我的。」

「哦?這樣子嗎?我還以為你們兩人是情侶呢。」

「情侶……?」

艾露希雙手插胸歪起頭。情……情侶?感覺臉突然燙了起來的她用手不停地搧。

「情、情侶?才、才不是!我、我、我、我們不是情侶啦!」

「什麼嘛,真無聊。」

「我覺得根本沒什麼無不無聊的吧!雖然我大概知道戀愛是怎麼回事,可是又沒有真正談過戀愛!唉唷,好熱,怎麼會這麼熱啊?害我都流汗……啊!是因為我穿外套嗎?」

艾露希抓起身上這件老舊棕色外套的衣角又拉又放。這件外套也是啄木鳥替她准備的。

「我不能夠脫下這件嗎?」

「勸你穿著比較好,畢竟你那身打扮在柯盧塔波實在有點醒目。」

「這樣嗎。沒辦法,誰叫我的衣物都弄丟了,只剩身上這一件。」

啄木鳥這時說了聲「來,還有這個」,將背在肩上的包包遞給了艾露希。

「里面裝了食物和喝的。一般而言,來和未受審的囚犯見面的人都會帶一些東西進去,你兩手空空只會令人起疑。」

「原來如此,經你這麼一說,或許真是如此也說不定。」

「另外里面也放了點錢,大概五圜左右吧。」

「錢……?而且多達五圜!難不成是那個……不付錢就進不了拘留所之類的?」

「不,不對,那錢是——嗯,還是先跟你講明白好了。其實就是『小意思』,記得要假裝得若無其事,偷偷塞給幫你連絡的士兵們一人一圜,千萬別正大光明地給啊。」

「這又是為什麼?」

「如果被當成賄賂,你和士兵都會遭受懲罰。」

「……你是指,這麼做其實算犯罪?」

「所以我說啦,這不算是賄賂,而只是小意思。警衛隊的隊員們拿到的薪水其實沒有很多,而就算吃虧,他們仍每天在這個遠離家鄉的派任地辛勤奮斗。所以小意思不過是用來慰勞,給他們打打氣。」

「既然如此,與其說是小意思,更比較像慰問禮是嗎?」

「對對對,就是那樣,可是總不能被別人看到,招來誤解吧?所以說啦,要做這種事都得私底下來,對方也清楚這個規矩,沒問題的。」

盡管艾露希仍不太能接受,不過她也想快點見到加魯爾,確認他是否平安。再加上,她同樣擔心那些留在啄木鳥家中的恰奇。雖然他們都不願與艾露希分開,執意想跟來,經她努力勸說後才總算明白情況,在家中乖乖忍耐等艾露希回去,不過果然還是令她擔心。

艾露希緊閉起眼,深深低頭鞠躬。

「啄木鳥先生,實在太感謝你幫我如此多忙!」

「嗯,不客氣。」

「我該如何才能報答這份恩情呢……」

啄木鳥一聽,只隨意回答「別擔心」,並且拍了艾露希的肩膀。

「這筆債我會好好地要你照我希望的方法,拿我想的東西來還喔。」

啄木鳥理所當然擁有要艾露希還債的權利,只要他提出要求,艾露希都得回應他。艾露希不是沒做好覺悟,不管啄木鳥要求去做什麼,自己都會去做。

「欸?你當真啦?」

啄木鳥說了聲「我騙你的啦,艾露希」,露出一抹看上去不像裝出來的笑容。想必這個人肯定是打從心底覺得有趣才笑吧,如果只是假笑,也不會這麼恐怖了。

明明受了啄木鳥諸多幫忙,艾露希至今仍無法信任他。她對自己的反應感到困惑,覺得乾脆選擇相信還或許樂得輕松。只不過,心中卻有某股聲音在警告著她。啄木鳥與那股無形的聲音,自己究竟該相信哪一邊才好呢?

「那麼,我這就過去。」

「慢走,我先回家去了。你一個人認得路吧?」

「大、大概吧。」

「放心,即使你迷了路,我也會找到你。」

啄木鳥說完便輕盈轉身離去。看著背影在眨眼間遠離消失,艾露希有種搞不好再也見不到他的念頭。

「那個!」就算出聲喊他,是不是也不會再回頭了?

結果並沒這回事,啄木鳥停下腳步轉過身,疑惑地「嗯?」了一聲。

「呃……我、我只是想問,啄木鳥先生會怎麼找我?你不是要回家了嗎?就算我真的迷了路,你應該也不會知道……吧?」

「馬蠅會告訴我。」


啄木鳥接著說「它們到處在飛,不是嗎」,同時伸食指畫起圈來。

「誰都不會特別去在意,但蚊蟲隨處可見,所以我能知道你在哪呀。再見

啦,艾露希。」

那個人或許是魔法使——目送啄木鳥離去後,艾露希如此心想。帝國不只禁止使用魔法,連研究魔法都會遭到逮捕。事實上,魔法的確很罕見,但並不是會遭人們避諱的東西。利用某些方法讓神這種高等存在顯靈、降臨、現形或直接現身來施展力量——所謂的魔法,其實隨處都看得見。舉凡神官、祭司、巫女、咒術師、妖術師、魔術師,盡管名稱、來曆和型態五花八門,魔法使仍曾大量存在過。

或許時至今日,魔法使依然潛伏各地。艾露希必須找出其中幾人,與他們見面來完成最後的魔法。赫汀•路吉、人型的惡魔、希望、使命——艾露希想到這,甩了甩頭。如今比起魔法使,得先和加魯爾見面才行。



那間什麼隔離室之類的看來不是地牢。由于被帶著走的時候沒有下過樓梯,絕不會猜錯。格門另一頭是條長通道,途中還有另外幾道格門,看樣子兩道格門中間各夾著一間房,房間出入口也是格門,加魯爾就這樣被關到里面去。

這間房和地牢比起來並不差,不只寬了將近一倍,房內也不再是糞坑,而設有馬桶。牆邊突出一座長方形的台子,上頭鋪有稻草編織成的毯子。看來這就是床,既不臭也不潮濕,在這里睡好過露宿野外數倍。

加魯爾往床上一躺,思考「到底是誰要來見我?」,但想得出的也只有一人。其實就算她不來看也沒差,甚至該說加魯爾不希望她來。理由並非不想看見她,只是有股和她扯上關系准沒好事的預感。自己剛才已經莫名被那名叫居斯特中尉的軍人懷疑,實在不想再被卷入其他麻煩事。該丟下行李,想辦法快點逃離這里嗎?可是又有點舍不得。

在他盯著天花板煩惱時,通道上傳來格門打開的聲音,有人來了——原來是拿達托,不過不是只有他一人。加魯爾從床上起身,輕輕歎了口氣。果然來了嗎?盡管穿著一件棕色外套又披上風帽,但加魯爾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喂,有人要見——」

拿達托話都還沒說完,艾露希就「加魯爾!」擠開他沖到格門前。

「太好了……不對,你還被關在牢里,不太好!可是看你比我想得還有精神,我就安心了!這是慰問品!咦?不行……塞不進去耶?怎、怎麼辦?那個,獄卒先生,可以麻煩你幫我把這……欸?獄卒先生,你該不會是雷托人吧?我在來到柯盧塔波之前有去過雷托族村落喔,加魯爾也和我一起。應該說,我是被加魯爾抱……該怎麼說呢,其實過程有點複雜——是嗎?好像也沒那麼複雜耶……?」

「……這、這小姑娘是怎麼搞的?」

拿達托就像在尋求救兵般望向加魯爾。一個囚犯竟然得出手幫助獄卒,講起來也真夠詭異了。

「她叫艾露希,和我在旅途中偶然認識,然後我和她一起在塔葛多先生家過夜。」

「表示她是你同伴?」

「嗯……算嗎?」

「怎麼可以裝不熟!」

艾露希掀開風帽,臉脹得鼓鼓的。

「加魯爾和我不是朋友嗎!畢竟我們都一起旅行,夜晚也並肩睡覺了喔!」

拿達托聽了後低語「年輕真是好啊……」。到底是好在哪?加魯爾輕輕甩了甩頭。

「艾露希你先安靜點,不然情況越來越複雜。」

「要是我安靜,難得來這里見你不就沒意義了嗎?我就是想和加魯爾講話才來的喔……當然也不是沒有想過能見上一面就好。」

「我是還搞不清楚狀況啦,但你盡管跟他說吧。」

這時拿達托對艾露希伸出手。

「慰問品交給我保管,這里規定得先檢查過才能交給囚犯。」

「既然這樣,這個就麻煩你了——啊!對了,那個……該稱你雷托獄卒先生?雷托族的獄卒先生?還是獄卒雷托先生……?」

「……我是來自雷托村,在柯盧塔波市當獄卒的拿達托。」

艾露希聽了後瞪大雙眼驚訝喊道「拿達托?」,交互看了加魯爾和拿達托好幾次。

「說到拿達托先生,不就跟塔葛多先生的妻子,蜜哈可小姐的弟弟同名嗎!同樣是雷托又同名?這偶然也太過湊巧了吧!」

「不,我就是那個拿達托啊……」

「咦咦!這樣嗎!那你應該早點跟我說呀!拿達托先生……!」

「怎、怎麼啦?」

「拿達托先生……」

艾露希緊緊抓住拿達托的手。瞧她頭低低,肩膀也不停顫抖著,是在強忍著不掉淚嗎?

