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日常的價值是非凡 表里「你的人生之所以存在的原因」

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1點10分

真是太令人失望了.伴隨著沮喪,我把往前探的頭縮了回來.

坐在新干線自由席上的我,被前座嘀嘀咕咕朗讀著的少年聲音所吸引,探頭確認那個聲音的主人是在朗讀給誰聽.結果真沒趣,是個妙齡少女.

看起來是個十七,八歲的女高中生,美麗的容貌與身上的一絲神秘性相呼應.雖然覺得似乎在哪里看過這張臉,但遺憾的是我記憶力並不太好.就我的職業來說,這似乎有點糟糕.

坐在她身旁朗讀繪本的少年看起來也是高中生,是個像在說「不必把一個人用細胞分裂來增加數量也能擁有四,五個女朋友」的中性面孔美少年.與其說是帥,用漂亮來形容或許會更貼切一些吧.情侶兩人雖然都打扮得整整齊齊,但總覺得哪里散發著不安定的氛圍.

老實說,這真是讓我幻滅.本以為既然念的是圖畫書,那麼對象不過是小學生才對.

我總認為,人類的「成長」到國中階段結束就停止了,成為高中生後就是「衰退」.

「你激動個什麼勁啊?」

和我同行的女孩在我鄰座眺望著窗外一望無際的海面,以冷冷的語氣對我的憤慨提出指責.

「沒什麼.」回答的同時,我再次發現她十三歲的側臉真是美極了.

對了,這麼晚才提起真是不好意思,我是個蘿莉控.

我不打算刻意隱瞞自己的性取向.隱瞞只會造成壓力的累積,對健康來說不是好事.

我以健康地生活為目標,我相信這麼做可以充實人生.

所以我不太說謊,也不讓欲望過度膨脹.而和喜好無關,我因為體質的關系不太能喝酒,這反倒也正合我意.

或許是因為我這種個性,和我合得來的朋友不是蘿莉控就是犯罪者,這讓我很困擾.不過根據我身旁女孩的說法「身為蘿莉控本身就是一種犯罪吧?」我是認為,這根本就是一種出于偏見與誤解的言論.這再說下去話會更長,就到此為止好了.

雖然有些沮喪,但我仍將心思挪回原本的工作,繼續翻閱攤在大腿上的文庫本.作為工作展開前對調查對象所需要的預備知識,我姑且取來一本對方的著作來拜讀.然而,文章的內容和我心中所想像的小說天差地遠.描寫無謂地拐彎抹角的文體,不知是刻意或原本就是如此的錯誤文法,就連登場人物也淨是些腦袋的發條上得過頭,把腦子都給搞壞了的家伙.

這反倒讓我佩服起來了,真虧他能用這種作品出道.出版社的勇氣也值得乾一杯.

稍微做了些身家調查,得知作者的年齡今年大約二十一歲,名字叫橘川英次——當然,這是筆名.關于真實姓名……基于保密義務就不公開了.

不過,這本書還真難看啊.開頭的二十幾頁在某種意義上還能說有新鮮感,但是到中盤之後老實說已經膩了.這會不會和我平常並沒有什麼讀書習慣有關呢?

新干線也是好久沒搭了,總覺得心靜不下來.

坐在我鄰座的她似乎看膩窗外的景色而鼓起臉頰抱怨「好無聊」,接著對我下指令:「路易吉,去買飲料給我喝.」被她叫做路易吉的我默默地起身,在位于車廂通道的販賣機購得冰涼的綠茶,然後繞過等廁所的上班族與帶著小孩(是男孩,真遺憾)的母親,回到座位,將「Touki」要的飲料遞給她.Touki滿意地「嗯嗯」點頭,扳起綠茶易開罐的拉環.我看著不由得擔心起她長長的指甲會不會因此斷掉.

這個時候,「Touki」可以寫做「桃姬」或「陶器」.她的本名雖然是「桃子」,但我半揶揄地把她捧為公主,所以就叫她桃姬.她今年十三歲,本來是該上國中的年紀,但因為一些個人因素而拒絕參加這項義務教育.我雖是她的代理監護人,但立場並非養親.因為比起女兒,我更想用戀人的角度來看待她.

Touki知道我是蘿莉控,有時我也會覺得她巧妙地利用了我這份情感.不過以她保存期限只剩三年的立場來說,我倒是非常歡迎她以這種方式有效活用自己的容貌.畢竟我一向都不太能理解那種因為餐具很漂亮所以只擺著當裝飾品的那種心態.

喝過飲料的Touki才安分了一會兒就開始跳上跳下.她脫下腳上的涼鞋,跪坐在座位上挺起身子往前面的座位探了過去,接著以夾帶惡作劇的口吻說:

「喂喂,我說你啊,你殺過人對吧?而且老實說還不少吧?」

Touki向坐在前座的女孩搭話.唉,又來了嗎——我不禁長歎一聲.

因為Touki跪坐在椅子上向那女孩搭話,所以從我的座位看不見那位女高中生的表情.不過,對方應該會做出不耐煩的反應吧.身為監護人的我不處理可不行.與其說是照顧她,還不如說Touki很需要被管教.

對我來說,比起女高中生,我更想關注一下後座的小友友(俗氣粗框眼鏡優秀青年風格)和小美美(因為從一開始就怒火中燒,所以不知道是不是除了生氣的表情之外其他都好的女孩)的情侶吵架.目前感覺小友友正因小美美支離破碎的「我受傷了!全部都受傷了!」攻擊而屈居劣勢.我因為工作的關系,揍觸這種伴侶爭吵場面的機會雖然不少,不過通常都是委托者單方面說個不停就是了.而且像這樣直接處于正面對決的現場,也算是違反規定.

「喂喂喂,不要探頭到人家那里去,回來.真是抱歉.」

我抱住Touki的上半身把她拉回我旁邊的座位.「你干嘛啦?」 Touki皺著眉頭抱怨,前座的少年則一臉驚愕,而老女人……不,少女毫無反應.不管她,事件到此為止.

「真是的……我不擅長處理糾紛,所以拜托你別自己把手探進火堆里.」

Touki「哼」地一聲,對我的說詞嗤之以鼻:

「還不都是因為路易吉不陪我,害我很無聊.」

「你希望我陪你嗎?」說著令人不舒服的話語,但我的語氣卻帶著雀躍.

「唔~還是算了.因為路易吉總是動不動就開始向我求愛.」

「我焦急啊.」因為你一天一天地成長,很快就會到達「頂點」了啊.

我期待在那之前來一場甜美的夢,這可是身為人(寫成「人」,讀做「我」)再自然不過的反應了.

「我啊,唯一沒能看出的,就是路易吉先生竟然是這種人.」

「因為我在你察覺之前就先做出宣言了嘛.」

「噢,的確是如此……」

像在回顧往日舊事似地,Touki轉頭向窗外遠眺.

「路易吉這副德行居然還能有朋友,還真令人驚訝呢.」

「就是說啊.」我像不干己事似地深感同意.

不過,關于前座那個歐巴桑……更正,關于那個女孩.

如果Touki的直覺給她那種評價,那麼這恐怕是真的——我在心中這麼想.

Touki總是能不經任何過程就看穿人的本性.她擁有這種能力.

雖然能當個偵探,不過當不成推理小說的主角吧.

算了,反正那種高齡的女高中生,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我沉沉地靠在椅子上,豎耳傾聽小友友和小美美的進展.

……小美美正向小友友索取慰問金.她宣稱因為療傷需要時間,如果去打工會分心而達不到療傷效果,所以為了療傷期間有錢可用,小友友必須就傷害她的部分支付賠償金.以上.

小美美!你啊,有資格在這本小說里登場耶!

另外,小友友,你不會回嘴嗎?與其說是不會說NO的日本人,不如說你更像啞巴.

果然如此啊.一般來說,男性在得知戀人外遇的時候,首先大多是要求分手;但女性則多有趁機提出額外請求的傾向.女性那一方總是比較堅強啊.

這麼說或許有點怪,不過男性那一方感覺才像女的.

我也多少開始能理解,為什麼來委托調查另一半外遇的幾乎都是女性了.

……噢,都還沒提到呢,真不好意思,我的名字是花咲太郎.

今天也是為了工作出差前往某旅館.

我的專長是調查外遇和尋找動物,是個不喜歡遭遇殺人犯的,個性和平的偵探.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2點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嗯考這種過程是我的癖好.

大約二十年前,在與當時小腹還不顯眼的妻子舉辦結婚典禮時也是,我也淨是在思考自己為什麼會打扮得這麼隆重又坐在最顯眼的位子上.因為整顆腦袋都在想這件事,從旁看來,我的臉部表情就像全被丟進了思考之海中,婚禮主持人還因此揶揄我是不是正沉浸在幸福的感覺里而無法自拔.妻子早已經知道我有這種思考癖,不禁對主持人的話語嗤嗤發笑.當時我得出的結論,是因為自己愛上了身旁的女子,所以才和她結了婚.但接著又思考起自己為什麼會愛上她——把人生從頭溫習,包含在自己五歲時就已經過世的祖母在內,全家人就這樣在我的腦袋里全部登場了一遍.我想,應該是因為坐在這個可喜可賀的座位上,所以才連腦子也歡樂了起來吧.

這個世界雖然總把結果看成一切,但這並不代表過程就毫無價值.我個人認為,沒有什麼事能比回顧一件事情之所以走到這個地步的經緯來得更有趣.不過不知道這能不能被歸類為嗜好的一種就是了.不管是別人或自己,都能藉由回顧一件事情的過程吃驚地發現,自己毫不帶任何想法的行動都一一牽動與其他事物的因果關系,進而察覺人的一切行動都具有意義.

所以,我現在也一邊畏懼著門被敲響的聲音,一邊思考事情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只不過我平常那張老是在發呆的臉,現在正因為冷汗與緊張而悲慘地糾結成一團就是了.

獨自待在不是自己付的錢,幾乎可說是素昧平生的人的旅館房間里,外頭有人敲著門,不屬于我的手機也響個不停,而且地板上還有個裝滿大量現金的包包——處于這種一星期前的我根本無法想像的非日常午後並焦躁不已的時光,究竟能留下什麼意義呢?而又是什麼樣的行動重重累積的結果,才導致了眼前這種事態的發生?

雖然擔心被外面知道房間里有人,但我還是無法停下正勤于房間內徘徊的雙腿.踩著被拋在地板上的浴巾與男性衣物,時不時窺視一下床上手機的螢幕,試著在自己所能的范圍內探索,看會不會有什麼解決方案突然出現.然而,我現在所能的行動范圍實在過于狹小,根本無法擺脫站在原地發呆,靜觀其變的這種再一般不過的反應.分析至今為止的種種雖然是我的拿手絕活,但要將其應用到接下來該怎麼做,那就不是我擅長的領域了.回想起記憶中已經開始朦朧的求學過程,我總是勤于複習而疏于預習,一想至此,我不禁悲歎起自己的愚蠢.

原本的計劃並不是這樣.本來應該是打開房門從這個房間離去就好,但卻有個家伙突然現身嚷著「我把…………拿來了」,在門外糾纏不休,把我逼上無路可退的窘境.事情會變成這樣,只怕當初完全沒人想得到吧.住在這個「1701」號房的客人應該也同樣不想見到這種事態發生才對——我低頭看向腳邊包包中的大把鈔票,如此想像著.

外面那個人究竟是干什麼的?客房服務嗎?到底是誰叫他來的啊?啊,不過多半是這個房間的房客叫的吧.這里的房客到底是怎麼了呢?

手機的來電鈴聲響個不停,讓我既頭痛又想吐.雖然一度走近床邊想把手機關掉,但又因為擔心這個行動會播下更多可疑的種子,結果一直猶豫著究竟該不該伸出手.可是真的好吵啊,這音量也未免設定得太大聲了.這個房間的房客耳朵重聽嗎?

咒罵著自己又開始想起無關緊要事情的大腦,我塞住耳朵,逼自己把注意力從思考事情的過程中移開.重要的是現在,是自己毫無疑問必須前往的未來.

置身于預定狀況外,自己唯一能做的是……撿起裝了現金的包包離開這個房間.只有這樣而已.這就是極限了.雖不是最好的方法,而且也顧不到前來這個房間的目的,但這也沒辦法,我的腦細胞實在看不到前方的道路,找不出達成目標的方法.這很類似那種知道遙遠城鎮的車站名,但是叫你一個人搭車去的話根本就辦不到的狀況.虧我頭還長這麼大顆,真是太丟臉了.

而且照理來說,頭既然很大,那麼里面的空間應該也相當充足才對,但我卻連一點點冷靜思考的空間都擠不出來,里頭的空間實在都被浪費掉了.

可以的話,其實是想現在就把遺體帶走.我的視線瞄向關著門的盥洗室,但是想到搬運實在太引人注目,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是摺疊起來塞進包包里呢?雖然也這麼躊躇了一下,但就算把里面的錢都清出來也裝不下吧,我做出這個結論.而且就算要這麼做,時間也相當不足.

現在還是該暫時離開才是上策.就算發生「被發現」這種最糟的狀況,只要我不在現場,事情應

該還不至于變得太麻煩.

從半年前失去一名家人以來,我的人生就開始充滿了寂寥感.這就是所謂的家庭崩壞吧.不過我的思考能力因為正被恐怖緊逼,沒辦法好好地回顧這個過程.

總而言之,我以顫抖的右手拉起包包.不只是我的手,就連心情都被這個裝滿成捆紙幣的包包以重力往下拉扯.胃好痛.記得這個慢性疼痛是從今年三月左右開始的,當時家人都懷疑我罹患了胃潰瘍,但我卻因為懶得出門而沒去看醫生,現在想來更後悔了.我開始拖著在地板上的包包前進.

抽出這個房間的卡片鑰匙放進包包的側袋,接下來……接下來……接下來……

該住哪里去呢?雖然像只貓似地縮到了房間的角落,但是眼前這個房門被敲響的情況究竟該如何是好呢?畢竟就算現在這麼逃了,人生也會在不久的將來就劃下旬點吧.這個不安讓我的胃又開始一陣一陣地痛了起來.好想哭啊,我今年都五十三歲了耶.

背負超越胃痛或身體某處痙攣以上之不幸的那種表情,平常可是很難有機會體驗的.我一面對此感同身受,一面則想要哭喊:「現在到底是怎樣啦!」但就在這個瞬間——

視野一角,靠近眼球內側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雖然對此稍感畏懼,但我還是逼自己轉動脖子免得看丟了.白色.白色的生物.是貓.有一只貓從房間的窗戶外走過.

我像看見昆蟲的青蛙似地跳向窗邊,甚至都忘了要避免發出聲音.

打開生鏽似地難以推動的窗戶,把頭探向窗外.空氣的轉變讓我一瞬之間舒服了一點.

白色且尾巴很長的貓咪毫不畏懼十七層樓的高度,在窗外的牆緣上行走.那個寬度對貓來說雖然十分充裕,但對人來說,只夠背貼著牆踩在上面移動吧.

就是這個!現在的我沒有余力對這個靈光一閃提出質疑.手中好不容易漂來一根救命稻草,我自然是毫不猶豫地抓住稻草一起往水里跳.這是再自然不過的掙紮行為.

沒有時間猶豫了.我從肩膀先將上身探出窗外,再抓住窗框撐起身體打算鑽出去.然而看見腳下景色的瞬間,我不禁噫地慘叫了一聲,血液像變形蟲般從我的額頭往他處逃亡.嗡——耳鳴時的那種感覺在臉上擴散開來.意識遲遲不肯離開,讓我不得不持續面對眼前的這份恐怖,真是太討厭了.算了!就算和恐懼接吻也無所謂!我振作起抖個不停的腳跟,踏上窗沿將上半身完全探出窗外,接著雙手死命抓住打開的窗子,像在牆上爬行的蛇似地將整個身體往上提.雖然說行動慎重一點比較好,但我的腰在這個行動結束之前可能會先斷成三截.

「啊!」裝了現金的包包在途中卡到,朝房間內的窗戶正下方掉了下去.我的左手指尖空虛地抓著空氣,只能聽它碰咚一聲落在地上.想去取回包包,把腳往屋內縮,但或許是因為情緒產生動搖,手差點就從窗戶上松開了.「喔哇哇哇啊啊哇啊!噫…噫!噫…噫…噫!」我整個人以窗框為支點,姿勢變成了後背橋.

臉上的血色與汗水全力噴出,讓我的時間停止了一瞬間.擔心要是就這樣頭部向下掉到地面的壓力,讓我的肝都快要爆掉了.我真的快哭了.

和吐息的節奏不同,心髒像跑馬拉松沖在前頭般敲著激烈的撞鍾.這行動太輕率了.

這和跳過關閉的校門著地後偷跑進學校完全是兩回事啊.

要是亂動就會掉下去——「掉下去……會掉上去!」我像在唱獨角戲似地,慘叫聲接二連三地從口中漏出.已經無法回頭了.或者該說,就算回頭,也只會再次上演相同的狀況.我總這麼覺得.我做出判斷,現在還是只能死心放棄一切,以逃離這個房間為優先.現在也仍然敲著房門的那個聲響,正是促成我做出這個選擇的原因.

將命運握在滿是汗水的手里,我讓下半身也通過了窗戶.持續深呼吸.我慎重地將兩只腳踩在牆緣.因為手仍然抓著窗框,所以要是窗框就這麼啪嘰一聲從牆上松脫,我八成就會被當地的電台新聞報導成以大字型跳樓的自殺者吧.

這種事請恕我敬謝不敏.因為我期望的死因是老死或者是病死.

雖然一點也沒有那種心情,但還是想起小學時在打掃時間,緊貼在牆上玩忍者游戲的情景.為了緩和緊張感,我讓回憶繼續在腦中上映,同時祈禱著往事千萬別像走馬燈般加速起來.

安靜了一段時間的手機電子音又一次響了起來.真是煩死了.

每當帶著殘暑的秋風緩緩拂過我的頸後,雞皮疙瘩就像雛鳥般破殼而出.彷佛載著人的鴉群,想把我的手從窗緣帶往虛空.我咬著牙,硬是忍耐住這股恐懼.

提醒自己不要一直往腳下看,我面對正面的牆,開始思考要往左還是右走.不過話說州來,左邊是死路.這也當然啦,畢竟這個房間位于走廊底.然而,就像為了嘲笑故作慎重但其實只是因為沒有勇氣移動腳步的我似地,下一個問題朝我走了過來.

剛才那只貓在走到牆緣底之後再次折返來到我的腳下,叱責著要我遵守交通道德.

「不…不要強人所難啦!」自言自語同時兼任了慘叫.我今年五十三,而且還是極端運動不足外加懼高症及老煙槍,對一個身體年齡已經是老爺爺等級的中年人,要他在這種地方像貓一樣移動,根本就等于判他死刑.而那只貓現在就這樣從我的腳上踩了過去.

貓像要說「你這家伙搞啥啊」似地抬頭瞪著我,不慌不忙地提腳漫步.雖然很希望自己能有那種把它踢下去一游地獄的余力,但實際上我光吞口水看著它行動就已經是極限了.我緊張到似乎都忘了呼吸,嘴唇愈來愈沉重,鼓脹.

那只貓輕巧一跳,動作像在自家院子里玩高爾夫球般自然,跑進了我方才待的房間.

看見這副景象,我的肩頭終于大大放松.

也不知道為什麼,為了讓貓能夠繼續出入,我沒把窗戶關上.

大概是因為想起自己的兒子喜歡貓吧.

老實說,兒子成長的過程中,我這個當老爸的總是缺席.身為一個過著和家庭第一無緣的人生的父親,實在很難說自己了解兒子的一切.

但是,只有這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

而這也是每當想起自己兒子時必然伴隨而來的,仍在心上留著無法愈合傷痕的記憶.

兒子即使臥病在床,但直到最後也沒有吐露過一絲沮喪,就這樣度過了一生.這樣的他最後一刻的臉龐,在我腦海中蘇醒.

雖然眼球急速失去功能,牆壁的輪廓愈來愈模糊,但指尖的力量反而像受到指引似地集中在手腕.能動了.因驚恐而僵硬的下半身也「快點!快點!」地反過來催促我行動.

我慎重地將腳底平貼上牆緣,踏上這個只有兩個握拳寬的小徑.

沒有救生索,走鋼梁般的危險道路,正如同我現在所經曆的這段時間.

雖然陷入糟到不能再糟的立場(在雙重的意義上),但我現在還活著.

為了在往後人生的哪一天也能以這段經曆為傲,我繼續以雙腿邁出螃蟹步.

山名美里(企圖自殺的人) 下午2點

我自覺,跳樓自殺是最適合自己的死法.

從旅館窗戶看出去的景色,是補習班的牆壁和看起來髒髒的柏油路.這種一片昏暗的街景,就算我跳下去變成辣椒義大利面應該也映不出什麼顏色吧.從十七樓高往下看的街道除了模糊之外,只有髒黑的程度特別醒目.

昨天入住,明天返家——我只這樣單方面地告知父母,就搭新干線跑來這里了.會來這里,大概是因為兩年前剛升大學時,曾和男朋友一起在夏天來這里旅行吧.一個人住雙人房,八成也是因為這種無意識的執著.我以表面彷佛鏡子般平滑的心,漠不關心地分析自己的行為.

為了確認遺書有沒有被風吹走,我從窗戶邊轉頭往回看.小桌上整齊地並列著一條連接網路用的藍色纜線,以及一張摺成長方形的白色紙張.

嗯,沒問題——放下心後,我再一次將身體探出窗外.

中午奢侈地吃了一千圓以上的牛肉咖喱,現在差不多消化完了.該跳樓自殺了——我這麼決定.昨天,我在心情上有二十次左右都搶在電梯前落地了,但不知為何到現在都還活著.

從一年前我的男朋友被殘酷殺害開始,我的人生成了無數的「點」,無法以「線」連結,過著轉瞬即逝且糜爛的每一天.但這樣的生活並不包含不顧後果的享樂,因此更令人痛苦.

去年發生的連續殺人事件掀起軒然大波,不過這種案件別說是縣內,就連全國都很少見.而這個案件的第五名被害者就是我的男友.通學前往鄰縣念大學的他,在上完第六堂課之後搭深夜的電車回家,在經過車站的公車站牌時遭到殺害.雖然是深夜在鄉下地方,往來人煙又少到讓人誤認是荒地也不奇怪的車站,但多少也有些人會經過,真虧凶手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對尸體做那麼多加工.眼珠的視神經被扯斷,左右相反地埋回眼窩;眉心被開了個洞,直通鼻腔;額頭中央則是被模仿嘴唇的樣子削去了一片肉.這張像是模仿上下顛倒人臉的繪畫,聽說讓發現尸體的半醉男子當場吐到清醒.

從那一天以來,我就過著彷佛失去了半邊身體的人生.大腦就像風干了似地,像要拋棄沒有他在身邊的日子的記憶,滿目瘡痍的回憶也成了廢墟的一角.

我沒能像姊姊那樣住進精神病院.姊姊比我大八歲,在我還在念小學時把弟弟打成半死而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然後在數年前從那間醫院的樓頂跳樓自殺了.她為了自殺,還特地跑上禁止進入的頂樓,花了不知道幾天的時間破壞圍籬.

人類要在意識清楚的情況下自殺,似乎是一件非常費力的事.因此,看來姊姊在自殺這件事上花了相當多功夫准備.

能在這種事投入那麼多心力,為什麼不把這種心力使用在活下去的方向上呢——來家里謝罪的年輕女醫師對姊姊的生活態度數落了幾句,然後說「沒能幫助她走上那個方向,真是抱歉」,流著淚向我們道歉.一般來說,我不會信任一開始就流眼淚的人,但那個人是沒自覺自己在流淚似地,表現出一副平淡的模樣,因此反倒更讓我覺得她值得信賴.

……好啦,現在我也差不多該和男友處于相同條件了.我不知道有沒有死後世界,而如果他變成幽靈存在于世界的哪個角落……這種說法也很怪,但如果「他在那里」,首先我還是得先讓自己處于相同條件才能確認——我平常就一直思考這個問題,而今天總算要付諸實行.

對天生缺乏熱情又怕麻煩的我來說,走到這一步不知花了多久.沒干勁到這種程度,有時我也覺得真該和朋友看齊一下.我那朋友,只要對哪個東西有了興趣,就會狂熱到令人覺得恐怖地專注在那個東西上,然後收集情報馬上行動.可悲的是,這種性格對社會不但毫無助益,而且還容易惹上麻煩.在許多方面上都替我那朋友感到可惜啊——我試著以監護人的立場歎息.

我往下看,確認下方沒有人經過.我可不想死的時候還連累別人.男友在新聞看到連續殺人事件的時候,明明不干他的事,卻表現出極度的厭惡,所以我也討厭殺人.要是我親近的人中出了這種殺人凶手,我一定會反過來狠狠糾正他.

「好,好,好!」

我踩在地毯上,將身體像擺子般前後擺動.照這樣就對了——只要用和跳水相同的要領往打開的窗戶跳下去就好,毫不困難.「匡~匡~」像驅動著什麼似的效果音在我的肌肉與骨骼之中梭巡.就像他以前對我說過的,這不比要把眼前美麗的女友一把抱入懷中那樣困難.

好了,前往我的下一個棲身之所吧,跳……停.

前置作業暫時中斷,我抓住窗緣.

一只貓在窗緣下方心無旁騖地走著.它像想要展示似地搖著白色的長尾巴,毫不畏懼可能會會往左邊掉落,踩著高傲的步伐前進.它抬頭瞪著我,像在說「喵的,你誰啊」,瞳孔中帶著宛如要挑戰這世界的一切似的,積極的敵意.

我被貓的氣勢壓倒了.某個東西在肺葉的旁邊萎縮再萎縮,最後被擠進了胃里.

我只能緩緩轉著頭,目送眼前的貓通過.

「呼……」我肩膀一頹,蓄積在腿和腳底的熱也隨之蒸發.

「……好.」

在人生的最後看到了一只美麗的貓咪,我也差不多該跳了.

我下定第二十一次的浹心,費了一番力氣再次進入往下跳的心情.

種島檜垣(大學生) 下午2點20分

我最討厭香菇了.

……呃,沒什麼意思,只是覺得得先說出這件事而已.為什麼呢?是預知能力嗎?

一邊像這樣把自己腦中毫無脈絡的妄想轉為對自己擁有超能力的肯定,我握緊了手機.銀色的長方形印上了我的手垢與指紋印,還附帶一層汗水.就承認吧,我現在緊張得要命,就在這個一般大學生活沒什麼機會體驗的旅館的走廊.

雙腿被想要強調自己存在的狼狽所支配而旁徨個不停,在自動販賣機一罐接一罐買來的清涼飲料在胃袋底部不懷好意地搖晃.在房里,將電話放在床旁橫躺在床上→耐不住寂靜而打開電視→結果又因為無法忍受為了看電視而靜著不動,離開了房間.然後前往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攝取的水分多到我都要擔心自己變成水母了.這就是到目前為止的情形.然而現在離我入住旅館其實還不到三十分鍾吧.時間這種東西,真的有這麼濃密,沾黏嗎?可是我的大學生活的時間卻像洗臉盆里的水一樣,翻一圈就已經連一半都不剩了.

打開手機,沒有任何來電.畫面上是熟悉的螢幕桌布.不過話說回來,我的喜好還真有點奇怪啊,桌布竟然是老家名產的香魚在竹籠上活力十足地跳躍.不過,比起棲息……更正,住在我那棟公寓二樓的安生,我應該還是好多了.這究竟是第幾次了呢——總覺得手指又搶先大腦一步操作起了手機.當然,也沒有未讀郵件.

我再次看起昨天收到的最後一封郵件.將指定的旅館,日期,時間全都沒有遺漏地確認一次之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感覺五髒六腑全都麻痹了,彷佛胃已經變得像網子般千瘡百孔,胃酸全都從縫隙間漏出來了.我只想在原地抱頭蹲下.

我有多久沒有這麼緊張了呢?大學面試以來……?不對,我是推甄入學的,沒有面試過.那不然,呃……開始獨自生活的第一天?充滿興奮與期待,但同時也伴隨著令人窒息的不安.沒辦法,因為我是個鄉下出身的人嘛.不過老家那里最近似乎也不太平靜,聽說出了命案.

回到主題.

也就是,我究竟這副德性在這里做什麼.

我在等一個女生來旅館.她是和我同大學的大一學生,系所,年級和其他有的沒的都不同,之所以會相遇,我想是因為命運什麼的吧……應該.至今為止都還只是交情很好的朋友等級,但昨天卻突然接到她傳的郵件問我要不要約會,而會合的地點竟然是旅館……

當然,我也抱著懷疑的態度,畢竟實在太可疑了,我甚至還把收到郵件的手機翻過來確認背面有沒有什麼異常呢.不過懷疑歸懷疑,我現在人還是在這里了,必然地.

我來享受旅館十七樓的夜景了,耶~……大概就是這樣.

我在昏暗的走廊,像被微光所吸引的昆蟲似地黏在自動販賣機前面.這一刻,雙親對我說教——都已經二十好幾了,要更沉穩一點——的回憶更在腦中栩栩如生地浮現.果然,父母還是最了解自己的孩子啊.但是即使如此,他們也不可能懇切慎重地為我解說在等女孩子的時候該做些什麼,所以也不可能拜托他們教我.

而即使想找人討論,大學的朋友卻淨是一些沒女人緣的男性.住在組合屋似的公寓里的鄰居們交情雖然還不錯,但女性卻全是些怪人.例如安生之類的.就在這時,一對看起來像是高中生的情侶從我和自動販賣機(連我也變得像裝飾物一樣僵硬了)前經過.哎呀,這世道是怎麼回事啊,不過是高中生就已經同住一間房了嗎?而且那女孩超可愛的.雖然只有一瞥,不過等級大概是安生的兩百倍吧.順帶一提,我在等的女生則是安生的八十倍左右.差距還挺大的.

不過即使如此也是夠漂亮了,個性也好.很活潑,雖然還帶著點女高中生的感覺,但這部分反倒也是一種魅力.

像高中生的情侶進了走廊到底前的房間,從方位來看是「1702」,而他們隔壁那間,剛才有個客房服務送來的服務生敲了門很久.從半途開始還敲起和他職業不符的三三七拍子.當時看哪位金發小哥開心地敲著門,連我也不自覺地放松了心情.只不過那個房間最後還是沒人來應門就是了.另外,從剛才就一直聽到手機的來電鈴聲從那方向傳來.我的手機是等著對方傳來的電波,那支手機則是等某人回應電波.不過這也沒sm大不了的,旅館本來就是各種人群交會的地方,在走廊擦身而過,偶爾也稍微有一點交流,這作是旅館有趣的地人.我是這麼想的.愉快的情緒可以讓人暫時忘卻其他事情,給心一點喘息的空間,所以我要積極地讓自己變得愉快.不管在什麼狀況下都要盡自己所能並去享受它是很重要的.這就是我從小被教育的方針.

但是從我面前經過的人很少是獨自一人哪.不過這也當然啦,畢竟這里是雙人房樓層.只是這樣還真難受.和在車站看見笨蛋情侶不同,眼前情景更讓人湧上鮮明的感慨.

再來是穿著像清潔人員的大姊第二次從我面前經過.以我自身的經驗來判斷,她在負責清潔工作的人員中應該算相當年輕吧,是個帶點中華風情的美女.要用數值來衡量的話,大概是七十安生左右.她在與我交會之際帶著笑容點頭致意,但是反倒微妙地讓我感到一陣空虛.總覺得自己開始想回家了,就像得了思鄉病似的.我的腸和胃都對壓力很沒輒啊.

察覺不遠處的大廳有震動傳來,噢,電梯又在這一樓停下來了吧.不要來我這邊啊——雖然如此期盼,但事與願違似乎是這個世界的真理,這次來了個穿西裝戴綠帽,年紀看起來和我差不多的男子,與感覺像國中女生的情侶……情侶?我不禁聯想到另一種危險的關系.會聯想到那種關系,是因為身高與外表的差異造成的嗎?

兩人往與剛才那對情侶相反的方向走去.會是兄妹嗎?可是感覺又不太像.

突然,情侶中的女方毫無前兆地一跳轉過身來,接著大步走到我面前,掛著奇怪的微笑抬起頭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我問你,你喜歡香菇嗎?」

「嗄?」超能力這個詞因為女孩與香菇的質問而從位于腦袋左側的時間焚化爐中逃了出來,坐在疑問背上滑回我的腦海.

「香菇啦.嗯,我是指所有的菇類.」

女孩把手打橫張開到極限,看起來很像使用過度而壞掉的游戲手把十字鈕.啊,這樣子感覺好像在轉移她那個問題的焦點似的.

「香菇……嗎?」總覺得,我似乎一定得在這個問題中感受到命運或牽引.

「討厭.我最討厭菇類了.」總之,我先老實地回答了問題.

「喔~那蝙蝠蛾呢?」

「蝙蝠蛾……?那是什麼東西啊?」

「喔,不知道就算了.反正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什麼.」

……頭頂架起了兩根負責接收人際關系電波的天線.這個飛躍式思考又可愛的神秘女孩,腦袋里該不會是用糖果做的吧?

「走吧.」女孩握住小步伐向她走去的男子的手,接著大步走離我身邊.男子帶著傷腦筋的表情向我低頭,似乎是在為女孩的輕率致歉.哎呀,沒關系啦——我帶著這個意思輕輕揮手,目送他們離去.

……接著,又一次察看手機.螢幕上依然沒有任何變動.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都已經把來電鈴響設定到最大聲了,除非我兩邊的耳膜都破了,否則不可能漏聽任何來電.

走廊上響起的聲音,讓我自己都像接收到緊張電波似地跳了起來.

「……唉.」我歎了一口氣,看著液晶螢幕的右上角,低下了頭.

中午收到一封郵件,說電車因為發生人身事故而誤點,會比約定的時間晚一小時到.我們約的時間大約是兩點,那就是要等到三點以後了吧.

也就是說,還得再等三十分鍾左右.

要是再經曆一次剛才那樣的三十分鍾,我的神經八成會斷線吧.

冷靜一點.像這種時候得來個深呼吸.

不過首先,我得先想出能讓自己冷靜到有辦法深呼吸的方法才行.

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2點30分

還真是個沉不住氣的人呢.

因為職業病的關系,我留意了一下那個站在走廊自動販賣機前面的人.雖然說是職業病,不過我的業務范圍不過是調查人們的戀愛關系和尋找貓狗的去向罷了,這種癖好派上用場的機會幾乎可以說是零.現實生活中的偵探,其實是不接受委托調查殺人事件的喔,因為那種事情屬于警察的工作范圍.

對于偵探的說明暫且先擱置一旁.那名貌似學生的怪異男子一直執著于打開自己的手機,確認螢幕畫面……嗯,應該只是疲于等待某人來的聯絡而已吧.看他那個模樣,我也只想得出這個答案.

這次因為Touki丟出的問題比平常更無厘頭,因此我不由得更多注意了對方一下.那個貌似學生的男子該不會是立志在坑道里種香菇一類的吧?不過不干我的事就是了.

雖然我從小被教導說興趣廣泛是很重要的事,不過這種的也未免有點……

不過,「剛才那個人,感覺有和我一樣的味道呢.」

「蘿莉控的味道嗎?」Touki頭也不回地應道.

「嗯,是有那麼一點.總覺得只要是國中生的請求,他都會照單全收.」

「喔~所以是個鎖定目標年齡層比路易吉高的蘿莉控啊.」

「請說對精確度不甚要求的低年齡愛好者.」

在走廊前進到一半之後,Touki在「l723」號房前停下腳步,被她拉著手的我也一起停下,抽出插在上衣口袋里的卡片鑰匙.「快點快點!」Touki伸手指著門上那道細縫催促我.「好,好~」我享受著她那帶給我無限美好的充滿幼兒性的舉止,將卡片插入門扉.一道綠光亮起,那是門鎖已經解除的證明.

才拔出卡片鑰匙,Touki就迫不及待地扭轉門把,把門打開.門板的合葉雖然發出一陣嘎吱聲,不過還是順順地開了.我伸手按著門,Touki便鑽了進去.

「哇~所謂稍微升級的商務旅館,指的就是這種地方吧!」

說著少年老成的評論,Touki大跨步(她的癖好之一)走向房間中央,半途就把鞋子給踢飛,赤腳跳上了床.

「呀~!彈哪彈哪……痛痛痛痛!」Touki摸著脖子呻吟.

她似乎是期待能像電視常看到的那樣跳上床陷進床墊里,然後揚起一堆灰塵,然而這個房間的床看來辦不到.用自己的背部彈跳三次的結果,就是搞得脖子酸痛.嗯~不愧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請注意,是女性而不是「女孩」.國中生的年紀已經完全是個成熟「女性」了,請各位不要誤解.

把鋁合金的箱子放在桌上,朝動作中進入視野范圍內的窗外一瞥.外面天氣不是很好,正面一棟大樓的建築構成灰暗的街景,占據了整面窗戶.不是那種能讓人一早起床看一眼就神清氣爽的風景啊——我小歎了一口氣.

我拉出桌子下那張感覺和學生書桌很搭的附有活動輪的椅子,坐了上去.像膿般累積在體內的舟車勞頓,與重力一起在腰與臀部聚積.放任「啊~」的呻吟聲從口中流瀉而出,我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伸展身體.耳嗚像水位般上升,將Touki的呻吟暫時從我耳中切斷,懶得去想大腦現在是充血還是沒血,讓思緒在水面朦朧地游著蛙式,我享受著這短暫的喘息.

「這次會住多久啊?」

Touki將上顎頂在手背上,趴在床上問我之後的預定計劃.我結束伸懶腰的動作,左右搖了兩下頭之後才回覆:

「和之前一樣啊,住到工作結束為止.」

「就是在問你這次的工作什麼時候會結束啊?」

「嗯~」我思索著該怎麼回答,從箱中取出搭乘新干線時讀的小說,稍微確認了一下書皮有沒有被凹摺到.我把書舉高至與眼睛水平……嗯,這個程度應該還不打緊吧.

「要是有辦法三天搞定就好了.在目的地不逗留超過三天是旅行者的共通守則……這是我瞎掰的.」

「三天啊……那,搞不好一天就能結束呢.」

「這是哪門子的預測啊?把預估時間提早,對我未免評價過高了吧?」

「因為路易吉在很多方面來說都不太遵守時間啊.偶爾也會對你稍微有所期待嘛.」

「那還真是多謝了.」把書小心地塞進上衣口袋後,我從椅子上起身.這個動作讓頭頂的帽子稍微歪掉了,才讓我想起自己原來還戴著帽子.因為平常無時無刻都戴著它,都已經當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了.我想,應該沒幾個人早上睡醒時會確認自己的頭還在不在吧?對我來說,帽子就是這種等級的存在.

其實這頂帽子也不是什麼像已逝的初戀情人的遺物,或紅發海盜交付的草帽(注:出自漫畫《航海王》)一類,那種帶著姻緣或羈絆的東西,只不過是從學生時代就一直戴著罷了.

摘下帽子,撥了撥頭,也不用鏡子,只隨便用手撥了一下頭發.也差不多該剪頭發了吧,夏天會很熱哪——春天時曾這麼計劃,但真的要實行時夏天卻早就結束了.是因為成年之後時間的流逝變快了,還是說這只是我自己太會拖了呢?

「老是吃外食,營養會不均衡啦.真想快點再吃到路易吉做的飯.」

Touki躺在床上扭呀扭地朝桌子的方向移動,伸手拿起厚重的,外觀像餐廳菜單的旅飩內餐廳介紹,啪啦啪啦地翻了起來.

重新戴好帽子,我想起自己任職的偵探事務所的所長和同事靠著椅背把腳翹在桌上打盹的情景,不禁露出苦笑.他們兩個人,一個是在背地里被我們戲稱「飛驒牛」的大叔,另一個則是自稱「外星人」的日語超溜老外,都是讓人感覺很愉快的同伴.

「我倒是想早點回去干搜尋走失貓狗的本業.」

對于想尋找狗的偵探的心情,我非常了解.

畢竟對我工作的那間事務所來說,抓奸可是個「大案件」,一年都不知道有沒有一次.平常的工作都是尋找走失的貓狗,再來就是大約半年一次找出離家出走的青少年的去向.也因此,沒有裝設竊聽器的經驗,相對地也沒有能找出竊聽器的器材,只能靠自己的一雙手解決事件.平常對付貓狗的話這樣就已經很足夠,但若是要對付以雙腿步行的生物,那就有點麻煩了.

即使如此,這個包含所長在內總共有三名員工的小規模事務所還能細水長流地經營到現在,真的是件很奇妙的事.這或許和多角化經營方針的一環,事務所同時也經營代書業務有關.

就找而言,自然也希望工作盡可能別和「血腥味」扯上關系,只不過情況總是事與願違,我八成擁有所謂的偵探體質吧.

和Touki看的不同,我翻開艱澀的旅館導引看了幾頁.隨便看過緊急逃生口的位置與旅館經營者的問候之後便將冊子闔起,丟回桌上.

「我出去一下.」

「嗯,慢走.」

Touki的雙眼仍然緊緊黏在旅館導引的冊子上,只揮揮手向我道別.這行為可以解釋為叫我閃邊去的意思.

「對了,路易吉,你偵探的身分有沒有哪一次沒被調查對象看穿的啊?」

「……對貓狗的話,應該沒穿幫過.」我搔搔鼻子掩飾自己的缺乏自信.

「噯,路易吉.」

「嗯?」

餐廳指南從臉的正面退下,Touki的笑容因此綻放在我的視野中.僅僅如此,便足以讓我放棄對哲學的探索,並找到生存的意義啊.

「四點之前回來喔,我們去吃蛋糕.在剛才的櫃台附近有一間店,還記得吧?」

「OK.只要和你約會我從不遲到,這可是我最自豪的事.沒問題.」

只要是和她有關的事,就算要我提早兩個小時行動也一點都不苦.反過來說,等待的時間也屬于約會的一部分.

剩下的問題,就只有要不要把卡片鑰匙帶走了.

「Touki,不開燈的話你要不要緊?」

「你應該不會遲到吧?」

「那當然.我可是答應要和你約會呢.」

「那不開燈也無所謂.反正我應該也不會外出.」

「嗯.」

將卡片鑰匙收入口袋,我走出房間.靜靜踏上走廊的地毯,我呼~地吐了口氣.

站住安靜到令人感到莊嚴的走廊上,我不禁回想起昨天所長的模樣.「喂!有大案子啦!」五十出頭的中年人像只公雞般在事務所里狂奔大聲嚷嚷的情景,即使在這條走廊上也彷佛在耳邊清晰可聞.這個幻聽竟還蓋過耳鳴,真是太了不起了.雖然是幻覺,不過那腹部也依然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搖晃得那麼栩栩如生.那個鮪魚肚的觸感大概能和十幾歲的纖細肌膚匹敵,我因此暗中對其抱持敬意.因為要是說出來,我肯定會被揍.

「好啦,該動身了.」

這次的工作是調查小說家橘川英次有沒有外遇.

委托人是自稱其戀人的二十歲出頭女性.

橘川英次平常都住在旅館呢,而他已經在這間旅館滯留一個多月了.

根據事前調查,也已經得知他的房間號碼(其實不過就是從委托人那里問到的).

這次的任務,該是找出「他外遇的證據」,還是「沒外遇的證據」呢?

一邊猶豫著,我還是在地毯上踩著堅定的腳步往「1707」號房前進.

……好啦,這次該用什麼方法接近調查對象好呢?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2點10分

天國和地獄,現在究竟哪一個離我比較近呢?

冷汗,罪惡感,以及焦躁就像要宣判這是地獄似的,在我的皮膚上摩娑.

我雖然沒攀過岩,不過八成就是現在這種感覺吧.很遺憾,面對這種壓力,我只感覺得到恐怖,一點也找不出其魅力何在.

找的視力住這個年紀來說還算不錯,往下看地面一點也沒有朦朧,雖然在這種情況下真不知該說是優點還是缺點.

沿著旅館的外牆走啊走……走啊走……再繼續走.我開始後悔做出這個判斷了.若要說為什麼,就是因為我忘了估算哪里能回到旅館里.

在旅館外牆躲到事情結束,再回到「1701」號房快速收拾東西離開——因為我的膽子,手指,腳趾都撐不到那個時候,所以這個選項根本就不可能.掌心滲出的汗水削減著我的壽命,度過五十三年歲月而疲憊的神經面對這種刺激,也開始麻痹了起來.

但是走在這個外牆邊,這種移動方式自然不是設計給人類用的,因此當然也不可能找得到出入口.為了打破這個僵局,我開始思考.

但另一方面,我仍抱著還有一絲希望的想法轉頭看向右邊.關鍵是那只貓.既然貓會走在這里,就代表有哪個通往旅館里的通道是打開的.說得更具體一點的話,應該就是哪一間客房的窗戶吧.不管是哪一間,只要有一扇就好,只要有一扇窗戶忘了關,我就可以從那里進去……就算里面有房客在,我也說什麼都要搶……不,是向他借用一下卡片鑰匙.因為這間旅館要是沒有卡片鑰匙,就無法使用電梯,也就去不了一樓.雖然也有發生火災時使用的緊急逃生樓梯,但這個世間現在並不像我這麼處于危急狀態,所以多半是鎖著的.

急促的呼吸聲一直在耳中回響,不停地提醒我現在是緊急時刻.現在與其空想著那些脫逃方法,先打破現狀才是最要緊的事.

而非常幸運的是,我發現了一扇打開的窗戶.平日的狀況姑且先不論,今年就像災厄之年一般,不幸的事接連發生,這小小的幸運或許是不幸存款所帶來的微薄利息也說不定吧.

不幸中的大幸——我切身體會這句話,為了得救而克制焦躁,往隔壁房——應該是「1702」號房的窗戶前進.只需移動最短距離真是太好了,我由衷地感激.要是得移動到另一面牆才有開著的窗戶,那我鐵定會被本地的電台新聞花個二十秒左右報導為怪異的自殺男子吧.

這麼一來八成連我女兒也會跟著自殺,椎名家在今年悲慘地全滅.真是夠了!我不禁想大叫.

我要連兒子的份也一起活下去——這種願望根本不可能實現.而且話說回來,我也沒有這樣子希望過.如果是顛倒過來的話還有道理,但我的人生怎麼想也不可能比我那人生都還沒走過三分之一就先死了的兒子的將來還來得有價值.所以我…我……該如何活下去是好?

應該不能過得太普通吧?雖然也這麼想過,但我實在很不擅長規畫未來的道路.

在一邊深呼吸一邊行動讓心髒飽嘗苦頭的情況下,好不容易來到了隔壁房的窗戶前.這段路還真長啊.五到十分鍾才移動一公尺遠,這行程根本就是蝸牛的時速.

祈求那不是自己的錯覺,我將右手緩緩伸向看起來稍微向外側打開的窗戶.伸手途中,我只能以左手和雙腳支撐身體,每次風一吹來,心髒那里就像有五,六顆沒剝殼的帶刺栗子急速成長刺痛著我的身體.感覺快死了.

從額上滴下的汗水流入眼中,右眼球有一半都快泡在汗水里了,但我無力擦拭.右手總算構到窗戶最下緣,我將力氣集中在指尖,但是卻差點因為汗水而滑掉,嚇了一大跳.泡住汁水似的眼球訴說著自己的痛苦,但我只想破口大罵叫它識相一點.

右手終于慢慢拉開了窗戶,打開以後往房里窺探,似乎沒有人.我的幸運還持續著.看來不幸銀行的利率比這年頭的銀行好太多了.

我右手的指尖緩緩扳動很不順的窗戶,聽到窗戶打開之際發生的聲音時,我心中的大石終終于在一瞬間放下,松了一口氣.

我開心到差點以為所有的問題都要以此為契機,點燃解決的導火線了.

把腳跨上窗戶,但我已經沒剩下一絲能仰起身體的力氣,只要能前進到有地板的地方,管他怎樣都行.

上半身探入房內,頭部往下朝地板落下,我連忙以左肩做出偽護身動作.激烈的痛楚傳來,沖擊一直傳到下顎.不過總比從十七樓往下掉到地面來得好吧——我硬是為自己找出幸運.灼熱像血液般集中在臉部下方,連四肢的末梢都一口氣發麻了.

我在肮髒的地板上動彈不得,體會著有地方能打滾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房間里的空調沒有運轉,加上熱氣悶在混凝土建築物內,汗水怎麼也止不住.因為從緊張狀態下放松,感覺要是一個不小心,連膀胱都會一起松掉.我一時間不禁回想起自家養的狗在夏天時無力的模樣,我自己現在八成也是以同樣的表情和動作喘著氣吧.

這種事為什麼會發生在我身上呢?是因為被叫來這里嗎?是因為電話響了的關系嗎?還是因為今天早上因為我的車子後輪爆胎,所以騎腳踏車到旅館才變成這樣?或者是因為和那個沉不住氣的貌似學生的男子一起搭電梯上十七樓的緣故?原因必定存在于某處,只是我現在還找不出來,應該是因為這次的事件還沒走到最後吧.

拖著身體往牆邊移動,好不容易撐起上半身靠在牆上.腳部的肌肉像有微弱電流通過般不停痙攣,感覺自己像變成了一條電鰻似的.

我得快點離開這個房間才行,然後回去「1701」號房……啊!卡片鑰匙放在那個包包里了!這不就是說,我沒辦法開門進去了?

因為不是我住的房,所以就算拜托旅館櫃台也沒用吧.這麼一來,果然還是只能從窗戶再一次……只剩上這條路了啊.不過幸好這是距離那里最近的一間房,只要再像剛才那樣移動一次就行了——要是能輕易重覆這種動作的話就好了.我可是有懼高症啊,平常就連公司的三樓都不想上去耶.

我的身體拒絕著在充分休息之前再次前往窗外,嘔吐感與頭暈襲來,拚命將我的力氣抽乾.房里沒看到任何行李,我祈禱著,希望這間房是沒人入住的空房.這間旅館看起來生意不是很好——因為地心引力與恐怖而無法起身的我,擅自給旅館打了一廂情願的評價.

靜脈在皮膚上浮了出來,為了安撫顫抖不已的手,我半下意識地將手伸進皺巴巴西裝的口袋里.手指觸碰到一個盒子的角,拿出來一看,是香煙.形狀很像手機,這才想起今天出門時忘了把手機帶出來,看來我出門前實在是太緊張了.

雖然已經戒了煙很多年,但在兒子死後,卻不自覺地又抽了起來.自從家里少了個討厭于味的成員後,就沒人叮嚀我別抽煙.我老婆也沒對我多說些什麼.

煙盒里有幾根香煙和摺起來的照片.那是我們家族成一貝都還健在,去旅行的時候拍的照片.

雖然我不是很懂,不過隨身帶著這種東西,似乎是代表會發生某種事的記號.這是在我兒子書架上的某本小說里看到的.

可能是嘴的滿足感多少填補了心的寂寥,當肺部充滿不健康的煙霧時,我反而能感受到些許滿足,這是事實.但是這個事實並不持久,所以我還得繼續抽.然後滿足.等霧散了,再抽.最近的假日我都是以這種過程度過.雖然肯定是很閑,但感官卻不知道是哪里麻痹了,對時間的感覺變得曖昧不清.最近已經不像以前那般認真將工作事項記錄在筆記本上了,這大概也是提示我自己開始變得癡呆的要素之一吧.

因為失去了家人,所以我也開始為了能早一點死而努力不懈……真可笑,扯那麼多理由,但其實可能不過就是尼古丁中毒罷了.說到這個,我當初又是為什麼開始抽煙的呢?我以麻痹了的下巴咀嚼著過程,同時雙手在身上的衣服探索著打火機.進旅館前為了安撫情緒抽了一根,然後收到哪里去了呢?雖然每次都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收在自己找得到的地方,但最後都還是免不了要像這樣來上一回.

……結果,在找到打火機之前,回溯記憶的過程先結束了.第一次抽煙,記得是在高中三年級第一學期的時候吧.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日本這國家的規矩還沒那麼多,在校外抽煙被老師抓個正著也不會受到什麼大不了的處罰.假日打小鋼珠,還曾經碰過坐在身邊的人剛好就是老師.不過那種狀況就比較讓人怕怕的就是了.然後,我就是在那時候,與午休時間躲在學校柔,劍道道場抽煙的那群人混在一起的.一開始雖然只覺得抽煙很不舒服,但慢慢地卻也上了癮.好啦,我承認自己是中了毒吧,但是,正是因為這樣的過程養成了抽煙的習慣,才讓我得以邂逅了妻子,人生真是有趣啊.喔,發現打火機了.搖曳的火苗將火光分給我嘴上叼著香煙的前端,我思考著要把打火機收到哪里,同時吸進一口煙.當初還嗆到自己的紫煙,如今卻讓我舒暢無比.

香煙離口,我用力吐出一股煙.雖然一瞬間擔心飄升的煙會不會觸發天花板的火災警報器,但想到比起這種事,我該更擔心自己的未來一點,就鎮定了下來.總覺得五十三年來多災多難的人生,還比不過今天一天的艱難困苦.

慢慢地慢慢地,僵硬的肌肉和從肺部流出的煙霧一起緩和了起來,連睡意都大膽地找上了門.眼瞼做出門窗已關閉的宣言.我無法抵抗,它漸漸下垂,擅自創造了夜晚.邊睡邊抽煙不太好啊——擔心著搞錯方向的問題,意識漸行漸遠,仿佛都聽見自己的打呼聲了.

然後,某種金屬聲響撕裂了我的意識,一回神,發現是這個房間的官方認可使用者進來了.那道聲響是插入卡片鑰匙後,門鎖解除的聲音,或者是從門外轉動門抱的聲音,但直到對方進入房間為止我都沒察覺.大腦雖然被緊繃到極點的現實所貫穿,但身體卻毫無反應;對方也同樣沉默不語.

少年少女站在一起,少年以感覺不到生命力的瞳孔往下看著我;少女則像剛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似地閉著眼睛.我的表情雖然應該已經在剛才緩和不少,但如今臉頰肌肉又開始抽搐的這張臉應該相當不堪入目吧.

這對在入口停下的情侶,不知該說有點怪還是奇特,兩人的小指頭上連著一條紅線……咦?呃,那個該不會是真的穿了洞吧?這麼說那個紅色其實是血……嗎?

「這個房間是禁煙房喔.」

少年以缺乏起伏的聲調,做出相當搞錯方向的指責.

「咦?啊,喔.」雖然很傻眼,腦袋里想說你搞啥啊?但身體卻下意識地起了反應.低下頭想把煙熄掉,但是也不能撚在地板上,但房里又因為禁煙而沒有煙灰缸——「嗚喔…哇呀!」被踩了.我的後腦肯定被人踩在腳下.觸感是這麼告訴我的.

兩只腳毫不留情碰碰碰地踐踏著我的頭,頭撞向地面,這次換地板成為我的疼痛來源之一.氣死我了.但我一點也沒機會開口表示意見,因為那兩只腳毫不客氣,毫無顧忌地往我的背部,腰,脖子後頭不停招呼,就像要把我加工成地毯似的.一般來說,發現房里有可疑人士的時候,正常人的反應不都應該是發出尖叫逃離房間嗎?還是說這兩人就如他們手指所表現出來的一樣,屬于特別分子?為了緩和如傾盆大雨般落下腳掌的沖擊,我像烏龜般弓起身體采取防禦姿勢.其實也不能說是采取,而是身體很自然地就做出了這種反應.因為我缺乏經驗.不但沒有互毆,就連單方面被施加暴力的經驗都沒有,對于身體該怎麼應對這種狀況,我可說是連一丁點兒的知識也付之闕如.

我痛切地體認到,自己缺乏在危險狀況中保護自己身體的「過程」.我主要是指脖子.尤其是延髓被踢到時最痛.眼淚拋開「已經一把年紀的成年人」這個身分,輕易地從眼角歡呼著跑了出來.要是就這樣被踩扁,我會不會以平面老爹(注:影射《JoJo的奇妙冒險》第四部中,吉良吉影的父親)的身分展開人生的第二春呢?但話說回來,就算我是非法入侵這種極端不利的立場,被踹成這樣也沒理由不生氣.雖然這社會都說年輕人很容易理智斷線,但那些說話的大叔以前不也曾經是自己口中的那些年輕人?人啊,愈長大就愈不會去挖開那名為虛榮或面子的土壤來矯正自己的性格.也就是說,我也依然和以前一樣,個性缺乏耐心又愛疑神疑鬼.

「不…這…等…等……」雖喊出停戰口號,但對方在這種狀況下根本不可能聽我要說什麼.無可奈何,比起動口,我決定還是動動自己來得實在些.

我保持烏龜的姿勢胡亂揮手,想擺脫那兩只礙事的腳,雖然我的視野依然停留在地板上,但從手上傳來的痛楚讓我知道自己也劈中了對方的腳踝和小腿肚數次.如午後雷陣雨般落上的腳暫時停歇,我沒放過這個機會,像只想摸滅背上火焰的動物般在地上打滾.幸運地,雖沒有刻意為之卻也滾到了窗邊,真是謝天謝地.途中以已經停止抽筋的腳好不容易起身跪坐在地板上,我伸長了手想取回掉落在地上的香煙盒,但不知是不是遠近感有一點故障,左手掠過地板,卻只在煙盒前方抓了一把空虛.背部,脖子,還有腰都拒絕再承受更多攻擊,逼我放棄對香煙的眷戀.我二段跳似地大跨了三步,以會給樓下帶來困擾的跳躍構上窗台,慌張地企圖往窗外爬去.在現在的狀況想要成功逃脫,不容許我搖頭嚷嚷不要不要,現在的我沒有那種余力在已經能預測到可能會被通報到旅館——不,最壞的情況下甚至會被報警處理的情形下,還用自己有懼高症這種話當藉口拒絕逃脫.似乎並不想親手抓住我,少年少女並沒有瀟灑地沖來窗邊試圖抓住我的腳.我只保留最低限度的注意力讓自己不掉下去,然後就只是拚命地抓住窗台邊緣一躍而出.好幾次都差點腳底打滑往地面栽下去,不過人類這種生物一旦面臨緊要關頭,身體似乎就會變得特別靈活,我靠抓著窗緣的指尖支撐整個身體,在牆緣迅速成功站定.

房中傳來兩道接近窗戶的腳步聲,我原本要往左的腳突然向右動了起來,因為我在一瞬間做出判斷——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前往「1701」號房.那名少年恐怕會向窗外窺視而發現我的行蹤,因此要先讓他誤以為我往右逃.畢竟左邊只有一間房,若被發現我會很傷腦筋.

然而,做出合理選擇的出一張嘴腦袋小弟雖然很滿意,但身體其他部位卻紛紛發出慘叫,像被上司強塞不合理業務的屬下那般抱怨著.他們裝出這樣的態度,假裝自己只是單純怕高,並沒有腿軟無力.

我再次走起絕望的螃蟹步,畏懼著從背後來的視線,害怕著吹起的風,也沒有多出來的手可以揉揉發疼的背部,壓榨著從未參加過運動類社團的自己的手足,試圖擺脫這數小時的束縛.橫越窗戶時雖然又擔心起里面的人會不會看見自己,但是因為實在已經沒有那種余力擔心這種事,只好不去理會,只能祈禱他們會以為是活見鬼了.

我今年究竟是犯了什麼沖啊?

兒子,財產,遺體,卡片鑰匙,香煙,全都沒了.

我為什麼一直失去東西呢?最後是不是會丟到只剩一條內褲?

眼角的淚水被風吹散,為眼睛帶來一股寒意.

夾雜在風聲中,我彷佛聽見那只白貓在不知道左邊還是右邊悠閑地叫著,我的耳朵被這個錯覺所囚禁.

半年前,和變得活像發情的貓一樣吵的女兒吵架卻慘敗,那不堪的記憶在腦海中複蘇.

指尖將恐懼當作核心,與對這不講理境遇產生的隱約憤怒揉合,一起包覆在顫抖中.

「媽的!」

不是都說只有看見黑貓從眼前走過才會不吉利嗎!

櫻山惠子(主婦) 中午12點10分

首先我必須搞清楚,那件事對我來說究竟是好還是壞.

將手機湊在耳邊,在家里的走廊來回踱步.我喜歡拖鞋在木頭地板上掠過時發出的啪噠啪噠聲.接下來,我該怎麼處理電話聯絡不上這件事?是該放棄;還是想辦法聯絡上呢?這應該就是重點所在吧?

我的老公在三天前說要出差而離家,結果現在都聯絡不上.明明到昨天為止都還會接電話的啊,是怎麼了呢?今天早上雖然也怪怪的,像很忙似地草草結束了通話,但還是和平常一樣都會接聽電話.每次都不嫌煩地揍我的電話正是他的優點,這是身為妻子的我對老公率直的評價.我在婚前就是被他這個一本正經的部分所吸引,這個主軸直至今日也沒有任何偏移.

而我這個心思細膩的老公在上午十一點過後就完全沒辦法用電話聯絡上,身為妻子的我以廢寢忘食的心境不斷反覆撥打自然是再正常不過.到底是怎麼了呢?老公應該也知道今天是假日,不可能用工作當藉口才對.我今天上午十一點十七分打給他的時候,聽他說話感覺還很正常,所以應該也不可能是因為感冒而睡死了.如此一來,判斷為老公身上發生了什麼突發事件,應該是很合理的.

雖然不太清楚詳情,但我的老公似乎是靠與危險長伴左右的工作維生.他雖然嘴上總說是很普通的工作,還拿名片給我看,但我就是知道.因為我是他的妻子嘛.當然,我還不至于像發白日夢似地認為「啊,真是太啰曼蒂克了……」但是身為妻子,多少還是會在迎接完成工作得意地返家的丈夫時有些感慨啊……哎呀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陷入自己的小世界里去了.電話還是沒人接聽.

「該怎麼辦好呢?」我看著牆上的木紋尋求答案,但沒得到解答.我沒什麼朋友,棲息住這個家里的靈魂或其他超自然的東西就不能代為回應我一下嗎?真不公平——我發著牢騷.

把螢幕被我汗水弄髒的手機往地上一敲,抒發潛伏在平穩日常生活中的壓力.用這種小技巧自然地解除壓力,是長保健康的秘訣喔.這可是主婦的生活小智慧呢.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即興哼起小調,我唱著歌旋轉了起來.圍裙隨旋轉飄起,刮起的微風帶來小小的秋意——我覺得這麼說也不為過.

擺出困擾的摸樣,我旋轉著朝更里面的房間前進,准備換上外出服.

老公身陷危機,我這個做妻子的當然不可能袖手旁觀啰.

老公總是不告訴我出差和住宿的地點,所以我就「偷偷記下來了」.雖然很遺憾地不知道是哪一間房,但旅館的地點一清二楚,隨時都能前往.

朝客廳的粉紅色時鍾看了一眼,現在是十二點十五分.坐巴士然後換電車轉新干線再搭計程車的話應該可以在三點出頭抵達旅館.

確認一下記憶中的巴士時刻表,我加快旋轉速度,將衣服從衣架上一把揪下來.這一件雖然原本預定是下次和老公約會時要穿的衣服,不過就穿這一件吧.

沒裝竊聽器,沒去跟蹤,也沒請偵探跟蹤,當然是因為全世界上我最相信的就是老公了……不過這或許的確是天真了一點.等他回來以後,一定要好好教訓一下.

我轉呀轉地朝放化妝品的房間前進.「得快點才行,得快點才行~」但表面上依然裝作氣定神閑.你就是這個沉穩的部分最吸引我——老公曾經……不,是兩年又四個月前這樣稱贊過我,我可是都有聽進心里呢.

「喔呵呵呵呵……」我一腳踢飛地板上的手機,在梳妝台的鏡子前坐下.

給手機接收不到我的電波的老公:

其實啊,有一件更~更~讓我擔心的事喔.

喔呵呵呵呵——鏡子中的當唇鮮紅而歪斜.奇怪,我口紅並沒有塗過頭呀?

老公,問你喔.

雖然我想你應該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連「萬一」的這種可能性都應該不存在才對.你應該不可能背著我搞外遇吧?

我朝裝飾在鏡台上的蜜月旅行的照片微笑,撫著胸口呼了一口氣.

嗯嗯,怎麼可能嘛,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呢?

一定是老公被卷入會危及生命的那種大事件了.這樣還比較好.可靠的丈夫偶爾也會出包,這樣感覺更是有魅力呢.

而這種時候,就更是我必須發揮賢內助價值的時候了.

種島檜垣(大學生) 下午2點50分

我頭一次體驗到幾乎會讓心髒整個反轉過來那種程度的驚愕.

手機響了.「喔…哇…哎呀~」尖銳的鈴聲響徹走廊,我想接聽電話,但是卻不慎把手機掉落在地.掉落的撞擊聲被地毯吞噬大半,手機在地板上震動著,播出設定好的來電鈴響.我宛如要下跪似地屈身,將手伸向手機,想要像三壘手處理短打擊出的球那樣華麗地撈起手機,但手指卻掠了個空.再一次彎腰,這次慎重地撿起手機,慌張地打開手機螢幕,上面無趣的黑字映出的正是學妹的名字.我在緊張到差點按成結束通話按鈕的錯亂狀態下接通電話:

「呀~不,嗯,是,喂.」我跪在走廊上,以手掩口說道.

「啊,是學~長嗎?」

慢條斯理又拖長音的獨特語調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毫無疑問地是學妹的聲音.不過背景相當吵雜,令人心煩.

「嗯,我是學~長.」連拖長音的部分也一起模仿,我笨拙地點頭.記憶中蒙朧浮現曾有人勸告過我要改掉這個對講電話另一頭的人點頭的壞習慣.

「我啊~現在好不容易才到車站了,應該再一下就能到了~」

「喔…喔,好.」

「啊~不過我好像有點迷路了,所以你再~再~再等我一下喔.」

「沒問題吧啦.」我在說什麼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但我沒特地更正自己的胡言亂語,因為咬到舌頭了.

「嗯,那就待會兒見啰~……啊,所以到旅館……」要結束通話將手機離開臉頰時,感覺聽到她似乎在和誰說話.是誰呢?是在向站員問路嗎?

一邊對舌頭上擴展開來的鐵鏽味束手無策,一邊結束了通話.按下按鈕之際,上臂像抽筋般痙攣抽動了一下.

然後,將視線投往不遠處的兩道身影確認反應.視線對上沒多久,對方就別開了頭,看來並不是很注意怪模怪樣引人注意的我.

那兩個男人從剛才就在同一條走廊的「1707」號房前說著話.一個是從房里出來的海灘鞋男子,另一個則是剛才那個戴綠帽子的男人.海灘鞋男自顧自地說個不停,氣氛看起來並不是很愉快的樣子,面對不停抱怨客房服務的海灘鞋男,帽子男看起來有些不耐.

不知道是否和我手機發出的聲音有辟,那兩人似乎達成了什麼共識,海灘鞋男邀戴帽男進入自己的房間.

我在一小時後,是否也會和她一起重演這幕呢……啊,不不不,思想要健康.

旅館這種東西其實就是像自家院子那種東西啦!(占地面積一類的瑣碎事項暫且不提)只要把這件事當成邀女生到自己家,就沒什麼好緊張的了……不,可是我上次邀女生到自己家里也已經是國中時的事了吧.

唉,我那時候還真是純情啊……若干像鄉愁般的,對自己太嫩的悔恨浮上心頭.

呼~地歎了口氣來壓抑心髒的鼓動,我站起身,想拍拍膝蓋的灰塵而往下看——「喔?」白貓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來坐在了我腳下.

似乎是在我剛才彎下身時在我背後坐下的,是用我當掩護躲著什麼嗎?

它有條長尾巴,身形像把魚在水中游泳的影子漂白以後那般纖細.

而它的嘴,叼著一枚長方形的群青色物體.

貓發出像是「你看啥啊~!」的威嚇,抬頭盯著我.

然後尾巴又像說著「干嘛突然站起來變大啊,你這家伙~!」似地畫著弧線.

「……我果然還是不怎麼喜歡動物啊.」

只要是無法以言語溝通的生物,我都很不擅長應付.

就在我這麼想,決定避之為吉,離白貓遠一點的時候……

「我喜歡貓」——在大學餐廳里熱切地對我這麼表示的友人面孔,有如褪色照片一般在記憶中複蘇.

啊,那是喪禮的顏色.最後的回憶也同時浮現.

……緩緩地「不好意思——」「嗚哇!」悠哉咀嚼回憶的余裕煙消云散.

嚇得跳了起來跌坐在地,貓不想被我牽連,輕巧地避了開來.

一回神,發現一名瞳孔閃著異樣光輝的女性站在貓的反方向.

手上拿著小小的女用錢包,是一位美女,肌膚潔白細致.

我的兩邊都被白色包夾.

如果這是黑白棋,那麼我身上哪個部位會變成白色呢——我朦朧地想像著.

山名美里(企圖自殺的人) 下午2點30分

VIVA-NON-NO(注:出自日本樂團「漂流者」在綜藝節目中的唱和).你干嘛啊——水流像在喝斥我似地傾注而下.或許是調整失敗了,淋浴的水溫異常地高,水流也強得誇張.即使想開口即興吟一句詩,也只能像要溺死的人一般發出「咕咕噗噗噗」的聲音便告終.就是因為熱水很難調整,所以我才不喜歡這種不怎麼高級的商務旅館.但是更讓我感到厭惡的是,原本應該已經跳下樓去,不應該有余裕在這里抱怨水溫和水流強度的,還活著的我自己.

因為某些原因,我第二十一次下定決心想追隨姊姊踏上相同末路的目標又失敗了.話說,膝蓋好痛,痛到發麻,像在傷口淋上熱水般發燙.在看到那只白貓後,我也試著往窗外跳出去,結果膝蓋猛撞上牆壁.這一記意料外的膝蓋攻擊,使我的嘴發出「KYO~MYOE~!」的怪叫,為眼前四散的星辰之美而潸然淚下.

