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魔法師,集合! 第三章

在這片夕陽中,神社看來仿佛滲著夏季祭典的燈光。

或是廉價的電燈泡。

或是陳舊的乙炔燈。

或是染上烤花枝與蘋果糖氣味的紙燈籠。

好些個紙燈籠掛在攤販之間隨晚風搖曳,仿佛夢幻般輕柔地晃蕩著。每當燈籠搖曳時,走在石板路上的人影也隨之搖曳,讓祭典的黃昏景象染上一層令人懷念的神秘色彩。

於是

「哇、哇呀~~!」

一個聽起來開心得不得了的稚氣聲音,在神社的正門附近響起。

那是個年約八歲左右的女孩,她背上背著紅色的書包,一頭長發綁成雙馬尾。這名少女把一雙大眼睜得更大了,她以閃閃發光的眼神使勁甩動身旁的眼罩少年伊庭樹的衣袖。

「社長哥哥、社長哥哥!好厲害、好厲害唷!這里又不是學校卻有這麼多人,而且還閃亮亮的~!」

〔啊,美貫你是巫女吧?怎麼會是第一次參加祭典呢?」

樹一邊被美貫拖著團團轉,一邊發出慘叫。

「因、因為我一直都在幫忙祭祀工作嘛!祭典每次都在我待在神籬(注:指神道儀式中,以楊桐等常青樹圍繞起來,好讓神靈降臨的清淨之地)里的時候就結束了!」

女孩鼓起腮幫子,拉著自己的袖子。

那身衣服的確是巫女服。盡管為了配合她小小的身體而有省略、改變的部分,但那套紅白相間的干早與紅褲裙是不會錯的。不過,那身巫女服的背上卻背著剛剛說的紅色書包。

因為這樣的搭配太過稀奇,就算在祭典中也很引人注目。路人里頭甚至還有老爺爺、老奶奶不知道誤會了什麼,合起雙掌向她拜拜。

哇啊啊啊~樹按住額頭說:

「總、總之我們先到神殿去吧。」

「咦!人家想抽簽、想吃棉花糖、想撈金魚~!」

急著揮動手腳的派遣魔法師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爾』神道課契約社員葛城美貫,就此被拖上石板路。

「沒有任何人在?」

當他比約好的時間遲到十五分鍾走進神殿時樹眨了眨眼。

夕陽幾乎已經完全沉沒,檜木走廊上只有昏幽的黑暗。祭典的喧囂也遠離此處,緊繃的空氣顯得莊嚴而寂靜。

微微飄蕩在空氣中的是沒錯,是清淨之香的氣息。

「!」

樹吞了口口水。這種過度清淨、彷佛受到拒絕般的異樣感令肌膚刺痛。

即使如此,他還是打算戰戰兢兢地邁開步伐。

咻!

風在他的鼻尖斬成兩截。

「哇!」

樹難看地跌倒在地,在他面前,白刀宛如閃電般反手砍來。刀刀緊緊架在樹的脖子上,走廊的陰影處冒出一個新的身影。

「哼,好像不怎麼樣嘛。」

伴隨著非常粗魯的說話聲,樹感覺有人瞪了他一眼。

「神、神官大人?」

呢股跌坐荏地上的樹瞪大了眼睛。

那人身穿白色狩衣,頭戴黑色的烏帽(注:獰衣與烏帽皆為平安時代日本公卿貴族穿著的服裝,也走神社神官的正式服裝),腰帶間還插著紫杉木的笏(注:又稱手板、玉板或朝板,也是神道中常用的法器之一)。盡管那人右手中閃耀的日本刀實在危險過頭,這的確是一身無可挑剔的神官打扮。

但是,令人吃驚的則是另一個事實。

「咦?女人?」

「啊,怎麼?女人擔任神官有什麼問題嗎?」

那人長長的黑發自狩衣的肩膀處披泄而下,再加上藏在烏帽下的鵝蛋臉,以及銳利的美麗鳳眼。最重要的是,豐滿的胸部正顯現出神官的性別。

樹因為架在脖子上的刀而全身僵直,同時又拚命的搜尋藉口。

「不、不,那個~我不是要說這樣不好啦!」

「哼是這樣就好了。如果你想在背地里嘀嘀咕咕些什麼,那我就把你的頭給砍了吧?」

女神官相當猙獰地揚起唇角。

她雪白的虎牙,在樹眼中看來簡直就像利牙一樣。

「真、真的不是這樣!真的!我沒有說任何謊!」

「嘖,真無聊。」

她不滿地咂舌,把刀鋒回向。那把沒有彎度的日本刀,她光運用單手的反作用力,就把讓人聯想到古代風格的直刀,漂亮地收回刀鞘中。

接著,女神官回頭望向後方的走廊。

「那麼,這邊這位真的是『阿斯特拉爾』的社長嗎?」

「咦?」

「是的,真是讓您久等了。」

栗色頭發的少女迅速自走廊另一頭現身。

「穗波。」

來者當然是穗波高瀨安布勒,『阿斯特拉爾』的居爾特魔法課正式社員。

冰藍色的眼眸一掃,少女將柔軟的手臂在水手服前交疊。

「真慢呀,社長。害我焦急得很。」

「啊,呃,對不起那麼,這一位是?」

樹難為情地合起雙手賠罪,並看向身旁的女性。

「沒錯,這一位就是委托人。她是這座藏名神社的神官,禦風鎬小姐。」

〔請多指教啊,社長先生。」

女神官得意地微笑著,連刀帶鞘一起扛在肩上。她明明算是身材比較纖細的女性,不過這般豪放的態度卻很適合她。

穗波再度發問:

