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4 魔法使與我

艾露希實在不懂這名叫做啄木鳥的人。

有太多想問他的事,可是卻不知該怎麼問,又從何問起?完全沒有頭緒。而這時啄木鳥開口提案:「對了,我想到件好事。」絲毫不給艾露希時間思考。

「艾露希,我們去救吧。」

「救……?」

「嗯,就靠我和你去救。」

「就算你說救,到底要救誰?」

「這還用問嗎?你真的不曉得?當然是救他們啊。」

艾露希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一旦啄木鳥做出決定,誰的話都聽不進去。那名長得像熊的領袖尤茲羅,以及像雷托族的有尾人歐伊拔都想制止啄木鳥,艾露希本人也沒有答應。盡管如此,啄木鳥仍一意孤行,抓了艾露希的手把她往外拉——柯盧塔波市內徹底變了樣,馬路上擠滿了人,怒罵聲與慘叫聲此起彼落,轟隆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火舌更是不斷竄出。眾人似乎都非常激動憤怒,而這同時也造成了恐慌。有成群結隊不知要往那去的人們,也有像無頭蒼蠅四處奔逃的人。等到兩人來到大道上,看到的是一群亞人們奮力丟著石頭,目標則是警衛隊的人們。另外大道的角落還有數名亞人包圍一名警衛隊員,對他不斷棒打腳踢。

啄木鳥看到後,竟興奮地說:「哦!開始啦開始啦。」

「開始了……?」

「艾露希,你應該明白才對啊?」

「明白什麼?」

「明白狀況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以及背後最根本的原因在哪。你不是傻子,一定已經明白了。不過與其說這些,還是趕快走吧。」

啄木鳥露出宛如綻放于盛夏的鮮花般燦爛的笑容催促起艾露希。

「再不快點的話,他們肯定會被拋棄。要是你不出手拯救,誰都不會去管他們喔,這樣不是很可憐嗎?」

艾露希無法反抗啄木鳥,只能被他拉著手闖入人群,鑽過大街小巷間往某個地方前進。為何會變成這樣?艾露希不懂根本的原因在哪。啄木鳥究竟想做什麼,又想讓艾露希做什麼?不去救的話肯定會被拋棄的「他們」指的又是?

「你看,跟我想的一樣啊!」

啄木鳥沒有走進廣場,而是在廣場前方停下腳步。

廣場可說是一片狼藉,裸體的全毛人和有鱗人正在大鬧特鬧。原本他們都戴著項圈,也有人手上戴著枷鎖。他們有男有女,同樣被陳列于貨架上當成奴隸競標——如今無論是男是女,都凶神惡煞地追著身上有穿衣服的人跑,沖上去架住或撂倒後開始猛打,用拳頭、尾巴、頭槌,甚至直接用木制或鐵制的枷鎖敲打。穿著衣服的那群人就算再怎麼哭喊「救命!」「饒了我!」,那些全毛人和有鱗人們也絕不停手,打得他們無法再哀號,就算斷了氣也不停止施暴,彷佛就像在表達根本殺不夠,就算死了也不放過。

這些亞人們究竟為何要原諒從他們、她們身上剝奪衣服、內衣,並強迫自己戴上項圈枷鎖限制自由,不只像個物品般對待,還想把自己賣給其他人的家伙呢?

這是報複,正當的複仇,因為這些人干了就算被虐殺也不為過的殘虐行徑。這些人既非不小心,也非一時鬼迷心竅,而是為了錢,為了賺更多錢成為富豪才心甘情願虐待亞人。盡管自己的所作所為讓亞人們多麼痛苦、悲傷、絕望,這些人仍一點都不在意,他們根本沒有所謂的慈悲心。

所以,殺了他們吧。

讓他們也嘗嘗恐懼和痛苦,殺死他們吧。

奴隸們,不,前奴隸們沉浸于喜悅當中。奴隸商人及那些手下的鮮血使他們愉悅,變得越來越激動,享受、陶醉著殺戮。

然而,他們卻不同。

二三十人被長繩綁在一起的恰奇們只是坐在地上縮成一團,從頭到尾都安安靜靜的,看起來既像在害怕,又像在忍耐。無論是哪一邊,他們都可算是置身事外,不參與任何一方,就只是存在于那里。

「艾露希,雖然你冰雪聰明又明事理,但同時也一樣無知呢。」

啄木鳥輕摟艾露希的肩膀,在她耳邊細語。一對紫色瞳孔帶著熱意,宛如正在燃燒般發紅,吐出的氣息卻反倒如薄荷般冰涼香甜。

「舉例來說,你不知道該如何使用他們對吧?盡管他們十分溫馴,拿來當成家畜使喚的話,久了也可能失控呢。你認為該怎麼辦?其實有個好東西,一種從古代就有,稱為『罌粟』的藥草,現代已經改良得以栽培。不過雖說是藥草,重要的卻是它花枯後剩下的果實。只要劃開罌粟果實,就會有乳汁般的液體流出,一段時間後就會發黑凝固。加以提煉的話會變成更棒的東西,不過做法是直接將其混入食物或飲料中,量只需一點就好,畢竟很珍貴呀。效果其實沒什麼,只會讓食用者感覺有點舒服,不過這樣就夠了。只要好好工作就能變得舒服,他們的身體會記住這一點。有種叫做奴隸調教師的工作,或許你不想相信,但這工作可是其來有自。他們努力構築起能夠更有效率驅使奴隸的專門知識與技巧,利用罌粟正是奴隸調教師得意的手法,因為罌粟好像有點難控制份量呢。然而,想驅使鼠族相當容易,只需持續給他們固定,而且相當少量的罌粟,他們就願意替人類干活好幾年,雖然只能做些簡單的工作就是啦。」

「你……」

艾露希說不上話,身體止不住顫抖,上下排牙齒也是喀啦作響。恰奇們縮成一團,裸體的亞人們則不停破壞動粗,將奴隸商人一個個殺死。整座城市陷入一片火海。

「啄木鳥先生,你明明……明明知道一切……為什麼……」

「『知道』很重要喔,凡事都得由知而起,愚蠢之徒才會不求知就妄下判斷。我雖不是賢者,倒也不想成為愚蠢之徒,所以才想知道,不得不知道。畢竟若不先知道敵人,根本無法戰斗對吧?」

「敵人……?」

「對,就是敵人呀,艾露希。各種地方都有敵人,不,或許該說『存在著』敵人嗎?」

「例如像這里。」啄木鳥指了自己的頭,「還有這里喔」,接著又用食指指向胸口。

「首先都得從知道開始,知道以後才下判斷,最後才付諸行動。你現在不救他們真的好嗎?火馬上就要燒到這來了,或許他們都會因此而死喔。那些曾經是奴隸的亞人們根本沒在管恰奇,因為他們被視為比奴隸更下等。但是我想你明白,事情根本不是那樣。」

「……不放他們逃不行。」艾露希幾乎是用擠的擠出這句話。

「得放開他們,讓大家都逃離這里才行。」

啄木鳥聽了露出一抹燦笑,「我也來幫你,艾露希」主動提議幫忙。

「那里現在危險得很,不能讓你一個人過去呢。跟我來,一起去拯救他們吧。救一個是一個,如果可能的話通通救吧。」

或許啄木鳥正在盤算著什麼而想利用艾露希——盡管這股疑慮仍未消除,此時自己的確需要啄木鳥的幫助,只得仰賴他了。

啄木鳥率先踏入了廣場。亞人們要是看到啄木鳥和艾露希,可能會把兩人當成奴隸商人。艾露希內心如此擔憂,沒想到不知為何,亞人們居然根本沒理會。恐怕是多虧了啄木鳥技術高超,仔細觀察亞人們的舉動,選在對的時間點走對的路徑才沒事。艾露希如今能做的就只有默默,專注地跟隨啄木鳥前進。當兩人靠近恰奇集團後,艾露希二話不說拿出短劍砍斷綁著他們的繩子。可是,這群多達二十名以上的恰奇中除了三、四人看向艾露希,剩余的人根本一動也不動,只毫無反應地坐在原地,簡直就像還被繩子綁著。

「怎麼啦?快逃呀!繼續待在這很危險啊!不管去哪都好,快逃呀!」

「不對吧。」啄木鳥這時拍了艾露希的肩頭。

「不是這樣,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啊。該做些什麼,又該怎麼做,那可是你教會我的呢,艾露希。」

沒錯,這麼做不行,有一種能與他們溝通的方法。但如今身處亞人們正在殺害奴隸商人的狀況中,真的能順利做到嗎?

只能做了。艾露希下定決心,一把抱住盯著她看的恰奇,並用臉摩擦恰奇又短又長著硬毛的脖子。同時,他的全身微微散發出一種又辣又刺鼻的怪味——代表他處于恐懼中,極度不安,看得艾露希都快掉下淚來。

「不要怕,不會有事的。」

一心想讓恰奇快點冷靜下來的艾露希開始撫摸他身體各處。雖然連她都不曉得自己為何這麼做,不過甚至還用牙齒輕咬了恰奇的肩部。不一會,艾露希感覺他似乎稍稍恢複了平靜。

「你快跑,聽懂了嗎?不能繼續待在這里。大家也是——」

艾露希接著不斷擁抱其他恰奇。盡管相當在意周遭的狀況,但有啄木鳥守著,大概沒問題吧。

「快逃啊大家!懂吧?快離開這里!」

幾名恰奇這才有了反應,豎起耳朵環顧四周,站起身來緩緩前進。他們終于肯動了,而一旦推出前浪,其他後浪肯定會跟上去。艾露希大喊一聲「快!」,輕輕拍了恰奇們的腰催促他們。

「大家快逃!來!跑快點!」

「很好,就是這樣艾露希,下一群!」

啄木鳥邊

笑邊拖著艾露希走向另一群恰奇,拿了像是刀的利器切開綁著他們的繩索。艾露希一邊幫忙,一邊不停擁抱恰奇,同時不忘出聲催促他們逃跑。他們所有人都因恐懼過度而蜷縮在地,完全不知該怎麼辦,甚至放棄了思考。從前就算刮起毀天滅地的暴風,他們肯定也會找個地方躲起來,像現在這樣蜷縮不動度過危機吧。然而,此地和他們從前住的地方相差甚巨,明明得用其他方法才能應付危機,他們卻沒能獲得學習方法的機會。

他們的領導者被狙擊這種卑鄙手段殺害,然後被人從遙遠的故鄉強迫載來這里,被當成商品賣,受藥物控制,不得不工作到精疲力盡——就算一百萬人都斷定這就是恰奇的命運,艾露希也無法接受。

「走!快點逃啊大家!不可以死在這里!要活下去呀……!」

艾露希逐漸抓到訣竅。雖然有點粗暴,但只要在解開綁住恰奇們的繩子後硬是拉他們起身往外推,一旦看到有人離開群體,其他恰奇就會開始動搖。接著再把一些驚慌失措的恰奇也拉起來,哪怕只有一兩步也好,強迫他們走動。不過如果靠蠻力硬拉,可能會讓恰奇出力抵抗不離開原地,于是必須抱他們,摸他們,輕咬他們,某種意義來說要使他們掉以輕心。

裸體的亞人們根本不理會恰奇,即使有些亞人看到逃走的恰奇時有點訝異,倒也沒有特地抓住他們。因為亞人們正專注在另一件事上。

艾露希放走了一百多名恰奇,但是還不夠,這個廣場上或許還有好幾倍、甚至十倍以上的恰奇,哪怕再多一人,可能的話所有人都想放走。當艾露希用短劍切開別群恰奇的繩子,摟過之中一人想讓他站起身時。

「時間到了。」

啄木鳥突然從後方把手伸進艾露希的左腋下,被緊緊抓住左腕的她就這樣被迫離開恰奇。

「你、你這是做什麼啊啄木鳥先生!」

「情況有變,再繼續待在這里不太妙。」

經他這麼一提,廣場的樣子真的不對勁。所謂廣場,形容起來就有如多條河川彙流的湖泊。而此時,人潮正從代表河川的街道流進廣場。這群人的穿著打扮與先前在廣場上被當商品賣的裸體亞人們明顯不同,似乎是柯盧塔波的市民們。

「那些人是從各種方向過來避難的。等會這里會變得更血腥……還是該說已經變了?」

正如啄木鳥所言,難民們在廣場各處與亞人起了爭執,讓幾乎被啄木鳥半抱半提的艾露希看了不禁低語「怎麼會這樣……」。裸體的亞人們視奴隸商人為敵還有理由,艾露希不是不能理解恨商人們入骨的亞人想宣泄怒火的心情,可是那些前來避難的難民根本沒對亞人們做任何事啊?

「尤茲羅他們做得很順利,太過順利了——」

啄木鳥突然推開艾露希,一個翻身——出腳一踹。原來側邊竟有名全身是血的有鱗人朝兩人撲來。啄木鳥一踹開有鱗人後,再度抱起艾露希開始奔跑。

「我沒對那些人做什麼啊!」

「他們可不這麼認為喔。」

啄木鳥並未帶著艾露希走街道,而是進入面對廣場的建築物縫隙間。雖說是縫隙,其實還是寬得夠讓人過,應該算是條巷子。

前方看到一名一絲不掛的全毛人正壓在另一名女有尾人身上。女有尾人並非那些被當成奴隸販賣的亞人,身上穿著衣服——原本穿得好好的衣服如今被扯得破爛,胸口及下半身被脫得光溜。那名以彪形大漢相稱都不為過的高大全毛人硬把有尾人壓在地上,猛力前後晃動著腰部,有尾人則不斷哭喊著:「不要!」、「救命!」

「……拜托、來人、不要!好痛!拜托、救命啊!」

全毛人只是喘著氣,不斷激動地喔喔啊啊呻吟,一點都沒有想住手的意思。

——不阻止他不行,不救那位女亞人不行。

可是,那名全毛人先前被當成奴隸陳列在貨架上,可說受了非常殘忍的對待。

就算如此,他也不能做那種事,他正在做壞事。

「喂。」

啄木鳥朝毫不猶豫地全毛人走去,同時從懷中掏出某樣東西,用它的前端頂在全毛人頭上。

「給我離開這女人,現在馬上,不然我斃了你。」

槍,是手槍。

全毛人雖號稱全身長滿體毛,但也有稀疏的部位,例如臉上的毛就很薄。這名長著一顆大黑鼻,血盆大口中滿嘴黃牙東缺西缺,不斷滴下晶亮口水的全毛人瞬間身體一仰想退開,卻隨即以布滿血絲的雙眼惡狠狠蹬向啄木鳥來威嚇他。「嘎哦哦!!!」的咆嘯聲已經嚇得艾露希是手足無措,可是啄木鳥不只毫不畏懼,甚至默默移動食指到扳機上,直接扣了下去。

回響在巷內,如雷貫耳的槍聲傳進艾露希耳中。頭部遭射穿的全毛人舉起右手,似乎想摸自己的頭,卻動到一半就低吟一聲,仰天而倒。

女有尾人見狀,開始「呀、呀!呀!呀啊啊啊啊啊!!!」間斷發出高亢的慘叫聲。「吵死人啦。」啄木鳥聽了後皺起眉頭,用左手搗起耳朵。

「不是你喊救命我才來救你的嗎,是在鬼叫什麼?快滾去其他地方吧你。」

仍不斷慘叫的女有尾人驚慌撈起散亂的衣物,可說是連滾帶爬沖出了巷子。啄木鳥看著她的背影,聳聳肩道:「去那里也很危險就是了。」

「算了,隨她去吧。我們走艾露希,現在才剛開始,要是沒能撐過這關,難以預測我們會有何種下場呢。」

艾露希或許忘了怎麼呼吸,連該如何出聲都不曉得,最後拼了命才擠出「沒必要……」這些字。倒地的全毛人雙眼大開,恐怕已沒了呼吸。他死了,啄木鳥殺死他了。

「沒必要……開、開槍……」

「要是他剛才住手,我就不會開啦。就算不曉得他有沒有聽懂我的話,至少看起來意思有傳達到吧。然而,他並沒有住手,所以我就照事前說的斃了他。他明明能夠活下來,卻自己選了別種結果,沒辦法呀。」

啄木鳥收起手槍,粗暴地抓起艾露希的手臂。臉上雖然掛著淺淺笑容,但或許他正在生氣,不然就是心情不好。原因大概不是艾露希,那是在氣全毛人?還是女有尾人?又或者在氣自己?