在地上打滾,後腦勺猛撞上椅腳,但比起膝蓋,這種程度的痛完全沒能引起我的注意.「喔哈哈喔哈哈嗚噫~!」我發出足以把醫生叫來的慘叫,光線從苦惱與苦悶的夾縫中溢出,我看到一扇新天地的大門為我開啟.要是就這樣在三秒後失去意識的話,我明天應該會因為「膝蓋猛烈撞擊而死」這種世上罕見的死因而被電台新聞報導個二十秒左右吧,然後聽眾們接著會馬上把注意力移到接下來的天氣預報吧.我一邊痛苦地翻滾,一邊像樂觀的走馬燈似地在腦海中高速描繪著自己死後的發展.

以額頭和安好的左膝支撐身體,我以毛毛蟲的姿勢煩惱著.要是發出的是「唷呵呵呵呵」的笑聲,感覺會比較像正貪圖著自我陶醉的享樂,然而事實是像倒立環游世界一周的人那樣,處于臉頰不住抽搐,冷汗也直流的狀態.

我保持這個幾乎可以當作前衛藝術模特兒的姿勢五分鍾,等待疼痛消逝.期間,「好想哭」在事後變成「哭出來了」.

已經有多久沒流過淚了呢?我在姊姊的喪禮上沒有哭……應該是.老實說我不記得細節了,不過姊姊已經死了的這件事還記得就是了.

狼狽地起身,右膝上多了個像從高空拍攝的藍洞(blue hole)般的瘀青.我逃進盥洗室,發狂似地吼叫,疼痛,流汗.好難過.原本就喜歡洗澡的我,可以的話其實想一溜煙沖進盥洗室,但現在的我已經失去了敏捷行動的能力.

我用左腳跳呀跳地進入盥洗室.死前先把汗水沖掉吧——對到現在還在意這些瑣碎事情的自己感到嫌惡而歎了口氣,但事情還是沒解決.不假思索地扭開熱水的水龍頭,將所有感官交付給熱水的水聲.不過因為沒調整好,熱水有夠燙.

回想結束.我雙手抱膝坐在盥洗室地板上,把從蓮蓬頭落下的熱水當成瀑布來享受.國中運動會的時候,紅隊的啦啦隊在開始幫選手加油前用水桶往自己身上淋水來振奮士氣,不過當時我只冷冷地覺得——好蠢喔.沒錯,日本有這種叫做「祓濯」的習俗.我現在泡在浴缸發呆的這種行為,只要把它看作是那個的同類,或許就能更容易下定決心吧.自盡前就是要淨身才對.

「……嗚哇,好像發黴喔.」右膝上瘀青的藍黑色色素像是想住下來似地蠢動,像被打扁的變形蟲似地侵蝕著我的皮膚.雖還不至于因為劇痛而休克死亡,但一片混濁的心情到現在仍然未能撥云見日,就像泳池里飽含氯氣的水侵入鼻孔,高度還淹過額頭的那種心境.某個東西在我體內一直轉啊轉的,讓我平靜不上來,但是因為我累到沒力氣了,所以只有肌膚騷動起來.動彈不得意外地是件好事,雖然心底輕率地產生要發瘋般的沖動,但是因為懶得動彈所以一點也不想去鮮決,最後只有討厭的感覺沉澱,堆積在胃底.

只不過膝蓋撞上牆壁就能憂郁成這樣,我真的有辦法跳樓自殺嗎?我不安了起來.一想到那痛楚會是現在的數十倍,我的念頭就確實地萎縮了.

我是個沒用的人.從小就不是個能完成他人期望的小孩.

父母的……朋友的……還有戀人的也是.即使最後努力過,也還是個沒用的人.

因為我是那個輕易就選擇自殺的姊姊的妹妹嘛,基本上肯定就是沒用的人,不會錯.

「但是話說回來……」抱著膝,我的指甲陷入膝頭.

決定自殺,並且能夠付諸實行的人,其實心智應該非常強悍才對吧?不,不對.姊姊在沒用的人里也算是高等級角色,也就是下層的上級.而我則是下層的下級吧,最低階層啊.

「……對不起.」我低下頭,為自己的窩囊向已逝的戀人道歉,熱水從蓮蓬頭傾瀉而上,淋濕了頭發.這里已經沒有人會像他那樣溫柔地輕撫我的頭,但這樣反倒更好.我現在對自己充滿厭惡,甚至想從路邊找個人來狠狠罵自己一頓.

隨便伸手關上水龍頭,至少這點事我還辦得到.

我的個性從以前就被老師在聯絡簿上寫成消極又缺乏行動力.在某種意義上我和姊姊完全相反,既溫順又不需要人多注意,雙親都為此感到慶幸.

但是現在,二十歲的我對自己這種已經不可能改善的性格充滿了怨恨.

例如,要是有人問我——你要是碰到了殺你男友的犯人,會怎麼做?

「……哭倒在地就結束了咕噗咕噗~」浴缸的水位變高,熱水灌進了嘴呢.我想,我只會因激動過度而說出支離破碎的文字,然後就結束了吧.

我連一丁點複仇的念頭都擠不出來.因為好可怕.我認為,殺人是要有資質才做得到的事,而我實在沒那個本事.對我來說,殺人這種事只有電視里才會出現,而且我覺得那就夠了.但那夢幻卻成為了現實,還奪走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現在根本搞不懂自己是醒著還是在作夢……不過這也可能只是因為我泡澡泡太久暈了頭吧.

「果然,想死的話還是選擇跳下去比較好吧……」溺死的話,好像還滿痛苦的.

也差不多該起來了.跳吧.這樣就能解決這一堆事了吧.大概.如果辦得到的話.

踏出浴缸,拔起底部的黑栓,熱水咕嘟咕嘟地從浴缸排掉,熱氣籠罩在狹小的盥洗室里,離開了浴缸,再加上這一層因素,更是覺得不快.

「呼~」我裸著身體,在脖子掛上一條毛巾,與水氣一同跳出盥洗窄.

「熱~死~了~」我將身體貼上正面的牆預演一下沖撞的情形,「咿~咿~咿~」地像只該死的蟬一樣嗚叫著.我的臉頰貼在牆上,徐徐往下滑.

一個人待在房間里,超乎常識的行動和言語就會不自覺源源而出.不必在乎他人的視線,所以心靈才得以喘息.我當初在進大學之前,就總是低著頭避免與人視線相對.

雖然「不想被他人看」,但對象換成是他,在意的部分就會變成「他怎麼看我」.

因為出現了這樣的差別,所以我連平常購買的雜志和購物的服飾店都大幅變更.原本因為毫無興趣而對自己的阮囊羞澀毫無感覺,轉變成一馬當先去找兼職工作,我的個性確實變得更積極了點,而這些全都是他的功勞.

而現在,則是在這間旅館孤單寂寞地進行跳樓自殺的准備.

「不管是夢還是希望,全都已經……」四目交接.「……………………………………………………………………………………………………………………………………………………………………………………」和誰?「…………………………………………」不過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該打招呼問好的對象.

我像滑板選手滑行中的模樣,保持前傾的姿勢僵在原地.

「……啊?」

「……咦?」

明明是單身入住……我的房間里,不知道為什麼多了一個人.

和那個人再次眼神交會.

外表看起來和從未來世界來的藍色機器人毫無關系,單純就只是個可疑人物.

不帶一絲夢想,希望與甜美的,平淡無奇的風貌.

不知為何看起來一副累壞了模樣的大叔,正背靠著牆在休息.

大叔手中把玩著的打火機輕輕地掉落在地.

跳下去的話,連眼前這個問題也能一並解決嗎?一瞬間,我真的認真地煩惱起這個問題.

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2點40分

可以歸類于愛抱怨,自尊異常膨脹,個性差勁到極點的類型.

委托人肆無忌憚的評價,看來正是橘川英次這個人的側寫無誤.

我才和他打上照面沒多久,就已經了解了這件事.

「……基本上,我是從房里打電話的耶,一般來說很簡單就能知道是哪間房吧?不然還叫什麼客房服務啊?而且我為了避免他搞錯,還特地連房間號碼是「1707」都告訴他了,到底要怎麼聽錯才能把東西送去「1701」啊?還說什麼敲了好幾次門都沒人應聲,干找屁事!我干嘛連別人不在房間里都得負責啊!」

「就是說啊~」

其實是你自己說話太快害人聽錯的吧?我剛才也把你說的「7」聽成「1」了.話說這個人干嘛把「1707」念做「ichi nana zero shichi」呢?真是個怪人.

手倚著門,橘川英次懶洋洋地靠在門上俯視著我.

這名情緒和眼神都自然地壞到極點的男子,舌頭還是持續動個不停.用漂亮一點的文字來包裝的話,這種神經質的部分大概就叫做藝術家特質吧.

看他滔滔不絕都不用換氣,我都開始為他擔心起需不需要氧氣面罩了.

和他碰面之後最少已經過五分鍾了.我可是得在四點之前趕回去啊.

「如果是一般餐廳也就算了.但是旅館可是收了超出必須以上的高額費用,我最不能原諒的就是收了昂貴費用卻達不到應有水准這種事.例如壽司店,如果是便宜的回轉壽司,壽司里混進一些異物,大家也會說這也是難免的就算了.但如果是高級店的醋飯里混進了頭發,這種對工作馬虎的狀態就不可原諒.所謂支付高額費用就是這麼一回事,就是要得到應有的服務!不過我不吃生的,所以不會上壽司店就是了!」

「說得也是呢~」反應變得制式化,不禁讓我想起以前的電視廣告.好想吃咖哩啊.

「總之,客房服務就因為這樣而晚了幾十分鍾才送來,我在他們終于把東西送來並付了錢之後就擺臉色說老子不要了,叫他們直接把東西撤掉,結果服務生那是啥態度啊!嘴巴說著真是抱歉,收東西的時候卻低著頭賊笑還嘀嘀咕咕的,他真的是活在這個充滿空氣的地球的生物嗎!是不會露出厭惡的臉給我看喔!給我生氣啊!不然我這樣擺譜不就一點意義也沒了嗎!啊啊,真是氣死我了!」

「說得也是呢~」回頭看向斜後方,那里有一部像夜晚的招牌般閃爍著的自動販賣機(怎麼看都像是有點故障),而之前遇到的那個沉不住氣的貌似大學生的男子又在那里旁徨徘徊.他似乎偶爾也會注意我這邊,不過那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就是了.

「話說,你是哪位啊?負責聽房客抱怨的工作人員嗎?」

他的舌頭大概是終于迎接了成人式的到來,以平穩的語調回到被束之高閣已久的主題.

「這種服務需要擁有超越現今人類的胃的強度才能從事,所以這間旅館目前還沒有導入這一項服務喔.」

「是嗎,那真不好意思,讓你聽我抱怨.找我有什麼事嗎?我應該不認識你吧?」

沒有驚訝,口吻聽起來也對我興趣缺缺.

「您是橘川英次老師吧?」

我故意捏尖聲音,演出緊張的表情.

「……你是出版社派來的還是什麼別的嗎?」

他猜測我是和他工作上有關的身分.然而即便如此,他的態度還是沒有改變.與其說他個性差嘛,倒不如說這個人就是單純沒禮貌吧.

「不,我只是老師您的書迷.我投宿這里,然後聽到傳言說橘川老師也住在這里,所以就想無論如何都要找您為我簽個名,真是不好意思.」

「喔……這樣啊.」

哼哼~他以因為泄了氣而萎靡的塑膠人偶似的舉動點了兩下頭,接著拋出一句「然後呢?」向我更進一步地追問.看來他似乎不是很相信我的粉絲宣言.

「啊~就是那個啊~想請您幫我在書上簽個名啦~」我現場連忙從口袋里拿出那本書皮弄上了摺痕的橘川英次著作.而作者本人低頭看了一下書的封面正想說什麼的當下,音量大小設定大得誇張的電子音在走廊上響了起來.

我轉頭看向聲音來源,「喔…哇…哎呀~」貌似大學生的男子把手機掉了下去,跪在地板上.看來是他的手機響了.雖然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等那通電話,不過他看來很緊張,整個人都很僵硬.他接起電話,講了十秒左右就一副不安的模樣結束了通話,唰地站了起來.這間旅館的怪客人還真多呢——我在心里這麼想,但完全沒把自己也算進去.

遠眺著貌似大學生的男子的橘川英次把方才原本要出口的話語吞了回去,用手指摳著太陽穴,接著發出「啊~」的一聲,像做出什麼轉折似地說:

「你就先進我房里來好了,我在里面幫你簽名.」

他的大手把門推開,向我表示要我進他房里去.我則「這樣子好嗎?是工作場所吧……」地裝客套.情況出乎我意料外的順利,但不知是不是因為眼蒔這名男子醞釀的可疑空氣,讓我沒辦法率直地感到開心.話說我對從事小說家這種職業的人究竟是抱著哪一種印象唰?真想把自已的幻想與眼前的現實揉合在一起好好整理一下.

「說是工作場所,但其實也不過是放了台筆記型電腦罷了,和其他房間大同小異啦.」快點進來——他推著門的手背浮現的靜脈彷佛在對我這麼說.「那就打擾了.」我低頭裝出謙遜的模樣往「1707」號房走進去,在進去之前,低垂的視線發現似乎有只白貓走在走廊上.不過我沒時間確認,一走進房里,橘川英次就關上門然後越過我走進房間最里頭.看來不只嘴和舌頭,他基本上就是個性急的人.不過這也是啦,畢竟委托人就說過他是個性好強的人了.不過,悠然自得平穩和氣的個性好強,這種形容還真有點難想像.

橘川英次長期住宿的房間,除了角落放了兩個裝滿文庫本的紙箱之外,其他部分的確和其他房間沒什麼兩樣.可能是因為剛打掃過,床單整整齊齊,垃圾桶也是空的.桌子上放著一部闔上上蓋的筆記型電腦,旁邊則放了個裝了牛奶的玻璃杯.窗戶關著,室內因此有點悶熱.還有……喔唷,有樂高積木.是他的興趣嗎?

「你坐那邊.」橘川英次的手隨便指著整個房間.我確實地收到了他袤示我愛坐哪兒要怎樣都行的意志.

因為是雙人房,所以椅子有兩把.我拉出橘川英次沒在用的那一把坐上去.話說,他單身投宿卻住雙人房呢,是因為空間比較大嗎?在我輕輕推敲這個疑問時,橘川英次開口了:

「我只是舉個例子.」

「啊?……好的.」

「描寫宇宙的時候,想要找個太空人來詢問細節是很難實現的吧.」

橘川英次打開那部白色筆電,隨著電腦開機,開始說起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

「對吧?而且話說回來,就算想也不知道要上哪里找嘛,總不可能就住在附近啊.」

「嗯,這倒也是.」雖然推測他已經為自己的自言自語做出了總結,向我尋求肯定應該只是一種會話形式,不過我姑且還是回應一下.

「寫以殺人案為題材的故事時也是,沒看過哪個小說家能輕松找到殺人犯來問話吧.不,或許附近就有也說不定,但絕對不會有人自己舉手報上名說『就是我』嘛.肯定是這樣.」

「這個嘛……」我想起冬天時總是在事務所地板上的暖桌里縮成一團,嘴里嚷著「好想破個殺人案一類的啊~」的所長,曖昧地點了頭.同時,腦海里也同步上映了另一個回憶——在以前一個沒透過事務所委托而解決的殺人事件里碰到的殺人凶手,意外地就像個普通人啊.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想,能遇上擁有特殊職業或境遇的人,絕對是個好經驗.知識和見聞雖然不見得能直接讓作品變得有趣,但至少能讓作品的表現方向變寬廣.這是我的想法.」

「噢……」終于能看出這段談話的主旨了.原來是在討論關于創作的事啊.

橘川英次看也不看找一眼,只顧看著電腦螢幕.他打開文書軟體,用手肘支著臉頰,盯著一片空白的原稿.

「以前曾有人問我要怎樣才能當上小說家.那時候對方還問過我是不是必須體驗過各種經驗才當得了……不過我回答他說沒那回事.但若是現在,我想我應該會回答剛才這番話.」

「原來如此.」

「還曾經被問過在小說比賽得獎的訣竅是什麼,不過這種事我比他還更想知道咧.」

「真的是這樣呢.」

啊哈哈——我裝出微微與他的玩笑共鳴的笑容.記得他當初的確在小說比賽中落選了.

「接著嘛——」無視于我的笑聲,橘川英次的食指用力往ENTER鍵敲下.

這個敲打鍵盤的動作,發出一道會令人擔心他的指甲會不會因此脫落的厚重效果音.

電腦螢幕上文書軟體的畫面跳了一行.

「就這層意義,你雖然只是第二號選擇,但還是很貴重,所以我才邀你進我房間.」

「啊?」

「你應該是偵探沒錯吧?這次是來調查關于我的什麼事?」

以不耐煩的語調轉過頭來,橘川英次向「花咲太郎」尋求真正的來意.

……咦?

我以前有發生過這種在自己露出馬腳前就先被看穿的經驗嗎?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2點40分

要說有什麼能拿來當藉口的,那應該就是我今年已經五十三歲了.

也就是說,請不要對我這項身體要素——體力,抱有過高的期待.

所以,在牆壁外緣移動的誇張行為,根本是苛求身心的代名詞,耗盡我的心神體力.一開始本來還打算半路就折回「1701」號房,我真的這麼打算,但那個少年太糾纏不休了.

少年從我進入「1702」號房使用的那扇窗戶探出頭來,不管我回頭多少次,都能看見他那毫無光彩仿佛都要散發出尸臭來的瞳孔凝視著我,一點也沒有把頭縮回去的意思.而正因為目擊者還處于現在進行式狀態,我不得不繼續前進(是說也無法停下腳步,因為都快掉下去了),愈來愈遠離房間的結果,就是我像長泳以後在沙灘上虛脫似的,已經到達了消耗的極限.雖然也不過是往右移動了五,六個房間之遙,但也不是我能輕松地來個U字回轉折返的距離.頭暈目眩加上氣喘如牛,我的意識只差一步就要降入渾沌狀態了.

正當此刻,哎呀.眼前出現沒鎖的窗戶其二.真是的,粗心大意不鎖窗戶也要有個限度嘛.是覺得在十七樓的高度就連嶸螈或壁虎都不會爬上來就安心了嗎?太天真了——我惱羞成怒地憤慨了起來.人類也辦得到這種事啊!就連我這個看起來搖搖晃晃快掉下去的大叔,現在也正活生生地在牆綠走著啊!要是有認識的人從底下經過剛好抬頭看到我,解釋說我在玩忍者游戲的話不知道對方會不會相信?我猜不管怎樣,結果都會是我被公司命令把座位收拾乾淨走人吧.

已經面臨極限的我連確認也不確認了,就這樣宛如積水順著水道流下一般,直接滑進了窗戶內側.這次是用腳在地毯上著地,著地時的沖擊帶來些許麻痹.

腳跟一滑,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衣服到現在都還沒有任何地方破損,還真是個奇跡.我半是認真地後悔沒找人把自己到現在為止的行程拍下來,搞不好會被用在哪部電影里.「看哪,人也能走貓路!」一類的.不過應該沒人要吧,畢竟馬戲團里比我更厲害的人應該比比皆是.

右手掌平貼著頭,我用因為遭受沖擊使得三半規管發生混亂的視野往房間里看了一圈.我跳進房間時沒聽到尖叫,所以應該是沒有人的房間吧——在還沒確認完之前,腦子就已經先朦朧地這麼判斷了.我不否認這對我來說的確比較好,這次我的祈求和命運一致,房間里沒有投宿的客人.我禱告著,希望這次別又和剛才一樣只是表面上的幸運.

背貼在牆上,一邊嗆著一邊試圖調整呼吸.我用手掌撫向地板,因為地面確實存在而感到安心,肩膀也整個放松了下來.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總比死了好吧——只要這樣以負面的樂觀態度思考,什麼羞恥和苦難都能吞下去,再次向前踏出腳步.這句話,我記得是從兒子生前在被窩里低喃的時候聽來的.

雙手下意識地在身上摸索,想滿足煙癮.而我也沒去違抗這個念頭.

打火機因為放在固定的口袋,所以一下子就找到了.在這種情況下,雖然無法露出開懷的笑容,不過苦笑至少還辦得到.接著要找香煙時——「啊……」想起來了,在剛才掉了.

這次雖然不愁打火機,但卻換成最重要的角色沒登場機會.就和人生一樣,淨是些不如意的事啊.不,至少我是如此.雖然也有人過得一帆風順,萬事如意.

把手中的打火機點燃;熄滅地把玩著,放空的那一瞬間——盥洗室傳來放掉熱水的聲音.

然後在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某人從盥洗室里嚷著「熱~死~了~」沖了出來.

……嗯,這個場合,我該對哪一件事表達歉意才好呢?

是非法入侵客房,還是……目擊了年輕女性的裸體呢?

「……………………………………」在地板上正座的我保持沉默.

「……………………………………」而在我眼前正座的女性,不知道為何也啞口不語.當然,她已經穿上了衣服.她一身都是黑色,正座,又一臉嚴肅地對著我,這種氣氛感覺就像喪禮的現場.一般來說……女人如果頭發半乾,眼皮又無精打采地半閉,會給人一種陰沉的感覺.但她雖然整體感覺很陰沉,五官看起來卻生氣勃勃,我想這或許是因為她的眼珠吧.被眼皮遮著而難以看清的瞳孔閃耀著光芒,我不禁暗自猜想要是她睜大眼睛,搞不好會像顆電燈泡.

方才,女子與我四目交接,在僵硬的身體恢複行動力之後便在行李箱東翻西找,抓出衣服之後便「了~死~熱~」彷佛倒帶似地回到盥洗室,換上衣服之後走出來,正座著凝視我,聲音也沒有一絲驚慌.

沒有騷動把事鬧大,甚至也不膽怯,她這樣的反應反倒讓我找不到逃走的契機.也沒有任何例如與旅館櫃台聯絡一類的具體行動,這名女子就像想睡的嬰兒般平靜.

她看起來才二十出頭吧,擺著一臉不開心的模樣,忠實地表現出感到厭煩的情緒.不過這仍然無損她給人黑發美女的印象.

因為看到她的裸體,該怎麼說呢,這也成了我不好逃離這里的原因之一.該向她解釋或道歉吧——雖然一直思考著但是卻拿不定方針,結果無法付諸實行.

不過,就像頭上的白發,我的眼球也因為年齡而老化,其實只看得到一團色塊,就像人類形狀的蠟筆(淺橘色)那樣罷了.我的眼睛沒有變焦功能.是真的.我沒騙你.看我的眼睛.大致上來說,把三句話掛在嘴邊的人絕對是大騙子.

「嗚~……咿……」

女子的唇雖然開開闔闔,但低喃著什麼的聲音卻小得異常.

「是…是.請問你說什麼?」

我將身體往前探,采取低姿態的立場向她詢問.女子則是「咦?噢……」困惑似地別開了視線,接著又嘀嘀咕咕了起來:

「就是那個,我只是想說好熱啊~因為剛洗完澡,而且洗的時候水溫又沒調好……」

女子把前端卷在脖子上的頭發往後撥,用手朝臉搦著風.

這名女子該不會是因為剛洗完澡頭還很昏,所以才這麼遲鈍吧?若是如此,等她體溫下降回複冷靜之後,也有可能給我來個華麗的通報.

繼續幫她淋熱水吧——我即席想出解決方案,但又立刻將其駁回.

趁現在道歉,然後趕快離開這個房間吧.話說回來,我有那個空間在這里向人道歉嗎?一想到「1701」號房里的尸體和錢,我焦急了起來.不過,這樣可以拖延一點時間.

為了一時之間能逃避必須第三度前往窗外的現實.

「總之,真是非常抱歉.」

低下頭.我把手置于膝上,頭深深壓低,做出擬似磕頭的姿勢.

「喔……呃,你是指哪方面?」

「呃,基本上……兩方面都有.」

「比例呢?」

「看到你的裸體占七成.」我老實地回答.

因為視野只看得見地板和膝蓋,所以很難把握女子的反應.她一段時間都沒有回應,只有偶爾為了舒緩腳的麻痹感而扭動身體的聲音在房間里響起.

我這到底是在干嘛呢——為什麼要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磕頭謝罪呢?我開始能體會阿爾卑斯的少女為什麼要向老爺爺求教的心境了.誰來教教我啊——當初要是碰到部下和同期的同事這樣悲歎,我總是會溫柔地告誡他們「自己好好想一下吧」.想到這些往事,我只想狠狠地把當年的自己揍一頓.

終究是自己的腦袋啊.自己做出判斷並行動而得到良好的結果——自信過剩也要有個限度.事實是,依自己的想法而行動結果傷害到他人的家伙可多得是.

「窗戶外面.」

「嗄?」我被這道聲音與無法理解的內容所吸引而抬起頭.

「窗戶外面感覺怎樣?」

正想說她終于又開口,結果拋出的卻是不知從何回起的話題.雖然有點像「你遠道而來辛苦了,新干線人多不多啊?」這種,每次陪老婆回娘家的時候岳母都會說的寒喧,但是內容卻不一樣,充滿了野性的味道.

我實在無法解讀這名女子這樣問我究竟是什麼意思.

「怎樣啊……唔,就是很累吧.精神瀕臨極限,走著走著的時候覺得真想死.」

「想死……請問你的死亡計劃是?」

女子這麼問道.那不知羨慕著什麼似的遣詞用字還真奇妙.

「總有一天吧.只不過,不希望是死因是從高處跌落地面摔死的意外啊,我的志願是老化或疾病.」

「喔,和我相反.」

「啊?」

「不管是變老或是生病,兩種都讓我害怕.」

宛如在揶揄結婚典禮誓言似的,女子淡淡地訴說自己所害怕的事.她是真的害怕嗎?她那難以理解其真意的乾枯話語,讓我突然恢複了冷靜.

我干嘛和她談得這麼起勁啊?我的理性不耐煩地聳聳肩.照理說,我應該對眼前這名女子不驅趕陌生人而且還與其對話這件事感到不協調才對吧.

或許是在窗外逃竄這種非日常的行為讓我的常識灰飛煙滅了吧.我搖搖頭看向窗外,然後再看向房門.雖然能從房間回到走廊,但那之後又該怎麼辦?卡片鑰匙在「1701」號房里,雖然也可以拜托這個靠干勁,精氣,理智之外的東西維持著神智的軟弱女子用電梯送我下樓……但要是我有能放棄一切逃離這里的決心,當初就不會跳進旅館這個虎穴了.

果然還是只能再一次從窗戶離開,以分鍾為單位削減自己的壽命,往「1701」號房前進啊.我做出自覺.只不過,要即刻動身的話太嚴苛了,還是再休息一下比較好.

既然如此,和這間客房的主人,也就是這名女性打好關系愉快地聊天自然就是正解.我的理性發出驚歎.我已經變得不正常了.這間旅館怎麼淨是些怪人投宿啊?

說到這里又突然想起「1702」號房的情侶.他們也用繩子串起自己的小指.雖然我對現在的年輕人之間流行不流行什麼不是很清楚,不過,在身體開個洞用繩子串在一起,應該是類似耳環的分支一類的吧.我試著把經過車站前和公司附近的學生情侶的身影與雜亂的景色一起在腦中回想起來,但可能因為我平日並不會去注意別人的手指,所以找不出什麼類似的案例.

回到主題.

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找出這名女子為什麼讓我待在房間里也不叫警察的原因.

若不找出這個理由,個性神經質的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也無法安心.

我得一窺幸運的背後藏著什麼才行.

「不過話說回來,你不害怕嗎?」

「害怕什麼?」四處飄移的視線焦點回到原位.她還處于熱昏了頭的狀態嗎?

「就是那個,可疑人物啊.我是指我.如果是一般來說都會隨身帶著凶器的強盜的話,大家都會害怕吧?」

「那樣的發展也算頗美好.」

「啊?」

「沒事,請不要介意……」

女子微張著嘴,像腹語術那樣發出「啊哈哈」的笑聲,但表情毫無變化.看起來就像位訴說她連變換表情都嫌麻煩的樣子.

「不過一般來說,強盜不會偷偷潛入房間還坐著休息吧?」

「我倒看過闖空門然後在主人家看電視而被捕的小偷就是了.」

「喔.當小偷也真辛苦呢,還得爬上這麼高的地方.沒考慮過向五樓的高度妥協嗎?還是有哪句俗語說『有錢人喜歡高的地方(注:改自日本俗語「笨蛋與煙喜歡往高處去」)』嗎?」

「不,我不是小偷啦.」

「嗯,你說自己是可疑人物嘛.」

「沒錯沒錯.」

「喔.」

「嗯.」

「……………………………………」發呆.視線的焦點再次開始飄移.

不行啊,沒有進展.這名女子實在太消極了.到現在為止就連手腳都幾乎沒動一下,只有隨波逐流活到這把年紀的自我主張還存在著.這世上真的有這種人啊,就連我公司里也有.

只會等待指示,雖然得到命令就會行動,但里頭也有不少家伙是即使接到指示,反應也依然鈍重.那些人總是讓人傷透腦筋.

「總之……真是抱歉.」

再一次低頭道歉.雖然也用視線在這個房間里大致上找了一遍有沒有什麼可以用來當作威脅這名女子的凶器,但是一無所獲.總不能叫我用梳子抵住她的頸動脈吧?雖然也有用毛巾勒死她這一招,但我的目的又不是要殺了她.

……的確,要是殺了她,就可以完全避免在這幾分鍾內被她通報的可能性.但這種手段實在非我所好.說起來,就連想到這一招的自己都使我感到厭惡.

「關于這件事倒是無所謂……」

「若對我有什麼不滿,請不必顧慮,直接告訴我.」是說,真的沒有反倒更可怕.

而且,我為何要和這名女子平靜地進行這種對話啊?想到這點,我就實在笑不出來.

「那不然,就這樣好了……作為簡單的補償……」

「嗯.」我抬起頭.

「你陪我一起跳下去如何?」

她那像剛煮過的白魚般的手指越過我指向窗戶.

嗄?打擊這麼人嗎?啊,不,畢竟被看到裸體.不,即使如此,一起死也未免太……因羞憤難耐而自殺,還順便完成複仇——雖是充滿合理性的選擇,但太缺乏人情味,請恕我婉拒.

「很遺憾,我目前還不想死.即使我的人生已經走到十分之九,這想法也不會變.」

因為我就連完全絕望的骨氣都沒有,就算只是隨波逐流也要繼續活下去.

「……這樣啊.」

連一丁點的失望也沒有,女子只是左右搖搖頭,晃動著頭發.

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沒對我抱著期待,所以自然也不會失望吧.

「那,你進這個房間到底是想做什麼?」

喔喔,一般來說會第一個出現的主題,這名女子現在終于拋出來了.

只不過,是像看著我背後的大字報念台詞般,不帶一絲感情的疑問.

我為什麼會在這里?這種事我自己才想知道.

因為客房服務的旅館服務生一直不厭其煩地敲門?因為電話鈴聲吵死人了?因為白貓走在窗戶外面?因為差點被那對情侶給踩扁了?因為我有懼高症?因為我沒力了?因為收到了一封信?因為那一天我兒子死了?

究竟哪個是致命性的,而哪個是決定性的,現在的我無法判斷.就算看著「心髒病」游戲中翻過來的撲克牌,也無法理解上面的圖案究竟是什麼,根本無法回答.

所以,翻一張牌就對了.現在還不是揭曉勝負或結局的時侯.

就專注于解決現在的我能理解的部分吧.

各種狀況與虛偽複雜地交織在一起,成為枝析的一端.這根枝枒在我的手腕里畫出一條帶著血管的軌道並與之交纏,然後支配,操作著我的右手.

我平伸出手,打得筆直,手指一直線指向正面.

越過女子的頭部,也穿過房間的白色隔間,指向更深處的里頭.

在女子順著我的軌跡轉頭之前,我便片面地提出了自己所為何來.

「可以跟你借一下廁所嗎?」

「請.」

我再次深刻地體認到,我天生就是那種一緊張,胃就開始不舒服的類型.

櫻山惠子(主婦) 中午12點30分

廁所也上過了,做好周全的出門准備.我忙碌地在家中打轉,確認門窗已經關閉之後,踏出了家門.親愛的等等我唷——透過到現在也仍未能接通的電話,我努力地試圖將自己的訊息……哎呀,還有這一招嘛.就發個郵件給他吧.

鎖上玄關的大門,另一只手操作起手機.郵件收件匣里清一色全都是老公寄給我的郵件;而寄件備份里的收件人自然也一字排開都是我家老公.就像黑白電視機那樣單純呢,嗯嗯.不過,我和老公究竟哪個是黑哪個是白呢,我苦惱了一下.就暫定他是黑好了.

「親愛的,要接電話喔.」寄出.傳送完畢.很好很好,再一封.傳送完畢.再一封.很好很好,再一封.很好很好,再一封.很,好很好很好……哎呀,我又犯了重複寄送同一封郵件的老毛病.不過呢,像這樣傳郵件給老公,總覺得就像回到了當初交往的時候,總是讓我心頭小鹿亂撞,所以才會忍不住一直犯這毛病吧.真是,這都要怪我家老公像魷魚乾一樣愈嚼愈有味啦!好啦,愉快的時間結束,該~動~身~了.

微笑著向家門前和小孩玩耍的老太婆,更正,中年主婦點頭代替問候.因為我若無德便是我老公無德,所以要The表面工夫.很遺憾,我賢妻的本質只有我的老公能看,所以我得演戲,扮演臉上帶著溫柔笑容的善良太太.喔呵呵呵呵.

哎呀,你要出門嗎——比我大三歲的大猩猩……更正,中年主婦對我說話,我也溫柔婉約地回以「嗯,是啊,出去辦一點事.」接著快步離去.臉上掛著鼻涕的那個小孩看都沒有看我一眼,該不會是智能不足吧?不過那種事怎樣都無所謂啦.啊啊,不過話說同來,真想快點和老公生個孩子啊——我不經意地就描繪了一個大家都笑逐顏開的美好願望.等老公回來以後,得快點和他生個小孩才行.

我壓著裙擺急行,來到徒有其表的公車站牌.雖然只要再往前二十公尺就有計程車招呼站,但是節約是主婦的美德.我重撥老公的電話號碼,把手機湊到耳邊,在除了我之外空無一人的公車站牌等車.

因為一直到車子來了我老公都還是沒接電話,我只好無可奈何地上了車,支付車資之後在空著的位子坐下,開始輸入郵件.

「電話」,我只簡潔地寫了重點.內容太長的話,會讓我老公傷腦筋,因為他有點沒耐性.除此之外,他幾乎就完美了.不過,擁有缺點也是別具一番魅力呢.

「電話」「電話」「電話」「電話」「電話」「電話」TEL♪TEL,TELTEL♪老公啊~我好寂寞唷~我等你電話喔~~~~……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這個聲音好吵啊.手機這種東西為什麼會這麼吵呢?

「電話」喀喀喀喀是我唷氣氣——重複著這首圓舞曲,不知不覺間就抵達了車站,但老公還是沒有任何回音,我沮喪地下車.啊,刀子不小心掉了.不~行~啊~我裝作貧血的樣子抱著頭曲身把用布包著的刀子撿起來.現在可是要去救自己的老公,我這做妻子的要是手無寸鐵就太丟人啰.而且要是發現其實是老公背叛我,還可以在宰了他前用來削掉鼻子或耳朵♪

走進人多到讓我想用道路清掃車把他們啪啪啪掃掉的車站,在票務櫃台購入新干線的車票.

雖一度煩惱著該不該買來回票,但心念一轉還是買了單程.救了老公之後還可以順便住個幾天幾夜享受一下小旅行,這樣不是很好嗎?人啊,能夠有多美好,都是取決于其人生的價值喔.要說的話,就是累積美好點數?累積這種東西正是人生的最大目標啊.不過我只要有老公在,不論何時都是滿分啦.

從櫃台收下車票,迅速通過剪票口,興奮地搭上新干線.途中想再試試電話打不打得通,把手機湊到耳邊,但果然還是無消無息,反倒是聽筒中狂妄地傳來嗶嗶嗶像是警告音的聲響.把手機拿開耳邊,對液晶螢幕罵了句「干嘛啊~」然後擦一下這個因為汗水而濕黏的小髒鬼,確認一下之後發現是電力快耗盡了.

真是的,這孩子怎麼那麼沒毅力啊.如果現在四下無人的話我一定會狠狠摔它一下,然後又得以手機店常客的姿態去店里一趟了.光想到得看那個只不過比我年輕六歲就跩得二五八萬的乳臭未乾扁鼻子小毛頭……更正,女店員驚愕的表情,就讓我感到煩悶.

可是不要緊,因為新干線上應該有電源插座吧,

有把充電器一起帶出來真是太好了,這就是有備無患.

不過話說回來,有老公在我身邊,我的人生也沒有什麼憂患就是了.

哎~呀~呀~呀~我又掉進了自己的甜蜜小世界.要是車廂里有「覺(注:日本的妖怪,擁有看透人心的能力)」的話,現在應該滿臉通紅了吧.沒有嗎?沒有嗎!我悠閑地四處張望,不過大家都裝作一副不知情的樣子.真愛逞強♪

把手機接上充電器,然後插上插座.

這麼一來,就可以繼續撥老公的電話啰.

新干線真的是好東西呢.

山名美里(企圖自殺的人) 下午2點50分

那個大叔究竟怎麼回事啊?

在那個大叔匆匆跑進廁所以後,我「呼」地吐了口氣,把手交叉在胸前.

從小在這個和平國度人煙稀少的城市里長大,遇上可疑人物的經驗這還是頭一道,所以有點緊張.而且對方甚至是為了借廁所就大冒險到這種程度,這麼充滿過度挑戰的精神,真虧那位大叔能安然活到這個年紀,根本是奇跡.我開玩笑的.

他看起來不像會對我有什麼危害,感覺就是個溫厚的大叔.雖然這社會總是會說「不要用外表來評斷」,但事實上參加就職考試或入學面試之前都得整理好服裝儀容,為的不就是讓人「用外表來評斷」嗎?而人之所以陷入戀愛的動機,也有七成是從外表開始.

我之所以會被男友吸引,也是因為他很帥這種當然至極的理由.男友理所當然地人緣很好,也有人望,直到現在我還是很難說甽我和他究竟是怎麼成為一對的.會不會是他並非出于命運,而是偶然往壞的方向跌倒而選錯了女朋友呢?我平常總是會這樣子擔心.這多半是受到我那不知是得到憂郁症還是躁郁症的姊姊影響吧.我和她實在很像——因此每次照鏡子時也很難對自己的外表抱有自信.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反正我預定今天就要跳樓而死了,向旅館通報這位大叔也沒有意義.不過話說回來,既然如此,那就連把熱水放掉,剪指甲等也都沒必要,甚至就連呼吸也不必了不是嗎?各種行為都失去了意義.

果然,人類還是得活著才能體會這些價值的魅力啊.我在臨死之際才體會了這點.

「唉~」再歎一口氣.和可疑人物大叔對話真累啊.不過因為我就連讓精神動搖的精力也不存在,所以也不至于因此心慌.冷靜——這種缺乏感動能力的體質也有派得上用場的時候啊.不過那個大叔人看起來真的還滿好的,應該不會盤算什麼例如離開我的視線之後和別人聯絡啦,或在盥洗室里把耳朵貼在牆上偷聽我的動向一類的吧.

……不管怎樣都無所謂啦,反正都要死了,我對可疑人物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正座在地板上,抬頭呆望著天花板.我常常一回神才發現自己是嘴巴半開的難看模樣,而男友也常笑著糾正我這個毛病.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會注意自己這個毛病,不過我想現在我的嘴應該就是張開的吧,但我並不打算伸手把它矯正過來.

如果世界在映像管的另一頭,那這個大叔大概就是死神了吧——我這樣幻想著,期待發生什麼事來推我一把.

此時又一名入侵者從窗戶現身.剛才見過的白貓在我阻止前就跳進房間.說起來這只貓身分不明,也算可疑人物,但我和對待大叔一樣沒什麼抗拒感.你不覺得外表真的很重要嗎?

白貓露出凶狠的眼神瞪著我,像在說「喵的,你干嘛學我眼睛放光啊!」總覺得它這樣很像虛張聲勢的小孩,我不由得笑了.

「喵~」試著叫了一聲,但沒得到回應.看來對方現在並不想喵喵叫.

它嘴上好像叼著什麼.那是房間的卡片鑰匙嗎?我房間的還在吧?回頭向房間入口處看了一眼,還好好地插在那里.那這張會是哪個房間的呢……「1701」?

白貓在房間里筆直前進,抬頭瞪著我從我前方通過,向門口走去,接著用卡片在門上叩叩地敲了幾下,又轉頭看向我.這動作簡直就像在催促「你這家伙快幫我開門啦」.它想去外面嗎?是說,這只貓又是打哪兒來的呢?或許是旅館的某人養的吧,那麼叫那里去不就好了嗎?

微微聽到手機鈴聲從走廊傳來.從男友死了以後,我的手機就一次也沒響過,丟在房間里理也不理了.我像旁觀者似地回想起自己的事.

「……算了,就幫它開門吧.」無所謂.都能答應大叔的請求了,沒道理拒絕貓.

作為死前最後的奢侈而吃掉的那客超過千圓的咖哩,余韻已經從喉頭和胃退去,讓我又處于了不怎麼幸福的狀態.去自動販賣機買罐飲料當替代品好了.做出決定,我站起身來.

如果和食物有關就微妙地變得積極,這樣的自己真是可悲.因為食量很大,擔心男友會因此討厭我,所以我不太和他一起吃飯.原本想說就算食量很大,至少也把餐桌禮儀學好再和男友一起吃飯,結果當我學好的時候,他卻已經再也不用吃東西了.

穿上放在床邊的鞋,拿起桌上的錢包,再抽出卡片鑰匙,出門的准備結束.不過要是我突然不見人影,進了盥洗室的那位大叔應該會嚇一跳吧(是說其實嚇他一下也無所謂),還是跟他說一聲再出去比較好.

敲了敲盥洗室的門,在里頭傳來音調拉高的「什…什麼事?」的回覆之後——

「那個~」不知道他的名字耶.「可疑人物先生……」差點就說成變態先生了.

「不,我是……算了,就這樣叫吧.有什麼事嗎?」

「我出去買一下飲料.」

說完以後,發現盥洗室里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是衛生紙用完了嗎?不,應該不是,旅館里應該不至于發生這種事.

「……請慢走.」雖然停頓了一下,不過還是傳出了回覆.

好.我轉了半圈,接著伸長雙手再轉半圈.手收回原位.

「可疑人物先生要喝點什麼嗎?」

「……我不喝,不用費心了.」

「那好吧.」拜拜——我舉起單手道別.對貓低喃「讓你久等了」,我打開房門.

才一打開,貓便向草原奔馳而去……嗯,該怎麼說呢.沒有獵豹那種速度感,也沒有魄力.要形容的話,就是像漂流的浮游感.白貓以地心引力彷佛只剩下一半的優雅姿勢跳步往自動販賣機靠近.是發現了自己的主人嗎?

我則是拖著懶散的腳步,在昏暗的走廊上向那團光走去.好麻煩啊——走路真是麻煩死了.膝蓋疼痛,所以只能拖著腳走路.要是現在走廊變成斜坡好讓我能一路滾到販賣機那里就好了——我做著全世界最無聊的夢想,走過客房前方.

接著經過電梯間,位于走廊轉角附近的自動販賣機前除了貓之外,還有別的人影.是個手上拿著手機,看起來和我年紀差不多的男性.他背對我彎著腰,似乎是注視著腳邊的白貓.反應看起來怪怪的,感覺不像飼主.而白貓也不是看著那名男性的臉,而是盯著他的手機.

即便我在地毯上拖著腳步接近,看似同齡的男子也看不出有要回頭的樣子.我判斷應該也沒必要向他打招呼,便看向販賣機.

我的面孔在販賣機上映成一片歪斜,加上白皙的皮膚和直垂的長發,感覺就像個幽靈.

而看似同齡的男子剛好擋在自動販賣機正面,妨礙了我選東西.

希望他能讓出位置,不得已,我只好出聲叫他.比起拍他肩膀,還是不接觸的方式比較好.這是我那奉「隨便」為信條的大腦所做出的結論.

「不好意思……」「哇啊!」或許是因為注意力集中在貓的身上,被我這麼一叫,看似同齡的男子嚇得誇張大叫.「痛死我了……」他一屁股跌在地上,臉色不悅地用手支著地板.對他真不好意思啊——我低頭看著他,逼自己的心這麼想,但心和眼球都完全湧不出這種感覺.不過,我對巧妙地回避了跌坐在地的看似同齡的男子的貓倒是有一點佩服.

「好……呃,那個~」

看似同齡的男子站起來途中還不時掛心著那支因為手垢而變得黏答答的手機,接著露出一臉困惑的模樣.大概是因為是我出聲叫他,所以他在等我說出叫他有什麼事吧.

滾開——人生至今可能一次也沒用過命令句的我,這次當然也是:

「說是要買飲料,請你讓一下.」

仿佛接下來要說「我旁邊的朋友這麼說」似地,我又和平常一樣,用了這種把責任推給別人的說話方式.忠實呈現出不想對自己的發言負責的態度.還真虧我能用這種方式完成和男朋友告白這種人生最大挑戰,而且居然還成功了.

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我平常就一副沒自信的樣子,所以被同情了也說不定.

「啊,我擋到你了嗎,不好意思.」

看似同齡的男子直率地致歉,讓出了空間.他沒打算買飲料嗎?一間之後,他想修複氣氛似地「哎呀,哈哈哈~」尷尬地笑著抓抓頭,往電梯間走去.一和我拉開距離,他又立刻查看手機,像要確認什麼似地直盯著螢幕不放.

白貓不知道為什麼也追在看似同齡的男子身後,尾巴像汽車的雨刷般搖來搖去,感覺要是直盯著看的話可能會被催眠.不過那也無所謂就是了.

只剩我在場之後,我看向販賣機.要喝什麼好呢?現在不太想喝茶類飲料,不過喝茶又比較不會像喝汽水那麼撐.啊,這本來就是這樣吧,那我至今為止為什麼都一直喝汽水啊?算了,怎樣都無所謂啦其二.其他還有果汁……好吧,就柳橙汁好了,是男友喜歡的.

我朝為了冷卻而嗡嗡叫的販賣機投入錢幣.竟然沒有因為是在旅館里而賣比較貴——我對奇怪的地方感到佩服,按下了閃著紅光的按鈕.販賣機像肚子痛似地嗡嗡嗚叫,然後發出喀匡喀匡的聲響宣示自己生上了小孩.我把手伸進販賣機下方取出柳橙汁,然後習慣性地確認了一下找回的零錢.沒有多找給我.真是個一板一眼的家伙呢.我打工擔任收銀的時候,常常會多找一成的錢給客人當服務(不是出包喔,店長)呢.反正怎樣都無所謂啦的究極版.

將冰冷的易開罐抵在手腕的動脈上期待它一路涼到肩膀,我朝房間走回去.途中側眼瞥了一下電梯間,那名看似同齡的男子正彎身不知在和貓做什麼.白貓雖然還是擺著臭臉像在說「你這家伙彎下身來還是比我大只是怎樣啊」似地瞪著男子,不過看起來很安分,沒有要揮爪.

或許是因為它已經學習到,傷害人類不會為自己帶來好處.

「…………………………………………」

開始有點累了.大概連躊躇的體力也沒了.

要是回到房間發現那個大叔突然消失了?

我應該會當作自己看了一場幻覺.

這次一定要下定決心,跳下去.從窗戶,從人生,急速下落吧.

……喔?

「落下速急.」

一瞬間想到倒過來意思或許也能通,便試著念了出來.

只差了一點,比我的人生還可惜呀.

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3點

「嗯?難道我猜錯了?」

橘川英次把電腦放在一旁,用樂高積木組合著飛機,等待著我的回答.不,看起來也根本沒在等,感覺只是因為說了,所以姑且確認一下,就只是如此而已.

我將背部往椅背靠去,松了一口氣.然後招供:「不,你說的沒錯.」

反正老是穿幫.只不過,這次不是我自曝身分,而是被對方看穿.我從以前就很納悶,明明每次身分都曝光,但工作卻從未失敗.所以我現在還是搞不懂自己到底適不適合當偵探.

「為了讓自己記取教訓,我想請教一下,我是不是說溜了什麼呢?」

「沒有啊.剛才一直都是我在說話吧.」

「就是說啊.」

見我用力點頭同意,橘川英次不悅地「哼」了一聲.

「就是根據經驗吧.之前也遇過一個很明顯看起來就是不太看書的年輕人自稱是我的書迷,以希望我幫他簽名的藉口接近我,結果最後自己大穿幫,讓我知道了他是來調查我有沒有外遇的偵探.你該不會也是來調查我有沒有外遇的吧?」

「正是如此.畢竟這是偵探這一行最基本的工作嘛.」

「又來了啊.」橘川英次面露微笑,表演出只有聲音聽起來很沮喪的絕技.他的手在積木箱里梭巡,開始組起飛機的左翼.

「委托你進行調查的是個年輕女人吧?」

「關于客戶資料,我有保密義務.」

「干的明明是些揭人隱私的工作,卻要在這種地方為人保密,真怪.」

「啊,要這麼說的話的確也是呢.不過我得堅守自己的立場,我還是不能說.」

「好啦,你就說嘛.反正我大概也猜得到是誰,只是想確認一下而已.」

這個嘛——交往對象為複數的話自然不必再說,但一般來說會懷疑自己外遇的對象應該都只有一個吧.我決定以不逾越偵探保密義務范圍的方式,姑且噯昧地回答他.

想要確認答案——橘川英次誠實地表達出這個態度,我對此感到贊賞.他就和我一樣,是在工作上把讓自己可以「接受答案」放在優先的人.

只是,這麼做的話似乎就如第二代花咲太郎所說,是「不及格偵探」.

「已經不年輕了喔,大概是二十歲左右.」

在我的眼里,那不管怎麼看都已經是老太婆了.

「除此之外我不能再告訴你更多了.」因為這是工作.

當我以自己的主觀老實告訴他時,橘川英次的表情有點微妙,視線暫時離開積木,宛如想刺探什麼似地向我看來.他的眼神彷佛在說——你這家伙在說啥鬼啊?

「啊~果然和上次是同一個.」

結果還是像什麼也沒發生似地回到原本的話題.對我來說,也沒必要讓所有人都了解我的性癖好,因此對審美觀的話題就不再著墨了.

「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嗎?」

「她是這麼跟你說的是吧?」

「是啦.所以你要否定和她之間的關系嗎?」

「沒錯.我才沒有那種女朋友,而且我和她根本就不認識.因為我只要見過一次面就幾乎不會忘記對方的長相和名字,所以我可以肯定自己不認識她.至于要說為什麼的話,大概是因為我也沒什麼其他東西好記住吧.」

他自嘲似地說著,完成飛機單邊的機翼,接著轉換角度從下往上檢視,似乎是在確認外型.他似乎不是很滿意,又把一部分的零件拆開重新組合.

「我說你也真是的,要調查我是無所謂,但在那之前也該先調查一下委托人吧.」

「基本上,敝事務所的營業方針是不篩選客人.」

因為我們是超小間的事務所,只要客戶對調查對象知之甚悉,就直接相信.

「真可怕啊~」他呢喃著,完成了機翼的修正.把機體放在桌面一角以後又像拿零食似地把手伸進積木箱里,准備起一樣的零件.

「我才想反過來請你們去調查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咧.」

「啊,這是要委托我們調查的意思嗎?」

「不,不用了.在不同案子碰上同一個偵探兩次這種事情,留在小說世界就夠了.」

的確很像小說作家會說的話……嗎?真難判別.

不過,我該全面相信橘川英次的話嗎?畢竟到目前為止,也沒遇過哪個調查對象會老實招認自己有外遇.不過這也是啦,要是會招認的話,就沒有偵探出場的余地了.

「噢,對了……」我裝作現在才想到似地開口.

「干嘛?」

「你一個人住雙人房也挺可疑的呢.」

「碰巧的啦.我這次訂了禁煙房,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被帶到這一間來了.大概是對長期住宿客戶的優待吧.」

組著右機翼,話語就像他動作中的手一般淡淡流過.看起來不像說謊.雖然我不會斷言說看穿其中的真偽正是偵探的工作,而且與其說看穿真偽,不如說更像是「制造」出真偽——在故事中都是這樣.因為擔任偵探這個角色的人所解決的事件,正是故事的中心所在.

「關于那名女性,這只是我的推測,橘川……」「隨你怎麼叫,別叫我老師就好.」

「啊?」

「我討厭被這樣稱呼.老師不都背負要教人的義務嗎?我可一點也不想教人東西.」

「那麼,橘川先生——她是你的狂熱粉絲嗎?」

「說是粉絲的話她也未免拚過頭了,但如果說是跟蹤狂就完全合理.」

又組好一片機翼,橘川英次看著成品,嘴角微微上揚.真像個小孩啊——看著他的側臉,我不禁浮現這個感想.接著看向他的指尖.那就是他維生的工具嗎?真是個怪工作呢.

「那,你打算調查我有沒有外遇嗎?」

將兩片機翼疊在一旁,橘川英次瞪視似地直盯著我.

「這個嘛,畢竟是工作.不過話說回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身分在一開始就曝光,老實說我也在煩惱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喔,這樣啊.那就隨你便吧.只不過,我最近只有和責任編輯碰面,所以你再怎麼調查應該也查不到什麼就死了.啊,大概只能確認我的社交性有多麼貧乏吧.」他的口吻像話中有哪里很好笑似的,視線傳來「給我笑」的威脅訊息,于是我以微笑帶過.

「反止我從一開始就不抱什麼興趣,所以查或不查都無所謂就是了.」

表面雖然這麼說,但我當然還是決定要進行調查橘川英次的這個工作.畢竟我再怎麼說也還算是一個偵探,而且除了生活費以外,有時這個工作也會帶來其他收獲.

所以我必須完成被交付的工作.這便是我的矜持.

就在我無謂地一頭熱下定決心時,不知是否察覺到的這男子眯細了眼看向窗外,那表情就像視力不好的人拚命找著什麼東西似的.

「我問你,你在偵探這行的專業是什麼?」橘川英次發問,但視線依然向著窗外.

「專業?」

「找動物?還是找人?遺憾的是,我聽說日本似乎沒什麼調查殺人事件的偵探.」

「真的是很遺憾.我自己也是幾乎不太有看到尸體的機會.」

我們兩人都發出輕笑.當彼此雙方都不正經時,不正經就會轉變為愉快.

「嗯?不太有?」

嘴上還是笑著,橘川英次提問.「不,沒什麼,請別在意.」我含混帶過回到主題.

「我的專業主要是尋找走失的動物,再來就是幫忙尋找離家出走,失蹤一類的……不過,像這種會在事務所造成騷動的外遇大案件,偶爾也會交給我處理就是了.」

「喔,那正好,你可以幫我找貓嗎?」

把制作中的機身丟到一旁,橘川英次連人帶椅一個大回轉,整個人轉向我正襟危坐.

「你是說貓嗎?那麼,這算是工作上的委托啰?」

從外遇的調查對象承接工作啊……算了,兩邊都做就好了嘛.

有什麼事的話就找我秘書——所長裝模作樣的身影在腦中上映.順帶一提,秘書就是我.因為是個總成員只有三人的組織,所以就出現了秘書兼茶水小弟兼櫃台兼清潔工兼行政人員兼部下這種職位超多的現象.別的事務所是怎樣我就不清楚了.

「我是這個打算沒錯.要請你找的是我養的貓.全白,眼神凶惡,還有就是尾巴很長.特征大致上就是這些.」

除了尾巴以外,和飼主還真像啊.雖然有克制,不過我想我的眼神多半還是帶著笑意,我感到眼角正在微微抽搐.

「嗯~有沒有照片一類的呢?如果有的話希望能給我一張當作參考.」

「啊~……」把原本作勢想尋找的雙手舉到半高,橘川英次搖搖頭.

「沒有.我最近才把它撿回來的.」

「撿回來?」

「因為它被扔在我老家前的路邊.我家人討厭貓,所以我就帶到這里來了.」

「噢……這種事我也有經驗呢.」

因為Touki也是我在事務所前面撿來的.

「那麼,你的貓是在哪里走失的呢?是散步途中跑掉一類的嗎?」

「不,我想它應該還在這間旅館里.應該是在我抱怨客房服務時又擅自從窗戶跑出去散步了吧.希望它沒搭上電梯跑去別的地方.」

口氣聽起來雖然不在乎,不過遣詞用字倒是聽得出他的確在乎貓.不過,怪了?

「這間旅館同意你帶寵物投宿嗎?」

「哪可能啊.租房一個月的特典——這是我自己擅自決定的啦.不過事實上旅館方似乎也默許我帶寵物進來.」

「原來如此.」意思是清潔人員不會把貓抓出去吧.

「啊,對了,它還有一個特征,就是手機的聲音.」

「啊?」

「那家伙有會對手機來電鈴聲一類的電子音起反應的習性,有時都讓我擔心起它是不是被制約成把那當成母親還是什麼的了.所以我想,用手機的聲音來吸引它或許會有用.」

「喔.那,橘川先生自己用手機把它引出來不就好了嗎?」

「我沒有手機啊.」

他做出投降的姿勢,說著像是開玩笑的話語.

是說謊吧——我以長年來累積的直覺……不,是腦海中浮現疑問.他要是沒手機,要怎麼和編輯聯絡,因此我無法將這番話照單全收.不過一般來說不管怎麼想這都應該是騙人的.

但問題在于,為什麼要說這種謊……是為了把找貓的工作推到我身上嗎?

感覺上他看起來的確像是個怕麻煩的人,這條線索的確有可能.

……但也有可能是不在手邊.也就是弄丟了,被偷了.可能性大概就這幾個吧.總不太可能是因為那是支被看到的話會很丟臉的手機吧.

不過,現在就姑且不對這一點深入計較.不需要在這里就把話題全部用完.

「我知道了.我會和事務所那里商量看看.」

「這種事還需要商量什麼啊?這是基于善意就能行動的范圍吧.」

「因為等一下還得給你報價單.」

「那種東西,等找到貓之後再一起帶過來就行了.」

他做出揮手叫我走人的動作,而我也恭敬不如從命,為了離開房間而起身.

話說回來,我剛才進入房間前似乎一瞬間有看到貓的身影.看來,那不是我的錯覺吧?不過如果真的還在這個樓層的話,要找到它就簡單了.

旅館櫃台總不會還發給貓卡片鑰匙吧,所以它應該還在走廊.

手伸向門,我回過頭.不為什麼,只是覺得好像只要是偵探都要來這麼一下.更進一步說的話,通常似乎是只限于故事中那種「有本事」的偵探才會這麼做.

「還有一件事(注:美國影集《神探可倫坡》中,主角可倫坡的口頭禪).」

「是可倫坡嗎?」手伸向丟在一旁的樂高積木,橘川英次的聲音帶著雀躍.

「那是刑警吧,我是偵探.你的貓有名字嗎?」

「沒有.你找到的話就讓你命名.帶回來我這里之前麻煩把它的名牌也一並做好.」

「那還真是多謝了.」

敷衍地致謝之後,我離開了他的房間.

「……電話啊.」

記住得到的情報,我抓抓鼻頭.也罷,反正比起調查外遇,找貓還比較讓我有干勁.

我應該是喜歡「找東西」吧.而這或許也是我之所以選擇當偵探的動機.

而且,接受這件委托而得以接近橘川英次的話,調查工作應該也能進行得更圓滑吧.只要能偷偷確認到他手機內的資料,外遇的調查工作就簡單了.

我決定先回房間取出自己的手機.

我的手機上還系了個很大的鈴鐺,這樣搞不好還能一石二鳥呢.

種島檜垣(大學生) 下午3點

真是丟臉丟大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無窮無盡的緊張使我腳部的肌肉疲勞,我跌了個大跤.

我就像童話里的飯團似地整個人向後倒,屁股跌在地上.被地毯吸收的只有聲音,疼痛似平不在它的管轄范圍內.「痛死我了……」我揉揉腰和屁股,想快點從這難堪的情況中脫離而站了起來,同時確認一下手機有沒有在跌倒時被我壓在屁股下,或是被無預警增加的握力捏壞.看起來是沒事,我稍微安心了一點.

「好……呃,那個~」

那名只靠聲音就讓我跌倒的女性,不知道是因為很想睡,還是覺得做出表情很麻煩,整張瞼都給人一種無力的感覺.她個子很小,如果不是說話而是用手推的話,應該一點也推不動我吧.年紀看起來倒是和我差不多.

「說是要買飲料,請你讓一下.」

她秀出手上的錢包,以相當迂回的方式要我讓開.那聲音和說話方式,聽起來感覺不到任何責任感,就像浮在半空中似的.這種人是不是會有自殺傾向啊——這種毫無存在感的舉動,實在是不禁會讓人失禮地想到那方面啊.不過她也可能是旅館里的幽靈?可是感覺那應該是在更有曆史的旅館才會有吧?

「啊,我擋到你了嗎,不好意思.」

我裝出爽朗的樣子道歉,讓出了自動販賣機前的空間.「哎呀,哈哈哈)」我尷尬地笑著,搔搔頭,往電梯間遁逃而去.等離她有一段距離之後,我再次打開手機,裝作沒事般盯著液晶螢幕直看.不過,手機里連一封郵件或一通電話也沒有.

對此歎了一口氣,或失望地低垂下頭,現在的我看起來比較適合哪一種反應呢?想著想著,我任由腳自由行動,結果便把自己帶到了電梯前.

電梯在門後往下降去的聲音,與天花板上喇叭播放著的不明弦樂交織,我享受著傳入耳中的這道聲響,看來待在這里比在販賣機前舒服.我背靠著裝設有電梯升降按鈕的牆面,想再一次打開手機——但停了下來.

貓不知何時又跑到了我腳下.剛才也是,這只白貓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追著我跑.是我的身體關節有那里會發出像鈴鐺的聲音嗎?它的長尾巴垂在地板上,伸長背脊,坐姿一點也不像只貓.它的嘴上還是叼著那張卡片鑰匙,視線往上,但不是看我,而是盯著我的手機.

「嗯~?」作為嘗試,我把手機遞向貓的鼻頭前方,但是它只以眼睛追著手機,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反應.它的視線依然凶惡,我彷佛聽到它在說「你這勉勉強強才考上大學的家伙也敢拿貓做實驗,真是好大的狗膽」這種虛構對白.這年頭應該也不會有人覺得手機很稀奇了吧?我想它多半不是野貓.因為如果不是這里某個房客養的貓,應該也到不了旅館的十七樓吧.

就算我收起電話,貓看起來也沒有要伸長脖子探過來的意思,只有眼球的對焦點產生變化,似乎並不打算撲上來.老實說,比起眼前的貓,我更在意的是學妹.我來的時候,從車站坐計程車到旅館大約是十五分鍾.也就是說——我打開手機確認了一下時間——她應該會在三點半之前抵達旅館.這麼說,剛才的電話已經過了十分鍾,就算加進其他移動耗費的時間,也只剩下五分鍾了啊.我現在一點也不慌張沒問題嗎?這麼老神在在真的可以嗎?啊啊,虧我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結果又自己推自己一把,回到之前的精神狀態了.

心髒怦怦跳個不停,肋骨也啪嘰啪嘰熱鬧地響著,我都要開始擔心會不會骨折了.皮膚就像送洗後的凸裝襯衫被上了過多的漿似的,僵硬無比.在這種狀態下和她見面的話,八成會連解釋「這麼賢慧真棒啊」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摺起來吧.

這時候,一名女性清潔人員推著推車,要從右邊走廊上的電梯前通過.

因為不想被對方誤認為貓是我帶進旅館的,我立刻調整姿勢和角度蹲下,用身體把貓遮住.清潔人員臉上帶著職業笑容向我點頭致意,沒說什麼就走遠了.目送她離開後我才站起來,背部再次靠向牆面.

這段過程中,我又看到了剛才那個個子嬌小的女性走在走廊上.她把易開罐靠在手腕上不停摩擦,腳底則在地毯上拖呀拖地走著.總覺得,她搞不好是個有點危險的人.

我喜歡每次電梯通過時背後傳來的震動.不過要是把它換成橫向沖擊的話我就不喜歡了,我喜歡的是縱向往上.雖然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理由是什麼,但是朝天空而去能帶給我快感.比起地面下,我更喜歡天上.

視線從手機轉向天花板.我討厭死後被埋在土里.總記得半年前因病去世的朋友似乎曾經對此發表了什麼奇怪的意見.

「是什麼呢?」即使這樣低喃,依然因為心髒的悸動過于性急而什麼都想不起來.抱歉啦,吾友,等這場暴風雨般的邂逅結束之後,我再好好回想與你之間的回憶吧.

用背部感受著電梯的軌跡,我一上子打開手機查看,一下子觀察像在說「你想干什麼?別因為很閑就玩起互瞪游戲!」往上瞪視的白貓,一下用指尖捏著手機,總算度過人生中最長的十分鍾.就在這個時候……

像鋸子般撕扯我神經的電子音幾乎震破我的耳朵.「嗚哇…呀!」差點又嚇得把手機弄掉,但響起的似乎不是我的手機.這樣對心髒很不好耶——不能推動個什麼「從現在起除了我之外的手機全部關閉電源一小時」的全國禮儀運動嗎?

結果是走廊上不知誰的手機響了.而彷佛呼應這道聲響,貓邁出了腳步.這聲音總小會是叫貓去接電話的通知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著急,貓把嘴里原本叼著的卡片鑰匙丟在我腳上就跑止了.看它跑去的方向,似乎是我剛才待的自動販賣機那里,哎呀呀.

也沒為什麼,我很自然地彎腰撿起了卡片.這張群青色的鑰匙上印著「1701」.是這層樓的房客弄丟鑰匙,然後被貓撿走了嗎?那樣的話還是送回房間比較好吧?啊,不對,說起來人要是在房間里的話一般也都得插入卡片開啟電源,所以很可能不在房里吧.可是外出的話……也得要有卡片才能搭電梯啊?

唔~總覺得充滿可疑的味道.

該不會正如鑰匙之名,這張卡片正是開放某個波瀾壯闊故事之鑰吧?

然後因為撿到這張卡片鑰匙而使事態急速展開!逼近的陰謀!從來都在平凡的每一天與些許煩惱中度過的我,將被卷入一場急轉直下的大冒險!潛伏在日常生活里的惡意!然後,歡迎來到奇特價值觀橫行的,死與背叛的世界!滿布「1701」號房的血腥味!一波多折的卡片鑰匙之下落!沉睡在房里的黃金遺產究竟是什麼!而將卡片鑰匙插入那個房門的,又會是誰的手!

「……………………………………」

唉,不過比起這種大事件,我還是先擔心和學妹會合之後該聊些什麼才是真的要緊事吧.只是這件事讓我有點在意也是事實就是了.

在這種被卷入大事件的情況下還不因此興奮的,就稱不上男人了吧?

「這是誰的啊……」

轉呀轉地轉著卡片鑰匙,歪著腦袋,順便活動一下腳踝.

在這個時候,一句爽朗異常,但在某處又夾雜著虛偽感覺的話語——

「搞什麼,原來是掉在這里了啊.」

在只會接二連三提出疑問又靜不下心,而且還附屬了多余動作的我的耳中降臨.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2點50分

萬一在這段悶在廁所的時間里,我的人生產生重大變化該怎麼辦?

比如說,在密閉的廁所外面,現在正發生一起被害人來不及尖叫的殘酷殺人事件;或者因為被廁所牆壁阻隔,某種原本應該能引導我的人生邁向幸福的契機悄悄溜走;再不然就是外側有炸彈爆發,一打開門只見一片廢墟等……我每次進廁所,總會產生這類焦慮心情,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這樣?

雖然還不至于到強迫神經症的地步,但每當我在這類密閉箱子般的場所享受片刻安甯時,同時也會受「我是否在虛度光陰?」的擔憂所侵擾.

你的人生能留下什麼?

腦中浮現這句話.出自兒子生前最後閱讀的小說中的一節.兒子死後,我假日待在他房間的次數增加了.妻子每天打掃兒子的房間,絲毫沒打算整理他的物品.女兒很快就搬出去自己住了,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我不知道.跟女兒吵架了.

看著兒子房間的書櫃,心想「果真不錯」.誠如世人所言,孩子比父母早逝實在是大不孝.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棉花糖.

變得飄搖不定,不著邊際.無法解決心靈的痛苦,任憑焦躁橫生.

我又重向香煙尋求慰藉,但這次已經沒有人責備我了.

「……那麼……」

廁所里太安靜了,反而令人不安.話題也不知不覺愈扯愈遠.

還是早點將之收攏,言歸正傳吧.

但是,現在還是待在廁所中休息比較安全.不僅如此,那名女子剛才洗澡殘留的香氣與熱氣仍舊飄蕩于室內,如同三溫暖一般,使得我的思考逐漸朦朧,行動欲望減低.慢著……現在熱到我的意識好像真的愈來愈模糊了.喉嚨干渴.即便飯店盥洗室內的水能喝,不知為何就是提不起飲用的欲望.想起我小學時,總不肯喝一般水龍頭的水,甯可跑遠一點,到置物櫃外的飲水台潤喉.這表示,與那時相比,我一點變化也沒有嗎?

有人敲門,屁股不禁由馬桶上浮起.腰部喀吱一響,同時傳來不妙的痛楚.試著說服自己一點也不痛,但這不可能.

「什…什麼事?」

態度自然而然顯得拘謹,這是我還沒掌握到該與女子保持何種距離的證據.反正也不會跟她長期來往,即使氣氛微妙,頂多也只需忍耐一時.

「那個~」女子停頓了一會兒,「可疑人物先生……」似乎在思考該怎麼稱呼我.

「不,我是……算了,就這麼叫吧.有什麼事嗎?」

彼此還沒做過自我介紹,因為沒有這個必要.