「那~美貫又怎麼啦?」

「啊不,美貫她~這個」

「?!」

樹那副慌慌張張的樣子,讓穗波吊起形狀姣好的眉毛。

「讓你久等啦,社長哥哥啊,穗波姊姊!」

就在這時,美貫從穗波現身走廊的反方向神殿的樓梯處猛然沖了上來。

而且她的雙手抱滿抽簽的簽條、用橡皮筋綁著的水球,以及撈金魚的袋子,甚至還拿著印有卡通角色圖案的棉花糖塑膠袋。

「嘿嘿,買了一大堆謝謝社長哥哥!」

「」

看著美貫一會兒之後,穗波對樹投以非常冷靜的目光。

「社長。」

「是、是。」

「你太寵她了。」

「嗚,對不起。」

樹猛然垂下腦袋。

結果在那之後,他還是抵不過美貫的任性。照(阿斯特拉爾)的財政狀態,當然不可能省下私房錢,這些錢就由樹的生活費來支付了。總之,這是樹大概得吃三天泡面度日的金額。

「唉算了。」

唉,穿著水手服的女巫歎了口氣。

「什麼?怎麼啦?」

美貫的雙馬尾跟著不安分地搖晃著。

樹只能一直沒面子地蹲在正中間,突然問,一陣笑聲落到他頭上。

「噗啊哈哈哈哈哈哈!」

抱住狩衣的腹部,女神官鎬爆笑到幾乎要滾倒在地之後,她擦擦眼角抬起頭來。

「啊!啊~看來『阿斯特拉爾』比我想像中更有趣嘛。」

「不,這個」

少年不知該如何回答,鎬拍拍他的肩膀。

「沒關系、沒關系。比起莫名其妙的嚴肅,我比較喜歡這個樣子既然社長好像來了,那我可以說出委托了嗎?」

只有在說到最後時她突然露出認真的表情,把樹的肩膀拉過來。

「哇好、好的,請說吧。」

樹連連點頭。

於是鎬喃喃說了聲「好」,舔舔嘴唇如此告訴他們:

「其實,我想向你們借用審神者。」

「審、審神者?」

樹楞楞地重複那怪異的發音。

「」

「」

在無法形容的微妙沉默之後,穗波傻眼似的加上說明

「審神者,指的是審判神明、聆聽神明啟示的人。」

樹的背脊掠過一陣惡寒。

那種感覺,就好像血管內的血液一滴不剩地變成了防凍液。

「審判神明?」

「嗯,這場祭典在最後得要祭祀神明所以,我想要審判那個神明。」

鎬咧著嘴笑了。

樹明明連理由都不知道卻不禁有著極為不祥的預感。

2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爾)

依照您的需求提供古今各派的魔法師出租服務

掛著這塊看板的洋房,就位於布留部市的巷子里。盡管這是棟煙囪頹傾、庭園荒蕪、青銅門扉上生滿鐵銹,與其說是老房子,不如說已瀕臨倒塌的建築物。但是在某一種人的眼中看來,應該會產生其他的感慨吧!

那就是魔法師們。

幾個紋章以刻在煙囪上方的五芒星為中心散布開來,驅魔香爐若無其事地放置於窗邊。

而且洋房建造的角度、方位,不管是對於猶太密教喀巴拉、風水、陰陽道、占星術這些各自矛盾的複數魔法系統而言都無懈可擊,是棟只能讓人驚歎的建築物。

伊庭樹是個高中生,兼這問公司的社長。

不過,這是兩個月前才開始的。

「哦,第二代社長直到最近為止都還是一般人嗎?難怪你會不知道。」

鎬撫摸著尖細的下巴,一副理解的樣子。那動作就好像時代劇里出現的保鑣似的。相對的,她卻正坐在楊楊米上挺直背脊,塑造出一種不均衡的印象。

他們正在神殿內部。

這里位於神社周圍的兩重木柵欄內側,建造在本殿旁的涼亭。樹他們一行人,正圍座在涼亭中談話。

柵欄外有片竹林,不時可以聽見太鼓的聲音摻雜在竹葉的沙沙聲中。外面似乎已經開始跳盂蘭盆舞了。

「不,我也算是有讀過這些啦。」

樹低下頭,難為情的辯解著。他原本就是個不適合社長工作的少年,像這樣縮起身子的模樣,看起來只像在替遲到找藉口的學生。

這可不妙了,面對皺起眉頭的鎬,美貫直挺挺地舉手發問。

「我有問題~為什麼會有審神者存在呢?」

「咦?你問為什麼啊?」

「評斷神明只是審神者的工作之一而已。不論聽到什麼樣的啟示,不明白緣由就無法工作。而且一般來說,這種事並不會向其他魔法集團借用審神者。我是不清楚平安時代(注:西元794~1194)是什麼樣的情況啦,但現代的祭典沒有必要以正式的儀式祭祀神明。」