「對不起,我本來想替莎琪、做更多事,結果幾乎沒幫上忙。明明塔葛多先生和蜜哈可小姐、對我那麼親切,讓我留著過夜,我卻沒能好好報答……」

「就算你這麼說,我原來根本不曉得我還有侄女啊。我當然覺得她很可憐,只是沒有見過,實在沒什麼真實感……」

「欸?是這樣嗎?」

「對、對啊。」

「莎琪是位非常棒的女孩。雖然我沒能見到莎琪的姊姊雅柯和妹妹琪卡……但我認為兩位也一定是非常可愛又溫柔的女孩。因為她們可是塔葛多先生和蜜哈可小姐的女兒,同時也是莎琪的姊妹呀。」

「啊,是啊,塔葛多是個好人沒錯,蜜哈可也和我這個弟弟不一樣……」

「你想聽莎琪的事嗎?我好想說給你聽呢。」

「這……是有一點。」

看著面朝拿達托滔滔不絕講起往事的艾露希,加魯爾心想你這家伙,不是要來找我說話的嗎?

算了,反正加魯爾也沒什麼事想跟艾露希說。見面的時間恐怕不是毫無限制,因此等到過了既定時間,艾露希就非得回去了吧……回哪里去?艾露希如今身無分文,應該無法投宿旅店,那麼她身上這件棕色外套和慰問品又是哪來的?加魯爾多少有點好奇,不過一個等待判決的囚犯去擔心在外面的人倒也怪怪的。加魯爾自己會處理自己的事,也一定有辦法可想,所以希望艾露希能獨自好好活下去。自己現在只想對她說,別管我的事了。

如今只見艾露希一心忙著敘舊,沒有加魯爾插話的余地,不過這樣也沒關系。

「不好,超過時間啦!」

拿達托看了掛在脖子上的機械表後表情一僵。

「抱歉小姑娘,會面結束了。就算我不過是名獄卒,好歹也在帝國底下工作,不能壞了規矩啊。」

「你說得很對。」

艾露希用力點了點頭,但又失落垂下肩膀。

「幾乎都沒和加魯爾講到話……這得怪我,全都是我不好。可是一想到莎琪,我實在停不下來……」

拿達托聽了後,小心翼翼地對艾露希低聲說「再講兩三句話也不要緊喔」。

「不能讓你講太久,不過假如有什麼想說的,再一下下還沒問題。」

「太感謝你了!」

艾露希猛然低頭道謝,然後突然「啊!」的一聲把手伸進口袋,不知拿出了什麼東西。總之,艾露希將東西塞到拿達托手中,對他露出笑容。

「這是秘密喔。但請你別誤會,這只是點慰問的心意。」

「……這、這麼多!」

面對驚訝的拿達托,艾露希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比出食指「噓~!」了一聲。

「噓~!拿達托先生,噓~!」

「喔、喔,這樣啊……」

難不成是賄賂?

塞錢給官員圖方便——與其說是常識,更像是常用手段。加魯爾以前也做過塞幾枚銅錢給人的事,卻沒想到艾露希竟曉得這種處世之道,感覺實在不像她。或者是說,其實艾露希本來就有如此一面,只是加魯爾不曉得罷了?

姑且先不論艾露希的為人,假如那真是賄賂,她又是從何得到錢的?既然拿達托都那樣驚訝,代表不只一、兩錢。話雖如此,能像那樣偷偷讓人握進手中的硬幣量可想而知。如果不是銅錢,難道是黃銅圜幣?就算只有一圜,也不是筆小數目,難以想像艾露希能在短短一天,還是人生地不熟的土地上賺來這筆錢。

方法當然是有。光加魯爾想得到的就有偷竊,搶奪,不然還有個他不太熟的方法——賣身。即使加魯爾覺得艾露希不太可能去做這些,但是誰曉得呢?或許艾露希早就習慣那方面的謀生之道,只是加魯爾不知道而已。或許也因此,她有辦法獨自旅行,有自信能維持旅途的衣食,才會老是顯得一副悠悠哉哉。

「加魯爾。」

艾露希把臉貼近鐵制格門,都幾乎陷進來了,大概是要他快點過去吧。心想沒辦法的加魯爾只好走到格門旁。

「什麼事?」

「我一定會想辦法,所以請你別放棄希望喔。」

「你太誇張了吧,我應該不會被判多重的刑啊。」

「是這樣嗎?」

「大概是鞭刑或罰金而已吧。」

「被用鞭子打不會很痛嗎?」

「與其說是鞭子,其實該算是棍棒。」

「會痛吧!」

「比被用短劍刺好多了喔。」

艾露希聽了疑惑地眨眨眼,似乎沒想到什麼,看樣子果然不記得

兩人相遇時的事。再說也奇怪——她不知為何會使用魔法。

正因為她奇怪,才讓加魯爾在意。雖然在意,卻又不想扯上關系。

「我說啊,艾露希。」

「嗯?」艾露希瞪大雙眼死死盯著加魯爾。而不只有那對深藍眼珠,她幾乎完全,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加魯爾的一舉手一投足,等待加魯爾繼續說下去,沒打算漏聽任何只字片語。

或許該明確告訴她「別再和我扯上關系」會比較好——加魯爾心中分明是這麼想的,但為何依然猶豫不決呢?

「我沒事的,你別逞強。」

「不用擔心,我也沒事呀。」

艾露希揚起嘴角,雙眼眯成弦月形。加魯爾感到不對勁,因為艾露希的整張臉在一瞬間看起來似乎微微發光,自己的胸口也有股突然堵塞的感覺。難道是因為艾露希很奇怪,自己也跟著變奇怪了嗎?

拿達托再度看了表,「喂,差不多了……」催促艾露希。

「啊,好的!可是請再稍等一下——加魯爾,手給我。」

「手?」

當加魯爾舉起他被枷鎖銬住的雙手時,艾露希的右手伸進鐵格門的縫隙,拼了命「唔~唔~」把手往里面伸。加魯爾一點都搞不懂她究竟想做什麼,不過既然她都要自己伸出手了,于是用右手食指輕碰了艾露希的中指。艾露希依序以中指、食指和無名指摸了加魯爾的右手,最後將三根手指同時纏住他的中指。

「就算被關進牢里,加魯爾也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在喔。」

等到會面時間結束——不,其實已經結束了——艾露希馬上就得離開吧。這樣一來,加魯爾又變回一個人。艾露希說的話根本支離破碎,不知所云,自己明明能直接告訴她這件事,到底為何沒這麼做呢?嫌麻煩?理由真的只是這樣嗎?

最後在拿達托的催促下,艾露希才總算離去了。

加魯爾坐回床上。一想撐開雙手,枷鎖便嘎吱作響。于是他只能放松力氣,低頭看向右手,感覺指尖依然有點癢。

「希望她別亂來啊。」

希望大概很渺茫吧。加魯爾歎了口氣,望向空無一人的格門外。



「記得是這里……往右轉……」

艾露希在十字路右轉,結果馬上又慌慌張張折回來。

「錯了!另一邊,另一邊,不是右轉,是左轉……」

當她重新左轉往前走,對眼前的街景卻毫無印象,這樣走真的沒錯嗎?