「我去買一下飲料.」

「…………………………………………」

在這種狀況下去買飲料?留下不認識的大叔一個人在房間里,去買飲料……

「……請慢走.」

本想逼問她是否打算到外面呼叫救援,但一想到要用下半身赤裸的狀態去凶別人,反倒覺得很悲哀,便打消了念頭.

況且,我相信這女子應該真的只是去買飲料而已吧.雖然我沒有任何根據.

把周圍的人都會配合自己來行動當作前提,這恐怕是日本人的壞習慣吧?

「可疑人物先生要喝點什麼嗎?」

酒.為了消解喉嚨的干渴,為了減緩恐怖感,為了解放內心的壓迫感.

「……我不喝,不用費心了.」我自我節制地回答.真的討酒喝就太厚臉皮了.

「那好吧.」

女子回答得也很干脆,接著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很快地,門又關上了.我等了幾秒,下定決心要從廁所里出來.雖然胃痛還沒停止,但現在的我沒有時間等候恢複.要是這段期間內「1701」號房的尸體與裝了鈔票的包包被發現怎麼辦?話說回來,又是誰……我被騙了嗎?不,反正尸體是「真實」的,不是虛妄.只要尸體不是幻覺,我就不能搭電梯離開這里.好吧,該從名為封閉樂園的廁所中離開了.里頭溫度頗高,流了一身汗,十分不舒服.

我打開盥洗室的門,緩緩探出頭.說不定那女子只是假裝發出離開房間的聲音,其實仍躲在室內,等候抓住我的時機呢.我警戒地只露出頭觀察(萬一在這種狀態下被人從外側把門關上,立即會成為斷頭台),但房內似乎沒人.

接著踏出右腳,連滾帶爬地逃進房間內.身體猛然撞上眼前的牆壁與鏡子,傳來一陣即使受輕傷也不奇怪的疼痛.但我依然沒有停下行動,迅速起身,奮力揮舞手臂,做出威嚇動作.心中想著:如果女子找來一開始逃進的房間的那對情侶幫忙,我的牽制也只是徒勞吧.

但是,現場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做出冒牌武術姿勢的自己的呼吸聲.彷佛被這個世界隔離似地,房間里悄然無聲.

身旁的鏡子忠實映照出我因反應過度誇張而變得羞紅的臉孔.

女子真的去買飲料了嗎?難道沒有想過如果我是小偷,她可能會損失慘重嗎?該不會真的把我當成是在模仿飛簷走壁的蜘蛛人途中,突然興起尿意的本地大叔吧?如果她真是如此相信,我就要宣告我今後對于年輕人文化將永遠抱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唉,姑且不論這些.

我走向令人憎恨的,比蜘蛛絲更簡陋的,卻是我唯一希望的窗邊小徑.我鼓勵鞭策裹足不前的雙腿,順便還學起馬鞭用手拍打,緩緩接近目的地.我得在那女子回到房間前離開這里,將一切回收完畢後,告別旅館.

手擺在窗邊,窺探窗外景色.很幸運地,大概因為今天是假日,對面的大樓沒人開窗,明明我就像不幸的化身,在這種小細節上卻充滿好運,我的小命也有賴于此得以延續.哪天回顧今日事件時,不知我是否能笑著回想過程呢?希望別滿臉苦笑就好.唉,已經來不及了.

把頭由窗外縮回,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旁邊的桌子,有個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

一張摺好的白紙,形成一塊純白的長方形,恰恰好擺在桌子正中間.若伸手拿仿佛會連同指紋被吸入一般,有股說不上來的不妙預感.

很遺憾地,我五十三年來的人生未曾有機會碰上這類人.呃,這應該算幸福吧?嗯,毫無疑問地是種幸運……幸好兒子堅強地活到最後一刻……不,這件事跟現在沒有關系.

想伸手拿起,但手指停駐在半空中.因為這麼做等于是侵犯女子的隱私.可是這麼重要的東西,一般人不會就這樣放著離開吧?我不由得對年輕人倫理觀之闕如,對自己身邊事的整理之草率與管理之不周全趕到可歎.

如果我沒猜錯,這應該是俗稱的「遺書」吧?雖然封面並沒寫著這兩個字.

遲疑了一會兒,原本在半空的手指還是與紙張邊緣接觸了.我轉頭看了一眼房間入口,確認自己並沒有罪惡感後,將紙張拿起.這也算是種緣分吧——雖然是我的片面主張,但我的理由概括說來就是這麼一句話.如果有人無法由窺視他人人生秘密獲得快感,這種人就不該閱讀小說,因為那是一種利用次元差異進行的偷拍行為.

翻轉過來,背面寫著「違書」兩字,簡潔有力地宣告內容.但漢字寫錯了,這樣行嗎?反正拿都拿了,自然對內容也產生興趣.既然這不是遺書而是違書,偷看應該也不算輕率吧?我心中做出這般辯解後,打開了違書.

啊,難怪她會說「你陪我一起跳下去如何?」我回想女子的發言,湧起感慨.

「男友死了,我也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為了符合現況,我打算結束生命.

我不怨恨別人,也不是被人害的.我為了我自己的任性而自殺.

我不想把自殺的理由賴在別人身上.

只不過因為我的任性,將會造成旅館的工作人員麻煩,我對這點感到抱歉.我會在跳下前先確認底下是否有人,所以應該不至于害死其他人.雖說為了清潔我潰爛的尸體與血泊,還是會造成清潔人員的困擾吧……對不起.

此外我沒特別想說的事了,雖然很簡短,就寫到這里為止吧.

最後,我想對弟弟說:如果我碰到姊姊,我會為你轉達你在她喪禮上說的話.」

「……………………………………」

出乎意料地,我的心靈受到不小沖擊.或許是因為我第一次看到遺書.

一時之間,我拿著遺書——啊,應該是違書——茫然站在原地.

我似乎出乎意料地發呆了好一段時間.看來我依然不習慣面對死亡吧.

……過了一會兒——

我將違書重新摺好,盡可能將它放回原本位置上.好吧,該由窗外離開了.

我當作沒看過這份違書,手抓著窗框.讓好不容易從痙攣中恢複的腳再次踩上窗緣,讓身體縱向伸出窗外.對自己似乎開始習慣這種行為感到可悲.這類行動明明就只有闖空門的歹徒才會做,為何我會熟練得不像初學者啊?我深感痛苦,隨之發炎似地燃燒起來的胃也令人郁悶.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但我已無余力遏止.

我又再次站在窗緣之上.努力讓自己不朝下探視.沒問題,既然能夠來到這里,我只要重現剛才的行為即可.等進了「1701」號房,回程就能經由地板與牆壁都很穩固的通道前往一樓.只要在四肢上灌注全力與細心,這種道路沒啥了不起.

胃那家伙總是太小題大作了.放膽去做就好,出發吧.

我咽了咽口水,踏出我的第一步.

話又說回來,那份遺書我只有一個部分能贊同.

——結果我無法裝作視若無睹,又開始回想「違書」內容.

我欠缺的集中力到處四散,朝各處拉起天線,收集各種情報,同時也帶來了不安.

即便有所自覺,依然難以改掉,真是個致命的壞毛病啊.

算了,今後就算繼續與這毛病相處,至多也不過二十年,就笑著原諒它吧.

結果還是無法原諒.

被事態,狀態,異變,事實所拋棄的我呆若木雞.

我茫然地站在窗外,以這個稍不留神就會成了自殺者的危險狀態發愣.即使手指為了維持我的生命而鞠躬盡瘁,我也沒有余裕慰勞它.不由得懷疑自己的眼睛.即使夏天已經過去,由天空傾瀉而下的日光難道在我的眼球之中創出海市蜃樓了?

「1701」號房的窗戶被關上了.被人由內上鎖,無法打開.究竟是誰做出這種事?一定是有人進去才會被鎖上吧?也就是說,這個房間的……可是,這又是怎麼辦到的?明明沒有卡片啊?我氣喘籲籲地來到這里,光維持姿勢就很辛苦了,現在我卻得慎重地彎下身軀,由窗戶窺探室內.沒看到室內有任何形狀,年齡,大小的人影.我忘了帶走的包包原封不動地留在原地,物品也完全沒人碰過.看來應該不是清潔人員進入過.那麼,究竟是誰關上了窗戶?

我不顧危險,喀啦喀啦地拉著窗框搖晃窗戶.拿不掉,打不開,弄不壞……現在我的處境就連所踩之處都不牢靠,若用力去扯窗戶,我的臉就會開起一朵血紅之花.

怎麼會這樣?

發生什麼事了?

該怎麼辦才好?

思緒徒然堆積,化為重石,壓扁了我的心靈.

是誰把窗戶關上的啊?該死的混蛋!

種島檜垣(大學生) 下午3點10分

「嗯?」感覺有人呼喚我,回頭一看.「咦?」我驚奇地看著那個物體.

一名少年被一名少女附身了.用「背著」來表現並不正確,不應該用如此吉利的詞語來形容他們.少年的脖子被少女雙手用力纏繞緊抱.少女的雙腳懸浮,少年的嘴唇青紫,看來似乎缺乏氧氣.我看也缺乏思考能力與常識吧.

不僅如此,少年與少女的小指有著一條仿佛用命運之血染色的鮮紅絲線連結彼此.哇~原來小指側邊穿了個孔是用在這種用途啊~喔~平常不會在那里穿孔啊.

這兩人是如此地奇特,甚至讓我一瞬間忘記了學妹的存在.他們不覺得痛嗎?少年的眼神呆滯,有如一灘死水;少女的臉上則是一片木然,欠缺表情.

這兩人是剛才那對高中生情侶吧?不知道我的感覺是否出了問題,明明是俊男美女,我卻一點也不羨慕.看著他們,總覺得連自己的常識都會被顛覆,心情變得很不安定.他們就像是來自異常世界的人類.

「是被你撿到了嗎?」少年慢條斯理地走向我.

他或許自以為裝出友好態度,但太不自然了,反而令我產生警戒.

「嗯,啊,不是,該怎麼說呢,不是我,是貓啦……這個是你們房間的嗎?」

我停止描述過程,出言試探他們.一看我亮出卡片號碼,少年毫不遲疑地點點頭.下判斷的速度雖快,行動卻鈍重得有如連同少女的部分一起做.

「嗯,是我們的.從這里出來前往房間以後,才發現『啊,不見了』,所以趕快回頭來這里找找看.」

「……喔.」所以才會被貓撿到嗎?但是他們怎麼能不通過自動販賣機前面,而往返電梯與房間之間?難道他們沿著窗外的牆壁由其他房間出來嗎?我才不相信這間旅館有人這麼有毅力又有此需求呢.要是有,工作人員應該會歎著氣說「放輕松點嘛!」吧.

況且剛才金發服務生猛敲那間「1701」號房卻無回應,應該沒人在吧?這對少年少女也貌似進入了隔壁的「1702」號房……哇~這兩個家伙怎麼想怎麼可疑耶.要是結果沒發生任何事件,反而會令人感到失望呢.

啊,請別吐嘈我「誰會失望」喔.

少年的表情一瞬間產生變化,似乎察覺我在懷疑他們.少女則是把我當成與二氧化碳同類,眼球一動也不動,貫徹面無表情的態度.甚至讓人產生她只是少年的穿著打扮的一部分,只是種無機物的錯覺.總之兩人都欠缺生物的感覺.

這麼說或許有點過分,我覺得他們是在能力以外的部分「沒被造好的人」.

我乖乖聽從要求,把卡片交出去真的好嗎……只是,此時令我猶豫的並非正義感,而是自我保護的念頭.但若是拒絕,又可能會引起糾紛也是事實.

「那就還你吧——這麼講似乎也不太對……語言真困難啊.算是失物招領吧.」

結果,我的危機感勝過了懷疑心,我老實將卡片交出去.在把卡片遞給少年空出的右手時,穿上紅線的左手進入了我視界的右方.近距離一看,讓我聯想到國中的家政課.我曾經想像使用縫紉機時不小心把手指放進去的話應該會貫穿吧,沒想到多年後的現在竟能看見實際結果呢.這是一種懲罰嗎?還是愛情證明?

不管如何,既然敢光明正大地亮給眾人看,這對精異情侶(這是什麼詞的簡稱,請自行推理)肯定是活在與平穩安祥相反的位置上吧.

故事的主角是否得是這種異常偏頗的家伙才有趣呢?

「這種場合,要拿出一成作為謝禮也有點難度,所以就請收下這個吧.」

少年用拿著卡片的右手摸索口袋,換成他把某種東西塞到我手里.來不及經過確認手續,那東西就直接與我的手互相接觸,令我不由得打起一股寒顫.或許是少年少女的紅線帶給我不妙的暗示,我不禁退縮起來.

令四角不停抖動的視野朝下,握在我手里的原來是香煙盒.顏色與紅茶相似,不知道是什麼牌子.沒聞到血腥味,我松了一口氣,解除肩膀的緊繃狀態.

「承蒙你贈送這麼好的東西.」我一邊虛應故事,內心覺得困擾.我又不抽煙.不過香煙盒跟眼前的少年少女也不怎麼相配.總覺得這對情侶跟這類嗜好物一點也搭不上線.

我想,他多半只是將路上撿到的東西塞給我而已.

為了用收下的卡片鑰匙進入房間,少年少女往回走.我則是默默地看著他們的行動……這樣真的好嗎?我是討厭麻煩沒錯,但他們怎麼看都是可疑人物耶.以旅館強盜而言,似乎太引人往日,但「1701」號房不大可能是他們的房間.不論是因為偶然還是被命運這種令人神往的說法所吸引,為何他們想獲得他人房間的卡片鑰匙?剛才妄想中有如電影上映前的宣傳字句,再度像鐵絲網般密密麻麻地編織在我眼前.你們不是用過即棄的短暫空想而已嗎?我告誡自己,那些事情現在一點都不重要,強迫自己轉頭.漸行漸遠的情侶背影,少女在空中搖蕩的雙腳,紅線,卡片鑰匙……

握緊手中的香煙盒,但無法像喝完飲料的紙杯般捏扁.參加故事的好機會將要離去了喔,現在不是冷靜旁觀的時候吧?

「……喂喂.」

我聳聳肩,對腦內的幻聽說「饒了我吧」.什麼故事嘛.是受到一周前自己去看的電影影響嗎?我的性格應該不會渴望參與這種波瀾壯闊,令人雀躍的短暫片刻就是了.國中,高中時的我也不是教室里的主角.就連是否是配角我也不敢肯定呢.或許連角色也沒分配到吧.

……但也因為如此,或許累積了不少對主角的憧憬.

但是……雖然那對情侶真的很奇特,但就算跟他們扯上關系,我也不至于跟岸上擱淺的鯨魚一樣被供奉起來吧?即使與聞名世界的運動選手共乘同一輛電車,我也不會因此成為英雄.在這個世道下,想狐假虎威都有困難呢.

超越現實的幻聽依然煽動個不停,真希望它能多少為身為血肉之軀的我考慮一下.光是現在這個「在旅館等待女生」的前無古人(我開玩笑的,真是如此的話人類早就滅亡了)的狀況,對我而言已經是充分具有戲劇性的大事.這點我一定會堅持到底.

但是,我與少年少女在「日常與非日常」這點上卻有著明確分別.

幻聽不斷唆使我跨越這道界線.

唆使著不再看情侶,不打算回頭走向電梯的我.

「若你會平白讓這麼顯而易見的機會溜走,那想必也不在乎壽命縮短吧?」

別的幻聽使用長輩般的冷靜語氣煩擾我,驅策找,成為我的原動力.

我打開手機,確認時間,確定自己依然以學妹為最優先事項而感到放心.

「……因為一個禮拜前看過的電影……」就當作是行動理由吧.

有正義感嗎?沒有.

有危機感嗎?有.

有看熱鬧的好奇心嗎?很多.

恰好可以當成在與學妹度過美好的旅館時間前的試膽行為.

「等等,等等.」我小跑步追上即將消失于走廊轉角的情侶並叫住他們.

「那個啊,作為撿到你房間鑰匙的謝禮,讓我看一下房間好嗎?」

盡量不讓人起疑,我用介于路人與朋友間的態度開口.

「房間……是說我們的嗎?」

少年停下腳步,眼珠子骨碌碌轉動.不像水面的漣漪,反而有如一團固體.

「就是這個意思.我是想確認一下,有沒有什麼地方和我住的房間不同啦.」

「不要,請你離開.」少女第一次開口了.原來她會說話喔?我揚起右眉感到驚奇.雖然受到少女口齒伶俐的拒絕,但我並不退縮.

我不退縮地貫徹輕率的態度,「別這樣嘛」繼續死皮賴臉地央求.

「進房間看一下又不會少塊肉,而且我也不是小偷啊.」

最後一句話有些多余,話說出口後我感到若干後悔,但仍繼續態度開朗地試探.旅館中會進別人房間的家伙大多是小偷吧.再不然就是清潔人員.

少年沒有反應,像是在等候少女的判斷.

「我和阿道在一起的時間會變少.你很礙事.」

少女毫不退讓,出言否定我的請求.明明我沒有做錯什麼,卻總讓人覺得難以面對這名態度凜然的美少女.我們彼此對峙,她對我散發出明顯敵意.

這世上的笨蛋情侶都是這樣保護兩人的世界和平嗎?

不,應該只有他們這麼特別吧.

「好,那不然這樣吧!我會和你們離得遠遠的!重現我和我單戀的那女孩之間的距離!這樣行了吧!」

我隨口嚷嚷,與情侶保持距離.我可沒自信跟個性強悍的女生爭論而能獲勝呢.雖然,就算她是柔弱女生我也會退讓.算了,大學生本來就這樣.

總體而言,我對女生太好了.順帶一提,我正在全力募集能夠笑著回答「但你就是這點好」的女生.

我逕自將少年少女繼續向前走當作默認的表示,跟在他們背後.由並不強硬拒絕我同行看來,他們多半不是小偷.

嗯~這事件愈看愈像與利益糾葛無關了.

往前往「1701」號房的途中,我順便打開香煙盒來看.里面除了一般的香煙以外,還塞了一張摺起來的照片.照片里儼然藏了個動人的故事,將之掀開一看……呃,對于不認識的大叔的全家福照片實在很難感動起來.

照片里的家庭成一貝有父親,母親,以及兩個孩子.拍攝地點是在某個類似庭園的地方,男孩子牽著母親的手,女孩子則站在父親身邊.這個香煙盒或許是照片里的大叔的所有物吧.可是又為何會經由少年的手傳遞到我的手中呢?真叫人不可思議.

我把照片塞進盒子,放回口袋.

然後,我又與那只白貓見面了.它長長的尾巴由自動販賣機底下伸出.我一靠近,它有所反應地搖搖尾巴,下半身露出自動販賣機外面.真想抓住尾巴,把它拖出來呢.

在我伸出手前,貓主動出來了.它倒退離開自動販賣機,接著奔跑起來.與剛才一樣.它的目的地似乎跟我和少年少女相同,是走廊盡頭.

少年少女剛好把「1701」號房的門打開,我跟在白貓背後走向房間.

白貓來到房間前停下,一直盯著慢慢關起的房門.貓兒繼續靜止不動的話,不是被門推出就是會被壓.我不得已小跑步沖向門口,用手壓住門.

「喂~讓開啦……不過應該也聽不懂吧?所以我才討厭動物……」

即使被人呼喚,貓兒依然不肯從我的腳下離去.雖然它弱聽得懂,倒也令人驚訝.早我一步進入房間的少年回頭,抱在他身上的少女也跟著朝向我.

少年低頭看貓.與他眼神對上的瞬間,貓好像存說「喵的你是誰呀~看起來好可怕呀~」——姑且不論是否真的這麼想,總之貓立刻開始瀟灑地逃亡,噠噠噠地離開房門.

那個少年或許有著動物很厭惡的某些東西吧.呃~例如說,氣味之類的?

算了,這不重要.

「打擾了~」我對少年少女或原本的房客打聲招呼後,進入房間.接著怎麼辦?

既然卡片鑰匙遺落在室外,可想而知房客並不在里面.整個房間顯得凌亂不堪.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事件性.假如有手槍被拋置在桌上,或是床上,地面躺了具尸體的話,倒是很簡明易懂的事件性.

很可惜,這個房間里顯然沒有能帶領我進入故事核心的旗標飄揚.

真沒勁啊.

我把焦點放在冰箱上,隨便找了個理由走向房間後方.

雖然我並不認為能因此跟故事發生關系.算了,這樣也好.

反正我只是個看熱鬧的.事後對「什麼也沒有耶」的結論做出靦腆笑容,並在心中懷抱一絲失望就好.

我推開拋在窗子底下的大包包,在動作當中,隱隱約約看見了由包包開口露出的成堆鈔票.「…………………………………………」……………………………………咦?

那一瞬間,我的血液以脖子為中心暫時停止了.

我以為自己發出叫聲,卻只是上半身的內髒緊縮在一起,瞠目結舌地呆望罷了.

「看吧,故事冒出來啰.」

幻聽獲得幻想為它背書,用蒼白的手拍拍我的肩膀.真希望我感到發寒是因為站在冰箱旁的緣故.我可不希望碰上把頭伸進牆上洞穴里,卻發現原來是斷頭台的窘境呀.

「耶嘿耶嘿.」我露出惡心的傻笑敷衍,繼續行動.打開冰箱,把手伸進里面.

「哎呀~其實是因為我房間里的冰箱一點也不冰啦,所以才想看看其他人房間里的是不是也一樣.唉……真糟糕,看來冰箱不夠冷是共通的啊.」

我隨口胡言亂語,等候心髒的跳動趨緩.接著又悄悄瞄了包包一眼.

這些現金怎麼看也不是廉潔公正的金錢吧.沒有人會像這樣隨身帶著存款走.

腦中率先浮現的是這個房間里也許進行過某種交易.我想像穿黑衣,戴墨鏡的神秘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情景.背景則是碼頭.雖然很陳腐,不過塞滿現金的包包對我而言,等于是印刷著「違法」兩個字.

那對少年少女,該不會就是為了這些現金而來吧?

所謂的事件,說不定早就已經開始進行了?

「啊~我把電話忘在這里了.真是的.」少年行動起來,拿起放在床頭,響個不停的手機,將之關掉.接著回頭看我,一副事情處理完畢的態度.

「我要出房間了,你那里好了嗎?」

絲毫不知我內心的動搖,少年詢問我打算停留多久.像是在催促著我快點離開.

「嗯?你這麼快又要出門了啊?」我的口腔很乾,舌頭也不靈活.

「嗯.想去咖啡廳吃個蛋糕.」

「喔,既然這樣,好歹把窗戶好好關上嘛,你也真粗心.」

難以克制自己說話速度變得愈來愈快.總之將眼睛看到的情景說出口,並化作行動,藉以掩飾自己靜不下心來的事實.

我關起窗戶,順便上鎖.

「……唉.」頭好痛.想想別的事情好了.

比如說,這個房間因為我的造訪,會對誰的人生產生影響之類.

遺憾的是,至少光由我的雙眼所見范圍看來,似乎不可能知道.

但我還是祈禱我的行為會對別人有所幫助.

……話說回來,知道大量現金所在位置的這個知識還沒話說,但若說行動,我就只有關上窗戶而已嘛.我看頂多會害飛蚊進不了房間,而跑來抗議吧?

此時,當前的最大事件敲起了警鍾,宣告期待與決戰的電話響了.

「哇~來了!……啊,不不不,沒事沒事.我先失陪一下——是說,其實也沒事了.那就再見啦!」我學貓用四腳步行的姿勢,駝著背跑離房間.在我還沒來得及下定決心忘記包包的內容前,這件事情已經變得不再重要.

邊跑邊開手機,看見來電號碼,覺得胃的底部又要翻騰上來,差點由肩膀翻倒.

途中行經自動販賣機,看到白貓似乎又躲回底下了.但比起貓,學妹更重要.

快經過轉角時,我進行會造成腳踝負擔的急刹車,用顫抖的拇指貼在通話鈕上,感覺全身上下都發著抖,接通電話.

「呃,喂…喂喂.」

咬到舌頭,嘗到焦躁的味道.

「喂喂,學長~」

學妹的聲音為我的腦子帶來了有如黏在杯蓋內側的冰淇淋般的味道.

那種味道融合了血液與冰淇淋,有點像蘋果.

「我再過五分鍾左右就到了,學長做好心理准備了嗎~?」

學妹半開玩笑地向我確認.呃,她應該沒別的意思吧.只不過……咕哇!

「喔…喔~!當然做好了.」我隨時准備緊張了!

學妹的電話只講了這些.「簡潔有力,很好.」模仿國文老師的語氣在心中褒獎她,同時聽見心髒慟哭.快喘不過氣來了.總之,再過五分鍾.到能靜下心來的地方慢慢等吧.

朝向自己房間奔跑.同時心中感到後悔:「啊,用跑的反而表示沉不住氣嘛」但隨即「後悔」也奔跑著從我身邊離開.若是走廊盡頭沒有牆壁,說不定它還會迎向夕陽奔跑呢.憑藉僅余的一成冷靜,成功地在房門前停下腳步.像個強迫訂報的推銷員,我用肩膀撞開門,進入房間.手抱著刺痛的肩部,鞋子也不脫地跳向床墊.

「啊,要是弄髒就糟了!」啊,不,萬一學妹抵抗不了睡魔,總得留張乾淨的床墊給她呀,對吧?我慌張地後退,滾到地板上,用手掌撫平床墊.床墊不能使用,我也失去了房間內的棲身之所.「耶~」試著跳躍,但五秒鍾就厭煩了.在室內徘徊閑蕩,時不時去洗手間的鏡子檢查鼻毛.沒問題.除了形跡可疑的眼神以外都很完美.接下來是發聲練習.雖然學妹總不至于因為我在電話里亂同答就掉頭走人,但凡事還是小心為上.

「啊,啊,啊~」覺得喉嚨沙啞刺痛.隨便找了個「這種喉嚨無法好好說話」的理由,追求飲料的我又再次離房.停留時間只有五分鍾左右,可以想見我有多麼靜不下心來啊.總而言之,對現在的我而言,停留在同一處是種痛苦.

小跑步來到走廊.「後悔」那家伙或許是跑累了,不肯從房間離開.空下腦中的三成容量,學起忍者小碎步地——「喔哇!」電話響了.「啊…哇…哇!」太出其不意了.手機的電子聲在空空如也的腦袋嗡嗡作響.我誇張地將手中電話當成沙包拋要.

看來約定的五分鍾後已然到來.

我一口氣跑到走廊轉角附近,彎著腰,將按下通話鈕的手機貼在耳旁.隱約感覺到電梯前那對綠帽子男人與國中生的可疑情侶在看我.但是緊張的我早已顧不得羞恥.

「喂喂,學長~」


「呃,喂…喂喂.」我們的反應怎麼好像剛才的翻版?

「我現在啊~到下面啰.」我的心情動搖到若是把這句話寫出來,就可能念成「穿…穿上內衣褲啰!」但雖如此,我仍一邊簡短地回應「喔…喔!」似乎又會咬到舌頭.(注:原文為「下著きました」)

剛才那對少年少女走過我身邊.他們向我點點頭,我也姑且跟著回禮,看了一眼他們的手.那四只手上並沒有拿走那個裝現金的包包.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才進房間?但是話又說回來,現在才回這里,表示他們剛才都在那個房間里吧.果然還是很可疑.

「這家旅館好像要有卡片鑰匙才能使用電梯.」「嗯嗯,似乎是如此.」「雖然我也可以靠毅力從樓梯走上去啦~不過還是希望學長來接一下.」「OK…KK~!我馬上就下去.」「好~我會等你等你喔~」

「等你等你~」學妹習慣拉長音的話在腦中回蕩,我掛掉電話,再度用力地踩踏地毯.深呼吸.閉上眼睛.冥想.呼一口氣後,跑向電梯.

即使並肩站在一起,我也已經沒必要羨慕等待電梯的兩組情侶.「喔,來了來了.進去吧進去吧.」我率先進入電梯,等到了櫃台那層樓,立刻出電梯.心想不再需要手機了,打算將手機收進口袋時,又想起口袋里的香煙盒.

故意將腳步放慢,裝作自己不猴急.但只持續三步,腳步最後還是愈走愈快.

「學~長~」聽見學妹有點卷舌的呼叫聲,我轉換方向.

在完全轉換方向前,我輕輕舉起右手,配合臉上自然流露的笑容,演出最棒的等候.

因為接下來,我就要跟學妹在房間里……呃,總之就是做很多事情.

「哈…咿……嗨!」舌頭向上卷起,啊嘎嘎嘎,舌頭下方抽筋了.

站在櫃台旁的是與本日運勢一樣美好的學妹,以及……

她身旁站著一個過去未曾謀面的女性.

「……………………………………」我的上臂二頭肌僵住了.

學妹與她身邊的女性同時發出微笑光線.

笑容燦爛一如殘暑的向日葵,兩朵美麗的花兒朝我逼近.

我沒那麼大福氣,也不愛奢侈浪費.我只要有其中一位就夠了.

我喜歡美麗的大姊姊.

但是我更~喜歡年紀比我小的女大學生.

我不是蘿莉控,並不喜歡國中生.而且安生也要除外!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3點20分

我旁徨無助地回頭,發現遠方窗戶彷佛有道人影.

一個把臉露出窗外的女孩子正注視著我.

女孩子不急不徐地睜大眼,而我則是心髒猛然收縮,同時弓起腰與背部.

在非日常長期滯留所伴隨的弊害開始成群結隊襲來.

她天真無邪的表情在和我四目相對的同時變得扭曲,化成不懷好意的絕佳笑容.

拚命撐住差點因狼狽而放松的手指,干渴的喉嚨呼出嘶啞的氣息.

僅因一個小小的國中左右的女孩子的視線,我動彈不得.只要是擁有一雙手與一對眼,並理解電話與犯罪的生命體,與年齡無關地都能把我逼上絕境.

我並沒有因為活了五十三年就特別進化.大人沒道理一定比孩子優秀.我勝過兒子的地方,不就只有「壽命」而已嗎?

女孩子嘻嘻笑著,表情從容地觀察我.她在嘲笑我的滑稽模樣嗎?她知道與我保持充分距離的自己並沒有突然被拖出窗外的危險,所以才那麼悠閑吧.

一周前的我也位在與她相同的位置上.雖然那時的我已失去了許多,但仍然站在能輕松觀望異常行為的立場上.就如同在觀賞電視節目一般,並非現實.但是現在,我無時無刻都在用人生與生命作賭注,沒有片刻安甯.就連明天的我將過著什麼人生也不得而知.

一道強風吹來,潮濕而溫暖,宛如摻雜了幾小時後的黃昏氣息.風輕撫我的脖子興頭發,我打了個冷顫.女孩子眯上單眼,手壓著被風撩起的頭發.

明明被房客看見我現在的行動是種攸關生死的問題,我的頭腦卻一片沉寂.

女孩子似乎想靠唇語傳達給我一些訊息,但配上挑釁般的表情,更像是在嘲弄我.

她手拄著窗邊,托著下巴,似乎是在等候我的反應.簡直像在逗貓嘛.但是感覺不可思議的是,她並沒有當場驚訝地尖叫,或去通報警衛……這麼說來剛才的女子也是相同的反應.雖然剛才那個女子與其說有點頹廢,倒不如說因為打算自殺所以沒有干勁.但這女孩子又是如何?也是企圖自殺者嗎?

不管如何,包括我這名可疑人物,這間旅館里頭的家伙似乎全都是些怪人.該不會這間旅館有做宣傳海報,上頭寫了「對于自我特色有信心者可享住宿優惠」不成?

腦子又在逃避現實了,淨是想些與性命無關的廢話,真沒用.

房間里貌似有人呼叫女孩子,她立刻回頭,不假思索地縮回去.「拜拜~」在關上窗戶前,她伸出纖細的右手朝我揮動.

接著又指著反方向「這邊這邊」要我前進.但我與她的距離太遠,在我猶豫該不該詢問她的意圖前,窗戶完全關上了.

我緩緩地由原本退縮的姿勢恢複正常,慎重地一只腳一只腳調整位置.

那個女孩子若有深意地指示我方向,究竟是為了什麼?

對我而言,她看起來只像是童話里專門誑騙大人的女童罷了.

「……好想抽煙啊.」

癮頭又發作了.比起禁煙時更難受得多,好想大鬧一場.

因為我的價值觀變得只知拘泥過程,從不重視結果好壞,所以我看不見未來.不敢注視將來的我,只能隨波逐流.

但不管如何,待在這里總解決不了問題.

在被人通報以前,得先逃向某處才行.

我好歹還有這麼點認知.

女孩子指示的方向,是我唯一的去路.事實就是如此單純.

與其放棄行動,還不如聽從別人指示.

我回顧背後,轉瞬成了死巷子,正如同突然降臨在我人生上的災厄.

總之我已經無法後退,不是脫離,就是前進.

選擇脫離的話,僅需十秒就能得到完全的解放與自由.

選擇前進的話,就得忍受十分鍾的痛苦與苦惱.

但是兩者所帶來的未來,根本無須比較.

安定,是于重力支配下所獲得之物.

我的腳再次于邊緣滑進.既然我沒有余力堂皇行走,那就滑行,邊發抖邊前進吧.

我對于總算開始向前踏出一步的腳露出笑容.雖然笑容很僵.

我的小學老師曾說,只要按照自己的速度與方法來做事,討厭的事情總會結束.雖然也要看是怎麼個結束法……要嘛是討厭自己落後別人而心不甘情不願的做,要嘛就是順順利利地把討厭的事完成.

這是老師用來鼓勵午餐吃太慢,老是來不及在午休時間去操場玩的我的話語.

沒想到時至今日,這句話竟能成為振奮我的力量.

我會回去的.

用我自己的方式,回到日常生活里.

山名美里(企圖自殺的人) 下午3點15分

大叔不在了.房間沒留下老人臭,這就叫做船過水無痕?

我敲敲盥洗室,沒有反應.這麼一來房間里就沒人能阻止我了.

哇哈哈哈哈!

……不,其實打一開始本來就不該存在.

那個大叔到底是什麼嘛?算了,祝他幸福.

我姑且關上門,坐在床緣.想開果汁,用指甲摳拉環卻不太順利.喀鏘喀鏘,只聽見指甲與金屬的摩擦聲.

「笨手笨腳的地方跟姊姊一樣……」姊姊的手也很不靈巧.她剪指甲時,還曾經因為剪得太深入,缺口變成梯形.明明我們的父母都不會很笨拙啊.

男友還活著的時候,經常看不下去與拉環苦戰的我而代替我打開.暑假剛結束時沸水般的大熱天,與滿口抱怨開學的我.場景是在沒有電風扇,燈光昏暗的舊教學大樓通道上的自動販賣機旁邊.我與男友抬頭望著遠方的另一棟教學大樓與建築物間的藍天,一起喝著果汁談天說地.在反覆咀嚼人生最幸福時刻的記憶後,手指也自然湧出力量,成功拉起拉環.長時間被我握住的果汁已經變得不怎麼冰了.

罐子湊在嘴邊,順便拿起拋在床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只要跟畫面離稍遠一點,電視里的人臉就變得很模糊.靠著服裝與頭發的色澤,大致知道是個女人.

視力比孩提時代變差了不少,但我依然沒戴眼鏡,也沒有配隱形眼鏡.即使看不見很多東西也沒關系,一點也不需勉強自己.

我只要有那些我看得見的東西就夠了.這個世界不需要很寬廣.

大口喝下柳橙汁.燒灼喉嚨的酸味與甜味混在一起通過喉嚨,反而覺得更渴了.旅館雖然方便,卻不像在家里敢直接飲用水龍頭的水,真傷腦筋.我住的緜是個鄉下地方,除了水質清澈以外沒什麼優點.

老家附近不靠海,滿滿都是河川.但是,自小大人們就告誡我們不可以在河里游泳,所以除了學校用的以外,我沒穿過泳衣.如果男友還活著,真跟他一起去海邊啊.

把果汁罐放到床旁的桌子上.放好後要移開手前,試著用力捏扁.但只在拇指一帶產生凹陷,印刷于表面的營養成分標示變得扭曲歪斜而已.

把錢包丟回床上,慢吞吞站起.決定開始整理凌亂的行李.我覺得整理得乾淨俐落,看起來比較像帶著覺悟自殺.我想裝成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這樣看起來比較帥氣.雖然最後說來,還不是跟姊姊一樣,踏上了相同道路.

這麼說來,那個大叔說不定偷走了我的東西呢.算了,無所謂.反正都要死了,干嘛在意身邊物呢?

總覺得把衣服折好其實還滿麻煩.而且,平常在家里都由父母代勞,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折疊法.我茫然想像未來.反正照這樣下去,我也只會成了一個大學畢業後沒人知道生死的繭居族而已吧.還是死了算了.

姊妹同樣都以自殺當作人生的終點,不知道我的父母會怎麼想?這算很不孝吧?生前叫姊姊不得踏進家門一步,等她自殺了卻在喪禮上哭得死去活來.十歲的我當時冷眼旁觀這樣的雙親,未來我的喪禮也會重複上演類似情景嗎?幸虧這次親眼目睹的機會肯定是零.

能夠絕對斷定的事情真是非常寶貴呀.

又聽見外面走廊響起手機鈴聲.是剛才的看似同齡的男子嗎?最近都沒跟任何人交談,有點羨慕.這麼說來,人生最後談話的對象竟是個不認識的大叔,這也太悲哀了.

還是說,對我這種人而言只是剛好呢?姊姊在她人生的最後,不知有沒有在醫院跟人談過有意義的對話?

把衣服收好,並折好使用過的浴巾,放回盥洗室.接著一口氣把暍了一半的柳橙汁給暍乾,

「咳咳」不小心嗆到而害我很想死,就結果而言正好.我擦擦嘴巴,把空罐丟入垃圾桶.好,該走向窗邊了.

窗戶從剛才那個大叔來訪到現在都維持開放的狀態.我開始想像,想像變成小鳥,踏著窗緣飛起的自己.我也夢過好幾次自己由未曾去過的高層大樓上,在缺乏阻力感的空氣當中,上下顛倒地朝大街筆直落下.所以用不著害怕.

勉強吞下一口或許是因柳橙汁而變得黏稠的唾液.默念時,腦海中浮現姊姊的模樣——那個廢柴人的典范.既然姊姊辦得到,我沒有道理辦不到.

比姊姊更優秀的妹妹一點也不稀奇.要跳了……「要跳了.」要跳了!

抓住窗戶,身體前後搖擺,增加反彈的力道.想像學生時代立定跳遠的情形.

「一~~~~~~…」

抓著窗框,腳踏在外牆上,縮起腰部.接著反覆讓身體向前伸出,收縮來估計時機.自認不敢一鼓作氣跳下,拖拖拉拉老半天的部分很有自我風格.嗯,就連藉口也很完美.

一邊數數,才發現了錯誤.應該由二倒數回來八成才比較容易跳.因為若是正數的話,我得自己決定跳下去的時機.

「二~~~~~~~~~~…」

決定數到二就去死.設定好終點線,更誇張地搖晃身體.不由得擔心起照這樣下去,搞不好不會墜地,而是跳到隔壁大樓而存活下來呢.當然完全是騙你的.我沒有這種能力,說徹底絕望也可以.反過來說,身為生物的我跳下去絕對會死,這就是我唯一的希望.

生物一定會死,因為有這個前提——

所以我在這里選擇自殺才有價值.

死給你看.

就直接死給你看吧.

「嘎啊!」將身體向前伸出的同時,解放喉嚨.

心靈彷佛被恐懼所磨滅般吼叫啊啊啊啊啊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喔啊喔啊喔啊喔啊啊喔啊啊啊喔啊喔啊啊喔啊喔啊啊喔啊喔啊喔啊喔啊喔啊喔啊快點去啊!再次深吸一口氣.

「三~~~~~~~~~~!『哇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我喊到一半時,慘叫重疊了.

那個大叔恰好由外頭露臉,鼻子差點跟他撞上.

不僅如此,還差點接吻了呢.膝蓋也猛然撞到牆壁.

星星在我眼前降臨,世界環繞了我的眼球一周.

別開玩笑了!我慌忙把臉縮回.

當然,我的身體又離開了原本該由那里跳出去的窗戶.我跌坐在地,淒慘失敗了.

算了,就當成自殺未遂而中止,別說因雨順延,我看無限延期等到壽命結束算了.唉,被搞得一團糟.原本繃得緊緊的永不放棄精神也跟著斷裂飛散.

隨著瀏海的發梢不停搖晃,我的心與撐在地板上的手掌也騷動不已.

明明就沒運動到多少,呼吸卻一直難以平息.拚命誇張地攝取氧氣,真的煩死了.

「什麼跟什麼嘛……」我蹲坐在地板上,抱著膝蓋,總算開始想哭.

膝蓋好痛,超痛的.而我自己也是痛得讓人不堪入目的家伙.

但那個大叔看來光自己的事就忙不完了,根本顧不得我.他頭部朝下掉進房間里,發出「唔咕」一聲潰爛在地板上,變成某只黏在T恤上的青蛙完全失去人氣的狀態.大叔痛苦呻吟,用肩膀邊摩擦地板邊回轉成仰躺姿勢後,躺著不動.

他像個跟人在河畔打架後,在夕陽映照下呈現大字的孩子一般,一點顧忌也沒有.這里可是我的房間耶.

大叔哭喪著臉,但因臉頰鼓脹與呼吸急促影響,眼淚掉不出來,成了一張很沒用的表情.我想,不斷甩著腳趾,期望膝蓋跟身體分離的我應該也好不到哪兒去吧.

結果,我與大叔又都回到這個房間里了.

凝聚跳樓的決心,比拚命奔跑一百公尺還累人呢.所以昨天最後也還是沒能跳下就累得睡著了.本來決定今天一定要跳下呢.

膝蓋痛到顧不得自殺的我,只讓人覺得是比姊姊更過分的大笨蛋.「咕唔~」喉嚨發出怪叫.若是大叔不在現場,我早就哇哇大哭起來了.

大叔安祥的臉龐讓人不爽.看起來就像是自以為是地背負苦難,自以為是地超越後,沉浸在自我滿足里.

全身散發出令人佩服的「活著真好」的氣息.

真是,這個大叔到底是誰呀?

別從過去式當中回到現實啦!

如果他是用來阻止我自殺的天使,我可不想要.改派我的男友來嘛!

這麼一來我就用不著自殺,可以繼續過活了.

要死不活的大叔緩緩爬起,關上窗戶.「我可再也不想使用了……」他喃喃抱怨道路艱辛,竟然還幫我上鎖.

但即便如此,這個寒酸的大叔還是不同于膽小的我.

……唉,混蛋,真叫人嫉妒!

什麼嘛,這個大叔為何能輕松自如地拚命來去窗外?

原本想說「別開玩笑了!」但脫口而出的卻是……

「歡…歡迎回來……?」

斷斷續續地喘著氣,大叔也痛苦地對我打招呼.

「我……我回來了?」

靠著生硬的招呼攪混情感的水面,不敢表露真正想法的自己真可恨.

什麼跟什麼嘛,我們兩人的關系.

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3點20分

回到房間時,Touki從窗戶伸出身體.「很危險喔.」我向她叮嚀.

Touki盯著右側,對我舉起腳代替招呼.

「你回來啦.工作結束了嗎?」

「才正要開始呢.不過我是偵探這件事已經曝光了.」

我把這個失敗當成提升工作品質的一道工法似地對她報告.

「啊哈哈,路易吉就愛老套.」

而對Touki沒有必要刻意維護自尊心.因為我愛她的事實,也擔負著我「不虛矯」的誇耀.人必須活得正直才行哪.

雖然我若無其事地使用的「花咲太郎」其實是個假名,但這算是一種自童年起長期培養的對偵探業的憧憬,或說是依循形式美的充滿玩興的謊言,所以無傷大雅.

我這個第三代花咲太郎在鏡子前修正帽子角度,在與Touki約會前修飾服裝儀容.所長不嫌嘴酸地反覆要求我在室內脫下帽子——順帶一提,他的身體也有股酸臭味,雖然跟這件事沒有關系——但我向來不遵守,在所內已引來禿頭的懷疑.

不脫帽子並沒有什麼明確理由,我只是生性不愛全盤接受別人所言而已.我把「懷疑是偵探的工作」也當成是所長的金句.雖然那個人的訓詞是「不要遲到」.

「去咖啡廳吧.你不是想吃蛋糕嗎?」儀容整理完畢,我催促Touki.

接著順便走向放在房內的手機與鋁合金手提箱,並將其抓起.

錢包放在箱子里,連同箱子一把提起.

「啊,要出發了嗎?以路易吉來說,行動算是很迅速耶.」

說歸說,Touki依舊趴在窗邊,看也不看我一眼.

窗外有什麼吸引她興趣的東西嗎?例如生物等等.

這麼說來,她曾提到有貓從窗戶出去之類.

「喂,Touki,窗外有貓嗎?」我不抱期待地詢問.

「貓~?路易吉,你是因為蘿莉控太嚴重,只要嬌小,連貓也好嗎?」

「請不要把友好和性癖好混為一談好嗎?是有人委托我找貓.」

「啊,這才是路易吉的本行嘛.所以不用調查外遇啰?」

「不,兩邊都預定調奎.聽說是只白貓,尾巴很長.」

「哦~哦~哦~哦~……真可惜,我倒是有看到一只黑貓喔.」

Touki一邊說,一邊不懷好意地揚起了嘴唇.這種表情也很有魅力呢.

「黑貓嗎?聽說黑貓自眼前穿越是不吉利的象征.」

「嗯,那種黑的一定很不好呢.」

對話微妙地沒搭上.Touki的話一向是省略了過程導出的結果,甚至還更進一步跨越了時空.所以即使超乎我的理解也無須在意.

「……嗯?」怪了,從窗戶出去的貓又會往哪里去?其他房間那麼容易進出嗎?嗯……有了一個待會兒去見橘川英次的藉口了.

「走吧.」我又催促一次,並讓手機發出鈴響.此時Touki總算離開窗戶.她關上窗戶並上鎖前,做出類似揮手動作,對象應該是窗外的黑貓吧?

雖然我沒率真到會覺得嫉妒,但覺得有點懷疑,Touki有那麼喜歡貓嗎?當然,這個懷疑的前提是Touki所謂的「貓」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說不定她是用來比喻一個身軀如貓一般柔軟,能靠在牆壁來去自如的黑皮膚六歲少女呢.

雖然這摻雜很多個人願望就是了.

「路易吉,你就那麼想跟我約會喔?」

Touki走到我身旁,抬起頭,壞心眼地說.

「不是你先邀我的嗎?」

「可是你拋下工作不管,打算先跟我約會啊.」

「你是指找貓還是調查外遇?」

「兩邊都有.」

Touki邊說邊打開房門.趁我用手撐著門的空檔,Touki一溜煙地跑到走廊上,雙手張開回轉一圈.真是滿分啊~我是說對我眼睛的保養而言.

「貓和外遇都用不著急著處理,但你和咖啡廳卻有時間限制嘛.」

我抽出卡片,關上門,確認門完全鎖上後,踏上走廊.

我配合Touki小小的步伐,刻意放慢速度行走……但我的意圖被發現後,Touki立刻挺起胸瞠大步邁進.這似乎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包括她踮腳尖的走路方式,讓人看了不由得露出微笑呢.

「話說回來呀~」Touki誇張地揮動雙臂,開口問道.

「嗯?」

「三年後,路易吉就會開始對我冷淡嗎?」

「當然.」

「這個人竟然不假思索地回答了.」Touki抬起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全身起雞皮疙瘩了.

我因感動而渾身顫抖.善良的雞皮疙瘩籠罩我全身皮膚.

在能輕易看穿他人本質的少女面前忠于自己的想法,會使人產生性倒錯般的快感.

「我沒有自信能愛上比現在更成長的你.」

請不要過分輕視對我而言價值觀的「價值」喔.

「過分的家伙.」

Touki噘起嘴唇,轉頭不理睬我.我注視她的側臉,好想戳戳她柔軟的臉頰喔.心中溫和的欲望蠢蠢欲動.她的肌膚還留有兒童的感觸吧,真讓人受不了啊.以前我對同事熱切主張這些事情後,差點害他辭職.

那時我太年輕了.現在我已失去對別人訴說價值觀的熱情,因為我已認清現實.

「蘿莉控似乎是人類之敵.」

「喂喂,是誰灌輸你這些偏見的?」

「這是世人的常識吧?」

「就是因為老是由單一面向來判斷全體當作是常識,人類才會變得偏頗.邪惡的蘿莉控的確會訴諸于暴力,但善良的蘿莉控卻只仰賴熱情.」

「變態.」

「你現在才說這個太晚了.說來很不好意思,但我可是在拚命忍受每兩秒就想當場緊抱你的沖動,忍得快腸子痙攣了呢.」

我的手指像蟲子一樣蠕動,正確表達出惡心的欲望,讓Touki將原本朝向我的側臉送交牆壁,改用一副鄙視表情的正面瞪著我.她那雙帶著輕蔑視線的細長眼睛真是叫人受不了啊.雖然對Touki而言,我這家伙才真的受不了吧?

「唉,我好想早點成為大人.」

「那麼今晚如何?」

「祝你腦子被花種子塞爆而死,戀童混蛋.」

附帶一提,這只是日常交談.雖然我時而反省,該與女性進行更有趣的對話才是真正的紳士.可惜我總是進步不了.

相較于精神,人類的身體會自行進步到下一階段.我對這世界的不合理感到悲傷.

走廊途中遇上打掃的阿姨……更正,女性.嗯,我是指性別.她推著推車與吸塵器到我剛才待的「1707」號房前.看來橘川英次在那之後也外出了.

我想起臨時追加的工作,想好好完成這個本行工作.

對那名女性進行俗稱的「打聽消息」.

「對不起.」

「啊?……什麼事?」

清潔人員被人叫住似乎覺得很不耐煩,回答態度奇差無比.她在眉間深深堆起皺紋,似乎忍耐著隨時想用抹布磨平我的臉的沖動.

但很快地又露出微笑,恢複成待客用的態度,變身速度之快令人贊佩.

「請問你有看到貓嗎?」

「本旅館禁止攜帶寵物入內耶.」

「說得也是.」

我很干脆地退下,又朝原本目的地前進.Touki輕蔑地瞪著我.

「你平時都用這種方式工作嗎?」

她用言語的槌子朝我敲出大量的視線釘子,仿佛在影射難怪我一直都是三流偵探.這是多麼情感豐富的嘲弄啊.

「不,是我忘了跟老板商量,得先得到認可才行.」

此時我突然想起來.我把手機朝天花板高高舉起,讓來電鈴聲在走廊隨便響一陣子,期待貓兒自己露臉.但得到的反應就只有Touki板著臉說的「干嘛啦,吵死了」.

放下手機,暫時停止搜索.

來到電梯前,我打開手機電話簿,撥打登錄名稱為「飛驒牛」的電話號碼.把手機貼在耳旁,等侯對方接聽.Touki的背貼靠在牆壁上,似乎是在用肌膚享受電梯上下帶來的震動.過了不久,電話接通了.

「啊,所長,午安.」

「喂喂,我不是教過你了嗎?不失敗就是成功的訣竅.」

「愈是知道您頭腦里面都裝了什麼鬼的人,對這句話就愈能認同呢.另外,請不要把失敗當作前提進行討論好嗎?」

「那這通電話又是為了哪樁?難道你被人誤解染指小女孩而遭到逮捕嗎?」

「如果是誤解的話應該還好吧?」「確實沒錯.被逮捕時記得及早跟我申告喔,我會立刻把你開除.」「我開玩笑的.其實是我所調查的對象想反過來委托我進行調查.」「我聽不懂你的意思.」「他要我幫他找貓.」「你加油吧.」「好.另外,我還想請所長問問委托人.」「要問什麼?」「是否謊報與調查對象的關系.」「喔?很有偵探風格的疑問,真不賴呢.交給我吧.」「交給你了,再見~」

通話結束.打完電話又順便讓鈴聲響一下.「吵死了.」得到我所期望的反應.

等候電梯到達的期間,那名討厭香菇的男子出現了.他從走廊奔跑過來,卻在轉角驟然停下.這個貌似大學生的的男子態度慌張,小心翼翼地捧著手機.對于我的視線一瞬間表現出在意的樣子,又繼續駝著背接聽電話.

我注意四周,說不定貓會對他手機的電子鈴聲有反應而現身,可惜並沒有那種時候.不由得開始懷疑橘川英次提供的訊息真的正確嗎?

接著,在新干線與櫃台碰見的少年與女性(不是少女)情侶也走向這里.雖說如此,腳著地的就只有少年.已經是高中生的老女人把手纏繞,垂掛在他的脖子上,就像是一件以樹葉做成的隱身蓑衣般覆蓋少年背部.

不僅如此,兩人的手指還穿了孔,用紅線連接起來.笨蛋情侶魂也太迸發了吧?

兩人走近,由于電梯還沒來,我的視線露骨地回避他們後「嗨」對他們打招呼.

「剛才真是謝謝你了……呃,你們要出門嗎?」

看了Touki的背後一眼,少年挑無關緊要的話題與我閑談.

「嗯,因為Touki……這孩子說她想吃蛋糕,所以正要去咖啡廳.」

「喔.我們也是耶.」

「真巧啊,啊哈哈……」我勉強干笑,把話題結束.基本上,有保持點距離.

在電梯即將到達時,貌似大學生的的男子也結束通話:心情超好地小跑步過來.「喔,來了來了.進去吧進去吧.」他推開我們,率先進入電梯.

接著Touki像只兔子般跳著進電梯.以Touki輕盈的體重,即使在里面蹦跳,電梯也全然沒有晃動.她回頭看我,招招手說:

「路易吉快點啦.人生又不是壓著B鈕,不管等多久都飛躍不起來啦.」

Touki用以我綽號比擬的嘲諷催促著我.我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露出摻雜親近感的苦笑.感覺彼此都因為伙伴而很辛苦呢.

在電梯下降途中,我看著不斷減少的數字,無邊無際地妄想著「人的年齡要是跟電梯一樣能簡單調整就好了」.

在櫃台的三樓停下,貌似大學生的男子率先沖出電梯.他走起路來似乎會在空中散播音符,心情好極了.

我按著「開」的按鈕,讓少年情侶先出去後,又因後悔沒先順便問一下他們是否有看到貓而垂頭喪氣.但是想想,工作與私事混同並不好.我以此為藉口,又重新振奮精神.

我按著的期間共有四人離開電梯,以及一名與他們擦身而過的男子進入.他是個很適合一頭金發與藍色西裝的男子.與我的視線相交的瞬間,他露出柔和表情,嘴上掛起親切笑容.男子的臉龐俊俏,應該很受老女人歡迎吧.我別扭地想著這些沒有必要的感想.

我們離開電梯前,朝櫃台方向前進.貌似學生的的男子被二十歲前半與後半的老年人——呃,直說就是女性們——包圍.

與我有著同類氣息的他,心中想必覺得正面臨一場災難吧.雖然我很同情他,但仍舊一語不發地穿過他身旁,走向咖啡廳.請當成是種考驗吧.

咖啡廳里顋客頗多,店員手忙腳亂地在店內來回快步行進.左後方的吸煙區蒙上了一層灰白的空氣,我看了一眼Touki,猜想她應該很討厭.果其不然,她用眼睛與眉間的皺紋表示厭惡.Touki討厭煙霧,理由我不知道.

剛把冰紅茶端給客人的店員抱著托盤過來,確認人數與是否抽煙.我說明兩人與禁煙後,店員便帶我們到席位上.在我們右側有兩組看起來像母子的顧客與橘川英次.他大口吃著咖哩.我本想轉過頭當作沒看見,但店員指著他身旁座位請我們坐下.一起進入的少年情侶則夾著海灘鞋男,在離我們兩桌的位子上坐下.

「該點什麼好呢~」Touki拿起桌上的菜單.「該點什麼好~」我則是用斜眼觀察隔壁桌那個很棒的女孩子.

那是一個有著一頭水藍色頭發的少女.顏色非常獨特.如果這是天生的,倒是令人驚奇的二次方.但母親也是深藍色頭發,說不定是遺傳.假如有人告訴我,他們是從太空來的,即使省略詳細說明,我想我邐是會相信吧.這對母子就是有著如此特別的氣氛.

女孩子的年紀大約十歲前後,正是最鮮美的時期.她與發色相同的雙眼宛如用肥皂仔細搓揉過一般閃爍著光芒,不斷好奇地左右轉動;置于膝蓋上的雙手抱拳,超乎純金金塊的價值濃縮于其中.唉,好想用我的手指和她完成式的柔嫩小手交纏,親身感受溫潤觸感啊.

……只不過觀察到一半,她與地球人大不相同的發色還是讓人在意.但是她的臉蛋與體型,具備了美少女所應有的一切要素,令觀察者產生她由頭發散發出光之粒子的錯覺.就像是某些科幻片中登場的,高透明度的海洋眾集成人形的感覺.真想把她鋪起,像是跳到水面般趴睡.只是若我說出真心話,或許會被丟進附近排水溝的水底吧.世道艱辛就是如此嗎?

覺得她鼻子的形狀與我們事務所的外國人艾利歐特也有點相像.或許在外星人觀點下集合美麗所完成的容貌,必然地有相通之處吧.

但是太可惜啦.就算是如此完美的女孩子,未來也還是會邁向上六歲吧.

在我忍不住由斜眼改成正面監賞時,與母親的視線相交錯.著實非常遺憾地,如Touki所言,這個世間對我這類人很嚴苛.若不怕誤解地解讀曆史,明明日本人自古以來滿滿都是蘿莉控.但世人不會接受我的主張.我擔心受到誤會,不禁緊張地坐直了身體,但女孩子的母親非但沒有警戒,反而露出自傲笑臉看著我,像是在說「我家的女兒真的超可愛吧?」當然,我絕對不會認為她的反應只是出于天下父母心而一笑置之.這個女孩子不應受到如此低的評價.

若是狀況允許,我真想跟這位女士天花亂墜地討論女兒的話題,最後在幾年之中叫她一聲丈母娘……但可不能忘記現在是在約會途中.

「路易吉,隔壁那個女孩子怎樣?」也許發現了我的視線所指,Touki關口.

「好球.」我小聲同答,小心不讓隔壁兩人聽見.

「那更隔壁呢?」五歲左右的女孩子嗎?嗯……我伸長了脖子觀察.

「兩好球.」我輕輕用手指彈了一下裝水的杯子.

「那女服務生呢?」看起來快二十歲了吧.

「降格到二軍.然後加上你,打者出局.」

「你的人生還是一樣完美地出局.」

「哼哼哼,偵探本來就該游走法律邊緣啊.」

「我才不是講你的業務,是指你的人生本身啦.」

在我熱衷于酸酸甜甜的打情罵俏時,妨礙者的手從旁邊伸過來.

「來得正好.」橘川英次把裝了蕎頭和福神漬的小碟子推了過來.

「幫我吃掉吧,我討厭這個.說起來,我來吃咖哩又沒說要吃醬菜,要吃的話我自然會另外點嘛.這根本是和炸豬排店端出一大盤高麗菜絲同樣愚蠢的行為.」

「我說你啊……」我收下店員送上的擦手巾,歎了一口氣.

這家伙是小孩子嗎?我雖然喜歡小孩子(深沉的意義下),卻很討厭不成熟的性格.

「你把它當成工作的一環就好了.」

把偵探錯當成打雜工的小說家滿足地笑著,放下小碟子.我如果也放開,小碟子就會掉到地板上,內容物的價值就會受到損傷.結果,我還是無法對這種事態坐視不管.唉,把手放在帽子上又再次歎氣.如果這是女孩子的任性就太棒了.

坐在那個方向的少年與女性的情侶也大剌剌把手放在桌子上,向店員炫耀小指的紅線.嗯,那個女孩子我倒想敬而遠之.

Touki用唇語與手指示意「他就是要調查的對象?」我點點頭,「喔……」她從菜單上抬起頭來看著橘川英次,很好奇的樣子.畢竟他是個小說家,光是正常活著就是種珍奇的生物,是嗎?因為不靠外表工作,看起來並不怎麼有趣就是了.該說他古古怪怪嗎,總之他是個很沒有社交性的人.

因為不隸屬任何團體,所以也沒什麼社群觀念.簡言之,就是很任性.

「啊~!好煩喔~!」

坐在我兩個桌次外,身為五歲少女附帶品的女性突然大呼小叫起來.

好像在對鈴聲響起的手機發飄.

「太失敗了,我居然忘記關掉電源……」

這時,那名女性察覺隔壁桌擁有美妙女兒的女士,露出了彷若萬國驚奇秀的形貌,于是輕輕咳了一聲說:

「我啊,最~~~~~~討厭手機了唷,喔呵呵呵.」

不知是自暴自棄還是自我嘲諷,女性高聲大笑地說:

「要不是工作,誰~要~隨身帶這種東西啊?」

由她抱怨的口氣聽來,假如現場沒人就會把手機摔到地上呢.女性把手機拋在桌上.九歲左右的少女「呣咿~呣咿~」伸出手拿起,嗶嗶啵啵地用圓滾滾的手指按按鈕,天真無邪地說:「媽媽~用法踢洽普利滋(teacher please)~」母親則「嗄~?」雖不愉快但仍然探出身體,雙手包著女兒的手與手機.嗯,重新觀察起來,這個孩子也很棒呀.

少女有一雙略大的眼睛,剪得整整齊齊的妹妹頭也滿不錯.如果說前一個女孩子是觀光地的蔚藍海洋,這個女孩子就是住家附近的名勝.明確感覺得到質量,帶給人安心感.

不過這對手機母女真的好像啊,由側面看來,耳朵與眼睛的形狀就像在照鏡子一般.

「笨蛋路易吉,你決定好要點什麼了嗎?我先說,沒辦法點女孩子喔.」

Touki用滴溜溜的眼睛瞪著我,把菜單遞過來.嗯,我又起雞皮疙瘩了.

「你在吃醋嗎?」

「跟垃圾一樣從天空掉下來摔爛吧,你這個自我意識過剩的戀童混蛋.」

哈哈哈,哎呀哎呀,被人這麼罵,會讓我想起學生時代呢.

那個時候我的外號是「會走路的戀童計量表」.

那是個同時兼具「計步器」與「人間失格偵測器」雙重功用,毫不多余的好外號.

櫻山惠子(主婦) 下午2點40分

因為新干線不肯通融地准時抵達車站,我不得不在電話接通前下車.把電源從插座上拔下收好,同時把手機貼住耳旁,我由新干線走上車站.因為電話貼在耳邊太久,彷佛另一邊的耳朵也聽到嘟嚕嚕的幻聽.啊,下次讓老公帶兩支電話好了,這麼一來我跟老公兩人同時兩耳貼著手機說話,就會變成立體聲呢,不覺得很美好嗎?任誰都一定會同意吧.嗯,老公也一定會舉起雙手贊成.他呀,平時可是很調皮唷,雖然聽說在職場上很頑固.

這就是只表現給我看的,打從心底相信我的一面呀.唔呼呼呼呼.如果露給別人看的話,我就把他的臉磨掉.

讓電話持續撥號,我離開月台,快步走向剪票口.在樓梯上橫一排走路的家伙們,只要一個就好,真想踹飛他們前進呢.電扶梯上的笨蛋們則是直立不動,真是糟透了.老公不在身邊,我就得隨時提醒自己別沖動,真的好麻煩喔.電話又老是怎麼打也打不通,令人想把它給摔爛.今天一定是凶日.即使與老公蜜月時,偶爾也會有一小段如同爛香蕉般的時間出現,真不敢相信.啊,又切換成語音留言了.立刻關掉重撥.

聽著自己喀喀喀的腳步聲,肩膀差點和牽著孫子手的阿拉伯狒狒老頭,以及抱著孩子的螃蟹老太婆近距離接觸,但不想讓他們進入我的視野,強行突破.好不容易離開勢票口,接下來該煩惱的是——旅館在哪兒呢?

轉呀轉呀轉呀轉呀轉呀轉呀,在四周道路兜圈子的結果,我又回到了車站.以前問老公「我唯一的缺點是什~麼?」時,他笑著回答我:「應該是路癡吧?」或許真是如此吧.

要是老公快點接聽電話我就能問路了,但遲鈍的老公卻不怎麼貼心.所以說,他沒我跟在身邊就是不行呀.這真是個重新確認夫婦羈絆的好機會.但是也夠了吧?快點接電話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wds嗚.咿啊sdv假集屋v咕qcgbq茲wc嗯q伊vfhewd希!「抱歉,我想請教一下路該怎麼走~」我裝出虛應故事的笑容,走向馬臉鐵路警察.但我內心還在尖叫,所以完全聽不到馬警察講了些什麼.沒關系,我自己編就好.

嗯?你怎麼了~?「呃,其實是……」「抱歉~想問一下路該怎麼走~」隔壁有個死小孩插隊了.這只比我約年輕六歲的雌性動物算什麼嘛!厚臉皮又沒禮貌的豬崽子站在我前面,喘著氣對笨蛋警察問話.我看我應該抓住她的後頭發往後扯,扯掉她五千根頭發才對.就在我手要伸到她的後頭部那瞬間——「……對對,就是這個名字.是一間旅館.」我的手在半空中暫停.她想去的地方跟我的目的地相同,所以我姑且在心中雕刻起佛像,並將臉部剝下,覆蓋在我的臉上,把手放下.「我也想去那里耶.」順便對它開口.可惜世上該死的家伙們與老公不同,只著眼于年輕,所以利用這只母豬較容易得到道路指引,真是可笑極了.不懂禮貌的母豬回頭,輕浮地邀請我「咦~你也一樣嗎?那麼~我們一起去嘛~」.我在內心想替它拔掉的頭發增加到六千根,「哎呀,太好了,一起去吧.」靠著表面功夫讓對話成立.果然,笨蛋警察被只有年輕是優點的該死母豬所誘惑,變得很親切,還服務到家地告訴我們該如何去公車站呢.所以我就說嘛,除了老公以外的人類都是糞蟲,踩死一百萬只也只會讓人神清氣爽而已,一點也沒有罪惡感呢.我看人類死掉一半算了.

因為每當我迷路就會幫忙的老公不在身邊,既然發現能夠利用的家伙,我立刻成功地寄生上去.如果沒有這頭小母豬,或許抵達老公旅館的時間就會變晚,能夠有效利用的我好偉大.但是這只糞尿豬……怎麼有種我的降階版的味道啊?哎呀臭死啦.比沒有放血的豬肉還令人不愉快.算了,接下來無需聊豬的事了.還不都是因為電話一直打不通才會不小心講了起來.抵達老公的旅館時,不知他會不會驚訝呢?不,一定會樂得賣力跟我在旅館房間度過美好的夜晚吧.美好點數+3.不過就算他背叛我的期待,也只會變成我宰掉他,而點數直達一百分滿分的狀況罷了.

「啊~請等一等喔~」風騷豬拿出手機,開始撥打給某人.為什麼我就得等她呢?邊走邊撥打,邊搭公車邊講電話不是更有效率嗎?我一向深切認為,這個害我必須微笑面對這個欠缺思考的死小鬼的世界實在很無聊.而且這只豬猩猩的電話竟然一下子就接通了.「啊,是學~長嗎?」別發出這類賣弄風騷的聲音啦,你這只母豬是想被我戳破喉嚨嗎?我也跟著撥打電話.「您所撥的電話……」殺了你喔摔壞你喔,忿而掛上電話,重新撥號.豬猩猩則是超順利地聊了起來.竟敢不斷嘲弄我,看來你已經做好被人用花瓶敲碎腦袋瓜的准備了.唉…唉唉…可惜手邊沒有花瓶,算你倒黴,你這只屎豬,用不著做心理准備了.由它沒有發現我已經開始不耐煩而早早結束電話看來,這個世界還是沒體認到自己應該為我與老公旋轉的本分呢.到處都是蟲子與巢穴,被噴灑殺蟲劑還苟延殘喘,怎麼不早點死了算了?

「啊~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母蟑螂變同母豬對我開口,哎呀進化了耶,我好訝異唷.「不會~沒關系啦.那麼我們走吧.」還是得做點表面工夫才行,為了老公我會把自己與本性分離,宰一宰刺一刺,混在一起做成好妻子模范.好了,快點帶我走吧.白豬依照笨蛋警察指示的路走在前頭,我把它當成帶路的侍從,以最短距離前進.在公車站等候,上車.前往旅館途中,豬努力地用人話跟我交談.哇~豬竟然能用跟我一樣的語言,讓我深受打擊,我看我應該來開發老公與我的專用語言才對.

坐在旁邊的母豬得意忘形地蠕動嘴巴,就像一只蛞蝓.

「姊姊去旅館有什麼事嗎?」

「呼呼,你問大人這種問題嗎?」

「咦,啊~啊~……說得也是,害羞羞.」

「開玩笑的啦.我只是個單身旅行者.你剛才是打電話給男朋友嗎?」

「唔咿,男…男朋友~?不知道算不算……呃,或許算是吧~」

「哎呀哎呀,好清純的關系喔,真叫人嫉妒呢.」

「不不,雖然邀請他的是我,但那間旅館以前……啊,這是秘密.」

「別吊人胃口嘛.真是的,好好奇喔.」

「……我有點擔心,被女生邀約,男生不知道會不會反而產生警戒呢?」

「這要看你男朋友晚不晚熟了.總之好好享受一番吧.」

「享受……真是的,姊姊你就別調侃我了啦~」

以上就是我與老公的人生中,相當于大型垃圾的十句對話.

忍耐沒有意義的時間經過,我們抵達了旅館.一進入旅館,激昂的悸動讓我的世界咕嚕咕嚕地旋轉起來.受不了自動門遲鈍的開闔速度,我不小心就跑上電扶梯了.「姊姊,你走太快了~」「哎呀,我沒注意到,真抱歉.」要是配合你的速度,我老公早就因寂寞而死了你知不知道啊,這死豬崽子,乖乖被大卸八塊賣到商店去吧.