攏著栗色的半短發,穗波補充道。

接著,她意有所指的眼神飄向鎬。她的冰藍色眼眸擁有一種魔力。雖然不像某人一樣是與生俱來的魔眼,不過也有充分的力量能給人帶來壓迫感。

「真為難啊。」

感覺鎬毫不為難地發出歎息。

「我會委托你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阿斯特拉爾)連同行的委托也會答應。」

「都是安緹空口的。」

穗波有點不甘願地自言自語。那是在不久之前,因為樹的關系而協助對方解決事件的魔法集團首領之名。

魔法師間的互助精神原本就很薄弱。魔法這種學問,只要靠各自的才能就能登峰造極,沒有他人介入的余地存在。不只如此,因為魔法師們討厭自己的研究成果外泄,要是遭到干涉,一般有九成都會導致相爭的結果。

(小樹真的是)

穗波只有在心里頭偷偷挖苦在身旁發呆的少年。

這個濫好人社長,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嗎?

「不過,就算我們可能會答應,一般而言,這種事也不會拜托其他魔法集團吧?你們無論如

何都得這樣做的理由是什麼?」

「」

沉默一會兒之後,鎬閉上一只眼睛,那好像是她思考時的習慣。

「我懂了不好意思,可以只讓社長先生和美貫過來嗎?」

「正殿不方便讓外國魔法師過去嗎?算了,我是無所謂啦。」

「我和社長哥哥?」、「咦,我和美貫?」

不顧正在眨眼的美貫與樹,她們擅自作出決定。

點了個頭後,女神官一手拿著刀站了起來。

「跟我來吧。」

「等、等一下。」

早在樹說話之前,女神官已經拉開紙門了。

兩人連忙追上去,鎬走在通往正殿的木造地板上。在陰暗走廊上無聲滑行的身影,看來宛如幽魂,讓樹的心髒緊張得怦咚亂跳。

「嗚,哇!」

「社、社長哥哥?」

兩人都拚命咽下慘叫聲。

美貫與樹牽著手,半閉著眼睛,只靠腳步前進。

沒多久,鎬在正殿的三角屋頂由幾塊木材交叉組成的干木與堅魚木(注:設於屋頂如*形中的圓橫木稱堅魚木,交又的兩木片則稱千木)下停住腳步。

「咦?」

追上她的樹皺起眉來。

這里是個極為狹小的正殿。

是棟毫無稀奇之處,只有一扇拉門的木造建築。

然而,在眼罩深處的右眼內側,樹卻感受到奇妙的異樣感。那感覺簡直就像眼睛被睫毛刺中,是雖然細微卻絕對無法忽視的刺痛感。

鎬朝著有如天之岩戶般緊閉的門伸出手

「啊禦風小姐!」

美貫阻止了她。

「什麼?」

「呃,這可能會讓你不愉快,可是至少讓我做個祓好嗎?我覺得這附近非常難以呼吸。」

「」

沉默一會兒之後,鎬點點頭。

「好啊,隨你高興吧。」

「嗯。」

啪啪!啪啪!

美貫在拉門前拍了兩下手。

接著,她淡粉色的嘴唇逸出這樣的話語:

「乞求連說出口亦感敬畏的神社大神,在此敬畏地表白,惶恐地承蒙諸位大神的廣厚恩澤」

祝詞。

「啊」

清澈的祝詞打散夜晚的空氣同時,樹右眼的異樣感也隨之減弱。

能將一切都祓除淨化的漣漪擴散開來。

鎬仰望上方喃喃自語。

「哦,是『禊』嗎?了不起,這我可做不來。」

她的話就像是從牙關里進出來似的。

接著,她拉開門扉。

陰涼、極為平凡的木地板房間在他們眼前展開。

樹屏住呼吸。

「這里不是正殿嗎?」

總之,這不是人類能進入的地方。這里被稱為神籬,是僅限神明居住的場所。像人類絕不適合在此過夜這種程度的知識,就算是樹也知道。

然而

「所以,他才住在這里。他是我的哥哥,禦凪諾刀。」

放置在木地板房間深處的神龕與貢品之間鋪了棉被,有個人影正躺在上面。

「咦?禦風小姐的哥哥?」

美貫低頭望著那個人。

他們的確相似。

但是不管怎麼看,那個人的年紀都不會比鎬還大。不只如此,看起來還是個比樹小上一、兩歲大約國中生年紀的少年。肖似鎬的端正鼻梁也好、纖細的身軀也好,都停留在從小孩成長為大人的微妙交界處。

「自從上次試圖讓神明降臨的時候起,哥哥就一直沉睡著。」

鎬再度喃喃低語。

「沉睡也就是說,他一直都像這樣?」

「嗯。」

鎬面不改色地點頭。

「當時,我是請神明降臨的巫女。因為哥哥總有一天會成為神官,所以就讓他擔任審神者了。從那時候開始,哥哥的年紀似乎連一歲都沒有增加,就連頭發都沒有剪過一次。」

鎬輕聲吐露的話語,在堅硬的木地板上進散開來。

「」

樹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注視著鎬的側臉還有那名少年。

右眼正陣陣抽痛。應該已經緩和的異樣感,現在卻化為清晰的疼痛,在樹的眼窩中蠢動。

樹用顫抖的手按住眼罩問道:

「那麼你想借用審神者的理由」

「這次的祭典是最後一次,因為藏名神社就要被廢除了。」

鎬微微一笑。

「所以這是最後的機會。我要再次扮演巫女並借用審神者讓神明將哥哥恢複原狀。」

咚!