「方向大概沒有錯吧……只能繼續走看看了?」

繼續在這慌慌張張的也不是辦法,況且啄木鳥說過就算迷了路,他也能找到自己。那個人無法相信,不是像加魯爾那樣值得信賴的人。話雖如此,艾露希仍有種至少他不會說謊,把辦不到的事硬說成辦得到的感覺。

下定決心後,艾露希開始穿梭于柯盧塔波之中。即便走了再久都沒走到類似那棟房屋的地方,她仍不停下腳步。

艾露希大概花了將近去程時的一倍,甚至三倍時間才總算回到那條狹窄彎曲的巷弄。接下來就輕松了,一看到啄木鳥那棟細長的兩層樓建築,艾露希不自覺地加快腳步。當艾露希打開門,二十四名擠在一樓的恰奇們同時望向她,發出「咻!」「咻!」「咻!」「咻!」的叫聲。艾露希一眼就認出他們是在高興。

「大家……!」

艾露希沖進恰奇群的中央,盡管眨眼間就被擠扁,但反而正合她意。艾露希盡情用臉磨蹭了他們的脖子,輕撫脊背上的毛也很舒服。偶爾會有恰奇鑽進她裙子下,讓她有點傷腦筋,不過用大腿去夾那些恰奇的頭也十分有趣。被他們聞遍全身上下的味道時雖然有點癢,然而自己同樣反聞個夠。好擔心加魯爾,接下來該怎麼辦?一直受啄木鳥照顧,卻沒辦法信賴他,但又不能欠著這份恩情不還——之類的煩惱都在此時拋諸腦後,只需顧著開懷大笑,笑得都流眼淚,肚子開始痛起來了。這總算使艾露希出聲投降:

「救命啊!大家先、先休息一下!好不好!不行,真的撐不住了!再不休息的話!我好像、好像快瘋了……!」

聽艾露希投降,恰奇們才總算放開她,不過並不是所有恰奇在瞬間遠離,而有幾名恰奇伸出手支撐住她。多虧他們這麼做,艾露希並沒有跌倒,同時也對他們為自己著想的事實感慨萬千。明明說要休息的人是她,結果又忍不住緊抱附近的恰奇。

「唉唷!最喜歡你們了啦!」

看來又得再抱大家一輪才行——在她正要這麼做時,突然感到不太對勁,有點詭異。

「……咦?啄木鳥先生呢?」

會在二樓嗎?如果是的話,應該會下來見她才對。也就是說,目前不在家嗎?

艾露希開口問正抱著的恰奇「啄木鳥先生去哪里了」?就算語言不通,他們多少能理解艾露希在說什麼。

只見恰奇噘起嘴來東張西望——的下一刻,家門突然被打開,因此艾露希以為是去了外面的啄木鳥回來了。沒想到,開門的人並非啄木鳥。

灰汁色搭配深紅色衣邊,是帝國軍的制服。一對長長尖耳從棕黑色,宛如漩渦般卷曲的頭發中突出,個頭高大,是名女性。這名女士兵舉著步槍,以青綠色的眼凝視著艾露希,身後似乎還有其他士兵在。

「所有人不准動!」

女士兵用有如銅鑼般的巨響大吼。然而早在女士兵這麼說之前,無論是艾露希或恰奇們就已是動也不動了。畢竟現在正被槍瞄准,想動也動彈不得。

女士兵微微皺起眉頭,低聲道:「……這是怎麼搞的?」

我才想問這句話呢——艾露希挺身擋在恰奇前方。

「請你放下槍。」

或許此時不該動沒錯,不過不知為何,艾露希竟覺得槍根本就不可怕。難道是因為血液集中到腦部,讓自己頭暈眼花了嗎?

「他們都沒有做壞事,也什麼都不會做,請你不要這樣用槍威嚇他們。」

「你。」女士兵開了口,槍口仍然朝著艾露希。

「你在這做什麼?這群老鼠是怎樣,你的奴隸嗎?」

「這些人既不是我的奴隸,也不是老鼠。」

「看來瘋的很徹底啊。」

「明明用的都是通用語,你似乎無法理解呢。」

「或許吧,但你必須配合。」

女士兵只動起眼,掃過室內一圈。

「我是帝國軍第六十三師團的伊夏露第•吉莉庸下士,受了個別命令在這條巷弄進行搜索,麻煩你配合我們執行任務。」

「你說配合……到底是要我做什麼?」

「總之先乖乖跟我們走吧。」

「如果我拒絕呢?」

「你不會拒絕的。」

眼看吉莉庸下士的食指就要往步槍扳機移動,艾露希不禁打顫,因為她知道若有必要,這名下士定會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機。她會殺人,大概至今為止已經殺過許多人,從今以後也會殺下去吧。艾露希不想死,可是又在意恰奇們勝過在意自己。如今下士似乎打算要艾露希去做某些事,應該不會輕易殺了她,但是恰奇們呢?下士以「老鼠」稱呼,還說他們是奴隸,明顯鄙視著恰奇,肯定會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就射殺大家。

「你不會拒絕的」這句話正代表這個意思——要是艾露希敢拒絕,下士就會射殺恰奇們,如果不想看到他們被殺,就照她的話做。下士早已看透只要如此威脅,艾露希就不會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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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露希既生氣,同時也不甘心得快掉下淚來。

因為這個方法正如下士所想的一樣,艾露希只能乖乖照做。

艾露希低下頭,緊咬牙根,握緊拳頭。她知道這樣做不好,要是聽了下士的話,肯定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可是如今除了照做已別無選擇。

「……我知道了。」

當她努力擠出回答,正要抬起頭來時,恰奇們開始「嚇!」「嚇!」「嚇!」「嚇!」「嚇!」「嚇!」發出叫聲。

艾露希看向下士,她不只根本不害怕,還正好相反。這個人不會因為輕微的敵意畏懼,想必她一旦感受到敵意向著自己,就會在心中萌生加倍的敵意應戰。過去她肯定如此擊退了諸多敵人——不妙!

艾露希連忙出聲「不可以……!」想制止恰奇們,而幾乎大部份的恰奇都乖乖聽話。再說其實他們只是在威嚇下士和那群士兵,似乎沒有真的要發動攻擊。然而,唯有一個孩子不同。

艾露希最後抱過,剛才也立刻被她保護在身後的那名恰奇。

那孩子迅速竄過艾露希身邊,朝著下士沖去。

果不其然,下士面不改色地發射步槍,瞬間響起劇烈槍聲。

子彈正中恰奇胸口,讓他四腳朝天倒地。

「把你的奴隸綁好。」

下士邊說邊操作步槍把手退殼,裝上下一發子彈。

「不然很危險啊。」

「啊……!」

艾露希究竟要說什麼?她不知道,此時不管她本來要說什麼,做什麼,都已經太遲了。

恰奇們就如啄木鳥所說的,一點都不弱小,反而十分勇敢。他們

見到同伴遭到射殺也沒有嚇得軟腳,而是一副絕不放過凶手的態度。眨眼間,恰奇們「嘎!」「嘎!」「嘎!」發出怒吼往下士沖去,盡管艾露希大喊「不行!」「不可以啦!」也沒用了。他們悲傷,憤怒,一心要替同伴報仇,接二連三沖到艾露希前方——恐怕是想挺身替她擋子彈來保護她吧。

下士開槍擊斃其中兩、三人,接著後退出到屋外。

「開火!」

號令一下,其他士兵也開始開槍,但恰奇們仍不停止。他們明知會遭受槍擊,仍一股腦地往門口沖去。不行,這樣下去真的不行,大家通通會被射死。為了堵住門□,艾露希打算往前沖。如此一來大家都出不去,也不會再受傷,被殺害。自己不會,也不想繼續讓他們死了。結果她壓根沒想到,自己的手臂後方從突然被抓住。

「艾露希,過來。」

是啄木鳥。為何他會在這里?艾露希整個傻住,既無法發問也無法反抗他。啄木鳥二話不說就把她往樓梯上拉,二樓有張床和櫃子,一扇窗戶,但啄木鳥看都沒看這些家具一眼,而是看向牆壁。最後也不知在想什麼,他一腳往牆壁踢去。沒想到,牆壁被踢的部份竟轉動過來。