來到櫃台那層,小豬女拿出手機呼叫樓上的雄性動物.這間旅館沒有卡片鑰匙就無法搭乘電梯.只是些蟲子而已,還真是徹底地疑神疑鬼啊.沒辦法,我判斷等候雄性動物下來才是理想手段.唉,如呆老公肯趕快接電話來迎接我,我就用不著在這里繃緊血管,而能受到公主待過了.老公你活在哪里呢?就算身陷絕命危機也無妨.但要是你不把我當一回事,我就會把你喀滋喀啦(將擰死美化過的詞)喔.總之啊,老公你就邊擔心得要死,邊等候我的光臨吧♪

看到在櫃台前,豬的前腳因緊張而變得有些僵硬就覺得很可笑.不久,一個男生小跑步地從電梯出來了.

「啊,學~長~」母蟑螂的呼叫不是有點大舌頭,而是根本沒思想.在她的聲音引導下,那只牛男露出滿臉抹大便般的笑臉回頭.

這個容貌不及老公一根小指指甲,集合零碎缺點硬說是優點的寒酸男,以周末夜狂熱(Saturday Night fever)的姿勢僵住了.怎麼不早點死了算了?

種島檜垣(大學生) 下午3點30分

說母女太勉強,說是姊妹倒還說得過去.

但是來旅館還帶著家人一起又是怎麼一回事?那一瞬間宇宙的法則差點混亂了喔(注:出自電玩游戲《FINAL FANTASY Ⅴ》最終頭目發動特殊攻擊前的訊息).

綠帽子男與國中女生的情侶從靜止的我旁邊穿過.

學妹的容貌柔和而可親,隔壁的大姊姊則是個超級大美人,她美麗得超乎必要程度,五官有點太勻稱了.雖然這些話在平常時算是最頂級的誇獎用語,但這位美人卻給人一種不自然感.雖然若問我為什麼這麼覺得,我說不出明確理由.

抓下我僵在打招呼姿勢的手肘,「學長,你怎麼了?」學妹從近距離探視我的臉,我變得跟被虎爪伸進籠子里而驚懼不已的斑馬一樣,嚇得向後飛跳.但是因為被學妹抓住了手肘,結果兩人一起移動起來,看起來就像是在櫃台大廳中心跳舞.「哇啊……」陷入自己與向前趴倒的學妹手連在一起的錯覺,不由得想抱住她的肩膀.

「你怎麼了?」但學妹似乎沒察覺,只對我的奇妙舉動感到不可思議而已.「啊,沒事,手肘……」「嗯?哎呀,真抱歉.」學妹放開手,以不合性格的作態語氣對我低頭道歉.

呃,沒人期望她放手呢.我心中的手仍空虛地緊握住依戀.學妹則是一溜煙地退後兩步,與我保持單手抓不到的距離.

「啊,對了,姊嬸要住宿,所以要在櫃台登記嗎?」

學妹回頭對背後的大姊姊說話.從學妹的聲音與態度看來,那位女性應該不是她的親姊姊.心中頓時湧現一股溫暖的安心感,不再冒出冷汗,甚至產生能揣測她們兩人關系的余裕.人的緣分追尋起來總是很有趣的呢.

我們往往會在意外的地方跟不認識的人相識,進而產生聯系.只不過這間旅館應該不至于有我直接認識的人吧?若有……也只能苦笑了.

這個大姊仍然面帶微笑.但與其說是笑,解釋為「固定在臉上的笑臉」會比較恰當吧.也像是類似懶得使用其他感情來對話.或許是我多慮,但我的直覺如此告訴我——她很奇怪.

由于大學的朋友都是些怪人,公寓里很「那個」的女性鄰居也很豐富,所以在交友關系上,我承認我的警戒心比一般人更強.唔……算了,反正是個美女嘛.這位美女對學妹說:

「那是騙你的.我其實是為了工作才來的喔.」

說完,她踏著喀喀作響的腳步聲走到我與學妹身邊.嬌豔的嘴唇微張,柔和的笑臉與勻稱美麗的容貌就像裝飾于旅館的繪畫一般.

明明學妹就在我身邊,那一瞬間我的視線卻被吸引,感到一陣暈眩.

「工作?」學妹訝異地張大了眼,眼神閃爍.

「其實我是……總之我們先搭電梯吧.」

大姊姊指著電梯,並對我微笑.她的話語表面上聽起來似乎充滿了友善,卻隱約含有一種強制力,像是她迫不及待想上樓而在催促我.我遲疑了一會兒,不知該不該讓她跟上樓,但既然她是跟學妹一起來的,沒必要因小小的疑惑拒絕她,反而延後了達成真正目的的時間.于是我點點頭對她說:「走吧.」大姊姊對我的同意一點反應也沒有,隨即又喀喀作響地邁步.雖然態度很溫和,從剛才起腳步聲聽起來都很苛刻.或許是在這些小地方上讓人有種不協調感.

「學長,很抱歉今天晚到了.」

重新提起包包的學妹走在我身邊,又對我低頭致歉.她……很在意遲到一個小時的事嗎?學妹的情緒一向很和緩,不管是露出喜怒哀樂哪種情緒,都像是筷子夾起的麻糌一般,平緩而缺乏起伏,難以看出整體面貌.

「我完全不在意啦.而且多虧了你,我也解決了口渴的問題.」

糟了,原本被大姊姊這個不確定因素轉移注意力而忘記的緊張感,在與學妹並肩行走的瞬間又重新複活了.想表現出生龍活虎……更正,活潑的印象,我不停甩動右肩,卻因脫口而出的話莫名其妙,反而造成反效果.

「咦?學長被暴徒把噴霧器塞進嘴里灌水嗎?」

「那種人如果算是暴徒,應該也是會對自己頭腦施加暴力的人.」

「唔唔……啊,所以說如果有這種人的話,這類事態就有可能發生啰?」

學妹打死也不想把原本論點的旗子從地面拔起.但話說問來,她又是怎麼會想到這種可能性呢?這個世間可沒有柔軟到只要合乎道理就什麼事情都會發生喔.況且,就是為了防止這種危險的人出現,才會讓卡片鑰匙兼任電梯服務員啊.

「總之,你真的不用在意遲到的事.反正又不是你害的,而是電車害的吧?」

「對啊.聽說是因為電車快進站時,實行起把人壓扁的壓路機作戰計劃.」說完之後,她搗住自己的嘴巴,低下頭,似乎對自己的發言感到後悔.

「沒事吧?」

「嗯,沒事.我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學妹停下腳步,深呼吸,像在做收音機體操似地把雙手舉高後放下.因為她突然做起這個動作,周圍的視線全集中在她身上,連身旁的我也有點不好意思.

大姊姊在電梯前用溫和但催促的語氣呼喚我們:「電梯已經來了喔.」不知為何學妹回答:

「好,現在馬上去~」後,做第三次蛙式般的深呼吸,露出雪白牙齒對我微笑.

「明明死了人,這麼說或許很輕率……」

緊接著陳違陰沉事實的開場白,學妹開朗地說:

「但因為搭乘的電車誤點才會碰上那位姊姊,我覺得人生真的很有趣呢.」

「對啊.」我同意她的看法.我也喜歡這種類似命運般的展開.

「如果不用這樣積極看待人的死亡,總有一天會活得生不如死,不覺得很恐怖嗎?」

「嗯~……」因為大姊姊在催促了,我邊走邊煩惱怎麼回答.我也能用這種方式看待大學同學的死亡嗎?雖然還住在家里的時候,上小學必經之路上有戶人家養的狗某一天死了,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覺得很空虛.

「老實說,我不是很明白.」

「這樣啊~」

她點點頭,似乎不怎麼在意的樣子,加快腳步走向電梯.

大姊姊早已在等候.「好慢啊.」臉上的微笑雖然沒有變化,言詞卻顯得十分尖銳.但覺得比起微笑,帶刺的言語更適合她,這是因為我的感受性也很扭曲的緣故嗎?

插入卡片,我問站在電梯角落的大姊姊.

「這位大姊,請問你想到幾樓呢?」

「我?嗯~……」大姊姊轉頭,視線繞巡電梯內一圈.

「總之先跟你們一樣到十七樓好了.」

房間所在的樓層被說中,我感到有點訝異.「唔咦?」學妹也表示驚訝.大姊姊「唔呼呼」地笑了一下,指著卡片說:「我只是看到號碼而已啊.」

「啊,原來如此.」我抽出卡片,按了「17」.

「其實我是個偵探唷,所以觀察能力還不錯.」

「咦?」

我與學妹之中大概有人訝異地發愣吧.雖然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但這個表面上是個美麗大姊姊的女性點了點頭回應.

「這次我受到外遇調查的委托,所以才會來旅館啊.」

聽到的瞬間,我立刻覺得可疑,總覺得她是為了其他事情而來.

「哇~」但是表面上還是裝出驚訝表情.把卡片收回口袋的途中,手又卡到某種東西.一瞬覺得奇怪,後來想起是香煙盒.

電梯開始移動,大姊姊改變位置.滑行般地從學妹身邊走到我身邊.她把光滑的牆壁當作鏡子,想用手指摘起脫落的睫毛.

「姊姊既然是偵探,那麼曾經解決過殺人事件嗎?」

學妹問倒映在鏡子里的大姊姊.「我不是這麼帥氣的偵探啦.只是個小跟班.」大姊姊苦笑否定.學妹又說:「原來是這樣啊2嗯……難道沒有看起來像個小孩子,頭腦也是小孩子,剛能乾淨俐落解決事件的人嗎?」「別說傻話了.」

大姊姊像是恢複本性,一臉受不了地吐嘈.我也是這麼想.

或許是太過熱衷于摘起睫毛,大姊姊手中的手機掉落,滾到了我的腳邊.我立刻想撿起而蹲下,但大姊姊也恰巧蹲了上來,她的額頭瞬間來到我的眼前.在我發現這件事情的同時,我的鼻子也被撞扁了.

似乎撞在一起了——痛覺發生之後,才總算理解事態.大姊姊也摸摸額頭,「痛痛痛……」淺顯易懂地呻吟.學妹沖到我身邊,使原本便不穩固的地板輕微晃動起來.「學長你沒事吧?」在她關心我的情況時,電梯也抵達了十七樓.

我摸著鼻子,大姊姊摸著額頭,「對不起.」彼此互相道歉.「嘿咻.」兩人抓著學妹的手,借助她的力量起身.接著彎著腰快步走出電梯後,「對不起.」又互相道歉一番.

學妹像在觀賞一場有趣的表演,把嘴噘得像貓一般.

「兩位再見.」大姊姊道歉完,身體轉往反方向的走廊.「要是一直跟著你們,就太不識趣啰.」對我露出狡黠的笑容.

「啊哈啥哈……」我除了傻笑以外,似乎也沒有別的反應好做了.

大姊姊離開後,只剩下我與學妹兩人獨處.獨處……一意識到這件事,手上的血管收縮,胃又開始打籃球,胃液噗通噗通.救救我啊,安西教練.

「嘻嘻,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耶.」

學妹眼睛眯成一條線,彷佛對人做了不合年齡的幼稚惡作劇般,露出害羞笑容.

我也忘了鼻子撞扁的痛楚,「不不,這很正常啦」原本是打算用日語回答,卻變成「噗噗,遮恒徵腸啦」,聽起來就像在模仿外國人說話,真是糗到令人吐血.

「喔~剛才的發音算是全球化的影響嗎?」學妹似乎頗為佩服,結果也算OK啦.

「好走吧.」用把句子化成一個謝般的發音指著前方,朝房間邁進.

每當眼睛角落捕捉到學妹的發稍因走路而飄動的樣子,動脈就好像快硬化了.待會兒進入房間,呃,雖然不是馬上.但最後……應該會跟她統合在一起吧?嗯.但話又說回來……為什麼她會突然約我來這里呢?這點頗令人在意.

「你從剛才起就一直東張西望呢.」

改用不同語氣播報她的動態.學妹大概也很緊張吧.

「有上年沒來旅館了,覺得很稀奇.」

「啊,原來如此.」不知道順便宣告「我可是第一次跟女孩子上旅館喔~」好不好?

但是就常識而言,這種時候應該由年長者引導才對吧?話雖如此……

我畢竟不是個會說謊的人啊,雖然也很少說真話.

「對了~學長.」

「嗯…嗯?」光是回答就差點嗆到.緊張同學,你對我的身體負擔太大了吧?

「學長跟家人處得不錯,對吧?」

「咦?嗯~算普普通通?應該還算不錯吧.」

「如果學長遭到危機或病危時,家人會立刻趕來身邊嗎?」

「現在住的地方交通太不方便了,或許在趕來時就已經全部結束了吧.」

「啊哈哈.」

「啊哈哈哈~」

這是什麼充滿草莓色的對話?平常覺得很刺耳,一旦成為當事人,聽來卻像福音.

「晚餐要吃什麼好呢~?」

「完全交給你決定.盡量別選太刺激的東西就好.」

「咦?學長不喜歡吃辣嗎?可是你在學校餐廳大口大口吃乾燒蝦仁的情景一一浮現在我的記憶里耶.」

「以前的事我早就忘記了.」這句是卓別林的台詞嗎?

不管怎樣,今天因為咬到太多次舌頭,吃辣保證會刺激到傷口.

走廊上沒碰到其他人,抵達房間門口.「學長訂的房間是哪間啊?」「呃,這間.」「這里禁煙嗎?」「嗯嗯.」頭腦還沒理解學妹的意思就先點起頭來.手伸進口袋摸索.

「……咧?咧咧?」「咧咧咧的?」「咧~」(注:出自赤塚不二夫的漫畫《天才バカボン》的角色「咧咧咧叔叔」的口預禪「你要出門嗎~咧咧咧的咧~」)總之先配合學妹搞笑,接著感到困擾.

找不到卡片鑰匙.把手深深插入口袋摸索,拿出香煙盒,又往更深處搜尋,但那張長方形的群青色卡片似乎由我身上消失了.或許是掉了吧,我回到走廊上尋找.

「學長?」「卡片鑰匙不見了.」「唔耶~」學妹也到我旁邊左顧右盼.姑且不論是否很認真,但她似乎願意一起幫忙找找看.

但是我卻不能如此悠閑,我和她不同,可是超認真的.焦躁感令頭腦兩側熱得快燒焦了.總覺得浪費愈多時間,許多事物就會愈遠離我而去.

我仔細張望走廊的每個角落.雖然期待那只白貓會幫忙撿給我,但它好像已經不在自動販賣機下面了.

「剛才沒用過販賣機唷.」

學妹對著膝蓋跪在地上,把手伸進販賣機底下摸索的我說.

「呃,我知道啦……只是姑且找一下.」

當然,我所期待的事物部落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為何在底下找到手機.還附帶了一個巨大的白貓吊飾.七,八個貓鑰匙圈掛在一起,像是個大家庭.「咦咦?學長有兩支手機嗎?」「不,這不是我的.」電話表面布滿了淺淺的貓爪痕,也許是那只貓的主人的所有物.

但現在這件事情一點也不重要.結果我們又回到了電梯前面.

「找不到耶.」學妹把手遮在眼睛上方,環顧周圍說.

「唔,嗯.」想不出接下來該采取什麼行動,只能待在原地發愣.此時就該回顧一下剛才的行動.搭乘電梯前卡片還在我身上——廢話,沒有卡片鑰匙沒辦法搭電梯嘛.我記得把卡片插入電梯里,也記得之後有將卡片放回口袋.

接下來,呃……鼻子被撞扁……「啊.」

那個大姊……更正,是美麗的大姊姊……不不,該更正的不是這里.剛才跟那個女人在電梯中相撞時,搞不好……

不是那時被偷了,就是掉在電梯里,總之應該是其中之一.

學妹的表情仍然很輕松,「該怎麼辦呢?」悠閑地把手盤在胸前說.呃,該走向剛才那個大姊姊的方向嗎?不,但是又不見得是她偷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她是故意要偷,就表示她是跟犯罪有關的危險人物.

把學妹帶到這種人身邊太危險了,能回避的危險就該回避.

咦?有個身穿藍色西裝的俊美男子從走廓通過電梯,有點像剛才用三三七拍了敲房門的服務生.雖然服裝不同,但應該是同一個人吧.也許是下班了?算了,這倒是剛好.

「對不起.」

「什麼事?」

藍西裝大哥被我呼叫,停下腳步,聲音溫和地親切回答.

他邊撫弄著脖子上領帶的結,走向我們.

「你是這家旅館的服務生對吧?剛才好像看到你送客房服務過來.」

「……嗯.是啊.請問有事嗎?」

彷佛溫柔包容小孩子任性的大人,男子對我們展露微笑.

「我們把卡片鑰匙弄丟了……呃,總之變得如此了.這種情形該……」

「向櫃台說明你的房間號碼,就會補發給你新的卡片鑰匙喔.」

「噢,原來如此……」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服務生立刻理解了我的意思.

「對了,沒有卡片鑰匙沒辦法使用電梯嘛.需要我送你們到櫃台嗎?」

「麻煩你了.」不知為何,身旁的學妹代替我發言.「好的.」服務生不動聲色,以笑臉回應她.他的笑臉給人一種和暖的感覺,真擔心學妹會迷上他.

「但是今後請你要好好保管卡片鑰匙喔.」

服務生溫柔地告誡我,令我感到不自在.該老實說是被偷的嗎?但是若因而讓事情愈鬧愈大的話,與學妹的時間就會減少,我將兩者放到天秤上衡量.

……得出的結論是:在此該省略細節,當成是自己不小心就好.

「啊,這個是我撿到的東西.」

順便把自動販賣機底下撿到的手機交給他.「手機嗎?」服務生喃喃自語,看完整體構造後「好的.」收下.

「那麼,就交由我處理吧.手機是現代人不可或缺的物品,說不定物主已經向櫃台告知遺失了呢.」

「說不定喔.」又是學妹接話.學妹跟這個服務生在容貌與氣氛上很相似,都是一副和善好親近的模樣,也許很合得來吧.雖然說,真的合得來的話我會覺得有些困擾.

三人在有點親近又不算親近的氣氛中等候電梯到達.該說什麼話好?我看了學妹一眼,她卻在看天花板上的喇叭,于是我也跟著專心傾聽正在播放的曲子.

服務生則是甩動手中的手機消磨時間.

就在電梯即將到達的刹那——

看見一對年紀相差甚多的男女從走廊轉角出現的瞬間——

我聽見了一聲無法瞬時判斷由誰發出,幾近慘叫的怪聲.

有如由藏在背後的錄音機發出的,與平時截然不同的聲音.

「唔嘎!臭老頭!」

「咦?」

聽到學妹對帶著女子的大叔大叫,我嚇了一大跳.大叔當場愣住,而我與大叔身邊的女子則是頭部與眼珠子不斷左右張望.藍色西裝的大哥不知為何輕輕地笑了.

他的舉動就像是漫畫中完美地完成工作,總是從容不迫的管家.但現在並不是該稱贊他充滿專業精神的時候.配合眼睛的高速轉動:心髒的悸動也開始加速.

「夏實……你…你…竟然帶男人…上旅館……!咦?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由大叔叫出學妹名字看來,學妹口中的「臭老頭」是指爸爸的可能性又提高了.繼姊姊之後,現在換爸爸登場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自己還不是帶女人上旅館,可真受歡迎啊.你這臭老頭!」

受到學妹尖銳的話語痛罵,大叔顯得很狼狽.「啊,不是,你可知這位小姐是……」大叔的語氣與手勢,彷佛接下來要說「何等人物嗎!」女子卻一副呆滯模樣,被動地觀察事態演變.只有眼球莫名地亮度全開,總覺得有點可笑.

與正前方的電梯打開同時,「嘖!」學妹用力扯著我的手,轉過身去.不顧電梯已經到達,朝著與我房間反方向的走廊奔跑,准備讓自己由父親的視野中消失.

我也被與忙亂轉動的視野同樣混亂的事態所吞沒,陷入了黑暗之中.

只是在冥冥之中,我理解了一件事.

看來命運千方百計都打算把我的人生變成普遍級.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3點30分

男女即使在旅館里共處一室,也不見得會發生限制級的事情.

反而是進入老頭級腰部與腳部感到酸軟無力.

「原來我已經不再是叔叔,而成了個大叔啦.」

「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嗎?」

女子老實地評論起伸長了腿,有如失敗了的荷包蛋的蛋黃一般潰散在地板的我.幾分鍾前,女子的五官還扭成一團擠在中間,有如擤完鼻涕的面紙一般,現在包括眼球,已經恢複到深夜的狀態,只有眼睛閃亮亮地開起了酒店(自創的形容詞).

依照有點傲慢的女孩子指示的方向拚命邁進的結果,我成功回到古怪女子的房間.現在我背靠床邊,全身癱軟無力,力氣完全用盡了.

當我走完全程的瞬間,在虛擬的歡呼聲包圍下,我確信自己已經超越了馬戲團.想起以前為了服務家人,帶一家子去附近的購物中心看外國馬戲團表演走鋼索的情景.當年我強烈地否定這種走在細小道路上的人生,認為對我而言不可能辦到;但現在的我卻已經曆過遠超乎走鋼絲,有如把生命以每分鍾一次的速率更新般的濃密時間.人生會發生什麼事情,真的任誰也小知道.成年之後,剛開始上班時我曾想像我會過著沒什麼起伏,多半會留下老妻先走一步的年老生活;但現在,我真的還有機會過這種生活嗎?明明跟大叔最相配的連假是坐在按摩椅上震動啊.

「本來想說『我老了……』,但就算年輕時要我干這種事,也只會兩腳抖個不停,說不定還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呢.」

聽我迤說沿壁走的感想,女子撥弄瀏海,隨口回答:「或許吧.」女子既不慌忙也不吵鬧地讓我進入房間,與我保持距離坐在地板上.

她也同樣顯得疲憊不堪,像是一顆被摔爛在牆壁上的橘子.

「啊,對了,有件事我一直覺得納悶……」

「什麼事?」

為了表現出友好的一面,並暗示「別去報警」的我率先開口.也可能是好不容易逃離恐怖,緊張感退去,情緒變得有點激昂的影響.

「就是說~在我年輕時,我當然喜歡年輕女人.這很正常.但我一直在想,等我年紀大了的話又會如何呢?當我成了老年人,是否會變得喜歡老女人呢?」

「喔……那結果呢?」

「結果啊,我還是覺得年輕女人比較好.」

「那是當然.」

長年的疑惑壽終正寢了.只不過講到一半連自己也開始錯亂,我究竟在講什麼呀?

而且,這聽起來彷佛是在兜圈子對女子說「我對你有意思」嘛.由這方面看來,我承認自己的行為並不是很恰當.

但是女子也有錯.這家伙毫不打算延續話題.應該說,她想結束話題.她死氣沉沉的態度,與每當受人注視就立刻萎縮起來的,蘊含著絢爛光芒的眼瞳,總是讓我不由得噤聲.

就類似試圖和生長于封閉鄉下村落的小孩接觸,卻只換得沉默,令人很不自在.

「啊,我想問個怪問題.」為了打破沉默,脫口而出的是這句話.

「嗯?」

「這只是舉例.」我注視著女子的眼睛.「你能接受對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的尸體被別人胡亂對待嗎?」

雖然女子對我的怪問題有點摸不著頭腦,但表情變得有些嚴肅,認真地回答:

「應該無法接受吧.但就算是很憤愾,我大概也不會采取任何行動.」

「難道不會想要對利用尸體的家伙複仇嗎?」

「不會.」女子斬釘截鐵地回答,貼在地板上的腳指蠢動個不停.

「喔……」或許一般人都這麼想吧.差點脫口說出「我也是」,硬吞了回去.

這麼說來……我裝出「環顧房間四周,順便扭扭脖子,讓關節喀啦作響~」的樣子,小心不被發覺地偷偷確認桌上.那張白紙還在,儼然沒打算藏起來.

……不,由這名女子的性格猜來,也許只是忘記收起來罷了.在短短不到三十分鍾的交流之中,我已充分理解她的個性絕非無此可能.

不知該算不小心還是不在乎,包含她自己,這名女子對任何事情都不怎麼關心.

哪像我那個跟我大吵一架後搬到外面一個人住的女兒,她的房間彷佛被放了一把火般,所有私人物品全部消失了.在防范被家人看見隱私的部分上實行得很徹底.我的女兒夏實從以前就是個性激烈的女孩子,頂多只有在討零用錢時才會撒嬌.這點與她媽媽很像.

我曾經暗自擔心握著拳頭,得意洋洋宣稱「沒有暴力不能解決的事情!」的女兒的未來……但是話說回來,她的確是靠暴力把我揍倒才得以離家出走.身為父親,或許該稱贊她貫徹始終是嗎?能如此毫不留情地踹父親的女兒也很珍貴呢.雖然她的教育可說是失敗了.

回歸證題.

比起女兒,現在這名受我打擾的小姐才是問題.不,比起她,「1701」號房的入侵者與仍沉睡在房間的「物品」更需要擔心.但我變得麻痹了,緊張不起來.現在的我沉醉于生還的喜悅中,對此也有所自覺.但我依然妄自尊大,心中充斥解放感,樂觀認為狀況會徹底迎合自己,可說是最糟的放松狀態.如果繼續沉醉在這種情緒里,事態多半會變得無可挽回.

即便了解這點,卻依然無法違抗,這就是這種「成就感」的恐怖之處.

算了,總有解決之道嘛~啊哈哈!表面上像在說笑,但內心卻沒來由地深信這點.

真糟糕啊……真的.

算了.我又看一眼桌上的「違書」,發出歎息.

我不知道這個企圖自殺的女子打算何時實行,現在的我不願對此視若無睹.我並不是想拯救她,而是為了讓自己獲得滿足.

名為「偽善」的袋子渴求著自我滿足,躲在內心角落揮舞著透明的手臂.叫我去抓住她.叫我不該佯裝不知情而任由她自殺,而是該試圖說服她.畢竟都阻止過她一次了.

叫我緊握善意的花朵,即使被荊棘刺穿手指也不怕.

……但其實這些主張,大半都只是掩飾害羞罷了.

不,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但活到這把年紀若親眼見到,眼睛還是會害羞得爛掉吧.

見到自己做出一心一意想將兒子的話語傳達給別人,活像是個傻爸爸的行為時.

「你願意聽我這個老頭子的人生體驗嗎?」

聽到這個開場白,女子抬起下巴,眼睛一晃動,綻放漫射般的光芒.

「我沒打算講很長的故事.」

「沒關系,只要不期待我的感想.」

「才不會期待咧.反正你寫作文都是用『~我也覺得如此』當作結語吧?」

「為什麼你會……」

女子話沒說完,轉頭遠望牆壁之外.或許沉浸在回顧里了.

「咳咳.」用三流演員的演技咳嗽一番,心中想起兩個孩子的瞼.

那是他們五歲左右的模樣吧.在輪廓逐漸滲透入心里後,我開口:

「我家有兩個孩子.男孩子與女孩子各一個.」

「我們家是三姊弟.」

「這樣.你是老麼嗎?」「不,是老二.」「你是姊姊喔?」「干嘛那麼驚訝?」

因為她的態度太沒用又太沒責任感了,忍不住就……

當然這些話我沒有說出口,假咳了幾下,又接著繼續說下去:

「我那個兒子啊……大約半年前死了.是病死的.我都還沒幫他出完學費,他就比父母先死了,這樣真的對嗎?」

「……………………………………」

「……啊,不,這件事跟你無關,抱歉.」

不看場合吐苦水成了這半年來的煩惱.頭一個月里,公司的部下或同事還很感同身受地聽我發泄,不過最近明顯做出了厭煩的表情.但我依然像是壞掉的機器,自動自發地,半強迫地到處找人傾訴喪子之痛.

上了年紀後,總是不禁重彈老調.以前對上司的這種壞習慣感到厭煩,沒想到如今換自己成了這種人,真滑稽.

「真要說的話,所有事情都跟我沒關系吧?」

「說得也是,你說的沒錯.」

由于女子的主張完全正確,我變得啞口無言.女子抱膝坐著,像是用前腳撫觸臉頰的貓,用手指甲擦臉.

「啊,但是你如果想要繼續下去,我也覺得沒有關系.」

這女人說話方式果然很奇妙.這家伙如果是年輕人代表,社會會崩壞吧.

「好,那我就繼續說了.」

「嗯.」

「然後啊,兒子在家里療養時,他曾說過一句話:『就算一個禮拜後肯定會死,人在這個禮拜當中也還是得過活.』」

基本上,生物對于活著總是有不少依戀呢——兒子微笑地說.實際上如同他的話,兒子壽終正寢,也沒讓家人擔心過他是否會自殺.雖然他曾有一次偷偷從病床上離開,回來時左手上留上一個大型割傷,造成全家大震撼.他滿足地說:「我去找人.」表情就像是逐漸失去痛楚般安詳.回想到此,淚腺又像條蚯蚓般逐漸扭動起來,于是我停止回想.

自己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想哭——現在也不是思考這個過程的時候.

女子說「然後呢?」她看著我的眼睛,等我繼續說下去.我回看女子,產生一種去看牙醫時,躺在那里被強光燎照射的錯覺.

那個等候治療的時間又是另一種討厭的東西了,藥臭味很重……啊,這件事無關.

「呃,難道你不覺得這是句很讓人感動的話嗎?」

「喔……」

沒什麼反應.原本我期待著言語的魄力能讓她深受感動而放棄自殺呢.

「就是這樣.」結束講古,漂亮地收尾.

「……結束了?」

「對.」

「難道說,你是在炫耀自己有個好兒子?」

「嗯.」

女子用失去活力的表情肌肉做出平板表情,視線透露出「這個大叔到底是怎樣」的訊息,對于可疑人物更露骨地不信任了.

我不是早說,我要提一提我的人生體驗而已嗎?我又沒打算說什麼人生大道理.

女子歪歪頭,眼睛眯了起來,一副想睡的模樣.或許是體會了我的用意吧.我自知臨時提這件事很唐突.但是對方畢竟是個打算自殺的人.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我想趁她還活著時先把這句話傳達給她.

「原來如此.」

懶得計算她晚了幾拍了.女子的反應簡直就像內建延遲效果.這家伙的祖先中八成有大象或是恐龍吧.不過長期在悲傷中度日,也可能因此反應變得遲鈍.

很想多嘴說她並不適合自殺,但話到嘴邊,還是硬吞回去了.

萬一她反問「那麼我又適合做什麼?」,我也不知該回答什麼,反而造成女子絕望地「唉,活著也沒價值,還是只有自殺了.夫萊因屋(flying woman)~慢~」這種局面的話,我還得在家門前建一座小小墳墓祭拜才行……嗎?看來我真的一點編故事的才能也沒有.

「……唉唉.」現在的我根本沒有余力照顧偶遇的陌生人.

但我終究還是無法對企圖自殺者坐視不管.

我不打算堅決主張「生命誠可貴」.

我只是不想成為一個會對人說「你想死就去死吧」的人罷了.

死不該算是一種個人自由,這就是我的信念.

即使這是因兒子之死而培養出的,自以為是的價值觀,至少現在我希望自己能堅持這是正確的,直到我傷口愈合為止,生命結束為止.

「為什麼會死掉了呢?」

女子把臉埋進抱在胸口的膝蓋上,聲音含糊地發問.

我一瞬間無法確定她在指誰,貫徹沉默態度面對.

「我是說窗男(madao)先生的兒子呀.」

我的稱呼從可疑人物升級了.但發音聽起來跟奸夫很像,印象不是很好.這時我才發覺彼此尚未做過自我介紹.

不過,我不知道女子的名字,卻知道她想自殺;相反地,女子則認知到我是個沿著窗緣移動的可疑人物.

我們彼此所得到的對方訊息也太偏頗了吧?我不由得不合乎話題氣氛地笑了.

「怎麼了?我的話有那麼幽默嗎?」

「沒事.我兒子的死因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不,不是這個.我是指,為什麼會得病而死?」

這個疑問我實在回答不了.被問如此莫名的問題,反倒生不起氣來,而是苦笑.

「為什麼嗎?我自己也想知道啊.」

「啊~……所以說果然你也不知道嗎?」

「較普遍的回答應該是……運氣不好吧?除此之外也沒別的答案了.」

雖說真正運氣不好的該算家人還是死者本人,這實在難以定義哪.

「連氣不好就得死嗎?」

女子的眼珠與言語化為交纏在一起的絲線,陷入我的肌膚里.

既然會追求自殺,由女子主觀看來,應該是很不幸吧?

既然感覺不幸,當然不可能運氣好吧.

也就是說,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不,我懂.

「你的論點失焦了.」

「……真的是這樣嗎?」

女子進行小小反抗.若跟我女兒混合在一起,或許會成為恰到好處的性格.

雖然也可能變成完全沒有特色,外號是「地平線」的女孩.

「那個……」

「嗯?」

原本想說出的話,或許是因為不合乎氣氛吧,女了嘴巴一張一闔,沒有發出聲音.她搔搔脖子,「啊~」重新開口.

「我去買果汁.」

「又要買?」

「聽說水分占了人的八成.」

「我知道.」

「所以說得經常咕嚕咕嚕,嘩啦嘩啦……等等的吧~」

咕嚕咕嚕是用杯子喝水的動作,嘩啦嘩啦則……「這個動作最好別在別人面前做出來.絕對沒騙你.」「我想也是.」哇,很難得地女子貌似覺得不好意思,蒼白的肌膚染上朱紅色.至于她做了什麼動作,我被她盡情使用全身來表現所感動,所以請容我保密.

「那麼,改用嘔吐來表現嘩啦嘩啦的話~」女子模仿用拳頭揍胸口的動作辯解.

「這個也有點問題吧?」

「真的嗎?」

「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我向站起身的女子提出同行請求.

我開始懷念起在寬廣陸地行走的感覺了.很思念.況且能到自動販賣機附近,也可以順便觀察「1701」號房前的狀況.我想應該沒人在,但還是有點在意.

同時,也因為我推測不出事態今後將如何發展,需要更進一步的訊息.

「是沒關系啦……但是……」

女人低著頭,表現很難開口的模樣.在地板上畫著圈圈.

「有什麼問題嗎?該不會是……啊,怕被人傳說是外遇情侶,會覺得很丟臉?……之類的面子問題?」

「不,我只是在想,你身上有沒有帶錢而已.」

「原來我在你心中可憐到這種地步啊……」

可憐歸可憐,但並不是那方面啊……希望如此.不過在「1701」號房連續出包,現在也的確一貧如洗.為什麼會陷入這種赤貧境界呢?

雖然我很煩惱,但誰都別告訴我答案.過去就是自己回顧,思索才有趣啊.

于是我們兩人一起離開房間,我這次總算成功地由走廊這邊離開旅館房間了.

這是平常人在一生當中絕對體驗不到的特殊解放感吧,我在滿足感中眉開眼笑.

但話又說回來,就算想自殺,這個女子也真大膽,竟然敢跟我這個尚未擺脫可疑身分的人走在一起呢.

我對于女子因欠缺思慮而來的膽量驚歎不已.事情或許真的別想太多比較好.逐漸產生「根本用不著經常回想過程嘛!」的放棄心情.

在走廊上拖著右腳走路的女子對我說:

「你女兒還活著嗎?」

「嗯,超有精神喔.甚至能把我揍倒送醫院呢.」

看,剛好就在那里……「……………………………………」

……………………………………對方眼睛與我相對,也僵住了.

這表示,看來已經不可能用相似的人這說法來瞞混過關.

世界暫時停止,接著只有女兒以快轉的方式加速起來.

「唔嘎!臭老頭!」

半年沒見面的女兒夏實,跟年輕男人相依偎地站在電梯前.

男人一臉呆相,但我恐怕也變成了跟他像是照鏡子一般的愚蠢表情吧.

……救救我啊,孩子的媽!賜給我勇氣與智慧與女兒不討厭的身上氣味吧!

「夏實……你…你…竟然帶男人…上旅館……!咦?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連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話中的重點在哪里.真沒想到這種我老是在公司里斥責的,缺乏焦點的說話方式會由我自己口中說出,可見真的很狼狽吧.

夏實臉上帶著最後把我在玄關揍倒時的憤怒表情吼叫.彷佛連空氣也畏懼地震動,退縮起來.她的話語所經之路被鋪上了紅地毯,列隊歡迎.

「你自己還不是帶女人上旅館,可真受歡迎啊.你這臭老頭!」

嘴巴不乾淨在這半年不到的光陰似乎都沒有矯正過來.幾個瞬間我差點放心了.

「啊,不是,你可知這位小姐是……」語尾變得像微服出巡的大臣在介紹公主一樣,就連手勢也是手心向上,彷佛在贊頌一般.至于公主本人,則是有如在砧板上等著被料理的沙丁魚,呆呆地望著事態發展.

彷佛連主張「跟我沒關系」也嫌麻煩,可說怠惰到極點.

「嘖!」夏實大大地咂嘴一聲,扯著隔壁男子的手.而後轉過身,從反方向的走廊消失了.與她年紀小時,稍被責罵就反抗哭泣,關在房間不出來的逃避方式如出一轍.

現場剩下一名金發男子,臉上帶著如同剛剛監賞完一出上流戲劇,准備由劇院踏上歸途般的清爽表情聳著肩.

與夏實的離開幾乎同時抵達的電梯里,戴著偵探帽子的男人與穿紅鞋的女孩子睜大眼睛,訝異地看著突然由眼前跑開的年輕男女.

我現在的心情就像是在出大太陽,適合曬衣服的好天氣里出門散步,卻碰上台風與從山上下來出差的山賊,全身的衣服代替錢包被洗劫一空.原本如海藻般悠哉搖晃的高昂興致全被連根奪走,徒留混亂在心靈表面授粉.

現場唯一付諸行動的女子啪噠啪噠地走向自動販賣機,同時小聲地說:

「你似乎很困擾呢.」

這是一段充分表達了以她而言,算盡全力關心我的立場的好句子.

我也好想學習如此缺乏責任感的態度啊.

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3點50分

接續上回,好好地享用幼女一番……之類的事情想辦也辦不到.

「不是要找貓嗎?」

吃完蛋糕的Touki不讓我繼續沉浸在余韻里,驅策我去工作.

「沒錯沒錯.」坐在隔壁的男人還乘興起哄,真令人不愉快.算了,外遇調查晚點再說.貓兒現在說不定孤零零地覺得很寂寞.至于貓的心靈是否如此複雜,我不予肯定和否定.

我對隔壁獨占美少女的母親,或雙手包著玩弄手機的女孩子的母親羨慕得不得了,心中默念「恨死了,可惡!」依依不舍地離開座位.

至于那對紅線情侶,這次則是由少年端著杯子,讓高中的老女人用吸管喝飲料.老女人閉上眼睛,安靜地享受.雖然老人這樣很難看,但我還是想對不覺得丟臉的他們贊賞一番.

我拿起明細與手提箱,跟Touki一起去櫃台結帳.「我先走了.」離開座位時,基于起碼的禮貌對工作委托人橘川英次打聲招呼.「嗯.」他隨便揮揮手敷衍我.

跟有一把歲數(看上去約二十來歲後半)的女服務生結帳完,從咖啡廳經由旅館櫃台曲的通路離開.正面是團體旅行者的旅行箱放置處,牆壁形成鏡面,倒映在鏡子里的Touki鮮紅的嘴唇妖豔蠢動.

「剛才那個人或許會成為路易吉的瑪利歐吧.」

Touki豎起拇指指向後方.我將視線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剛才那對笨蛋情侶的男生站在那里.

「……什麼意思?」

「不知道.」

Touki只是將瞬間的靈感直接說出口,並未有任何確切依據.我與他在氣氛上的確有點相似,但從他身上我感覺不到同好的味道,那麼Touki應該是指另一方面的相似吧.

「你跟他交情好點或許比較好喔.」

Touki又完全基于靈感給我建議了.也許她能看見別人的未來與過去吧.我以前為了解開這個能力之謎而詳細問過她,只徒勞無功地換來「就說不知道嘛.又不是把頭腦拿出來讓你看個仔細,我就能想起過去的記憶啊.有很多事情都很難用嘴巴說明的啦」這番回答.

之後又有著「例如,路易吉的蘿莉控發病的理由也是啊.」「因為跟你相遇了.」「你過去跟多少個女孩子說過這句話?」「跟你至今看過的少女的數量一樣多.」「警察先生快來啊~」這些溫馨對話,順便在此記下.雖然說真的找警察來,Touki也一樣很困擾吧,因為她是個離家少女.

穿過櫃台前,搭乘恰好停在這一樓的電梯.電梯里的外國人看見我們,貼心地停下來等候.所謂的親切,就是這種細微又不糾纏的表現才令人高興.把善意強加于他人身上,有時反而會讓人連包藏于內部的苦澀惡意也嘗到.有些人天生這種性格,才會讓人想逃避啊.

我認為所謂的命運,是基于所有人類的整體意識而產生的潮流.

若當我們發現即使是原以為沒什麼大不了,不直接為人所知的行為,也可能影響別人命運的話,就不敢做出把自己想法強加諸于人的行為了.

外國人在中間的樓層下電梯,電梯載著我與Touki繼續往上.Touki將雙手盤在背後,踮腳尖看樓層顯示.跨大步走路,動不動就踮腳尖,這些下意識想讓自己看起來更高大的行動,總會讓我眼角泛出笑意,深受吸引.「可以別邊傻笑邊看我嗎~?蘿莉控先生.」

Touki馬上察覺我的視線,半眯起眼睛,後退一步.這種地方很像警戒心強的小動物,真棒啊.

「為什麼你光是看著我,人生就好像很幸福啊?無法理解.」

「那是因為戀愛了啊.」

「太直接了吧……」

Touki手貼額頭,歎了一口氣.

「要是我也能這麼樂觀過活該有多好.」

「既然如此,你也看著我傻笑不就得了?」

「你希望我瞧不起你說:『哇,我身邊有個位居如此人生底層的大人啊~』嗎?」

符合我的期望,被她笑了.而且還被瞧不起了.心髒噗通噗通了.啊啊,結束了.

電梯到達十七樓的瞬間,門外似乎正在進行某個故事.

「……………………………………」接上來……不,還不需要.

門打開的同時,有某種東西高速橫越過我的視線.飄散著蘿莉控氣息的貌似大學生的男子,似乎被早就超過蘿莉塔適齡期的女性綁走了.是櫃台前與他在一起女性的其中之一.真可憐,換作是我,就會懷疑這是不是刑罰呢.

Touki握緊我的手.「?」對她手的動作感到好奇,似乎是Touki的下意識行動.如果是平時我會單膝跪地,親吻她的手背.

但這種事情平常不可能發生,所以這是預兆.主要是……危險的.

我慢慢地轉動頭,當藍色進入視野的瞬間,瞳孔收縮.

「……啊~」閉上一次眼睛.感覺背後電梯的門關上了.

多半就是這側吧.基于經驗而來的確信,讓我流下冷汗.剛才雖也曾看過這個人,但是那時Touki不在身邊.

「路易吉?」

我慢慢地深呼吸.耳中響起手機鈴聲.雖然是幻聽,重現度卻相當高.從以前起,我每當感覺到危險時,會不可思議地聽見鈴聲響起的幻聽.多虧于此,在全家人喪生的車禍中僅有自己避開了危險……之類的悲劇篇章並沒有發生過.

但至今我仍未失去性命,也算是多虧了這個直覺與伴隨的鈴聲吧.

畢竟,據說惡意似乎一直對我「單相思」.

「Touki,你先回房間.」

我把我們房間的卡片鑰匙交給她.「?」Touki對于我的行動發出疑問.但她細瘦,有如小枝枒的手還是收下我的卡片鑰匙.

當初相遇時,我低著頭,緊握著那雙什麼也拿不起來的手,現在已能抓住鑰匙了.

……可說悲喜交雜哪.我的紳士部分鳴唱著歡喜之歌,欲望卻對她的成長惋惜.要是有機會的話,改天再來談談關于與Touki的相遇吧.

「怎麼了?你打算立刻工作?」

「當然.」

「隨口說謊很有趣嗎?」

「一點也不.我深信誠實過活才是獲得幸福的要訣.」

「嗯.我也認同這個觀點.」

Touki露出美好的笑臉點頭同意.啊啊,該死,內心一陣騷動.好想舔她的眼珠喔……約有兩成是玩笑.

「算了,送你一程也沒關系.說不定你還會因此重新愛上我呢.」

「你這句話的前提不成立吧?」

看來「愛上」的部分無法通過Touki的檢查事項.她雖然「嬌」的部分比較少,但也算是個閉月羞花的少女.身為淑女,總不能堂而皇之地對男性表現好意吧.雖說我的頭腦太過堂而皇之或許才是問題所在.

「而且我也聽不懂你想表達什麼嘛.」

「意思是,我的型男時間要開始了.」

再不展開行動,說不定會害觀眾以為我只是個普通的蘿莉控大哥故事就結束了.雖然也不算錯,我對這點並不否定.

而且哪來所謂的觀眾啊?我自己又不觀賞我自己.

「什麼意思嘛?」Touki邊說邊向前大跨一步,右腳向前邁出.

「晚餐要吃什麼?」她維持伸長阿基里斯腱的姿勢轉身.「你回房間後先想好吧.」「嗯,我知道了.」Touki輕巧地在地毯上滑行,朝向走廊而去.

原本朝自動販賣機離去的五十來歲男性又在走廊奔馳,與Touki擦身而過.他似乎在追剛才那對男女而要前往走廊……咦?停下來轉頭向Touki了.「唔咦?」舌頭與身體停頓.Touki察覺他的視線而回頭.「哎呀呀.」露出笑臉.是她認識的人嗎?Touki似乎在用唇語對他說:「放心吧,我沒說.」……一直到男性跑走,Touki都笑個不停.

……好吧,總之勉強讓她「接受」了.

我目送Touki離開,向時用眼角余光監視藍色男子.沒打算追過來嗎?啊~真是遺憾.至少用視線在意我一下嘛.真的是非常遺憾啊.

等Touki從走廊轉角消失後,我吞吞口水.

燒焦的氣味在味蕾上跳舞.

用手心壓低帽子,重新深深地戴好.前方視野變狹小了.

但是恐懼感也同時隨之稀釋,就像是某種法術.

我停留在原地,保持距離跟藍色西裝的男子說話.

「對不起,我從剛才就在想……你是兼松重道先生吧?」

佇立不動的男子玩弄著領帶的結,高雅地微笑回應:

「真是抱歉,您完~全搞錯人啰.」很高尚的玩笑方式,值得參考.

「或者是……橘川英次先生?」

「也不是.請問您是跟人約好在這里碰面嗎?」

「啊~……有點意外,原來那麼沒名氣啊?算了,那我改變一下提問方式.請問您是誰呢?」我非常細心地調整聲調,以免因我的膽小造成語尾發顫.

「我是這家旅館的服務生.」

男子毫不遲疑地回答我.他的臉上雖仍帶著笑容,眼睛卻覺得很困擾似地眯細起來.在他披著溫和外皮的眼光深處,也許正在試探我.就如同以鑷子除去異物時,審視的眼神.

「服務生?但你這身打扮似乎不太像.」

「就算是速食店的店員,平時總會穿著便服吧?」

「說得也是.但是我看你並不是服務生呢.」

男子將脖子微微朝向左邊傾斜,滑順的金發掀起了波浪.脖子的傾斜角度給人一種由于想不到「我無法理解您在說什麼」之類的有禮表達方式,正在腦中搜索其他回應的印象.

在男子開口前,我繼續接著發言:

「你對自己的職業有驕傲嗎?」

「嗯,當然.那是我的生活意義.」

「其實我也是.看來我們挺會得來的.」

「嗯嗯.看來我們能成為伸出食指就能完美相接觸的好朋友啊.」

男子「啊哈哈」一笑,與我意氣相投.他一笑就露出白牙,並沒有長著獠牙.

真遺憾.要討厭合得來的人很岡難啁.

「但是,這麼一來就顯得很不可思議了.」

「您的意思是……?」

「啊,講話不用那麼客氣,我跟你現在不是服務生與客人的關系.」

「我還沒辭職啊.」

「咦,原來如此喔?算了,我想說的是——我相信你並不是無心尊敬學校的笨蛋學生,所以應該不可能忘記……但兼松重道是這間旅館的經營者啊.」

男子嘴巴雖仍然掛著和煦的微笑,但眼睛逐漸睜大,手離開領帶,十指完全張開.他潔白的手指映入我的視野,我不禁微微移開視線.

「客人,請別開玩笑了,本旅館經營者的名字是椎名幸治喔.」

「但旅館導引里面有介紹呢.」你別想明目張膽地唬人啊.

「唉……」男人用手指摳摳額頭,宣告垂死掙紮結束.

「竟然有客人會認真地去看那種東西,我對你感到吃驚呢.」

男人的態度與語氣不再客氣,露出苦笑說:「真是傷腦筋.」用食指卷動金發玩耍.

「其實我只看了前兩頁而已.」

而且印象很模糊,老實說我根本不確定旅館經營者的名字是否正確.

男人用美麗勻稱的手指與指甲指著自己的鼻尖,嘴唇彎成半月形.

「那麼,接下來換我攻擊可以嗎?」

「慢著慢著,這不是回合制游戲啊.況且你若開始攻擊,恐怕狀況就會一面倒.」

「哈哈哈,受人評價太高我也很傷腦筋呢.」

男子愉快地回答,對我的吹捧一笑置之.我則是摸了摸帽子.

為了掩飾滿是冷汗的手心.

男人完全轉過身來,正面與我對峙.從他剛才的眼神看來,似乎原本在猶豫是否要追別人,但現在已經放棄了.雖然說,我被適齡期女性以外的人物抱持興趣也高興不起來.

「我訂正一下剛才的謊言吧.正確說來,我是個因某意外而無法回房的客人.」

男子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坦然承認說謊.但是……

我並不會只揭穿一個謊言就感到滿足,而乖乖離開現場.

「你為什麼要裝成服務生?」

「因為剛才有人這麼稱呼我.」

過家伙怎麼一回事啊?一副「碰上好事了」的模樣,還得意地笑了呢.

「你是那種人吧?」

「什麼?」

「就是即使在這種年代里,身上也沒帶手機的人吧?雖說現在真的連沒朋友的人或足不出戶的家里蹲都姑且買支手機呢.若說有例外,大概就只有能夠靠腦內手機跟特定對象通話的人吧.(注:出自乙一的作品《CALLING YOU只有你聽得到》)」

那個故事讓人哭泣,結局也讓人哭泣.倒不如說開頭的沒朋友這點就讓人哭泣.

不是因為跟我的學生時代重疊喔,這不是真的.

「我想應該也有人基于某些信念或主張而不願意攜帶手機吧?」

男子對于我毫無前後脈絡的話題也不感到詫異,若無其事地回答.但是他的視線開始注意起自己手上的手機,這就麻煩了.如果他是個更茫然沒感覺的人就輕松多了.

既然染了金發,就該更像小混混一點嘛——我包含偏見地祈禱.

「只不過在這個時代里,手機構成了生活的基礎卻是不爭的事實.」

「的確.溝通雖然不是萬能,卻很有用.手機這種工具作為媒介是很優秀的.」

「真的是如此呢.然後請原諒我的妄加揣測……這支手機應該不是你的吧?」

我兜了一大圈後,開始攻人正題.想說比起正面,由側面進攻可能較有效吧?

男人毫不退縮,維持一派悠閑的態度把被點到名的手機放在掌心給我看.

在他進行動作當中,白貓吊飾不斷左右搖晃.是說,未免也裝太多了吧?手機上裝了滿滿的貓吊飾.那位大作家也太誇張了.

「你是問這個嗎?」

「沒錯,就是那個.我想那應該是我熟人的手機.」

「不不,這應該是我的吧.你看,手機與衣服顏色是恰好搭配.」

這啥鬼根據啊?那麼我穿上藍白色衣服,主張「地球是我的」也說得通啰?

「能讓我聽聽你懷疑的根據嗎?」

仿佛在享受議論一般,他要求我提出論點.老女人清潔人員推著載了掃地用具的推車由走廊經過.我視線追著老女人移動,裝作注意力散漫的樣子,開口說:

「你在這家旅館看過貓嗎?」

「嗯,當然有啊.其實我的手機就是被那只貓叼走的,幸虧剛才有位親切的年輕人撿到後交還給我.所以說那只貓是……?」

「抱歉打斷你的大謊言,我現在可以直接打給我的熟人嗎?」

唰地拿出手機.我也說謊了,但現在是在工作,因此默認.

這次則是真正的鈴鐺叮當叮當響了.

「順便我也問一下貓的顏色好了.沒把握可以用三選一的方式作答喔.」

男人臉部整體的表情雖是(笑),只有眼神卻是朝(冷)收斂.啊,學校里真的偶爾會有這種人呢.他的眼神就跟明明會小心避免踏到蟬脫下的殼,伹會毫不猶豫地踏死壽命將盡,從樹上掉下來的蟬的家伙一模一樣.是那種比起破壞更拘泥于殺死的人在注視著生物的視線.

如此危險的家伙既然在這間旅館的十七樓的話……

為了保護Touki,我必須挺身而出……之類的事,可以的話能避則避啊.

「算了,既然說是熟人的電話,曾見過也是理所當然吧.我太大意了.」

「不,看到實體是現在第一次.」

誠實過活是我的信條.唬人之後就得說明真相,真痛苦.男人對于我的誠實告白呆了半晌,接著以對于被我唬到而感到靦腆的表情說:

「但是我從你的態度之中,感覺到你似乎握有另一個更強烈的根據,這單純只是我的杞人憂天而已嗎?」

「不……那只是種直覺.真要說的話,那支手機明明很舊了,卻混雜了全新的抓傷,所以我猜物主應該是在這間旅館與貓生活的人.」

「咦,難道說有客人不遵守旅館規定,帶寵物來嗎?」男子突然學起教授語氣.

「報告長官,是.」我也用軍隊語氣回答.

「真不像話.」

「的確.」我點點頭回答.

「唉,『我認輸了』第二號.」小小舉高雙手.在隨時能伸向自己前方的位置.

「哇~太好了~又是我贏了~」SUPER隨便地感動一下.「SUPER隨便地」這種說法是我的同事艾利歐特的口頭禪.我也受到影響,有時會用.

「所以說這支手機對你而言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男子用力握住手上的手機,開口詢問.吊飾貓的耳朵被捏碎,我想像發出慘叫的貓的心情.似乎也不至于感到沉痛.

反而是由走廊遠方好像傳來模糊不清的慘叫聲.

「對于你的提問,我想現在恐怕無法提出令人滿意的解答.」

「老師沒教過你與其空白,寫下半吊子的答案好歹有分數嗎?」

「那我就老實說吧,真的很微妙.這不是我的手機,但物主與其說是熟人,彼此也只有今天代替他吃福神漬的交情啊.」

「這種交情的確是很微妙,一個搞不好,或許得用『同住一顆行星的朋友』等程度的形容來表現才行.」

男人覺得滑稽地竊笑,手指加在手機的壓力又更強了.由他手指的動作看來,絲毫沒有老實歸還的打算.

「手機是你偷走的嗎?」

「不,我只是收下人家撿到的東西,這是事實.」

「啊~嗯~……這聽起來似乎不假.」

所以說是那個小說家撒謊了.給我記住,待會兒給他好看.我不能容許謊言哪.

我把手伸向前,與男人的手不會直接接觸的程度,張開手,做出收東西的姿勢.

「手機由我交還給他就好,請你放下手機,之後想去哪兒都好.」

「我才不想輕率地交給你,誰知道你是不是旅館強盜呢?.」

「不行不行~」我像個搶走女生的洋娃娃的孩子王一般高舉雙手.

「你的玩笑很過分.」竟然被這個可能屬于專門奪人生命的家伙當成犯罪者了.

「你算正義使者之類的嗎?」

「好歹比一般市民有正義感.」

「真是個好回答.如果以後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就這麼回答好了.」

男子嘴上很悠哉,右手似乎並非如此.握住電話的指甲尖端逐漸失去血色.

「老實說,如果你迅速回答這並不重要的話,我也許會不假思索還給你吧.」

「你很在乎『重要』嗎?」

「哎,我平常就喜歡別人『重要的東西』.受到午間廣播無聊的靈異節日影響,覺得這句話挺不賴的,就問看看了.」

儼然想起情景,男子笑出來,吊飾也跟著搖晃.呃,這家伙真的很恐怖耶.

「你最重要的是剛才那個女孩子吧?」

男子誇張地回頭,望向走廊盡頭,眯細眼睛凝視牆壁背後.

「……………………………………」警告他「你要是對那女孩子出手的話,我絕不會善罷甘休!」似乎太老套了.

但是除了這點以外,我並沒有與這男人對峙的動機吧.

因為我是個蘿莉控.

「你也是蘿莉控嗎?」

「說什麼『也』……很可惜,我一向沒這類癖好.」可惡,苦笑什麼啊.

「原來如此……」延續白天的情況,又是一個讓人失望的回答.為何這個世界大家都喜歡老女人呢?

日本人只喜歡把家電用品縮小,真正重要的東西卻老愛用牛皮吹大.

「那麼,你打算如何?反正這東西並不重要,想換就換.現在放棄它是比較聰明而有意義的選擇,不是嗎?」

嗯……確實是如此.」

老實說,我的生活沒有無聊到要去干涉與工作無關的事情啊.

「但是……」

「嗯?」

「身為正義使者,我沒辦法放過這種事情.」

男人噗哧笑了出來.或許很在意我的一般人與正義使者的混合比例吧.

「取回這支手機,又能夠守護誰啊?」

「喂喂,正義使者的定義並非守護他人呢.」

我對他的無知聳聳肩.

「不然又是守護什麼?」

「守護自己的正義.」

我的正義是「誠實過活」與「能夠認同」.

就結果而言,或許會對他人造成幫助就是了.

只有基本上不為別人,只為了自己的任性家伙才是「正義使者」啊.

對我而言雖然費解,但也有人把虛偽當作自己的正義呢.

「真是了不起.」男子隨隨便便地拍手.「你真是個熱血漢子啊.雖然我覺得你好像跑錯棚了.」並贈送我這句意義不明的評語.前半那句我倒是不討厭.

「但是我沒空繼續跟你閑扯下去了.」

「不,既然很忙,把手機還給我不就能立刻道別了?」

「這麼老實的行動有違我的正義呢,所以駁回……其實是剛才有個人看見我的惡作劇.本來打算試探一下他是否知道更深入的狀況.如果是,我就打算在電梯里處理掉他.可是卻遭到妨礙了.而且那個女孩子……啊,這件事跟你沒關系.」

「不,我洗耳恭聽,請繼續.」

「總之,我覺得這世間並無法隨心所欲呢,如此罷了.」

男子用這句彷佛導師隨便套用老套台詞,來鼓勵落寞學生的話語當作結論.

不僅如此,還把拿手機的手縮回去.

「話說回來,你真的跟你所說的一樣,直覺很好.你好像能看穿人的本質……干脆去當街頭占卜師如何?」

直話直說的我可能會惹怒幫派老大,所以請容我拒絕吧.

「看來這次也沒有違背法則啊.」

「法則?」

「很遺憾的,跟我合得來的不是蘿莉控就是犯罪者啊……」

因此,如果這名男子不是光榮的蘿莉控……

就是單純的犯罪者.這個直覺就是基于這種刪去法而成立.

啊,姑且說一下,事務所的同事與所長似乎不是蘿莉控.

「也太極端了吧……」男子喃喃自語,按下電梯的「△」鈕.右後方電梯上方的綠光閃爍,告知即將抵達本樓層.

男子或許是為了不讓人看穿意圖,刻意過度微笑.但是他的微笑卻充分足以讓看到的人產生警戒:「啊,這個人在打壞主意.」

男子將橘川英次的手機拋進剛抵達本樓層,門剛開啟的電梯里.

喀嚓喀嚓,手機發出小小噪音,撞到牆壁反彈了幾下後靜止.

「你不去拿就會被報成遺失物啰.」

帶著那張絲毫沒顯示出半點惡意的俊秀臉龐,男子指著手機對我說.

「……你是要我搭上電梯?」

「與其站著閑聊,不如順便來點上下運動吧?」

「又不是體操教室.」

要我在接近密室的空間里,與這個自稱犯罪者的男子共乘嗎?如果對象是女孩子,我的腳早就用一百公尺十一秒的速度沖進去了.

「………………………………………呼.」

即使猶豫,最後也還是得搭進去.剛才講了那番帥氣的台詞,最後卻臨陣脫逃的話,我一定會在被迫嘗著有損自尊心的屈辱下度過余生.不管怎麼自我安慰,這都太不健康了.

要我屈居下風處,除非對方是個穿裙子的女孩子,否則我可敬謝不敏.

「剛才也說過,由于某個理由,我弄丟了房間的卡片鑰匙.」

我一進電梯撿起手機後,男人馬上跟在我後面進入.一連串的動作中幾乎沒感覺到他的腳步聲,兼具了高雅與恐怖感.

我站在電梯的後方角落.男人站在對角線上的入口處,有按鈕的牆壁前.

我也把卡片鑰匙交給Touki了,因此電梯並不會停止,除非有人搭乘.

我祈禱那張卡片鑰匙不會與出征前交給情人的婚戒具有同等意義.我可一點也不想死呢.依我的性格啊,就算面臨死亡深淵,多半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喊「我不想死」吧.

「單純只是你並非房客的可能性呢?」

「不算沒有.」

男子態度悠閑地站在電梯角落,也就是我的對角線上.

「怪了,想不起來……剛才我在廣播里聽到了一首很棒的歌.因為歌詞很美妙,原本打算背起來,但……」

「喔……」

「算了,我就邊想邊陪你吧.」

男人微笑地說完這句話後,開始摸索口袋.

而我則是手壓著帽子上半部,模仿當年麥克·杰克森般的站姿等對手出招.

能稱為武器的東西就只有手邊的鋁合金制手提箱.

用這玩意的側面狠狠毆打他的頭部,肯定能讓他東倒西歪吧.但是……

汗水不停由肩胛骨附近湧出,被衣服吸收.看來是逃不了了……

輕易就能想像自己一朝外奔逃,脖子就被扭斷的模樣.雖然比不上Touki,但我的直覺也算滿准的.光靠氣氛就能察覺對方犯罪者指數很高.

電梯門關上了.

男人從口袋中伸出雙手,攤開手心,向我證明自己沒有攜帶凶器.

「如你所見,我雙手空空如也.今天原本真的沒打算干什麼,真傷腦筋啊.」

「那個『原本』是否還在持續中?」

「不,只到正午而已.」

哇~這個人很可能已經在這間旅館里殺死一,兩個人了.一想到得在有尸體的旅館里睡上一晚,不管要入睡或醒來都不太舒服吧.

「你的名字是?」男人手指朝掌心收攏,變成握拳狀態,向我發問.

「花咲太郎.專門搜索動物的偵探.」

明明我沒什麼騎士道精神,但每次都落得得報上名號或被看穿的窘境,所以這次我手動介紹職業了.與其被人看穿,由自己口中說出較不會喪氣.

「哎,所以說現在是插手管業務外的事情嗎?辛苦了.」

「那你呢?」

「我嗎?算是強盜吧.只不過我不太擅長搶人東西,總是連性命也一起搶走了.」

男人就像在表露不甚光彩的工作般,以客氣的口吻自我介紹.

于是,電梯在缺乏目的地的狀況上開始上升.

……不妙了.

我迄今還沒學過半個能應付這種危機場面的技能啊.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3點55分

危機風暴與女兒一起離去了.呃,還是該說女兒有如風暴般離去了?呃,或者是風暴變成女兒離去了?

恐怕我這一輩子,女兒跟男人站在旅館走廊的情景都不會從腦中消失吧.

喔喔,喔?就像命令系統不充分的人偶默劇般,上半身搖搖晃晃,不太安定.「嗶嗶……嗶嗶……」地漏電中.意識浮游在虛無里.三半規管好像麻痹了,世界扭曲起來.

轉呀轉地,世界開始以原本不可能的縱向回轉方式繞圈子.物體失去了輪廓,有如被放進果汁機的旋轉中,顏色開始融合成一片.啊啊,妻子的臉龐浮現眼前.

差點把電梯門當成天國之門,一頭鑽進去了.

鞭笞了我的這般意識的,是果汁從自動販賣機取出口中掉下時的匡啷匡啷聲.火熱的眼角彷佛被噴上液態氮而冷卻,被丟進調色盤上的色塊恢複了差異性,逐漸回到原有位置.

女子好像買了果汁.她蹲下身子,把手伸進取物口里.她面對狀況之冷淡程度,或許該說一副事不關己之徹底程度,甚至令人感動呢.與沒睡飽的表情一點也不相配的眼瞳,在自動販賣機的光芒籠罩下更顯光輝.她是我所見過的眼神最閃耀的人,卻同時也是人生第一個遇見的企圖自殺者,這是多麼諷刺的事啊.

女人繼續蹲著,把果汁貼在臉頰上,並抬頭看我.「不追上去嗎?」這句話似乎是對發愣的我提出的質疑.追上去?去追帶著男人跑掉的女兒?

「嗯…嗯……」我該拿出什麼表情,來面對隔了半年不見,卻在旅館碰面的夏實呢?那個男人是男朋友嗎?說起來,我也沒有多余時間能管這個問題.我望向走廊深處,瞧著無人的道路.我必須再一次進入那個位于最深處的房間.

但是這個問題又該如何解決?卡片鑰匙放在房間里,但是由窗戶所留下的跡象看來,似乎有人進入過里面……是清潔人員嗎?不,如果是這樣,清潔人員照理應該會發現尸體並通報警察,現在早就在警車聲中引發一場大騷動了.也就是說,應該還沒……所以說我究竟該如何進入房間啊?推理到一半,思緒不斷被這個疑問打斷.這也難怪,進不去當然很心急,但物理萬面的阻礙太強大了.要是連我這種老頭子都能夠打破,旅館強盜肯定能成為無經驗可,歡迎新人的熱門行業了……「啊啊啊……」我抱著頭,覺得自己快壞掉了.

想起今年四月與兒子女兒一起玩的益智游戲.那是一種將有顏色的過冬(還是饅頭?)湊在一起就能消除的游戲(注:指落下方塊型游戲《魔法氣泡》系列).我仿佛在眼前看見了顏色不合的饅頭,一個接一個無情掉落在趴在畫面底部的我身上之類的幻覺.明明非常清楚優先順位,但卻完全想不到解決方法.期待老頭子殘缺的腦細胞有所作為本來就是種錯誤,但是腦子一個人只有一個,所以也只能靠它了.

女子繼續蹲著,正在試著打開罐了.看她不斷用指甲摳拉環,喀嘰喀嘰響個不停,就是摳不起來.也許她的手很笨拙.這麼說來,不跟她一起行動的話,我也缺乏能躲藏的房間.今天受到的行動限制也太多了吧?不由得雙手掩起面來.被層出不窮的狀況牽著鼻子跑,而必須解決的問題又堆積如山,壓力大到快哭了.我真沒用啊.

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聽見痛快的的響聲,女子回頭看我.

冷靜回想一下吧,同想那個站在窗框的瞬間.那時的我自己下了決心,所以才能移動.回想當時自己為何沒有選擇停滯或跳樓的過程吧.

就是因為有勇氣啊.被迫到絕境,所以下得不動起來.現在也一定是那種狀況.只要停下來我就完了.哪怕只有一秒也好,人總是希望活久一點,拚命掙紮本來就是理所當然.

動起來吧,付諸行動吧.姑且放棄思考優先順序或危險度的問題,總之先動起來.

手從臉上移開.用力握緊拳頭,指甲凹陷入手掌里.

拖著腳尖在地毯上踉嗆地向前走,來到自動販賣機旁,從女子手中拿起果汁罐.「啊……」擔心果汁被搶走的女子慢吞吞地伸長了手想搶回來.仉我在她的手伸來前打開了罐子拉環.遞還果汁,說:「還你.」

「啊……」女子又再次短呼一聲,雙手捧著罐子收下.「謝謝……」她小聲向我道謝,開始小口小口地喝起來.女子的動作令人聯想起動物喝器皿里的水的模樣.

「喂.」我開口,女子仍然沒有站起.

「嗯?」

「雖然跟你只相識一小時左右,但有件事想拜托你……」

「喔……」

「就是,如果我又逃回來的話……請讓我躲進房間里.」

窩囊人想鼓起勇氣,就該先確保退路.否則當被迫上絕路,在慌張之中被擊潰就完蛋了.雖然若能在那時做困獸之斗反而很帥氣.

女子沒有回答,抬起頭,動也不動地看著我,像是打量我似地凝視我.看到一半,或許是蹲累了吧,她半蹲起來摸摸腳踝.

「拜…拜托你了.」

我再一次向她拜托.最近連工作上也很少向人低頭了呢.

女子由罐子開口凝望罐內搖晃的橙色水面,不久——

「好啊……只要我沒剛好外出的話.」

女子到最後依然是事不關己的態度,不過她答應了我的請求.

「謝謝.」我表示感謝,決定先追上夏實與男人.因為我覺得現在只有這個問題能夠解決.雖然我也不知道這還是要跟女兒見了面,說些什麼才算是解決問題.但回頭一想,能與她溝通就已經算是向前邁進一步了.

……話說,我抱著的問題是什麼?最重要的是「1701」號房,接著是旅館碰見的女兒,最後是打算自殺的女子.依照優先順序排列問題,這些就是我被賦予的難題嗎?怎麼看,每個都不像能夠輕易解決哪.

朝向電梯前奔跑,路上與剛從與電梯出來的女孩子擦身而過「……唔咦?」轉身確認女孩子的臉孔.是那個從窗戶探出身子看我的女孩子啊.女孩子感覺到我的動作,也跟著回頭,「哎呀呀.」很刻意地表現出訝異.忍著笑意的眼睛與嘴巴不停顫動,絲毫沒有對可疑人物的畏懼心.我擔心她是否已經通報警衛了.