「男人像那樣凌辱女人是常有的事。一亢奮起來就胡亂出手侵犯女人的男人絕不在少數,有時甚至還不會被判刑。盡管帝國軍號稱軍紀嚴明,偶爾還是會對掠奪及強奸行為睜只眼閉只眼。這跟你是人類還是亞人,有文化還是沒文化沒有關系。畢竟即使能規范人的行動,不代表沖動就會跟著消失,肯定是種本能吧。所以說,沒辦法呀。我是如此認為沒錯,但就是討厭這套說詞,喜歡討厭也是沒辦法的對吧?我不想墮落為愚蠢之徒,因此我本來忍了,也給他機會了,可是他沒有把握住機會。剛剛發生的一連串經過呢,艾露希,簡單來說就是這麼回事喔。」

「但是你何必開槍……」

「因為他是奴隸嗎?因為他曾經是被強迫剝奪自由尊嚴的奴隸,所以就算侵犯女人也該原諒他——你想說的是這樣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老實說啦。」啄木鳥眯起眼來舔了舔唇,略顯訝異地說:

「我覺得要是逮到機會,奴隸會想複仇也是免辦法呢,畢竟不管是誰,受了攻擊都會想還手,不是嗎?你看,現在這座城市內就發生了這種現象。」

「發生——」艾露希虛弱地說到一半,又搖了搖頭。

「不,才不是發生,這不都是啄木鳥先生你造成的嗎?」

「你太看得起我啦。」

啄木鳥硬是拉著艾露希繼續往巷子前方走。

「我能做到的事很有限。再怎麼說,主導這整個計劃的是尤茲羅等人,啄木鳥和馬蠅不過是稍微出手協助而已。」

「說是這麼說,但難道不是你在暗處穿針引線……」

「為什麼這麼認為?你根本沒有證據吧?我想想……你知不知道『將棋』這種游戲?」

「嗯,那是……」艾露希聽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只點了點頭。將棋,把棋子擺在棋盤上互相奪取的游戲。赫汀•路吉常常坐在棋盤前,其實這是種兩人玩的游戲,但你還不成對手,至少現在——一邊這麼說,一邊動著棋子。

「將棋是種從以前就存在的游戲。無論東西方,盡管棋盤、棋子的外形和規則不同,本質倒是一致。想辦法看透對手的招式,將象徵王的棋子逼到完全沒有退路就算獲勝。但若不先練習並熟稔棋步的話,實在稱不上比賽。真要說的話,假如對上真正腦袋聰明的家伙,幾乎再怎麼樣都贏不了。雖說本人的精神狀態確實會大大左右戰局,但最後仍得分析對手的精神狀態,甚至絞盡腦汁欺瞞對手,曆經你來我往後才終于能分出勝負。我既不害怕這類型的游戲,實力大概也不算太弱,可是有一天我發覺,要戰勝頭腦真正聰明的人,真的只能靠僥幸啊。」

「因為這世上真的存在嘛。」啄木鳥故作誇張地揚起嘴角。

「所謂的『天才』呀。那些人真的很過分喔,在我們費盡心思思考二十或三十步後的盤面時,他們可能早就想到一百

步、兩百步、甚至一千步後去了。與那種天才隔著一張棋盤相對而坐,等同全身光溜溜又手無寸鐵去挑戰全身穿滿重裝備的騎士呢。到最後,在算盡步數就能獲得勝利的將棋中,一旦對上真正聰明絕頂的家伙,無論怎麼掙紮都贏不了呢。」

艾露希不禁打了寒顫,原來是啄木鳥在她耳邊「可是呢——」輕聲細語。不但一點都不癢,反而傳來一陣寒氣,害她險些就要叫出聲來。

「這不是將棋,聰明的家伙都有特徵,就是仗著他們有顆能判斷的頭腦,想要一手掌握一切。眼前有謎團就巴不得想去解開,覺得自己一定能解開。事實上,這種想法是對的。只要搜齊線索,的確什麼謎團都解得開,要徹底看穿敵人的思考也並非不可能,畢竟他們真的能辦到,因此與他們為敵相當棘手。無論我們這邊如何絞盡腦汁想出奇招,全部都會被他們猜到。整張棋盤等同他們的五指山,不管我們怎麼跳怎麼滾,怎麼裝瘋賣傻,拼命想隱藏的企圖依然被他們看得一清二楚。設下何種圈套都沒用,有時甚至還會反過來遭到利用。每當我們看到他們中計而暗自心喜,殊不知其實中計的是我們,真的很受不了啊。」

真是糟透,糟透了啊。啄木鳥不斷重覆著常聽見的抱怨詞,說得簡直像過去曾經打敗過自己的。他們就在面前出現一樣氣沖沖的,卻同時有點樂在其中的感覺。

「過去曾有一段時間,將棋是我唯一的娛樂。當時我有機會和著名的棋士對戰,在實際交手過後,我發現這種方法我贏不了。只要還遵循著棋盤上的規則,我一定會輸。他們總是那樣高超、聰明且難纏,不管面臨何種困境都有自信能突破,所以不會輕易灰心氣餒。老實說,我很欣賞他們,打從心底想變得像他們那樣又聰明又強悍,但我就是沒辦法。艾露希,所謂的天才呀,可不是想當就能當的。才能這種玩意不是天生,就是打從幼年期便已注定好了喔。你懂嗎,艾露希?」

「……不懂。我根本完全聽不懂你想說什麼。」

啄木鳥像是要分享隱藏許久的秘密,輕聲在艾露希耳邊說:「就算不像他們那樣聰明強悍,還是有方法能戰斗呀。」

「就算不是天才的凡人,管他任何人,都有能戰斗的方法,我們都一樣。」

不是「我」——啄木鳥毫無疑問地說了「我們」。

「總之要先把種子撒下。不要一一去在意土壤如何,會不會下雨,會不會發芽,能不能開花,只要無數地撒下各種種子,到處撒就對。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當然不可能知道。可是這時艾露希突然想起來,曾幾何時赫汀•路吉也說過同樣的話——艾露希,即使是如今的你,也有個不會輸我的方法。

赫汀說完竟將棋盤上的棋子通通打亂,接著還把它們通通掃落棋盤。

——只要這樣做。

當時艾露希心想,真是個破格到極致的方法。這樣做或許是不會輸沒錯,但也贏不了,因為一切都被糟蹋了。

「不管是頭腦再好的家伙——」啄木鳥也不等艾露希回答,繼續說下去。

「或者是擁有千里眼的家伙,也不可能全盤把握,畢竟連我們自己都不曉得在哪里撒過哪些種呀。你知道如此一來會怎樣嗎?我不知道,我們都不會知道,因為就像同時發生了好幾種天災,那怎麼辦?該怎麼辦?看著辦呀。只能一味硬撐,硬闖,最後還站著的人就是贏家。這樣一來,就算是頭腦聰明的家伙也不見得能撐到最後,甚至可能造成反效果。身體當然是越健康越好,不過對自己的身體太過自信,同樣會自掘墳墓。殺了眼前的敵人或許會適得其反,但是不殺又可能害自己先被殺——前途可謂一片混沌。不,或許我們早已身處混沌之中。畢竟這里已不是棋盤上,沒有能夠操控的棋子,所有人都是競技者,人人有權獲得勝利,人人有勝算,很有趣對吧?我說艾露希,你又是怎麼想?覺得一切和自己沒關系嗎?可是呢,不管你願不願意,你已經身在其中啦。根本不存在什麼那一側,只要人還活在世上,每個人都屬于這一側喔。有比這件事更有趣的事嗎?我認為沒有啦,那你呢,艾露希,你怎麼看?」



全身髒亂的有尾人朝著建築物的窗戶丟出某樣東西,是個瓶子,陶制的吧。瞧瓶口竄出火焰,大概是拿了碎布塞住瓶口再點燃,陶瓶內裝了什麼可想而知——被加魯爾料中了。

這一帶的建築都是石造,看上去雖然不新,造得倒挺紮實,窗戶並非木板窗而是玻璃窗。只見陶瓶砸到玻璃窗上應聲碎裂,火舌瞬間從窗戶蔓延到石壁上。原來是油,陶瓶中裝了油,瓶口碎布的火延燒到油了。

汽油彈——一種火攻時經常會用到的道具。由于剛才的陶瓶沒能砸破玻璃,一旦灑出去的油燒光,火也會跟著熄了吧。那名有尾人失敗了,不過他們似乎沒打算就此罷休。

一名濃毛大耳的亞人邊大喊「傻子!」邊沖到其他窗戶邊,揮棒敲碎玻璃。接著在他「好,動手!」一聲令下,和剛才不同的另一名有尾人便朝碎裂的窗戶中投擲汽油彈,窗戶另一頭瞬間變亮,竄出濃煙。一聽見疑似居民的慘叫聲傳出,亞人們紛紛「好耶!」「漂亮!」「看到沒!」興奮起來。

「你們幾個……!」

大道上傳來怒吼,只見幾名身著深藍制服的男人沖了過來。是警衛隊,共有五人。一個小隊大約二十人,分隊人數則少一半,大約十人,所以五人算是半分隊。

五名警衛隊員竟在大街上突然舉起步槍開火射擊,不過亞人們似乎早料到了,一見警衛隊員的身影就彼此打了暗號,隨即一哄而散。瞧他們動作之快,肯定是事先就決定好如此行動。也多虧了亞人們當機立斷,射來的子彈全都沒中。

眼見亞人們逃跑,警衛半分隊停止射擊,打算追上去。

「哇……!」

此時半分隊的一名隊員突然全身著火倒地——是汽油彈,不知是誰從巷子里投擲汽油彈,砸中那名隊員。

其他四人頓時慌了手腳,因為他們的伙伴全身是火在地上打滾,不斷哀號救命,情況根本不容許他們繼續追逐暴徒。

人在面對大道某棟建築物屋頂上的加魯爾目睹了一切經過,但是對那些警衛隊員來說,怎麼想都是遭到偷襲。他們肯定怎麼也沒料到,本來只想追趕逃跑的暴徒,卻突然從旁遭其他人攻擊。

「上!干掉他們……!」

亞人們突然接二連三沖出巷弄,朝四名警衛隊員撲去。其中只有一名隊員立即開槍,使一名亞人中彈倒地,但他沒能發射第二槍,就被其他亞人用棍棒毆倒。

即便是訓練有素的軍隊,一旦遭到奇襲都是不堪一擊,更別提怎麼看都不像精銳盡出的柯盧塔波警衛隊。眼看一名隊員快被燒成焦尸,其余四人也被突然出現的亞人們撲倒在地,甚至連本來逃跑的幾名亞人都跑回來加入戰局。

亞人們的武器淨是些棍棒、手制長槍或破破爛爛的劍,但仍然能夠用來殺人。其實若條件充足,空手照樣殺得死人。

然後,帝國軍的士兵佩戴的是步槍,操作起來並不困難。亞人們恐怕會把步槍和彈藥都奪走,並且用它們來殺敵。

「這不是暴動。」

加魯爾歎了口氣,移動到隔壁屋頂。

「——是叛亂。」

出乎意料的,加魯爾剛才輕松甩開吉莉庸下士的部隊。與其說是加魯爾逃得巧,不如說是下士她們出于某些理由無法久追。突然看見加魯爾現身雖然無法坐視不管,但她們有其他更該做的事,才優先選擇另一邊——大概是這樣吧?

就算想找艾露希,頭一次來柯盧塔波的加魯爾根本沒有絲毫線索,即使真的開始找也找不到吧。但說來也奇怪,明知找不到還是要找,害加魯爾不禁懷疑起自己該不會是個傻子。

「現在都成這個樣子了……」

整座城市一片狼藉,加魯爾才會選擇從屋頂上移動。

由于被人看到肯定會起疑,加魯爾平時,尤其中午並不會做這種事。然而下面都亂成一團了,沒人有空看著上面走路,而加魯爾的確沒被人發現。上面比起經由道路移動來得容易,視野更為良好,但想找到一個人可說難如登天。

「大概被卷進什麼麻煩事了吧,畢竟她是艾露希——」

正當加魯爾要往下一座屋頂跳去,卻突然停下腳步。

左方特別吵雜,人聲鼎沸,難不成是有廣場或市場嗎?如此局面,往人多的地方走反倒危險,艾露希再怎樣都不會去那種地方吧,一般人都知道別過去。

「……可是她是艾露希啊。」

加魯爾不清楚她的身世背景。本人說自己是名沒用的魔法使,看來的確不假。

即使根本不懂關于艾露希的任何事,加魯爾總覺得她是那種容易多管閑事,性格非常難搞的麻煩兒。

「只是去看看的話……」

話又說回來——加魯爾掉頭,穿梭于屋頂間的同時心想。這場暴動——叛亂並非因為某種契機偶然引起,而是事先准備好的。肯定有人在暗中策劃准備,再看准時機付諸行動——這種說法比較合乎常理。

在加魯爾的觀察下,引起這場叛亂的主要是些衣衫襤褸的亞人。其中大多是穿著破衣的有尾人及體毛稀疏的全毛人,盡管也有體毛濃密的全毛人及有鱗人,數量卻不多。

只要不是太小的村莊,多少有搬貨和建築工程之類的勞力活能做。會做這種被稱為背重工、腕力工和跑腿工的大部分是二、三等種的亞人,加魯爾也曾和他們一同工作過,不僅工時長,薪資也相當低廉。另外有種工作是在城市內到處撿破爛,再從中挑能用的東西來賣,這群人比起背重工、腕力工和跑腿工來得更貧窮。再來,無論哪座城市都見得到乞丐。他們的工作便是向行人討錢、食物或不需要的物品,不過也有挨家挨戶行乞的乞丐。接下來,還剩下一群沒有固定職業的小混混,一旦發現外來者就逼上去威脅他們交出錢財,再用那些錢從一早就成群泡在酒館喝酒,每天說著瘋言瘋語。

叛亂份子似乎就是由這些背重工、腕力工、跑腿工、撿破爛的、乞丐及小混混組成。他們大多重視同業間的規矩,一談到所謂的「情義」便更為固執,非常厭惡有人新加進來攪局,同伴間也是爭執不休。這樣的一群人真有辦法能凝聚起來干出如此大事嗎?