是暗門。

「快走!」啄木鳥硬是把艾露希壓進暗門後,自己也跟著進去。當他從內部關上暗門後,周遭變得一片漆黑,而一進到狹窄黑暗的空間後,艾露希才終于回過神來。

「不回去的話!大家會……!」

「不,已經太遲了。」

「太遲……」

「它們不是想保護你嗎?你現在回去又能如何?特地送上門被那群士兵抓,還是去送死?不管是哪一種,它們的決心形同白費,而且是被你糟蹋掉的。這樣真的好嗎?」

「可是——」

「不好對吧?來,過來這邊,我們從其他建築物出去外面。」

啄木鳥抓著艾露希的手腕開始移動,而艾露希只能跟著他——不,沒這回事,其實艾露希還是可以回頭,只是她沒這麼做。不是辦不到,而是根據自己的判斷決定不回頭。

要是回去,恰奇們的死就會白費,因她而白費。

她並非承認啄木鳥說的對,同時卻也無法否定都是錯的。

其實說穿了,艾露希根本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無法抬頭挺胸下定決心「就這麼做吧」。也因此,她只能在這條不往前彎腰就會撞到頭的狹窄通道中被啄木鳥拖著前進。

大家都死了嗎?一個不留地被射殺了嗎?都是自己的錯。自責的念頭緊緊勒住艾露希的頸子,甚至讓她無法好好呼吸。明明如此,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掉下來。明明想哭得不得了,卻哭不出來。

當艾露希的雙眼適應黑暗後,她發覺從四周的縫隙間射進些許光芒,並非處于完全黑暗的環境。這條秘密通道左彎右拐,也有往下走的階梯,接著再轉了幾次彎,前方才看到出口。出口不是回轉式的暗門而是拉門,出去後立刻有個龐然大物擋在面前。啄木鳥推動那像是櫃子的物體,穿過櫃子與牆壁間的縫隙,看到的是一群亞人們圍在桌子旁坐著。

有像雷托人那樣的有尾人,全身長毛的全毛人,全身包覆著蛇一般的鱗片的有鱗人,共有六、七人吧。他們雖都轉頭看了啄木鳥和艾露希,卻一點都不訝異,啄木鳥則是笑著舉起手對他們「唷」了一聲,看來至少不是陌生人的樣子。

一名塊頭最高大,長著一張熊臉的全毛人以低沉的聲音說「沒事啊?」,同時舔了舔唇。

「你也是千鈞一發呀,小姑娘。」

「……我?」艾露希指著自己,眼皮眨呀眨的。因為從那名大個子的語氣聽來,他簡直就像認識艾露希一樣。

「這里算不上安全啊。」

啄木鳥親昵地拍起亞人們的肩膀和背部。

「古魯哈怎麼辦?」

「交給德魯西的小隊去處理。」

大個子答完後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其他亞人也跟著站起。當中那名長得像雷托,耳朵和尾巴外形卻不同,臉上也長著稀疏體毛的有尾人一臉興奮地說「攏絡拿達托真是幫了大忙啊」。

「有了身為獄卒的那家伙出手幫忙,別說是古魯哈,被關在駐地的那些囚犯也能輕松脫逃。接下來只要再趁勢制壓武器庫,就是我們勝利啦。」

艾露希皺起眉頭,「你們……在說什麼?」按住胸口望著亞人們和啄木鳥。

「請問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武器庫?拿達托先生?攏絡?出手幫忙……幫什麼忙啊?」

「人類的小姑娘啊。」

大個子壓抑聲音對艾露希說,雖然聲音沒有很激動,他的雙眼中卻布滿血絲。

「你不會懂我們這群遭受欺壓的人呀。不過你不懂也罷,反正這件事本來就和你沒關。」

「尤茲羅。」啄木鳥一拳輕打在大個子的胸膛。

「你這麼說太冷淡了吧,艾露希可是在眨眼間成了恰奇們的領導者,不是主人喔。她既然能和連你們都瞧不起的恰奇打成一片,當然能懂你們的感受。」

「這種事無所謂。難得她都撿回了一條命,當然不能再讓她遭受危險。趕快逃跑才是為了這小姑娘好呀。」

「那你何不直說就好。」

啄木鳥無奈一笑,有尾人則從旁補上挖苦的話:「尤茲羅從以前就是長相和嘴巴壞了點。」

「唉,姑娘你就原諒他吧。別看他這樣,為人倒沒有嘴巴那麼壞,好歹也是我們的頭頭呢。」

「少在那胡說啦,歐伊拔!」

被大個子的尤茲羅這麼一喝,那名被稱為歐伊拔的有尾人故意「咿!」了一聲抱起頭來,看得其他亞人哈哈大笑,啄木鳥也跟著輕笑起來。艾露希當然還笑不出來,不過頭腦至少因此冷靜了些。

尤茲羅剛才說了「去處理」,代表這群人正打算做些什麼。拿達托、獄卒、駐地、囚犯、武器庫、壓制、勝利——

難不成,這群人要發起戰斗嗎?打算去襲擊駐地,解放囚犯嗎?駐地內有警衛隊的士兵,武器庫內也當然保管有警衛隊的武器,而他們要制壓那里?這或許代表著這些人打算獲得武器,再用那些武器去戰斗吧?

啄木鳥是他們的同伴,而且還不是剛剛才加入,是早在許久前就是一伙。

這時,尤茲羅「總而言之——」吐了口有如熱風般的氣。

「行動已經開始啦,我們沒打算半途而廢,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一樣。小姑娘,你要不就找地方躲著,要不就馬上離開這座城市。相信你不會想死于流彈下吧?」

「尤茲羅,可是啊。」

啄木鳥側眼瞥了艾露希。

「我想艾露希不會躲起來,也不會離開這里喔,畢竟她的朋友還被關在駐地的地牢里呀。」

「……什麼?」尤茲羅低聲說完,轉身面向艾露希。

「真的嗎,小姑娘?」

「是、是的。」

見艾露希點頭,尤茲羅動了動鼻子說:「既然這樣——」

「我們或許有辦法把你朋友也弄出來哪。」



伊夏露第•吉莉庸親手射殺了最後一只恰奇。打從她十四歲那年在西南邊疆接受帝國軍招募成為一名士兵後,在戰場上殺過許多亞人。她年僅十四,身高將近六尺,也曾射殺,甚至用軍刀刺殺塊頭比她高大的亞人。相比之下,恰奇不過是比較大只的老鼠,就算空手也能擊斃它們,用步槍自然更輕松了。就算殺死一百只恰奇,對她來說甚至沒比捏死一只跳蚤還難受。

她只覺得很詭異。

包含伊夏露第在內,多半的亞人都不把恰奇同樣視為亞人。他們只是群用雙腳行走的野獸,由于輕易就能驅使,才會被用來當作奴隸,不然大概只剩殺來食用的價值,不過又因為看起來相當難吃,根本不會有人特地去殺。既膽小又聽話,真要說起來是人畜無害,稱不上亞人,用途有限,只能充當廉價奴隸的野獸。這就是鼠族恰奇。

伊夏露第壓根沒想到,這種生物竟會如此猙獰地朝他人攻擊。到最後,屋內沒有任何一只恰奇逃跑,通通朝著她所率領的十一名分隊士兵猛沖,並全都遭到射殺。

盡管她沒感到難受,還是覺得有點詭異。

她舉起槍再次走進屋內,結果里面除了野獸和血的臭味以外並沒有看到人影,只有倒在地上的那些老鼠,但那名少女去了哪里?