女孩子試圖用唇語傳達訊息給我……但我不會讀唇術.用眼睛示意「我看不懂」,女孩子則仿佛想說「不會再說第二次了」地回頭,快速離去.雖然很想追上問話,但她同伴綠帽子男一直盯著我.我只好又回歸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追上女兒的行程.

沖向走廊轉角,手扶牆壁作為緩沖轉向左方.夏實他們逃向了這里.下定決心,用老花眼愈來愈嚴重的雙眼看清整條走廊,但走廊上一道人影也不存在.「……唔.」他們的房間就在這里的可能性不低.但是……房間……住宿……這層樓是雙人房……哇~好複雜.我該不會目擊到了原本不該看的東西吧?且剛才夏實不也明顯誤解了我?雖然妻子已經死了,嚴格說來我並不是外遇……呃,問題不在這里.走廊上只見一座快到使用期限的老舊滅火器與堆上打掃用具的推車.此外就是堆在推車旁的床單與乾淨浴巾.轉過頭來,睜大眼睛尋找另一邊的盡頭.這條走廊上沒有自動販賣機,而是改設置了一台能吐出冰塊的機器.這台機器叫做什麼啊?制…制…冰制……不對!注意力放在這種地方干什麼.重點是夏實的房間在哪里才對.

我沒打算當偷窺狂,但是身為爸爸不能讓女兒一直誤解下去.而且我也不是頑固老爹,女兒要跟誰交往我都無所謂……才怪,但至少該讓我跟那個男的談談吧?

那孩子的家人只剩下我.即使洋相盡出,也要連同老婆與兒子的份關照她,這就是我這個父親的責任.女兒啊,你還沒成年,就讓父親照顧你吧.

「……嗯?」說不定推車里有空隙可躲?看著看著,突然在意起來.推車外掛著布,看不見里面.我覺得很可疑,但是當為了確認而接近時

「客人,有事嗎?」推車旁的房門打開,清潔人員現身.由縫隙間瞥見房客的臉.我彷佛想惡作劇的瞬間被抓到的小孩一般,屑部大大地顫抖了一下.「不,沒事.」我離開推車.清潔人員俐落地把床單與浴巾放上推車,握住把手,「抱歉.」並對我點頭致意.接著用力推著推車,走向電梯.推車上的小輪子在地毯上描繪出四道軌跡.假如他們躲進里面,清潔人員推動推車時應該也會立刻發現異常吧?

看來他們是在房間里.這麼一來剩下的手段就是……

敲全部的門,每間房間都打探的話一定能發現吧.只不過,這種事我辦得到嗎?長期養成的常識與羞恥心在抨擊我.的確,就算個人感覺不同,但要在自己的常識外行動很難受.會受到就像在寒氣中全身起雞皮疙瘩,內髒翻攪在一起而痛苦不堪似地無可余何的壓力所侵襲.

……但是走廊並不讓人覺得無邊無際.

比起走在窗外,在這個走廊上移動有什麼好猶豫的?

今天那有如馬戲般的移動成了一個好經驗,能讓我在痛苦與恐怖的天秤上衡量.

我握著拳頭前進.穿過滅火器,清潔用具與床單,邁向走廊的盡頭.

最深處的房間是「1784」號房.

下定決心,敲敲門.用手指的第二關節敲了兩聲後,我發現了一件事.

打電話給夏實的手機不就得了?

就算得先解決我今天忘了攜帶手機這個問題,這也是個有效的方法.

「………………………………………」

乾枯的腦細胞,每次都遲遲才做出優秀的判斷.

房客也許不在,還沒有人出來.我心中默念「別出來啊」.

既然有其他手段,我就不用特意讓別人見到了.

繼續增加沒有必要的目擊者只會徒增麻煩.

一般說來,誰會在這種緊要關頭才發現這件事?喂喂,在行動前多多思考後果嘛.

如此判斷後,我的身體轉瞬像被垂直插入地面般定住了.

被僵直的肌肉填滿空隙,思考成了一片空白.

就在我想著「不行,快逃」而打算回頭的瞬間,房門被打開,用力撞上我的鼻子.

有生以來,第一次後悔自己竟然沒有中年發福的大肚腩.

種島檜垣(大學生) 下午3點55分

在我的童年時代,經常有人囑咐我.

要我別收鄰居那位個性溫柔的叔叔的糖果.

我忘了囑咐我的是父母中的哪一個,八成是母親吧.父親是個懶散鬼,雖然絕不是罔顧孩童教育的人,卻也未曾帶著滾燙的熱情關心過我.說到這個我才想起來,我已經兩年左右沒有回家了.偶爾會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與父親卻從未聯絡過.算了,就算要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難道要說「我已經成年了,一起喝個酒吧.」之類?

回歸主題.

我家住在仿佛往路上撒種子就能變成綠色樂園的鄉下地方.說明白點,就是地面沒有鋪上柏油,是個沒被近代化侵蝕的小鎮……或者說是「村落」更貼切.總之是個可能被采用為《我的暑假》(注:SCE發行的游戲系列,描寫少年到鄉下度過暑假的溫馨情景)舞台的地方,人人都很悠閑.

有個住在我家附近,不知在做什麼工作的叔叔是個大好人,或許本人也喜歡糖果的緣故吧,他的身上經常帶著巧克力或煎餅.而他每次看到我都會給我一個零食,我很高興……但是帶回家後,母親馬上囑咐我不應該這麼做.

「我有跟叔叔道謝喔.」我以為母親不高興是這個理由,所以立刻就說了.母親誇獎我這麼做很對,但是仍然否定我的行為.她說,在確定那位叔叔能夠完全信賴以前,不應該隨便接受他的親切與好意.但母親當時的意思我一點也不懂.

至今我才總算模糊地領悟了她的想法.就在我被學妹的手拉著,慌忙跑在走廊上時.

走廊的地毯吸收了腳步聲,相較于奔跑的速度,並不算很吵鬧.學妹朝走廊盡頭邁進,但前方是死路,她打算怎麼辦?重點是,她想逃避誰?

剛才被叫做臭老頭的人應該是她的父親(大概)吧?看他的樣子,好像也受到相當的震撼.就算要追過來,應該還有段時間可以運用吧.問題是這里並沒有躲藏的地方.

「喂…喂~!」雖受到沖入嘴巴里的空氣阻礙,但我還是試著呼喚學妹.她不停咂嘴,沒有回頭.左右轉頭尋找逃跑的地方.不久,她的視線停留在放置于客房前的推車上.

接著擧妹毫不迷惘地沖進推車底下的空間,我也一起被拖進去.她翻開掛在推車上的白布,

一溜煙地把身體塞進里面.推車的骨架毫不客氣地與我的肩膀和額骨相互碰撞,就像不會跳動的彈珠台一樣.在推車里還沒來得及抱怨「這不是垃圾袋嗎!」前,就因渾身疼痛而先發出了好像模仿戳人秘孔的人(注:指漫畫《北斗之拳》的主角拳四郎)般「啊噠噠噠噠!」的叫聲.學妹也仿佛布偶裝的頭部撞上天花板而差點飛掉的情形,下巴狠狠地撞上了推車上緣.她脖子的彎曲力式,就好像上駕訓班時可能會被誇獎「很理想的轉彎」一樣,看起來超爽快的.雖然有點擔心她的脖子是否會斷掉,但學妹仍舊沒有停止行動.

同時我也完拿塞進了推車之中,與垃圾袋有如共乘客滿電車似地緊貼在一起.

「布!」學妹對我發出銳利而短促的指示.

「快點放下!」

「喔,好.」

我用怪異的姿勢伸出手,把卷起的布放下.這麼一來,由外面就看不到推車內部,頓時成了可躲藏的空間.但是,如果學妹的父親追過來,發現走廊上除了推車以外沒有別的顯眼物體的話,是否會放過這里就未可知了.

就這樣,呼嘯而過的風暴與事態一時暫停,沖勁平靜下來後……在近乎完全的黑暗之中,我的手肘與肩膀和頭發正與學妹磨蹭的事實,又再度讓心髒沽性化起來.

我現在與學妹——椎名夏實的距離,比起云霄飛車的隔壁席更接近.秒遠算不了什麼(注:出自動畫電影《秒速5公分》片名),在我半徑五公分以內就有學妹的體細胞.她的聲音就在我的旁邊響起,令人不安地產生或許會就此融合的錯覺呢.

學妹調整脖子方向,側邊頭發在我臉頰上厮磨,彷佛受晚風吹拂的公園沙坑,全身的雞皮疙瘩豎起.她的眼睛在極近距離凝望著我.

因為是旅館,房間里很少有廚余類的垃圾,紙與塑膠袋的人工氣味占去大半.除此之外,還有類似燒焦的味道.這是炭味嗎?似乎摻雜了些許很少聞到的氣味.當然了,也混合了學妹的香味.這會是香水嗎?

學妹的呼吸令這個封閉世界的空氣為之一震.

「露出馬腳了.」

包含著大量自嘲,學妹對狀況發表了簡短的感想.

「學長.」

「呃……嗯?」

「演技還能通用嗎?」

「演技嗎……嗯~」

她大概在問自己剛才顯露出來的激動情緒,跟在大學里表露的性格大不相同這件事吧.她對父親采取的粗魯用詞與吼叫聲,的確與我的想像完全相反.但那只是因為父女間有所爭執,所以講話口氣難免變差了點而已吧?

「學長細化講話有禮貌,個性愛撒嬌,經常笑容滿面的女生嗎?」

學妹以半開玩笑的語氣要我做出繼續或放棄的選擇.

究竟哪種才是她的真實性格呢……但話說回來,既然特地問了,表示平時顯露的性格是偽裝出來的吧.

呃~……該怎麼辦.我試著回想喜歡上學妹的理由.

「平時的你讓我每天的生活都很充實,這是事實.」

「那些全部都是騙人的.我其實是個揍人毫不手軟的女生.」

學妹的手肘摩擦到我的上臂.我發揮想像力,試圖在眼前的這片黑暗中重現她揮拳的動作,但什麼畫面也沒上映.

「但不管是誰,日常生活中或多或少都會演戲啊.就算是我,跟女孩子約會時也都盡量讓自己較佳的一面表現出來.」

「就連這個充滿體諒的回答,也是演技的一種嗎?」

「呃~嗯~也是有這種要素.」

「就連現在這樣老實同意——」「也是演技的一種.繼續說下去就沒完沒了啰.」

我在話尾加強語氣,免得對話陷入無限回圈.但學妹似乎不太能接受,挪動手肘位置,在我的胳肢窩底下轉動.仿佛能聽見磨芝麻的聲音,骨頭快被磨碎了.

「如果覺得自己在演戲,覺得很勉強的話,那就別再這麼做吧?」

「我只是裝乖巧而已,並不覺得勉強.頂多覺得麻煩.」

「那就別這麼做了.」反正又不是不裝乖巧,外表就會完全變化嘛.嗯.

「那就放棄演技吧.」

「好.」

學妹回答完,陷入沉默.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我想還是加上五成的演技好了.」

「請隨意調整喜歡的比例.」

「學長,這里有點臭耶.」

馬上就改成平輩語氣了.原本有如河岸下游的石頭般圓滾滾的嗲聲,現在變成了如同鳥巢般帶刺帶角,毫無掩飾的原始風貌,朝我直奔而來.

「學長也這麼認為吧?」

「咦?嗯,的確……有種燒焦的味道.」

「就說吧~話說回來,學長,能不能再靠過去一點?我這里窄死了.」

她又不客氣地用手肘頂我了.我的胃與喉嚨被液體侵略而失去領地.萬一在這里不小心從口中放射出泡沫光線(注:電玩《神奇寶貝》中怪物使用的必殺技),很可能會失去種種美好的未來,所以我咬住舌頭拼命忍耐.

「……嗯?」我在被推擠過來的垃圾袋中微微看見了衣服的袖子.應該是沒注意到而丟棄的吧,真浪費.

「……啊~真是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最近好倒黴喔……」

她的右手不斷搔著額頭發根處,彷佛像要拚命擠出後悔與苦惱的膿般,聲音沙沙響個不停.若不管她,聲音似乎會永遠持續下去.我在黑暗中回想她眼睛上面的部位,重新認知了她的額頭很漂亮後,決定開口:

「可以跟你聊聊嗎?」

「小聲.」


「可以嗎?」

依照學妹的要求,調節,測試音量.「請說.」被學妹催促,我接著說:

「剛才那個人是令尊嗎?」

「……就說是臭老頭了.」

被要求訂正成感情不融洽的稱呼法.但學妹說完,原本搔弄頭發的手無力地垂下.

「你們吵架了嗎?」

「對.吵架了.還揍倒了.」

她連續發出幾句短促的肯定句,由蹲勢改為抱膝坐.竟然能在這麼狹小的地方里活動身體,真令人驚奇.女孩子的身體果然好嬌小喔.

「重點是,這跟學長沒有關系,所以不要問我這個.」

彼人明確拒絕進一步追問,如此一來我也只好沉默.

況且比起她的家庭問題,對我來說她的老爸出現在旅館問題才大咧.

「話說回來……」

「什麼?」

「……你還打算來我房間嗎?」

這件事情比較重要.倒不如說從剛才起發生的其他一切跟我都沒有關系嘛.

「嗯,有啊.」學妹回答得極為平淡.超乎預期地,她似乎一點也不關心的樣子,令我有些失望.「但是學長的房間不能抽煙吧?」

「咦?你平時抽煙嗎?」

「抽呀,瞞著學長偷偷抽.」

「……喔.啊,對了.」

「接下來又是蝦密?」連方言都露臉了.

「不,那個女的……」我想說自稱偵探的大姊不見了.

記得她是往這邊走才對.

「學長,小聲……不,應該是閉嘴.」

她把手指塞進我的嘴里,用自制的嘴套封住聲音.我驚訝地閉上嘴,隨即聽見踩著地毯的聲音傳來,與我們相當接近了.

由地毯的震動感覺得到有人正走向這輛推車.是學妹的父親嗎?他若朝這里追來,沒道理不會注意這台推車.總不可能有父親會以為女兒學過魔術,利用幻覺戲法消失于走廊吧?

學妹將剩下的右手捏起,如果她自我申告的性格沒有虛假,相信在作為隱蔽的布一被掀開的瞬間,拳頭就會朝向那個空間揮去.不管掀開者是她的父親,還是剛打掃房間完畢,想把垃圾集中起來的清潔人員.

我看著她的臉,觀察著她的眼神.本想問我是否也該幫忙,但她的視線始終不與我相對.她以憂郁,眼皮半垂的眼神看著拳頭,就像是人們因回憶而心情動搖的神情.或許當時毆打父親的回憶正沉睡在拳頭里吧.

腳步聲在推車旁停下,我做出准備.但是一般說來,這種情形被揍的不應是女兒+父親,而是父親+我吧?我開始浮現這種想像.想想,今天也是第一次從學妹口中聽到家人的事情.如果她的父親是個老頑固,我會被施以鐵拳制裁嗎?但話說回來,她父親也帶了一個習慣拖著腳走路的女人.面對面的話,可能只會變得尷尬.

學妹打算狠狠揍父親一拳,趁著空檔再逃往他處.當她的姿勢准備好要離開垃圾袋,站起身沖出去的瞬間,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接著是說「客人,有事嗎?」的女性聲音.

從說話的方式聽來,應該是清潔人員吧.「不,沒事.」回答者是雄渾的男性聲音.學妹的眼睛眯細,果然站在附近的是她父親吧.接著,由他的腳步聲與氣息感覺到因突然被問話而退離推車.被清潔人員偶然的親切搭救了.但是接下來她推動推車時,或許會因為發現重量不同而查看內部.因此學妹的拳頭仍然緊握.我也重新做好隨時沖出的准備.

清潔人一貝手握推車杆子的震動傳達到金屬的骨架.說起來,她是一名女性,應該推不動推車吧?追加了兩人份的重量耶.

感覺推力分成兩回施加到推車上.接著「匡」地一下,一陣略強的沖擊傳來.包圍我們的黑暗往前方移動起來.有如電車發進一般,周圍產生細微震動.

推車在移動.沒人檢查內部是否有異,平安無事地前進了.

底部的小車輪轉動的聲音在我們腳下響起,聽起來就如同引擎的嘶鳴.

車輪偶爾會卷進地毯上的纖維而卡到,時而劇烈搖晃.

心情就像被裝上小貨卡賣掉的牛.

我與學妹互看一眼.

彷佛能在她視線的中央,看見用兩腳步行的猴子輕松推著推車的畫面.

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4點

「生存于日本一般家庭里的嶂螂並不會咬死人,但是大部分的日本人在家中看見它們的蹤影就感到厭惡.帽子男,那你呢?」

「金發仔,我也很討厭喔.」

「真巧,我也超級討厭啊.我們光看到蟑螂就會覺得恐怖.不是這種蟲子很可怕,單純只因為它丑惡的外表而讓人厭惡.人類因視覺產生恐懼的情形很多.雖然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很恐怖,但咬破胸口迸裂而出的異形幼體也十足能成為恐懼對象啊.」

「你真膽小.」

「你難道不怕異形嗎?」

「不,會怕.」

「就說吧.啊,有點偏離主題了.也就是說,假如我們能從外表就分辨出經常殺人的人類,無須親眼目睹過多麼淒慘的殺人現場,應該也充分能對這種人感到害怕,不是嗎?」

「額頭上印個『殺』字(注:出自漫畫《重金搖滾雙面人》的主角裝扮)的話,應該就能一眼分辨出來吧.」

「依我個人的解釋,你應該就是這種能分辨殺人者的人啊.」

忽視我的插科打譚,男人露出爽朗的微笑,但我卻愈看愈冷汗直流.

「我並不算啦,但我認識一個人具有這種直覺升華而成的超能力.」

「光是從把我叫住並全力警戒這點看來,我想你應該也差不了多少喔.」

「不,我只是單純佛心來著,想在工作上提供一點服務……」

我的型男時間快要結束,即將變成花枝須(注:兩者在字型及發音上相近)了.

從找貓工作大幅偏離,究竟我與這座電梯會往何處去呢?

沒想到得曆經如此苦難與覺悟之路,尋找動物真是深奧.

等回到事務所,我一定要宣稱本月是動物搜索強化月.

「我再宣言一次,我手上沒有凶器.」

「但是卻有瘋狂.」

「完全正確.」

殺人犯又走近了一步.電梯沒有顯示樓層,處于自由落體狀態.

「呃~咦?這個氣氛該不會要戰斗吧?」我試著裝傻.

「是要戰斗啊,有疑問嗎?」

「不,你那樣偏著脖子很奇怪啊.這不是少年漫畫耶.」

「嗯,依你那種性癖好,想在《少年JUMP》連載的確有困難.」

「不是這種問題……」拿起手上的手機朝男人臉上丟去.「吧!」來不及大歎「被後仰躲過了!不會吧!」手機砸在牆壁的劇烈聲響在耳朵里反射.我配合男子沖向我的瞬間,朝橫向甩動手提箱.男人左手接下攻擊,雖然指骨慘烈地劈啪一響,仍舊封鎖了我的行動.失去力道的箱子離開手,使得手重獲自由的那一刹那,我的左側腹被踢中.「咕哇!」由口中發出的慘叫聲隨著電梯緩慢的上升而脫離,聽起來就像是由別的位置發出的.

背部撞上關上的門,華麗地搖晃電梯框體.我的背緩緩地從門滑下.男人撿起鋁合金手提箱,用棱角抵著我的鼻尖,代替「將軍」的宣言.「花咲(hanasaki)的鼻頭(hanasaki)」這個同音冷笑話讓我忘記現場氣氛,不小心笑了起來.但當我顫動著肩膀想笑時,側腹卻痛得不得了.

「好痛……」克制不了而發出呻吟.

「我也一樣.我的手指腫起來了,說不定還骨折了呢.」

男人有如關節脫落的人偶頭部般甩動左手手指,若無其事地說.

「但不是我愛說……一般人不會拿別人的手機當武器拋出去吧?」

他低頭看著地板上的手機,一臉受不了地描違感想.

「我讀過的人生哲學書上寫著『能利用的東西都要利用』.」

「那是忍者亂太郎吧?」

「而且你抱怨歸抱怨,還不是輕松閃避了?」

「話沒說完就偷襲也是我的常用方法,所以我特別警戒.但是你用起來毫無顧忌,實在讓人佩服不已.」

「男人的臉孔被砸爛也還是挺有味道的,跟發酵食品一樣.」

「不,我佩服的是你竟然以破壞熟人的手機為前提使用這招啊.」

啊,原來是在講這個.

「你的爸媽沒教你要好好愛惜物品嗎?」

「這也是一種溫柔啊.」

「多麼自行其是的SM要求啊.不僅會讓女性討厭,恐怕還會被告呢.」

「這年頭光是打女生屁股都會被告性騷擾或體罰呢……」

「那是因為,你的臉除了管教以外還透露出其他動機吧.」

此時,電梯似乎到達了最上層網美麗夜景而聞名的餐廳.沒插著卡片,所以門不會開啟.這一瞬間,對重力的抗拒停止了.不久將會開始下降,產生瞬間無重力狀態.真期待.

前提是我的意識還能撐到那個時候就是了.

因為在電梯下降前,鋁合金手提箱先降臨在我頭上了.

當男人揮下的箱角為右肩帶來劇烈痛楚的瞬間,黑幕覆蓋了我的眼睛.

櫻山惠子(主婦) 下午3點40分

原來等待豬的是牛啊?看起來就只是個遲鈍,愚魯,連灰塵也不如的好好先生.肉質不夠格擺在店頭銷售,外表三流,被磨成粉當作養育其他肉類的糧食也只是剛好罷了.唔呼呼呼.見到我故意丟下的手機,牛毫無疑惑地,彷佛要高聲主張自己毫無價值的親切心般急忙想幫我撿起.我對著它的牛鼻子,算准時機,咬緊牙關賞了個頭槌,同時把手伸進因沖擊而視線亂飄的牛口袋里偷走了卡片鑰匙.把卡片收進包包後,趕快用指甲把額頭刮呀刮地刮掉一層.

痛痛痛……居然被老公以外的男人碰到,真想燒掉自己的皮膚呢.「學長你沒事吧?」豬像是找到松露般跑過來,同時電梯也抵達十七樓了.

我拚命擦拭額頭,想把髒汙弄掉,一邊說「對不起,喔呵呵呵」做出表面工夫.因為從小接受「不會跟人來往就干脆別出門」的教誨,才造就了今天演技如此高明的我,真想誇獎過去的自己干得好呢.抓著伸向我的豬腳起身.在豬面前裝模作樣的牛裝出一副很親切的樣子,在出電梯時再次對我說「對不起」,害我又得配合它低頭.我居然對牛低頭了兩次!真想殺了這該死的牛舌頭與牛腦袋.

雖然我可不想吃,舌頭跟胃會爛掉.

恥辱時刻結束後,我說聲:「兩位再見.」總算能從這對糞味很重的家畜面前離開了.「要是一直跟著你們,就太不識趣啰.」誰想看牛與豬交配前的發情啊?「啊哈哈哈……」牛嗷嗷叫,看來它那顆幸福的腦袋已經開始發出腐爛氣味了.怎麼不立刻死了算了?

離開強尸牛與風騷豬,朝走廊前進,得在那對畜生離開電梯前面被出貨消失為止保持距離才行.之後再趁著遲鈍的牛發現情況不對,從放牧回來之前利用電梯移動到別的樓層就好.

對牛而言沒有必要的卡片鑰匙現在適才適所地在我手中.乾淨俐落地弄到手,去除了行動限制,接下來只要發現老公就大功告成.要是他先來找我就好了……就好了……就好了嗚嘰咕喔咿咕嘎咕嘰嗚——不行,我得冷靜思考.首先要查出老公在幾樓……不對,這並不重要.

持續打電話,只要房間里手機鈴聲響了,就表示老公電話在那里.我與老公約好了,就算有任何意外也不准關掉手機,且一定要把手機隨身帶著.那只豬與牛交配的房間在這里,表示這層樓是雙人房.老公不可能外遇,也不可能背叛我,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三次方.所以他的房間也不可能在這層樓.不可能.但是,老公被人攻擊,手指或內髒被砍下挖掉,甚而差點被殘酷殺死的可能性還是存在.這個樓層的房間被當作做案現場的可能性並非是零.

好了,我已經大致冷靜下來啰♪對嘛對嘛,我不是懷疑老公,而是擔心他啊.這不是種背叛,而是老婆的責任唷.

所以說,還是得從這層樓檢查起.我一邊撥打電話,一邊朝走廊盡頭喀喀喀地……等等,等等,等等!未開機是什麼意思?那個該死的人工語音又在侵擾我的神經了.照理說會出現的「嘟嚕嚕嚕……」聲,被「您所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候再撥」這種瞧不起人的建議所取代.「這是怎麼回事嘛怎麼回事嘛怎麼回事嘛嘛嘛嘛嘛嘛嘛咕喔喔喔喔喔咕喔喔喔喔喔喔!」腦子過熱,視野變得一片扭曲.為了有效活用所見之物,用拳頭側面敲了一下按鈕,抓起掉出的冰塊送進口中咬碎.讓頭腦冷卻一下才能變得冷靜啊.碎冰塊通過喉嚨時差點窒息,看來超乎必要地冷靜了.啦啦~啦~老公不可能把手機電源關掉啦.

一定有第三者操作了老公的電話.而且與我的聯系是一切的老公的一切是與我聯系,語意即使重複了兩次也不嫌多,但總而言之如果老公的意識正常,不可能讓人隨便關機.重點是老公是一個人出差所以這家伙一定是敵人毋庸置疑.

老公肯定碰上危險了.又按出冰塊送進嘴里咬.想來也是理所當然,他老是說有我在他身邊,人生就如同處于巔峰.他向來用他的行動或語調來表達這個想法,比如上廁所的方式等等.明明白白地傳達給我了.所以說,這麼依賴我的老公在離開我的瞬間起就算是不幸了呀,所以說他會碰上危險根本不意外.唉,多麼失策啊.以後老公工作時,我這個當老婆的不跟在一起步行了.真是的,老公怎麼會這麼笨得超乎想像嘛,一定是我太寵他了.

好吧,也該來打聽消息了.

吞下第二次的冰塊,邊繼續打電話邊往走廊盡頭前進.依然聽見人工語音說:「您所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候再撥.」住口,還不是你不夠努力,電波才傳達不了,知不知恥啊?很想把手機摔到牆擘上埋掉,但是我冷靜地克制自己,來到「1784」號房前咚咚地敲門.

噠噠噠,右腳仍維持著跑步狀態.好心急啊快點出來吧,順便痛哭流涕感謝我沒把門撬壞吧.「來了,什麼事?」母河馬的聲音由房內傳出.

我走到側邊,避開由門的內側看得到的位置,編造一個河馬也聽得懂的藉口說:「對不起,我是清潔人員,剛才不小心把襯衫與毛巾一起拿走了,想確認一下這是不是你們的.」

年邁河馬的遲鈍腦袋缺乏判斷力,「好,我馬上開門.」從內側解除門鎖,把門打開了.我在門打開的瞬間,橫甩了中年河馬的眼睛一巴掌.手背打在河馬的兩眼附近,以防它目擊到我的瞼.在它差點發出合乎河馬的慘叫前,我伸出另一只手將它用力壓在牆壁上.河馬拚命想尋找我的位置,兩眼睜大,瞳孔收縮.但是它的頭與肩胛骨被我推撞上牆壁而噴出痛苦的泡沫與悲鳴.我進入房間並把門關上後,再一次用手掌底部攻擊河馬眼睛.雖然只是暫時的,但我完全地封閉了她的視線.河馬夾在我的手與牆壁中間,變成黑白棋,意識也陷入黑白混沌的狀態.我立刻離開河馬,沖往房間內部.

公河馬最後變成了駱駝,聽見母河馬的呻吟而跑了出來.它在盥洗室前的白色牆壁附近,差點和沖進去的我碰個正著.我靈機一動,用手掌底部使勁打擊駱駝因嘴巴微張而滿是破綻的下巴.雖然我從來沒學過拳法這麼野蠻的事,但有樣學樣地模仿電影的招式似乎也能發揮效用呢,或許是我實行起來毫不「遲疑」的關系吧.駱駝的眼球歪向左邊,舌頭差點被嚼爛似地夾在牙齒之間,發出母河馬的兩倍慘叫聲,大幅增加動物園的氣氛.我接著用力踩了一下駱駝的臉後,開始翻找床邊的包包.找到一條褐色手帕,有這個就夠了.我抓住駱駝頭發,提起因痛苦而哭泣的丑臉,用折疊成細長條狀的手帕遮住眼睛,在後頭部打結當作眼罩.接著用床單將它的雙手綁在背後,駱駝的處理宣告完畢.接著換河馬.

我用我的手帕綁在于入口處牆壁吐泡沫的河馬臉上當眼罩,別說怕髒掉,我都做好要丟棄的心理准備了.接著用浴巾捆住手.河馬在被人把手扭到背上的過程中恢複意識了.但我在它呼喊「來人啊,救救我」的叫聲附上驚歎號前將喉嚨破壞.河馬吐出胃液,趴倒肥胖的身體.當作眼罩的手帕濕透了,或許沾滿了西瓜味的汗水吧.繼續完成被打斷的反綁雙手的工作後,想起還沒破壞駱駝的喉嚨,又回到房間後面.把喉嚨踩碎,啊,踢到下巴所以威力減半了,真不愧是駱駝,駝峰真礙事.又重新踹了一腳,駱駝的脖子與全身上下開始痙攣,工作完畢.流了不少汗,所以我去盥洗室洗臉.用溫水盥洗一番後,拿起掛著的手巾擦擦臉.

離開盥洗室,把躺在地上快變成北海獅的河馬拖到房間後面里.「球求求你…別殺我…不要…拜托…救救我…咿…咿…咿呀咧……」河馬很吵,所以它話說到一半,我又踹了它的腰.「請冷靜一點」我細心地指示它正確行動.幸虧訓練有素的河馬聽得懂人話,立刻安靜下來了.我把河馬丟到駱駝旁邊,蹲在兩只動物面前.

「真抱歉,打擾你們享樂了.首先我得否認一下,我並不是強盜,也不是殺人犯,更不是愉快犯.我的目的不是無謂的暴力.我只是個單純的偵探.」

活用編給對豬與牛聽的職業設定,反正這樣對河馬與駱駝就很足夠了.

駱駝顫動舌頭,發出「啊…啊…嘎……」的叫聲.河馬則反覆地蠕動嘴唇,叫著「不要…不要…不要……」.

「請容我問一個問題.順便也讓我躲在這里一會兒喔.」因為被迫得留在這個樓層,如果現在立刻出去,有可能會與追趕過來的牛與豬碰個正著.因此在此還是誠心接受駱駝與河馬盡其畜生之所能而提供的好意吧.

「聽得到嗎?」我將拇指抵在駱駝下腹部確認一番,如果沒有回答,我就要把駱駝的肚子給戳爛.「有…有!有,有聽到!」駱駝用沙啞的聲音拚命回答.眼睛被綁住的河馬察覺了駱駝的存在,「老公,這個——咕耶!」我可沒有允許你多廢話喔.我猛力拉出河馬的舌頭.「耶嗚耶耶耶耶耶耶耶耶!」哎呀!你們知道嗎?原來河馬被欺負,就會變成外星生物呢.把這條大新聞拿去賣給動物園好了.

「喂!千夏嘰咿咿咿咿咿咿!」拉駱駝舌頭時追加了扭轉.啊哈,駱駝沒上外太空,反而是變成與地上爬的糞蟲同類.別鬼叫了,你這只只會發出雜音的駱駝.

「我都承諾不會對你們施加無謂的暴力了,你們為什麼還有理由跟我以外的人說話呢?」為了有效利用時間,我同時對駱駝與河馬發問.河馬以舌頭為中心搖頭「嗚耶嘿嘿嗚耶嘿嘿嘿!」似乎想用河馬語來籠絡我.很好~很好,這個態度很棒,只要回答問題就對了.駱駝則像是得了狂犬病,口水流個不停,只會嗚啊嗚啊地叫.怎麼不在我問題問完後死了算了?

「首先我想問,你們從幾天前住在這里?」

「箱…箱添錢(三天前).」

舌頭被拉長的駱駝,頭部充滿躍動感地回答我.若是二天前的話,就非常有可能目擊過老公吧.這兩只既然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價值,就該睜大眼睛仔細看呀.所以說,我才會討厭這些怠惰的畜生們.臭死了,

「那麼我要發問啰.你們是否在這間旅館的某處,見過一名穿著灰色西裝,打著條紋領帶,身高一百七十八.二公分,右眼視力一.二,左眼〇.九,耳垂厚度三公厘,頭發數量在兩天前是十萬七千二百四十三根,鞋子的尺寸為二十七.五公分,手掌的生命線在中間斷了三節,今年二十八歲;二十歲時聽朋友建譏在左耳穿了耳洞;自大學時代的七月十五日的第三節課蹺課經過圖書館前的抽煙區時,偶然撿到香煙盒與打火機而第一次抽以來染上抽煙習慣;喜歡的食物是老婆的親手料理全部;第一次性經驗是被高中時代的母豬所蒙騙,完全不是出自于自我意願的的男性嗎?」覺得應該傳達的資訊有點不夠,但是就算是河馬與駱駝,憑著這麼多特征應該也能從路上偶遇的對象判斷了吧?若記不得的話,就真的只是只畜生.

駱駝不知道在怕什麼,口水流個不停「嗯~嗯~!」試圖掙脫我的手指.我判斷駱駝聽不懂人話,連觀光用動物也不如,便放開它的舌頭,取下河馬脖子上的絲巾,塞進它的嘴里後踹飛到牆壁上.把目標集中在河馬身上.「有看到嗎?」抓著它的前襟,宣告時間結束.

「沒…沒看…見.」河馬流下黏答答的唾液與鼻水,顯露粉紅色口腔與汙黃牙齒,坦承自己的無能.「真的嗎?」它笨拙地點點頭.「好吧.」沒想到我耐著性子忍到現在,費了一番苦心為它們准備回答的場所,它們卻無法回應我的用心.我覺得渴望河馬有人性的自己很可恥,決定也塞住河馬的嘴巴.找不到適合的東西,便把駱駝勢必繁殖了大量香港腳菌的腳趾勉強塞進河馬嘴里,解決了一樁麻煩事.

把不耐煩當成原動力坐在床上,取出剛剛暫時收進口袋的手機繼續撥打.「您所撥的電話未開機,請嗶~」喀嚓!摔出的位置是床算你好狗運啊,你這支笨手機!唉,好熱.看溫和的我好欺負,這個世界變得太熱了.我又起身到盥洗室洗臉喝水.冰箱里有幾瓶河馬與駱駝買的飲料,但我不是強盜,不想偷東西.為了讓老公誇獎我是個明事理的女人,連街坊上的垃圾回收我部分類得很清楚了喔.也就是說,多虧我與老公的付出,自然環境才會受到善待呢.

像這樣重新體認了我對這個世界有多麼重要後,突然聽見門外有其他動物呼叫.這里什麼時候成了動物村了?旅館明明就說禁止攜帶寵物呀.算了,反正旅館也是畜生經營的.

我問:「這個房間有其他房客嗎?」河馬搖頭.因這個行為,口腔內側被腳趾頭摩擦了好幾次,想必仔細品嘗了一番吧?這對河馬與駱駝,不用相殘就能嘗到味道真是太好了.

回收被我摔掉的沒用手機,走向入口,用力朝外推開門,感覺到過于得意忘形地用雙腳走路的動物鼻子被撞爛的觸感.給予動物沖擊的一半透過門的搖晃傳達過來.走出房間外一步,看著腳下的動物.

這團羊肉是怎樣?好像連擴張器(expander)和亞曆山大(Alexander)都搞不清楚的腐敗頭腦上的鼻子被撞扁,羊肉躺在地上呻吟.「抱歉.」我本想快速離開,但沒被加工成食用品的羊肉抓住我咩咩叫.哎呀,這是山羊肉?還是綿羊肉?管他的,反正草食動物都一樣,等著被吃掉算了.

「好痛,等…等一下.」

「什麼事?」

雖然羊肉會講人話明顯是種幻覺,但是我還是配合一下,我真是個老公最愛的懂得犧牲奉獻的好女性呀.我回頭看羊肉,它撫著鼻子,前腳遞出卡片.

「小姐,你掉了這個.」

那是我從牛手中挖角過來的卡片鑰匙.遮蓋不會是羊肉一生中最初同時也是最後幫助人類的行為吧?哎呀,真是開心.「謝謝.」

其實同樣用腳接下才合乎畜生的禮儀,可惜我只有手夠靈巧,真抱歉呢.

羊肉小聲咩咩叫「原來不在這里……」後,「呃,說是當作回禮也不太對……能拜托你一件事嗎?」得寸進尺地又對我叫了起來.

「什麼事?」

「能借我打一下電話嗎?」竟然向我提出這個滿腦子酵素臭味的要求.

「電話?」啊,是指那支放棄與老公的電話聯系的臭手機嗎?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想它怎麼不早點死了算了,這倒剛好.「我馬上還你.」「就送你吧.」把手機丟給羊肉,看到它勉強接到後,「最好快點去幫忙房間里的家伙喔.」指示它去照顧動物.

雖然對我個人而言,就算河馬與駱駝都死光了也不痛不癢,但為了不讓老公討厭,殺人行為還是得從選項中去除.快點獲救,然後注意力散漫地活著進墳墓吧.唉~真是的,怎麼不在被人殺死前早點死了算了呢?

走廊途中穿過推著推車的肮髒狐狸女,一邊高舉小心豬牛的看板,往電梯前移動.電梯前沒人在,總算擺脫動物騷味,心情好極了♪

能住在這間動物騷味很重的旅館,還不會抱怨的老公真的好了不起喔.等等我,我馬上會捏爛那些關掉手機的抓狂家伙,把你救出來的喔.

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按下電梯的「▽」鈕.

好,接下來就去其他樓層,繼續收集新情報.

山名美里(企圖自殺的人) 下午3點55分

大叔跟女兒不期然地偶過,當場僵直.從現有資訊看來,應該就是這種狀況吧.

而且我似乎被當成了大叔的情婦,這點非常不好.大叔的女兒看起來跟我年紀差不多,既然是同年代,應該能判斷這種大叔是否吸引年輕女性吧?況且他還是自己的父親,對個性更是了若指掌吧?

總而言之呢,女兒一下子頂著一張曆史教科書上的佛像般的臉大叫「你自己還不是帶女人上旅館,可頁受歡迎啊.你這臭老頭!」一下子又「嘖!」地咂嘴一聲,拉著貌似大學生的男子朝相反方向的走廊奔跑離去.

大叔一看就明顯受到打擊,手的動作跟「現在還不是該慌張的時候」的人一樣(注:出自漫畫《灌籃高手》仙道彰的名言).他的舉動似乎會被各界吐嘈「你自己才該冷靜呢」.

「你似乎很困擾呢.」

我走向自動販賣機,投入硬幣,一邊思考要喝什麼,順便以我的方式不負責任地關切一下了.他有沒有聽見倒是不重要.剛才選擇柳橙汁很失敗……眼睛望向茶類.綠茶很苦,我不喜歡.加入薏仁,糙米與月見草的茶(注:出自可口可樂公司出品的飲料「爽健美茶」,日本版廣告歌曲的第一句歌詞)是第一候補.順便哼一下廣告歌曲.最近幾乎不看電視,知識有點跟不上時代.自從男友不在我身邊後,我對外界失去了興趣.不知道現在那個廣告是否還有播映?

鳥龍茶也難以割舍.聽說好像有慢慢消除體脂肪的效果.是真是假我並不清楚.

但最後,手指伸向的還是柳橙汁,真不可思議.而且是跟剛才同一個牌子,在罐子上印刷著號稱果汁含量百分之九十九宣傳字眼的柳橙汁.明明就是很剌喉嚨的甜膩味道.

嗡~自動販賣機發出聲音,消化完硬幣後,匡啷匡啷地排泄出果汁罐……雖然是自己想的,但這個比喻還真惡心耶.結束討厭的想像,陷入自我厭惡中.我蹲下身,手伸進取物口.想起以前沒拿出第一個前又買了第二個,結果取物口堵住,與男友傷腦筋了老半天.那時費了很大功夫才拿出來呢.

回到隨著回憶逐漸變得模糊的現實里,為了打開果汁,我用指甲摳拉環.但指甲才剛剪過,摳了好久卻只摩擦到表面,就是無法給予拉環致命一擊.

我真的很不擅長打開拉環.我向來是把不擅長的部分全推給別人處理,才勉強能活到現在.姊姊也很笨拙,但是她身為長女,向來習慣什麼事情都自己處理,因此才能夠獨自一人完成自殺的准備吧.

換作是我,若沒人幫忙也許就無法自殺.

喀嘰喀嘰,拉環些微震動.

「啊……」站在我身邊的大叔拿走易開罐了.大叔身上果然沒半毛錢,決定實行搶走我的果汁的欺負人作戰計劃.我內心這麼想,有氣無力地伸出手想把果汁搶回來.「還你.」果汁還回來了,拉環也被打開了.「啊……」又被人幫忙了.

「謝謝……」從小就老是在說這句話,對于開口向人道謝一點猶豫也沒有.

等我以雙手握住易開罐後,大叔開口向我拜托道:

「喂.」

「嗯?」

「雖然跟你只相識一小時左右,但有件事想拜托你……」

「喔……」

「就是,如果我又逃回來的話……請讓我躲進房間里.」

說什麼「又回來」,第一次跟第二次明明就是大叔自己擅自從窗戶闖進來嘛.難道這次打算從門正式進來嗎?

「拜…拜托你了.」

大叔又對我低頭了.我幾乎沒有機會位居別人頭上,所以覺得很困惑.

大叔似乎沒有可回的房間.他究竟是來旅館做什麼,又為何要在窗邊走呢?或許他是個很危險的人物,例如說殺人犯之類的.

……那不是正好嗎?

凝望罐內在微微黑暗中搖晃的橙色水面,覺得也好,便答應了.

「好啊……只要我沒剛好外出的話.」主要是指從窗戶到外面.

「謝謝.」大叔道謝後,朝女兒逃跑的方向拔腿奔去.真是個有精神的大叔.自從男友死了之後,我沒有讓腳受到走路以外的折磨.與男友約會時,曾因發現他已經先到了而趕緊跑過去,那是我最後一次奔跑.

反正現在膝蓋也很痛,更不想跑步,也不想走路.其實只想在地毯上躺著滾動,胡亂喊著「響~尾~蛇~」爬回房間.

「……………………………………」姑且確認一下走廊與周遭是否有人影,若沒有的話就這麼做吧.啊,不行,有個女孩子朝這里走過來了.是個大約國中生年紀的女孩子.她回頭看了一眼,又扭過身子繼續走.啊,大概是在看我吧.因為我蹲在自動販賣機前,或許被當成是群眾蹲坐在超商前的停車位的不良少年吧.我慢慢起身,表現出「我很溫和喔」的態度,試著解除誤會.女孩子仿佛感到很可笑,用手掩住臉,笑得肩膀顫抖個不停.第一次見到我的人偶爾會對我的閃亮眼睛感到驚奇,但很少有人笑我.我用手胡亂擦臉.還以為自己臉上掛著液晶電視.正在播放搞笑節目呢.當然什麼也沒有,只換來鼻子一陣刺痛.「1707!」女孩子指著我,似乎在喊房間號碼.

「啊?」

我歪著頭,並不怎麼在意,女孩子笑得更開懷了,轉身離去.與我的房間方向相同,本來考慮是否要追上去.但覺得腳很痛便放棄了.

我呆然佇立,時間的流逝變得不甚明確.

把果汁湊到嘴邊,仰頭,喉嚨被果汁灼燒.這牌的果汁不管喝幾次都覺得甜得要命.

遠方傳來手機鈴聲.今天老是聽到手機鈴聲.或許真的就這麼巧吧.

被手機鈴聲所吸引……也說不定,某只原本躲著的生物探出臉來.

「喔喔.」有點嚇到.貓兒從完全不去注意的場所突然繃出臉來.那里很暗,瞬間還以為是妖怪,幽靈之類呢.原來是那只進過我房間的白貓.它的嘴上又叼著群青色的卡片鑰匙,與毛色形成一種調和.

它好像一直都在上面.躲在自動販賣機與壓低的天花板之間.常言道「燈塔底部不見光」,但自動販賣機的光也照不到上面,真是盲點.雖然它努力想爬出來,但身體似乎卡住了,難以由縫隙中掙脫.說起來,它是怎麼進去的啊?努力爬到自動機上面,是天花板上有什麼東西令它有興趣嗎?貓兒咻咻咻地不斷甩動尾巴,拚命在里面掙紮.但或許是因為我在一旁觀看的緣故,貓兒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還不忘瞪著我,表現出「喵的你是誰呀~還不快點拿柳橙果粒來孝敬努力的我.」我現在才知道貓是這麼有毅力的生物呢,

但是貓兒的臉逐漸皺了起來,變得有如猜謎節目中常見的「這張圖是什麼呢?」的題目,而難以辨識的表情.它似乎無法自力掙脫耶.仿佛流了滿身汗的貓兒看著現場恰好能夠利用的我,「喵的我說你啊~在別人開始默默用視線關注你前,不會先產生同情心嗎?」徹底維持臭屁的視線,要求我幫忙.我稍微修正對它的評價,改成「只有維持面子的毅力很了不起~」.看著它動個不停的前腳,心情不禁平和起來.我暫時望著它,等待阻塞的思考恢複順暢.結果,我不管怎麼想,都找不到救助它與舍棄它的理由.

所以我決定順其自然,總是如此.

手指伸進貓前腳肩膀關節的部分,試著拉出.應該救得出來吧.

啵地一聲,右肩(?)的部分露出外面,順勢一口氣將身體拉出來.總算獲得解放的貓兒從自動販賣機頂部一股腦兒地滑落下來.

一時情急,想伸手接住它,但貓兒在空中調整姿勢,漂亮地用腳著地.「喵的我說你呀~想幫忙貓著地,還不如自己先學跳呀.」用若無其事的表情抬頭看我後,貓兒奔跑離去了.我以尾巴為中心,目送它噠噠,噠噠地強調躍動的奔跑背影.據說貓像飼主.如果被我養了,那只敏捷的貓也會癱軟在地板上,性格變得忸忸怩怩嗎?……啊,還是說像主人的是狗呢?

「……呼~」

現在不是跟貓玩耍,莫名地受到撫慰而獲得成就感的時候.

比起這個,我必須重新鞏固跳樓的決心.

……不,不對.我此時碰上比跳樓更重要的問題.

覺得有點想睡了.

回到房間後,是該跳還是該睡呢?這才是問題.

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4點10分

與其說是突然驚醒,不如說覺得時間一直持續著,就只是一瞬間的眨眼結束後眼睛重新張開,如此罷了.由昏迷到恢複意識之間,幾乎沒有感覺到任何間隔.

但是根據眼前這名男子的說法,我剛才確實失去了意識.

「你大概昏倒了不到十分鍾,心情如何?」

「就像度過一場伴隨著劇烈疼痛的時間跳躍呢.」

而且我的視野之中,映著那名穿藍色西裝的危險人物.只要這個人還在,我至少可以放心我還沒前往陰間旅行,但同時也不得不擔心自己將在現實之中見到活地獄.

「這十分鍾左右,我……」「對,倒在電梯的地板上.」金發男子認真地點頭.若光是看這個場面,說不定還誤會他因為擔心而正在照顧昏倒的我呢.轉動脖子觀察,電梯中依然只有我與眼前的男子.

電梯並非靜止,由重力的作用方式感覺起來應該正在上升中.

我背靠在牆壁上重新坐好.一來是沒有力氣站起,同時也覺得我若就此起身,第二回合便會開始的氣氛,為了避免發生這種狀況還是小心為妙.

「那麼你在這十分鍾里又做了什麼?」

我順口問了.男子表情像干了壞事,也像是不好意思,眼神飄搖不定.

「唔,因為昏倒的你很有趣,所以不小心觀察起來.結果錯失了逃走與殺死你的時機,直到現在面對起床的你.」

「興趣?」而且還若無其事地夾雜忍怖的話呢.

「我本想立刻逃離電梯,但我又好奇其他房客進來時,見到躺在地上的你會有什麼反應.便順便進行了一場浩大的實驗,藉由目擊這種狀況的反應來觀察市民的正義感,以及對他人的關心程度為何.」

「……………………………………」至今為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中恨不得揍他一頓呢?同時,那些這麼想的人又有多少被他殺死了?

「那結果呢?」既不想表現得灰心喪志也不想保持沉默,我勉強裝出從容的態度問了這個問題.男人一副久等了的表情,眉開眼笑地連珠炮般回答:

「大多忽視你的存在,一到目標樓層就快快離開.房客們全都很無情呢.只不過外國來的房客對于躺在電梯的日本人或許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吧,這倒不是不能理解.此外,我始終表現出你打一開始就躺在這里,我與你毫無關聯的態度,也許我這麼做算錯了.應該多表現出我和你的關聯性,引發眾人的危機意識才有趣啊.」

「……說不定大家都以為我是醉漢吧.」

「啊,原來如此.你昏倒時臉變得滿紅的.」

本來只想揶揄他,結果卻被他認同了.我唯一的武器——鋁合金手提箱被男子牢牢地握在手中……傷腦筋.

電梯現在是不會有房客靠近的上升狀態中,暫時恐怕沒有逃出的機會吧.真想跟抬不起來的右肩一起悲歎「饒了我吧」.

男人似乎暫時沒打算對我怎麼樣.他只是低頭看著我,並不多加危害.我昏倒的時候大概也是像這樣一直看著我吧.

雖然看起來也有點像是因想不出殺死我的理由而煩惱.

「你學過格斗技嗎?」生命寶貴,我試著找話題拖延.

「不,完全沒有.只不過大學時代曾經與朋友流行玩起在打擊練習場里站在一百二十公里的快速球前試著回避,看自己能忍受多久的游戲.或許是多虧了這個體驗,我鍛鏈出還不錯的反射神經呢.」

男子用哪個手提箱硬角抵著我的眉間轉動.我還沒恢複到能用手撥開的程度.每次呼吸,空氣就會滲入內髒某處.全身冒冷汗地想像著,或許被人嚼在嘴里的口香糖就是這種感覺吧.

「那個……」

「什麼事?」

「能幫我撿一下手機嗎?」我試著拜托他做不重要的事,希望能多少引開他的注意.

「好.」男人用腳踩著電話,推向我這邊.原來在我昏過去的這段期間,手機一直都被躺在地上沒人管嗎?被踢飛的手機掉到我貼在地板的右手附近.我將之拾起,單手操作看看.「喔,有畫面,沒壞耶.」

「最近的技術真好.」男人似乎也頗受感動,跟我一起看液晶畫面.看到白貓桌布時,開口說道:「與吊飾同顏色的貓耶.」表情恍然大悟.

啊,原來是這只貓嗎?明明就有照片嘛.手機里搜一下應該能找出一堆這只與吊飾很相似的貓的照片吧.可惡的大騙子,不愧是虛構作品的作家.「你在旅館看過這只貓嗎?」「不,沒有耶.」男人老實搖頭.

「話說回來,沒想到你願意幫忙拿手機,人還滿好的嘛.」

「做了一件壞事後,再做點好事平衡一下,心情比較輕松.」

「你做的壞事似乎不只一件吧.」

「多謝誇獎.我的個性是凡事均以興趣為優先……唉唉,為什麼我要那樣殺死那個人,還無聊地亂敲門呢……有趣雖然是事實,但我已經開始反省了.」

男子自己懺悔了起來.中途打斷他或許會被找麻煩,我保持緘默.

在靠著這些對話爭取活命時間中,電梯開始下降了.品嘗瞬間的無重力使身體彷佛漂浮于空中數公分的感覺.啊,好幸福啊.剛才失去了意識,沒機會享受到.

……唰,期待已久的時刻不到一秒就結束了.

「話說你為什麼要攻擊我?」

「因為你找我碴,還用不停用言語刺探我,讓人很不爽.」

你是小孩子嗎?男子欠缺倫理觀念的部分讓人覺得很孩子氣,我不禁啞口無言.

「電梯往櫃台那樓以上上升的時候沒什麼人搭乘,但下降時隨時都有人會進來.你說,接下來該怎麼辦?」

「有人進來我就馬上大叫『殺人凶手』.」

「你的正義是要守護什麼才能維護尊嚴,真讓人搞不懂哪.」

「況且,討論『該怎麼辦』之類的處理問題還太早呢.」

「嗯?」

鋁合金手提箱離開我的眉間,我兩眼使力,拼命忍耐不斷由側腹部與胃里湧起的東西,盡我所能表現出不可一世的天都.

「想誇稱勝過我,就讓我說出『我最愛巨乳』吧.」

「那我就挑戰看看.」

虛張聲勢被從容不迫輕松帶過,右手被孤住,食指被他的手掌包著.

「折啰.」宣言之後立刻二話不說地「唔喔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啊啊啊7咦qtd7w3rgl3嗚rl3嗚3嗚!」後半除了慘叫以外,鼻水都快流下來了.骨頭啪一聲斷了.

食指彎成手背與指甲快連通的橋狀.外側紅通通,內側變成紫黑色,真的成了一座彩虹橋.哇呀~!呀啊啊啊啊!

「就算沒有時間,好歹該給人下定決心的時間或四十秒做准備嘛(注:出自動畫電影《天空之城》中,穆斯卡上校的台詞),這很重要耶.」

「我問你,你覺得巨乳,不善言語又害羞的青梅竹馬如何?」

「變成星星吧!」

匡!星星在我頭上飛舞了.鋁合金手提箱敲在我側頭部,眼前火花與星光飛舞.還有鯛魚與比目魚跳舞.還以為脖子快扭斷了呢.

但痛覺突破極限後又繞一圈回來,這次沒暈過去了.

「所謂的十八禁是?」

「未滿十二歲禁止演出.」

「來去參加成人式吧!」

「為什麼不能十二歲成人呢~?這麼一來就能合法在一起了~」

「輕型機車駕照是?」

「十二歲開始可以考.」

「閉嘴,你這個十二歲星人.」

「我的正義絕不扭曲,性癖好也一樣!」

雖然指頭一瞬就扭曲了,還害我對鈣質的信賴感一口氣下降了咧.

但我也該改改老是覺得鈣質=骨頭的觀念了.

「你這家伙……」男子彷佛敗給了朋友不可退讓的信條般搔搔臉頰,苦笑著贊賞我.

「『我認輸了』第三號.你雖然在戰斗中輸給我,卻贏得了勝負.」

「活該.」臉很腫,難以發聲.

「這間旅館都住著些有趣的房客.剛才還見到一對公然炫耀著用紅線連結手指的最新時尚的情侶呢.」

「喔……」如果是說那對情侶,我也認識.

「姑且不論他們,我有個問題想問你這個自己與別人都公認的蘿莉控.」

「歡迎來了解連猴子也會萌的蘿莉控入門.」

「要不要再折斷你另一根指頭,好把頭腦的開關關上呢?對于蘿莉控而言,臉蛋幼齒身材嬌小,但實際年齡卻跟大人相同的情形如何?算可接受范圍內?」

「不,完全不行.因為即使用『十』這個數字除以『而』得到『五』這個答案,在算式中依然留下了『十』.我追求的是純粹的『五』,而不是稀釋過的濃縮液啊.」

「原來如此.你真的是很徹底啊.」不知為何,又用手提箱來回甩我巴掌.另一邊的臉頰肉被削切,都快變肋骨排了.這個家伙,揍我揍得變習慣了嗎?

我的體力量表已經完全轉紅,趴倒在電梯.當當當,腦內響起了宣告敗北的鍾聲.我完全失敗了.沒帶Touki來果然是正確選擇.

當我順其自然地躺著,意識逐漸變得朦朧時,由地板傳來電梯抗拒下降而急速停止的震動.我察覺茫然期待的機會到來,原本擴散的意識瞬間凝聚,上半身彈起.藉由無意義對話爭取時間的行為得到成果,真是太好了.從男子手中搶回鋁合金手提箱,「唔!」轉了幾圈,由打開的門滾出電梯外.勉強用斷掉的手指勾住中途脫落的帽子,差點暈了過去,但還是成功回收.男人並沒有特別抵抗,而像在享受著我的動作般望著我.

與我錯身而過的……正確說來,是踏著我的肩膀,一名女性進入電梯內.而且還是踏著被男人痛揍一頓的右肩.准確得不得了,不禁懷疑起她是不是故意的.我不由得張嘴呻吟.

不僅如此,這名女性還穿著裙子,害得躺在地板上的我強迫看見老女人的內褲,心情變得糟透了.看見這種不純物,就像被迫觀察放大好幾倍的昆蟲尸體一樣惡心.重點是她仍踩著我呢.幸虧我的肩膀只是個「暫停一次」的格子,女子並沒有繼續踩踏,很快地又往前進了.

我連續翻滾,確保充分距離後,趴在地毯上把帽子戴上,警告那名女性.

「快逃!那家伙是神〇病!」

我不知道他主要進行什麼犯罪,故選擇了沒有說謊,且最能表示危險的適當形容詞.可惜的是,這個詞在電視播放禁止用語當中名列前茅,被世人視為「不適當的形容」.

站在電梯前的有蘿莉控之友貌似大學生的男子與老女人清潔人員,以及想要把我心靈之友騙到常識區的貌似學生的老女人.他們以驚訝萬分的表情看著我,但我沒有時間在意了.

藍衣男子覺得很有趣,不特別否定我的話,捧著肚子大笑.而在我眼中只映出背影的女性也不回頭,她站著不動,完全沒表現出任何打算離開電梯的行動.

「聽我說!這是真的!你說不定會被他殺了!」

這時女性才總算轉身,對我笑著點頭,客套地說:「感謝您的忠告.」咦?她不是跟那個貌似大學生的男子在櫃台前混在一起的女性嗎?但與她的話相反,腳步一動也不動,所以我也放棄繼續勸告.倒是還不至于想說「想死就去死算了」.

就當電梯門口要關上時,為了對男子報一箭之仇,我鼓動唇舌,以彈簧機關般快速彈跳編織出一段話語.

「這個男人兼具戀童癖與戀尸癬,並且是以信天翁成績通過被通稱為『回收工廠』的超特級變態課程的強者!務必要注意啊!」

「喂喂……!」

不等男人回嘴,門完全關上了.上面沒有卡片,應該無法自由操作門的開闔吧.但是最後好像有看到男人取出類似卡片鑰匙的東西.

「……痛死了.」

這個傷也與委托有點關聯,所以這回沒辦法不由分說地開口罵人,真令人不耐啊.

周圍的視線很紮人,但是我沒有力氣站起來.剛才在電梯與地毯上滾動的事情隱約地造成我全身疼痛.

「偵探業也不輕松呢……」或許只是單純我的要領不佳吧.

背後莫名地騷鬧,勉強扭過頭去,見到一對男女在爭吵.這麼寫也沒錯,男人是個大叔,女人由我看來算是個阿姨.阿姨身邊的貌似大學生的男子也被卷入紛爭之中,眼神顯得空虛渙散,一臉困擾的樣子.像是要避開爭吵似地,阿姨二號急忙推著推車朝走廊離去.

只要剛才的藍衣男子不打破電梯鐵板,粉碎天花板回到這個樓層,這個現場發生什麼事都跟我無關,背後管他是情侶吵架還是父女吵架,我決定都不插手.于是我又把頭轉回向前.

無論如何,我總算是成功回收橘川英次的手機了.

在還回去之前,得先確認一下手機里是否留有外遇的線索.

有如在自己房間的悠閑姿勢,我躺在地板上准備好按下手機按鈕.

雖然這個動作沒什麼大不了,但對我現在的右手而言,卻是「啊嘎~喔!」呢.

食指在扯其他手指的後腿.

既然還能動,就表示還沒斷掉!……看,真的動了吧?雖然發出霹哩啪啦的聲音;雖然咬著魚骨酥般的觸感從手指傳到臼齒,我還是憑藉毅力忽略它.

靠著干勁與冷汗與拇指,按下手機按鈕,打開電話簿.

電話簿中只有兩個名字.

只登錄了應該是編輯的電話號碼.

「……記得委托人也說他是因為缺乏社交性所以才干小說家這行嘛.」

但還是要確認一下了照相機的資料夾.說不定有跟女性的合照呢.

打開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白貓的照片.換下一張,又是貓照片……結果整個資料夾滿滿都是……全部都是貓的照片.睡覺的照片,吃飯的照片,恐怕是將橘川英次的手當枕頭,躺在床上的照片……你想出版的原來不是小說,而是貓的寫真集嗎?自費出版吧,這種東西.

將手機隨手丟到附近,臉埋在地毯上,纖維刺痛傷口.

渾身無力,暫時爬不起來.

我學小說書名般響喃地說:「貓在哪里?」(注:出自米澤穗信的小說《狗在哪里》)老實說,既然有那個功夫吃咖哩玩樂高積木,身為飼主怎麼不自己去找?只不過如果人人都這麼做,我就要歇業了.

「……嗯?」

感覺到頭附近有股小小的壓迫感.或許剛才有人關心我,說著「你沒事吧?」之類的話問候我的身體狀況吧?受人親切相待時,應該取消年齡限制,不論對方是誰都該懷抱著感恩心情道謝才是人之常情啊.我趴著期待對方進一步的行動.

與凶惡犯罪者戰斗,導致兩敗俱傷(比例姑且不論)的偵探能受到女孩子(雖然大半都是遠老于這個年齡的人們)照顧,這是我看小說時一直很憧憬的場面.

只不過我老是被卷入與偵探業無關的暴力事件而受傷,本業無法達成這個理想……咦?怎麼還沒有動靜?對方依然一語不發.

但是那股壓迫感依然存在.是與我的帽子不同的壓迫感.

沒辦法,只好我自己先抬頭,與坐在眼前的白貓四目相交.

「………………………………………」

尾巴的確很長.顏色純白,有如光之道路.

貓眼神凶惡地看著躺在地上的我.它拱著背,似乎一臉臭屁地對我說:「喵的你是誰呀~比我視線還低的話就不該叫我『貓』而是『貓先生』吧~」

「結果是徹底講究實用性的關心嗎……」現實太無情了.

但我還是很高興.能省去搜索的時間也好,頂多只是缺乏點浪漫風情罷了.

大概是有人使用手機才現身的吧.

它的嘴里叼著卡片鑰匙,是誰的房間的啊?

總之我趕緊用力將它抱住,以免讓它逃掉.我抓著貓後頸,順手奪走卡片鑰匙.

貓雖受到我的粗暴對待,意外地卻不抵抗,在我懷里乖巧地舔毛.

好吧,這樣就算是收工了……嗎?

「……啊~對了,還要問委托人一點事,嗯.」

應該先問問看它是不是也算外遇對象才對.

種島檜垣(大學生) 下午4點10分

當超人力霸王胸前的計時器響起時,他的心里會有多麼焦急呢?

重點是當三分鍾結束後,是否能立刻再次變身呢?詳情我並不知道,但是如果不攝取八小時睡眠就不能變身,恐怕會被「慘了,死定了!」的焦躁感所侵擾吧.而且由幾乎每一集都拉警報看來,我想他多半會得到胃潰瘍吧?

以上是我在失去了幼年時期為了學會怪獸名字讀法,在學平假名前先學會了片假名的純真心態後,以現實的觀點來妄自揣測英雄的內心.

現在我與學妹的心情,就跟被嗶嗶甽的計時器所襲擾的正義英雄如出一轍.

我們仍然躲在推車的黑暗之中.只有聲音像高舉光明般引發騷動.

從學妹的包包里開始流泄出手機鈴聲,不知哪個混蛋很白目地在這種時刻打電話來.他恐怕作夢也沒想到竟會在我們這里引起如此大的反應吧.

原本對我們的重量不疑有他地推著推車的清潔人員,此時也疑惑地把推車停下.學妹原本如空地般平整的右手手掌又再度聚集凝固起來,化作即席的武器.我現在已經完全相信她自稱武斗派的宣言.手機仍然在響,但學妹不可能接聽.

感覺到手離開推車的震動,接著有人繞到推車旁.其實被清潔人員發現我們並沒有什麼大不了.雖說要看她能忍受淘氣到什麼程度,但我想對方頂多只會對我們的惡作劇感到很受不了而已吧——只要血氣方剛的學妹沒揮拳的話.

我在這狹小的空間奮力推開周遭的阻礙,伸手蓋住她的拳頭.學妹蘊含殺氣的眼神狠狠地瞪我一眼,立刻又把臉移開,再度咂嘴一聲.

保護我們的布被掀開,接著是黑暗褪去,仿佛堆滿即將變紅的褐色樹葉般的斷斷績績光芒與地毯照亮了我們與垃圾袋,射入推車之中.

彎腰探視的清潔人員被我們嚇軟腿,「啊呀……」慘叫聲被紊亂的呼吸所打斷,眼球誇張地晃動,屁股重重地跌在地毯上,但她似乎沒那個心情在意疼痛.倒不是不能理解,平常只收納了垃圾袋的空間竟然多塞了兩個人,這種行為真是過度逾越常識啦.我邊「對不起!對不起!」地向她道歉,總之先爬出推車外.就跟小學校慶時,在用瓦楞紙箱制作成的迷宮中,經過必須爬行才能穿過的隧道後,總算來到出口的心情.在爬出前,我與美麗的清潔人員姊姊眼神交會,「真的很抱歉」連學妹的份也一起低頭.我邊低頭邊想,這個美麗大姊是哪兒來那麼大的力氣啊?但與她的印象實在湊不起來,使得我原本想發問的疑惑又留在喉嚨里.

緊接著我背後,失去揮拳機會而感到很不滿的學妹也從推車出來了.她粗暴地搜尋自已的包包,取出仍在發光的手機,「誰啊?這個號碼……」表情訝異.似乎是沒登錄過的號碼.學妹雖感到疑惑,仍然按下按鈕接聽.

「你們在這種地方干什麼?」

清潔人員大姊摸摸屁股,站了起來,邊重新把布蓋在推車上,邊質疑起我們的身分.她的語氣快速而尖銳,令我不禁退縮.「呃……啊~我們在玩捉…捉迷藏.」

若要完整說明事情經過,恐怕會大幅度剝奪大姊的工作時間,所以我只挑重點講.如果是大學的考試,則是相反地必須寫得又臭又長.而只要填滿解答欄,大多都能得到六十分.我切身感覺到「隨機應變」這句話有多麼重要.

「捉迷藏~?」上揚的語氣彷佛會在後面加上個將軍(注:影射古裝連續劇《暴坊將軍》.「暴坊」與「捉迷藏」發音相近)令她益發感到疑惑了.正當我考慮是否要聲音低沉地反駁「就算老大不小,偶爾也會想玩捉迷藏」時……

「啊啊?臭老頭!你怎麼會用這個號碼!」學妹在走廊對著手機怒吼.看來來電者是她的父親.也許是想采取比追逐更有效率的方法吧.

只不過,總覺得狀況似乎開始混亂起來了.清潔人員大姊對我生氣,而學妹則對電話對象生氣.「誰同意你打給我啦!而且你又是怎麼知道我的號碼?從誰那里問來的?親人之中竟然出現跟蹤狂,我好傷心!」

拳頭還揮舞個不停.噢,大姊發出的「這兩人在干嘛?」困惑視線刺得我好痛.

仿佛要帶來更進一步的混亂場面般,我發現早就站在電梯前的另一位大姊正在回頭看我,臉上掛著得意的微笑.本想先不管她,卻也沒辦法.

「啊!」下意識地發出驚訝的聲音,接著又趕緊縮起舌頭,煩惱接下來該說什麼好.

「大姊是……呃,偵探……」不知道她的名字,愈說愈小聲.

清潔人員大姊則是「咦?」眯起眼睛,對于「偵探」這個不合時宜的單字露出費解的神情,另一個大姊則是輕松地說:「說『好久不見』……似乎還太早呢.」

由于對方有偷走卡片鑰匙的嫌疑,所以我懷著警戒面對,但她卻過分友好地靠近我.

「我剛好在找你們,卻到處都找不到,害我有點焦急呢.」

「呃,你才是……」何時移動到電梯這里了.

「他們在推車里.」

清潔人員大姊插嘴.似乎對于工作用具被拿來游戲感到不滿.

「什麼?捉迷藏嗎?」她半開玩笑地嘲笑我們的行動後,「這個給你.」遞給我一張群青色的卡片鑰匙.我在心髒的快速跳動中確認號碼,這與我的房間號碼一致.我抬頭望著天花板的燈光,仿佛聽見「恭喜當選」的祝福.我讓混亂的輪盤在眼里轉個不停,順勢收下卡片.

「這個……」沒有勇氣繼續接著說「你偷走的東西為什麼又特地還回來呢?」.即使在我眼前出現藍色的鹿一般的生物,封我說「給你勇氣!」我大概也會說「性命比較重要!」而拒絕吧(注:出自動畫《寶馬神童》,主角會藉著藍色雷獸布羚古賜予的勇氣來解決問題).

「我在電梯前撿到,想說或許是你的.」

「電…梯前…嗎?」「對.」大姊姊依然帶著美麗笑容,再度點點頭.這樣啊~原來只是不小心掉了嗎?……回歸純真——聽起來像歌詞一樣.我的心情仿佛像是被某只愛上玩具貓的二足步行機器人,拍拍肩膀說「懷疑別人不好喔」一樣.

「謝謝你.」最後我還是對她行禮道謝,只要事情能完美收場,那就夠了.

「不不,別客氣.」

大姊開心地歌唱,朝著向電梯方向晃來晃去.「每當碰見別人,我就會笑」……啊,這是剛才在廣播里聽見的歌嘛.是某個叫做二條什麼的歌手唱的.