「難說呀。」

加魯爾來到一棟面向廣場的建築物中數一數二高的四層樓屋頂,壓低身體躲在屋簷後,從這里能一眼看清楚整個廣場——真是慘不忍睹。

廣場內擠滿了接近全裸或真正一絲不掛的亞人,有男有女,大部份都是全毛人和有鱗人。數量確實很多,但要說「擠滿」可能有些太過。其實是因為亞人們不斷東奔西跑,看上去才會像擠得人山人海。

那些亞人們不光到處跑跳,而是在大鬧特鬧,難道是亞人同伴間起了紛爭?看上去又不像。男亞人,還有女亞人明顯有敵人,或者該稱為「標靶」。如此稱呼的理由無他,畢竟雙方相差甚大,標靶的人數明顯比全毛人和有鱗人來得少,盡管不斷死命想逃,卻又被抓回去一陣毒打。廣場上已經有許多——數十、甚至上百具尸體,眼看又要有數人被那群男女亞人殺死。

全毛人及有鱗人們不是戴著項圈,就是懸著壞掉的手銬。這些男女亞人都是被那群標靶的人們用牛車載來柯盧塔波的奴隸,也就是說,奴隸們攻擊的對象正是奴隸商人以及他們的手下。這個時候,加魯爾突然發現——

「那是……」

廣場各處都能看見被迫下田耕作的恰奇們聚成一團蜷縮在地,明明他們也是奴隸,為何靜靜待著不動?當加魯爾思索後得出結論,卻又看見有少數幾只恰奇跑過暴動的亞人身邊。

廣場上亂成一片。周遭有好幾條通往這座廣場的道路,而此刻路口與廣場的交界擠得水泄不通。不,不只擁擠,原來是發生了激烈沖突。

想要進入這座廣場的看上去並非奴隸,也不像剛才那些丟汽油彈的叛亂份子。加魯爾推斷,大概是商人、兌幣商、鍛冶師、服飾商、理發師與學徒、幫傭以及各自的家眷等,所謂居民吧。

由于反亂份子在城內各處放火燒屋,這些男女老幼才離開他們的家或職場來到廣場避難,而奴隸們想阻止這群人進來。又或者在奴隸們眼中,奴隸商人和正常的居民根本差不了多少吧。畢竟這些居民不是奴隸們的朋友或同伴,不會站在他們這邊,只是安穩居住在這座盛行買賣奴隸的城市。不過光是如此,對奴隸們而言已有充分理由視居民為敵。

「她會在這種地方嗎……」

加魯爾看遍廣場各個角落,把同個地方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對自己的視力挺有自信,畢竟據說修特爾跋的眼睛好得跟能從高空找出地上的小小蜥蜴,再精准捕捉的黑鳶一樣。

「——不在嗎。」

只能下如此結論,畢竟要是她真的在廣場中,恐怕不是被亞人們擠成肉餅——就是落得與奴隸商人們相同下場。無論是哪一種,從這個位置都不可能找到,但假如到下面去找,肯定會卷進騷動中。加魯爾並不打算做到這個份上。

離開吧,逃離柯盧塔波,往第二帝都前進。要是艾露希還活著,或許日後還能在哪里碰上。加魯爾想著想著輕輕搖頭,根本不可能,再說自己也沒有很想見她。

加魯爾離開屋簷,打算跳到離廣場較遠的其他建築上。

一陣刺麻——只能如此形容,因為這是種與皮膚觸覺相近的感覺。假使換做敵意或殺氣,會有種更緊迫逼人的寒氣襲來,但如今並沒那麼嚴重。

加魯爾不是先觀察,反倒突然朝那里——面對廣場的建築物隔壁一棟有煙囪的屋頂沖去。結果,煙囪後方突然沖出一道作勢想逃跑的人影,不過對手大概稍微慌了手腳而慢半拍,使加魯爾輕松追上。

「你躲起來看我對吧?有什麼事?」

聽到加魯爾這一問,人影一轉頭瞥了一眼就丟出某種東西,似乎是種星形外觀的小飛刃,如今正以高速回轉朝加魯爾胸口飛來。要是被那種玩意射中,運氣不好可能會喪命,代表對手毫不遲疑想殺了加魯爾。加魯爾在看清飛刀的方向及旋轉角度後用右手擊落,同時加快了速度。

對方是個男的,身上穿著又棕又黑,尺寸稍稍過大的衣服。是亞人嗎?看不太出來。外貌看來不算年輕,倒也沒到老人的年紀。

加魯爾伸出右手去抓男子的衣領,果不其然,棕色衣服就像層皮一樣脫落。盡管沒有特殊理由,但加魯爾早就料到會是如此,因此在出右手去抓衣領的同時也伸出左腳去絆倒男子,使得他驚訝地「啊……」了一聲後大大往前傾。加魯爾將手中抓來的那件大尺寸衣服丟掉,一躍壓住男子,讓他一顆頭突出屋簷外懸在半空。

男子在棕色衣服下方還穿了件合身的黑衣,身上到處綁著好幾條皮帶,皮帶上可以看見許多口袋和刀鞘,里頭似乎裝有各式各樣的東西。

「你是什麼人?」

男子沒有回話,只不斷緊咬牙根,激動地呼吸。頭發呈茶褐色,下巴上與其說是留絡腮胡,更像是沒剃胡須而已。這沒什麼好稀奇,或者不如說,好好整理胡須的人反倒比較罕見。爺就是這樣,加魯爾如今還沒長胡須,但是等到長出來後,大概也會嫌麻煩放著不整理吧。眼前這名男子大約幾歲呢?瞧他多少有皺紋,卻又不是老人,皮膚也沒有曬得很黑。一對棕色雙眼,剛才的大件衣服讓他看似身材普通,事實上卻有身鍛煉許久的結實肉體。

「你好像不會說呢。」

「管你要殺要放,快點選一個吧。」

「咦?說話了耶。」

加魯爾開始思考是要殺還是放——自己並沒有打算殺他,因為早已決定不再殺戮。既然如此,只能放了嗎?

「我知道了。」

加魯爾將雙手離開男子並站起身,看得男子不禁皺眉,臉上更充滿訝異。明明是你說要殺要放選一個耶?加魯爾這時往後退拉開距離——我或許對他太好了。加魯爾雖這麼想,但若不做到如此份上,男子也不會相信吧。

「我不會殺你,你可以走了。」

男子一直瞪視著加魯爾,一起身便立即跑開,越跑越快離開現場。

加魯爾默默望著男子的背影好一會——大概可以了吧。

「不過我得偷偷跟蹤你呢,因為有點在意呀。」



「……怎麼會這樣。」

不能怪鐵拔拉斯•英普路中校會茫然地喃喃自語,因為如今這座可說是他的城堡也不為過的柯盧塔波市警衛隊駐地內,狀況已經慘得甚至有點悲哀。不只讓牢內等待判刑的十四名囚犯脫逃,駐地也遭到數十名暴徒襲擊,導致有二十六名前去防衛的警衛隊員傷亡。

暴徒似乎打算占據武器庫,奪走里頭的槍炮、彈藥和炸藥。在因執行其他任務偶然來到柯盧塔波,由隊長亞雷安•居斯特帶領的師團小隊支援下,勉強阻止了暴徒成功得逞,並盡數趕出駐地,但是付出十分慘烈的代價。

身為柯盧塔波警衛隊隊長的英普路,這時腦海應該浮現一句藉口叫「這不是我願意的」。畢竟如今市內各處同時發生暴動,警衛隊不得不前往鎮壓,又因暴動數量實在太多,使駐地內的防守松懈,不,應該說必然會松懈。再加上,駐地並非只遭受到外來攻擊,甚至有獄卒和暴徒勾結,讓囚犯輕輕松松就被放走。其中一名叫古魯哈•賈路姆的囚犯更是那群暴徒的一份子,他指揮其他囚犯從內部擾亂警衛隊,再與從外闖入駐地的暴徒們合流,一時之間差點成功沖進了武器庫。

最後把古魯哈等人逼退的也是亞雷安的小隊。話雖如此,假如當時伊夏露第•吉莉庸下士的分隊沒有因為察覺情況不對緊急趕回駐地,還真不知下場會如何。光憑亞雷安留在手邊的分隊兵力,恐怕也難以擊退古魯哈、囚犯及暴徒集團吧。

暴徒們的武器裝備相當破爛,平均兩人中只有一人有槍,但實力絕不算弱。他們臨時搭建護牆來鞏固防禦,同時還另派小隊繞路從旁偷襲等等,不斷施展絕非外行人使得出的戰術。盡管裝備輸給敵人,他們仍有著不懼死亡的堅強戰斗意志,受腦袋靈光的領袖指揮,成了一群令人大意不得的強敵。

警衛隊與師團士兵不同,屬于憲兵,鮮少會上前線作戰。換句話說,憲兵的工作就是用槍指著那些沒有拿槍,以及拿著也不敢開槍的人,再靠軍規或法律使對方就范或逮捕歸案。因此,警衛隊員根本應付不了這群敵人。

亞雷安心想,自己是不是該對警衛隊駐地指揮室內坐在椅上一邊歎氣,一邊無意義調整制服帽子的英普路中校說聲「請您別太傷心」。然而,亞雷安與中校間年紀差到可當父子,階級也不一樣,輕易出言安慰可能會反被視為一種侮辱。再加上,目前還有個不適合安慰和鼓勵的理由。

「英普路中校。」

「……居斯特中尉,怎樣?」

中校動眼珠看向站在面前的亞雷安,顯得有點不悅,不,應該是覺得丟臉。在中校眼中看來,亞雷安根本只是連年輕人都算不上,若是平時根本不屑一顧的小鬼。沒想到,今天自己竟在這種小鬼面前出糗,甚至還被小鬼拯救,不覺得丟臉才奇怪。于是亞雷安故作謙卑,開口說:

「依下官之見,暴徒們恐怕會再次襲擊這座警衛隊駐地。」

「——這很難說吧,再說擊退他們的人不正是你嗎。」

中校不禁咋了聲舌,但又硬是擠出微笑,似乎打算蒙混過去。

「居斯特中尉,我著實感謝你的協助。沒錯,今天正是靠著你活躍的表現,才成功將那群暴徒驅離我市警衛隊的駐地,接下來只需鎮壓其余在市內各處蠢動的家伙,我有說錯嗎。」

「局勢確是如此,但依下官拙見,相信明察秋毫的英普路中校您已經明白,如今對那群暴徒來說,要推測出敵人,也就是我方的下一步相當容易。」

中校聽了「啊,嗯,這……」用姆指輕拂起嘴邊的胡須。

「我當然考慮過。不過目前各隊的連絡斷斷續續,而就算市政廳仍無恙,仍然有數件我方陷入苦戰的消息傳來。碰上如此緊急狀況,我也不好責備部下,只是……市內已陸續傳出災情。駐地固然該設重兵防守,但我手邊還有五支能動的小隊,總不能一直讓兵力滯留在這。」

亞雷安心想中校錯了,應該要讓這五支小隊死守駐地。由于警衛隊長有權請求師團的部隊行動,因此現在中校應該要派師團部隊前去市內鎮壓暴動,再不然就是協助防守市政廳或駐地。

話雖如此,警衛隊長只有權請求師團部隊出動,卻無權指揮。隸屬憲兵部的警衛隊長既無法隨心所欲掌控師團部隊,何況亞雷安本來就沒打算聽中校指揮。

「下官覺得,中校您的推斷十分精准。」

亞雷安說到這故意皺起眉頭,放低聲調接下去:「只是……」

「一旦發現有幾支小隊離開了駐地,暴徒或許會趁機再度嘗試入侵。下官相信英普路中校您肯定已經考慮到這點,才會下如此判斷——」

「區區暴徒,何需畏懼!」

中校以拳用力槌桌,說起那氣勢可真嚇人——都沒想過已有多達二十六名部下在自己的城堡內或死或傷,加上柯盧塔波市內各地恐怕更多,還敢大言不慚呢。敵人並非單純的暴徒,這也不只是場暴動。

指揮室內除了中校和亞雷安,還有兩名中校的貼身護衛與吉莉庸下士。亞雷安這時往前跨了一步,特意從上方俯視坐著的中校。

「中校,下官有件事和您稟報,事關極密軍機,還請您讓其他人離開。」


中校聞言臉一僵,「我的……」同時身體往椅背上一躺。

「我的部下個個守口如瓶。」

「拜托您。」

中校沉吟一會,「上尉。」對身旁的護衛開口。

「你們下去吧,我和居斯特中尉兩人談談。」

當兩名貼身護衛和吉莉庸下士走出指揮室後,中校明顯緊張起來,該說是害怕還是不知所措呢?看來他剛才只是想在自己的部下面前保持威嚴。瞧他這副德性,處理起來應該輕松多了。

「英普路中校,下官乃是奉月狗騎士團弗爾曼•歐森團長閣下之名,帶著個別命令前來柯盧塔波市。」

「……這我知道,我看過指令書了。」

「理由是本市傳出七號艾莉絲的目擊報告。」

中校一聽雙眼大開,「你說艾莉絲——」硬是把話吞下去,驚訝地眨了四次眼皮。

「……唔,的確有這種可能,畢竟是透過騎士團下的個別命令啊……只不過,為何你一個區區中尉能被騎士團……」

亞雷安也沒多做解釋,只有強調「目前艾莉絲已有所行動」。畢竟關于自己這個總指揮部直轄師團的中士為何會收到騎士團個別命令的理由,亞雷安本來就不打算向只是名區區警衛隊長的中校解釋。

「這並不只是場暴動,而是叛亂。」

「你怎麼不早說!」

「下官的任務是捕捉七號艾莉絲。」

「帝國軍人是該優先執行任務沒錯,但要是我知道,就能想出點辦法了啊……」

亞雷安沒時間聽中校抱怨,只淡淡補上一句「一旦讓留守的小隊行動,叛亂軍肯定會直沖此地而來」。

「敵人的目的正是奪取武器庫中警衛隊的武器,再將其發放到各地。」

「……休想。好,我手上這幾支小隊不動了。雖然對不起那些在市內苦戰的部下,但怎麼樣都得守住這……」

「然而,若是敵人發現攻不進駐地,或許會將目標改為市政廳。」

「不能讓市政廳被攻陷!我市警衛隊不只得維持治安,更必須保護這座城市啊……」

「下官認為,前來攻擊駐地的定是敵方主力。」

「那是當然吧,畢竟我的部下也經過了一番苦戰……」

「若能殲滅這批主力部隊,敵人定會瓦解。」

「因為就算與那個艾莉絲有關,除了核心以外只是群烏合之眾吧……」

「是的。」

「現在問題是,有沒有方法能夠一舉殲滅敵方主力部隊。那群家伙肯定會找地方銷聲匿跡躲起來……要把他們一一找出來殲滅的話,戰力根本……」

「下官有個主意。」

「你說什麼?」

中校又用姆指輕撫胡須,大概是習慣動作吧,實在是個靜不下來的男人。

「請您指揮小隊行動。」

「居斯特中尉,剛才否定這個提案的人可是你啊。」

「下官的意思是,希望您故意為之。」

亞雷安說到這里特意不再往下說,中校在一邊玩弄胡須一邊沉思許久後,才說了:「你是想設陷阱嗎?」想個如此明顯的答案都得想這麼久嗎?亞雷安實在沒心思把這點拿出來提,于是恭敬答覆中校:「是的!」