一聲格外了亮的祭典太鼓聲,從極為遙遠之處傳來。

黑暗落了下來。

只有燭光以及從拉門縫隙間偷偷射入的月光,勉強映照著正殿內側。

後方不時傳來祭典的伴奏聲。

笛子、太鼓與銅鑼的聲音響起。

咚、咚

既近,又遠。

咚、咚!

既高,且低。

宛如夢幻般的悲傷聲響,不斷延續下去。

配合那個聲音,室內突然產生變化。

一只蒼白的手在朦朧的亮光中搖晃著。

那是少年的手。

唯一從棉被中伸出的右手,宛如蜘蛛般在正殿的地板上蠕動,喀喀地搔刮著地板。

然而不只是棉被,就連少年的眼瞼、睫毛、臉頰,喉嚨都一動也不動。

看起來像是只有右手化為了不同的生物。

咚、咚~

喀沙、喀沙。

咚、咚~

喀沙、喀沙。

少年的指甲一再搔刮地板。

毫不厭倦、毫不松懈,持續不停地搔刮著。

不知為何。

不知為何,那動作看來仿佛正在尋找劍。

3

「看來事情很嚴重呢,社長不,樹。」

時間是第二天中午過後。

半透明的少女,在強烈陽光照射的三橋小學校門歪著頭說。

雖說是半透明,但能看到她的人也只有樹而已。只有魔法師或擁有同等能力的人,才能在視網膜上映出靈體的影像。梢有力量的靈能者,大概只能看到在柏油路面上搖動的熱氣吧。

她名叫黑羽真奈美。是在過去發生的事件中,由樹邀請加入(阿斯特拉爾)的幽靈少女。

「唉,是有一點。」

樹以有點疲倦的表情靠在校門的柱子上,小口咬著竹葉麻糯(注:原文為「笹餅」)同時刮刮眼罩。順便一提,他今天是從學校過來的,所以穿著學生服。

「怎麼了?」

「呃,感覺右眼從昨天開始就在打轉。」

自從正殿那一幕結束後,樹右眼的異樣感都沒有消失,再加上平常要學習社長業務,因而極度睡眠不足。就連神社特地送的竹葉麻糯,吃起來也只分辨得出甜味而已。

「真是的,不可以揉眼睛揉得太厲害啦!這樣對眼睛不好的。」

真奈美以半是擔心、半是微笑的表情注視著疲倦的樹,又問了另一個問題:

「那對方的委托怎麼辦?穗波小姐怎麼說?」

「她說交給我了。穗波的意思好像是:既然是個魔法集團,就算她會給我建議,最後決定還是要遵從首領社長的意見。」

樹如此回答後,無力地垂下了頭。

『這算是一種咒波汙染。』

後來從樹這里聽說事情經過時,穗波斷言道。

咒波汙染。


簡單的說,即是魔法之源咒力引發的副作用。

咒力是種極容易變質的能源。盡管許多咒術、魔法、巫術會藉由複雜的儀式與咒語、服裝與咒物來控制這種變質,但還是會有無法完全防范的情況。

在這種時候,咒力便會爆發。

沒有任何人能夠預測爆發的咒力會引發什麼樣的現象舉個例子,有三百四十一名英國士兵在該處消失的沙侖貝山丘(注:1915年第1次世界大戰時,英軍登上接近土耳其達達尼爾海峽的沙侖貝山丘,空中突然降下一片云霧覆蓋山頂,等云霧散去時,山頂上的英軍士兵們已全部消失).再舉個例子,從空中掉落的不是雨滴、而是人類尸體的邁阿密事件。

正因為如此,魔法才會遠離世俗。

為了避免恐怖的異界力量侵蝕現實,魔法被視為神秘的儀式而遭到放逐。

『如果神明的咒力變質了,沉睡數年還算是輕微的狀況吧?有神明降臨的巫女身體也會受到神明的保護,不過審神者就非得自己保護自己了唉,說真的,應該要馬上連絡『協會』才是。因為『協會』對咒波汙染管制得很嚴格,他們會立刻為了淨化展開投標吧?』

『啊!那麼,這樣一來』

樹的聲音變得開朗起來,但穗波立刻潑了冷水:

氣不過這樣一來,那個化為咒波汙染核心的男孩就會遭到殺害。只要贏得投標的人不是某個

濫好人,對方可不會對咒波汙染的核心客氣。』

穗波在濫好人這個字眼上加上重音,有點冷酷地說道。

接著

『社長想要怎麼做?』

她用手肘撐著臉頰詢問。

『咦?』

『你要接受這個委托嗎?決定的人是社長。雖然我並不贊同,不過,如果社長說想這麼做,我也不會阻止你。』

明明講了一番好像很不願意的台詞,穗波卻又輕易地推翻前言。她這種說話方式,就好像一只鬧別扭的貓。

穗波高瀨安布勒,就是有著這種特質的少女。

不曉得能不能對她說:你講這種話我很難分辨。樹試探似的認真問道:

『我可以接受嗎?』

樹眨著眼睛,回望穗波。

『無所謂,不過』

隔了一會兒之後,穗波繼續說道:

『這一次我真的不會幫忙。』

樹不禁倒抽口氣。

『為什麼?!』

「『阿斯特拉爾』上半年的結算還沒有完成,神道的魔法特性『楔』是破壞一切汙穢的絕對結界。在那座神社里,我的女巫巫術與居爾特魔法都會被削弱。正因為如此這個委托得讓社長來下決定。〕

穗波這麼說著,透過眼鏡注視著樹的眼眸;那雙冰藍色的眼睛,彷佛看穿了樹的雙眼穿透到眼罩的更深處。

接著,她以白皙的手指碰觸別在少年衣襟上的徽章,那是以五芒星與銀鏡為造型的『阿斯特拉爾』社章。

『既然與魔法特別是與咒波汙染扯上關系就不能隨隨便便。當我們注視著深淵時,深淵同樣也注視著我們。只要稍有不對,被吞沒的就是我們。社長,你有抵抗深淵的意志嗎?』

她一字一句緩緩地告訴他。

那聲音讓樹屏住呼吸。

這的確就是魔法師的本質。操縱神秘,甚至發自內心希望被神秘所吞噬,這是屬於真正魔法師的思維。那是個與樹所在的常識世界遠遠區隔開來,位於另一頭的世界。

每當樹要跨越那道界線時,少女總是會如此問他。

這樣好嗎?

你會來到「這邊」嗎?

簡直就像從許久之前就受到誰的命令般,她一次次試探著少年。

樹終於開口:

『我』

當當當當

「啊!」

學校的鍾聲響起,彷佛要打斷他的回憶。

樹連忙抬起頭,黑羽已經指著校庭的方向了。

「樹?你看,人來羅。」

「啊,社長哥哥!」

美貫活力十足地揮著手,從校庭那方沖了過來。她好像在教室里先換好衣服了,身上已經是穿著巫女服、背著紅色書包的打扮。

「嘿啊,沖撞攻擊!」

她帶著滿臉笑容使出飛撲攻擊。

「哇啊啊啊嗚哇!」

接住美貫的樹,後腦杓用力撞上了背後的校門,他的眼皮底下迸出壯觀的火花。

等到美貫終於離開他的身體時,樹蹲在地上抱著腦袋。

「好痛痛痛痛上、上早期這里才腫了個包耶美貫,你太興奮了啦!」

「因為又可以去祭典了嘛!好棒、好棒唷!來、來、我們快點走吧!」

「哇痛痛痛!別拉我啊!」

關貫拉住樹的袖口連連揮舞。

她的模樣看起來太過開心,讓樹有點不好出口抱怨。

不過等到她靜下來後,樹在美貫耳邊悄聲地說道:

「這也算是工作哦?」

「我知道啦所以今天上課的時候,我有偷偷先讀過這個。啊,我要吃竹葉麻薯」

女孩一邊從書包里拿出占本,一邊咬住樹右手的竹葉麻薯。

「啊~我的竹葉麻薯咦,古文書?」

樹發出慘叫,但又立刻瞪大眼睛。

那是幾本到處都有蠹蟲爬過的古書。變為褐色的紙頁上,寫著樹終究無法辨讀的蚯蚓文字。看來這不是印刷物,而是以毛筆手抄後,直接以手工線裝做成的書本。

「這是什麼書啊?美貫。」

黑羽也不可思議地問:

「嘿嘿,好好吃嗯~是關於這附近神社神明的書。」

「那美貫看得懂這種字羅?」

「哼,如果看不懂就不能唱祝詞吧!?我是巫女耶?」

美貫拉著衣袖,不高興地鼓起白皙的腮幫子。因為黑羽是透明的,從不知情的人眼中看來,這是頗為怪異的景象。

「像這種書,家里可是有一~大堆呢。在上小學以前,奶奶就要我讀了好幾十本啦。」

「嗚哇!」

樹不禁發出小小的慘叫。

盡管樹足從最近才開始被硬塞魔法的知識,但光是這樣,他就能想像那每一本古文書的內容密度。雖說如此,樹讀的只是翻譯為現代語,經過整理、簡略化的魔道書而已,與直接閱讀原典的美貫相比,可說是云泥之別。

「嘻嘻~我和社長哥哥才不一樣。對了,關於那個神社的神明,是經津主神唷。」

「經津主?」

「是劍的神明。『經』是揮舞劍的聲音,所以才叫經津主神大人(注:日本神話中磐筒男神與磐筒女神之子,香取神宮的祭神。乃是刀劍神格化的神明。在後來的神話傳承中,神格為建禦雷神所取代了雖然下算是很出名的神明啦。」

