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5)

蘇陽冷冷地看了那警察一眼,“你難道不想那小靈魂安息,而是讓它永遠都沉墜在暗無天日的井里,永世得不到解脫?”

警察頓時語塞。“那你等一下,我去請示一下上級。”

蘇陽歎了一口氣,典型的中國官僚作風。“不用了。”他疲憊地制止了警察的呼叫,“我下井去撈吧。”

“你?”警察驚異地看著蘇陽,他越來越覺得蘇陽像是一個魔鬼。“難道他真的被鬼附身了?”警察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蘇陽再不多言語,他走到前院,俯身去看水井。午後的陽光有點溫熱,但井台上卻依然一片冰冷,蘇陽甚至可以感覺到一股寒氣自井底直透骨頭。井底波紋不興,仿佛是一只看透世事滄桑的冷眼,清晰地倒映出蘇陽慘白的臉。

蘇陽試了試井繩,還很結實,足夠承載起一個人的重量。他將上衣脫掉,再把井繩綁在身上,對旁邊呆立的警察和劉長格等一干人點了點頭。那些人恍然醒悟了過來,慌忙上前幫忙,抓住井繩,將蘇陽一點一點地放入井下。

水井大概有四五米深。蘇陽很快地臨界水面。他感覺到一陣陣的冷氣自腳底直抵腦門兒,整個大腦開始嗡嗡作響。他咬了咬牙,沖上面的人吼道:“繼續放。”

蘇陽的身體一碰到井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那不單是水的冰冷,而是他很明顯地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在拉著他的身體下墜。他緊緊地抓住井繩,長出了一口氣,竭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一點一點將身體放入水中。

井水不算太深,但底下是厚厚的泥沙。蘇陽站在齊腰深的水底,用腳趾撥弄著泥沙,感應著有什麼異常的地方。但令他失望的是,什麼都沒有。他只聽到自己牙齒“咯咯咯”響的聲音。另外,他越來越覺得身體有一種不平衡,仿佛真的有什麼東西在推搡著他,或是拉扯著他。終于他控制不住身體的重心,整個人跌入水中。

腦袋浸到冰冷的水,蘇陽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蘇陽索性屏住呼吸,潛在水中,伸手探摸了起來。也許是經年水泡的緣故,井壁滑滑溜溜的,摸在手中,有一種異樣的難受,就像怕蛇的人抓著一條蛇似的。突然間,蘇陽感到手底一沉,似乎有某個東西抓著他的手臂。他心頭一驚,下意識地張嘴想要呼叫,卻咕嚕地灌進了一大口水。那水有著說不出的腥臭,他的胃頓時翻江倒海了起來。

蘇陽強忍住心頭的難受,使盡全力地一拉,“嘩啦”一聲,他一下子撞到了井壁的另外一角,頭也從水中拔了出來。及至他看到手上抓著的東西時,一聲尖叫,忙不迭地將其甩開——那竟然是一只小孩的手臂,似乎剛自軀體上掙裂開來,骨節處血肉模糊,但奇怪的是又沒有任何一滴血。

一刹那的時候,蘇陽仿佛聽到一陣嬰兒的哭聲,又似是笑聲,磔磔的怪聲,在井壁邊緣撞擊開,產生無數的回音,聽在人的耳朵里,像針紮似的,瘆得慌。蘇陽慌亂地搖了搖繩子,示意頂上的人將自己拉起來。

在身體剛剛脫離井水時,蘇陽突然聽到一聲很低沉的歎息,熟悉的歎息。那是在朱素家聽過的歎息。蘇陽猛地一激靈,他沖上面大喊道:“把我放回去!”

井水的冰冷很快就又淹到蘇陽的腰。他緊閉著雙唇,深呼吸了一下,重新將自己探入水中,手在井底下摸索著。很快,他就摸到了一只細細的手,這次那手沒有任何的用力,蘇陽很輕易地將它抓了起來,然後冒出水面。果然還是那只嬰兒的手。上面的人大概也見到了,放下了一只水桶。

蘇陽把手臂放入桶中,水桶搖搖晃晃地被拉了上去。蘇陽重新閉上氣,潛入水中,雙手在井壁上摸索著。突然他的手指觸碰到一些像是水草般的東西。他稍微一用力,只覺得有一個東西從井壁的空隙中飛了出來。蘇陽將頭冒出水面,發現是一具缺了只手臂的嬰兒尸體,他抓的正是嬰兒的頭發。不可思議的是,那嬰兒在水井底下浸泡了這麼多年,竟然仿若新生,骨肉一點都沒有腐爛。蘇陽注意到四只圓睜著的眼睛鑲嵌在他的眼窩及額頭上,每一只眼中的表情都各不一樣,痛恨、憐憫、憤怒、微笑,奇怪地並列在了一起。

蘇陽默默地注視著嬰兒,心中竟然莫名地湧生起了一種欣喜之感,仿佛完成了一個使命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將嬰兒摟在懷里,示意著井繩將自己一點一點地拉離開冰冷的水域,重返于陽光底下。

井沿上所有的人看著那四眼嬰兒,臉上都流露出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神情。劉長格雙手護在心口上,喃喃道:“怎麼可能是這樣子的呢?”

蘇陽疲憊地癱倒在院子里的草地上,任溫暖的陽光將他緊緊地擁抱。他閉上眼睛,聽到心底隱隱有一個聲音在叫喚著:“回廣州吧,該回廣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