「一旦看到我方小隊出動,駐地防守薄弱,敵方主力部隊定會再度發動攻勢,下官想來個將計就計。」

「原來如此。」中校點了點頭,一副裝得自己很懂。

「只要移動小隊,敵人就會往駐地——等等,既然防守的兵力都沒了,豈不是會被那些家伙入侵嗎?」

「就讓他們進來。」

「故意的嗎。可是這麼做……」

「只有這麼做才能殲滅敵方主力部隊。」

「可是光讓那群暴徒闖進來,就能殲滅他們嗎?」

其實不用多說,因為當然不可能。亞雷安聽到中校這一問,實在很想把他的頭剖開檢查里面有沒有問題,不過隨即轉了念頭。中校是憲兵部的軍人,才會對所謂策略及戰術不太理解吧。換句話說不是他愚蠢,而單純是名門外漢罷了。

「敵人想要什麼就給他們吧。只不過,這是個毒餌。」

「你不只要讓敵人進入駐地,連武器庫都想拱手給他們?」

「當然不會,敵人會因為吃了毒餌死亡。」

中校把手肘撐到桌上,「感覺起來不太妙啊……」搗住額頭。

(插圖)

「哪怕只有短短一會,要是讓敵人進到武器庫……讓敵人奪走我帝國軍的武器彈藥……另外駐地的損失也不容忽視啊……」

「下官懂您的疑慮。」

其實中校根本是在擔心自己能否過掌管帝國軍人事的參謀部那關,例如會不會損害自身經曆或升遷機會等等。說實話,當中校碰上現在這種狀況的時候起,他的經曆就已蒙塵,不過他似乎不想讓傷口繼續擴大下去吧。

「要是您沒有意見,下官可以把這次的行動向上回報為執行任務必須的過程。當然,前提得要英普路中校您同意,並且支持下官。」

「你是指責任由你來負嗎?」

「是的。只不過,部隊依然得請中校您親自指揮。雖然按照規定,警衛隊長能將指揮權移交給各部隊隊長,但這麼做表示情況已十分危急。」

「這是……當然。」

「而且事實上,憑下官這種小輩,實在沒能力指揮英普路中校麾下的部隊。作戰本身必須請您帶隊執行,下官則率領小隊從旁支援。」

「然後,責任全由你——」

「是的。」

「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

「很好。」

「就這麼說定了。」中校聳

起肩膀,挺起胸膛,擺出他擅長的威權態勢,可能是為了斬斷內心的迷惘才努力逞強吧。

「將敵方主力部隊引進此地,一舉除之。如此一來,這場由革命結社『艾莉絲』主導的叛亂定能早早劃下句點,形勢也會對我帝國更加有利。瞧我把那群該死的叛亂份子打得體無完膚,讓他們後悔在我的管轄地內制造亂子!」



離開廣場後過了一會,艾露希突然察覺到氣息。轉過頭去一看,恰奇就出現在眼前,數量只有七人,大概是逃跑時偶然看見艾露希才跟過來的吧。

這時,盡管不斷快步前進,仍沒有拋下艾露希的啄木鳥開口問她是不是有什麼訣竅,不然怎麼能如此受恰奇們喜歡?

不知道,艾露希當然不懂。可是太好了,就算只有七人,至少知道他們平安無事。話雖如此,胸口卻也因為只確認七人沒事而隱隱作痛。

好想馬上掉頭去把其他恰奇也放走,可是有辦法嗎?廣場越來越混亂,現在慘狀大概更嚴重了吧,就算掉頭也可能——十之八九連廣場都進不去。

去做根本辦不到的事只是種無謂的掙紮,說穿了就是自我滿足,不是嗎?如今那七名恰奇雖不是緊跟著艾露希,倒也不打算離開,而是與她相隔著一段距離。看樣子自己目前最該做的,不正是將他們帶往安全的地方嗎。

怎麼做才對,怎麼做又是錯,艾露希實在無法判斷,如今才會跟著啄木鳥走。但這難道不是種藉口嗎?其實只是因為跟著啄木鳥,自己就可以不去思考任何事,不是嗎?

艾露希突然發現,這條路好像在從駐地回來時經過一次。

啄木鳥毫不遲疑敲了某棟建築物的門,結果門隨即從內側打開,一名臉上長著稀疏體毛的有尾人探出半個身體。

「啄木鳥……小姑娘你也在啊。嗯?怎麼連恰奇都帶回來啦?」

「歐伊拔。」啄木鳥出聲呼喊,同時拍了有尾人的肩膀。

「既然你在這里,表示那邊的事沒成嗎?」

歐伊拔沒有回答,而是招手:「先進來。」

「啊,那個,恰奇沒辦法,這個據點沒有多大呀。」

「那我和這些孩子一起待在這里。」

艾露希話才說完,突然靈機一動。

「待在這里也沒用……乾脆現在帶他們出城,遠離這里——」

「不行。」

由于這聲音簡直冰冷到變了個人,讓艾露希沒能立即聽出是誰。原來是啄木鳥,自己被他「進來就對了」一把拉住,才曉得啄木鳥也會用這種語氣說話。不過雖然說「也會」,其實艾露希幾乎不懂,甚至根本不曉得關于啄木鳥的事。

被出乎意料地一抓,讓艾露希無暇反抗,只得被強拉進建築物里,門也被關上。

「啊!大家……」

「你稍微靜一點。」

啄木鳥加重摑住艾露希手腕的力道,讓她閉嘴。

屋內有許多亞人,只有少部份人坐在椅上,大多不是坐在地板就是站著。而盡管看起來不嚴重,當中也有人受了傷。還有,那名似乎是眾人領袖的高大全毛人尤茲羅並不在屋內。

另一側的牆邊有兩名臉長得像狼的全毛人,盡管不及尤茲羅,體格仍十分壯碩。

「古魯哈,德魯西。」

啄木鳥放開艾露希的手腕,走近兩人。

「辛苦你們了,尤其古魯哈還被關進牢里,吃了不少苦吧?」

被稱作古魯哈的全毛人豪爽笑著回應:「那點程度不算什麼啦。」

「畢竟拿達托那家伙偷偷行了方便,比起在外界做些鳥工作輕松多啦。」

「可是哥,」這時另一名全毛人用拳背敲打古魯哈的胸口。

「你瘦了點吧,體形甚至變得比我還小啊。」

「別在那說笑啦德魯西,本大爺我打從出生以來就沒比你這弟弟小過,以後也不可能。」

「少來,肯定有,體重都變輕了,一量就見真章啦。」

「的確呢。」啄木鳥聽了微微一笑,毫不顧忌地往古魯哈臉上摸去。

「變得有點消瘦,比之前更有男子氣概了啊。」

「要是能因此受女人歡迎就好呀。」

這時啄木鳥轉過頭「——尤茲羅呢?」一問,歐伊拔邊觀察窗外邊回答:「在其他地方。」

「占領武器庫的作戰失敗啦,全都是師團兵突然出現害的。本來以為他們不過就一個小隊,沒想到和警衛隊根本不同,實在難纏得很。」

換古魯哈接著「喂,啄木鳥」,板起臉來喊。

「七號艾莉絲就是你對吧?那個師團兵的中尉竟然已經知道啦。」

啄木鳥聽了也沒多訝異,「哦,有人知道我?」只輕輕一笑。

「大概被認識我的人看到了吧,畢竟我人面廣呢。話是這麼說,好歹我也染過頭發了啊。」

「那個中尉懷疑我是主義者,鼻子有夠靈的,雖然一個偶然和我同樣關在牢里的小鬼也被懷疑就是了。結果也不知搞啥,他竟然比我先被審問啊,明明一點關系都沒有,真是活受罪。」

「請問!」

艾露希不禁大喊,使古魯哈、德魯西、啄木鳥,以及屋內所有人都看向她。

「難不成那位小鬼先生是加魯爾嗎?」

「小鬼先生……」德魯西訝異地喃喃自語,古魯哈則依然冷靜,從表情看來似乎知道些什麼。

「我記得這聲音。小妞,來會面的人就是你吧?」

「加、加魯爾呢?」

「他的確離開地牢了。是說那家伙不是普通貨色吧?我問過他要不要來幫忙,結果被他拒絕,之後我就不知道啦,抱歉呢。」

「這樣啊……」

艾露希邊歎氣邊垂下頭。不過看來加魯爾已經脫離地牢,知道這點就該慶幸了嗎。

艾露希抬起頭來時,和啄木鳥四目相對。勸她去拘留所探望加魯爾,替她帶路的人正是啄木鳥。獄卒拿達托也私下與啄木鳥的同伴勾結,如今甚至連和加魯爾被關在一起的古魯哈都是同伴。這場騷動,或者該說大騷動、動亂,全都是由啄木鳥等人引起的。

通通串聯在一起。

艾露希本來一點關系也沒有,可是如果現在警衛隊沖進這棟房屋,即使艾露希再如何主張自己和他們無關,警衛隊也不可能相信而放她一馬吧。

啄木鳥眯起紫色雙眼,揚起兩邊的嘴角。

或許艾露希應該即刻離開這里,帶著恰奇們逃跑並尋找加魯爾,將啄木鳥這群人的事忘掉比較好。

「是拿達托。」

歐伊拔說完後打開門,沖進來的人身上雖和在駐地見到時不同,已換成與這棟房屋內的亞人相近的服裝,但無疑是雷托族的拿達托。

「駐地有動靜啦!留守的小隊出動,現在沒人防守!尤茲羅說要再進攻一次奪下武器庫!」

「大干一票!」隨即出聲回應的是德魯西,哥哥古魯哈也「是啊!」大喊以示贊成。

唯有歐伊拔皺著眉頭,疑心重重地「會不會是陷阱……」喃喃自語。

「尤茲羅可是干勁十足啊……」

拿達托說到這里,才總算發現了艾露希。

「欸!艾露希?你怎麼在這?」

在艾露希回答前,啄木鳥已先一步「就去干一票吧」開朗回答。

「管它是陷阱還是什麼,只要能制壓武器庫,局勢就對我們大大有利,不把握這次機會太浪費了。」

「決定了呢。」

德魯西拿起立在牆邊的槍扔給古魯哈,古魯哈一接到手作勢就要往門口沖。

「請、請等一下——」

艾露希突然擋到古魯哈面前,險些被他撞飛。最後艾露希只有臉埋進古魯哈的胸口並稍微後仰,多虧古魯哈緊急煞住,才沒讓她出事。

「怎麼搞的啊小妞,你這樣沖出來很危險呀!」

「對……對不起。」

「別擋路,讓開。」

「我、我不讓!」

「啊……?」

「我不讓。」

艾露希本想吞口口水,可是不行,嘴巴中連一滴口水都沒分泌。古魯哈正殺氣騰騰瞪著艾露希,好可怕,該不會下一秒就沖上來把她生吞活剝吧。瞧古魯哈那身體格,只要他有那個意,這點程度或許小菜一碟。

不過艾露希心想,這個人不會那麼做。盡管他或許會硬把艾露希推開,倒也不至于動粗——大概吧?

「我不會讓開的。」

艾露希抬頭看向古魯哈。古魯哈的眼珠呈黃褐色,有著結實下顎與利牙,一旦被他咬到,艾露希根本承受不住。話雖如此,他也不會真的把艾露希咬死吧,能做跟會做是天差地別的兩回事。

不可怕。

當情緒冷靜下來,艾露希才總算明白自己為何要阻止古魯哈。

「請你們不要去戰斗,外面已經死了人,死了很多人喔。要是再度戰起來,就連你們都可能喪命。請不要再這麼做了,一定還有其他不用戰斗的方——」

忽然喘不過氣了。是古魯哈,他用左手摑住艾露希的脖子。艾露希突然又害怕起來,要窒息了,要死了,快要漏出

來了。古魯哈只需再往左手多添點力道,輕而易舉就能殺死艾露希。盡管如此,他說「不可能有」這句話時的語調卻平穩得令人訝異。

「不可能有其他方法。只要還受帝國支配,我們狼人族就一直是三等種亞人。就算運氣好不至于淪落成奴隸,也根本找不到像樣的工作,每天工作到汗流浹背也就掙那一點錢。被人瞧不起、豎指頭恥笑、吐口水、沒理由就被找去臭罵一頓發泄。然後一旦扯到法律,三等種亞人連審都不用審,自動被判有罪。照理說只會被判鞭刑的時候,我們就得挨大棒一陣毒打,毫不留情。如果犯同樣的罪,那些被帝國認定為真人的家伙當然無罪,一等種亞人也頂多判個一年強制勞動,換做我們卻得被判個五年,有時甚至十年。敢逃就槍殺,痛宰一頓後再叫那些尸體自己挖洞埋一埋,這就是帝國的手段。你有聽懂是什麼意思嗎?」

艾露希只能回答「……沒有」。聲音自然而然迸出嘴,也能好好呼吸了。原來古魯哈早就松開手的力道,現在要揮開他的手再簡單不過,但艾露希卻做不到。

「尸體當然不可能自己挖洞埋自己,那你覺得該怎麼辦?不怎麼辦,就放著爛啊。那些尸體會引來蒼蠅,在徹底腐爛前就被動物吃個精光,連骨頭都不會剩。我老爸就是這麼死的,還有叔父、表兄弟、朋友,死了一個又一個。懂了嗎?接著不是只輪到我啊。」