美貫豎起食指說明道。

「啊還有那一把刀呀。」

樹想起在那條走廊上鎬手中日本刀的銳利光輝,不禁吞了口口水。那是把即使沒接觸到,也銳利得彷佛光靠光芒就能劃破肌膚的利劍。

〔請問」

黑羽插嘴問道。

「什麼事?黑羽姊姊?」

「如果知道是哪位神明,不就沒有必要審判了嗎?」

「不不不~就算紀錄上寫著是這位神明,事實上也不一定就是這樣吧?根據地點而定,還有每次祭祀時都有不同神明前來的記錄呢所以,才有一開始先學習神明資料的必要。」

美貫皺起鼻子笑著說。

然後,她微微歪著頭開口:

「可是呀」

「咦?」

「雖然不是這本書上的記載那座神社大概在十年前也舉行過同一位神明的審神者儀式。那時候,好像是個叫禦風的人當審神者。」

「十年前舉行過審神者儀式?」

樹說不出話來。

他的眼底映出沉睡少年的身影。

好幾年好幾年以來在十年之間,連頭發與指甲都沒有長長,只是不斷沉睡的少年,那是被名為魔法的神秘所吞食的身影。

「嗯,一定是這樣。」

美貫察覺樹內心的想法,表示肯定。

「審神者的使命就是代替巫女,接受神明的憤怒與懲罰。我想,那個人大概也是這樣子。」

好可怕!這件事既可怕又悲傷,幾乎讓樹的胃都要翻了過來。

更何況,得去做這件事的人並不是自己。就算決定出借審神者的人是自己,必須冒著擔任審神者危險的人卻只會是別人。

如果非得開口,要別人去做這種事的人是社長

「哇!」

下一個瞬間,樹低垂的頭因疼痛而猛然抬了起來。

美貫跳起身子,狠狠地彈了少年的額頭一下。

「我想做啦!」

少女拚命地仰望著他,用讓樹嚇到的聲量說道。

「可、可是會有神明的懲罰」

「所、所以我才會生氣嘛!難得有那樣的祭典耶,而且」

「而且?」

「在『阿斯特拉爾』里我就不是代替品了。」

「咦?」

最後的那句話,他聽不太清楚。

不過

光是看到少女緊緊握住巫女服的衣袖,一臉泫然欲泣抬頭仰望的身影,就已經足夠了。

(唉~)

樹偷偷咽下歎息,如此說道。

「成績單。」

「咦?」

「第一學期的成績單馬上就要發了吧?如果你有一半以上的科目都得到『表現非常好』的評語,我就答應。如果讓美貫因為工作而成績退步,貓屋敷先生會生我的氣啊。」

美貫的臉龐霎時亮了起來。

「嗯!嗯!我一定會拿到!」

美貫用力地點頭,然後馬上拉著樹的學生服衣袖往前跑去。

「來!那社長哥哥,我們快到祭典去吧!」

「哇哇哇哇,等一下、等一下!會跌倒、會跌倒啦!」

追著身體往前傾,被拉著走的樹背後黑羽聽到這樣的聲音,露出微笑。

「謝謝你,社長哥哥。」

少女的聲音輕輕飄過。

4

今天的祭典也很華麗。

在染上淡淡暮色的夏季天空底下,盡管還不多,但人們已漸漸聚集起來。賣面具與棉花糖的攤位讓孩子們發出歡呼,在一片黃昏色澤的世界中快樂地蹦蹦跳跳。

紅色的夏季祭典。

這一切都令人懷念、虛幻而美麗。

「那找在這里等你們。」

黑羽羨慕地眯超眼睛,在鳥居(注:鳥居,作為神社入口的牌坊,是區分神域與俗世的門扉)所在的石階前停下腳步。

「啊嗯。」

樹過意不去地搔搔頭。

身為幽靈的她,無法進入神社內。

因為神道就是這樣的魔法系統。祓除一切的汙穢,甚至不允許靠近。就某種意義上來說,神道可說是世界上罕見的酷烈性質魔法。

「對不起,黑羽姊姊。」

「啊,沒關系啦。這又不是美貫的錯。」

黑羽連忙揮揮半透明的雙手,就連那頭長長的黑發也一起甩著表達否定,實在很像她會做的舉動。

「嗯。」

樹應了一聲,用力挺直背脊。

就在這時,另一個人影自他們的背後落下。

「哎呀,『阿斯特拉爾』的諸位。」

「!」

樹猛然回過頭,瞪大了左眼

「影、影崎先生!」

「影崎叔叔」

美貫嚇得顫抖了一下,如此親近人的少女完全僵住了,她緊揪著樹的衣擺。

那是個極為缺乏特徵的男人。

那張平板的臉孔,年紀要說是二十歲前半到四十歲後半都說得通。中等體型、中等身高的身軀,穿著隨處可見的西裝。不管是鼻梁的高矮也好、嘴唇的厚薄也好、眉毛的長度也好、眼眸的深淺也好,他外表的一切都很平均。