「搜索那名少女。威蘭上等兵,你負責看守外頭。」

伊夏露第命令完部下,便第一個爬上樓,畢竟要從屋內逃走的話也只剩二樓。結果只看到一張鋪著稻草的床、空櫃,以及用坑坑洞洞的木板塞起來的窗戶。由于窗戶就面對著巷弄,因此可以直接排除從這里脫逃到屋外的可能。

這時,樓下傳來部下「吉莉庸下士,沒看到人!」的呼聲。

「再給我好好搜仔細!」

伊夏露第一邊吼回去,一邊盯著木板牆看——似乎不太對勁。

柯盧塔波警衛隊駐地內的隔離室,是為了關必須嚴加監視的囚犯而設置的地方。因此,不只有偽裝成通風口的傳聲管,通道上和室內也都有偷窺孔,能從外部觀察

囚犯的情況。

伊夏露第跟著居斯特中尉一起詳加觀察了那名少女和加魯爾•柏伊德見面時的情況,盡管沒做出什麼可疑舉動,但若真要說的話,少女對加魯爾說的「我一定會想辦法,別放棄希望」這句話讓伊夏露第有些在意,畢竟這話也能解釋成「我會想辦法讓你逃獄,再等一下」。只交談幾句不值得一提的內容就離開,也反倒令人起疑。此外,少女還給了警衛隊員及獄卒賄賂,而且還給了一人一圜這種比公訂價多許多的金額。或許此舉並非只想改善加魯爾的待遇,而是打算讓戒備松懈。

在居斯特中尉的命令下,伊夏露第率領分隊尾隨少女艾露希。根據中尉的判斷,加魯爾和艾露希不是直接與革命結社「艾莉絲」,就是與結社間諜的「七號艾莉絲」個人有關聯。假如只有艾露希一個人,想順利讓加魯爾逃獄實在不太可能。不過,若換作不只在邊疆,甚至連帝國主要領土都曾經成功發起武裝反叛或擾亂的七號艾莉絲,這點程度的小事自是難不倒他。

艾露希將七號艾莉絲的指示傳達給加魯爾,也就是所謂艾莉絲的使徒。七號艾莉絲肯定在策劃著什麼,並會于近期有所行動。那名外表看似少年,卻有著身經百戰的強者般沉著冷靜的加魯爾,以及一副像是天真無邪的少女,卻熟知賄賂技巧的艾露希定與此事脫不了關系。

雖然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然而據中尉的說法,七號艾莉絲正是名特別愛出奇招的間諜。如果中尉這次能成功阻止七號艾莉絲的陰謀,就算立下大功一件。若甚至能逮捕到七號艾莉絲,更稱得上無人能及的豐功偉業。

其實伊夏露第並沒有和中尉很熟。雖然清楚他年紀輕輕就官拜中尉,肯定是士官學校出身,卻不曉得他一切的家世背景,本人也未曾主動提起。不過,中尉的人脈似乎相當廣闊,因為帝國內專門執行特殊任務的騎士團,竟會對他這本來只是名負責征外及討伐任務的師團中尉直接下令。

月狗騎士團。

僅次于大名鼎鼎的天鴞騎士團,同時位居黑化蛇騎士團、白蟆騎士團之上。

在以前,帝國高貴的戰士們並非靠著騎龍,而是馬奔馳于戰場,才被尊稱為「騎士」。騎士們對皇帝宣誓效忠,成為皇帝的劍來獲得榮譽及恩賞。

盡管後來凶猛的龍在戰場上成為主流,戰士不再騎馬打仗,騎士這個稱呼也沒有改變。那些經過改良,用于騎乘的龍也受騎士時期的影響,被稱為「騎龍」。

自從槍炮的數量和運用手段成為決定戰場勝敗的一切,連騎龍都化為一種單純的移動工具。就算當今帝國已不存在騎士這個階級,純粹變成一種名譽的稱號,他們仍效忠著皇帝。各騎士團雖屬帝國軍制之下,卻不被歸類為參謀、指揮、後勤、憲兵四個軍部之中。

騎士為皇帝效忠,殲滅與帝國為敵的對象,主要任務具體說來便是撲滅反帝國勢力。騎士團的任務被稱為「特別專務」,簡稱「特專」。只要是為了完成任務,騎士們可以奉皇帝之名行越權之實,享有諸多有形及無形的特權。

或許亞雷安•居斯特中尉正是想成為騎士的一人吧。

初次相遇的時候,中尉還只是少尉,也是伊夏露第所屬小隊的新任小隊長。前任小隊長戰死于至今仍是激戰區的西部國境地帶後,看到這名個頭雖高,卻長得細皮嫩肉、弱不禁風的新任小隊長時,伊夏露第還以為他是個官二代。

令伊夏露第感到訝異的是,那名少尉竟沒有重用身為小隊副官的中士,反而重用只是下士的她。中士已算是低階士官,而下士雖在士兵中位階最高,仍是個薪水比較多的普通士兵罷了。

當然,那名副官中士十分不滿,遭副官忌妒的伊夏露第立場也相當尷尬。某一天,當少尉指派任務給伊夏露第時,她試著提出「在下不過是一介士兵,為何——」的疑問。對此,少尉的回答可說是鞭辟入里。

「中士既怠惰、膽小又無能,我不欣賞他那種人,因此選擇重用你這名既勇猛、健壯又有能力的部下。」

中士的確不是名優秀的軍人。當敵方部隊突擊、沖進壕溝,前任小隊長慘遭碎頭喪命時,撤退命令都還沒下來,中士就在不斷哀嚎「撤退!撤退!」,眨眼間不知躲去哪里。無可奈何的伊夏露第只得邊激勵小隊邊揮舞軍刀,拼命死守著崗位。然而,當眾人總算擊退敵方部隊後,中士又會一臉若無其事地現身,這種情形還不是一次兩次。有我在的部隊死傷人數就少——中士老愛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甚至一旦黃湯下肚,還會大言不慚地說「就算隊長死了部下也死不了」這類的話。

在西部國境地帶的期間,伊夏露第于居斯特少尉的帶領下,多次撐過生死關頭。

對于年紀輕輕,剛從士官學校畢業沒多久的少尉而言,西部國境地帶可說是最糟的派任地區。帝國幅員廣大,在西方邊疆卻沒有領土,理由是西方列強為了對抗帝國強大的軍事力,聯合起來輪番侵襲。他們既頑強又難以對付,邊疆土地就在綿延戰火摧殘下荒廢,成了寸草不生的荒野,破牆碎瓦的街市,以及籠罩在汗臭與屎尿味中的陰濕壕溝。這些都是西部國境地帶習以為常的景色。

在那幾乎不適合生活的場所中,每天不是戰斗就是備戰。即使難得能夠放假,也只能在後方的駐營地內稍微放松,然後立即就得回歸前線。

伊夏露第不曉得,也不會想知道少尉是如何度過假日。不過,士兵之間都在傳說少尉這人實在奇怪,既不寵幸女人,倒也不像是那井面的人。加上他不賭博,又鮮少喝酒,甚至有士兵笑他該不會連飯都沒在吃。畢竟他這樣著實是名怪人。

只不過,在戰場時的他相當可靠。伊夏露第從未見過能像少尉那般處變不驚,泰然自若的士官。伊夏露第過去曾曆經數次自己待的部隊潰散的戰爭,認為不管平時再怎麼冷靜的士官,到了緊要關頭或多或少還是會慌,而事實上確是如此。

然而少尉他不一樣,還不只限于「不慌」。每當部隊陷入危機時,少尉都能迅速做出應對,自在指揮部下們行動。部下們只需當個乖乖照著少尉命令行動的人偶,如此一來定能逃出生天。少尉實際在戰場上證明了他的判斷有多精准,多確實。

當然,在普遍被認為傷亡率相當高的西部國境地帶,少尉的小隊仍會出現傷兵,也有人戰死。不過奮戰了一整年,死亡人數只有一人,正是那名中士。當時帝國軍的壕溝遭受凶狠剽悍,夜間視力良好的涅夫塔力耶族夜襲,全軍陷入大混亂,似乎還頻繁發生自相殘殺的慘況。

然而,少尉在那般逆境中依然成功把小隊集合起來,持續奮戰撐到黎明。等涅夫塔力耶族的士兵撤退後進行點名,唯獨少了中士一人,最後發現他在離小隊相當遙遠的地方斷氣身亡。

在那場防衛戰中,亞雷安•居斯特少尉亮眼的表現受到贊賞,讓他晉升成中尉,同時轉調至位于東南國境地帶的第六十三師團。終于到了離別的時候——伊夏露第一方面訝異自己竟感到如此惋惜,一方面倒也接受了這個事實。

晉升十分值得慶賀,而隨著晉升轉調其他單位也是常有的事,只能說莫可奈何。

伊夏露第之所以對離別感到惋惜,只因為她在居斯特中尉的指揮下戰斗相當快樂。身為一名士兵,她已在戰場待了十年以上,戰爭對她而言幾乎等同人生,因此沒有比能夠每天享受戰爭更幸福的事。再加上,中尉相當看重、信賴她,把她當成左右手,這是伊夏露第成為一名帝國士兵,長年為帝國流血流汗都未曾遭受過的禮遇。因此她十分感謝中尉,覺得中尉對自己有恩,也想盡力去報答。若說得誇張點,中尉就如同她的皇帝,而她則是中尉的騎士,恐怕有生以來再也碰不上像中尉這樣的長官了吧。