古魯哈放開摑著艾露希脖子的手,「抱歉啊」如此道了歉,然後稍微,真的只有稍微加重了語氣。

「不只我們,就算以後我們生了小孩,小孩再生孫子,孫子生曾孫,子子孫孫都是同樣的命運。所以我們只得站出來戰斗。為了子孫,戰勝、奪回。除此以外沒有其他方法啊。」

「但是,如果打起來……」

艾露希低下頭來。雖然她不想垂頭喪氣,卻無法一直抬著頭承受古魯哈的視線,因為那對她甚至是種痛苦。

「……你們就會受傷,去傷害人,被別人傷害……也可能會死。那樣非常……令人難過,所以說,或許還有什麼方法可以……」

「如果有的話——」

這句硬是擠出來的話不是出自古魯哈,而是拿達托的嘴。

「——就教教我們吧。我們也不是想戰才戰的,只是這樣下去永遠不會改變,要改變的話只得一戰啊。」

古魯哈以像在移動貴重物品的手勢把艾露希挪到一旁。

「我們走。」

他們打開門,一個個走了出去,艾露希只能目送大伙離去。啄木鳥是最後一個,他在門口轉頭一笑,對艾露希說:「我也要走了。」

艾露希別說是回話,就連點頭搖頭都沒辦法。感覺啄木鳥的雙眼已完全失去光芒,即使臉上表情仍然不變,但啄木鳥肯定對她很失望。

啄木鳥出到屋外後關上門——的前一刻,艾露希動腳往前走。她並沒有出聲制止啄木鳥等人,因為知道這麼做也毫無意義,就算哭著要他們別走,他們也不會停下來。既然如此,又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畢竟什麼都辦不到,至少對如今的艾露希來說。

艾露希打開門,轉向右邊,看見一行人的背影。本想追上去的她這時卻看向左邊,因為聽到了「吱、吱」的叫聲。是恰奇們,仍然是七人,一人都沒少。他們縮成一團緊貼建築物外牆,望著艾露希這里。

「我不去不行!跟我來!」

聽到艾露希一喊,恰奇們雖仍畏畏縮縮,倒也緩緩走近她。要是真有緊急狀況,一定得想辦法讓這些孩子逃——不,現在想東想西也沒用,走一步算一步吧,總之得先追上啄木鳥他們。自己絕不會逃避。

就算無計可施,也不會逃避。

或許等會腦中就會迸出好方法,可是一旦選擇逃避,將再也不可能說服啄木鳥他們。若想把握有可能出現的轉機,就得先跟在他們身旁才行。

艾露希多次跟丟不停通過小路及巷子的一行人,使她差點想大叫喊人,但後來都順利找到了。不一會,似乎由于一行人放慢步調,才讓艾露希成功追上他們。走在最後面的人是啄木鳥。

「咦?你也來啦?」

瞧他的表情和口吻都不顯得意外,到底是早看穿艾露希會這麼做,還是根本已對她失去興趣?走在啄木鳥前方好幾步的拿達托轉頭大喊「受了傷我可不管你啊!」,其他人則什麼都沒說。

沒多久,一行人就跟其他集團會合。這個由尤茲羅率領的集團共三十余人,其中將近半數是傷者,不過仍然全數拿著槍,看起來挺有精神。

古魯哈、德魯西、啄木鳥、歐伊拔及拿達托等一行共有十五人左右,雙方加起來將近五十人。當然,這是將艾露希及恰奇們排除在外的人數。

尤茲羅一伙逐漸逼近駐地,眼看就快到了。艾露希即使明白,心中焦急地想趕緊思索出辦法時,一棟像是灰色箱子的建築物出現在眼前。

「這可是第二次了啊!進攻方法和上次一樣!」

尤茲羅沒停下腳步,揮舞粗壯手臂指著駐地大吼。

「一口氣攻下!隨我上!突擊……!」

所謂的戰斗是這個樣子的嗎?不是應該排好隊列,步伐整齊劃一地前進嗎?這樣沒問題嗎?似乎有人放聲大喊什麼,也有人閉上嘴默默前進,但無論哪一種,只見大家全穿越道路往駐地沖去,一個又一個消失在駐地內,不見人影。

回過神來,艾露希才發現自己也來到駐地的玄關大廳。跟著進到這里真的好嗎?感覺不太妙。難道都沒有敵人嗎——敵人?

敵人是警衛隊?帝國軍——敵人。

自從懂事以來,艾露希就住在靜靜佇立于深山的赫汀•路吉別館中。雖然說「靜靜佇立」,其實周遭也不只赫汀的別館,還有幾戶人家,里頭住著其他居民。居民們稱赫汀為「老爺」、艾露希為「大小姐」,對赫汀的吩咐無所不從,也曾在赫汀命令下照顧過艾露希。只不過,他們從未主動與艾露希互動。

艾露希不曉得他們的來曆,即使直接問赫汀或他們也得不到答案。然而,艾露希卻記得這些居民的下場如何。

——艾露希。

叫醒艾露希後,赫汀往她床上一坐。

別館的床既有彈性,羽絨枕頭及羽絨被也總是暖烘烘的。艾露希當時習慣趴著,只把頭轉向側邊睡覺,那一天也是如此。她從自己的頭發縫隙間看見一對金色雙眸,接著赫汀伸出冰冷手指撥開她的頭發。

「有件壞消息。已經來不及了,你必須得逃離這里。」

起初艾露希根本不懂赫汀在說什麼,直到她起身看向窗外才終于明白。

她見到的是許多火光在接近夜明時分的天空下搖曳,同時發覺兩間圍在別館旁的住家正熊熊燃燒,竄出黑煙。

「我和那些人會爭取時間。說是這麼說,現在我似乎連再教會你一種魔法的時間都沒有了。盡管事前准備已經完成,至今只教了你火精少女的魔法實在是我的失策……但是,也沒辦法了。」

赫汀走了過來,自己的雙眼被他冰涼的手遮住。

「去完成最後的魔法吧。再見了,艾露希。」

艾露希不記得在那之後的事,記憶到那就中斷了。等到艾露希再度回神時已是白天,她人則躺在地上,身上穿著完整的旅行裝扮。看樣子只有自己一人成功逃出,其他的人都是生死未卜——艾露希只能做出如此結論。

她當然清楚當天襲擊別館的敵人是誰,就是帝國,因為赫汀•路吉別館位于帝國本土內。加上其實他們為了某些理由被帝國盯上,不然也不會特地跑來這種荒山野地住——沒錯,敵人。

帝國是敵人。

當尤茲羅等人想通過玄關大廳時,突然響起槍響,有一兩人「啊!」地被射中,應聲倒地。有敵人,敵人不知從何方開槍射擊。

艾露希大喊:「住手啊!」敵人當然不可能停手,就算明白這點,艾露希仍忍不住大喊。

「哥,尤茲羅,你們快走!」

德魯西與其余十幾名同伴開槍回擊。

「我留下來收拾他們確保退路!快走!」

尤茲羅也大臂一揮,中氣十足大吼:「古魯哈!沖!」古魯哈應了聲「收到!」,帶頭就往前方的走廊沖去。明明現在子彈到處飛,大家難道不在意嗎?不管是沖出去的人、開槍的人、被射中的人,他們難道不害怕嗎?如果是的話就太詭異了,根本不對勁,極為異常。

艾露希轉過頭去,看見恰奇們並未踏入這間不尋常的玄關大廳,而是成群僵在敞開的大門外縮在一團。只因為他們感受到,徹底理解此處絕不正常。

艾露希放聲尖叫「快逃啊!」,激動得頭發都亂成一團。

「你們快逃!不能待在這里!這里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太危險了……拜托!」

當一人有動作,其他恰奇也跟著動了起來。他們走了,太好了,他們願意走了。那些恰奇還沒和艾露希很親密,她好慶幸剛才一路上沒有時間和他們摟摟抱抱聞味道,畢竟若因此變得親密,他們就不肯丟下艾露希離開,而是跟進這間危險至極的玄關大廳,可能甚

至會有幾人喪命,沒有演變成這樣真是太好了。恰奇們已經被殘忍對待到今天,好不希望他們死,而至少能活下去——可是艾露希自己呢?

又該怎麼辦?說實話,她不想待在這里。

這時咻的一聲,有個東西就從身旁掠過,一發覺是子彈後,腦中什麼念頭都丟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哇哇、嗚哇哇哇、哇哇哇的悲鳴,該怎麼辦、想怎麼辦等念頭通通無所謂,因為整個世界正在天旋地轉,一切都扭曲變形。艾露希抱住頭,自己跌倒了嗎?是突然跑起來的關系嗎?踢到東西了,是人,不是警衛隊。人渾身是血倒在地上,好像已經死了。突然有人摑住手臂拉艾露希起來,訓斥她別停下來,而她只能聽話照做。

啄木鳥就跑在前方,這里是走廊,玄關大廳似乎仍在打槍擊戰,聽得到槍響傳來。艾露希回不去,也無法停下腳步,因她後方還有其他人,只能繼續往前走,或者該說被推著走。

在轉了幾次彎後突然又響起槍聲,子彈跟著飛來。歐伊拔「嘎啊!」一聲跌倒在地,古魯哈見狀大喊「歐伊拔!」,歐伊拔回了聲「只是擦到!」後稍稍起身,隨即對著子彈飛來的方向開槍。

「我和歐伊拔守著!留五個人下來!」

啄木鳥也開始開槍。

「由我掩護,尤茲羅你們快去武器庫!就在那里了!」

艾露希整個人貼在牆上。不行,腳動不了。歐伊拔人趴在地板上,邊慢慢移動邊開槍。只是擦到?騙人,看他根本站不起來,還流出大量鮮血。

除了歐伊拔以外,啄木鳥及其他四五名同伴不斷重覆探出頭開槍,縮回來退殼後再探出頭開槍。然而,來自另一頭的射擊從未止歇,又因為煙霧彌漫而看不清敵人有多少,狀況完全不明。

尤茲羅這時拉開嗓門大吼:「要上啦家伙們!這次一定要贏!」

「我們要贏!我們會贏!贏得勝利……!」

「贏得勝利!」「贏得勝利!」「贏得勝利!」「贏得勝利!」「贏得勝利!」「贏得勝利……!」

接著換古魯哈大喊:「我們是自由的!」

「誰都不能支配我們!混帳帝國去吃屎吧……!」

「混帳!」「吃屎啦!」「自由!」「大家都是……自由的!」

「跟著我沖……!」

尤茲羅開始往前猛沖,完全不管槍林彈雨往他這射來。古魯哈及其他人也是一邊大喊,一邊爭先恐後地追著尤茲羅。艾露希不認為這樣是勇敢,因為他們的腦筋不對勁,都被戰斗害得失常,不是普通的狀態。

「這樣根本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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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艾露希忍不住叫出聲,啄木鳥邊開槍邊笑她「你真傻耶」。

「要是這樣做錯了,誰都不會拿命來賭,正因為覺得是正確的,才會奮戰至今。即使我死了,這場抗爭的意義也不會消失,你們說是吧,各位!」

「沒錯!」回應的人是歐伊拔。他邊開槍邊前爬,原來是想往敵人的方向前進。

另一名亞人也大喊「沒什麼好怕的啊……!」後沖出轉角,邊開槍邊移動到牆邊,然後又往對面的牆移動繼續開槍——的下一秒,突然往後一仰停下腳步,原來他中彈了。可是他並未倒下,仍然「哦哦哦哦!」高聲怒吼沖向敵人。而且不只有他,又有另外一人跟著他沖。

「不要……不要再沖了……很危險啊……」

艾露希細弱無力的聲音隨即就在啄木鳥一聲「上!干掉他們!」以及同伴們的咆嘯聲中淹沒。

這時,歐伊拔突然「咕嘎」發出怪聲往側面倒,是頭,他的頭被射中了。啄木鳥見狀咋舌,而艾露希則瞬間沖到歐伊拔身邊,「歐伊拔先生!歐伊拔先生!」不停呼喊他的名字。沒有反應,可以搖他身體嗎?還是能做什麼?歐伊拔整個癱軟在地,動也不動。

「艾露希!快給我回來!」啄木鳥怒吼。

「可是歐伊拔先生他——」

艾露希吼了回去,沒想到才吼到一半,自己的聲音、槍聲,一切都聽不到了。

因為突然有陣更巨大的聲響籠罩,而且接連響起。

不只是聲響,還有劇烈晃動。到底是什麼在搖?建築物,還是空氣?艾露希發出慘叫,想都沒想就往歐伊拔身體趴去。什麼?怎麼搞的?如此低語的聲音真的是艾露希自己發出來的嗎?還是其他人的聲音……?

微微睜開眼望向周遭——不只有煙,更揚起大片塵埃。

「歐伊拔先生……」

艾露希在他耳邊喊了最後一聲。其實自己當然知道,歐伊拔額頭右上方被子彈貫穿,早已氣絕身亡。

「發生、什麼事了……?」

是啄木鳥的聲音。

槍響停止,沒人在開槍,也沒人想開槍。

艾露希站起身來一看,啄木鳥人在轉角處,還有其他兩人,加上艾露希自己,除此之外誰都沒再起身,沒了反應。艾露希緊咬嘴唇,嘗到的是灰塵的味道。

「啄、啄木鳥……!」

有道人影從尤茲羅一干人沖進的武器庫朝這跑來,雖不是尤茲羅本人,卻是艾露希也知道的聲音。這道人影一來到啄木鳥面前便雙腳一軟,啄木鳥彎下身子喊了他。「——拿達托!」

「怎麼回事?尤茲羅他們呢?」

「進、進了武器庫,然後就爆、爆炸了……」

「爆炸……」

「好、好像是發、發生事故,起了火還怎樣……我不清楚……」

「不對。」

「咦……」

「真有他的,竟敢玩這種花招。這不是警衛隊的作風,應該是師團兵的那叫啥中尉干的。」

「那、那接下來該怎……」

「不能怎麼辦啊。」

「不、不怎麼辦……?」

「只能圖東山再起。」

「可、可是尤茲羅……」

「要撤退了。生還者有多少?」

「還、還有幾個人留在那,說是不能……放尤茲羅不管……」

「你馬上把他們帶來。」

「可是……」

「既然如此,我很抱歉,就只好放棄他們了。所有人應該早就做好覺悟。」

「我、我馬上去!等等我!」

「那你得快點,我無法等太久。」

「好!」

拿達托說完便走回頭路。看來他也不是沒受傷,正拖著一只腳走路。

艾露希往拿達托身後追去,盡管遭啄木鳥出聲制止,但她選擇無視。拿達托腳步慢,眨眼間就追上了。當艾露希硬是用肩膀攙扶住拿達托,他本來想說些什麼,後來也闔上嘴不說話。

武器庫內慘不忍睹——雖說是武器庫,不過牆壁、地板、天花板都消失了,只剩一堆瓦礫和灰塵,連個影子都沒留下。有幾個人正在里面「尤茲羅!」「古魯哈!」叫喊同伴的名字,拿達托出聲想把那幾人叫來這,卻根本沒人理他。拿達托莫可奈何下只能與艾露希分工合作,一個個走過去說服他們離開這里。一名渾身是血,斷了一只手的亞人大喊「哪能像只喪家犬說逃就逃啊!」甩開了艾露希的手。

「尤茲羅!不把尤茲羅帶回來怎麼行!那家伙就像我大哥——像我爸爸……最好能丟下他不管啦!逃了又能怎樣!」

盡管拿達托哭著斥責「你給我聽話!」也沒用。

「好,你們先走,我再找一下……求求你們,走吧!」

也有人邊這麼回答,邊爬著往瓦礫縫隙內鑽去。

也有人一被艾露希抓住手臂,就當場坐下,「我已經……不行啦……」捧著從腹部流出來的內髒。

「就在這里吧,我要和尤茲羅他們一起死在這……」

「尤茲羅!古魯哈!你們在哪……—還活著吧!出個聲呀!」

「怎麼可能死……不管尤茲羅還是古魯哈……都比人頑強一倍啊……」

「尤茲羅!」

「古魯哈……!」

「你們在哪!在哪啊……!」

勸說到最後,只有一名有鱗人和體毛稀疏的全毛人,共兩人願意撤退。話是這麼說,其實有鱗人左腳已被炸斷,全毛人也是遍體鱗傷,光站著都很勉強了。有鱗人名叫垛特,全毛人則叫蓋馳。