簡直就像把一切的特徵都加以剝除般只要他混入人群中仿佛在幾秒內就會跟丟,平凡到接近異常的男子。

或者可以說,正因為他與任何人都相似,所以不像任何人,是個宛如惡魔般的異形。

「哎呀呀,這不是第二代社長大人嗎?自從安緹莉西亞小姐那件事以來,剛好有一個月不見了吧。」

影崎只有表情扭曲成微笑的形狀,彎身鞠躬。

然後,他倏地看著黑羽。

「這一位是新社員嗎?」

「恩沒錯。」

「原來如此初次見面,在下是『協會』的影崎。」

被他迅速地行了個禮,黑羽不禁瞪大雙眼。

「協、『協會』?」

「是的,您不知道是嗎?就是類似魔法師之間的互助組織。從上一代的司先生開始,我們就一直受到『阿斯特拉爾』的關照。」

「到底是怎麼個關照法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就是了。」

樹握住美貫縮在背後的手,按住自己噗通亂跳的胸膛。

『協會』

簡單的說,那是彙整魔法師們的總管組織之名,據說現有的魔法師與魔法集團中,有七成都登錄在『協會』中,『阿斯特拉爾』也不例外。

影崎,是樹唯一認識的『協會』成員。

但是關於他的真實面貌,可以說完全是個謎。影崎好像是個魔法師,可是樹就連他會使用哪種魔法都不知道。而且只有對影崎這個人,穗波與貓屋敷都不敢加以輕視,美貫甚至會露出如此膽怯的模樣。

不。

僅有一次,他曾聽穗波這麼說過。

『協會』的影崎。

是制裁魔法師的魔法師。

「不必警戒成這樣也沒關系的,我並不是敵人。」

「那、那麼你為什麼過來?」

「為了保險啊。」

影崎一轉手指。

「如果你們失敗導致咒波汙染擴散,會很困擾吧?所以『協會』方面不得不派我過來。」

〔咒波汙染?」

(那麼,他也知道那個男孩的事情?)

樹腦中浮現穗波所說的話。

不過這樣一來,那個化為咒波汙染核心的男孩就會遭到殺害。

(!)

回憶起這句話的瞬間,他的膝蓋開始格格發抖。

(那麼,影崎先生是來殺那男孩的)

樹吞了吞口水,卻噎到廠喉嚨。盡管如此,他還是忍耐著沒有逃跑。

〔哎呀,怎麼了?」

影崎皮笑肉不笑地發問。

「還什麼怎麼了為什麼你會知道」

「我當然知道啦。因為上一次降神儀式失敗時,讓那名少年在正殿沉眠的人就是我啊。」

「咦?」

樹花了好幾秒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是影崎先生讓那男孩睡著的?」

「影崎!」

刹那間,一個新的聲音自鳥居另一頭落下。

神官的白衣染上夕陽的紅色,禦風鎬正瞪視著影崎。



「鎬小姐。」

樹抬起頭來。

「我出來接你們,沒想到這家伙居然在這里。」

鎬一副要將緊咬的牙齒咬碎般的憤怒表情,凝視著影崎。看來要是他一有動靜,她左手的刀就會一刀砍去。

「只有你不准再往前走。你敢踏入鳥居一步試試!我會真的把你大卸八塊。」

「我明白,神社境內是你的勢力范圍,(協會)不會干涉。不過,要是咒波汙染外泄到這里來,那情況就另當別論了。」

影崎聳聳肩。

「對了,諸刃先生還安好嗎?」

「這種話虧你說得出口!」

鎬露出幾乎像森森利牙般的虎牙回答,看來也像是在咆哮。

「嗯,我是說了差不多也到了參拜者人數變多的時候,趁著還沒惹人起疑時前往正殿如何?啊,請放心,我不會對『阿斯特拉爾』的新社員出手的。」

影崎對樹與鎬輕笑著說。

「啊」

無論如何,他們都不能帶黑羽進神社。

鎬帶著瞼很想撲向影崎的表情,對困惑的樹補充說明:

「嗯,這家伙至少不會違背自己說過的話,而且遵守到讓人可恨的地步啊。」

「社長哥哥」

被樹緊握的美貫,她的手正在顫抖。

樹吞了口口水,以沙啞的聲音詢問:

「影崎先生你說的是真的吧?」

「是真的。來,請出發吧。祭典馬上就要開始了,」

不管怎樣,樹現在也只能相信他的話。

樹以緊張的表情點點頭,拉著美貫的手走進神社中。

*

不久之後,當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鳥居彼端後,影崎重新向身旁的黑羽問道:

「能不能請教您的大名?」

「啊好的,我叫黑羽真奈美。」

黑羽嚇了一大跳,趕緊低頭致意。

「請多多指教。靈體狀態的魔法師很罕見呢,您是特地從工房投射過來的嗎?不過倒是沒有看到連線」

「咦、咦?你指的是什麼?」

「哦,您不是魔法師嗎?」

「那、那個,是的因為我只是個幽靈。」

即使自己說出來,黑羽也覺得這是個很蠢的自我介紹。

但是那名男子既沒有發笑、也沒有傻眼,只是感到很有趣似的眯起眼睛。

「原來如此,的確很像那位第二代社長會做的事。」

他從西裝內側拿出小雪茄點火。煙霧緩緩升起,紅色的空氣中飄蕩著一種模糊的香味。

()

黑羽默默地看著他的舉動。

與其說他可怕,不如說這個人讓人捉摸不定。

能夠看得到身為幽靈的自己,他果然也是個魔法師吧?