「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學妹還在我背後有如某種咒語或加油歌似地對手機吼叫.清潔人員大姊則咒罵似地低聲嘟囔:「什麼跟什麼嘛……」,接著又開始推起推車.我說:「抱歉給你添麻煩了.」她很平淡地回答:「不會.」

就這樣,當宰氣中的混亂濃度開始變得稀薄的時候,偷襲平凡日常的刺客突然由電梯中繃了出來……訂正,是滾了出來.

電梯門一打開,偵探大姊在准備進入的瞬間好像踩到了什麼.大姊看看腳下,地上躺著一個人.由于他的特征掉了,我一瞬間沒認出是誰.但很快地看見男人抓著的東西時我就理解了.原來是那個戴綠帽子的人.

我又看向電梯,那個身穿藍色西裝的服務生正低頭看著綠帽子,樂不可支地笑著.

大姊踩完,一放開腳,帽子男立刻滾滾滾地來到地毯上.

「快逃!那家伙是神〇病!」

帽子男對電梯里大叫.「你才是吧?」旁觀的我又擅自在內心替人評論.而且他連右手手指都不務正業呢.原本在電話中的學妹看到他也啞口無言地發愣起來.

「聽我說!這是真的!你說不定會被他殺了!」

看來似乎是在對電梯里的偵探大姊忠告.

「感謝您的忠告.」大姊充滿成熟風范的對應,令大呼小叫的綠帽子無言.綠帽子似乎放棄了,不甘心地閉上嘴.但等門開始關上的瞬間,又再次大聲高呼:

「這個男人兼具戀童癖與戀尸癖,並且是以信天翁成績通過被通稱為『回收工廠』的超特級變態課程的強者!務必要注意啊!」

他是在臭罵對方一頓嗎?但話語中摻雜了好幾個超乎我的理解的專有名詞,令我難以判斷是否如此.由服務生臉色大變地想要反駁看來,想必內容非常糟糕吧.

在他開口反駁之前,電梯門關上了.帽子男趴倒在地,連身為旁人的我也看得出他的肩膀與頭有如精力完全消磨殆盡般向重力臣服.且皮膚還微妙地發紅,大白天就喝酒嗎?本想慰問他發生什麼事,但這種從容立刻蒸發掉了.究竟得把我的兩年大學生活熬煮多久,才能產生這段濃密度超高的時刻啊?

覺得人生在各種意義下都迎向了最高潮.

學妹的父親耳朵貼著粉紅色電話,悄悄由轉角露瞼.

由于學妹背對那個方向,所以先看見的是我.伯父的眼睛睜得又大又圓,我的視野則成了蒙朧月夜.兩人嘴上訝異地同步發出「啊哇哇哇……」的慌張聲音.

原本我在心中模糊憧憬的——向女朋友求婚,迎向女朋友說「我想為你介紹家人」的發展.我帶著嚴肅態度拜訪女朋友家里,與她的父母相見——如此這般與未來的岳父大人的邂逅過程,現在完全被贗品所取代了.原來兩人一起在旅館走廊差點口吐白沫才是成熟大人的往來方式.嘴里吐的不是把酒言歡的啤酒泡沫,這點真令人難過.

學妹看到我態度變成了甲殼類,立刻回頭,發現另一只螃蟹.

「啊~!臭老頭,你什麼時候繞到我背後了!你是忍者嗎!」

「你才是啊!你剛才消失到哪里去了?該不會從窗邊移動了吧?那很危險,會死喔!你這個笨蛋!」

兩人手都沒離開手機,朝著通話孔大叫.

呃,兩位,這樣手機就沒有意義啦.就算不透過機器也已經是立體聲了啦.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4點5分

就在我身為天狗的資質為零的塌鼻子被更進一步壓扁當中……

前凸後翹(這詞還有人用嗎?)的美女露出纖長玉腿,由房間中現身了.美女兼具溪谷與火山口(阿蘇山)的體態,強烈主張自我存在.相較之下,剛才一起行動的女子只適合在上面攤開野餐墊……啊,這種話還是不要隨便講比較好.

「抱歉.」美女口中說出一聽就知道就不具備相符情感的道歉.本來想對她開門撞人的事罵兩句,但基于社會經驗,我知道這麼做只會引來這些不知反省家伙的反感,所以保持沉默.

美女或許在趕時間,對我正眼不瞧地走到走廊上.我發現她掉落在門下的卡片鑰匙,撿起來對她說:

「好痛,等…等一下.」

搗著發疼的鼻子,我叫住女子.

「什麼事?」美女一副像是要控告我性騷擾的態度,不耐煩地回頭.

「小姐,你掉了這個.」

看著卡片,美女睜大眼睛,露出淺笑,態度也隨之軟化.

「謝謝.」

美女收下後又立刻轉頭向前.我心中偷偷為了將會讓她回頭第二次的事情致歉,同時也感到遺憾.「原來不在這里……」這名美女離開這間房,就表示女兒不在這里吧.此外……還有一件事情得問.

「呃,說是當作回禮也不太對……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哇,又恢複尖銳的態度了.

「能借我打一下電話嗎?」

我想打電話給夏實,但身上忘了帶手機.

「電話?」「我馬上還你.」女子一瞥緊握手中的電話,「就送你吧.」丟了過來.成功用臉部阻擋了這個冷不防的射門(注:出自漫畫《足球小將翼》).雖說用上臉部的瞬間就代表失敗了.忍耐鼻子的雙重疼痛,把和自己絕對不相配的粉紅色手機握在手中.

「最好快點去幫忙房間里的家伙喔.」

「嘎?慢著,給我是什麼意思?」不再理睬我,美女競走似地離開了.

確認電話的狀態,收訊良好,能夠立刻使用.另外她剛才說什麼?房間里?幫助?我看了一眼被我的腳卡住,尚未完全關上的「1784」號房內部,發現有人躺在地上,臉上戴著眼罩,雙手被綁起來,另一個則是正在大快朵頤腳掌的……這是哪門子的性愛玩法?

不可能不可能,我搖搖頭,讓一瞬間想到色情游戲的頭腦機能正常化.用門把作為支點,我爬了起來,用室內的鑰匙便門固定住不會關上.雖然很在意那個美女,但她已經消失于走廊上,所以我朝室內打聲招呼「打擾了」後進入.應該不會有人埋伏在房間里,一進去就遭到突襲吧?活用中午被踹扁的教訓,我不敢稍加松懈.

幸好房里沒有人准備襲擊,我順利地走到盡情享受腳掌,以淚水沾濕眼罩的中年婦女面前.她嘴里含著的腳掌歸另一名中年男子所有,多半是她的丈夫吧.男子仿佛快失禁般,臉頰因恐懼而抽搐,不斷與塞住嘴巴的布團搏斗.像是在沼澤被鱷魚或巨大魚襲擊的當地人.

道德感驅策我立即救助他們,但剛要動起的身體霎時停下……這算是某種刑事案件吧?比如說強盜或恐嚇.總之,這是種足以令這對中年夫婦報警的傷害事件.夫婦被我救助後,毫無疑問地就會把手伸向電話,警員也會馬上趕到現場.這麼一來,並非完全沒有隱情的我也會感到很困擾.「唔唔唔唔……」但是又不能放著不管.明天旅館的清潔人員應該會發現他們,但一想到在那之前這對夫婦得維持這種耍馬戲般的怪模樣,也太令人于心不忍.

總之先讓腳掌離開嘴巴再說,這應該是最痛苦的部分.我抓著中年老婆的頭頂和下顎,試圖把腳拔出.但是在我碰觸的瞬間,中年老婆馬上「唔哞呼唔唔唔呼呼!」開始大肆掙紮.似乎誤會是剛才那女人碰他.配上碩大體格,讓人聯想到動物園的河馬叫聲.「慢著,冷靜一點.我是別人,現在要救你.」試著證明自己並非可疑人物後,中年婦女的動作瞬間停止,改因歡喜而顫抖.「唔哞哞哞哞!」吵死了.中年的老公也「唔喔唄嘎嘎嘎」,仿佛以前的紅白機游戲的接關密碼一般嗚咽.呃,看他們這麼欣喜真讓人有點愧疚,但我並不會讓他們完全恢複自由.

抓著中年老婆觸感意外地舒服的下巴肉,「唷咿~嘿~咻~!」用力拉扯臉部.隨著大量囤積的唾液飛散,中年老婆的下巴總算能自由咬合了.「咿咿咿咿咿」放著啜泣的中年妻子不管,接著將丈夫口中的布團取下.由于沾滿了唾液,實在有點不太想碰,但問題堆積如山的我沒有時間猶豫了.

抓起中年夫妻的丈夫的耳朵,半單方面地對他說:

「對不起,我不能解開你們的眼罩與手上的繩子.」

「咦,啊?為什麼?慢著,你又是誰啊?我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被這麼對待!」

「你問我也……」我自己才想問呢.「總之,多半是元凶的那個女人離開房間了,之後你們願該平安了.」

但是幫忙那個對別人做出如此過分行為的女人撿卡片鑰匙的我,該不會在不知不覺中來往于危橋只是了吧?雖然說,再怎樣也不會比起那個窗外更危險.但是那個房間里……也有個想自殺的女子啊~

「開什麼玩笑!救救我們…快點…去聯絡…警察……」

「不要.你們接下來還有很多時間,請慢慢接受現況吧.不幸從來不會事先宣戰.」

「拜拜.」短促道別後,我離開房間.羨慕地望了一眼插在入口處的卡片鑰匙,但不該擅自拿來用.愈累積罪行,日常生活就愈遙遠.

來到走廊,看到機身上有著被指甲刮過痕跡的手機.我思索,真的要用這種東西嗎?把那女人對中年夫婦所做的行為放到腦中的天秤衡量,令我猶豫起來.

不將手指伸往通話鈕,但又不知該做什麼好,無聊地操作起電話.雖然經過當事人同意,但這還是第一次偷看別人的手機內容.打開通話履曆,發現那女人豈只每分鍾,根本就幾乎是每秒鍾打電話給同一個人.輕易地就讓我愣住了.對象名稱寫著「老公」,看來那女人的腦子相當具付攻擊性吧.

「……唔哇.」電話簿中除了這個「老公」以外,沒有登錄任何號碼.這根本是詛咒電話嘛.剛才那女人該不會是于旅館殉情,迄今仍在房間里盤桓不去的幽靈吧?

雖然不覺得恐怖,但既然在我手中的這支手機是我的行動過程中獲得的結果,除了有效活用以外沒別的選擇了吧.我記得夏實的手機號碼,這是我在家里那台沒有紀錄功能的電話猶豫千百回的成果.

夏實從來沒告訴過我手機號碼.她上了高中後就開始使用手機,但那時是有如刺猬般的叛逆期,總是對我不理不睬;現在則有如冬眠前的熊般好戰,那女孩想繼續叛逆到什麼時候啊?啊,離題了.總之,被討厭的我透過妻子才得知夏實的手機號碼.

嗶…啵…啵……我用粗大的拇指在別人的按不習慣的手機上撥號,貼在耳朵上,等夏實接聽.她應該會接吧.雖然是沒見過的號碼,但那孩子的好奇心十分旺盛.

等候的期間,聽見關上門的房間里傳來震動.想起那對中年夫婦,與我跟妻子的形影重疊.

「不幸從來不會事先宣戰.」其實我自己也還沒接受事實吧……回顧過程發現,我幸福與否全掌握在家人手中.

與其說家人的什麼地方影響了我,倒不如說與家人相處的時間整體都是.

走廊遠處似乎傳來了輕佻的電子音樂.最近年輕人的手機不知為何老用歌曲當作鈴聲,實在令人費解.前陣子公司的年輕員工告訴我,用手機能看電視.我看八成是謊言.一定是要害我這只迷途羔羊,不,應該說已成了羊肉的老頭子成為公司的笑柄.但是當我對妻子說這件事時卻被她大笑.

在走廊上見到尚未完全成為回憶的妻子的幻覺當中,又過了一段時間,電話接通了.

「喂……」是伴隨著輕微懷疑的夏實聲音,但感覺有如奶油乳酪般滑順,在家人耳里感覺就是「哇……在演戲.」平時明明就是碳酸飲料.

「啊~是我.我啦.我就是我嘛.」

用曾經蔚為話題的詐欺方式開口,我一直都很想試試看,但平時上班打給客戶的電話里沒這個膽子.

「啊啊?臭老頭!你怎麼會用這個號碼!」

電話另一側的夏實立刻察覺我的身分,轉為冒出氣泡的刺激聲音.話說回來,聲音聽起來像是立體聲……她人還在附近嗎?

「不,這是公…公共手機啦.」沒意義啊~這樣手機沒意義啊~

「你白癡啊!你偷人家電話嗎?重點是竟然這種時刻打來,你是豬頭嗎臭老爸!你到底是有多白目啊!」

「我又不知道你那邊的狀況……這個電話是從一名女性手中拿到的.」

我一邊走在走廊上,一邊老實說明入手途徑.

「要說謊也扯像話點的嘛!你打電話給我干嘛啦!」

「呃,就是……我想跟你談談.」

「誰同意你打給我啦!而且你又是怎麼知道我的號碼?從誰那里問來的?親人之中竟然出現跟蹤狂,我好傷心!」

這種講話方式,充斥著夏實過去喜歡的動畫的影響(注:動畫《櫻桃小丸子》),不由得不合現場氣氛地莞爾一笑了.

同時,淚腺也不禁松弛.與過去距離愈遙遠,我的幸福就變得愈模糊.

「你笑屁啊臭老頭!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我要掛斷了!」

真的想掛,別宣言直接掛斷不是更好嗎?但是只要一說出口,夏實絕對會這麼做,所以我絕口不提.

「我沒笑,我只是差點哭了.」

「嘎啊?……咦?」

夏實的怒氣撲了個李,停頓下來.若想開口,現在就是最好機會.

「來談談吧.我想跟你聊一下,好久沒說話了.」

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很真誠……的時候,或許就不算真誠吧,總之我盡可能嚴肅地傳達我的目的.夏實完全失去了氣勢,似乎聽到她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有些事情得跟你說.」

「……已經與媽離婚,跟那女人再婚了之類?」

「跟她相遇只是種機緣,或說命運……不一定非她不可,任誰都行啊.」

「原來你這麼渴求年輕女人嗎?啊,我早點離家真是太好了~!」

「你別誤解.現在就跟你說!聽了你一定立刻就能認同我!」

「慢著,等等……暫停.」

「咦?」不只夏實,我也暫時中斷對話.

遠處有男人吼叫,是由電梯方向傳來.而且全都是對耳朵不好的單字.如「會被殺」或「神〇病」之類.我對這些話過分敏感地有反應,特別是「會被殺」這句.思緒錯綜複雜,代替肌肉反覆收縮,驅使我奔跑.跑到一半男人又吼叫起來.但此時他似乎昏厥了,聲音戛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電梯的動作聲與震動微弱地在無聲的走廊上回蕩.

來到走廊轉角,先慎重地探頭觀察,因為我尋找的對象或許就在那里.

為了以正當的態度面對.

與站在我正面的男人四目相交.

「……………………………………」我找的不是你啊.

是剛才站在夏實身邊的那個男人.看起來似乎與兒子年紀相同.身體瞬間向後仰,明顯表露出拒絕心態.男人……或者該說小鬼也瞠目結舌地發愣.夏實在他身邊背對著我,察覺小鬼的反應而Z頭.

「啊~!臭老頭,你什麼時候繞到我背後了!你是忍者嗎!」

「你才是啊!你剛才消失到哪里去了?該不會從窗邊移動了吧?那很危險,會死喔!你這個笨蛋!」

彼此邊對電話怒吼,邊出現在對方的視野中.這次夏實不打算逃跑,取而代之離開現場的是清潔人員與推車,地毯上則有帽子與男人與窗外見過的白貓圓滾滾地縮在那里.究竟這空間里,短短幾分鍾內有過何種交流,著實難以想像.夏實忿忿地掛斷手機,小跑步到我身邊.

「變態!」

「干嘛突然罵我!」

「世人對跟蹤女兒到旅館的老爸都這麼叫啦!」

「不對,反而相反!明明是我先來,你後來才到的!」大概是!

「還不快點放下電話!不然就聽不清楚我的聲音了吧!」

「你的聲音那麼吵,我還沒老邁到聽不清楚好不好,你這笨女兒!」

真是混蛋!雖然對自己身為父母卻擺出這種態度是否恰當感到疑問,但停止不了!

「呃,兩位都冷靜一下.別在走廊講這些,要談去房間談嘛.」

女兒的男友從旁介入仲裁.面對他與其說是不爽,更多的是困惑的情感.

度過黑暗學生時代的我缺乏當事人經驗,不知該以什麼態度面對他.能跟妻子相遇,我真的是太幸運了,由衷感謝創造出過程的事物.

為什麼能跟妻子相遇呢?那是由無數人類營造出的潮流所帶來的偶然.

所以我的感謝不是對神而是人類全體,感謝你們讓我與妻子相遇

「那麼就到我的房間好了……爸爸也一起.啊,不對」

「誰是你爸爸?」

試著用老爸的老套反應回應女見的男朋友.但是實際上說出口卻感覺很白癡.

特別是在旅館走廊這種狀況下,更顯得如此.小鬼一邊變得畏怯,一邊窺探夏實臉色.夏實一臉厭煩,用「怎樣都好啦」的表情同時瞪著我與小鬼.

「你這麼想說話就找地方啊,我都可以啦,臭老頭.」

「……嗯.」我臉色沉悶地回答,但是……

我跟女兒能冷靜對話的地方……咦~在旅館里嗎?

若說這里的話,就……只有那里了嘛.

山名美里(企圖自殺的人) 下午4點10分

回到房間,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拿起電話.

剛才在外頭看見對手機鈴聲有反應的貓,我似乎也受到了影響.

拿起房間裝設的電話聽筒貼在耳朵上,感覺耳朵很久沒被異物碰觸了.觸感無機而冰冷,過去體驗過的小鹿亂撞或緊張得想吐的心情,手指按下按鈕前的顫抖等,早已蕩然無存.連呼出的氣息都很干燥,索然無味.

把果汁罐放在桌子旁,手指撥打按鈕.嗶啵嗶啵嗚叫的聲音不遲疑,不停滯.很快地按完之後,右手無力垂下.仔細一看,從手腕到上臂之間,一點粗細變化也沒有.手臂上感覺不到肌肉的躍動感,可說是欠缺氣力的象征.

等候通話對象接聽.等待之中,視線朝向窗外這個房間內唯一美麗之處.太陽還沒西沉,照亮對面的大樓.幾許泛黃的光芒為眼睛深處帶來了頹廢感.我喜歡在這個時間帶到外面散步.只要抬頭看著光,就想搖搖晃晃,沒有目的地徘徊.也許夕陽也隱含了僵尸光線吧.

「……沒人接.」

我喃喃細語.一瞬想著,如果都不接就開始自言自語算了.

不可能有人接聽,因為這是男友的手機號碼,現在已成了空號.要是真的接通,就得懷疑這間旅館本身是幽靈吧.

「……啊.」想到一件事情.帶著手機自殺的話,該不會變成鬼電話吧?我不知道男友現在住哪里,但他慘遭殺害時身上應該帶著手譏.因為在推斷死亡時刻的前幾分鍾他還曾經傳送郵件給我.「我剛到車站.回家後會打電話給你.」內容像這樣.我將手機放在房間中央並正座著,有如苦等點心不斷搖尾巴的狗一般雀躍.等了十分鍾.毫無疑惑地等了一小時.等了兩小時,猜想他或許是睡著了.等了三小時,開始擔心他是否遭到意外了.

等了四個小時後,得知他的尸體被發現的消息.沒打電話的理由很簡單,他沒能回家,所以也無法打電話,如此罷了.我……那時哭了嗎?那一陣子不覺得有活過的印象.我一直盯著電話的液晶螢幕,沒電了就充電,不斷反覆.第一個禮拜家人盡量不打擾我.但當第二個禮拜也是如此時,家人不得不關心起我來.

可能是姊姊自殺的過去在雙親腦中蘇醒了.其實那時候我並沒有特別想死,因為我連尋死的力氣也失去了.

又開始上大學是在聽說殺死男友的犯人被抓到之後.逮捕犯人的是經常在當地電視台演出,穿著比起刑警更像犯人的橫條衣服的女人.她有一張溫和的笑臉,看起來比我還年輕.

犯人據說是在地的高中生.沒有更進一步資訊.只不過在中年婦女閑言閑語等級的傳聞中,那名高中生是十年前綁架事件的被害者.

在大學教學大樓里的電視看到這則報導時,我抬起癡呆的臉,一副「……那又如何?」的態度.被人栽種的豆芽菜再怎麼闡述世間真理,也改變不了「會被吃」的事實.

男友消失了的真實,也絕對不會從我的未來之中消失.

我好恨自己既膽小又沒有無精打采.沒有複仇心,也無法揮別過去,身體就像被捆綁在飛不起來的風箏上,永遠在地面拖拖拉拉地無法升空.明明我一點也不期望這種不加以抵抗地接受現況,趴在地上任憑時間浪費的人生啊.

「……啊~好想當繭居族喔!」

真想對就職中心的諮詢窗口說「我並不想工作」呢.跟姊姊一樣.

放下話筒,放回原本位置……取起.放回,取起.反覆不停.

睽違一年,重新與家人以外的其他人說話,所以又冒出來了.

名為「寂寞」的情感.一旦它想要露臉,平常就缺乏氣力的我便難以遏止.

想跟男友說話.

想把聲音傳達給其他人.

最糟糕的情形,姊姊也好.就算是那種人也沒關系.

有股沖動想要摳抓這張被說是與姊姊一模一樣的臉.這算是同類相厭嗎?跟那個別說有憂郁症,連「活著的才能」都致命地枯竭的姊姊相同……

嘴邊吐出令人惡心,如同螃蟹泡沫般的笑聲.既然如此那也不錯,若是連下場都跟姊姊相同的話……

一度放回的話筒又再次取起,貼在耳畔.

要是這個房間里沒有裝設電話就好了,這麼一來,我就不用如此丑陋地死抓不放.

這次打給不相識的某人吧.說不定會接通到與男友一起消逝的手機.想起和他一起看過的電影當中有過類似橋段.奇跡啊,發生吧.

被鎮上的殺人犯殘殺得不成原形的機率也是低于天文數字,這次怎麼不往好的方向發展,讓機率低于小數點的恩惠降臨在我身上呢?

17……按到一半,停下.我想打給這個樓層的某人嗎?……至少比完全亂按,得到「這個號碼是空號」的回答更好吧.

閉著眼睛隨便按了接下來的兩個號碼,等待對方接聽.電話與面對面說話的感覺不同,具有一種類似間隔般的感覺,我完全忘記這件事了.該說什麼才好呢?

只不過我記得跟男友通話中的沉默,不可思議地令人覺得舒服.

「喂喂,是櫃台嗎?現在才來道歉嗎?不過OK,我接受.」

電話接通了.是不帶一絲半毫友善的沙啞聲音.對方應該是個男人.

「啊,嗯,你好……」不知不覺點起頭來.

「你是誰啊?是惡作劇電話嗎?」

「不,只是有點……該怎麼說呢~」對方的聲音慢慢地一點一滴地滲透腦子.

啊~通話真好.如果換成男友的聲音,我一定會當場哭出來吧.

「所以說你想干啥?老實說,我現在不怎麼忙,但也沒有義務陪你說話.」

「您說得沒錯,但是……」希望他提供一點話題.

「拜托你講話快一點,精確一點,光聽就煩死了.」

他的語氣很不耐煩.很恐怖.與男友大不相同.本想結束通話,把話筒掛回去時,聽見貓叫聲從這個不悅的人背後傳來,又讓我改變心意.

回過神來,我發現這件事成了一個話題,驅使我的嘴巴繼續說下去.

「請問你喜歡貓嗎?」

「喜歡啊,不行嗎?」語氣沒變,但這次已不讓人覺得恐怖.

「不是,我只是剛好聽到貓叫聲——」

「因為它就在我身邊嘛.聽吧聽吧.」

隨著地那話像是在向我炫耀愛貓.喔~從這個很不爽的叫聲聽來,是那只「喵的你是誰啊~」的貓耶.它後來平安回家了嗎?

「旅肴的……啊,難道那只白貓……」

「那只就是我房間的貓.有造成你的麻煩嗎?」

「啊,原來是你的……」

記得卡片號碼是「1701」.

「所以說,你是跟貓住在『1701』號房嗎?跟我的房間距離……」

「嗄啊?」男人發出仿佛貓被踩到尾巴般的聲音.

「咦?」

「完全不對!原來你也是跟櫃台一伙的嗎!你是故意來嘲笑我的吧!」

「咦…咦?」說話速度太快了,只聽清楚一半.

「是7!不是1!聽懂了嗎?7!不是1!瑞批特阿夫特密(repeat after me)!」

「7…7.」

「Yes!哈啰,然後good-bye!」

看來他是個講話很快,個性也很急躁的人.電話迅速被掛斷了.

與男友的個性可說完全相反.但是,喜歡貓的部分是一樣的.想起他曾笑著說大學的朋友有人喜歡貓,也有人討厭動物,不知為何他跟雙方的交情都很好.

「1707……」這應該是剛才那個人的房間號碼吧……咦?跟那個女孩子指著我大叫的號碼一樣耶.也許是這個號碼留在腦子里,我受到影響所以無意識地按下了.不,倒不如說會想打電話就是因為這個叫喊的關系……嗯,包括女孩子的發言動機,完全搞不懂.

但是寂寞感被剛才電話里的憤怒消解了,這樣也好.為了滿足下一次的欲望,充足感先把自己的衣服穿得鼓鼓的.

睡意漸濃,打了個小呵欠.若因想睡而頭腦昏沉,說不定就能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想到這個點子,我又打了個呵欠.

想像自己變成一只久蒙塵埃的手機的心情,肩膀與頭皮被睡魔覆蓋,變得愈來愈重.搖搖晃晃地模仿夢游症患者走到窗戶邊.感覺不到自己在抗拒,似乎能成功了.

打開窗戶,平穩溫暖的風輕輕地撫摸鼻頭.胸中充滿了就像是剛上完很晚的課,從教室出來時的解放感.「肯特(can't)」中的「納特(not)」消失了.

我的心情就像是在窗外和平啼叫的小鳥一般.明明死亡就在眼前,卻莫名地心不在焉.只要急速落下,輕飄飄的意識八成就會獲得舒展,不過到時就太遲了.

好~走吧.抓住窗框,沒有猶豫.我把自己的身體往外拋出「喂~」「哇…等…等等~!」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擊碎了籠罩于眼球前的那層薄膜.

我拼命抓著窗框,慌張地回到房間……「啊啊啊啊」不行了,腳失去力氣,發抖個不停.究竟想妨礙我幾次才高興啊——

這個聲音寒酸的大叔.

「呃,如同所預告的,我來找你了.」

宣告回歸的聲音從門外發出.

代替麻醉的睡意被趕跑,頭腦彷佛被棄置于荒野.

「……唉.」連整理包含于歎息中的情感也嫌麻煩了.

我剛剛答應只要我還在這個房間里,只要我還活著,就會讓他進來嗎?

一想到那個大叔只有我能倚靠,就覺得很好笑.

拖著腳,傭懶地走向入口.小聲嘟囔「大笨蛋~」,把門打開,迎接礙事的大叔.大叔縮著肩膀,滿臉抱歉地低頭.接著……

「…………………………………………」

像是三色丸子或金魚糞般,他的背後沾附著那對情侶.

貌似大學生的男子也是很不好意思的表情,背後的女孩子則是很憤愾.雖然握著的力道各不相同,但三人手中都拿著手機.是在嘲弄手機除了男友以外,誰的號碼都沒登錄的我嗎?這群混蛋.不僅如此,大叔的手機竟然還是粉紅色的呢,想亮給誰看啊?大混蛋.

「呃,似乎……比起預約的人數增加了……還能進去嗎?」

大叔厚臉皮地靦腆笑著,徵詢我的意見.

真想大聲宣告「除了大叔以外都不許可~」啊.

櫻山惠子(主婦) 下午4點10分

背後響起比蟬鳴更吵的該死鈴聲,我回頭看公害來源.比我年輕三,四歲是唯一籌碼,外表像是女人模樣的阿拉伯狒狒停下推推車的手,張大嘴巴發愣.從推車里傳出了比蟬鳴更惡劣的噪旨.該不會是這只阿拉伯狒狒走私蟬吧?阿拉伯狒狒彎下腰,掀起推車上的布,結果由車子里出貨的竟然是牛與豬.剛才那兩只牛豬搭檔符合動物怕火本性,依偎在黑暗中養得肥嫩.

看到這件事,也讓我嚇著了.運送沒被加工成食用肉的牛豬有什麼價值?阿拉伯狒狒也嚇得跌坐在地毯上,或許是在驚歎他們為何活著吧?

而且那群屎豬們還是這個時機現身!恐怕腦容量不到一克的牛竟懷疑起我,正確地得到了送豬珍珠(注:日語俚語「送豬珍珠」,意即「暴殄天物」)的解答.至于豬本身則陶醉于自己預定被煮成東坡肉的鍋子味道,沒有半點懷疑.成為幸福的豬肉對人類的幸福有所貢獻就好啰,沒有必要模仿蟬,早點被人處理掉吧.

豬與牛慢慢逃出推車,發出下流叫聲懇求阿拉伯狒狒「別殺我~別吃我~」.發情豬對手上的人類的工具——手機響個不停感到不知所措.哎呀哎呀,真可憐呢.如果你這只豬夠漂亮且美妙我就會幫忙你了.可惜老公討厭肮髒的東西,所以我當然也不能碰你,真是抱歉唷.

不,基本上它不是豬就好了,要是身為人類就好了.真遺憾呢,但我才剛有點同情它,它就發出「啊啊?臭老頭!你怎麼會用這個號碼!」之類,絲毫感覺不到知性的叫聲.所以我心情轉變了.我看它呀,就一輩子當豬算了.如果是人類,我不小心殺了它會變成犯罪者;是豬的話,頂多吃掉,不會有人生氣.所以趕緊被殺吧,這只比不上西班牙黑豬的低級品.

「啊!」

愛上豬的牛用它愚鈍的神經發現了我,原本針對阿拉伯狒狒的警戒轉移到我身上.我又沒拿著切肉菜刀,干嘛要對無害的我有敵意呢?這頭牛的腦子該不會是被塵螨吃掉了吧?還是出身于地下防護洞?

「大姊是……呃,偵探……」

「咦?」阿拉伯狒狒瞠目結舌地望著我.這只畜生似乎還不是很懂人話,但是沒有必要對于自己的無知感到恥辱唷,反正你一輩子也逃脫不了實驗動物的立場.

「說『好久不見』……似乎還太早呢.」

原本我期待的是下次在餐桌上相會,為什麼你們還活著呢?

我帶著好感接近它,因為我喜歡牛肉嘛.但牛又不需要臉.

「我剛好在找你們,卻到處都找不到,害我有點焦急呢.」這頭屎牛,怎麼不被人放牧摔下山崖算了.早點被外星人挖掉內髒吧.

「呃,你才是……」

「他們在推車里.」

背後的阿拉伯狒狒插嘴.哇,這里的動物樂園每只動物都會說話呢,真是太了不起了!怎麼不全部變成堆肥啊?對地球溫柔一點嘛,畜生們.

「什麼?捉迷藏嗎?」由于畜生們還有個去呼叫負責飼養的猴子的手段,我判斷最好別在現在引起騷動.「這個給你.」人生中第一次給牛珍珠了.反正給豬的話,結果自是不言而喻.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期望我充滿苦澀與智慧的決定能促使牛有所進化啰.

「這個……」牛用一臉癡呆,什麼也無法理解的表情看著我.牛的眼珠子又沒人吃,為什麼不直接挖掉算了呢?

「我在電梯前撿到,想說或許是你的.」

「電…梯前…嗎?」「對.」哎呀,這只牛還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呢.原以為只有人類會說謊,看來是錯誤的認知.老公經常說要學會懷疑常識,我可沒疏忽喔.懂得懷疑就表示知道謊言,這只牛是在哪里獲得這種知識呢?

既然這只牛已經染上懷疑我的愚蠢行為與思想,不趁現在交還卡片,它的牛棚會被破壞,它也會被處理掉.雖然這對我來說再好不過,但萬一連我也染上狂牛症就糟了,只好裝成我撿到鑰匙歸還啰.噢,我好注重養生呢.因為我時時對老公懷著奉獻的心,夫婦感情才會圓滿.

「謝謝你.」就算心存懷疑,為了豬,牛也只能點頭.

「不不,別客氣.」盡情交配吧,反正都從我手中搶過珍珠了嘛.

快快結束對話,轉身朝向電梯,即興哼唱起剛才廣播播放的食蟻獸用女人聲音演唱的歌曲.這首歌調整得連人類也能唱,害我不小心抱著尊敬念頭來感謝食蟻獸的體貼呢.但是連這種體貼也辦不到的牛只會哞哞叫,豬則是更吵地駒駒叫,真是煩死人了.讓人覺得交給牛的卡片鑰匙好可憐,它應該也想選擇使用者吧.即使是文明利器,也要適才適所才能發揮性能啊,但我背後的動物們一定不能理解吧.

手扶著電梯旁的牆壁,暫時思考一下.下一張卡片鑰匙該從哪里弄到手呢?早知道就將剛才駱駝與河馬房間的卡片鑰匙拿走了.但是現在折返又會碰上羊肉,我討厭羊肉所以辦不到.原本預定在羊肉不服老地呼叫狗與猴子前離開這里.唉,真想跟養了這頭沒教養的牛飼主請求損害賠償,順便為了老公料理牛肉呢.

算了,反正卡片鑰匙就等山魈或是長頸鹿之類的動物進來的時候,使其回歸應在位置——我手中就好.

電梯來了,門打開的瞬間好像踩到了什麼.這是什麼啊?大概是鴨嘴獸吧.由手指跟爪子一樣彎曲這點看來應該沒錯.我把腳移開,鴨嘴獸得到人類理睬,高興地滾動起來.怎麼不干脆被電梯門夾著一起上樓算了?

電梯里面站著水綿.剛剛好,水綿似乎持有動物園的鑰匙,就由我來回收吧.水綿對于卡片鑰匙的幸福未來感到放心而微笑了.只要是善解人意的動物,我都會抱持著敬意.就允許它一起搭電梯吧.

「快逃!那家伙是神〇病!」

吵死了.基本上早點絕種較好吧,鴨嘴獸.

「聽我說!這是真的!你說不定會被他殺了!」

為什麼動物都無法感知我覺得很吵的心情呢?老公就對我的心情了如指掌.不,老公一次也沒有吵過,因為我們兩人只要說起話來,臉上總是會掛著微笑.對吧,老公~?老公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成了幸福本身,所以老公也一定很幸福.看,多麼好理解啊.

「感謝您的忠告.」

用鴨嘴獸也能滿足的答案回應,我很了不起吧?噯,老公,你現在人在哪里?

原本聽到我的模范回答而閉上嘴的鴨嘴獸,在電梯將要關上的瞬間又叫了起來.這里沒被馴養的動物好多,真是討厭死了,到處都有騷味.

「這個男人兼具戀童癖與戀尸癖,並且是以信天翁成績通過被通稱為『回收工廠』的超特級變態課程的強者!務必要注意啊!」

鴨嘴獸終于放棄了知性嗎?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才不是我的知識不足喔,因為鴨嘴獸這種生物本來就不具備說話能力嘛.既然我判斷如此,鴨嘴獸就不可能會說話,所以剛才聽到的不是話語而是啼叫.老公怎樣?我對此一現象的說明很有條理吧?

水綿與鴨嘴獸產生共鳴「喂喂!」地叫了.看起來像在對著我叫,令人很不悅.順便一提,水綿本身就讓人不愉快.別讓腥臭的味道留在電梯里,趕快泡在水里移動到別棟大樓吧.

等電梯完全關上後,「唉唉.」水綿准備將由口袋取出的卡片插入電梯里.配合他移動的瞬間,我也跟著移動,准備與他交叉碰撞在一起.唉,老公對不起,我又要跟你這個人類以外的雄性動物相接觸了,請原諒我不守婦道.你一定會原諒我的吧?因為你連我的電話也不接嘛.理由是止把內髒噴了滿地呢?還是被雌性動物誑騙呢?還是眼睛被捏碎了呢?是哪個都無妨,只要有「不理我」這個結果,我就要對你——「失禮了.」

水綿繞圈似地閃避我,並把我的手抓住.加之于前腳的力量令人汗水淋漓.水綿把我的手壓制在背上.裝出一副很高雅的笑臉,有如牛一般哞叫.

「抱歉,這張卡片鑰匙不能給你.」

「你說什麼?」瞬間感到危機.這個水綿與我的思考方式相近,比起這個,快點放開我的手呀,我又得趕快去洗手,甚至削掉皮才行了.能夠沾附在我的身上的,就只有老公傳染過來的好菌.厭惡感油然而生,該怎麼辦才好呢,老公?

我居然被水綿這種低賤的東西給……啊啊…啊啊…為什麼我會…不…老公……

「其實我這張卡片也是從別人手中借來的,不好意思再借出去.」

「啊啊…啊啊啊嗄…啊…嗄……」

電梯開始下降.

「一想像你是怎麼憑著武斗派的行徑來到這里,我就背脊發涼啊,櫻山惠子.」

「咦?」什麼時候我的名字連水綿界也響當當啊?我可不記得曾經以水綿會喜歡的生活方式過活唷.除非水綿的智能與我的智能同等,否則絕不可能發生這個現象,但若考慮其他可能性,答案就只有一個——我迷戀老公的事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對不起老公!老公~~~~~~~!」

「……咦?」

「人真的不應該懈怠學習!我竟然得意洋洋地用了同樣手段……就跟你說過的一樣,人不學習不行呢!對吧!老公~~!我學習了~~!所以我喜歡你呀老公~~~~!」

「……哇啊……」

不知為何,水綿擰住我的手瞬間放松了,我沒放過這個機會,踩著水綿的腳扭動身體試圖逃開.手獲得自由的瞬間,立刻將水綿推向牆壁,保持距離.

這樣就好了吧?老公.我已經學習了,所以沒問題了吧?老公.

水綿扭扭被踩的腳,檢查是否有受傷,接著靜靜地嗚叫:

「竟然連你都來這里……有誰能猜想到這個局面?」

知道我的名字,就表示它認識老公.知道老公在這間旅館,這表示老公愛上的是水綿……不對,不可能,老公的眼睛沒瞎.啊啊,我每次都覺得老公這種地方真是可愛得不得了,滿腔的愛慕之意難以克制.這片水綿將會提供連結我與老公的道路,快點趴在地板上讓我走啊.

也就是說,我只要把這只水綿逼到奄奄一息的地步就行了,老公!

開什麼玩笑,我到老公身邊還要走多少路啊?我今天已經學習得夠多了耶.

「唉,真麻煩.」為什麼我得——考慮言語與種族的藩籬呢?

平時在世人面前隱瞞對老公的思念,現在卻得暴露在動物面前,這個恥辱值得我咬舌自盡了.但是既然暴露出來了,在這個空間里我也沒必要假裝好孩子了.

水綿,准備後悔吧.

我會用水綿也聽得懂的低級語言闡明想法.

「早點死了算了.」

種島檜垣(大學生) 下午4點20分

自問自己做了什麼壞事通常沒有意義.

只要人活在集團之中,一定會做出對某人不利的行動.即便只論今天一天,恐怕我也在無意識中對某人做出造成困擾的事吧.

因此尋求「自己是否做了壞事」的解答沒有意義.就是對自己好的事情與對別人壞的事情兩邊能達成平衡,所以我們才能活過每一天.

……話雖如此,現在又算哪一邊呢?

這是相親?是見家人?還是懲罰室?

被學妹的爸爸帶進的房間里,有個年齡相近的女性.剛才曾打過照面.伴隨著自動販賣機的炫目光芒,我想起她拖著腳走路的習慣.

對于父親與那名女性的關系,學妹依然不改懷疑態度,瞧也不瞧我一眼,光是注意眼前的父親,優先順序也是相同.慘了,儼然我的立場很危險呢.

在不透明的危機感不斷升高的狀況下,我們走進房間,四個人沉默地在地毯上圍成正方形.我右邊是學妹的父親,左邊是學妹,正面的女性則似乎心中嘟囔著「明明跟我沒關系……」,但噘起的嘴唇卻早已泄漏心情.

由打開的窗戶吹入房里的風又濕又暖,感覺像是沒換到氣.再怎麼更換,空氣都是混濁的.現在是怎樣?順應情勢面臨的這個狀況,對我而言有解決的必要嗎?我捫心自問……啊,有耶.就個人而言,非常有必要把學妹護衛至我的房間.但我有帶著笑臉歡送伯父的方法嗎?不管何種狀況下都沒有吧.哎呀,干脆自暴自棄算了.我憑著氣勢脫口而出意義不明的話:

「我說~」

三組合計六顆眼珠立刻對我的聲音做出反應,如機械般的動作,令我有些雞皮疙瘩.

「我們先按順序,一個一個發言與質問,大家覺得好不好?」

即使緩慢如月球漫步也好,為了讓狀況繼續進行下去,我試著提出建議.伯父與學妹仿佛串通好似地一起輕輕點頭,接受我的提案.

女性則一副「咦?我也要嗎?」的表情.呃,你也是造成誤會的元凶之一呢,主要是學妹的誤會.剛才跟伯父在一起行動,當然很令人在意啰.

「呃~那麼首先——」「我.」學妹舉手.雖然心中對于為什麼身為當事人的自己還要兼司儀感到疑問,我還是乖乖地指名.「請說.」學妹間不容發立刻開口.

「爸……老爸,你在這里做什麼?」

本來要喊「爸爸」的學妹突然停住,改口成最低限度必要的稱呼.她的情緒已經平息下來,不再激動地叫伯父「老頭」.原本臉色陰沉的伯父表情似乎也變得有點高興.

但是她的質問倒不是什麼值得開心的話題.

……咦?仔細看,伯父跟香煙盒的照片中的男性很相似.假定學妹是照片里的女孩子,再考慮年齡變化……啊,一模一樣耶.

也許是伯父掉落的,結果被少年撿到了.物歸原主比較好嗎?但現在這種狀況要切入這個話題有點困難.先等候時機到來再說.

「什麼做什麼……」「啊,我對這件事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女性插嘴.她的眼皮沉重,仿佛快睡著了.「這個大叔一開始是從這個窗戶進入我房間喔.」女性彷若軸心不穩定的陀螺般扭轉上半身,指著背後的窗戶說.

「喂,等等,這種會影響別人評價的發言請三思……」

「你果然去當小偷了?還是當性侵犯?」

學妹進一步追問.這麼說來,剛才忘記限定發問次數了.

「都不是.我進這個房間,是因為只有這里的窗戶打開而已,這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進到這里看見別人的裸體,該算是運氣很好嗎……」

女性小聲地嘟囔,但「裸體」這個單字再次引爆狀況.這個女生雖然一臉無趣的樣子,卻猛扇風點火,而且本人還明顯沒有自覺.

「裸體!你白癡啊,完全是犯罪者嘛!」

學妹單膝跪地,上半身揚起,指著伯父的額頭,以宛如判罪的語氣說道.伯父也身軀前傾,以迎戰態勢吼叫.

「我不是那種犯罪者!雖說我的確有非法入侵……不,但是……」

伯父話說一半停了下來,儼然在考慮自己的罪狀一般.但學妹維持「我才不管那麼多!」的表情,大叫「這樣你還敢說你是清白的,什麼事也沒做的話你就說啊!你這個用下半身思考的老頭!」怎麼好像連我也被判決了.

我與那名女性四目相對,她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用眼神拜托我阻止這場父女吵架.

她的動作就和希望課程早點結束,而頻頻抬頭看向時鍾的大學生一樣.

「你自己還不是帶男人上旅館,立場相同吧!而且,老婆……」

「既然都相同,那你憑什麼不爽!」

譙來救我啊~

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4點15分

「花咲,快來救我啊~」

「請不要向現在的我求助好嗎?我會哭給你看喔,混蛋.」

「呃,其實是,依照你的要求,我問了委托人後,她開始跟櫻木花道的防寺一樣,用多重分身般的動作抓狂起來.事務所里面被她大鬧一場,桌子全都亂七八糟了.」

「但我也是不默念『指頭沒斷』就真的會斷掉的狀況耶.」

「你的桌子倒掉一半,抽屜里的東西全部都跑出來了.」

「為什麼你能這樣自顧自地進行對話啊!」

「她大叫『毛毛呼啊~!』的時候,我的恐懼也達到了巔峰,你知道嗎?真的好恐怖耶.跟蟑螂飛起來有共通之處的恐怖感.被她這麼一搞,大樓其他住戶都來抗議了.」

「……沒事吧?」

「現在正由本事務所負責擔任美男子的艾利歐特好言相勸中,希望能平安落幕.」

「嗯嗯,那個人還會散發粒子呢……慢著,那我在事務所里又是擔任什麼?」

「找出這點就是你今年的目標啰.」

所長實在太窩囊了,所以我掛上電話.跟他講話好累.幫我加薪.湊足三句了.

「……唉.」

那邊的騷動也太和平了吧.觀察了一會兒像是在嗶嗶嗶地接收電波,或像蝦子背部般抽搐個不停的食指後,我歎了一口氣.

「話說完了嗎?」

與我相同,剛才也在跟旅館內某人通話的橘川英次百無聊賴地說.我收起手機,「嗯,說是說完了……」欲言又上地回答.

在那之後,我恰好碰上從咖啡廳回來的橘川英次.連同他飼養的貓,我被帶往「1707」號房.橘川英次雖然與貓感動再會,但由于在意我的視線,沒辦法盡情發揮貓癡本性,只以冷漠態度接受.貓也「喵的干什麼呀你~竟然擔心我的行蹤~」排斥主人的過度保護.貓兒不對飼主打招呼,逕自縮到椅子底下打起瞌睡了.

接著我將遺失的手機還給橘川英次,剛好所長打電話給我,我接應電話,直到現在.

由于剛才一直站在門口講電話,順應這個形式,我現在仍站在原地與橘川對話.

雖然與劇痛的手指相比較不起眼,但是臉頰也差點被揍得變形.

「這張卡片鑰匙該怎麼辦呢?」這是貓叼來的,房間號碼寫著「1701」.是房客掉在走廊的嗎?但是這種情形在這間旅館卻令人費解.

不得不對于該名房客到哪兒去了感到疑問.總不會沿著牆壁下去逛街了吧?

「隨便啦.你拿去吧.」他用趕貓的手勢,揮揮手想把討厭的東西趕走.

一看到卡片,橘川英次就說:「可恨的號碼.」啊,這麼說來他有提過這件事情.但那是因為他自己講話太快的關系吧?且剛才那通電話又是?似乎也是在講關于房間的事情.嗯……總覺得這間「1701」號房很令人在意哪.

除此之外,我是不是有必要去通報剛才那名藍色西裝男子是個可疑人物?

我怕面對警察,被訊問事情原委也很麻煩.

「好吧,你還有事嗎?」

「不然咧?」

「你幫我找到貓,我很感謝.我當然也會付你報酬.此外還會有什麼事?」

不知為何,他邊說還邊鼓起腮幫子.

但是我也有著不能說「好的,感謝您,歡迎再次惠顧」就退場的理由.我用左手抓著卡片的對角,讓卡片啪啪啪轉動,我開口道:

「你謊稱沒有手機的理由是?」

「因為跟找東西的專家說手機不見了,一定會雞婆地幫我找到.」

為什麼要對我生氣啊?所以我語氣也跟著變得不悅地問:

「幫你找到的話,你會很困擾嗎?」

「廢話.」

「為什麼?」因為你這家伙跟這只貓偷情了嗎?

「還用說嗎?沒有手機就可以不理編輯打來的催稿電話啊.」

被他用「問這什麼理所當然的問題」的表情堅決地回答了.

「咦?」我心中的惡意隨之蒸發了.

「即使拖過截稿日,也可以用手機遺失,無法聯絡當藉口啊.結果卻被你輕松找到了……別在這種場合表現出專家風范嘛.」

「………………………………………唉~~~~」

沒力了.我在門口兩腳發軟跌坐地上.哪里是「輕松找到」啊……

自從大學升學考試以來,我可從沒碰過如此緊湊的時間呢.

「喂,別在別人房間昏過去啊.要是這次換成被人調查是否跟男人在旅館外遇的話,我可笑不出來啊.」

雖然他的語氣是在開玩笑,但我才想反駁說「對我而言也笑不出來啊!」呢.

這對我這個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蘿莉控的人而言,是最高級的侮辱.

「話說叫來,你怎麼好像多了幾道傷口……算了,不重要.手機遺失的期間,編輯似乎曾打過幾通電話.唉,該怎麼辦才好……是要回撥嗎?還是忽視呢?都是你害的啦,煩死了.」橘川英次用耍賴孩子的語氣向我抗議.

「……咕咕~」我想當鴿子,不想理解人話.然後想在女孩子腳下打轉,仰頭走路.我想以這種方式帶著榮耀活下去.

現實逃避愈來愈嚴重了,眼前彷佛上映起鴿子用竹筒槍戰爭的影片.

而彷佛畫中出現的純白貓咪進入我的視線一事,成為了決定關鍵.

我干勁的阿基里斯腱爽快地斷裂了.

「……啊~」算了,你沒有外遇.好,工作結束.

我又更新完成工作的最短紀錄了.抵達旅館還沒經過兩個小時喔.

可是這次卻比花了一整個禮拜仔細調查的上次更消磨心力.

接下來,我該怎麼辦?

先回有Touki等待的房間嗎?

還是回被大鬧一場,得花一番工夫整理的事務所呢?

或干脆回老家呢?

我認真地煩惱起接下來該一路回到哪里才好了.

山名美里(企圖自殺的人) 下午4點20分

「你自己還不是帶男人上旅館,立場相同吧!而且,老婆……」

「既然都相同,那你憑什麼不爽!」

好吵.好久沒因為聲音的關系皺眉了.我有幾年沒看過父女吵架了?姊姊與我都只是單方面被父母責罵而已.

如果姊姊還活著,以高音質聽見大叔女兒如三角鐵的尖銳聲音,只要十秒就會發狂吧.不,就算死了,說不定把女兒帶去墳墓前還能讓她複活呢.大叔女兒這副嗓音,難道不會讓自己討厭發聲嗎?在筆記本上寫字來代替說話還比較有趣呢.只不過這麼奇特的人大概不存在吧.

與正面的看似同齡的男生眼神相對,他對我投以「誰來救我啊~」的視線,我也用「快去阻止他們嘛」的視線回敬.彼此都最大限度地發揮了禮讓精神.

世人是在想什麼才會崇尚這種精神呢?不是每個人隨時都在做的嗎?

「我沒有不爽!我只是擔心你一個人住,生活是不是不檢點而已.」

「我要跟誰交往難道還要一一跟家里申請,取得許可才行喔?既然如此就請你印制申請書寄到我的信箱嘛!我會全部撕掉給你看!」

「為什麼你說話都這麼極端啊!你呀,跟他都一個樣!」

「別…別把我跟哥哥相提並論!」

吵死了.再吵我就跳樓給你們看喔,這群混蛋.家庭問題在自己家里解決啦.

沒辦法.繼續吵下去,說不定隔壁房會來抗議.況且不早點解決,我也沒機會自殺.

「等等~……在開始討論之前,先做一下自我介紹應該比較好吧?」

譬如說,其他三人我連名字也不知道.倒不如說,我跟他們根本沒關聯.跟大叔勉強還算有比冰還薄的聯系,雖說那也不是我的期望……話又說回來,關系或期望之類,我是以什麼基准來決定這些事呢?

認真思考的話,真的會變得什麼也沒有,當作忘記好了.我學會解決疑問的最快方法就是忘記.雖然附帶傷痛的記憶,每當疼痛時又會問想起來.

「……說得也是.我們這四個當中應該也沒有人認識全部的人.」

大叔朝女兒伸出掌心表示停戰.「好~吧~」忿忿不已的女兒或許也覺得繼續生氣下去很麻煩,于是鼓著腮幫子回答,重新坐回地毯上.女兒手指玩弄耳飾,瞥了砍死同齡的男生一眼.看到女兒的眼神,砍死同齡的男生指著自己的臉說:

「我叫種島檜垣,今年大學三年級.呃~與這位上同一所大學的夏貴小姐交往甚篤……」主要是對著大叔陪笑臉,鞠躬哈腰地說明身分.他果然是大學生,那以後叫他種島同學好了.但是這姓氏好奇怪喔.

大叔說:「原來如此.」卻用難以認同對方的苦澀表情點頭.大叔的動作極不自然,很想讓人雞婆地幫他在脊髓或背脊上加潤滑油.彷佛只有種島同學與大叔身旁的空氣當中消失了氧氣似地,令人呼吸困難.

「那麼,種島你今天來這間旅館是想做什麼?」

大叔往討厭的方向出言試探.想也知道是來做什麼事吧?啊~不過也有我這樣想帶著回憶自殺而來的客人,倒也不能一味斷定.

況且雖然剛才被他含糊帶過,但發問者大叔自己還不是為了某種目的貼在旅館牆壁,拚上性命移動嗎?雖然不曉得他的目的為何,不過如果是想逃離外遇現場就很可笑了.只要拚命,即使不忠貞也能被原諒嗎?

「呃,是……來玩的?」種島同學觀察女兒臉色,女兒別開頭.

說起不忠貞,我才想到一個問題.不知道男友生前跟我交往的時候有沒有花心過喔?我對于人情世故與日常變化很遲鈍,什麼異狀也沒發現.

不過除了我自己以外,沒看到還有其他女孩子難過得無法再起,所以應該沒有吧.但是大家似乎也不會難過得這麼嚴重.重要的人死了,難過到什麼程度才叫適當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明明我經曆過姊姊的死亡.

「其他還有更健全的游樂場所吧?」「不,是令媛約我來這里的.」「什麼!」「怎樣,不行嗎?」「沒…沒什麼不行……我只是很不高興!」「請你別只因為個人情感就否定別人好嗎,這樣我很困擾耶~」「現在問題不是在討論情感吧!」「別光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好嗎,讓人聽了很不爽!」「哎~哎~兩位冷靜一下……」「『你為什麼就那麼冷靜啊!』」

只聽了一半就懶得繼續聽下去.真的有好多事都麻煩得不得了.

所以我從小就只在觸手可及的范圍內行動.

這樣的我,拚命地踮起腳尖,伸出發顫的手……

有生以來第一次著迷的對象……就是男友.接下來,我就遭遇到絕望.

一年多來,一直沉淪在對一切感到無所謂的精神里.

能堅持這麼久倒也很厲害呢,干脆升華為興趣好了.

持續絕望.我想,人即使如這般徹底失去朝氣也還是活得下去.

我甚至湧出某種莫名的干勁,想親身證明這件事.

趁著父女打打鬧鬧似的爭吵空檔,我開口問大叔.

這麼說來,自我介紹也被打斷了,所以我還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對了,你說過兒子死于今年四月嘛.」

「嗯.」被我一問,大叔又恢複認真表情,點點頭.大叔的情締轉換得真快.臉上雖沒什麼風采,這種地方倒是挺帥氣呢.

「你跟她說這件事喔?」女兒……記得叫做夏實,很不滿地插嘴.大叔辯解道:「只說了一點,因為當時氣氛有點僵嘛……」一瞬望向桌子.

……啊,這麼說來,遺書似乎一直放在那里了……大叔看過了嗎?

「你當時心情變得如何?啊,應該說,現在也還是吧?」

對于我的疑問,大叔露出困惑眼神.種島同學對我發言中的某些部分感到在意,喃喃說著:

「死去……四月?」他的眼神游移,如氣球般飄搖晃蕩.

「你干嘛問這個啦?別在我面前談哥的事情.」

夏實對我抗議.我本來想說明我問這個其實跟她的哥哥沒關系,但嘴巴很笨,又被她劍拔弩張的氣勢嚇到,只敢「嗚~」地縮起頭來.

嗯~看來我絕對不可能脫離窩囊廢了,不管拋開多少事物.

「變得什麼也不怕了.」

大叔無視女兒的抗議,回答我的問題.「……什麼嘛.」夏實嘟起嘴唇扭頭.「哎呀,別生氣啦.」種島同學停止沉思,安慰夏實.

「雖然有點答非所問,不過總括而言,我的感想就是這樣.」大叔淡然述懷.

「什麼意思?」

「我變得不再關心地震,疾病,火災,交通事故之類與死亡直接連結的事情了.覺得死了也好,活著也好.不,甚至覺得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就像俗話說的『半夢半醒』的狀態吧.對我而言很重要的現實缺了一塊,我失去了感受力……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

說完,大叔表情變得很落寞,像快哭出來了.但是他沒掉淚,從口袋取出打火機點火又消掉,在手上耍弄.或許他平時有在抽煙吧.

夏實也噘起嘴唇,低下頭,彷佛要忍耐內部某種情感爆發似地緊緊閉上眼.

「在這種狀況下,女兒竟也說要離家一個人住.我阻止過她,但是我幾十年沒跟人互毆,輸得一敗塗地.雖然透過瘀青體會到活著的感覺,卻很糟糕啊.」

「喂,臭老頭!」

「喪禮後的兩個月,我一直活在曖昧不明的生死境界之中.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沒被革職真不可思議呢.」

「……現在呢?」

「現在也很痛苦啊,但理由是別件事.」

他的講法讓人多做揣測.最近還有誰死去了嗎?我斜眼看夏實,但它也只是以無法理解的表情凝視著父親嘴邊.

「人啊,真的很容易習慣死亡哪.只要重複經曆,只要時間流逝,就一定會習慣.這是為什麼呢?即使珍愛的人死去,雖悲傷歎氣……到頭來傷痛仍一點一滴地被撫平了.就像尸體分解為土般,愈來愈不痛苦.」

大叔凝視打火機的火,眼瞳中光影閃動.

「但就是這點令人痛苦.」

「……………………………………」

「一旦我們不再悲傷,不就表示失去了思念的價值嗎?」

這句話深深咬住我的內心深處.

覺得呼吸困難,我抓著喉嚨抑制不舒服的感覺.「一般而言是撫觸胸口吧!」順便在心中吐嘈自己一下.

「而且,當我發覺能為死去的人做的事情非常少時,我覺得更難過了.」

「……為死人做的事?」

「什麼也辦不到吧?對方已經不存在了.」

女兒插嘴.語氣沒有在開玩笑,而是很認真.

大叔說:「不,有的.只不過真的很少,令人悲傷而已.」

「那是什麼?」

「這種事得自己思考才能得到答案.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同時也和心愛的人有相關的話都可以.別沿用別人的教誨.唉,等自己碰上就知道了.」

「答案不見得永遠都一樣.」大叔小聲補充說道.

「當然啦,前提是自己得先活著,才有辦法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要是死了,就再也無法對死者表現心意了,這是千真萬確的.」

「………………………………………」

這位大叔還真愛冠冕堂皇地說教呢.我偷偷在心中對他扮鬼臉.

大叔抬起頭,表情亦哭亦笑地用有點兜圈子的回答作結.

「總之,我覺得非常悲傷……這個無法用數字表現的回答,你還滿意嗎?」

「嗯,還可以.」

「那就好……總之,心情也有保存期限.如果你碰上這種狀況的話,就趁著絕望時好好地悲傷一場吧.」

「……是嗎?」

話是這麼說.

可是想悲傷就得先活著呀.

……唉,好麻煩啊.

「你是說你叫種島嗎?」大叔的視線由我身上移開,呼喚女兒的男朋友.

明明就記得名字,卻故意裝得「我只是依稀記得你的名字喔」,表現出一副對對方沒有興趣的態度.

「是……」像是跟公司大人物同桌的新進員工一樣,種島同學神色緊張.

「你在旅館訂了房間嗎?」哇,大叔生氣了.

「是的.」

「快點退房,帶著我女兒離開吧.」

「咦?」

「等等,等等!我的父親!」夏實用類似某個超人之父(注:指《超人力霸王》系列的「超人力霸王之父」)的稱呼呼喚爸爸.「你是白癡嗎?不僅在女兒的約會中露面還共桌,現在居然下起指示了.你又不是業余棒球的教練,看清楚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吧!」

「不不,不是這樣.不敢說完全不是這樣,但大體而言不是這樣.」

「你在講哪國語言啊!」

我覺得夏實也好不到哪兒去.

「重點是,你為什麼會來旅館!既然你說跟這個女人無關,就好好說明一下啊!」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其實這件事我原本一輩子也不想說出口,既然現在不先說明不行的話……聽好,我現在要講個非常不敬重的事實.」

大叔指著牆壁,我們的視線也自然朝向他所指的方向.

雖然只有一道白色牆壁擋去我們的視線.但是方向上看來……

與大叔由窗外現身的方向一致.

大叔吞吞口水,以缺氧似的機械語音揭露秘密.

「在這間旅館里住了一具尸體,所以勸你們早點離開比較好.」

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4點25分

「喂,你覺得你會被選入一半的人嗎?」

「什麼意思?」

當我手握門把,將要離開房間時,橘川英次拋了個疑問給我.

我感到疑惑,朝敲鍵盤聲音的方向回頭,對方並沒有看我.

「是在講小說內容嗎?可惜我還沒有全部看過老師的著作.請原諒我知識淺薄.」恭謹地鞠躬,為自己的無知道歉.雖然行動本身的主要成分是諷刺.

「哼,反正你今後一輩子也不打算看,還真敢說呢.這只是單純疑問,別無深意.」

橘川英次要別扭地說.貓依然在椅子下安祥地睡覺.

「我就是在意本意所以才問.」

「這只是睡前偶然想到的極單純自問.即——如果人類要被刪去一半,我是否能被選上存活的一方?——之空想,就只是三歲小孩程度的頭腦游戲罷了.」

或許是覺得自己的發言很有趣,橘川英次顫動雙肩笑了.「哎呀哈哈!」發出假笑的聲音,誇張地敲響鍵盤.

「當然,我不管何時思考都想留在存活那方,那你呢?」

「哪邊十五歲以下的女孩子比較多,將會決定我的命運.」

「嗄?」

「不,沒事.我想我大概會被分配到刪去的那方吧,因為我只是個路易吉.」

只要瑪利歐活著,對故事而言就很充分了.

「莫名其妙.如果是我來校閱,你的文章會被我改得滿江紅.」

「那就干脆請橘川先生從頭開始寫起比較快啰.」

「真的是這樣.啊,對了,那個還需要嗎?」

「什麼?」

「簽名啊.簽·名.你不是為了找我簽名才來房間的嗎?」

連同椅子轉過來面向我,橘川英次發出不懷好意的賊笑,朝我拋出一顆棘手的球.他大概是個很不服輸的人.和人打架時,不親自揍最後一拳作結就不肯罷休的性格.Touki也有類似的部分,所以我很清楚.

「簽名就當作下次見面時的樂趣好了.」

「我最討厭這類社交辭令了.我可不想勉強自己說出想說以外的話.」

如果能靠這種性格在社會生存,小說家這種工作倒是很令人羨慕.我看我也來挑戰一次看看好了,類型當然是推理小說吧.

「我先走了.」心中打著如意算盤,與房間主人道別,我離開「1707」號房.手上拿著很罕見地沒用信封袋裝起來的現金報酬,與不知是誰房間的卡片鑰匙,以及呈現半月形的食指.最後的糟透了.我覺得我現在不管什麼夢結局都能接受,只要這根手指能成為新月就好.該去看醫生,但我身上沒帶健保卡.

「這麼說來……」在走廊蹲下,打開鋁合金手提箱.記得里面有些常備醫療用品,至少有繃帶吧……「啊,有OK繃.」

從名片盒中發現了胡亂塞著的OK繃(正確名稱叫什麼呢?).嗯~能防止雜菌入侵是很令人高興,但這又不是外傷,雖說顏色看起來活像孔雀的羽毛.算了,比起什麼也沒包紮好,用OK繃代替繃帶捆了好幾圈起來.

捆的時候,覺得手指痛得要死.且一在意疼痛,劇痛感馬上瞬間傳遞全身,糟透了.

勉強包紮完畢後,松了一口氣.

「啊,想起來了.」這個OK繃是我改良傳統轉角面包作戰,為了隨時都能實行而准備的.作戰概要是:身為善良一般市民的我噠噠噠地走在路上,與我擦身而過的小女孩向前摔了一跤,不小心擦傷了膝蓋.這時我立刻帥氣地遞出OK繃,「小姐,你沒事吧?」體貼地照顧她,于是戀情就此展開.附帶一提,如果女孩子是跟媽媽在一起,醞釀出家人公認情侶的氣氛更好.倒不如說千萬別讓小女孩孤單上路啊,這世上有許多失去理性的糟糕蘿莉控張牙舞爪地等著呢.雖然後有點偏離主題,總之大概如此.

「請問你沒事吧?」對著蹲在走廊上的我的問候聲由頭上傳來.抬頭一看,站著一位年齡對我而言算是在外角球位置的女性,看起來像是個清潔人員.

是剛才在電梯前推著推車的女性,只不過現在空著手.

因為她的語氣像是姑且問候一下,所以我也隨口回答:

「沒什麼,只是手指有點斷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喔——輕輕揮動包著滿滿OK繃的食指否定.

「喔……啊咦~?」清潔人員話講到一半突然驚訝得卷起舌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創新的反應啊.

「多謝你的關心,我先走啦.」我隨隨便便地道別,起身離開.

清潔人員狐疑地目送我,沒有追上來.

這麼說來,我對于女孩子以外,從來沒有道過望再會的道別,真不可思議呀.

走離「1707」號房一段路後,確認自己正朝向走廊的哪個方向移動.是靠盡頭的那方,我的腳自然而然地,朝往與我的房間正好相反的方位前進.

「真的想去嗎?」

我故作輕松地問自己.腳步緩慢,迷惘明顯仍纏在我的後腳跟上,但好奇心更勝過了停駐的心情.我徐徐前進,提箱子的手中感受到一起握住的卡片鑰匙的觸感.我向它請示:「你的主人在哪里?」

那只貓是在哪里撿到這張卡片鑰匙呢?也可能是偷來的.橘川英次剛才在電話中提及「1701」號房的事成了引子,接二連三地觸發許多聯想.記得他在一個小時以前說過,運送客房服務的服務生曾抱怨敲了好幾次門都沒人回應.表示那個房間一直都沒人在.首先,當然我們會猜測房客是去觀光了.但是在這間旅館,沒有卡片鑰匙就無法使用電梯.雖說有其他房客一起搭乘的話就沒問題.不過,如果該房客外出了,就表示他還沒回來.除非他打開門後,故意把卡片鑰匙拋在走廊上.假如這名房客是個完全不使用電力系統,認為「晚上就該睡覺」,渴望黑暗房間的人,也許遺失卡片也不會察覺吧.但這說法太牽強了.

其他的可能性還有——身為第三者的旅館強盜.他藉由某種話術引誘房客離開房間,痛揍一頓後侵入房里,好好地物色一番後回到走廊,拋下「1701」號房的卡片鑰匙.如果強盜是這里的房客就能自由移動.但即使如此,他也絲毫沒有拋下卡片的理由.只論可能性並沒有意義.因為強盜這麼做只會招致危險.假設有人在因緣際會下撿到卡片鑰匙,且這家伙還是個異常憧憬冒險游戲的笨蛋,他就會興味盎然去窺探房間.是的,就如現在的我.或者說被人窺探也在他的計劃之中?那麼我就是自己跳進陷阱的真正笨蛋.

「里面有人在嗎~?」就跟米〇鼠一樣,里面沒有人在~

我一抵達「1701」號房,立刻用力敲門.沒有回應.門把上掛著「睡眠中」的牌子.敲得這麼大力,不醒也很難吧?除非意識被生物學上的不可抗力所遮蔽.我決定以好奇心>正義感為准則.

但是得盡快.那個藍色家伙有可能回到這個樓層.

我確認走廊左側.剛才的清潔人員對聲音產生反應,觀察我的舉動.我可沒在找你喔.她的目光一與我相會就立刻移開,喀喀喀地朝走廊另一側快步離去.她是在干什麼啊?

趁著清潔人員沒看這里的當兒,將卡片鑰匙插入.如果失主去櫃台掛失的話,這個卡片就無法使用.門把附近的綠光亮起.結果,門鎖輕易地解開了.不再迷惘的腳敏捷移動,一溜煙地潛入「1701」號房.小學二年級時,與朋友玩偵探游戲,踏入街上某廢屋的記憶再次複蘇.房間顏色以白色為基礎,難以分辨輪廓.

當時剛好看了描述整座廢棄村落出現大量僵尸的驚悚電影,所以更覺得恐怖.記得電影里有一幕是一名孩子躲進壁櫥,有人外側用菜刀如某海盜千鈞一發玩具般刺了好幾次,我覺得這幕場景最恐怖.而且那個孩子最後還是被殺了.

心中浮現少年時代印象最深刻的回憶,我走進「1701」號房.里面沒發現僵尸的痕跡.我環顧防內四周,也沒發現其他異狀.將門確實關上後,把卡片鑰匙插入電源部分,過了一會兒後,三處電燈與空調開始運作.

太亮了,光量過多令人目眩.我關掉入口以外的電源,接著坐在床上.床似乎沒經過整理,床單歪七扭八,十分雜亂.

「喔唷.」這時我從口袋中取出遲來的薄手套.我現在是非法入侵,還是別留下指紋為妙.但最大的理由其實是這樣做比較有氣氛.身為一名職業偵探,我的想法有問題吧.

「那就先戴手套……」看到自己手指的狀態,發現這是個跟地獄沒兩樣的行為.但是既然已經准備好了,就我的個性來講是不可能退縮.我把右手連同折斷的手指勉強塞進手套,讓半吊子眼淚也縮回去的激烈痛楚使膝蓋抖個不停.准備工作總算是完成了.

好,重新展開搜查工作.

床上有支粉紅色手機,電源被關上了.此外還有地板上的浴巾,有些凌亂地塞著換洗衣物的行李箱,空無一物的巨大旅行箱,和一個波士頓包.到處是包包.