「各位,請你們等會一定要跟上喔……!我們約好了……!」

離去時,艾露希只能對留下的人這麼喊話,明明根本沒人和她約好。艾露希其實也清楚,不會有人跟上的,他們一心尋死,已經決定要和同伴一起死在這里。

艾露希和拿達托兩人合力幫助垛特及蓋馳走回轉角處,卻沒看到啄木鳥等人。難道自己被他們丟下了?艾露希瞬間一陣錯愕,結果突然聽到遠處傳來啄木鳥「這里!快過來!」的呼喊聲。

「已經……夠了。」蓋馳無力地說。

「我已經……撐不下去啦……把我……留在這——」

「請你別鬧了!」

艾露希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誰,她只知道不能停下腳步。因為一旦停下來,肯定再也無法繼續前進了。

啄木鳥等人已經在很前面,每當艾露希他們動作太慢,都會停下來等。

這時垛特突然

全身一軟倒地。人還有呼吸,但似乎昏了過去,不管怎麼喊,怎麼拍臉都叫不醒。

「對不起……」

實在無法搬動垛特繼續前進的艾露希與拿達托不得不丟下他,帶著蓋馳繼續趕路。

心快碎了。一路上沒人講話,因為誰都沒心情,也沒空開口。

當三人總算回到玄關大廳,看見德魯西正和啄木鳥激辯不休。

「撤退?都失去了尤茲羅和我哥,你要我夾著尾巴逃跑?開什麼玩笑!我不接受!」

「我們的目標是武器庫,既然現在武器庫炸了,繼續留在這也沒用。」

「別給我說什麼沒用!說得好像我哥他們都白死一樣……」

「要是我們在這里全軍覆沒,那才真的是白死。為了不讓他們背負汙名,我們得活著抗爭下去。」

「都死了這麼多同伴,你接下來還想怎麼抗爭!」

「方法一定有。無論身處什麼狀況下,我都一路抗爭過來了。就算雙手雙腳被捆住不能動,嘴巴被堵住不能說話,我還是奮戰至今。」

德魯西聽了激動地揮槍,大喊:「那就快給我走!」

「啄木鳥,你給我快逃!不只有你,想逃的家伙就跟著逃吧!我要留在這戰斗,把我當成誘餌快點逃,繼續給我搞你的抗爭去!我最好能丟下哥啦……從我還小的時候他就一直保護著我,要是沒哥在我早不知死在哪啦。他是我……唯一的家人啊。」

「我知道了。」啄木鳥二話不說點了頭。

「等你回心轉意就來找我們吧。但是說老實話,我真的不想連你都失去。」

「能代替我的人隨便找都有吧。」

聽到德魯西不屑地說,啄木鳥拍了他的肩膀微微一笑。

「包含你在內,沒有人是能夠被代替的喔。」

「快給我走。」

「再會啦,德魯西。」

啄木鳥環顧玄關大廳,似乎沒人要跟他離開。啄木鳥眉頭也不皺一下,只靜靜把背在肩膀的槍放到地上。

「多一把是一把吧。」

啄木鳥說的話一直很有道理,但為什麼艾露希就是無法接受呢?艾露希和拿達托攙扶蓋馳坐到地上,同時眼見啄木鳥兩手空空獨自走出玄關大廳,她趕緊追了上去,在大廳入口處外一點點的距離喊住啄木鳥。

「怎麼啦艾露希?你要和我一起來嗎?」

都到了這個地步,啄木鳥臉上仍掛著笑容,一副若無其事。那張笑臉十分柔和,同時卻也冰冷到令人難以置信。

「你……!」

別說一句話,艾露希若不講他個三兩句實在氣不過,可是就算罵、批評、責備啄木鳥又有什麼用?死去之人不會複活,失敗不會變成沒發生過,無法糾正錯誤,也無法作為贖罪。無論說什麼話都沒用。

「如果所有的種子都能綻放花朵當然最好——」

啄木鳥笑著仰望天空,「但實際上總是事與願違呢,不過只要再——」說到一半望向左方。艾露希因此跟著看過去,忍不住「啊……」的一聲迸出口。

只見身著深藍制服,舉著槍的士兵們成群結隊往這里跑來。

是警衛隊。



加魯爾已經猜到那穿黑衣服的男人往哪去。黑衣男一下沿著屋頂,一下鑽進小巷弄不斷前進,目的地大概是柯盧塔波市警衛隊駐地。加魯爾不懂他用意何在,不過看來並沒猜錯。

眼見黑衣男俐落攀爬上建築物外牆,加魯爾于是特意從小路繞到前方。當他一來到大馬路上,看見左方就是駐地,從中不停竄出黑煙,是失火了嗎?剛才似乎聽到像是爆炸聲的巨響,難不成駐地內發生爆炸?

有人從駐地正門玄關出來了。長發及肩,發色怪異,身材十分細瘦,究竟是男是女?

接著又有一人出來,這次是女的。

「是在搞什麼啊……」

加魯爾一說便跑了起來。為何艾露希會從駐地內走出來?還偏偏挑在這種節骨眼上。

大量警衛隊從馬路的另一頭沖來,而且似乎不是剛出完任務返回駐地,明顯帶有殺氣,感覺隨時都會停下腳步一齊開槍掃射。要是這麼發展的話,艾露希當然會在瞬間化為蜂窩。

「艾露希!」

當加魯爾放聲大喊,艾露希立即轉過頭來,一雙眼睜得老大,令人不禁懷疑會不會撐壞。

「加魯爾……!」

艾露希之外的另一人也跟著看向加魯爾。

那對紫色雙眼令人厭惡——加魯爾不知為何浮現這個念頭。

「啄木鳥!」

一股男聲從天而降。加魯爾雖沒特地抬頭確認,但一定是那名黑衣男,從屋頂上呼喊紫眼睛的家伙,原來那家伙叫做啄木鳥嗎?果不其然,啄木鳥抬頭望向黑衣男在的方向,回應了:「是馬蠅嗎!」左一下啄木鳥右一下馬蠅,這些家伙是怎麼搞的?

不關我的事。

加魯爾朝艾露希沖去。她則是呆呆愣在原地。畢竟她是艾露希,就算大喊要她快逃或是離開現場,大概也只會更加手足無措而已,不如加魯爾直接沖過去比較快。

當加魯爾與啄木鳥擦身而過的瞬間,啄木鳥毫無疑問地笑了。也不知有什麼企圖,他看著加魯爾的眼睛,笑著小聲說:

「——發現種子。」

(插圖)

這家伙是怎樣?加魯爾不禁咋了聲舌。盡管有股沖動想轉頭看清楚那家伙的長相,最後仍強忍下來,一把抓起艾露希的左腕。艾露希似乎「……啊!」受到驚嚇,不過現在沒時間吃驚了,警衛隊已經逼近到相當危險的距離,人數大約五、六十人,等于三個小隊嗎。

當然不可能往警衛隊沖去,但轉身逃跑也不太妙。雖然這個方法不怎麼好,倒也沒其他方法可想——加魯爾拉過艾露希,用公主抱抱起她。

「加、加、加魯爾!?」

「你安靜點。」

加魯爾直接進入駐地——好像有人在,但不是警衛隊。約莫十人,包含全毛人、有尾人和有鱗人。此處曾發生過戰斗,他們大概是攻進來的一方吧。這時加魯爾看到了認識的面孔,身上雖未穿著獄卒服裝,可確實是拿達托,他的腳似乎受了傷。

「——加魯爾!艾露希也是!你們怎麼回來了……?」

被加魯爾抱著的艾露希慌張大喊:「不、不好了!」

「外面有警衛隊正在趕來。」

一聽到加魯爾這麼說,一名長得神似古魯哈的亞人「果然來了呀!」舉起步槍,對其他亞人奮力一呼:

「家伙們,要上啦!」

雖然加魯爾搞不太清楚狀況,但看他們非傷即殘,人數又少,就算拼死一搏也不可能贏過警衛隊的三個小隊,只要不投降就必死無疑,所有人都將被射殺。從加魯爾眼中看來,他們想必認為這種下場也沒關系吧。

「那麼,你們加油吧。」

加魯爾抱著艾露希就要往走廊走,假如艾露希沒有「咦?啊!等、等一下……!」出聲制止,他已經這麼做了。

「怎樣?」

「里面不行啦,我們剛剛就是從里面,武器庫那邊過來——」

「總該有後門吧。」

「欸?可、可是不能丟下大家——」

「反正逃也逃不掉啦。」長得像古魯哈的亞人笑起來也像古魯哈。「快走吧姑娘,保重啦。」

「謝謝你啊,艾露希。」拿達托燦爛一笑,讓他這名本來就算童顏的雷托人看起來更像天真無邪的幼童。「加魯爾也是,最後能再見你一面真是太好啦。假如你又經過雷托村的話,替我向蜜哈可和塔葛多問聲好啊。」

「不行……!」

艾露希放聲大叫,聲音大到讓加魯爾心想,有必要這麼大聲嗎?

「你不能死啊!問好這種事請你自己去!只要活下去,要做到一定不是問題啊……!」

拿達托表情扭曲,雖沒掉下淚來,卻已極度接近哭臉。其他亞人同樣個個垂頭喪氣,其中有人跪倒在地,也有人弄掉手中的步槍,就連最有精神的那名長得神似古魯哈的亞人也低著頭。

其實這些人並不想死,但因為只剩這條路可選,莫可奈何之下才不得不尋死吧。

「塔葛多先生和蜜哈可小姐對我有恩。」

加魯爾放下艾露希。如今隔著玄關大廳和走廊的鐵門是開著的,看上去十分堅固,應該能拿來用。

「咦……加魯爾?」

「你不想讓這些人死,對吧?」

「這、這是當然,可是——」

「我知道了。」

加魯爾一個箭步沖上去,硬是把鐵門拔了起來。亞人們似乎看得目瞪口呆,但現在沒空理他們了。

「我來擋下敵人,你們趁機快點逃。我想我撐不久,希望你們能越快越好。」

「不——」

拿達托開口打算說些什麼,不過加魯爾只回答他「沒時間了,別再多問」,就扛起鐵門出到駐地外。警衛隊何止正在趕來,最前排都已經近在眼前。當加魯爾把鐵門往地上一插,對方也瞬間停下腳步,傳來指揮官「開、開火!」慌張的命令聲。士兵們需要時間來擺出射擊姿勢

,即使只有短短一瞬間,對加魯爾而言已經足夠。

當五、六名隊員朝鐵門開槍時,加魯爾人已經沖到隊列中央。身為修特爾跋的加魯爾一旦認真起來,能以相當快的速度移動,但若沒有鐵門稍做掩護,恐怕仍是辦不到吧。加魯爾暫時躲到鐵門後,士兵們因此將注意力集中到鐵門上——說時遲那時快,加魯爾從鐵門後跳了出來,全速往敵陣中沖去。

自己已決心不再殺人,盡管或許會讓他們受點傷,但應不至于喪命。

加魯爾控制力道,將士兵一個個絆倒,瞄准腹部壓倒在地,或是抓住腰帶讓士兵互相沖撞。由于加魯爾並沒有離開隊列中,士兵們怕傷及同伴也無法開槍,完全陷入混亂。

不知道艾露希他們逃了沒?加魯爾目前實在無法確認,不過警衛隊除了一開始開槍射鐵門以外就沒再用槍射擊,若他們想逃應該逃得掉。這群警衛隊士兵與當時侵攻伊修特爾的師團兵比起來實在差太多,可能是實戰經驗不足的緣故,讓加魯爾能輕松玩弄他們,把他們搞得更加混亂。

不一會,傳來「隊長大人!」的吼聲。

「有人從駐地中逃出去啦……!」

「什麼……?還不快追!」

看樣子艾露希等人已逃出駐地,不過卻被警衛隊發現了。

隊長在哪里——後方那名長著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嗎。士兵們頭上都戴著鋼盔,其中只有那名男子的鋼盔上有像角一般的裝飾。

假如加魯爾仍是名戰士,恐怕早已解決掉小胡子隊長。如今腦海中雖浮現出不殺他,只讓他動彈不得這個方法,不過加魯爾不打算做。

只要再撐一下就行了。說是這麼說,這種程度倒也用不著撐,畢竟加魯爾只是不斷推擠士兵,再繞回沒有半個人能聽他說「我回來啦」的鐵門後方。當他把鐵門從地面拔出,小隊長似乎「開火!開火!」下令要幾名士兵開槍。真慶幸這道鐵門比想像中來得堅固,讓子彈即使射中鐵門也無法貫通而被彈開。

加魯爾以鐵門當盾牌跑了起來。沒看見艾露希一行人的蹤影,大概是進到某條小巷內了。事情似乎進行得很順利,接下來加魯爾只需甩開追趕的警衛隊,再找出艾露希便行。雖然加魯爾根本不必去找艾露希會合,但要是這樣不告而別,反而會把事情搞得更複雜,因為就算加魯爾不去找她,她也一定會來找加魯爾。

沒辦法,誰叫自己偶然碰上她,還順理成章和她共同行動,只能算是倒楣吧。人活在世上,難免會遇見這種事。

當加魯爾扔下鐵門沖進小巷,他真的啞口無言。若要問他因何啞口無言,大概是為了自己的直覺怎麼鈍成這樣吧。

小巷的另一頭竟也有士兵,還不是警衛隊。灰汁色衣服配深紅衣邊——是師團兵。最前頭是長著長長尖耳和一頭宛如漩渦般卷曲的棕黑色頭發——吉莉庸下士。偏偏遇上了最糟糕的敵人。

「擊殺他!」

下士在下命令的同時自己已先扣下扳機,真不是蓋的。

若沒有發揮出真正的實力,加魯爾肯定已經中彈了。長久以來在加魯爾體內貪睡的那個,在下士散發明確殺氣的瞬間被喚醒。回過神來時,加魯爾已變回一名修特爾跋戰士,被下士激起了本能。

加魯爾啟動堪稱修特爾跋另一顆心髒——奧路瑪讓修特爾流竄來活化身體。能控制活化身體哪個部位到何種程度的,只有極少數的修特爾跋,若像加魯爾這種能完美操控奧路瑪及修特爾的修特爾跋又更少。大部分的修特爾跋一旦啟動奧路瑪,都是把全身活化到極致,鮮少有能控制全身活化程度的修特爾跋。

加魯爾當然經過鍛煉,不過其實這算是種天賦。有天賦的修特爾跋只需稍加訓練就能學會,沒有天賦的話無論再努力練習還是辦不到。加魯爾的情況很簡單,不過是偶爾從前幾代繼承了天賦而已。

一旦經過活化,該部位會變得無比堅硬,另外由于修特爾具有修複損傷組織的功能,講白點就是受了傷也能治好。然而,並非完全只有益處。修特爾跋這個種族比起人類或其他亞人來得有力、靈敏且健壯,活化卻會讓他們動作遲緩。道理很單純,身體變堅硬就等同失去柔軟度,行動速度自然下降。另外,啟動奧路瑪越久,身體越疲憊。而且啟動活化狀態的戰斗結束後,身體各部位宛如凍結般的疲憊感遠不同于一般的疲勞。

像加魯爾這種等級的修特爾跋,能夠辦到只把右臂變硬,也能細微控制修特爾的流量來緩緩治愈傷勢。這種做法幾乎不會感到疲憊,加魯爾很常用。

然後,逆向活化則是種只有加魯爾等級的修特爾跋才會的功夫。

事實上,即使不特地啟動奧路瑪,它同樣在運作,畢竟修特爾平時就在體內緩緩循環。假如將一名普通修特爾跋主動活化時的動作設為「一百」,平時大概只有「一」,但仍然運作著。所謂逆向活化,便是將這個「一」徹底停止。如此一來會變成怎樣?