伊夏露第•吉莉庸的父親是全毛族之一的狼人族蓋爾特,母親則是黑毛長耳族聶茵,所以她本該屬于三等種亞人。直到受了帝國軍徵招,才斷尾裝成二等種亞人,只因她聽說三等種亞人雖能靠著進入帝國軍來獲得國籍,卻頂多只能待在後勤部充當雜用兵。不過若能被認定為二等種,就有機會晉升為師團兵。此外,假如服役超過三十年,也能根據階級領到終身俸。

三十年並不短。伊夏露第自己就未曾見過服役超過二十年以上的士兵。理由是不斷在前線奔波奮戰的士兵,幾乎都不到二十年就戰死,或者是身心俱疲選擇退役。

好的士官則不多。如果只論個性好或能力好,倒也算不上沒有,但兩者兼具的士官實在罕見。原因大概是那些真正優秀的士官,根本不會被派來前線這種極度危險的地方吧。

伊夏露第不舍中尉離去。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畢竟若在中尉那樣的長官帶領下,她覺得自己能不停奮戰下去,甚至存活個二、三十年。但假使換成無能的長官,就算像伊夏露第這樣眾人公認的優秀戰士,仍有可能隨時喪命。

伊夏露第感到氣餒,感到失望。盡管如此,這一天早就注定會來。

「恭喜您升官,居斯特中尉。祝您日後身體健康,並在第六十三師團持續活躍。」

當伊夏露第敬禮

說完這句話,中尉只簡短,平淡地命令她:

「你也來吧,吉莉庸下士。」

「……啊?」

「我都處理好了,你也將調任第六十三師團。」

「可是,在下……」

「命令書已經下來了,別拒絕。」

就算不用中尉強調,伊夏露第也沒打算,沒理由拒絕。孤身走遍天涯的她並沒有能稱作故鄉的地方,到哪都能活下去,最後大概也只會死在某個戰場上吧。原本她覺得這樣也不壞,不過既然都會死,她甯可打場滿意的戰爭後再死。若跟隨著居斯特中尉,肯定能打場更好的仗。

只不過,她清楚自己的目標同樣有時間限制。

畢竟居斯特中尉的目標是成為騎士,必須要獲得騎士團內中校階級以上的士官推薦才能加入。想當然,伊夏露第再怎麼樣都當不了騎士,因此只有中尉還待在師團的這段期間,她才能為了中尉奮戰。

伊夏露第其實已打定這樣也好的決心——我會在中尉底下替他奉獻,支撐他、協助他,讓他得以獲得功績,總有一天晉升為騎士。假如那就是中尉的夙願,我想成為他的力量,幫助他完成。這樣就足夠了,不必去思考那之後的事。

「這面牆……」

伊夏露第保持右手舉槍的姿勢,用左手摸了牆的一部份。牆壁是由細長型板子橫向並排而成,明明整棟建築十分老舊,簡直就算隨便亂蓋的,唯有牆壁——面朝窗戶,位在左手邊的這面牆建得特別精細。

她用力去壓,有了動靜,于是抽回左手,出腳一踹。

「暗門嗎。」

只見一部份的牆壁轉動打開來,另一頭似乎是隔壁建築物的外牆。原來是利用建築物之間的縫隙打造出的通道嗎?如此應該能夠推斷那名少女正是從此處逃跑的。一般人不可能會住在這種怎麼想都是用來緊急脫逃用的機關建築內,再說這棟房屋根本看不出生活痕跡,定是複數據點或藏身處的其中之一吧。

正當伊夏露第打算從樓下叫幾名部下上來調查通道,遠處突然傳來一陣低沉聲響。伊夏露第打開木窗板往外一看,發現樓下屋外一名留著絡腮胡,和她同樣是名接近全毛人的亞人上等兵威蘭正在東張西望。


「威蘭上兵!出了什麼事?」

「吉、吉莉庸下士!發生爆炸了!」

「你說爆炸……?」

仔細一看,視野左前方竄上縷縷黑煙,似乎是失火。而大道上吵吵鬧鬧,有許多民眾開始東奔西跑。伊夏露第沒有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是第一時間沖下樓。

「所有人即刻趕回駐地!恐怕七號艾莉絲有所行動!居斯特中尉……!」



坐在床上的加魯爾睜開眼站起身來,走近格門環顧通道。通道上同樣由格門分隔開來,左方格門的另一側有人在監視,但不是拿達托也不是缺牙的,而是別的獄卒。

加魯爾這時試著朝通道右方喊了聲「古魯哈」。

「古魯哈,你在那邊的房里吧?」

獄卒不悅咋舌,轉向加魯爾吼道:

「誰准你說話!給我安分點!」

而古魯哈則用他低沉的粗嗓門笑著回答:

「我在呀,什麼事啊兄弟?」

「我們何時變成兄弟了?」

聽到加魯爾這麼回話,古魯哈笑得更大聲,讓獄卒憤怒地用棍棒敲了格門好幾次。

「叫你閉嘴沒聽到嗎!皮在癢是不是!」

假如那名獄卒要打加魯爾,就必須進到隔離室中。要是獄卒真的這麼做,加魯爾搞不好能趁機逃跑,又或者該說,必須抓住這次機會。

加魯爾有某種,就只能用「某種」來形容的直覺,畢竟它無形、無聲、無臭,當然也無法用手觸摸,更沒有味道,不過他就是感覺得到。這並沒什麼不可思議,對加魯爾而言算是理所當然,因為不只有他,包含爺在內所有加魯爾認識的優秀戰士都具有這種直覺。其實有訣竅——不動怒,不哀傷,不畏懼,壓抑住自身情感,有如靜止流動的河水般平靜。如此一來只要一有波動,無論再輕微都能察覺。就算沒辦法連波動的源頭及原因都知道,但就是能明確感覺到山雨欲來的徵兆,使他能提前做好准備應付任何可能的狀況。

最具體的前兆,是一陣慌忙的腳步聲。

「瑪迪厄斯!不好啦!瑪迪厄斯……!」

「啊?拿達托?怎麼搞的,還沒到換班——」

這名似乎叫做瑪迪厄斯的獄卒竟突然被沖過來的獄卒毆倒,原來是拿達托。拿達托邊說「抱歉啦!」邊用棍棒把瑪迪厄斯打倒在地,同時似乎奪走了他所持的鑰匙。接著拿達托迅速用鑰匙打開通道的格門,並把關著加魯爾的隔離室格門也打開。

「我沒時間解釋了!你快出來!我還得放古魯哈逃!快,枷鎖的鑰匙在這!」

拿達托對加魯爾扔出一把鑰匙,加魯爾接下後用嘴銜住,插入鑰匙孔解開了枷鎖。

拿達托正要打開距離加魯爾三間房的隔離室。當加魯爾朝拿達托走去,拿達托停下開門的手,訝異地看向加魯爾。

「你為何不跑?」

加魯爾沒有回答,而是看了隔離室內的古魯哈,他一雙眼從中發出銳利光芒。

「你快點呀拿達托。」

「喔、喔……對啊,抱歉。」

因為古魯哈也被枷鎖銬著,拿達托在打開格門後往古魯哈跑去,用鑰匙替他解開。

「好!這樣就……」

「誰來了?德魯西嗎?」

「沒錯古魯哈,就是你弟弟率領襲擊小隊。我現在要去把所有囚犯都放出來,之後再和你會合。你直接往武器庫走,德魯西的小隊應該正往那去,地點你知道吧?」

古魯哈笑答「當然!」,用他的大手拍了拿達托的背。

「你演戲演得真好呀拿達托,可把我整慘啦。」

「你那麼耐打,整起來挺有樂趣呢。」

拿達托回以一抹賊笑,也伸手拍了古魯哈的腰。

「原來你們是同伙啊。」

「也罷。」加魯爾說完後,只如此歎了口氣。

「拿達托先生,你知道我的行李放在哪嗎?」

「……從囚犯身上沒收的私物或許都被丟進倉庫里了。」

「我希望你能帶我去,不過你好像很忙,沒辦法嗎。」

「就在要下去地牢的樓梯前方,告訴你位置倒還——」

「這樣也好,拜托了。」

「加魯爾。」

古魯哈將手放到加魯爾的肩膀上,力道又沉又強。

「要不要來幫我們?看你似乎年紀輕輕,眼神怎麼看都一定出生入死不少次啦。」

「是要我和你們一起戰斗?」

「沒錯。」

「戰斗的話就非得殺人,對吧?」

「嗯,是啊。」

「那我還是免了。」

加魯爾輕輕撥開古魯哈的手,視線倒沒有離開他身上。

「我已經決定不再殺人,何況我也沒有戰斗的理由。」

古魯哈聽了後簡短回答「這樣啊」,微微一笑,接著一改語氣指使起拿達托:

「你走吧拿達托,去好好完成你的使命,武器庫那邊交給我和德魯西就好。」

「知道了,你要小心點啊古魯哈!加魯爾,往這走!」

當加魯爾跟著拿達托來到下地牢的樓梯前,他突然往拿達托撲去,兩人一同往下摔了五階左右,槍聲也在這時響起。原來是加魯爾看到通道另一頭出現身著師團制服的人影,感覺對方會開槍才這樣逃進樓梯下。

「痛、痛死啦……」

拿達托似乎撞到了哪里。加魯爾于是拉他起身。

「抱歉。不過總比被槍射中好吧?」

「那、那是當然。」

「來的是那位軍人嗎,居斯特中尉——」

「獄卒!」

果然,傳來的是居斯特中尉的聲音。

「勸你即刻投降!你已形同犯下叛逆罪,但現在我還能當作沒看見!」

拿達托聽了只不屑地低語:「肯定是騙人的……」

「對不起啦加魯爾,我還得去釋放地牢里的家伙。倉庫在一樓,上樓梯往左轉後第一間房。對了,還有倉庫鑰匙……」

拿達托在交給加魯爾一把鑰匙後,丟下「真的抱歉!」便往樓梯下奔去。

「加魯爾•柏伊德!」

居斯特中尉大概正緩緩走來,而且不只他一人,還帶著幾名士兵。

「你也是反抗份子的一員嗎!如果不是,就別干逃獄這種蠢事!只會對你越來越不利!」

自己既不是反抗份子的同伴,也沒有特別策劃想要逃獄,不過這時乖乖就范反倒真的蠢過頭了,只能逃到最後一刻。問題就在能否拿回行李而已。

要是讓居斯特中尉一伙人來到樓梯上方,那才真正不利。畢竟下了樓梯就是地牢,加魯爾將成為無路可逃的甕中鱉。

只能放棄行李了——所謂悲痛萬分指的就是這種場面嗎?加魯爾感到非常可惜又難過,但悲傷只會使他的直覺失靈。話雖如此,倒也沒必要特地去抹消

悲傷,因為若有需要,情緒將會自動消失。打從他懂事起,就接受了能讓心理狀態維持穩定的訓練,無論多強烈的情緒都不會持續太久。這個事實加魯爾再清楚不過。

該動用奧路瑪來啟動修特爾嗎?不,目前沒有這個必要。不只會很難善後,更不想讓帝國的軍人看到。

加魯爾沖上樓梯回到通道上,見到中尉及五名穿著師團制服的士兵都舉槍對著他,不過手指還沒移到扳機上。中尉一面將准星瞄准加魯爾,一面正要對其他士兵下令開火。就算不提其他士兵,至少那名中尉應該能射中。果然到了士官階級就不同了嗎——倒也不是,士官中也是有愚蠢之徒。不過居斯特中尉確實是名優秀的軍人,看來只得用了。

加魯爾並非朝士兵們沖去,而是先朝左側牆壁跑。士兵們都顯得畏畏縮縮,看來就算拿著槍——不,應該說正因為拿著槍,他們才完全沒料到加魯爾竟會沖過來。然而,只有中尉的反應不同。

居斯特中尉下令「開火!」的同時,自己先開了槍。

中尉瞄准的是身體,子彈最後命中加魯爾腹部中心。這槍當然造成了沖擊,不過由于加魯爾讓修特爾在胸腔到腹部之間循環,使其活化,因此子彈並未傷及內髒。加魯爾加快速度,斜前沖過中尉一伙人前方後一個蹬牆,瞬間移動至他們身後,讓幾名士兵開槍射的子彈都只掠過空氣。

一名士兵驚訝地喊「剛才射中了吧……?」。子彈的確射中了,中彈時一種獨特,或許稱為冰冷炙熱感的不悅感覺以腹部為中心,逐漸往腰部及背部擴散。只不過,如今子彈已用肌肉擋下,稍後取出就沒有大礙了。

加魯爾回頭望了一眼,士兵們不是手忙腳亂想轉身,就是徹底愣住,唯有居斯特中尉仍拼命瞄准加魯爾想扣下扳機,真是名難纏的軍人。可是一旦清楚他即將開槍,加魯爾就能躲過。

加魯爾把身體壓低到幾乎接近四腳爬地,並往右一跳,接著槍聲響起,子彈射偏了。他維持這姿勢往前沖,不是直線而是蛇行。因此盡管中尉又開了兩槍,仍然一發都沒命中。

等沖到第一個轉角處左轉後,他才摸了摸腹部。有流血,量不多,把手指伸進傷口內,找到子彈,取出來,扔掉。

「他們會不會覺得奇怪啊……」

由于沒有讓全身活化,外觀應該沒什麼改變。話是這麼說,不過一般人被子彈射中根本不可能沒事,想必他們肯定覺得「那家伙不正常!」,嚇得半死吧。

「希望我是修特爾跋的事沒穿幫啊。」

為了做出的事後悔也無濟于事,現在最該做的就是早一刻離開此地。總之先到那名中尉看不見的地方,或甚至離開柯盧塔波比較好。越早越好,越遠越好,而且這是最優先的事項,其他都是其次。

加魯爾靠著那種直覺以及聲音朝出口前進,途中雖然數度碰上警衛隊和亞人戰斗的場面,他都不予理會。不管什麼襲擊部隊、叛逆罪、反抗份子,發生了什麼事等等,最好都別去想。

一切都無所謂,和加魯爾沒有關系。

通道的盡頭是一間大廳,玄關大廳,地上倒著許多警備隊員和亞人,不是死了就是剩半條命動彈不得。看樣子這里曾發生過劇烈戰斗,而如今已經結束。所謂襲擊部隊似乎順利闖入了這棟建築,在各處與防守的警衛隊交鋒。

加魯爾沒有義務加入任何一方。雖然警衛隊屬于帝國軍的一部份,要恨他們也是沒問題,不過加魯爾被現今已不複存的伊修特爾之民——修特爾跋的戰士們徹底訓練好切舍感情的方法。不知是否因為如此,明明帝國軍殺了加魯爾包含親人在內的諸多同胞,也破壞他的故鄉,他卻無論如何都激不起對帝國軍的恨意。

當加魯爾沖過玄關大廳到了外面,忍不住停下腳步。他見到這棟像把灰色箱子堆疊起來的建築物外面,同樣滿布遭到射殺、毆死或斬殺的尸體,但這副景象對他來說依然沒什麼。

理由是煙——加魯爾看到市內到處竄出煙,是失火了嗎?應該不是吧。

「叛亂份子……」

加魯爾摸了腹部,疼痛已經幾乎消失。其實帝國——尤其是邊疆地區發生暴動並不稀奇。帝國日漸開疆辟土,許多被帝國占領,卻還沒樹立好統治體系的地區正是邊疆。想當然,邊疆或多或少存在著不服帝國支配的人,另外流民也多,三天兩頭就有小規模暴動,加魯爾也曾親眼目睹幾次。只不過,鬧到現在這麼嚴重還是頭一次見到。

「不太妙啊。」

加魯爾已經沒有繼續留在這座城市的任何理由。雖然失去了行李和盤纏,倒不算什麼問題,畢竟只要他有意,就算只剩一副身體能用也活得下去。出生在戰士家族的修特爾跋一到四歲就會被獨自丟進山里,得自己找出謀生之道以求生還。事實上,有一些年老的戰士們會從暗處觀察狀況,但只要沒發生真正緊急的事,他們也不會出手相助。再加上,假如被這些觀察的戰士們拯救,將失去成為戰士的資格,往後只能當養龍人或是鍛造師。因此,成為了戰士的加魯爾無論到哪都能獨自存活。