也許這個房客是那種老覺得可能用上而帶了一堆無用東西出門旅行的個性.不然就是帶了必須塞進包包,不能讓人看見的危險東西.干脆新干線也采用登機時的行李檢查如何?對我而言,只要不檢查性癖好我就能自由通行世界,所以不管違禁品檢查有多嚴格,我都很樂意.

「什麼也沒有耶.」沒有半點吸引人的事物.或許檢查包包,會在里面發現什麼有趣的東西吧,但是停留太久也……「嘿咻.」我由床上起身.既然不像發生過事件,自然是久留無用.考慮到自己正非法入侵其他人房間這個事實,房客應該單純只是為了觀光而外出罷了.雖說手機放在房間里長時間外出這點頗令人在意.

離去前順便檢查了一下盥洗室.

「如果有人在,大叫『呀~色狼~』的話該怎麼辦?」

應該惱羞成怒地回答「你又不在我的對象范圍內!」嗎?

若有蒸氣或水聲就表示使用中,姑且先把耳朵貼在門上確認.沒有聲音.好.

打開門,進入盥洗室.

盥洗室里沒有任何異狀.只有浴槽的簾子被拉下,遮蔽了視野.沒見到水蒸氣,這表示並非使用中.

我有種奇妙的預感,便探視了一下被簾子隔開的浴槽.

「……………………………………」

我如貝殼般緊抿著嘴巴.

雖然沒被大罵偷窺狂——

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面無血色的大嬸躺在沒放熱水的浴槽里.

「……唔.」

而且明明是盥洗室,卻不是裸體.

雖然我首先在意的是——有誰會為了這個附筆歎氣呢?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4點30分

「……真的嗎?」

夏實吞了吞口水,眼白偏多的眼睛變得更混濁了.

我大大地點頭,用認真的眼神同答:

「當然是假的.」

女兒用如豆腐般柔軟的手揮出如鐵球般剛硬的拳頭,毫不客氣地擊中我的身上.好懷念的一擊啊.抓起身旁東西丟出的習慣遺傳自我,那動不動就使用暴力又是像誰呢?即使被揍,心中還是想著「用手容易受傷,用腳踢比較好吧」,這就是天下父母心嗎?

「什麼嘛,臭老頭,要說笑好歹說點更有趣的內容啦!」

「你說得對.」

女兒的主張的確沒錯,可惜這不是說笑.

公開宣稱事實之後,又開始覺得膽怯,因此裝成開玩笑降低可信度.我擔心讓種島或自殺女人知道這個血腥的異常事態可能會帶來種種問題.這個問題應該先由自家人解決,之後再來報警.我原本這麼決定了,但是……

可以的話,想先對夏實說明狀況.其實,我原本完全沒想過會在這里與她碰面.今天是怎麼回事?被命運強迫參加特別節目嗎?而且還是找我跟女兒搭檔,人選嚴重錯誤啊.

「好吧,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才來這里?別說笑了,快告訴我吧.」

夏實強制結束自我介紹單元,催促下個單元快點進行.算了,就算知道剩下的女子的名字,也不可能活用到今後的人生中.況且我也知道女子在這里的理由.雖然獲得這個知識的方法有點扭曲,但卻掌握了核心,真是不可思議.

「這是個人隱私,我不願多談.」

「我說你啊……」夏實的左臉頰不停抽搐.喔喔,在生氣了.

「剛才我說的是否為玩笑話,交由你自行判斷.反正你都兩次宣稱不回家,何必特地費心管我假日要怎麼過?」

「我只是無法原諒老……爸爸的自由會造成母親悲傷而已.」

「豈只會悲傷,還會嗚咽哭泣高興地鼓勵我吧.」

不,若依照妻子的性格,大概會擔心我的安危,建議我別冒險吧.

這麼想,似乎自己很了解妻子,但實際上我並非過著位居家人中心,掌握四周狀況的人生所以失敗也多不勝數.

身為父女吵架局外人的種島與女子面面相覷,露出困惑表情.

想來也是理所當然,害他們得面對這種狀況真有點不好意思.

要是我能說出「種島,你一個人先回去吧」的話就全部解決了.

在夏實嘴巴又將爆發出怒罵前,新的事態在我手中震動起來.

收到電波,手機響起了.

在場者全體的視線與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手上.

我手中的粉紅色電話以短促間隔震動.

仿佛被注射過多藥物而不得動彈的天竺鼠的顫動一樣.

櫻山惠子(主婦) 下午4點20分

對我而言,未來就只是種預定.

因為全由我作主決定.

對一般批頗(people)而言,就只能認命地把可能性視為不確定性.

噢,多麼不幸的人生啊.

同時,無須為了自由生活賭上未來……無須為了沒辦法搞定「將來」這點小事而倍感壓力地活下去,這又是多麼幸福啊.

「過去」那長了青苔的尾巴貫穿了我的「現在」.早點乖乖躲進土中,干燥萎縮地待到雨季來臨不是很好嗎?「過去」這家伙真的很難搞呢.當年,身邊還沒有老公的我就像只井底之蛙.但二十歲那年,知道了老公這片大海與藍天與地平線與丘陵與一切的我留在新天地,構築起自己的世界,之後度過了無數最美好的日子.因此現在的我才敢說「未來由我作主決定」.我會帶給老公最好,帶給自己最棒的日子.

「你果然一如傳聞異常至極哪.如此異常卻還沒殺過人,這點才叫人恐懼.」

在這個世界之中,老公待在我身邊,只看我一人,不與我以外的人接觸,五感除了我以外什麼也不認識.倒不如說,剝奪其中三感,使其不至于分心才是幸福的吧?一定也有羈絆,是有所不足才會更強的嘛.那麼,找到老公後就不用懲罰他的不忠了.嗯~先從哪里開始好?耳朵?眼睛?還是鼻子?

「要是刪除老公的聲音就不能聽到他甜美地對我說『Ich liebe dich(我愛你)』了嘛.討厭啦,唔呼呼.」「啊?」哪個比較好呢?留下舌頭好了,因為他除了那里就沒地方能享受我的親手料理了.不,塞進鼻子里讓他享受的話,老公一定很高興.只不過這樣鼻子大概會爆掉,還是算了.如果鼻子門戶大開的話平時在公司里就得聞到那些母豬的氣味,這樣老公太可憐了.哎呀,我真的好體貼唷,我今天也自信發揮了最棒的賢內助功能.沒辦法聞到我的味道對老公而言想必是無比的不幸.但是沒關系,我也會把味道消除.我身上老公無法感受的事物,也沒有必要存在于地球上.老公就是我世界的一切,這就是真理.

「先攻必勝.」水綿伸長了腕足纖毛,想抓住我的衣領.擔心被捕食的厭惡本能讓我帶著雞皮疙瘩蹲下閃避,同時伸出手朝它的下巴揮拳.水綿邊以不至于與牆壁相碰的動作,繞往左邊回避我的攻擊.不愧是水綿,只有黏性與伸縮性值得稱贊的生物.

「沒空…把…卡片插入!」

「啊,對不起,在你這麼忙的時刻,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趁水綿在電梯角落忙著搞些小花招時邊出腳攻擊邊開口,但我的腳掌與水綿同時踢出的蹴擊相沖突而彈回來.我與水綿的頭部撞上牆孽,電梯發出了跟我用老虎鉗折斷前的老公蛀牙同樣劇烈的搖晃.

「雖然我大致猜想得到,姑且還是問一下……請問你想找誰呢?」水綿摸摸後腦勺,從嘴里迸發出體液.

哎呀,能靠體液代替語言,真是方便的身體機能呢.可惜換作是人就沒那麼方便了.

「請問你見過喜歡的顏色是櫻花色,每三周剪一次指甲,每兩周掏一次耳朵,平均睡眠時間是六小時,平均入浴時間是十五分鍾又二十七秒,睡覺時平均翻身次數是七次,除了我的以外手機里沒有登錄其他號碼,說謊時只有右眼眨動的次數比平時增加兩次,上廁所的次數一天平均五次,星座是牡羊座,血型是B型,小學時的夢想是當漫畫家的美妙男性嗎?」

「果然是在找你的丈夫嗎?不,該說不出所料吧.」

「廄然知道老公的位置~~~~~~就給我老實招來~~~~~~!」

老公,我現在跟你很接近了.很快就找到你啰.你的鼻子還在吧?還能聞我的氣味吧?你究竟在哪兒呢?在那里嗎?水綿,我老公究竟在哪里呢?「快說~~~~~~~~!」

在我大叫一聲,准備飛撲到它身上將之擰碎的瞬間,電梯晃蕩一下後停止,水綿背後的門打開了.櫃台?小小櫃台哪能妨礙我與老公的羈絆?「啊啊快~~說~~你別想逃~~~~~~~~!」水綿想迅速地逃離我身邊,我阻止它的行動.為了我與老公,他不該逃跑.但這只水綿在干什麼啊啊啊啊!它以正要走進電梯的櫃台猴子為盾牌,防止了我的拳擊.這只猴子礙事極了!別在這里用雙腳走路,快點滾回櫃台跟母猴子交配吧!如果沒這只猴子站在前面,我早就抓到水綿了.被它一口氣逃走,距離拉開了.

仿佛放棄已獲得的距離優勢,水綿乍然停駐,回頭對我噴灑體液.

「啊,對了,忘記說你的丈夫已經死了,真是遺憾啊.」

咦?

你的丈夫已經死了?「你」是指我?「丈夫」是指老公?

死了?水綿逐漸跑開.死了?老公他?

「哼…嘻嘻嘰咿嘻嘰咿咿嘰嘰嘰嘰咿咿咿咿!咿呀呼哈——!」

什麼嘛~!別嚇人呀.這只水綿對人類真不體貼呢!老公死了又算得了什麼!既然死了,以後老公就不必在意距離,可以隨時跟我說話了呀!太好了,我跟老公總算能夠身心合一了!你們有人知道我期待這一天有多久了嗎?喂,我在問你懂我的心情嗎?猴子,干嘛逃進電梯里呀,這只死猴子!

快進來我的體內吧!進來啊,老公!我已經張開雙手,准備迎接你的進入了!你來了嗎?「嗯,來了!」好近呀!我聽見近得仿佛從我嘴里發出般的回答!

太好了,我現在覺得心情好極了!五感與老公共有,今後我的身上將具有無盡的感動與娛樂,我終于迎向了永遠的高潮!

死了反而更幸福!謝謝你,老公,在結婚第二周年贈送我這麼棒的禮物!

「咦?你要我幫你殺了水綿嗎?」當然好呀,所有你無法原諒的事物,我都會解決掉!快跑快跑快跑!你想看什麼呢?水綿的內髒?哎呀,一定沒有大腦嘛.討厭啦,老公理科好差喔.不過這種缺點,今後也隨著與我合而為一全部獲得補足了!我們可以一同構築一個完美的家庭了!但是在這之前……!

一定是那只水綿殺死老公的!「對呀!」看吧,果然是!

雖然我深深感謝,但是老公的仇人我一定會親手殺掉!

等等喔,老公.我現在馬上就去殺了殺死你的家伙!

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4點40分

「唔,嗯……」宛如大嬸呻吟的聲音由我口中發出.倒退一步,我與大嬸倒映在盥洗台的鏡子里.雖然我的氣色也不怎麼好,但在左右相反的鏡子世界里,大嬸看起來更不健康.

冷靜一瞧,大嬸沒有呼吸,恐怕已經死了吧.

「還是別碰尸體比較好.」

以前受警察臨檢時,我回答職業是「偵探」而受到嚴重懷疑.尸體還是交由警察處理就好.想買麻糬找麻糬店(注:日本俗語,比喻辦事就該找專家)就對了.只不過這個大嬸的皮膚比起麻糬更接近陳年老米.說聲「打擾了」後,我離開盥洗室,深呼吸.

覺得完全把盥洗室的門關上後才呼吸房內空氣的自己有點新鮮.沒想到自己竟會對在放置尸體的密室里呼吸感到厭惡.

「如果所長知道這件事,也許會說我『沒資格當偵探』吧.」

雖然所長實際跟尸體聯誼的話,一定會在十秒內逃進廁所.

由于食指正處于極限痛覺之中,想到要由手提箱里拿出電話就討厭.以此為藉口,借用了丟在枕頭上的手機,順便對它進行調查.我對這支手機有點在意.特別是粉紅色這點.雖然理由很隨便.

浴槽的尸體是被殺的嗎?還是被搬來這里放置呢?先不論死因,推理犯案過程是偵探工作范圍,也是我的憧憬,但不是我的習慣.如果我經常目擊尸體,我早就成了尸體的同伴了.

所以說,現在是玩起非當事人才能實行的奢侈偵探游戲的好時機.

因此,包括「不想找警察」這個因素,我決定在放置尸體的這個房間里表現出偵探風范.因為如果不親自調查,我就沒辦法接受現況.

按下手機的電源,跳出「請稍候」的字樣,不久畫面轉暗,隨即又恢複了.待機畫面出現一個可說品味很糟的美麗老女人,與另一名笑容僵硬的男人感情很好地共圍著一條圍巾.咦?我看過這名女性.

怎麼看都是剛才在電梯踩了我的那個女人.原來她就是這個事件的犯人嗎?糟糕,我剛才還丟臉地大聲警告她呢.算了,就淡淡地期待她在電梯里跟藍西裝男同歸于盡吧.

隨便按了幾個按鈕.這支手機的制造公司與我的不同,操作系統相差甚多,只能逐步摸索.在不經意地操作下,我打開了通話紀錄,霎時畫面被「eko」「eko」「eko」「eko」「eko」「eko」「eko」「eko」「報應上身?」(注:出自古賀新一的恐怖漫畫《エコエコアザラク》,中譯《報應上身》)的字樣所掩埋.

不管怎麼搜尋,通話紀錄里除了「eko」以外,不存在任何其他的名稱.

左手依然握著手機,但身體卻一股勁地後退,想遠離左手,愈遠愈好.

這是啥鬼?是接收了從持續受到汙染的地球環境中釋放出的抗議電波的,來自科幻世界的手機嗎?「eko」可能是指「eco」,也可能是指名字的「繪子」或姓氏的「江兒」.總之來電者肯定是個糾纏不休的家伙.以三點前後為界,通話紀錄完全停止了,表示在那個時間帶有人把電源關上了.也就是說,這個房間的房客或完全無關的第三者在那段時間進入房間操作了電話.這名人物可能沒有發現尸體,也可能他根本就是相關人物所以置之不理.

那時的我連本行的尋找貓兒都放一邊,忙著跟怪人搏斗順便討論性癖好,所以對發生于走廊盡頭的這事件完全沒掌握半點線索.也不清楚與十七樓的哪些房客有關系.

「唯一的線索是這個電話號碼嗎?」

我該試著打給這位「eko」嗎?我閉上眼睛,備妥天秤.在其中一邊放上手機,會是危險還是另一邊的好奇心會獲勝呢?

自制力主張:「想想你因為過度深入打探,害食指被折斷的事吧.」

相對地,好奇心則舉出帶我入行的男人的話來反駁:

「若是正義感更勝好奇心的話,就別干偵探了.」

「……說得也是.」

第二代花咲太郎揭示的偵探原則似乎還在我身上生息.

不過那個人現在透過電話也仍頻繁地說這句話,他還沒死喔.

回撥號碼,等候接聽.話說回來,粉紅色手機使人聯想到女性.這是待機畫面那個女性的手機嗎?當我准備反駁常識「不,不能被固定觀念所囿」時,電話接通了.

「喂…喂喂……是我.」

第一句就聽見大叔粗野的聲音卻答得像個小女孩似地.電話另一頭似乎感到很困惑,但我也很困惑啊.就算我想要求換小女孩接聽也辦不到吧.但這個聲音哪里是eko了?

「你好,請問你是eko嗎?」

「咦?啊,啊~應該是吧?」

「請不要突然把可疑人物指數提高嘛.你裝出這種聲音,會害我的好奇心蠢動個不停,讓我很困擾耶.」

「所以說,你是eko小姐的丈夫啰?」

「咦?我還未婚啊.」只要法律不修正,我就沒辦法合法地娶老婆.

雖然老婆游戲倒是玩過無數,哎呀~每個都是幸福的回憶.

「但是來電顯示的名字是這個.」

「那麼,你的意思是我是你的老公嗎?」

「開什麼玩笑!我只愛我老婆一個人!」

「放心,我也一樣.要我跟你結婚,我甯可從窗戶跳下去.」

模仿某個警察朋友的語氣說.以前到鄉下出差時認識一個自稱刑警,十分可疑的女性.每次透過電話她都用那種風格講話.她的個性很奇特,跟我不合.外表也完全不合我的興趣.

「麻煩你今天別提到跳樓.在我能笑著談論這件事前我再也不希望想起窗外了.」

「咦?你原本打算跳樓自殺嗎?」

「那是別人.我不想死所以才現在還活著接電話.」

「喔.由回答聽來,你並不是eko,對吧?」

「沒錯,完全不是.啊,eko應該是那個女人吧……話說回來,她去哪兒了?」

「那你為什麼會有這支手機?」

「呃,這支手機應該是她本人給我的.」

「給你的?……不是撿到的?」

「你的懷疑很合理,但她真的丟給我說要送我.我也覺得很困擾.」

「所以說,你跟她本人有接觸過啰?」

原來是個與尸體有細微聯系的人.

「我也想問,既然你不是eko小姐的老公,為什麼有他的手機?」

「說來話長,而且也會危及我的立場,能省略嗎?」

「講得真直接.沒關系,反正我的立場也是灰色的.」

「我想也是.好吧,呃~請問貴姓?」

「咦?我?椎…不…獅子…島…對了,我是種島檜垣.隨你稱呼吧.」

「那麼種島先生,請問你是在哪里碰見那位給你手機的女性?家附近嗎?」

「……你是警察嗎?別打聽我的個資啊.」

「但這是我的工作呢.啊,忘了先說明,我是個偵探.」

「偵探?一聽就覺得很可疑.」

「我可不想被你這麼說呢.」

「算了.我是在旅館碰見eko小姐的.自從被她撞爛鼻子後就沒見過她了.」

「旅館?」


不由得觀察房間四周.呃,不會真的是這間旅館吧?

「原來如此,在旅館碰見了……」

「她是一位很美麗的女性.只是……似乎無法跟她當朋友.」

「你是指她對你不理不睬嗎?」

邊講電話邊靠近窗戶.剛才環顧房間,令我想起了盥洗室的尸體,不由自主地想呼吸點新鮮空氣.這麼說來,那具尸體並沒有發出腐爛氣味,死後應該還沒過好幾個禮拜吧?

打開窗戶向外一看,正面是灰色的高樓,底下是旅館背後的小巷子.「啊……」帽子被橫風一吹,從頭上脫落了……「啊!」急忙想伸手抓住.中指指尖壓到了帽簷,反成了它出外旅行的催促.輕飄飄地乘著氣流,帽子在大樓問飛舞.如果沒有戴手套,手指就能更機靈一點,也許就抓到了.「唉~……待會兒得去撿回來.」

要是不戴著它,總覺得我會陷入身體重心歪一邊的錯覺.這算是帽子成癮症?

「啊,怎麼了?」

「不,帽子,從窗戶飛出去了.」不是因為不小心而掉落.

「帽子?咦……綠色的?」

「是啊……咦?透視能力?」

「不,剛才從窗外飄過……」

「……………………………………」

「……………………………………」

「對不起,可以請你從窗戶探頭嗎?」

「O……OK.」

把頭探出窗外,稍做等候.

不久,一個拿粉紅手機的大叔由四,五個房間外的窗戶中探出頭.

四目相對.

有點不好意思.

「呀喝~」彼此揮手.

接著,大叔似乎發現了我身上的某種重大事實而變得臉色蒼白,令人印象深刻.

種島檜垣(大學生) 下午4點45分

伯父抱著粉紅色手機滾動,退到房間角落,像是要藏住手機般駝著背,對電話說:「喂…喂喂……是我.」只能聽到只香片語,不知在跟對方談論什麼.說到一半,突然說出「椎…不…獅子…島…對了,我是種島檜垣.」被喊到名字,不自覺地打直身體.但由伯父口氣聽來,似乎只是拿我的名字當假名.什麼嘛……倒不如說~伯父在搞什麼啊?

學妹拉著我的手說:「學長,去你房間吧.」她靜靜觀察了一陣子伯父如穿山甲般的通話姿勢,決定放棄等待,表情不耐地催促我.

「但是伯父還……」而且他還很不尋常地提到尸體之類的事.

「算了啦,別管臭老頭了……」

又改回臭老頭了嗎?

對我來說,繼續與伯父呼吸同一個房間的空氣,會讓原本就因緊張而疼痛的內髒更增添一層負擔.趁他專心接電話時先告辭才是上上之策.

但是啊……雖說幾乎沒有能圓滿解決「與學妹父親在旅館偶遇」事態的方法,但學妹與父親的爭吵問題,留下許多值得在意的問題逃跑,我實在無法接受自己這麼做.

基本上,我很喜歡所謂的「家人」.這種心情與喜歡的音樂團體若成員間感情融洽,我也會覺得高興類似.因此就算那是別人的家人,我也還是期望他們能和睦相處.雖然說,這也只是種強加于別人頭上的任性想法.

「學長,快黠啦.」學妹用力拉著我的手.我看這次還是先貫徹初衷吧.

在學妹的牽引下,我離開伯父身邊,朝房間入口踏出步伐.

向留在現場的女子點頭道別.女性似乎很想睡,眼皮遮蔽了閃亮亮的雙眼,打瞌睡般地點點頭.平常的點頭致意是輕輕點頭,但她現在卻是和「輕輕」相差甚遠的大幅度動作,或許真的只是在打瞌睡吧.

小心不發出聲音地打開門,側身鑽入狹窄門縫,來到走廊.

學妹先離開,接著是我.

離開前,我又回頭看了一眼.

見到如一片巨大樹葉飛舞的綠色帽子由窗前飄過.

來到走廊,把房門關上,阻絕了房內聲響.再也沒有東西能阻礙學妹微弱的不耐煩,增強的電流訊號傳遞過來.

「走了啦,來去做色色的事情嘛.別管那個臭老頭了.」

學妹自暴自棄地引誘我,朝我的房間前進.我也跟著動起來.

這時我才注意到學妹仍握著我的手,胸口感到一陣悶痛.雖說混雜了好幾種動機.

但是我並沒有聰明到能夠完全肯定這些動機.我抗拒學妹的催促.

「我說啊……」停下腳步,拉住學妹.

「干什麼啦?」學妹不爽地回頭.

「你跟伯父一開始是怎麼吵起來的?」

「喂,學長,已經結束的事情就別再提了好嗎?」

學妹用力甩開我的手,我們之間產生了微妙的距離.現場氣氛跟坐在學生餐廳面對面談話時明顯不同,更像是在對峙.險惡與困惑的情感在胸口匆忙來回,阻塞了我的呼吸.

「我覺得就算直接這樣去我房間,會感到幸福的只有我,你還是一樣心情郁悶.」

「你在說什麼既難為情又惡心的話嘛.」

「呃,我自己說了之後也覺得很丟臉,但是我並不覺得我說錯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嘛……」學妹再度喃喃地說,用「你沒有必要特地演出善解人意的角色」的眼神責備我的故作成熟.但是我偶爾也想耍帥呀.

「而且……」

「請問還有什麼事?」

「總有一天會正式拜訪伯父,我想在這天到來前讓你們和好,提升我的評價.」想想看,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就是旅館,他對我的印象一定糟到谷底了.

「啊哈.」學妹不怎麼開心地笑了,反應很妙.「跟學長結婚嗎?我難以想像呢.」

「我自己也是.」

「……說吵架其實也沒什麼.就只是吵著吵著變成斗毆而已,叛逆期的延長.」

順著話題,學妹開始講起了關于吵架的事情.

「老爸從以前就很嚴格.或者說,他根本就是個老頑固……總之他老是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我們頭上,卻又怕跟我們拉近距離而逃走.我就是討厭他這點.」

學妹聳聳肩,用一副很受不了似的語氣數落父親的缺點.

「老爸平常老是嚷著要人聽他的話,真是煩死了.整天嘮叨不休,又不允許我跟大哥任性.但是……」

原本張開的手縮成一團,指甲深陷的掌上滲出鮮血.

「老爸一直逃避與大哥交談,所以我無法原諒他.」

「你大哥……呃……在四月去世了?」

「對.他跟我與學長上同一所大學.只不過升上三年級後一次也沒能去過.」

「……原來如此.」看來我平時不記人名的壞習慣引來了不好的發展.

感覺要是早點注意一下就好了.

「還活著時,老爸連詢問病情或問大哥『會痛嗎?』,『不舒服嗎?』,『難過嗎?』也辦不到,死後卻一直泡在大哥房間哭哭啼啼.我無法原諒這麼沒用的老爸.」

「……你對伯父表達過你的想法嗎?」

「臭老頭老是逃避我們,哪有可能一一去說出自己的想法啊.」

「既然還沒說,趁現在說比較好.」

「多謝你雞婆.」學妹的嘴唇發出拒絕的言語.

但是我的個性也沒扭曲到能帶著心境如此複雜的學妹去房間.

別看我這樣,我經常被父母誇獎個性耿直呢.我是說小學的時候.

「這個給你.」

我掏出繼續珍藏下去也只會帶回家積灰塵的香煙盒.

用手指戳戳外盒兩次,表示「喂,該你登場啰」的意思.

「原來學長抽煙喔?」

「不,你打開看看吧,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想為學妹做的事情很多.

但真正對她有幫助的事情非常少.怎麼想都只有這個.

「唔……這種時候?」雖覺得奇妙,學妹還是收下香煙盒了.

就是這種時候才輪到珍藏的寶物登場啊.

學妹狐疑地打開盒子,發現藏于盒內的異物.得知內容後,學妹的瞳孔放大到極限,驅使急速干涸的嘴唇與口腔勉強擠出話語.

「這……學長……咦?跟爸爸……早就認識……嗎?」

「不,這是從跟伯父多半一點關系也沒有的少年手中莫名其妙地收到的.」

究竟是怎樣才會產生這番關聯呢?《滾動的飯團》?還是《稻草富翁》?(注:都是描述從不起眼的小東西開始,經過一番迂回曲折後成為大富翁的日本童話)

學妹抓著破爛照片的一角,楞在當場.這個香煙盒表面上一點幫助也沒有,實際上卻是超有效果的實用印籠(注:指古裝劇《水戶黃門》中,微服出巡的副將軍手中印有將軍家家徽的小盒子).能像這樣交到學妹手中也算是種緣分吧.

兩人暫時在現場發愣.視線沒有交錯.

我凝望學妹僵直的側臉.

腦中浮現不演戲的學妹感覺會成為凶巴巴的老婆,這樣好嗎——之類的愚蠢妄想.

「……故事里不是常有只靠一張照片就讓人悶心轉意的劇情嗎?每次看到我總會吐嘈『這才不可能咧~』覺得這類劇情很可笑.」學妹目不轉睛地凝視照片,小聲敘述感想.

「嗯,但是……」

「……雖然不可能回心轉意,但是卻有一種仿佛內髒被推擠上來的感動.」

啊~我懂我懂~情緒激動到極點時內髒真的馬上有感覺呢.

今天的我就是緊張到臨界點.

「我們以前全家人來過這間旅館.」

轉動頭部,學妹環顧走廊一圈後說.

「原來是這樣啊.對了,記得你家在這附近嘛.」

「當時的我有老爸牽著手,就算不認得路也還是能輕松過活.」

溫柔地把照片握在手心,學妹抬頭看著伸手也觸碰不到的天花板.

她細長而眼白過多的眼睛,現在眼角帶著溫和的圓潤.

學妹回頭,深深地向我低頭.

「對不起,學長,我今天本來是為了破壞回憶才利用你.」

「啊,原來如此……算了,我也覺得突然走桃花運一定有理由.」

「因此……雖然沒辦法跟爸爸和好……但現在的心情也不可能跟學長去房間了.」

「…………………………………………」真是現實的狀況.老實說,可以的話,現在我的心情之一是想大喊「咦~慢著慢著~沒有這樣的啦~」來挽留她,但是……

現在不耍帥一下也說不過去.事到如今也已經來不及退縮了.

「你要回伯父那里嗎?」

「大概吧.」

「這個還你.」學妹把抽走照片的香煙盒塞進我的手中.

「好像很多事情都不順利,真抱歉.」

很少見的道歉話語,卻很適合現在我們身處的狀況.

「不,我也是.」

「大學見啰.」

「嗯……」

雖然彼此心中部感覺到「哇……兩人的交情一去不複返了」.

但我還是成熟地回答,與學妹保持適當距離.

成熟處理事情真的沒半點好處.難怪老爸經常對老媽抱怨這個.

與學妹離開五步路後,我歎了一口氣.成分包含了——

難堪的告別.

機會的喪失.

普遍級的貫徹.

……但是……

「唉……我真的沒救了.」

當我從緊張獲得解放,感到喜悅的那一瞬間起,我就知道我沒救了.

因為歎氣的絕大部分都是由安心所構成嘛.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4點45分

是「1701」號房!

從不知名字的女人手中獲得的手機響起,我與來電者通話.

發現那個自稱偵探的家伙不知為何也在同一間旅館,莫名其妙地在窗外互相問好.

計算完距離自稱偵探所在房間隔了幾扇窗戶的瞬間,我差點慘叫起來.

這個男人為什麼能若無其事地由「1701」號房探頭啊!

「慢慢慢著!你,該不會……」差點接著說出「就是交貨人吧?」拚命地閉上嘴.

怎能輕易暴露身分,此刻該做的是冷靜地收集情報,就算辦不到,也該保持沉默.

「什麼?我跟你曾見過面嗎?」

感覺上,這個距離似乎不透過電話也能聽見聲音,但是實際上我們卻是進行著由有點距離的位置,彼此看著對方嘴巴一張一闔,聲音卻由不同方向傳入耳朵的奇妙通信.

偵探儼然很在意帽子飛掉的事,手不停地摸著頭發.

「不,與其說見面……你是那個房間的……房客嗎?」

偵探的眼神瞬間變得有些銳利起來.他怎麼了?我慌張起來,眼角抖動.

「你的問題很奇怪.你很在意這個房間嗎?」

「不,那個……呃,能這樣相遇也是種緣分,可以跟你見面談談嗎?我現在就去你房間,能讓我進去嗎?」

不怕被拒絕地提議.彼此都是使用他人手機通話,恐怕難以拂拭對方的不信任感.既然信任感已經降到底,提起勇氣跳下去也沒有損失.

「沒關系,我等你.」

偵探輕松地答應我,對我點頭致意後縮回房里.縮回去前又遺憾地看了一眼窗下.大概很在意帽子掉落的位置.

我離開窗戶,結束通話.待我回頭,沒看見夏實與種島.「喂,他們呢?」我問唯一留在現場,正在發呆的女子.「剛才離開了.」她指著門說.「……是嗎.」沒辦法抱怨說「為什麼不幫忙阻止啊」真難過.

「又要出去嗎?」

女子仿佛我的妻子,詢問今後的行動.

「嗯.我想多半不會再回到這里了.」

「這樣喔.」

她的表情既沒有松了一口氣的樣子,也沒有珍惜萍水相逢的味道.

在她的眼里,我只被當成從橋上低頭看大河時「啊,好像有東西被沖走了」程度的重要性.

伹這也夠了.對世界悲觀到想自殺的家伙肯付出如此關心,已經算是好奇心大拍賣了.

「你現在很有朝氣嗎?」

「咦?」

「呃,如果沒有的話,要你維持好朝氣就說不過去了.」

隨便亂編個道理為她打氣,希望不是想自殺的朝氣就好.

女人左顧右盼,經過一段獨特的遲鈍時間後,猛然大大地點了個頭.

「喔,就當我還滿有朝氣吧.」

「我知道了.希望你能繼續維持.」

「嗯,你也小心.」

就算只是客套話,能受人關心總讓人心情愉快.

我帶著奇妙的滿足感,朝門口跨出一步.

「咦?」女子突然發出驚訝的叫聲.

「怎麼了?」我轉頭看她.

「你不從窗戶出去嗎?」

女子對于我正常的行動純粹地感到不可思議.

「……請你饒了我吧.」

「喔.」雖然仍搞不清楚狀況,女子還是含糊地點點頭.

真是個從頭到尾迷糊的小姑娘啊.簡直就像多了個新女兒一樣,令我不禁擔心起這個女子的未來.過程中也就罷了,別在道別時讓我懷著擔憂啊.

……就跟夏實一樣.

「我走了.」「再見再見.」最後又道別一次後,離開房間.

一回到走廊,立刻碰見背靠在門邊牆上的夏實.「啊……」夏實很不好意思地轉開頭,叫了一聲「爸爸」.嗯,「爸爸」……雖然只像是單純的事實確認,但還是讓人莫名地感動.只要不加「臭」,被叫做「老頭」其實也不賴.

「種島呢?」首先該確認的是這件事.

「離開房間後就跟學長就地解散了.」

「咦~啊~是我害的?」

「百分之百如此.」

但她的表情倒也沒有特別不高興的樣子,回答得很干脆.心情變好了嗎?

「因為剛才被學長念了一頓,總之今天先跟你休戰.」

「……喔~」從女兒口中竟然會提出如此侖情理的提案.「看來改天得向種島道謝哪.」當然,也包括在旅館跟女兒保持距離這件事.

聽到我的話,夏實不知為何輕輕地噗哧地笑了出來,小聲地說:「看來學長的計謀完全成功了嘛.」兩人之間做過什麼討論呢?希望不是把我甩在一邊的計劃就好.

夏實離開牆壁,走到我面前.

「你要去哪里我都跟你走.你是有事才會來這里的吧?」

女兒的態度與剛才大不相同,突然變得很明事理.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跟種島發生過什麼嗎?嗯……

「……會見到讓你難過的東西,所以不行.」

「啰唆.我已經不想跟你吵架了,所以不管誰說什麼都乖乖聽話就好.」

跟夏實似乎沒有議論空間.彷佛想說事情已經決定了,她向前跨出一步,又回頭.

「什麼東西會讓我難過啊?」

「我決定當作沒聽到這句話.」

「你這個人怎麼那麼思啊,竟然開始獨白了.」

女兒對我下了評論,但我早就站在低得不能再低的地位,所以並不在意.反而因為能含混過關而感到安心.這件事由我口中有點說不出口.

雖然可能會很痛苦,還是讓夏實毫無心理准備地面對現實吧.

這次總算能正常步向走廊盡頭,回到久違的「1701」號房,我抱著祈禱敲門.

隔了幾秒,房門毫無窒礙地由內側打開了.

「種島先生,你好.」

露出臉的是個適合以「略嫌寒酸的美男子」來形容,缺乏風采的男子.他單手握著鋁合金手提箱由旅館房間現身的模樣,總像是電影的一景.

「種島先生?我說,爸爸啊……」一旁的夏實開口責備我的謊言.

「那是假名而已,別在意.」

「這種話該在被騙的人面前說出口嗎?」

「我中意你的誠實.」偵探對我咧嘴一笑,而後說:「請進吧.」伸手招呼我們.

「沒想到能用這麼正當的方法重新回到這個房間.」

或許是聽見我的自言自語,偵探回頭說:「怎麼了?」

「你是怎麼拿到這間房間的卡片鑰匙的?」

「白貓宅配給我了.」

「貓?」什麼意思?

……對了,我從窗戶出去時,白貓進入房間了.但是不可能交給貓關門關窗吧,所以跟貓應該無關.

「直接切入主題吧.種島先生,你的目的跟這個有關嗎?」

偵探指著盥洗室的門.唉,呆然被發現了.不,慢著,如果這個自稱偵探的男人就是呼喚我來此地的犯人該怎麼辦?走投無路……之類的應該不可能,若他是這種人,應該就不可能從窗戶外探頭跟我玩起「呀喝~」的游戲吧.他應該不是犯人.

「能先讓我確認一下嗎?我就是為了內容物才來這里.」

「我不是這間房間的房客,也不是警察.沒必要經過我的同意.」

他裝成服務生站在門旁,演戲般恭敬地行了個禮.真是個怪男人,當然也包括外表.

「那麼,我要開了喔.」

接著徵詢同意的對象是夏實.「好是好……但里面是什麼?你剛才說的尸體,該不會是真的吧?」夏實虛張聲勢地傻笑起來.我回答:「你說對了.」她的笑容瞬時凍結.

下定決心把門打開.探視里面,看到浴槽外的簾子被打開.

唉,真想用雙手蒙住臉,阻止自己面對現實.

夏實黏在我背後,怯怯地朝盥洗室探視.當她見到躺在浴槽內的我「妻子」時:

「媽!」

一把將我推開,沖到盥洗室里的妻子身邊.

絲毫沒有想到可能會沾上指紋的問題,抱起母親的尸骸.

「母親?」偵探催促我說明.

「死者是我的妻子,我女兒的母親.」

偵探一瞬露出「你在開玩笑嗎?」的表情,隨即換上木然表情.

「媽媽!活…死…她…她死…了嗎?醫…醫院!快叫救護車啊!」

夏實狂亂地對我與偵探發出指示.但是兩人都沒有動作.

因為我們知道叫救護車已經沒有意義,早就放棄了.

「這副遺體為什麼會在這里?」偵探臉色不變地提出下一個問題.

「我並不知道妻子受過什麼對待……」

停頓一會兒,我此時才總算不加掩飾地把今天來此的目的說出口.

「我為了用錢交換妻子的尸體,來到這間旅館.我是被人叫來的.」

「哎呀,原來是這樣嗎?」

恍然大悟的回答由不期然的方向發出,我與偵探同時朝向該處.

夏實也暫且放下母親的尸體,由盥洗室沖出來.

瞬間,我的手臂仿佛要守護她似的,無意識地把夏實推到我的背後.

接著眾人嘴里說出視線所指的人影身分.

「你是……」「電梯的……」「大姊姊……」

「全體都答對了.」

送我手機的女人面露微笑,站在房間外.

她衣衫不整,光著腳丫子,脖子上有手形的紅腫,右手還抓著綠色帽子.

山名美里(企圖自殺的人) 下午4點50分

大叔和他女兒及女兒的男朋友離開房間後,我變得孤獨.

「變得孤獨」?不是「回到孤獨」嗎?算了,怎樣都好.

討厭人群留下的熱氣,我走到窗邊.在這黃昏已經在後台等候上場的下午時分,迎面而來的風微舒服.「啊~」跟電風扇吹在下巴的感覺相似.受風吹拂,與人相處時累積于肌膚上的疲累感瞬間退去.發現這種一天即將結束時的感覺竟在這時來訪,今天也許算很充實吧?

看著窗外,沒有貓也沒有大叔的牆壁顯得很和平.與對面大樓之間的道路上不停傳來車水馬龍的喧囂,與我住的鄉下地方截然不同.我的家鄉是個家門口從未見過車流,晚上十點以後還在路上走動會被當成可疑人物的人口超稀少地帶.不僅如此,這一年來殺人事件頻傳,一到晚上真的變得很安靜.

微風輕輕柔柔地撫摸我的頭發,這種感覺與男友輕撫頭發時的感覺很相似.

想在這個窗邊喝果汁的欲望油然而生.要自殺時拖拖拉拉,換成這種與飲食有關的的欲求時卻二話不說答應的腳真可恨.

說到自殺,那個大叔好像也提到尸體有的沒的,那是在說什麼啊?

回頭,視線停留在桌上的遺書……突然在意起來,把遺書翻過來一看.「嗚呀!」錯字仿佛用顯微鏡放大般大大地留在封面.「違書」是什麼鬼東西嘛?順便重新閱讀內容,又臉紅起來,將之探成一團丟入垃圾箱.

不留上這種東西我就沒勇氣跳樓,這下子真的死不了了.

那個大叔一定發現了這封遺書吧,說不定還看過內容呢,好~丟~臉~喔~

邊憤愾邊出門,走廊上傳來兩個男人的聲音.

我一開始猜想是種島同學與大叔,但並沒有見到那兩人的蹤影.

兩間房外的房間前有個貌似櫃台服務生的人,正在跟打開門只露出半身的男人爭論某事.裸露半身男腳上穿著海灘拖鞋.

「啊~好好,我懂了,貓叫聲很吵是吧,對不起.這樣就好了?……啥?怪聲?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喔哈哈喔哈哈嗚噫~』?誰能發出那種怪叫啊?倒不如說這真的是怪叫嗎?我看是咒語之類的吧?」

海灘鞋男滿腔不滿地道歉.他剛才提到貓.在旅館內養貓的人應該極為稀少吧?所以說,我剛才是跟他通話啰?

眼睛順勢瞄了門上的房間號碼,是「1707」號房.

海灘鞋男強勢地趕走櫃台服務生,撂下「比起這個,你們才該把耳朵掏乾淨,別再搞錯房間號碼了!」這句話.這麼說來,他生氣的模樣與剛才的電話也很相像.說完,海灘鞋男迅速回到房間里.

仔細一瞧,服務生臉部右側腫了起來.曾經發生過急性子的客人遏制不了怒氣,揍了他之類的事情嗎?

「……………………………………嗯.」我也跟著轉一百八十度.

回到房間,嗶嗶啵啵地撥打客房電話.對方立刻接聽.

「喂喂,這里是免費諮詢中心喔~想發牢騷請自便,想陷入自我厭惡,像只鼠婦般在地毯上滾動也自便~」

「呃~其實是這樣的……最近奇怪的大叔由窗戶進入房間的次數很多……」

「那就連窗戶一起打破就好了嘛.你是想怎樣?由聲音就應該聽得出來,我現在心情超不爽的吧?」

「請問你在生什麼氣呢?」

「有個房客想度過安靜的時間,打電話向櫃台抗議有房客養貓,還發出拐角,然後不知為何就只有我被警告.」

海灘鞋男尖銳地抱怨.姑且不論立場互換的問題,怪聲嗎?我似乎經曆過能對這件事情發言的時間,但沒有必要在棘手的狀況上增加麻煩,所以我暗自將手中的火種收好.謊話帶來焦味,干燥的氣息滲入喉嚨之中.

「那個……我……」

「啥啊?」

「我想……我是剛才跟你通話的那個人.」

又從口中說出仿佛在描述第三者的說法.這種說法已成了習慣,或許改掉比較好.

「嗯……啊,沒錯,的確是剛才那個彷佛天生為了惡作劇電話而生的陰沉聲音.」

他這個人毫不隱瞞對別人的評價耶.但被人直接指出缺點,意外地有點爽快.

「這是分成上上篇的惡作劇電話嗎?」

「不,只是我偶爾想要打電話給人的老毛病又發作而已.」

「你就是那種所謂的電話騷擾狂吧?」不知為何被接受了.看來雖很難相處,出乎意料地卻很老實,也許是個性單純的人吧.雖然他後來補了一句:「但是我討厭電話.」

「那個……」

「我沒事找你.請考慮這一點再跟我說話.」

「可以跟你聊聊嗎?」

「你的耳朵跟腦子,哪個離頭比較遠啊?就連貓也比你懂人話.」

「超~想念人呀~」想起家鄉有個住在山上的人如此宣言過.

「這是啥啊?新的行銷手法嗎?完全搞不清楚你的主旨.」

「啊,我叫做山名美里.」這好像是第一次對在這間旅館相遇的人做自我介紹.

結果到最後我都不知道那個大叔的名字.

「我又沒問你的名字.我是在問,很想跟我說話的你是怎麼回事.」

「……………………………………」

「干嘛當機啊?你現在在模仿我的筆電嗎?」

「啊,那好吧,請問你的名字叫?」

「『好吧』是怎樣?我是橘川英次……啊,不對……算了,反正都說了.」

「橘川……英次……先生?」這個發音的名字我有印象.

我大學的朋友之一(正確而言,我只有這個朋友)在我的記憶之中逐漸凝聚血液,構成人形,重現出一段鐵鏽色的回憶與動作.主要是嘴巴的.

她曾經在課堂上說過她最近熱衷于某個叫做橘川英次的小說家.她不管別人注目,大聲地宣言.我不算很擅長聽話,但更不擅長講話,所以都用「這樣啊」「哇~」「喔~」三個小法寶隨便應付.那女孩是個一旦熱衷起來,一,兩年內都只對那件事情有興趣,可謂感情率真者的最後形態.所以老被傳說成跟蹤狂候補.我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對橘川有興趣,總之我在這種緣由下記得了橘川英次這個名字.

「你是作家嗎?」

「哦~你好清楚耶,你該不會是我的書迷吧?」語氣徹底平板,毫無起伏.

或許他對書迷有過不佳印象吧.如果書迷都像我朋友那樣,他不討厭才奇怪呢.那女孩以前還調查過其他作家的住是,想親自登門拜訪,妄想癖頗嚴重.

「我沒看過.」朋友也強烈要我別讀.好像是說,希望橘川英次能維持在內行人才知道的定位.因為太有名反而讓人覺得寂寞.真搞不懂啊~

「喔,那就算了,快點掛電話吧.」

「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我又不是某冷硬派作家,沒有設置人生諮詾專欄喔.」

「我原本打算今天自殺.」

「……哇~!哇~!別說下去,我什麼也沒聽到!應該說,別把這種事情跟我講!我可不想在小說外跟制造尸體扯上關系啊!」

「我本來想努力學奧運高手fly high.」

「有余力那麼努力的話,就對地球好一點吧!」

「但是碰上很多事情,結果沒死成.」

「這不是很好嗎~!努力活下去吧~!再見~!」

「你家的貓也成為挽留我的原因之一.」

「嗄?連你也想嫌棄我家的貓嗎?」

「貓很好耶.」

「好極啦.好,再見.」

「你對自殺有什麼看法嗎?」我硬是改變了話題.

「我很忙!然後你別自殺!如果活著沒事干就去睡覺!睡醒肚子餓了就去吃飯!吃飯流汗的話就去洗澡!不斷反覆做這些事情,總有一天會死,沒有必要提早!以上就是橘川英次的人生諮詢專欄!腰斬了!」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不忙嗎?」

「當然是謊話.我現在不吃甜食不行.被那些頭腦長香菇的家伙的白癡行為夾攻,我現在超想攝取糖分.」

他咬牙切齒,忿恚怨懣地說.雖不知道他指誰,但語氣聽來的確需要甜食中和.

「但是我才不想跟那些人吃同樣的東西,所以我要去其他店.」

「喔.」

「懂了嗎?死不了就活下去.再見.」

撂下這句話後,對方無甚感慨地掛斷電話.但是現在的我很渴求電話,就算是這種對話也令我十分滿足了.

是的,我覺得很充足.話語的斷片逐漸在我之中沉澱.

腦內幾近生鏽的齒輪在吸收了斷片粉末後,又逐漸轉動起來.

蔓延于世界的薄霧稍稍散去了一些.

在這個決定自殺的下午,我碰見了許多人,想起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心靈的營養不是葡萄糖,而是其他人.我十八年來沒有獲得滿足,在與男友相遇後的一年間儲藏了幾十年分的養分,足可供應孤獨舌頭舔舐的糖蜜.

他給我的營養素一定還留在心里.

不能讓這些營養儲藏過度而腐敗.

對我而言,男友就是一切.沒有必要在他死後斬斷他曾經存在的事實.

我相信懷抱積極的心態不斷凝望死者並非不可能.

我不認為人沒有辦法為過世的人做些什麼事.

這是我唯一的堅持.因此我要將絕望永遠封在心里.

不讓悲傷結束地過活,總有一天……

我要為了他找尋最棒的死法.今後的我將只思考這件事.

「死不了就活下去吧.」

這句話真棒,我喜歡.當成我的座右銘吧.

我關上窗戶,並將一切感覺委由獲得解放的腳底處理.

既然現在躺進被窩里也睡不著,就到外頭小小散步一番吧.

為了能在明天死去,我決定今天要好好地活著.

櫻山惠子(主婦) 下午4點35分

「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

沖下電扶梯,覺得如果是現在,應該能跟老公一起飛翔.我縱身跳起,落地後立刻奔跑前進.啊,老公,我又迷路了.並不是被水綿的微生物行動所惑的緣故喔.你也知道我的缺點,為什麼不幫我呢?我現在正要實現你的願望,你不是也該相對地幫忙我嗎?老公!但是沒關系,我的忍耐力很強,能忍耐你的這類缺點,我一定會找到它.跑遍旅館上下,到處追逐奔跑東奔西找尋尋覓覓十幾分鍾,沒有你的幫助,耐著性子找出水綿.對不起,現在無法發出你喜歡的「喀喀喀」的腳步聲.喀喀作響的鞋子煩死人,我將它脫掉了.以後你再買給我吧.現在我們合而為一,我的腳就是你的腳,所以你要更加更加更加地關心我喔.真的嗎?老公你會比過去對我更溫柔嗎?你被殺掉真是太好了.

「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

但我還是會盡量達成你的任性要求,我現在就去殺了他.穿過拉面店旁的通路,由出口進入中庭,追趕你期望的藍色西裝.放心,等殺死它後我會向它道謝.啊,但是好困擾幫幫我,老公快引導我呀.我很容易迷路,剛才勉強憑自己的力量找到它,但現在真的沒辦法.照這樣下去,會因為我唯一的缺點而讓水綿逃掉.如果真的變成這樣,與你合而為一的我心情不佳,連帶也會使得你對自己死去的事感到難過.這樣你也很困擾吧?所以說引導我引導我呀,老公!

啊啊,這一定是你的幫忙吧?老公!在這條石造巨人皮膚般的道路前方,一對螞蟻與鈴蟲的昆蟲情侶吐出絲線,系在彼此的小指上.但是這樣看起來真好,我居然沒在老公還活著時想到這個,真是一輩子的失策.我的想像力竟然還不及那些蟲子,真該好好反省呢.今後我會更進化,所以我們一起飛吧,老公快吐絲!跟螞蟻們說話前改變.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

走到前面對螞蟻說話,唔呼呼,它聽得懂人話嗎?幸虧兩只都不是藍色,不然慌張鬼老公會把他們當成水綿,要我殺掉采集當標本.兩只都長得廁所蟋蟀樣,一副要人快踩的模樣.

特別是母鈴蟲,從這只蟲子身上我感覺到難以忽視的厭惡感,同類相斥?不會吧.

不論是鈴蟲變成人類或我變成鈴蟲,我都不要.

「請問,你們有看到一位身穿藍色西裝的男士經過這里嗎?」

「有啊,他往前面跑去了.」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

「謝謝.對了,非常棒喔,那個.」

那條絲線是引起讓我褒獎螞蟻與鈴蟲這對小蟲子情侶此一特例事態的革命性新羈絆.雖然很想也跟老公這麼玩,但是老公的肉體如今上哪兒去了呢?對,這件事情問水綿就好了!老公,你曾說我的思考速度跟講話速度太快了你跟不上,所以我曾經把舌頭切掉兩公分,這樣還太快嗎?還需要切嗎?不,已經是合而為一了,你現在應該能乘著噴射流跟上來了吧?時間也隨之加速.好,我也繼續奔跑啰.如果螞蟻沒說謊,水綿是往這個方向離去.它打算逃到哪里呢?不過被我追趕,等于沒有終點,所以說「逃跑」並不適合.要是它早點知道這件事就用不著死了!

「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

如溜冰選手般讓腳底在研磨過的白石地板上滑動,穿越中庭.它是筆直前進對吧?一定沒問題,我對腳力有自信.這是當初為了跟在老公身邊守護,全心全意鍛鏈出來的副產品.今天能像這樣幫上老公的忙,一定是命運的貼心小禮物.平常我只把命運當成蟑螂,現在可以升級為瓢蟲了.命運啊,今後也要更侍奉我喔.「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看見了!離開白石地扳,穿過樹木,我全力奔走,不讓水綿的一角由我視野消失.這種事為了觀察老公天天在做,真是簡單到不行.這一路上我對老公的思念都夠寫成兩張情書了,之後念給老公聽喔.等踩死水綿.

離開連接鬧區的中庭,進入旅館背後的小巷子,水綿停下腳步.一定是老公的心情感動了水綿.不愧是老公,好體貼喔.但是那是我獨占的,干嘛顯露出來讓別人感受到呢,別開玩笑了.看來只剝奪五感還不夠除去老公的愚蠢,得進行更進一步的最佳化才行.

水綿回頭,虛弱地微笑.

「沒想到還有機會體驗到以前在鄉下搗蜂巢的心情.」

「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

追到了~~~~!我揮舞拳頭,水綿又朝橫向閃避,但是不管它的行動,我沒縮回拳頭,于是水綿的反擊命中我的身體,被狠狠地揍了一拳.但是我不在意.抓住它的手,剝奪自由,回踢了一腳,但是它以不怕手肘折斷的極限姿勢閃躲,我的腳只擦到它的身體表面「嘖!嘿!」水綿的弱點在哪里呢?是什麼呢?只要擊中弱點的瞬間,它的一切動作都會停下,變得渾身是漏洞,弱點全部暴露出來,接著就是我的囊中物,要踹下體,心窩還是喉嚨都隨便我了.老公,該從哪里開始,該從哪里殺起呢?「啪沙.」

啊?

「……唔咦?」我的頭部突然被某種東西覆蓋.

原本預定切斷水綿的手因被突襲而完全失去勁道,以不安的手勢觸摸蓋住頭的東西,確認那是什麼.

這是……帽子?恰好完全覆蓋了我的頭部與前方視野.

視野由水綿的混濁藍綠色變成一片灰綠色.

所有神經被突然飛來的帽子強制奪走注意力,全身動作急速踩刹車.

只有腦子仍全神留意前方三十公分的對象,于頭蓋骨緊繃起來.

「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

一說出口,水綿的纖毛伸長,瞵間勒住我的喉嚨,不讓我發出尖叫與呻吟.在帽子遮掩下見不到影像,更有種被大蛇咬住脖子的錯覺.

「唉唉……平時沒做善事,居然能得救.」

帽子前看到的綠色逐漸變黑色.

閃亮的光點逐漸在眼角處增加,死亡的引爆線逼近.

老公,我浮在空中呢.我是否能跟你一起享受空中旅行呢?

但是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

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4點55分

臉色鐵青如蒼穹藍天的大叔嘴巴像對開的櫃子般激烈地一張一闔.

「慢慢慢著!你,該不會……」

仿佛目睹傳說中的勇者般,還說出「該不會……」來抬舉我.但我失去帽子就靜不下心,除了熱度以外,似乎連自信也跟著逸散.

「什麼?我跟你曾見過面嗎?」

邊摸頭感歎帽子已不複在,邊以裝傻的態度征求回答.

「不,與其說見面……你是那個房間的……房客嗎?」

是很在意這間房間的人?哦~

見到我眼神變得銳利,男人左眼跳動,我得到了某種確信.

「你的問題很奇怪,你很在意這個房間嗎?」故意試探看看.

「不,那個……呃,能這樣相遇也是種緣分,可以跟你見面談談嗎?我現在就去你房間,能讓我進去嗎?」

「沒關系,我等你.」

我判斷這個大叔恐怕握有事件關鍵,便同意了.不是沒考慮過大叔是危險人物的可能性,但是他外表看起來就是沒干勁的模樣,我判斷應該不必太擔心.再怎樣也比警察好.人外表的印象很重要,許多時候我們憑著外表得以表現出半無根據的自信,所以不該一概否定第一印象.

視線打撈也似地追尋掉落窗下的帽子,但已失去了蹤影.等這整個事件結束,去吃晚餐時順便回收好了.

經過幾分鍾,門外有人敲門.姑且在手中握著鋁合金手提箱當作武器,把門打開.走廊上除了大叔以外,還有一個按近爛熟水果的女性.

于是我引導兩人進入房間,與尸體面對面.

女性大叫:「媽!」

大叔剛斷然說明尸體是他「妻子」,門外就有人開口.

威風凜凜,伸直背脊站在門外的是那個在電梯踩了我的女人.

她喘個不停,仍勉強裝出笑臉,用手整理凌亂的頭發.

仿佛才剛從野外求生生還似地衣服十分凌亂,光著腳丫子,手指也極為汙穢.或許是踩到小石子,地毯沾上腳底的血液.看來與那個藍衣男爭斗過一回.

光是她沒被殺死,又重新露臉就很令人高興.

雖說在這個時機出現也大有問題.

但比起這些事,我首先注意到她手中拿著我的帽子.

「那頂帽子是你撿到的嗎?那是我掉的.」

「帽子?有點被我踩到,原來是你的啊?」

說完,她略嫌粗暴地拋給我.我這次牢牢抓住飛到腰際的帽子,重新緊密戴回頭上.「……呼.」有如剛上完廁所般的安心感,完成簡易版完全體.

有機會很想考察在什麼經緯下,才會令包括我的這四人聚集于「1701」號房呢.但現存得先解開尸體的謎團……該賭上誰的名聲才好呢?(注:出自漫畫《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主角金田二的名台詞)

不,這不是認真煩惱這個的時候.

「你來這里是為了什麼?」

無視于我的發問,女性大剌剌地走進房間.接著噠噠噠地快步走向盥洗室,探頭看向內部.「喂!」大叔出聲制止,但女性毫不在意.

「警察!不對,救護車!媽媽她……!」也無視于混亂的女兒,女性瞥了一眼尸體,立刻縮回身體.

「我要找的不是這個.」

吐露帶著輕微失望的感想.

「你在找……」

「我在尋找殺死我老公的人與老公的遺體.」

女性面帶微笑,若無其事地說出失物與尋找目標.

我就算是在工作,也不會用這麼隨便的藉口耶.

「有人告訴我殺死老公的犯人在這里,所以我來看看.」

女性的食指在我們二個人的眉間游移,似乎在考慮要選誰.

「應該不是你們其中之一吧?」

「怎麼可能.」我與大叔仿佛說好似地異口同聲搖頭.

女性思忖一番,接著好像想起了某事,指向大叔的女兒說:

「你的名字是?」

「椎…椎名……夏實.」

「哎呀,看來不是你.」

女性自嘲似地「呵呵呵」微笑,緩和現場的緊繃氣氛.

「比起這個!媽媽死了……這怎麼回事啊!我根本沒聽說,死……什麼跟什麼嘛!」

女兒歇斯底里地尖叫,要求父親對盥洗室的尸體做說明.當混亂化為聲音結束後,女兒攀住大叔的手.大叔大大歎了一口氣,胡亂搔動瀏海,娓娓道出事件的來龍去脈.

「兩天前,我上班回來,發現平常應該總是在家的妻子不見了.沒留下紙條,到了半夜還沒回來,也不接電話,正當我打算報警時,我的手機響了.接通之後,對方告訴我:『發現了你老婆的尸體.』」

彷佛想守護妻子的尸體,大叔站在盥洗室門口,露出諷刺的微笑,一臉厭倦地說.

女兒則是彷佛痙攣似地渾身抽顫,不停搖頭.

「我問『是你們殺的嗎!』但來電者堅稱是撿到的,怎麼爭論也沒完沒了.而且他們還要求用錢交換尸體,威脅我如果去報警,就將尸體碎尸萬段.我不知道其他人會怎麼處理,但我只求尸體平安無事,能用錢解決也好,便答應了他們的條件.」

大叔指指冰箱前的波士頓包,說:「里面裝了滿滿的錢.」房間里只有我被「一大筆錢」這句話吸引注意,女性們則沒有反應.

雖說女兒現在應該也顧不得那麼多.

「玩弄尸體是種純粹的冒瀆.與活著的人不同,尸體不會有反應吧?他們卻要玩弄,真的是糟糕透頂的嗜好.對我而言,這世上沒有比玩弄尸體更值得厭惡的行為了.」

大叔退避三舍,深惡痛絕地痛罵他人的興趣.

我的性癖好在世界的某處大概也被人這樣輕蔑,歧視吧.

受到父親的態度感化,女兒張開顫動的嘴唇,說出的話語也帶著抖音.

「你為什麼…不先講嘛……」

「因為我想先替老婆舉行普通的喪禮,不想讓你感受到隱藏在背後的血腥味,所以我盡量不想報警……而且,隨便說出口的話,或許還會害你陷入危險……」

「所以我才一直瞞著你,應該說,我本來一輩子也不想讓你知道這件事……抱歉.」

大叔哭喪著臉道歉後,女兒無預警地哭了起來.五官皺成一團,看起來很淒慘.哭完,臉上的妝變得亂七八糟,變得更恐怖.

認為化妝由這世界消失也無妨的人只有我嗎?

「裝飾」的行為背後隱含著「想變得更好看」與「想隱藏缺陷」兩種願望,我討厭後者占較大比例的化妝.雖然在這個社會上生活,這種堅持只會帶來不便.

「比起這件事情,我的老公呢?這個房間里有其他尸體嗎?」

另一名女性對于現場悲傷氣氛視若無睹,詢問唯一能順暢回答的我.

當作是幫忙撿到帽子的恩情,我老實回答.

「很遺憾地沒有.比起這件事,請你看一下這支手機.」

我拿出在房間借用的手機,打開液晶畫面給這位女性看.

看見男人照片時女性的眼角舒緩,不加掩飾地笑了.

「這位是你的丈夫?」

「是的.這是我老公的手機.」

說完,她從我手中搶走手機,開始用臉頰磨蹭機身.

「老公果然住在這里.」

「應該沒錯.」

手機霹哩啪嘰地發出鈴聲外的尖叫.

「兩人用的房間,表示老公與別人……我以外的別人……」

……我現在才發現這個人病得不輕.說不定比那個藍衣男更適合殺人.

啊,不,這麼明顯暴露的瘋狂反而會被警戒而容易失敗.

「算了算了,反正現在已經在我心中永遠在一起了.」

「嗯?」

「沒有必要焦急了.對吧?老公……」

面對牆壁自言自語,自行完成對話.很想當作沒看見,但我這個人不擅長說謊,所以老實對各位說吧,我看見了,但很想把視線移開.嗯~嚇死人了.

如果她是殺人犯,且有人下指令要我這個偵探與她對決的話,我肯定會先舉起白旗.

父女檔仍然在抱頭痛哭,還是先離開好了.我這個近乎監視者的人物不在現場的話,也許與事件有關聯的這三人會發起什麼行動.

也有一部分是無情地覺得他們很吵,我想跟這些女性保持距離.

就跟不想靠近灌了毒瓦斯的氣球的心情一樣.

來到走廊,汪意周圍是否有來訪者或觀察者.一系(細繩聯系的意思)少年與女性的情侶由隔壁房間露臉.「嗨.」我向他們打招呼,暗自期望他們別靠近這里.「你好.」少年瞧了一眼「1701」號房門口,對我點頭回禮後,兩人朝向電梯而去.

「……………………………………」說得也是,他們只是很普通的情侶嘛.

誠如多半名字是eko的女性剛才所言,這層樓全是雙人房,所以存在著另一個房客一點也不奇怪,倒不如說這樣才自然.進行把尸體運到這個房間的浩大工程者,想必不願意造成別人的強烈印象.

但如果只有一個人卻住在雙人套房,自然會留下深刻印象.

如果是好奇寶寶或別扭人,或許會因為房間寬敞而選擇這里,再不然就是跟貓同住的人.但是除去這些理由,這位女性的丈夫若要利用這間旅館當交易場所,沒有必要訂雙人房.所以說,應該還有一名同行的女性存在.那位女性現在在哪里呢?

該不會被那位藍衣犯罪者殺了吧?

即便如此,尸體又被藏到哪兒去了?不,若是如此,藍衣男就是真凶嗎?

但我總覺得這樣說不通.雖說根據的大部分來自直覺.

「請問~你們從剛才起在干什麼啊?」

「咦?」

推著推車,表現出今天的打掃工作結束氣氛的清潔人員感到狐疑地問我.推車上堆著滿滿的床單與浴巾,似乎所有房間都回收完畢了.

「因為剛才一直聽見房間傳來吵鬧聲,覺得很奇怪……」

「抱歉,我們太吵了嗎……」

清潔人員推著推車,走到房間門口.探視了內部之後,冷漠地指出:「可是你們又不是這個房間的房客,似乎也不是房客的朋友.」唉,有敬業精神的人就是這點麻煩.

我啞口無言.「唉……」清潔人員歎了口氣,代替話語表露心情,仿佛想說「別增加我的工作好嗎?」她走進房內,開始打掃房間.

只不過被掃地出門的是人.

名叫eko的女性專心地喃喃說個不停,那對父女則動也不動地哭成一團.三人被推出門外之後,門關上了.父親抱著波士頓包出來,卻將尸體拋在盥洗室里,這樣好嗎,兩位?

「為什麼你們不是這間房間的房客,卻擁有這里的卡片鑰匙呢?」

「呃,算是順其自然的結果吧.」對她說明「是貓給我的」也無法接受吧.

卡片鑰匙被回收,清潔人員說:「若是撿到鑰匙,請馬上交給櫃台.」

不知為何,我成了一行人的代表被罵了.雖然她的說法,像是在責備順手牽羊被抓到的小學生,不過我還是先老實地道歉.其他人太沒反應了,這也是不得已的.

「等房客回來,我會向他報告這件事情.」

她語氣嚴苛地宣告不會放過我們的輕度犯罪.

這也難怪,萬一這種行為被傳開了,旅館聲譽的確會一落千丈.

看來偵探游戲到此結束了.似乎玩得太過火了.

故事尚未落幕,照明卻即將熄滅了.

情報仍然不足.

明明只差一個人,就能解開一切謎團.

「是誰……」我用力搖頭.

還沒來得及理解自己想說什麼.

通知電梯停下的聲音,在走廊遠處微弱地響起.

種島檜垣(大學生) 下午5點

結果而言——

算是失去了大好機會吧?

關于是否被甩了,目前還在審議中.但是,跟女生第一次上旅館卻巧遇她老爹,這種事到底有誰能猜想得到?「唉~」伸直了身體向後仰.

無論結果,回到大學見了面多半也只會尷尬吧.那種不了了之的氣氛很令人難受.

我坐在旅館櫃台前的長椅上,茫然地用眼睛追逐人潮.也考慮過出外透氣,但在這種有氣無力的狀態下,來這里就已經算極限了.

觀察之後,發覺這間旅館的外國人房客非常多.所以當見到混雜在人群中的日本人時,渙散的眼神一瞬間又會恢複活力.

那對小指系上紅線的少年少女情侶剛才悠悠蕩蕩地走向電梯.有點早,但或許是去吃晚餐.其他還有腳步聲很響亮的海灘鞋短袖男,以及學妹老爸共處一室的女子也由我面前經過.

像這樣保持距離觀察的話,他們只像是日常風景的一部分;一旦扯上關聯,就會發現這間旅館全是些怪房客.特別是十七樓,地板與牆壁簡直像是用機緣與奇緣組成的.

戴著怪帽,手持可疑手提箱的男子,與他同行,問我是否喜歡香菇的女孩子,走起路來拖拖拉拉,年齡相近的女子,自稱偵探,形跡可疑的大姊姊,約我來旅館的學妹和她的父親,最後還有不知道被誰飼養,于禁止攜帶寵物的旅館中悠然散步的貓.

每一位都是個性太過獨待,反而使得其他部分不怎麼起眼的人物.

一想到自己也包含在這些客人當中就覺得不可思議.

唉,這麼說來,還有那個裝滿了鈔票的包包呢.干脆悄悄地偷走那個,今後就不必擔憂生活費……如果我有這個膽子,現在就不會在這里悶悶不樂了.

「唉,今晚要吃什麼呢……」

看著用英語和外國人交談的女性櫃台員背影,試著增進稀少食欲地自言自語.去這里看得見的咖啡廳吃咖哩似乎不錯……不行,這樣就跟中午吃的一樣了.我可沒打算握著湯匙,歸化為咖哩星人呢,而且這個名稱似乎會被從黑色球體取出武器的人們攻擊(注:出自奧浩哉的漫畫《殺戮都市》).啊,我真沒用.內髒死掉了,剛才緊張過頭的反作用.

隨便選擇吧.好,中午在房間里看到廣告傳單,就吃中華料理好了.

說不定除了料理以外,還會有一場豔遇呢(中國美女).多半不可能.

現在時間是五點左右嗎?雖有點太早,反正也沒事做,

現在的我無力到隨時都會從椅子滑落,躺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睡覺也無所謂的感覺.

「沒力了……」

下巴關節彷佛失去軸心般喀噠喀噠地輕微上下搖晃,背部也被人切除肌肉而挺不起來,渴望著椅背.眼睛被身旁上網用的電腦發出的光芒刺得不舒服.我轉頭,卻又被群眾于窗旁的光的飛石射中.

窗外,紅色光點群在底下的道路上形成行列,于逐漸稀薄的光亮中交錯.摩天大樓的窗戶反射日光,在我眼中留下烙印,但我依然楞楞地看著這一幕.

我從高處茫然地看著人來人往的景色,原因不明的感傷在我心中不停咕嚕咕嚕地旋轉.

每當我發現有許多事物正在運作時,總會被難以言喻的感情所侵襲.

許多人在呼吸……看著前面……手握方向盤……移動腳步……

他們活著,與我沒有關聯,但與別人有所關聯地在某處締結緣分.

「……………………………………」

在這一天以及結束了一半的時刻,我俯瞰夕陽斜照的城市,思索.

我今天來到這里,坐在這里是否具有意義.

算是有幫上學妹的忙嗎?還是別人呢?朋友的朋友的家人嗎?未來的情人嗎?或者是,獾得蘿莉老婆的步驟?……最後姑且不論.

希望能有「某種意義」啊.我的大學生活無臭無味,每每令人擔憂今天是否又度過了無意義的一天.這樣的我若能進行有意義的行為,老實講很高興.

唉,說實在的被甩了就沒意義了.真希望命運能給付我保險費啊.

「咿!」短促尖叫傳入耳中,我從窗戶轉頭回望大廳.

一名帶小孩的女性見到我,露出極驚訝的表情.她手掩著嘴,眼神帶著驚恐.「怎麼了?」我歪著頭,先出聲詢問.與母親手牽手,大約是幼稚園生的小女孩跟著「怎麼了!」很有精神地點點頭模仿我,但是發現母親的樣子不大對勁,又慌忙轉頭回去,直挺挺地站立不動.我雖然沒有什麼特殊癖好,看到她的動作還是很受撫慰.