會變成這樣——

不是加魯爾變快,而是周遭人事物變得極為緩慢。即使修特爾跋視力再好,也無法用肉眼清楚捕捉像子彈這種高速移動的物體,連加魯爾也不例外。不過,逆向活化就不同了。不只看得到,還閃得過。

加魯爾為了閃躲吉莉庸下士步槍中射出的子彈而往左方沖去,接著不是借建築物的外牆使力,竟然直接在牆面上跑起來。師團兵似乎只有一小隊,這條小巷的寬度則有一間左右。加魯爾奔過成兩列縱隊的小隊頭頂上,看到那名金發的居斯特中尉就站在最後一排附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那對玫瑰色的眼珠竟打算追趕加魯爾的動作。盡管沒有完全跟上,中尉依然想用視線緊盯加魯爾。

中尉和其他士兵一樣帶著步槍,但此時他只把步槍掛在肩上,右手握著另外一把手槍,正努力瞄准加魯爾。

不是吧?這是加魯爾心中最直接的感想。處于逆向活化狀態下的修特爾跋動起來,在人類的認知中幾乎等同一陣強風在不知不覺間刮過,等到慌慌張張回頭捕捉時,早就連背影都找不著了。

明明中尉也該如此,但他卻捕捉到加魯爾,還射中了加魯爾一槍。明明在看了加魯爾的動作後,中尉應該會訝異才對,畢竟加魯爾不是個普通人。然而,中尉早已理解,清楚加魯爾是個用一般手段對付不了的敵人。

恐怕中尉並非用眼在追加魯爾,而是靠預測來判斷。

加魯爾在通過排成兩列縱隊的小隊後,從牆上回到地面。

其實逆向活化有極限,畢竟原理是讓奧路瑪強制停止,幾乎和停止心髒沒兩樣,不可能撐太久。別說久,根本只能維持短短一瞬間。

光繞過一個小隊後方,加魯爾已不得不解除逆向活化,極限就是如此。

副作用緊跟在逆向活化後襲來。感覺身體重得不屬于自己,也不能馬上活化。

這下可陷入致命的危機了——加魯爾不得不這麼想。果然,明明看上去只是普通人,但居斯特中尉確是優秀的軍人。

加魯爾背部中了彈,因為中尉精准預測了他的動作。

子彈沒有射中脊椎,而稍稍偏左,使加魯爾的肋骨斷了一、兩根。

盡管在這之後加魯爾馬上活化,也難逃遭受猛烈炮火洗禮的命運。要閃躲已來不及,那麼只好撐住,除了讓全身活化到極限采取防禦姿勢以外別無他法。

中尉一下令「開火!發射!」,子彈便不斷飛來。大概中尉自己有開槍之外,吉莉庸下士也肯定離開隊列中,接近加魯爾用步槍轟他。

加魯爾用雙臂護住頭與脖子,一邊發出「啊、啊、啊、啊……」的叫聲,同時在心中默問自己是怎麼搞的?怪了,明明自己過去曾中彈過好幾次,無論是子彈的沖擊、重量、威力,以及疼痛都瞭若指掌——本該是如此的。

可是現在不一樣。每顆子彈強烈到令他難以招架,沖擊直達身體各部,使他幾乎喪失思考能力和感情。奇怪,明顯不太對勁,尤其是如今這股從胸口擴散出來,彷佛要將全身血肉骨頭都焚燒殆盡的感覺又是怎麼回事?

被槍林彈雨洗禮的加魯爾想逃走,努力想從師團兵、中尉、下士身邊逃走,但是卻跑不動,拖著腳緩緩前進已是他的極限,一個失神就會跌倒在地,到時就真的玩完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這個的問題嗎?

胸口——這樣嗎。奧路瑪,另一顆心髒奧路瑪就在心髒的旁邊。無論原因是中尉的第一發子彈還是碎裂的肋骨,奧路瑪已經受損,所以才無法順利活化嗎。

什麼嘛。

真無趣。

這麼簡單。

加魯爾不曉得自己身上哪些部位吃了幾發子彈,傷勢多麼嚴重,只知道自己站不起來了。而當他往地面一倒,身體竟頓時變得輕松。

感覺就像要進入夢鄉前。記得有人說過,死亡與睡眠其實沒有多大差別,只是睡眠會醒來,死亡再也不會睜開眼。正可謂永恒的睡眠,無止盡的休息。

槍聲停止了。

換腳步聲傳來。

「中尉——」

「吉莉庸下

士,不用擔心。」

有人走了過來。

管他是誰,都已無所謂了。

累了。

仔細想起來,自己其實早就累了,很想休息。爺真是狡猾,早一步睡著了。不過沒辦法,畢竟他年紀大了。如今,自己應該可以和他一樣了。

就在這休息吧。

「加魯爾•柏伊德。」

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不回答。

拜托讓我睡吧。

這口呼吸大概是最後了。

只要吸氣,再吐氣,就能讓一切都結束。

啊,好舒爽。

難得能夠這麼舒爽。

——不行……!

吵死了。

拜托住嘴。

就差一點了啊。

——怎麼可以死……!

艾露希。

你為何要喊那麼大聲妨礙我?


好煩,真的好煩,明明不懂我的心情,明明什麼都不知道。

要戰斗很簡單。

只需要戰斗,把敵人殺死的話。

我辦得到。

當然辦得到。

「——中尉……!」

「什——」

「嗚哇!」

「你這怪物……!」

煩耶,吵死人了,哪用得著開口。怪物,對啦,修特爾跋就是怪物。至少畏懼修特爾跋的帝國兵們是這麼稱呼的。全身活化後會變得如何?修特爾呈暗紫色,因此整個身體,甚至連眼白都會染上這種顏色。再加上,特別粗的修特爾流通管會呈黑色網狀,體毛更會盡數豎起。看上去的確像怪物吧。

居斯特中尉。

你的反應又是如何?

一雙眼睜得開開,但還是舉著手槍嗎?真有你的——中尉毫不猶豫就開槍,從手槍內射出的子彈命中額頭,眉間偏上一點的部位,著實命中了。

不過,子彈只有陷進頭蓋骨里,沒能讓你看到腦漿噴出的樣子真抱歉啊。你看到以後肯定會松了口氣,然後擔心你而大叫的下士也能放心吧?可惜結果不是這樣啊。

我當然知道。

中尉,只要殺了你就好。這場戰斗就會結束。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擒賊先擒王,你肯定清楚這條戰斗要訣,也試著這麼做,但卻沒能成功,真是可惜呀。

你沒有錯,誰都沒有錯。硬要說的話,大概是運氣吧?你太不走運了。現在只能殺了你來讓戰斗結束,沒別的辦法。

這是場戰斗,管他是誰挑起的,總之要讓它結束。

手往前伸——

中尉打算護住身體,用他拿著手槍的右手,那就把右手折斷吧。只需抓住,一凹,如此即可。中尉,現在就算是你,也會痛得「嘎……」表情扭曲吧。只要不是怪物,沒有人會在被折斷慣用手後還能若無其事。

接下來只需摑住脖子就好。修特爾跋一旦用力,輕輕松松便能粉碎人類脖子的骨頭。

中尉,你雖然年輕卻很優秀,如果戰場上有大量像你這樣的指揮官,肯定會相當棘手。不過,你是人類,終究是個人類。這脖子有夠柔軟,跟過去捏碎的那些士兵脖子相同。

幾人,幾十人,幾百人,或許還有更多。打從五歲上戰場以來,我就是這樣殺人的。可是不管我再怎麼殺,你們死了多少人,還是一直進攻。每次都一樣,殺得沒完沒了,戰爭一直持續下去。就算我殺了再多人,你們死了再多人都一樣,好像沒有一點意義。我殺,你們死,依然沒得到渴望的勝利。

然後,就這樣結束了。

修特爾跋幾乎被趕盡殺絕,伊修特爾也被奪走。

明明我殺了,用這雙手親自殺了那麼多人,果然還是沒用。豈止如此——

人死了。我殺了數都數不清的帝國士兵,結果還是輸了戰爭,那我到底為了什麼殺人?殺再多還是輸,那麼假如我一人都沒殺,大概也照樣輸吧。我什麼都沒得到,除了他們的死,以及我殺死無數人的事實理所當然殘存到現在。

所以我才決定不再殺人。

不——

我已經誰都不想殺了。

加魯爾放開摑住居斯特中尉脖子的右手。吉莉庸下士瞬間就上前撲倒中尉,同時將步槍槍口對准加魯爾的喉頭開火。加魯爾稍稍側身,但沒能完全閃過子彈,脖子左側硬是被削掉一塊。

下士是名高超的射手,從退殼、裝填下一發子彈到瞄准目標的動作順暢又迅速無比。眼看其他士兵都還在手忙腳亂,唯有下士一人不間斷地連續開槍。即使加魯爾正在逃跑,追趕在後的下士也沒怎麼射偏,平均兩槍能射中一槍。

「下士!夠了!回來……!」

要是中尉沒下這道命令,恐怕加魯爾已經被解決了。看樣子多虧自己不殺中尉,此時才會反被中尉拯救。假如剛才直接扭斷中尉的脖子殺死他,結果又會如何?大概會在那之後精疲力盡,遭到下士和中尉的部下們射殺吧。再說,其實自己根本沒有殺中尉的必要性和理由,也不會產生任何意義。

沒殺他真是太好了。

加魯爾打從心底這麼認為。

看樣子不用殺人了。這樣最好,心滿意足了。再來只剩——

大概是去找出艾露希,和她道別吧。要是一聲不響地離開,艾露希或許會十分在意。其實加魯爾怎樣都好,不過都最後了,這點小事倒不算什麼。反正沒其他事做,也想不到該做什麼。真要說起來,加魯爾•柏伊德原本就一無所有。

柏伊德——這個詞的意思似乎就是「虛無」。是爺想出的假名,柏伊德父子。爺曾笑著問過,柏兒呀,老骨頭都這把歲數了,看起來還像柏兒的爸爸嗎?當時他笑臉常開。可是還居住在伊修特爾時,加魯爾記得爺好像從沒笑過,等到剩他們兩人浪跡天涯後,爺才開始變得會笑。當時自己問爺有什麼好笑的,結果反倒被問柏兒,那你沒什麼好笑的嗎?

加魯爾已想不起父母兄弟姊妹的事,滿腦子只剩瓦德和爺。父母離加魯爾最遙遠,並沒有一起戰斗過,只記得他們趾高氣昂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自己老是得抬頭看他們,一點都不瞭解他們的事。兄弟姊妹則是陸續死去,所有人都死了,最後連瓦德和爺也是。

「我也馬上……要死了吧……」

明明如此,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在走?在跑?

不曉得。乾脆停下來如何?反正血都停不下來,全身冷冰冰,冰到根本分辨不出身體是重還是輕。

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還是說這就是疼痛?自己早已處在疼痛當中?

自己到底想往哪里去?

想追求什麼,尋找什麼?

這里又是哪里?

加魯爾停了下來。

人來人往,嘴里不知在喊什麼。火舌四起,濃煙流竄,火粉飄揚,簡直如同過去曾見過的那火焰少女。

「加魯爾……!」

當加魯爾打算轉身,雙腳突然不聽使喚。也罷,不需再硬撐下去了,乖乖倒地吧。就算眼睛忍不住跟著閉上也是莫可奈何,要再張開眼皮好辛苦啊,乾脆就這樣吧——明明這麼心想,身子卻突然被拉了一把。

好像是被抱起來,躺在大腿上摟住身體了。

「加魯爾!振作啊加魯爾!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怎麼可以……!」

「就算你跟我說……」

不愧是艾露希,就會說些好笑的話……這樣啊,爺,我懂了,這就是「好笑」嗎?要是我能笑的話,或許已經笑了,但現在好像笑不出來呀。

「……其他人呢?」

「拿、拿達托先生說要回雷托村看看!德魯西先生他們……沒有跟我仔細說,只說要先找地方躲起來。」

「……這樣啊。」

太好了,那些人都沒死呢。這不正是你的心願嗎。

「那我就……」

「就、就什麼啦加魯爾?等等!不行啦!」

別拍我啦,痛是不痛,但別再留我了,一直停在這也很累耶。

還是她是想聽他好好說聲再見?對啊,現在一想起來,自己的目的就是這個。

只能稍微睜開眼皮,這已經是極限了。看不清艾露希的臉,模模糊糊,連那對深藍色的眼睛也一樣。

「……艾露希。」

「是!?」

「……總覺得……能見到你……真好……」

「我、我也是!不過你、你怎麼突然說這個?」

「……已經……說不出了……所以……最後……」

「唉呦!怎麼可以說最後啦!不行!絕對不可以!加魯爾,我——」

「……少為難……我啦……」

「不、不行!真的不行啦加魯爾!眼睛、請把眼睛睜開!聽聲音、聽我講話的聲音!要、要努力,撐住就對了!只要認為自己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死,一定、絕對能活……加魯爾?欸加魯爾?請你回答我,拜托、不要、你不能死、不然我……怎麼可以……不要死、不要丟下我啊加魯爾——!」

曾幾何時,加魯爾已墮入只剩聲音的黑暗中。還聽得到她的聲音,但也就如此而已,除了聲音以外沒有其他東西。

然後突然被拉了上去。

加魯爾睜開眼,先是看到白金色,接著是深藍色的耀眼光芒。

「露希艾……」

「是我,你這傻瓜。」

露希艾輕撫加魯爾的臉頰。

有什麼事——加魯爾知道除了問以外,自己什麼都做不到,不過就算開了口,也不曉得聲音有沒有出來。

「加魯爾,你快死了,而且你也想死呢。」

「……嗯。」

「艾露希不希望看到這個結果。」

「……沒……法……啊。」

「的確,你沒有辦法。不過呢,我倒是有個辦法。」

「……有……辦法……?」

「艾露希不是只會一種魔法嗎?我也只會一種。」

「魔……法……」

「而且我這種魔法只能用一次,對一個人用。雖然我很猶豫該不該用在你身上,但時間好像也不夠了,何況加魯爾,其實你不想死對吧?想繼續活下去對吧?」

「……嗯。」

等到絞盡力氣點了頭後,加魯爾才終于明白——是嗎,原來自己並不想死,想繼續活下去嗎?