爺說了,如果柏兒打算自生自滅也沒關系,但現在修特爾跋只剩我們,就算還有其他人存活,應該再也碰不到面了啊——少說身經百戰,甚至千戰的爺在如此喃喃自語時似乎相當寂寞。人年紀一大就會衰老,變弱,假如自己也會像爺那樣年老體衰,不如在老之前死去。當時的加魯爾這麼認為,也直接對爺說出口。結果爺聽了,「聽好了,柏兒」,摑住加魯爾的肩膀。

——柏兒,如果你自生自滅,那可就真的,真的是孤獨一人喔。柏兒認為這樣好嗎?這樣也好的話,老骨頭就不再說啥啦。可是啊,老骨頭從不認為那樣是好事吶。

「艾露希還好嗎。」

小聲喃喃自語後,加魯爾微微皺起眉頭。身為一名修特爾跋戰士,現在根本不該管艾露希,應該快點逃才對。

不,如果是名戰士,應該無論如何都會選擇一戰。挑戰敵人獲得勝利,如此才是對戰士而言的最高榮譽。就算沒能取勝,只要是曆經勇猛奮戰後的敗北,同樣沒什麼好可恥。

若是修特爾跋戰士,根本不會心生畏懼而逃避戰斗,遠離戰場。生來就是為了成為戰士的修特爾跋並非天不怕地不怕,而是打從小時候就被迫籠罩在各種恐懼當中,知曉一切恐懼,才能制服恐懼。並非不畏懼戰斗,就算害怕也得戰,蜷起身體,豎起寒毛,來戰勝有時甚至足以令人發狂的恐懼。這種事不是人人都辦得到,所以勝者才令人尊敬。

真是如此嗎?

伊修特爾是個充滿險峻山岳的國家,不,根本不是國家。盡管帝國以國相稱,不過伊修特爾的意思其實是「修特爾之地」,修特爾跋則是生活在修特爾的人民。帝國還稱修特爾跋之長修特爾夫為王,但根本不是什麼王,修特爾夫指的是年老的修特爾跋。

總而言之,伊修特爾是座天然要塞,不管帝國軍再怎麼攻打也只會成為修特爾跋及斗龍的飼料。直到帝國軍認真起來之前,修特爾跋人都稱他們為「安瓜」,意思是下等人,算是瞧不起他們。在修特爾跋的認知內,安瓜不知道何謂勝利,甚至連何謂戰爭都不懂。

事實上,反倒是修特爾跋人不懂得帝國軍的戰斗方法。

自從某個時期起,帝國軍開始在攻略伊修特爾方面投入壓倒性資源及火力。就算帝國軍士兵仍然孬弱,陣型也迅速潰散,增援部隊卻是源源不絕湧上。他們胡亂開槍,發射大炮,不管死了多少士兵,垮了多少部隊,整支帝國軍也不退兵。

安瓜與修特爾跋相比明顯弱小,一旦修特爾跋和斗龍發動突擊,帝國兵幾乎撐不久。他們畏懼修特爾跋和斗龍,其中甚至有士兵一見斗龍就棄槍逃跑,十名士兵能有一人留下來抵抗已算不錯。就算如此,帝國軍仍持續打這場戰爭。

修特爾跋成功讓帝國軍的士兵打從心底畏懼,以打入恐懼的萬丈深淵來形容都不為過。修特爾跋一直以來都戰勝恐懼,殺死敵人,和斗龍都稱得上勝利者。然而,這種勝利卻無法永遠持續下去。然而,只要戰斗,即使獲勝也會疲勞,疲勞累積起來就會使人變弱。

修特爾跋的戰士只要讓修特爾活化,吃個一兩發子彈也不在話下,不過仍然承受不了十發、二十發。動作一旦變得遲鈍,敵人會以槍林彈雨持續猛攻,就算是修特爾跋也得力竭身亡。

就像這樣,戰場上一人又一人倒了下來,修特爾跋們最終被逼進修特爾夫住的堡壘,修特倫多之中。

加魯爾看到的是,一個人連大小便都辦不到的安瓜部隊一排又一排,帶著因恐懼而鐵青的表情扣下扳機,射殺了勇猛的修特爾跋老練戰士。從遠方飛來的巨大炮彈應聲炸裂,輕輕松松便將健壯的修特爾跋們轟成碎肉。有名修特爾跋高聲吼著「這算哪門子的戰爭!」死去。有名不承認這是戰爭,甯可戰死在沙場上的修特爾跋戰士拖著支離破碎的身驅沖進帝國軍陣中,他的下場深深烙印進加魯爾的雙眼。沒什麼好說的,他不過成了好靶子,在遭受子彈洗禮後一眨眼就死了。

假如現在伊修特爾這片祖先傳承的土地還在,同胞還在,那麼守護這

些的戰爭或許稱得上榮耀,得來的勝利同樣尊貴。過去修特爾跋們和身為朋友的斗龍一起為此而戰,也奮戰到底。

如今大多數的修特爾跋和斗龍已死,伊修特爾也被奪走,沒有任何該守護的對象,自然也沒有戰斗的意義。加魯爾不再是一名戰士。

既然不是戰士,那就為了活命選擇逃跑吧。

不過,從這里逃跑,獨自活下來後又能如何?

爺本來就上了年紀,但自從他不再戰斗後,更真成了一把老骨頭。他變得會立刻向陌生人低頭來問事情或尋求協助,就算換來臭臉也沒有改變做法。加魯爾問過爺何必這麼做,爺回答他:因為不曉得呀。老骨頭和柏兒都住在山里,對平地上的事什麼都不懂。遇上不懂的事情,問懂的人最快唄。

曾經遇過把爺當成一般老人的蠢貨用腳把他踹開,結果爺竟然只「對不住呀」道了歉就主動離開。為什麼道歉?爺你沒有錯——當加魯爾這麼說,爺反問:那麼柏兒,你又要怎麼做?要毆打他?殺了他?老骨頭已經受夠這種事啦。

也有對他們很親切的人。即使自己已經很窮,還願意分飯給他們吃,把狹窄的房屋借給他們過夜。另外明明不是他們開口,有人仍「來,上車吧」讓他們搭牛車。有一次當兩人在某個村外淋著雨,村里的人慌慌張張跑了過來「你們在這搞什麼呀!會著涼!弄壞身體的!」,一邊大吼一邊把加魯爾和爺拉進家里。

爺變得很愛笑,甚至可以說笑臉常開。當加魯爾問他為什麼笑,爺或許已經有點癡呆,只回答「想笑才笑呀」。

「柏兒呀,老骨頭樂得呢。」

「樂?什麼是樂?」

「代表活著真好吶。」

加魯爾聽不懂爺說的話,不過既然他好,那就好吧。希望爺能活得長久——加魯爾變得會這麼想了。畢竟加魯爾自小就認識爺,無論是戰斗的方法,還是陪伴斗龍的訣竅都是爺一手教給自己的。當時爺大概是受了父親的命令,才從修特倫多帶著身負重傷的加魯爾逃了出來。假如爺也死去,修特爾跋或許當真就剩加魯爾一人了。希望爺能繼續活下去。

「盡可能找找看吧。」

這時加魯爾左看右看,思索該從哪邊找起。如果找了之後沒找著,再獨自逃跑就好,反正一個人的話想跑就能跑。

如今煙已經竄得到處都是,整片街上更陷入大混亂中,根本沒有線索可循。總之只能先往右找吧。

當他正要跑起來,前方轉角處奔出了人影,還不只一人,而是成群結隊——糟糕,是部隊,來不及轉身就先被看到了。

「加魯爾•柏伊德……!你怎麼會在這……!」

部隊最前方正是那名下士,吉莉庸下士。我才想問你怎麼在這啊——加魯爾如此心想,斜行沖過大道,緊接著槍聲響起,她們果然開槍了。本來還想先找到艾露希,看來現在得先逃命才行。

事情總是不太稱心如意,不過這是正常的吧。盡管一點都不有趣,加魯爾仍接受,忍受了事實。

因為自己和爺不同,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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