「不…沒事……說得也是,也出現在這里並不奇怪……」

彷佛想做出「遠古一脈相承而來的巫女記憶發作」之類危險主張而靈魂蠢動的人們一樣,那位母親拚命搖頭,手貼額際.「媽媽~?」小女孩拉拉手,抬頭關心母親.「沒事.」母親撫摸女兒的頭,又重新打量我的臉,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啊,嚇死我了.」拍拍胸口.

「……?我們曾見過面嗎?」

見到不認識的女性煩惱的樣子,我帶著警戒詢問.女性回答:「啊~呃~應該算是……有點認識跟你很像的某人……或者說……啊,我的頭腦很正常喔.」

「至少現在是……」喃喃地補充說明後,女性在長椅上坐下.女孩子也跟著「嘿咻~」跳上母親身邊,在椅子上甩動雙腿.

她應該不是有事找我吧?應該不是特地來見我的吧?

「算了,結論就當成『這麼久的事情我早忘了』吧.」

「這是卓別林說過的話?」

「你在說什麼?是亨弗利·鮑嘉啊.」

「喔喔,原來如此.」

「這是你告訴我的耶.」

「嗄?」

「啊~騙你的騙你的,我開玩笑的啦.」

女性揮了揮手,仿佛要趕走我的注意.呃,請不要老是讓我覺得其實隱含深意好嗎?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有問題很麻煩耶.

例如酒喝太多失去意識,醒來卻發現自己身處公寓的房間里之類的情況,超驚悚的.

「我真的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又去了那里,心髒超抖抖中.」

「那里?」

「沒事沒事,請當成沒聽過的外國話,隨便聽聽就好.」

這個人怎麼從剛才起一直故弄玄虛啊,她的頭腦「現在」真的正常嗎?

望著她的側臉,比對記憶中的相簿,怎樣也沒發現一致的人物.我敢斷定,我跟這位女性是第一次見面.

「我們真的沒碰過面吧?」

再一次深入追問,確認是否有見過面.「嗯.」女性輕輕點頭.「你沒見過我,所以不用感到混亂.你的記憶是正確的.」

「但你卻認識我?」

「關于這個問題,答案是yes.」

「……跟蹤狂?」

「你好失禮喔.我養育小孩很忙耶,哪有那麼多時間搞跟蹤.」

「被人這麼說,我好意外.」女性半眯著眼,憤愾地說.「抱歉.」我姑且在嘴上道歉,但內心卻想著:「嘴里說忙著的人,通常都只是不會運用時間.」

也許是很無聊吧,小女孩離開座位,在我與母親面前來回往返,由眼睛與掩著嘴的手上大量放射出「不要不理我嘛」光線.「嘎喔~」母親馬馬虎虎地吼叫,對小女孩微微一笑.

「這或許是命運吧.」

「咦?」我對于唐突提起的話題感到疑惑.

「這只是個比方……」

與女兒剛才一樣,女性的腳做起前後鍾擺運動,抬頭整天花板說.

「假如人生重來兩次,沒有上一次的記憶,家不住附近的兩人卻相會兩次以上,不覺得這種情形的機率幾近于零嗎?」

「如果不是刻意相見的話,機率應該很低吧.」

「對,就機率而言是如此.但是我呀……偶爾會想說人的緣分或許不是基于可能性來分歧,說不定是『打一開始就注定如此』呢.」

「……?」

我用視線表示「我不懂」,女性視線依然留在天花板上,卻回應我似地笑了.

「我想,也許是未來決定了過去.一般而言應該是相反吧?通常,我們會認為是過去的積累形成未來.但如果未來是由現在的時間軸的前端誕生,未來不就全部確定了嗎?既然結局不會動搖,過程也應該都完全相同才對啊.就像百米賽跑,一開始先確定終點,起點也隨之確定……還是相反?我經常煩惱這個問題,全部的思緒都亂成一團,變得莫名其妙了.」

「……………………………………」的確,她想說的事情全部亂成一團,我也聽得一頭疼霧水,覺得莫名其妙.

「當我的頭腦像這樣混亂起來時,我就會想起我的真理,讓一切都重新恢複原狀.」

「真理?」

「不管人生重來幾次,我還是想要這孩子當我女兒!」

「什麼啊,願來是個傻媽咪.」好拐彎抹角的自我介紹啊.

「就是這樣.我不是在搭訕你喔.」

「我才沒那麼過度自信呢.」

我苦笑回答.因為我才剛失戀啊.

「嗯耶?」女兒停下腳步,歪歪頭.她走向母親,口齒不清地問道:「你們在說大人的事情嗎?」母親回答「我只是在炫耀你唷.」用手指撫摸女兒的下巴.「嗯啊啊~」似乎覺得很癢,女兒身體扭個不停.

「你似乎很消沉的樣子?」

「……怎麼突然問這個?」

「因為這麼消沉,實在不像你呀.啊,雖說我跟你也不算熟啦,畢竟……」

「耶嘿嘿嘿……」她發出實在不像女生的笑聲,似乎在反芻某些回憶.

接著將回憶當口香糖般吐出不理,眉開眼笑地催促我訴苦.

「呃……我原本要跟女生去開房間卻失敗了.特地來旅館,卻……」

受到影響,我老實告白,也許我很希望受到同情吧.

「哦,跟女生……」女性裝出思忖的動作.「不,還不知道有沒有被甩,只是受到多重阻擾,變得不了了之……」我接著繼續辯解.說完才開始後悔,早知道別說就好了.

「嗯~」小女孩也學著手抵下巴,做出偵探思考的姿勢.女孩的小臉上無一絲煩惱帶來的皺紋,讓人覺得她肯定什麼也沒在想吧.

「嗯~」女性在裝出略為煩惱的樣子後,笑著開口:

「你這麼想吧,想著雖然在這個世界里被甩了,但在平行時間的某處,一定有著你跟那個女生順利交往,最後步上紅毯的世界.」

「還是第一次有人教我用SF觀點來面對這個世界呢……」

這個人大概很喜歡以平行世界為題材的故事吧.

算了,就當成她是一番好意安慰我吧.

放棄偵探姿勢,小女孩噠噠噠地發出清脆的腳步聲,小跑步來到我的面前,嘴唇不安分地想開口.「什麼事?」我催促她.

「艾……」

「艾?」

「艾斯帕尼亞()~」

「嘿呀~」小女孩高高舉起右手大喊.她想說的恐怕不是該解釋成「快打起精神」吧.真讓人不禁微笑起來啊.雖然我真的不是蘿莉控.

「弗……」

「弗?」

「弗雷克斯伯(flexible)!」

我也試著模仿她回答.當然這也不是原本的語意,而是用來代替「打起精神了」的回答.小女孩笑嘻嘻地喊「弗哈…弗雷克斯伯!」,舉起另一只手.似乎很喜歡這句話,之後也講了好幾次「弗雷克斯伯」.

儼然促進了她的語彙能力,令人覺得頗欣慰.

看著這麼溫馨的場面,臉部似乎難以保持懊惱的神情,我的嘴角不知不覺上揚起來.之後想改變姿勢,察覺口袋里似乎有個東西碰到大腿,才想起里頭有東西.

忘了是什麼,我把手伸進口袋里一探.

拿出來的是香煙盒.「喔喔.」一直塞在口袋里,所以被壓得扁扁的.打開一看,里面放著三根煙,當然相片已經不在了.

突然想起老爸,拿出一根香煙,叼在嘴里試試.大廳里似乎禁煙,是嗎?反正手里沒火也無法生煙.我每次看到教學大樓入口處飄蕩紫色煙霧時,總會受到吸引,味道真的好到能讓人這麼熱衷嗎?

老爸宣布禁煙時,把家中所有的打火機都處理掉了,後來他經常做出叼煙來過乾癮之類的奇妙行為.他說只要叼著煙,心情就會比較穩定,我現在只是在模仿他的行為.嗯!似乎沒什麼感覺……「給你.」

隔壁的女性伸出手,火焰在手指之間燃燒著.火焰垂直晃蕩,是打火機的火.當我還在困惑之際,香煙前端已被點燃.香煙染上了夕陽的溫和色彩.

我吸了一口擴散在嘴里的煙霧,大大地嗆到了.

「咳咳!咳咳!」看著咳嗽的我,女性綻開笑臉.

「咦?難道你沒抽煙習慣嗎?」

「這是……第一次……」

「喔…喔~~~~……原來如此.我放心了.」

對什麼放心嘛?但就算問了,我也早就知道她絕對不會做出明確且我能理解的回答.

女性轉頭朝向我和窗戶的反方向,視線追著絡繹不絕的外國旅游團跑,喃喃地說了一句話.雖然差點被紛亂的旅客吵鬧聲所遮掩,但還是傳進了我的耳里.

「能在這邊的這里跟你相遇,真是太好了.」

「又說起莫名其妙的話了~」感覺煙霧仍留在齒間.

故事已經不會展開了,請不要隨便播種,謝謝.

「糟了~」女性手掩著嘴,反像是在享受不慎失言的樣子.

「好,該回房間啰.」

女性呼叫趴在富邊,把臉頰貼在玻璃上排遣無聊的小女孩.小女孩像只小狗一樣迅速反應,啪噠啪噠地跑同母親身邊.「滑壘~」滑到母親身邊,彼此緊握住對方的手.

母親用快哭出來的表情,從頭到尾看著女孩子的行動,接著站起身,將包包重新掛回肩膀後,抬起頭,那張娃娃臉上對我露出混雜著寂寥的微笑.

「那就再見了,替我向安生小姐問好.」

一說完,立刻腳步輕盈地離去.

訝異于她的最後一句話,本來可以即刻追上她,卻因情急吸了一大口煙而嗆到,彎腰咳個不停.咳咳……嘴邊的空氣被我著上色彩,宛如冬日情景.

我搗著嘴,目送相親相愛的兩人背影.直到最後,我都想不起自己曾見過這對母女.

「向安生小姐問好.」我試著模仿某漫畫標題的風格發音(注:指佐藤秀峰的漫畫《醫界風云》,日語原名意為「向黑杰克致敬」).

她果然是我認識的人吧?而且還是公寓住戶.怪了,我怎麼想不起有這號人物?

說不定是前世與我注定結為連理,轉世之後仍然繼承了此一命運的永恒情人!

「……才怪.」

我才不想要有這種情人呢.我不是光之戰士啊,一百年前沒有跟火星的統治者戰斗過啊,去年的元旦我還在滾著發黴的橘子玩呢.

「……唉~」

我搔搔頭.剛才那他女性到底是誰啊?

香煙仍燃燒著,這是那位女性經過,與我對話後所留下的東西,也許她就是我今天的「某種意義」吧.

如果跟學妹進展順利,我就不會跟那對母女相遇了.由這個觀點看來的確很有趣.

這是對我的救贖?應該不是吧~還是說,這是未來在今日的我身上留下的伏筆呢?

「未來決定過去……嗎?」

這樣的思考方式,就像是世界繞行一圈的人或擁有滾石的雕刻家(注:均出自《JoJo的奇妙冒險》,前者指第六部的普奇神父,後者指第五部的史可利比)一樣.

但如果這是正確的——

那位女性跟我在此相會並討論這個觀念,將會是遙遠未來決定的事項.

同時,我今天來到這,也是為了孕育某人的某件已確定未來.

「才怪.」

哪有可能如此剛好?

我並沒有逃避現實到這種地步,雖然做事情經常不瞻前顧後.

我只是個囿于眼前的芝麻小事,沒有空間考慮未來的小市民.

只要今天能活著,明天不會死,那就夠了!

順便還能跟人談戀愛而惶惶不安,那又更棒了,對吧?

我用兩根手指夾著香煙耍帥試試.

吸進飄蕩的煙霧,又咳嗽起來,眼角泛出淚光.

火焰在我嘴邊靜靜地燃燒著.

山名美里(企圖自殺的人) 下午5點5分

今天決定不死了,所以沒理由放著肚子餓不管.

因此,我來到餐飲店整排並列的地下一樓.雖然有點在意大叔在上面干什麼,但是我判斷,他們的故事里已經沒有我出場的空間.

至于我的故事,也必須先在這里告一個段落.為此,就來大快朵頤一番吧.填飽肚子後,洗個澡,睡個香甜的覺,迎接明天,替名為「今天」的故事劃下句點.

膝蓋的疼痛也能順便消失的話就更沒話說了.這真是太扯啦!試著學年輕人語氣說看看,其實我不是很懂,大概用錯地方了吧.

拖著右腳,從櫃台走向到地下.這間旅館的電梯在經過櫃台時一定會停,所以不小心就下了樓梯.其實搭電梯直接到地上比較快,但改搭電扶梯,朝地下緩緩下沉的感覺倒也不賴.

電梯很像瞬間移動,沒什麼感覺;電扶梯則有景色流動,能感受到自己真的在移動中.若是高級旅館側面的透明電梯我就喜歡.

來到地下樓,搖搖晃晃地走路.發現一群集體移動的人們,于是便打算跟在他們背後隨便找家店.該吃什麼好呢?中午吃了咖哩……嗯~

觀察兩側,有義大利餐廳,拉面店,蒜頭料理店,鰻魚飯專賣店,中華料理店.

令人意外的是,居然已經有客人在用餐了,現在才五點而已呢.若是在鄉下,這個時間用餐並不稀奇.所以說現在在地下樓的客人跟我一樣,都是從鄉下來的!雖說如此斷定也很奇怪,結論就是隨便都好.

各種料理的氣味混在一起,刺激食欲與胃部.死了或許不會餓肚子,但似乎也沒辦法用餐.也許餓著肚子死掉的話會一直處在饑餓狀態吧.話說我中午就是想到這點才去吃個飽吧.

但也因為這樣,害我今天死不了,突然覺得有點後悔.

走過店門口,直接朝往廁所.父母教導我們用餐中上廁所很不得體,這個教誨似乎已經成了我的習慣.就連與父母感情很差的姊姊也遵守這點.此外父母還教我們用餐時別留下飯粒.為什麼米要受到特殊禮遇啊?

廁所距離櫛比鱗次的餐飲店有點距離,理所當然地沒什麼人,籠罩在一股甯靜的氣氛里.沒有人的熱氣,冰涼感令肌膚覺得很舒服.就像關上門的電影院,人潮的喧囂變得很遙遠.

女廁有道人影,是一名少年.雖然他不是女生,卻靠在女廁牆壁歎氣.嗯……他的眼神死掉了,了無生氣耶.

我則是經常被人說只有眼神還活著.眼球閃亮亮地,彷佛萬年發情的母貓.

此外,少年的小指上還掛著破破爛爛的紅色絲線,看起來有點恐怖.

想穿過他而前進入廁所時,與原本朝向天花板的少年眼神相交.在與我視線相對的瞬間,少年屏息凝望,聳起雙肩,目瞪口呆.原先彷佛埋在墳墓里,只看得見土壤的眼珠子被翻掘出來,一瞬間又棲宿了光芒,但隨即又死去了.

用宛如解體後留下的牛眼珠盯著我,少年「呃……嗯……」不好意思地摳摳臉,顯然造訪他身上的驚愕正逐漸消融.

該不會對我一兒鍾情了吧?——之類的可能性先用壓路機全部輾平再說.我以前……應該沒有跟這名少年接觸過吧?但是我的臉孔應該不至于讓所有初次見到的人感到驚恐呀.

沉默使得氣溫逐漸下滑.見到我站立不動,少年先低下頭,開口問:「啊,我在這里會妨礙到你嗎?」同時手掌底部揉揉眼睛.見到他的行為,總覺得有點……

覺得背部像是被人推了一把.接著嘴巴慢慢張開,出聲:

「你在偷窺女廁?」

被我這麼一問少年表情困惑,但不假思索地馬上回答:

「我在等女朋友.」

「喔~」炫耀個屁,自殺給你看喔.

「沒想到公共廁所的女廁男生不能進去啊.」

少年自嘲似地說.什麼跟什麼嘛,我放棄理解他的話了.

我含糊地笑著敷衍,少年脫離牆壁的支撐,只靠雙腳對抗重力.

原先駝背的姿勢現在筆直伸長,掛在小指上的線團搖晃.少年看著我說:

「我想……」

「嗯?」

「我認識一個很像你的人.」

說出口的同時,少年回避我的眼神.

「是喔?」雙手于腹部前方交叉,我歪著頭想:跟我很像的人……是指姊姊嗎?

少年隨即逃避也似地自言自語說:「也可能只是長得很像而已啦.」眼睛轉而看著正要進入男廁所的人.

既然我不認識他,應該就是姊姊的朋友吧.

但考慮姊姊自殺的年齡,眼前這名少年得在十歲以前認識她才行.姊姊在住院以前似乎沒有那種年紀的朋友啊.不,基本上姊姊根本就不喜歡小孩子……嗯~?

「這是在搭訕?」姑且將得到的結論說出口.少年仿佛笑臉失敗般扭著臉,聳聳肩.

「要當成這樣也行啊.」

語氣輕浮,明顯是在騙人.少年的講話方式摻雜著這類虛偽性,跟我不想背負責任的發言有著相通之處.

「喂,你是不是跟我姊姊……」「啊,她出來了.」看著女廁入口的少年發現女友洗手的身影,像是要打斷我的發言地立刻故意大聲說話.

跟著望向女廁,見到一名嬌小美少女在洗手.鏡子倒映出能劇面具般的臉孔,給我一種即使旁邊有幽靈或花子(注:日本都市傳說中的廁所妖怪)一起拍靈異照片也不奇怪的印象.

「我剛才說的什麼意義也沒有,說了奇怪的話真是抱歉.」

少年輕輕對我低頭,對他莫名其妙的發言道歉.之後,他轉頭朝向別處.

凝視著少女,回避我的視線.

……算了,既然說是搞錯了,那就當作如此吧.

但總覺得……被人表現出煞有介事的氣氛,卻又臨時溜走……

反而害我在意得很呢.

……而且——

不知是因為少年眼神一副快死掉的緣故.

或者因為他是有著大姊姊殺手氣氛的美少年(跟這沒關系.)

抑或是因為我想耍帥,來當作成為一個成熟大人的第一步.

由裝成大姊姊角色的我口中說出的,是很可能被觀眾朋友們吐嘈:「你沒資格說別人啦!」的話語.

「可別自殺喔.」

少年回頭看我,眼神中透露出更勝剛見到時的驚訝.

咦,怎麼了怎麼了?他真的打算自殺嗎?

同伴?相似者=很有親近感?如果是這樣,他還滿有看人眼光的.

但是憑他小指上的那條絲線是沒辦法上吊的喔.

少年失去冷靜,用力踏了兩次地面.他肩膀僵住,看著地面,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彷佛包含著隨時快爆發的危險性的少年,臉上冒出不愉快的汗水.

我覺得似乎踩到他的地雷,開始後悔起來.

但當我抬起頭來時……

少年露出不合年齡的童稚表情.

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卻又無比開朗.

非常非常愉快地微笑之後,他說:

「你才是呢.」

彷佛在對我以外的某人吐嗜一般,語氣輕快而開朗.

這句話與他那雙混濁的眼睛超不配啊~我差點因此笑了出來.

之後,從女廁出來的少女和少年用小指絲線系~在~一~起(嗯)後,肩並肩走向餐廳去了.少年的側臉意外地表現出滿足的神情,所以我想,說出那句話應該也算值得吧.充分獲得了自我滿足,嗯~這種感覺還滿不錯的.

當處于這種氣氛時,事態通常都會對我有利,要趁還持續當中趕快行動.少年少女們似乎去中華料理的吃到飽餐廳了,我也跟著去吧.

唔哈,我真是個被動體啊,超容易受影響的最佳范例.

「喔唷.」轉到一半的身體又轉回去,得先去上廁所才行呀.偶爾會忘記這件事直接用餐,用餐中拚命與尿意搏斗,結果就是造成食不知味的結果.雖然能增加膀胱的耐久力,但失敗的話可是會成為一輩子的恥辱呢.

亢奮的心情在我頭上跳來跳去,努力伸長它透明之手,試圖攫取美好未來.

也許在料理之外也能享受其他美好的事物(中華口味的型男)吃到飽呢.

「……不可能不可能.」

我對男友可是忠貞不二呢.但老實說,至少也該跟一,兩個朋友維持來往吧.

在這手機響個不停的世界里,讓它蒙上一層灰塵也不是辦法.

「…………………………………………」

雖然活著度過了今天——

但說不定明天又想自殺了.

不予以否定,我令後將會認真思考這種心情是否有意義.

我將會好好活著,直到死亡為止.

放棄解決困難的事情,改為專心用笨拙的手完成單純的拼圖.

今天碰上,遭遇,發生了種種事情.

因為沒死成,才得以給少年一點建言,拯救了一條寶貴的性命(暫定).

因為我活著,才能讓大叔進房間,才有機會在此碰上少年.

這麼想的話,一切事情似乎都變得很圓滿.

真是萬歲呀~

所~以~說~「活~~~~~~~~~~著~~~~~~~~~~~~~~~~~~~~~~~真好~~~~~~~~~~~~~~啊~~~~~~~~~~!」

我對走廊上的一切事物釋放出男友死後的一整年份的叫聲.

櫻山惠子(主婦) 下午4點50分

「老公,現在我××了喔.」

「唉唉……每次我得意忘形就沒有好下場.的確,有趣度達到百分之一百二十,但危險度也等比例升高,比相等還糟.早知道就不學家長座談會來現場參觀了.」

「老公,現在我××了喔.」

「我自認最大限度地活用了人心.嗯,可惜很難獲得大眾好評啊.」

「老公,現在我××了喔.」

「就算再怎麼有趣,我為了參加這場盛會竟也殺了一個人……即便是為了借衣服,實在是徹底失敗,違反了我的信念……已經結束的事情就罷了,該是逃亡的時刻了.只不過在逃亡前,仍留在旅館的那女人該這麼處理好?」

「老公,現在我××了喔.」

「算了,丈夫應該會想辦法回收妻子的尸體.該慶幸好歹這不至于變得麻煩嗎?」

「老公,現在我××了喔.」

「喂,你一直在主張什麼啊?要我稍微松開你的喉嚨嗎?」

勒住喉嚨中心的拇指稍微松緩,束縛被解開了.

映在我眼球內的薄霧與空氣的流動逐漸變薄,緩緩流向口腔.咳嗽噴出的口水沾到男人的手指.原先凝眾于鼻腔的血液與死亡有如洪水一般朝口腔奔流而去.

我瞪著男人,重新將反覆主張的言語說出口.

「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

「對,我正在殺你.再見了,櫻山惠子小姐.」

男人的拇指又要封鎖我的脖子,啊,髒死了.被老公以外的男人或豬在肌膚上摸來摸去,真不舒服.想用右手絞殺他,但身體無法動彈.

用干涸的眼睛尋找周圍是否有其他能利用的動物,但沒找到.

思考變得遲鈍,從剛才起只說得出一句話來.

「對了,你的主張具有什麼含義嗎?」

水綿男在完全封鎖脖子前,先向我確認這件事.我特地用缺氧的腦袋試著理解它說出的植物言語,但太困難了,我無法作答.

「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

「聽你像是理所當然地反覆訴說這句話,總覺得很在意.」

「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

「呃……這是某句話的省略嗎?像是『頭救』(注:頭目快來救我)之類.」

「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

「你是莉卡娃娃嗎?」

「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

「唉……」

隨著歎氣,男人的左手……

輕輕地貼在我的脖子上.啊……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鞏……

線宰……

偶載沙了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僅僅一秒,讓呼吸複蘇!只要我的主張並非沒有意義,我就會抵抗到底,你這笨蛋!

用左手打掉水綿的左手.讓我找到傷口了吧!那~~~~塊淤青~~~~~~~~!這只該死的微生物,竟然一直藏了起來~~~~~~!

「咕啊!」同時因露出丑態與劇烈疼痛而呻吟的水綿把手從我脖子放開的瞬間,我的腿下意識地動了起來,狠狠地踹了他肚子一腳,把水綿踢飛.

受到解放的我也無法抵擋這股反作用力而向後滾動倒地.我咕嚓,喀啦喀啦,匡啷咚嚨,傷痕累累,全身上下被流血的觸感所包圍.想站起來,卻因為腳部缺氧而無法施力,只能在地面沒用地滑動.

咳嗽與淚流不止的我仍不厭其煩地瞪著眼前的物體.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我絕對不會放棄這件事,所似再多等我一下吧.

「好…痛…啊……又沒殺成了.若被那偵探知道,一定會大大嘲笑我的丑態吧.」

水綿男將左手隱藏到背後,比我更早起身.單細胞生物就是這麼單純才令人討厭,怎麼不早點跟老公一樣變成多細胞生物被殺死呢?

「住手吧.就當作是我發現殺害失去了重要東西的人,有違我的正義原則吧.」

水綿男說出口後,又嘟囔起「正義」兩字,露出微笑.

「嗯嗯,正義使者的確是男孩子的夢想呢.就算到了我這個年紀,聽到這個詞,內心仍舊會雀躍不已.」

水綿的話難以理解,去學點文法再來跟人類對話吧.

「老實說你太恐怖了.繼續打下去我說不定會被殺.」

藍水蚤男念念有詞,蹲下身,和癱在地上的我視線相對.

「你能跟我約定不再攻擊我嗎?」

「老公,現在我在殺了喔.」我伸長了手,表現出我還能殺.

「如果你能跟我約定,我就告訴你殺死你老公的犯人名字.」

咦?

老公,現在先等等,還不能殺.

爬近.纏上.抓住腳,用力擰.

「真的嗎?」

「雖然我只能告訴你這個.」

「如果你騙我的話,我還會再殺你喔.」

「你自己去親眼確認吧.」

旅館窗戶反射而來的光芒,將男人的肩膀與頭發和微笑染成一片銀白.

光耀輝煌,多麼神聖啊.神……是神明呢.有形體的神明來幫助我了嗎?

「你是神嗎?」

「很遺憾,我只是個普通的人類.只不過能當上神的話,應該也很有趣吧.等我死後不再是人類時,就來當當看吧.」

啊,神啊.如果你不是神,就只是普通的水綿吧?但還是得打扮起來才行呢.

「我會按住老公之後××你.」

我跪下來發誓.緊接著老公之後××的是水綿,駱駝,河馬,以及羊肉,母豬與牛.太多動物了,簡直成了擁擠的動物王國.我才不想替你們這群動物排序呢,我是平等主義者喔.

老公,你等等,我現在雖然殺錯了,但是很快就要去殺死殺了你的家伙唷.

水綿甩掉摟住它大腿的我,站起身來,露出對水孩揭露秘密般的神秘微笑.

接著,由它滿嘴菜味的口中說出的名字,被烙印在我的所有腦細胞上,這股痛楚將永遠被記憶下來.

「聽好,殺死你丈夫的人名字叫……」

中咲柘榴(殺人者) 上午11點30分

說來,我對腳力還挺有自信.

我雖然沒特別參加過運動系社團,但在大學時代曾經打破五十公尺競走的最快紀錄.一一超越參加競走的人們的感覺非常痛快.記得那是我三年級的時候吧?我剛入學時並不怎麼厲害,但在兩年之內,原先松弛的腰部與腿部變得緊致,肌肉也快速地結實起來.之所以如此,由我記得的范圍推測起來,主要是地鐵與第六節課所致.

第六節課結束的時間是在晚問七點四十分,而班車抵達離我最近的火車站的時間是七點四十三分.如果沒搭上這班車,在名古屋下車,並轉搭八點十五分的快速列車的話,抵達家里的時間將會大幅度延後.我的家住在非常鄉下之處,若不遵守這個時刻表,想于當日內回到家里將變得很困難.因此,只要課程一結束,我就有必要由無意義地搭建在山坡上的大學教學大樓一口氣沖下坡道,奔進幾百公尺外的車站入口,推開我以外的學生人群.只要能搭上電車,我並不在乎化妝是否掉了或其他人的注目.繼紗奔跑的結果,腳部肌肉自然而然就這樣鍛鏈起來了.

由于我度過這樣的兩年光陰,加上不同于高中時代,爬樓梯的次數增加,所以腿部自然而然地也變粗了.這點糟透了,但姑且不論這個.雖然這像是我老王賣瓜,但我的腿天生比人修長,這也成為我比人迅速的絕佳條件之一.

但是我並不以此為滿足.考慮到體態的均衡,我開始追加鍛鏈手臂.缺乏假日一起出游的朋友這點,更提升了我的腕力強化速度.

結果而言,從那時起,我連腕力也更勝成年男子.

就這樣,我在私底下自滿于在短跑競走幾乎不輸人之中,又度過了幾年歲月.

在社會的波濤之中載沉載浮了幾年,又開始懷念起學生生活,現年二十六歲的我總算在旅館有了初體驗.

抱歉用了這種可能招來誤會的說法.這里是十七樓,而我所體驗的事情則是殺人.

我徒手絞殺了身為我工作伙伴的男人.雙手發揮了棉花的兩千倍威力,從他脖子奪走了自由,讓他前往另一個世界的人,毋庸置疑就是我.我不知如何是好,很沒用地在房間走來走去,彷佛看見坐住房間角落的另一個我嘲笑自己的幻覺.這個幻覺相當過分,就算我已知道她的真實身分,也絕對不從我眼球中消失.說不定其實並非坐在房間角落,而是有如塵螨寄生在眼皮背後吧.她難纏的程度讓人感到恐怖,用手指往眼瞼戳下去.什麼也沒揮走,但也變得什麼都看不到了.我暫時用手壓著左眼,專心傾聽自己紊亂的呼吸.

尸體躺在地板上.臉顯得很肮髒.也許是被斷絕氧氣供給,在充滿苦悶的表情中變得僵硬的緣故.在被勒脖子之前,我向來認為他是個臉蛋俊秀,最適合騙女孩子的小白臉,但是我從來沒愛上他過.因為我知道黏在這個男人身邊的女人是個腦袋相當不妙的家伙.即使是在戀愛上,我也不肯把第一名讓給別人.絕對不讓別的優先順位更勝于我.我某個朋友指出這就是我老是在戀愛上失敗的原因,我想對方說的沒錯吧.但就算知道自己的缺點,也沒有改善的徵兆.

若放著飄然不安的腳底不管,很可能會直接跌倒.(如果倒在尸體上,大概會大聲尖叫亂竄吧.)所以我先把屁股安置在床上.恐怕沒有多少時間冷靜,但至少不是零.為了最大限度地活用僅余時間,得先讓身體安分下來.

「尸體的密度太高了……」由我口中發出的嘟囔對現況做出陳述.這個「1701」號房中,還有一具四十來歲的大嬸尸體塞在旅行箱里.那具尸體不是我在這個現場創造出來的東西,而是這個……呃……什麼名字?忘記了.令人不耐煩.記得以前拿過他的名片啊.別單純想回憶出名字,而是試著在腦中與狀況結合,讓記憶複活.深呼吸,下意識地調整氣息……對了,他姓櫻山.名字總是像名片被打上馬賽克般想不出來.這具尸體是這名叫做櫻山的男人用行李箱把折疊的尸體搬運到這里的.

我與櫻山的工作主要是尸體交換.首先將某個不認識的城市居民的重要人物,細心不留傷口地殺死,對尸體進行加工.接著向被奪走重要人物的人提議:「願不願意用我們最喜歡的現金交換你最重要的尸體呢?」

尸體(shitai)交換,想要(shitai)交換.櫻山經常說這個無聊的冷笑話.

如果對方拒絕,就說:「我們會連尸體也『殺死』喔.只要你願意,我們也可以將過程細膩地拍成影片寄給你.」沒錯,這是威脅.不過這段商業用的話術並非事實.我與櫻山徹底主張我們只是「發現」尸體.

實際上,尸體加工不屬于我與櫻山的工作范圍.我們負責的是交付尸體與收取現金.這個工作本身,提案者是那名尸體加工人.聽說這項工作最初是基于——殺死人了之後,卻不知道怎麼處理尸體比較好——這個瘋狂又很有生活感的理由才開始的.櫻山曾說這家伙截至目前殺害了三個人.但這只是公開事件的數量,本人笑著說,實際上比這數量多更多.我跟這個殺人魔從未謀面.工作細節的討論大多是櫻山負責,我不太有機會出場.而負責殺人者對我們的工作完全不多置喙,這也是理由之一.

在進行第一次工作前,我曾經聽過殺人犯的聲音.聽起來很紳士,與血腥紅色並不相配.從他柔和,令人放心的語氣中,我實在無法想像,他究竟對這個世界有什麼不滿,才會如此熱衷于殺人呢?雖說若能理解殺人犯的思想,那倒也很恐怖.但更恐怖的是,這件事說著說著,我自己竟然也成了殺人犯了.

負責殺人者的名字,漢字似乎寫做「新城」,但不知該念做「Arashiro」還是「Shinjou」.是不是本名也很難說.我與櫻山一致認為,既然有被我們背叛,向警察通報的可能性,他應該不會暴露真實身分.雖說我與櫻山也是那天才第一次碰面.我不知道負責殺人者是經由什麼管道調查,他握有櫻山與我的個資,撮合我們兩個合作.被選上的我們兩人共通點是缺錢.

接著,負責殺人者提供我們有效活用尸體的辦法,他自己不收報酬,只求能將尸體處理掉.說完,要求我們做出答覆.

一開始,櫻山與我啞然無言.與殺人犯說話是第一次,五分鍾前想也想不到自己會陷入可能成為殺人者的共犯,分擔犯罪行為的狀況.負責殺人者十分沉著,在電話中連一點呼吸聲也沒發出,靜靜地等候我們的回答.

結果,我們達成協議,只要能彌補財政拮據的現況什麼都願意干,便接下了這份工作.最初在車站前接下裝了老太婆的旅行箱時(旅行箱置于指定時刻與場所上,負責殺人者沒有出現),的確渾身起雞皮疙瘩,抖個不停.櫻山平時性格大方,此時卻像被綁上鐵球般面無表情,粗魯地帶走旅行箱.

接下來,我們將老太婆的尸體賣給她兒子.替老太婆的尸體換上衣服,擦拭汙穢,修整面容等清潔遺體的工作主要由我負責.到了第二次之後,甚至能輕松地想著——被鄉下的雙親知道我的工作是清潔尸體的話,一定會很悲傷吧,但在第一次接觸尸體時卻心中有些發毛.由于櫻山負責交涉,所以剩下的工作由我負責.當時不由得詛咒起同意這個責任分配的自己.

我清潔老太婆尸體時,想起某漫畫的無照密醫的話.好像是說「母親的價值,不管標幾億都值得」(注:出自手塚治蟲的漫畫《怪醫黑杰克》)吧?因為是我國中時在圖書館看的,細節早忘了.我想像,願意用錢買同尸體的人,心情一定跟這很類似吧.但這與此無關地,接觸尸體的行為依然令人想吐.

尸體幾乎沒有損傷,與生者睡眠的姿態幾乎沒有差別,我卻明確表示厭惡.從櫻山表面上裝作沒事卻吃不下飯這點看來,他似乎也沒辦法把這個工作當成通常業務處理.我們為何會對尸體感到「汙穢」呢?我們終究是「life is beautiful」價值觀的信徒嗎?

將我清潔好的尸體拍照後,櫻山利用照片當作談判工具.能言善道的櫻山順利說服對方,完美地令他同意隔天以钜款交換尸體.

我們在尸體交換場所並不與交易對象直接碰面.這點不用說,我們也神經質地警戒著現場周圍.但是老太婆的兒子遵守約定一個人來,把裝了談好的金額的包包放在現場後,流淚帶回老太婆的尸體.

櫻山和我擔心交易對象事後會不會去找警察,想說對方肯定是把我們當成殺人犯,恐怕會有被逮捕的危險.

我們與負責殺人者在交易前一天商討這個煩惱,但是他卻一笑置之,跟我們打包票說:「不用擔心.」

接著又說警察不足為懼,真正可怕的是不測之禍.

我們只能信賴他的話.欠缺金錢的事實腐蝕了我們的思考力與判斷力.

在緊迫與倉皇中抓住的,是稻草還是蜘蛛絲呢?

他這句話或許也包含了對我和櫻山不會去報警的確信吧.實際上的確如此.因為就算去報警,我們的債務也不會減少.

我們得到了一大筆錢.用不著每天辛勤工作,靠著心中那台吃角子老虎機台嘩啦嘩啦轉動,叮~跑出八位數金額.一千萬.可笑,太可笑了!

我和櫻山兩人樂不可支地大叫.沒想到這麼輕松賺大錢的事情能降臨在我們身上.這世界還是充滿了希望嘛.兩人手牽著手笨拙地跳起舞來,真的樂昏頭了.一千萬.就算對半平分也有五百萬.雖然光靠這筆錢還是不足以償還當前的債務.

但好歹能一口氣償還一半以上,視野之中確實充斥著玫瑰色彩.

當時的季節是冬天,櫻山和我卻搶在世人之前獨占了春天.打電話告知負責殺人者我們成功了.「那就好那就好.」他卻只是滿不在乎地表示欣喜.

接著櫻山得意忘形地提議要他盡量制造尸體,得到「那不可能」的回答.負責殺人者並非是無差別地下手,而是會細心調查對象是否具有很強的「羈絆」,亦即是否為某個人的「重要的人」,確定無誤後才會下手,這就是他的興趣.本人曰:「這是一種享受.就跟玩電玩時,用大畫面的電視玩比較有趣相同道理.」老實說我無法理解.

但就是基于他的細心選擇對象,交涉才能如此順利吧,對此我很感激.負責殺人者似乎也理解這點,才會把工作提供給我們.利用家屬想厚葬死者的心理,將無意識的肉塊尸體化成钜款,老實說這真是種極度腦殘的自導自演行為,但真的很好賺,所以我也無意多做批評.

我在開始做這個工作以前,是個只能從活人當中找出價值的俗人,現在卻不同了.我知道,還沒腐敗的尸體能鏈出黃金.我將這解釋為人的靈魂光輝,是這個人窮極一生培育的「有意義我的時間」的濃縮體,是人生意義的結晶.比起世上其他綻放炫目光芒的寶石更有價值,而販賣這種東西就是我們的工作.

老實說,我並沒有罪惡感.下手的並不是櫻山和我,我想也幾乎沒有人會一一對在超市販賣包裝好的肉類感到罪惡吧?倒不如說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就是買賣.至少我自己已經決定抱持這種意識來清潔尸體.在第一回後又過了兩個月,當開始覺得荷包變瘦了的時候,禮儀師工作又再度飄然降臨,此時我的心中已有仔細為尸體好好清潔的從容.

第二份工作的對象是個比我小三歲,大學剛畢業的社會新鮮人,且還是個新婚丈夫.生前的他正值如櫻花盛開的幸福,彷佛連壽命都配合花謝時期般死去.

這次我得面對的問題不只「汙穢」,還有「羞恥」.要仔細清潔全身上下每個細節,的確今人有點害羞.

我與櫻山不同,並沒有固定發生男女關系的對象.

櫻山已婚,配偶是個相當危險的女人,病態地想掌控櫻山.

跟櫻山在一起的時間內,電子音從來沒超過三十分鍾以上停止過.郵件或電話,總之會有一項打來.每一次櫻山總會咂咂嘴,面帶不滿地離席.

「這女人真的又纏人又危險.」在身邊的我好幾次聽到櫻山抽出手機時嘟囔.我問他為什麼不離婚,他肯定搖頭說:

「該怎麼說……那女人是件美術品啊.表面上美麗異常,但卻得投注極大的費用與精神來維護.老實說,她的個性奇差無比,腦子也很有問題,但我就是想把這種說不定有朝一日異常的部分,能轉換到理想方向的美術品放在身邊過活.」

什麼嘛,其實他根本就很喜歡老婆——他的口吻令我有這種感想.對我而言,一天到晚吵吵鬧鬧,纏著人跑的美術品可敬謝不敏.

美術品裝飾在玻璃後面就好,不是任何事物都有勉強讓它活著的必要.

例如送到櫻山和我身邊的尸體,若活著就很傷腦筋.

第二次的交換,我與櫻山一樣順利成功了.但是第二次令兩人一起抱著頭煩惱的是贖金的金額.上次考慮到彼此的財政問題,要求了一千萬.只要這個工作繼續進行下去,借款能還清,也能不引人注意地過活.只要不鋪張浪費,這筆金頹很夠崩了.但說老實話也想奢侈一番.整晚討論的結果,決定以與上次一樣一千萬作結.

一千萬的紙鈔並不怎麼重,包包沒有裝滿,還留有不少空間.若換成一億元,肯定包包會變成鼓脹的氣球吧.心中偷偷上了個決定,哪天負責殺人者殺害了有錢人,一定要狠敲一筆.

我們又在現場平分現金,各自五百萬入袋.現在的我們,已經沉浸在就算被命令去工作也辦不到的領域了.所謂的極樂就是指這個情況吧.櫻山怕老婆,為了不讓她產生懷疑,假裝自己在公司上班,必須經常出差來蒙騙,真是辛苦了.

但他的努力也成了無意義的行為.

在旅館里相偕垂下的我與櫻山的頭.在電視劇中,殺人犯老是辯解說:「我真的沒打算殺人.」過去,身為觀眾的我看到時,總會對畫面吐嘈說:「少騙人了.」現在的話大概會點點頭,感同身受地說:「嗯嗯,我懂.」

我想辯解:「我沒學過掐人的脖子多久會死.」若櫻山還活著,不知會怎麼笑我的無知.是嘲笑嗎?還是苦笑呢?

因為不知道該施多少力,所以櫻山死了.若有下次,我想我有自信不會殺死他.

頭上冒出煩人的汗水,聚集在發根之間.胡亂搔搔頭發與頭皮,讓汗水散落.能讓自己冷靜下來的時間不多了.又確認了一次手表,應該沒時間了.

已經聯絡大嬸的丈夫來領取他老婆的尸體了.我不知道他們約好下午幾點交易.今日行程全交由櫻山管理,在他對我說明前已經死了,我無從得知.

這是第三次的尸體交換,正好是很可能因成功了兩次而產生自負與傲慢的危險時期.在公司工作時,也是在自以為剛脫離初學者的時期,最容易犯了嚴重錯誤.

真正可怕的是不測之禍.

今天我才深刻認識到負責殺人者暗示過的這句話的正確性.勒住櫻山脖子的契機其實非常可笑,就是那件「美術品」.

櫻山的手機從早上起就響個不停,音量還設定得很大,嘈雜無比,幾乎讓人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我前一天晚上沒睡好,便向櫻山抗議這個已經我原諒了兩次,有如缺乏管教的笨狗般的手機鈴響.櫻山以「這又沒辦法啊」這個現在想來也仍是十分不合道理的回答來敷衍,一臉厭煩地接聽妻子的電話.整個早上一直重複這種情形.我問他為什麼不開震動模式?櫻山卻堅持:「又沒關系,這也算是我跟老婆的約定嘛.」而不肯屈服.這家伙是個一旦被人指責,就更不肯服從的別扭鬼.我能懂他的心情,非~常懂.但我可不是他啊.

我一直忍耐到十一點左右,但已經是極限了.我一開始出手的對象並不是脖子,而是手機.我想拋下機丟到窗外摔個稀巴爛,櫻山當然也伸出手來阻止,把我推開.手與手的攻防.手機掉下,落在床旁邊,依然響不停.伸出手也拿不到,被抓住,被阻擋.

寸斷的血管使我血脈賁張,命令我改變抓取的對象.在沖動下,眼前雖一片迷茫,卻依然不確地瞄准對象,繞過櫻山的手,我的雙手擰住他的脖子.櫻山的眼神變了,憤怒的性質也有所彎化,有如指針壞掉的指北針一般不斷繞旋,可惜在其方向性確定前,櫻山的意識與一生就這麼劃下「.」了.

人活到現在為止,用過無數次「.」符號,隨時都有下一段展開,但櫻山已經永遠失去了.空白.白紙.卻又黑暗.

在察覺已經殺死他之前,我究竟浪費了幾秒在勒尸體脖子的無意義行為上?手機鈴聲停止,如重新灌入空氣一般,我恢複了正常意識,同時尖叫起來.

踢開櫻山的肚子,我不斷後退,腰部撞在床上.呻吟與哭聲響徹房間內.

我真的沒打算殺人!

就算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一人,我也不得不這麼叫喊.

因為死人無口,但或許有耳——無意義的社會觀感與罪惡感驅策我這麼做.

中咲柘榴(殺人者) 上午12點10分

大哭大叫後,等我開始冷靜時,已經過了十二點.手機在這段期間又響了好幾上次.

但是我呆滯茫然地坐在房間角落,甚至沒注意過那電子音.

殺人了.這個事實讓我戰栗:心情就像第一次看到超市販賣的保鮮盒包裝肉的處理過程.櫻山皮膚的觸感依然留在手上,感覺像是抓起一把又肥又軟的成群蠕蟲.催促負責殺人者趕快把尸體送來的過去的自己多麼愚蠢啊.

「……該怎麼辦才好?」

重新依序排列混亂的記憶,檢討今後的對策.櫻山死了,但交易對象多半會依約前來這里.這個房間里並沒有准備兩個能扛尸體回去的旅行箱.要是沒辦法換錢的話,這種東西就只是等著臘爛的廚余.

「思考一下…快思考…思考……」

嘴上念念有詞,自言自語的頻率愈來愈高的我不停地在房里打轉.欠缺商量對象的孤獨決定是我最害怕的狀況.被交代的事情我會妥善處理,但天生不擅長獨自訂立計劃.我還是學生時,總是站在等班級領袖發言後,順應其方針行事的泣場上.我不想成為主角,也不想負責.

首先,該如何處理仍有價值的大嬸尸體好?當然,等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後,立刻告別此地是最理想的方式.倒不如說,除了趕緊確保現金到手,從此放棄這份工作並立刻逃亡以外,我別無其他不被問罪,獲得幸福的方法.痛切感受到毅人者的未來前程毫無選擇.

問題在于,該怎麼處理完全只成為累贅的櫻山尸體呢?總不能賣給櫻山的妻子吧?我沒辦法跟人做這類交涉.唉,假如死的人是我,而櫻山還活著的話……算了,這類妄想沒有意義.不論如何,我都必須把這具尸體帶回去.幸虧這里有搬運大嬸用的行李箱,把櫻山放進去帶離旅館就好了……看,只要冷靜下來,事情不就變得很簡單了?

我很想馬上著手把櫻山的尸體塞進行李箱的工作,但狀況並不允許我如此做.我得先盡量從櫻山的西裝暗袋,攜帶物,公事包等處搜尋本喇交易對象的詳細資料才行.

我手上握有的情報,就只有對方下午會來取回尸體而已.交涉事宜全交由櫻山處理的報應來了——我咬牙切齒,臉色凝重地想.雖然眼淚已經停止,但差點又因臼齒的痛而流下.這就是失去了幸福人牛的悲傷嗎?充分體會到事業失敗的經營者心情.

奔向櫻山的公事包,打開,翻過來,把內容物丟在地上.公事包里裝著某某紀念的黑鋼筆,名片盒,眼鏡盒,與皮革記事本.打開記事本,翻動頁面,手動搜尋九月份的紀錄……不行.我把筆記本甩到地上.上面只有用紅筆寫著「工作日」而已.我憤恨地想起櫻山曾經說過,這份工作十分危險,所以他盡量不想留下證據.砍下這家伙的頭窺探腦內,說不定能看到詳加記錄的筆記吧——腦中擅自浮現這類無聊的妄想,被自作自受的嘔吐感覺折磨.我真的非常不適合負責殺人啊.或許我只適合清潔尸體吧?如果被負責殺人者得知這個事態,不知他會有什麼感想.又多了一具棘手的尸體,去找其他人幫忙之類?……不,或許以前提過這件事.

記得他說除了我們以外,他也另外物色了其他人,提供他們工作.當時他是說考慮到效率問題才這麼做.如今想來,他只是不信任我們的辦事本領吧.雖說實際上我也的確犯下無聊的過錯而把事情搞砸了.

把地板上的名片與鋼筆塞回公事包,整理好後拋向牆壁.對于沒有幫助的東西,我一點也不想客氣,就只會礙事罷了.雖說搞壞櫻山這台超有幫助的好工具的我,根本沒資格去嫌棄其他東西.接著跑到櫻山的尸體旁,順便用腳後跟踢飛正在響的手機.用力甩出腳跟,心中默念「快壞掉吧」射門.說起來,要是這支手機沒有無數次吵死人地響的話,我就不會落入現在這種窘境了.我帶著咒死電話另一端的「美術品」的念頭將之踢出……咳,還在響.櫻山嘴上說是老婆,我看根本就只是個跟蹤狂之類的吧?

抓住響完的電話,我打算趁機將它改成振動模式……但我不知道操作方法,該按哪個鈕才能更改呢?事情沒有想像中順利,更令人不耐煩,所以我放棄了.電話又響起了,隨便按有可能會變成通訊.

于是我將手機拋到床邊,咒罵一聲「去死!」後,決定忽視它.

我一邊搜尋櫻山尸體的西裝,嘴里「嘖」了好幾下.我不在乎指紋,反正脖子上面已經有一大堆了.而且,如果指紋受到調查,就表示櫻山的死亡被發現了.反之只要不被發現,指紋就沒有機會成為證據.

櫻山的西裝里並沒有留下關于交易的重要文件之類,能拯救我脫離危機的物品.不禁揮拳揍了尸體胸部,大罵他草率的工作態度.你這家伙是白癡啊!他太欠缺因應不測之禍的意識了,負責殺人者干嘛選擇這家伙當交涉人啊?

中咲柘榴(殺人者) 上午12點20分

「與其為了活著而殺人,不覺得為了殺人而活著更像個人類嗎?」

默念:「住口.」這句話是負責殺人者灑脫地談論人生哲學似地描述殺人時說的.我聽著他的話,心想他只是想讓自己的行為正當化罷了,而感到輕蔑.

這家伙只是想死命抓住「身為殺人者的自己仍是個人」的概念吧.好歹我不會把殺人行為正當化.我不為了殺人而活.我承認自己就結果而言殺死了人,所以我得先把櫻山的尸體塞進旅行箱里,方便運出這里.

我已經習慣觸碰尸體了.但是比起目前為止接觸過的任何尸體,櫻山的臉色更是壓倒性地糟糕.可見負責殺人者的手法有多麼細膩,想到此又覺得想吐.

能享受制作這種東西過程的家伙是真正的瘋子,我絕對不想跟這種人碰面.

從旅行箱里取出大嬸的尸體,讓她躺在浴槽里,本來猶豫要放哪里,但至少比放在床上好一點.不過清潔人員來的話該怎麼辦?今天這個房間還沒清潔完畢.算了,總之先准備逃跑,最糟拿不到錢也無妨.我轉身回到另一具尸體旁邊.

把趴在地上的櫻山折疊起來,移進旅行箱.被折疊的櫻山像顆隨時都會爆發的岩石,想辦法將之塞入旅行箱里.很諷刺地,能搬運尸體是因為在殺人中又證明了我的腕力強健,因此產生奇妙的自信.連頭發都塞進去後,拉上旅行箱的拉鏈……「唔…嘖……」關不起來.櫻山比大嬸個子大多了,同樣的旅行箱無法完全收進去,且本來就打算讓對方連這個旅行箱帶回去.

「唔咕~~咿~~」與旅行箱搏斗了近十分鍾,加以把尸體頭部使勁塞入之類的惡心行為,終于成功把旅行箱關上.但是尸體由內側向外壓迫,右手隨時都可能掙脫拉鏈冒出來跟大家打招呼.一想到必須把這東西帶上新干線,就覺得自己鐵定會被逮捕.我試著抬起,不算重得想讓人放棄.但我的心已經受到挫折,狀況比想像更糟得多.平時斗嘴的伙伴現在被塞進旅行箱里的事實突然令我變得膽小.比起尸體的問題,在惱人的孤獨感中我差點哭出來.

負責殺人者說覺得處理尸體很困擾,想還給家人的理由我現在懂了.帶這種東西回去能干什麼?丟到垃圾場嗎?不,等等,電視新聞中常聽到尸體被發現的消息,隨便丟應該很危險.就算要丟,也要先燒掉或埋進土里處理掉才行……該怎麼辦?干脆在這間旅館的中庭找個樹木繁茂的地方埋了算了.

比起長時間搬運隨時可能跑出來的尸體,這麼做感覺對精神上的負擔小多了.

現在的我並不冷靜,絕對無法做出正確判斷,但時間已經不夠了.

上午櫻山曾跟本次的交易對象聯絡過,所以對方應該知道房間號碼.我事先問過交易者的名字,據說姓椎名.考慮大嬸的年紀,應該是個大叔吧.既然現在無法預測這位椎名先生什麼時候來,最好趕快將沒有必要的東西處理掉,讓他早點把大嬸的尸體回收掉,干乾淨淨地退房才是上策.所以不必擔心,走吧.旅行箱里的櫻山個性慎重,換作是他,一定會阻止我的行動吧——想到這里,提著旅行箱的腳步變得踉踉嗆嗆,我離開房間.

一出走廊,心髒差點又縮回房間里.因為隔壁「1702」號房里有個清潔人員正在打掃.她把推車停在走廊上,折疊替換的床單.她發現了我,對我用聲調奇妙的「午安」與營業用笑容打招呼.

在腳趾頭上施力,不讓想立刻右轉回房的身體退縮回去.

不,這是好機會.是可以不受懷疑地要求清潔人員不必打掃的,命運送我的禮物.

如果晚一點,就必須在門打開的情況下面對清潔人員了.這時出來反而是個好判斷.

所以別擔心,別害怕,笑容甜美地應對就好.

「請問,現在方便嗎?」

「是,請說.」發音好幾處都怪怪的,她是外國人嗎?這麼說來,這間旅館的清潔人員有許多外國人呢.邊想著這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快速地傳達要求.

「令天我的房間就不用打掃了.」

「什麼?」

清潔人員面帶笑容,歪著頭,似乎沒聽清楚我說什麼.在這個緊迫的狀況下,被人用如此溫吞的態度應對,差點因不耐煩而頭皮爆開.當我頭腦一熱起來,用難以遏止的粗暴聲音說:「我要說的是!」的瞬間,拉鏈爆開的響亮聲音將我的世界縱向撕裂了.

從旅行箱中探頭出來打招呼的是戴著婚戒的左手.

清潔人員像是換氣失敗,喉嚨發出咻嚕嚕的聲音,不斷凝視著櫻山的手.

接著下巴像裝了彈簧般跳起,抬頭看著我,臉色表達出她已了解狀況是怎麼回事.

在想到用「這是人偶」當藉口前,我已先拋下旅行箱,雙手伸向清潔人員.

當我回過神來時,走廊上的尸體變成了兩具.

這時我已經不尖叫.已經不歎氣.已經不趴著哭泣.

腦子彷佛被尸體啃掉一半,反應遲鈍.

因為習慣了,我已麻痹了.

原來「彷佛由坡道滾落」這句俗語是用在這里啊.原本連蚊子也不殺的人生,在短短一小時內大轉換,墮入殺死兩人的窘境.不管怎麼辯解,我現在跟負責殺人者已是同類.

拖著依然露出左手的旅行箱與另一具剛誕生的尸體回到「1701」號房.將兩人放置在房間入口,回到走廊.確認隔壁「1702」房的床鋪清潔工作結束後關上門,走向推車.勉強將堆在旁邊的床單載到車上,確認走廊上沒有其他人(應該說若有人,我的犯行早就被目擊了),將整台推車拖進房間里.本來擔憂可能過寬進不去,但先側向一邊的話勉強能推進去.

將一切藏入成為密室的房間里,我靠在門上.

「我真的沒打算殺人……」

只要讓清潔人員永遠都不能說話就夠了.

房間里的手機仍一派悠閑地響著.

真不耐煩.

用指甲反抓門板,喀哩喀哩作響.

手指也好似故障地喀啦喀啦顫動.

停不下來.

喀哩喀哩地抓個不停.

呼吸的顫抖也一直無法停息.

中咲柘榴(殺人者) 上午12點40分

可說是事件元凶的手機之中,殘留著一通能當作線索的郵件.

本來想敲壞手機,幸虧將之拿起時,突然產生了猶豫.

寄給椎名的郵件中,紀錄了放置卡片鑰匙的場所,房間號碼,指定時刻與回收尸體後卡片的處理方法等.寄出時間是上午.詳讀二次全文後,慎重起見將郵件刪除.至于手機電源,為了防止櫻山妻子起疑則先不關上.

決心與決定重新咬合在一起,原本變得蒼白的腦細胞又重新流入血液.

雖說現在驅策我的,是帶有覺悟的悲壯情感.

首先把裝在袋子里約兩具尸體塞入推車中收納垃圾的空間.現在想把櫻山與清潔人員的尸體都收進旅行箱里已經絕對不可能了,只能以這種方式運送.

接著脫下清潔人員的衣服變裝成她,這樣在走廊上推推車就不會受到懷疑,且萬一有人發現尸體,也能使人留下清潔人員的印象,或許能減少對我本身的懷疑,此外我就沒想太多.

順便把自己帶來的物品與衣服收進垃圾袋,將我留在房間內的痕跡消去.就算不是船過水無痕,至少若有萬一也隨時都能換回原本的衣服.

先到走廊,沒看見人影,松了一口氣.接著調整傾斜度,將推車推出.

本來擔心自己能否推動載了尸體的推車,但這對我的腕力似乎不成問題.

「……如果能平安回家,我一定要去掉肌肉.」

若每次吵架都殺人,就不是殺人犯而是人渣了.

「這麼說來……」

表妹也擁有一身足以把人毆打致死的怪力.這是我們的血統?

這件事現在一點也不重要.總之,要趕緊為下午做准備.要讓椎名能回收尸體,得先讓卡片鑰匙在特定場所待饑.

找個房客共搭電梯,想辦法上十七樓——櫻山在郵件里對椎名如此指示.說得也是,假使我親自去一樓迎接就會被認住臉了.

要完全離開房間前,我回顧室內.接下來的幾小時內無法回到這里,是否忘記什麼?是否留下可疑之處?檢查一遍後,點點頭,確定沒問題.「啊.」點頭後才發現,摸摸衣服,沒有發現.清潔人員身上應該帶著萬用鑰匙才對.衣服里沒有,走廊上也沒有,說不定還插在隔壁「1702」號房?……我咂咂嘴,覺得不妙而著急.弱真的如我想像,萬一「1702」號房有房客住進來,發現萬用鑰匙的話,可能會送交櫃台,這麼一來肯定會引起懷疑.只要能在這之前解決事情就不必擔心.雖說從能做的事情只有祈禱的瞬間起,我覺得人生已經結束一半了.

把門關上,並把從房間里拿出,給清潔人員看的「睡眠中」的牌子掛上.這麼一來,其他清潔人員至少在這場交易結束前不會進入房間.

推著推車到走廊的自動販賣機前.把卡片鑰匙藏在自動販賣機上面.櫻山傳給椎名的郵件中說,卡片鑰匙的位置在這里.很想說「准備工作大功告成」,但我自己也必須先找到一個能方便監視電梯的位置.

「……不.」

照我現在的模樣,即使光明正大地穿過電梯前也不會被發覺吧.既然如此,只要先留在這個樓層,不錯過椎名抵達的時機即可.

當然,我也必須隨時警惕自己正搬運著兩具尸體,這間旅館里沒有我能安息的場所.

但平時就是如此.就算能離開這里,不管回到何處,和平都不會降臨在我身上.

至少現在是這樣.等我還清債務後,一定能回歸平穩的日常生活.

我深信如此,拚命深呼吸,讓自己接受殺人的事實.

中咲柘榴(殺人者) 上午2點

到了下午二點,貌似椎名的大叔出現在上七樓.

寫來雖然簡單,但這一小時里我夾在惡夢與殘酷現實之中,冷汗都已流盡了.原來一個人運送尸體是如此恐怖的事情.

我現在總算體認到櫻山的價值,也理解某個國家去看尸體要四人組的理由了(注:指1986年的美國電影《站在我這邊(Stand by Me)》).

緊握著波士頓包的椎名隨同神色緊張,貌似學生的男子一起出電梯,左右張望,觀察四周.我小心裝作不在意他的樣子,推著推車從旁穿過.等椎名消失在「1701」號房的走廊後,梢稍等候一段時間,停下腳步,反轉推車.之後由轉角偷偷觀察他的行動.

沒想到竟有模仿電視里的女傭(注:指朝日電視台1983-2008年播映的推理劇場《女傭看見了!》)行動的這麼一天來臨.確認周圍沒有可疑的視線,由轉角窺探椎名的樣子.椎名依照指示,手伸到自動販賣機上方摸索,拿到了卡片鑰匙.接下來又左顧右盼,確認走廊是否有視線在看他.我縮頭回來,心中默數八秒後,又探出頭.

椎名已經站在「1701」號房前,臉色凝重地敲門.明明已在指示中說過房內沒人,要他自行把尸體帶走,可見他是個一板一眼的男人.看起來十分緊張,或者該說害怕.跟我一樣.我能了解他的心情.所以相反地,我夏希望他能趕緊把事情辦完.

椎名終于下定決心,把卡片鑰匙插入門里,轉動門把,接著拉開門,最後又再度確認周圍之後,鑽入室內.

確認他已經進入房間,小聲說:「好.」遠處似乎傳來手機鈴響,就像是福音一樣.之後就只要等椎名出來就行了,在這之前先躲到反方向的走廊——「抱歉.」

突然間,有人穿越我身邊,我膽怯地反射性轉頭一看.

一名身穿服務生服裝的男人運送客房服務經過.他有著一頭金發,臉龐溫和高雅,對我報以似乎帶有其他深刻意涵的笑容.

他覺得我反應過度很古怪,但沒有多說什麼,繼續把推車推往走廊盡頭.剛才那個男人的聲音似乎在哪兒聽過……想不起來.大概是頭腦判斷現在這件事並不重要,而遮蔽了情報吧.比起這個,更該關心惟名的動向.

服務生朝著「1701」號房方向移動.還沒停下來,他想去哪里啊?繼續走就是盡頭……喂,等等,慢著.

在走廊盡頭停下的服務生開始大力敲門.

敲著椎名仍在里頭的「1701」號房.

「…………………………………………!」很想大叫:「你這個笨蛋在干什麼啊!」但我還是咬著嘴唇忍耐下來.

男人砰砰砰毫不客氣地敲門,喀沙喀沙搖晃推車車輪.敲到一半,改敲起三三七拍子,像個小提琴演奏者興致高昂地享受聲音.

但對我而言,這個節奏無異于死神演奏的地獄樂章.

這幾分鍾內,惡夢又與現實合力夾攻我的心靈.心肺機能衰竭,重複不自然的呼吸與心髒跳動,喉嚨像是被割斷般刺痛.

不久,男人的敲門演奏結束,推著推車愉快地回到我這邊,我也馬上推著推車吵鬧地移動到反方向走廊.感覺計劃開始脫軌,在與預定不同的狀況中,只有我做出符合預定的行動.

服務生沒回到電梯,而是走向走廊另一側.這家伙該不會搞錯客房了吧?要找麻煩也要有個限度,我這邊可是搬運著生與死呢.

在走廊等服務生離去後,我急忙趕回「1701」號房確認,放下推車,全力奔馳.

我滑也似的在房門前停了下來,輕輕地敲門,無人回應.椎名在干嘛?難道怕被襲擊而躲到盥洗室里了?

只有手機仍然住房里響個不停.

即使想進去確認狀況,卡片鑰匙也已經隨著椎名進入房間里.

至于清潔人員的萬用鑰匙,應該留在「1701」號房里,不在我的手邊.現在的我沒有方法進入房間.沒辦法把钜款收回.就連尸體是否被椎名帶出去,我也無從確認.

「……什麼嘛,真是的.」

額頭靠在門上,垂頭喪氣.想殺死剛才的服務生了.

人生又多了一個憂郁的目標,心情更沮喪了.

但仍然無法舍棄「一定要變幸福」的念頭.

學習那個殺人魔掙紮到最後.

繼續推著堆了兩具新鮮尸體的推車.

冷靜思考後,發現只要等椎名從房間出來就好.既然房間沒有別的出口,他終歸會從門口出來.我只要等椎名依照預定,把卡片鑰匙放回自動販賣機上就好.計劃尚未完全終結.

等候期間我該……打掃?裝作打掃的樣子,在這個走廊游蕩?我想只有這個辦法了.

我原本不打算殺人.即便如此,就算我犯下不期然的殺人罪,我也沒必要賠上生命.

「我想活著,所以活著.」

等著瞧吧,我絕對會從這間旅館帶著現金成功逃離.

伴隨著我犯下的罪,前往沒有尸體的樂園.

橘川英次(作家) 下午5點15分

心情糟透了.什麼跟什麼嘛,那個少女與貌似男友的少年.

在中華料理的吃到飽餐廳跟那對情侶看上相同東西,被二話不說地搶走了之後,我跳上了電梯,到一樓便利商店貿了蘋果果凍後回房.

因為真的很想吃甜食,所以買了……但無法拂去敗北感.

可惡.回房間後摸摸貓,抓抓尾巴前端來發散憂郁.

這間旅館怎麼那麼多早吃飯的家伙啊.雖然我也是.

鄉上來的人大多都很早,所以他們是群鄉下人.雖然我也是.

「今天想吃什麼~?」「啊,嗯……媽媽喜歡的就好喔~」「媽媽想吃小艾莉~」「呀~」共乘電梯的發色奇妙的母女檔還說了些想讓人揍飛她們的對話,感覺糟透了.

母女檔在十六樓出電梯,電梯在上一層的十七樓停止.

我一邊走向房間,一邊用海灘鞋的底部踢起地毯,兼做抬腿運動.以前學過,焦躁時活動身體最能發散壓力了.比起踹老家牆壁留下足跡,破壞地毯纖維應該較好.

剛由轉角右轉,馬上碰見推著推車的清潔人員,差點撞上她.這種時間還在清潔嗎,真是辛苦了.「抱歉.」清潔人員低著頭,回避沖突後對我道歉.「啊,沒關系.」……嗯?

近距離一看,是個美人.是個具有姬洲異國風情容貌的狐狸眼女人.臉略被綁著三角巾的頭部與長發遮掩,更演出恰到好處的神秘性.她的雙腿修長,可說是曲線美的代言人.若跟這女人交往,一定會產生要她穿旗袍或越式旗袍的沖動吧.雖說這件事跟我無關.

我對她有興趣的,頂多是這件事:

「有件事想問你,你明明是個客人為什麼做這種打扮?」

既然有這個機緣,我克制不了好奇心,直接向本人詢問.

女人以妖怪般的速度回頭看我.

且不知為何,似乎連群眾于反方向的集團的視線都集中在我的背上.

「嗯,怎麼了?我今天早上看過你跟一個打扮光鮮亮麗的男人從『1701』號房里一起出來啊……基本上我不可能會記錯.」

因為很少與人接觸,頭腦筆記本沒必要記錄多余的對話,所以腦容量十分充裕.但……我想不起一個禮拜前的晚餐吃了什麼.從剛才就很在意這件事.晚飯大多是用咖喱或超商便當解決.不過這件事姑且不論.

與女人視線相交.對方現出像在說「啊,露餡了」般,對于惡作劇曝光感到遺憾的苦笑,但對我並沒有特別怨恨或憤怒的情感.

女人拋下推車,朝逃生梯方向奔跑而去.她怎麼了?我目送女人背影,一名女性帥氣地從我身邊穿過.她雖然有張美麗的臉龐,但她的行動……或說,四肢全部都像右手一般極具統一感,是個動作給人一種異常毛骨悚然感覺的女人.

她就像是把黑寡婦蜘蛛擬人化後的結果.且笑容也很恐怖,就像冷凍過的瘋狂,臉部扭曲出表情後固定起來的感覺.此外,她為什麼要打赤腳?為什麼全身破破爛爛像條抹布?

緊接著又有兩道人影穿過我身邊.一個是與追著掀起微風的魅力臀部這種行為很相配的寒酸中年人,另一個則是似乎對美女抱著怨恨的小姑娘.兩人似乎剛痛哭過一場,臉上還留有稀哩嘩啦的淚痕.特別是小姑娘.

我暗自猜想,憑著長腿就決定勝負了.這兩人應該追不上那女人.如果是美式足球就是確定達陣,如果是籃球就是得分關鍵球穿過籃框.

一般說來,此般實力差距下勝負已經很明顯.如果這是比賽的話.

急起直追的中年人揮舞手中的波士頓包,小姑娘邊跑邊脫下右腳的鞋子,手抓鞋尖.

中年人與小姑娘以側投法朝女人的後腦勺全力拋出.

一邊是直球,一邊是滑球.或許正值年輕,小姑娘擲出的滑球較有勁道.

本來期待會不會直接命中擔任先鋒的妖怪女,但她完美地閃過了.

滑球擊中奔逃女子的左肩胛骨,而直球則如所狙擊,擊中脖子與頭部中間.

先是「啪咚」充滿密度的聲音,接著是「啪空」山橡膠底發出與速度不成比例的鈍重聲音,女人的腳一瞬間飄在半空.看來比起鞋子,包包的傷害更為嚴重,里面是裝了什麼啊?女人重重地往前趴倒,鼻子著地.我想大部分的人類會用「迫降」來形容吧.雖然,看到目前走廊上最美的美女臉部受傷,也令人有些惋惜.

另一個趕上來的妖怪女以右膝蓋直接擊中倒地的女人的背脊.

女人發出呻吟,像是失去抵抗的意志,臉服貼到地毯上.

這一幕怎麼看起來好像猴蟹大戰(注:日本童話.內容描述狡猾的猴子用計害死螃蟹,最後被螃蟹的孩子複仇)啊.

這群人對女人施加的暴行充分構成報警的理由了,但我決定不再與他們發生關聯.人的行為都很可笑,所以我一點也不想抓住求援之手.

這個世間過分的家伙還真多.

……只不過,這幕情景似乎能用在小說上呢.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