「回答得好。」露希艾聽了輕輕一笑。

「我現在要施展魔法。這是種過去的魔法使常用來對自己決意要傾囊相授的弟子下的詛咒魔法。簡單說的話,就是你的命會變成我——不對,變成艾露希的。若說得更仔細點,艾露希一死,你也會跟著死;不過只要艾露希沒死,你就不會死,也死不了。」

怎樣都好,快點施展啊——加魯爾本想這麼說,結果決定放棄。力氣已剩不多,不能再浪費了。露希艾繼續輕聲說下去:

「偉大的魔法使會對弟子下詛咒,並要弟子想辦法解除。當詛咒解除的瞬間,魔法使便會死亡,弟子也才能重新拿回自己的命。但另有一種說法,這種魔法其實是主人用來施加在仆人身上,奪走仆人的生命以求自身安全。畢竟要是主人一死,仆人也會喪命,所以仆人只得挺身保護主人。也因為如此,這種魔法也被稱為——魔法。所謂『我的』,就是『從仆』的意思。加魯爾,你從今以後將會成為艾露希的從仆喔。」

「咦……」

「你沒得選擇,也抗拒不了,沒錯吧。現在我要施展魔法了——」

本來露希艾說起話就比艾露希更低沉。不過,如今她用一股更低沉,宛如巨浪重重拍打的聲音詠唱。

「吾喚汝——汝為超越,為至尊,為叛逆,為睥睨,為君臨。偉大神靈,吾于此喚汝蘇醒。

涅海姆琳 愛聶盧謬露

庫魯梅盧奧姆 芙路克雷穆尼托斯

卡里烏盧布里布羅姆南 瑪尼弗雷克托拉希奇

瑟連杜拉 尼魯艾路納盧幕雷利露托亞雷姆

吾以汝堅固不摧的無二尊名,循永不可棄之盟約起誓。

吾為知曉汝之人。

奉汝之所欲,應吾之所求。

鍾愛之席絲緹奧羅密歐。

應吾呼應,于此現靈。」

嘴被堵上了。

唇對唇。

某種又軟又濕的東西爬進加魯爾口中。

她在干什麼……?

誰知道呢——

根本什麼都搞不懂了。

露希艾在從加魯爾里面出去之後,「這件事——」這麼開口。

「別讓艾露希知道。你得和我約好,絕不能違背諾言。」

一瞬之間,好像看到一名女子的身影。

加魯爾不認識她。這名穿著奇特外觀的白衣,頭發則和艾露希一樣黝黑的女子似乎對加魯爾做了什麼。她將雙手刺進加魯爾體內,抓住某種東西取出,奪走。隨後加魯爾再度墮入黑暗。剛剛還以為死亡和睡眠差不多,原來根本是騙人的。加魯爾如今清楚自己並非要死,而只是想睡。等到再度張開眼,肯定能看到艾露希……



鐵拔拉斯•英普路中校拼過頭了,恐怕是被逼急了吧?在駐地內消滅完叛亂軍的主力部隊後,他繼續指揮部隊,甚至親率一個小隊鎮壓暴徒,大概是想表現得華麗一點。加上他實際站上前線後意外發現成效不錯,或許才會拼成這樣。

當主力部隊潰散後,叛亂軍的動作明顯變得四分五裂,只靠半分隊就能輕易各個擊破,使得中校掉以輕心起來。中校的小隊原本在奴隸市場上射殺那群暴動的奴隸,但途中中校為了追趕逃跑的奴隸,帶著半分隊就往小巷里沖,結果遭到暴徒們埋伏。

情況可說窮途末路,但由于後來湊巧碰上亞雷安•居斯特的小隊,才讓中校得以免于和部下一樣被暴徒毆死的下場——話雖如此,中校的幸運也就到這為止。

原來其中一名暴徒竟持有槍,而且還是從警衛隊員身上搶來的步槍。那名暴徒對中校開槍,射穿中校胸口。盡管當亞雷安趕過來時還有呼吸,卻已經是回天乏術的狀態了。

亞雷安在和伊夏露第•吉莉庸下士一同驅逐完暴徒後,在中校身旁跪了下來,周遭中校的部下們全都沒了呼吸。

「我很抱歉,中校,請問您還有什麼話想說嗎?」

「……中尉……」

「在。」

「……你這小子……為何……射我——」

「我確實收到了。」

亞雷安的右手正由三角巾吊著。被那只怪物折斷的右手大概好一陣子動彈不得,左手拿著的手槍充其量只能用來護身。

只不過,其實亞雷安的左手與右手同樣靈活,握力也幾乎沒差。這並非與生俱來,而是靠後天鍛煉之賜。

「下官由衷敬佩中校做出特意將暴徒引入駐地,以求一舉殲滅的大膽決斷。若中校您希望如此,請恕不才亞雷安•居斯特斗膽,就此接下指揮權以示擔當,請您安心地去吧。」

亞雷安站起身來後,吉莉庸下士伸手摸了中校頸動脈,確認他的死亡。

「英普路中校英勇殉職。想必警衛隊的指揮系統將陷入一團混亂。」

「你說得對,下士,中校臨終前同樣心懸此事,于是暫時將柯盧塔波市警衛隊的指揮權轉交給我。」

亞雷安低頭望向已無法再度開口的中校。

「中校乃帝國軍人之楷模,我們不得不遵循他的遺志。總之我們先往市政廳前進,同時沿途集合警衛隊的隊員吧。」

「遵命!」下士迅速舉手刀貼胸,其他部下們慢了半拍才跟著敬禮。

「我的祖母是二等種亞人。」

亞雷安看著部下們開口說。

「我想各位都知道,若家族三代之內含有二等種以下的亞人,便無法接受我帝國的真人認定。若身份不是真人,連踏入第一帝都都不被允許,也無法擔任將官職位。」

部下們不知是對亞雷安突然開始說起這理所當然的常識感到困惑。或者說,他們本來認為亞雷安是持有真人資格,也就是體內沒混有亞人的血,被視為純血種的人類,所以聽到事實並非如此才會嚇到吧?

扣除出生在真人都市第一帝都的人以外,純血種的人類其實少之又少。即使不像吉莉庸下士這種從外貌特徵一眼就看得出,但亞雷安小隊里的成員多半都是亞人——體內流著被認為不及人類、次于人類的亞人之血。

甚至連不幸戰死的鐵拔拉斯•英普路中校也不例外。根據亞雷安的調查,中校的母親是二等種亞人。假如中校生前有強力靠山在帝國軍上層,恐怕接下來會特別晉升一階,以上校身份享有鳴槍禮送葬的尊榮,但也僅止于此,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晉升到少將之上。就算再怎麼為帝國賣命,也只能在高聳厚實的城牆外望著廣大無邊的第一帝都。

據說第一帝都內有世上一切,沒有在那里找不到的東西。全世界的財富都集中在內,由真人們獨占著。第一帝都當中既安全、富含文化氣息、生活物質受保障、每個居民都有權享用最先端的醫療技術,聽說里面活過百歲以上的真人並不稀奇。

「我與各位一樣,會完成身為帝國軍人的職責,想必帝國日後終將回報我們——往市政廳前進吧。」

吉莉庸下士以及所有部下們再次敬了禮,亞雷安視線望向下士,點頭回禮。差點又要咳出來,不過他硬吞了下去,開始往前走。

家族三代之內含有二等種以下的亞人,便無法接受真人認定。可是其實有個漏洞,算是公認的秘密——就任騎士。既然負責侍奉位居真人頂點的皇帝,騎士們也當然都得是真人,法律明文記載著——騎士必為真人,其家族亦然。

只要能走上騎士這條路,便能踏上那隱形的階梯。

亞雷安打算爬上階梯,也有著不得不往上爬的理由。時間不等人,他得快點才行。



離開柯盧塔波後越往西走,看到的是群山蓊郁,山谷間涓涓細流,大概沒多久便能走到大河邊吧。到時只要沿著大河前進,定能抵達城市。

「加魯爾!加魯爾!」

聽到呼喊聲後回頭一望,看到艾露希蹲在草叢前。由于加魯爾原本的外套髒到怎麼洗都洗不乾淨,所以已經丟了,如今只穿著一件黑衣



「你在做什麼?」

「這里,請你來這里。」

看到艾露希不停招手,莫可奈何的加魯爾只能走過去。

「什麼啊?」

「你看這里,這里啊。」

「就在那邊。」艾露希指著草叢下方,一條細長的棕色生物身體盤成漩渦狀,同時舌頭吐個不停。

「是蛇呢。」

「是呀,蛇先生。」

艾露希把頭低到下巴都夾進雙膝間,瞪大雙眼看得入神。

「……所以呢?怎樣?」

「什麼怎樣?是蛇先生耶?」

「是要我把它抓來吃嗎?」

「你為什麼這麼想?你不用抓,我們也不吃它,何況肚子又不餓。」

「那你想怎樣?」

「我只是看到蛇先生,然後……」

艾露希說到一半,突然「不跟你說了啦!」氣沖沖地繼續往前走。奇怪,她到底在搞什麼啊?

加魯爾默默看著艾露希逐漸遠去的背影好一陣子。

突然間,視野內一角有種黃色的東西吸引了加魯爾的視線。他走到左前方一塊還算寬敞,日光充足的地方。

「——咦?不見了!加魯爾!你去哪里了啊加魯爾!」

當加魯爾沒有出聲而直接走回去,眼眶泛淚的艾露希哭喊:

「你明明在嘛!」

「我是在啊。」

「請你不要一聲不響就不見人影!我會擔心!」

我沒弱到需要艾露希你來擔心——加魯爾猶豫自己該不該這樣回答,畢竟自己曾一度在她面前差點喪命,或許沒資格說呢。

盡管不清楚那個魔法發揮了什麼功效,又造成什麼結果,總之當時加魯爾平安無事,醒過來時身上一點傷都沒有,而艾露希也在身旁。

據艾露希所說,當時她的頭突然昏昏沉沉,就那樣暈了過去。等到再度睜開眼時加魯爾就倒在面前,可是身上的傷完全治好,讓她終于松了口氣。但由于不能繼續待在原地,于是把加魯爾搬進沒有人靠近的小巷中,並摟著加魯爾觀察狀況或出聲呼喊,最後加魯爾才突然睜開了眼。

盡管當時騷動已逐漸平息,兩人仍然不該繼續留在柯盧塔波。于是他們出了城,不走大路,只決定總之先往西走。

加魯爾伸出手,在艾露希的黑發上插上一朵黃花,就開在剛才那塊寬敞的地方。

艾露希用指尖輕撫黃花花瓣。

「這是……?」

「就,長在那邊的。」

加魯爾說完自己皺起眉頭感到納悶。就算花長在那邊又怎樣?自己為何會把這朵花摘來?加魯爾沉思一會,仍想不透自己這麼做的用意何在。

艾露希低著頭,表情揪成一團,臉更是紅到耳根去了。是因為天氣太熱?可是直到剛才她都沒事啊?艾露希用雙手遮住紅通通的臉,鞠了一躬。

「謝謝你……」

加魯爾本來想回「沒什麼」,但遲疑半刻後只回答「嗯」。

艾露希仍低著頭,似乎不打算抬起來。

「那個,我……」

「嗯?」

「覺得自己實在……什麼都不懂。明明不懂,又愚笨,我還是想救人……可是我卻沒有足以救他們的力量和智慧——」

「救人這回事啊。」

加魯爾稍稍低下頭,眨了眨眼。

「肯定不是那麼簡單喔。」

「的確……是呢。」

「甚至該說很難吧。」

「真的……就像你說的。因為我不知道就那樣和拿達托先生、德魯西先生他們道別對不對,最後也沒能夠再見到恰奇們。」

「我覺得至少比死掉好了。」

「……我也想這麼認為。」

艾露希慢慢從臉上放開雙手,緊閉嘴唇往上抬頭,似乎是在強忍淚水,不知是為什麼哭?加魯爾歎了口氣,胸口莫名郁悶,可能是受到艾露希快掉下淚水的影響吧。或許正因為不希望艾露希哭,加魯爾才會感到如此難受。這時,艾露希擤了擤鼻子說:

「——雖然人終究會死,但是不管殺人還是被殺,一定都是錯的……應該有其他方法能讓大家都不那麼做,但我卻不知道,也沒有任何頭緒。假如我再仔細思考,再過一段時間的話……是不是就能找出好方法了呢?」

「誰曉得呢。」

加魯爾繼續接著說「只不過」。因為感覺只講一句「誰曉得」就打住,又會害艾露希哭了——自己不想讓她哭,無論如何。

「只要活下去,不就能繼續思考了嗎。」

艾露希的深藍雙眼直直注視著加魯爾,眼眶中開始泛淚。自己究竟該怎麼做,才能不讓那滴淚掉下來?

假如只需挺身戰斗去排除敵人,那再簡單不過。然而,加魯爾明白做這種事也毫無意義。盡管戰敗的修特爾跋失去了一切,獲勝的帝國同樣飽嘗痛苦。爺在戰敗後變得會笑,相較之下打勝仗的帝國士兵們今日也不知命喪何方。

戰爭後,瓦德死了,伙伴們死了,敵人死了,最後連爺都死了,逝去的人就像跑馬燈般掠過腦海。加魯爾過去親手殺死許多人,其中仍隱約記得幾個人的臉。五人、十人、二十人,或者更多。明明自己殺了那麼多人,到頭來又得到什麼?

「我是不太清楚啦——」

沒有。

什麼都沒得到。

不再開殺戒,不想再殺任何人——既然連自己這個殺人凶手都變得會這麼想,實在很難說過去那些人的死有任何意義。

「那叫什麼來著……『要勇于挑戰困難』嗎?也是死了就辦不到啊。所以說,千萬不能死——艾露希的這個想法並不奇怪喔,至少我認為沒錯。」

艾露希聽完雙手按在胸前,緩緩呼了口氣。只見她眯起眼,一排從彎成月牙的嘴唇縫隙間露出的雪白牙齒,宛如自云間照進的太陽光般耀眼。

「謝謝你,加魯爾。」

「嗯。」

「我有精神了!」

「那就……好了呢。」

「是呀!」

感覺艾露希不知為何格外耀眼的加魯爾無法直視,只得把頭撇向一旁。側眼瞄過去,她臉上仍掛著笑容。加魯爾對她伸出右手——流過無數鮮血,奪走無數人命的這只手能做到什麼,加魯爾還不清楚。不清楚的事實在太多了。

「走吧,艾露希。」

不過只要活下去,就能繼續思考。

不論最終能否得出答案,至少能去尋找。

「和我一起去第二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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