但是,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人的存在感比幽靈更加稀薄是個明明存在於此,卻仿佛不存在的男子。盡管他手持小雪茄這類少見的東西,也沒有改變他的特徵。

那種在目光移開的下一瞬間,他似乎就會從此處消失的感覺。

「請問剛剛談到的話題是怎麼回事呢?」

「哪一件事?」

「是你讓那個男孩持續沉眠的」

「哦~」黑羽的話讓影崎應了一聲,勾起嘴角。

「這是真的,讓那男孩睡著的人是我。」

「為什麼?」

「如果要談到這點,應該有必須先問不可的問題吧?」

影崎拿開小雪茄,輕聲笑著說。

「先問不可的問題?」

「真是場很不錯的祭典。」

影崎環顧四周呢喃道。

不知不覺間,鳥居處已聚集了不少人。不說黑羽,許多情侶與全家福也都不可思議地避開影崎走入鳥居之中。他們的動作,仿佛從一開始就沒看到影崎般地自然卻又不自然。

「影崎先生?」


黑羽歪著頭問,半透明的黑發在黃昏中搖曳。

影崎臉上依然浮現著笑容,繼續說下去:

「這里的祭典有相當久遠的曆史哦。我就來談談這段故事,作為相識的紀念吧這段大家都已經忘記的古老故事。」

影崎如此說道,從西裝內側拿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卷半腐朽的褪色書卷。

6

當他們穿越祭典的攤販,踏入前殿內側的瞬間,美貫突然跌坐在地。

「不、不要緊吧,美貫?」

「我、我害怕」

她臉色發青的說出口後,一把抓住樹的學生服下擺。

「我還是會害怕啦!嗚哇嗚嗚~」

眼淚當場擴散到下面的襯衫。

「哎呀~」

樹撫著美貫的雙馬尾,安慰著她。抽泣了一陣子後,美貫總算停止啜泣接著,樹轉頭看著鎬。

縞坐在神殿深處,懷中抱著那把刀。

她的動作看來也像依賴那把刀一樣。自從見到影崎後,鎬的臉上一直保持嚴厲表情,緊緊

咬住嘴唇。

她的模樣讓樹一瞬間感到猶豫,然後抱住美貫的頭發問:

〔請問,鎬小姐和影崎先生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情」

她沒有馬上回答。

鎬用刀鞘末端輕敲著地板,手指緊握到發白的程度,喃喃地說:

「我曾經說過,上一次舉行降神儀式時由我擔任巫女、哥哥擔任審神者吧?」

「啊是的。」

樹點點頭。

「從以前開始,就常有人談起要廢掉我們家神社的話題。因為我們的祭神儀式很獨特,而且明明是個小神社卻擁有神體與曆史,在上層的神社眼中看來很礙眼。當身為前任神官的爺爺去世時,看在那些家伙眼里,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鎬以低沉的聲音諷刺地說。

「所以,哥哥才會試圖舉行降神儀式我們來證明神明會在這里現身,那就沒有任何人能打神社的主意了。」

她握住刀身的拳頭顫抖著。

「那麼」

「哥哥原本就很厲害。」

鎬突然抬起頭,刻意表現出開朗的動作,把刀扛在肩膀上。

「我們家神社有個劍術道場。雖然劍術練習也包含在修行內,不過別人都說哥哥『簡直就像被劍神附身一樣』,我跟他可差得遠了,明明只差一歲,我卻連一次都沒贏過他。即使到今天,我也完全不覺得自己能和哥哥抗衡。」

鎬懷念地用單手揮著刀。

刀身明明收在鞘中,樹卻能聽見刀刃劃開空氣的破風聲響。即使鎬這麼強,卻依然贏不了哥哥的幻影。

「那,影崎先生他」

「就在舉行降神前夕,有人通知了『協會』。」

鎬露出冷笑。

「後來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了。因為我是讓神降臨身上的巫女。盡管如此,只有那個瞬間的事我依然記得。只有神明確實降臨時的感受,我不會遺忘。可是當我回過神的時候,哥哥和我都倒在地上,彩崎就站在旁邊。他開口說:『因為發生咒波汙染,所以我已做了處置。啊,沒有及早報上姓名,我是『協會』的影崎。〕

鎬明明是以一如平常的口吻與語氣說話,但聲音帶著彷佛要嘔血般的激動。

室內陷入沉默。

「啊」

樹緩緩地揪住學生服胸口,仿佛想說些什麼。

「鎬姊姊。」

在他開口之前,停止哭泣的美貫自樹的腰際一帶發出聲音:

「我們再辦一次降神儀式吧!這樣諸刃哥哥也會醒過來吧?」

「美貫?」

鎬回過頭來,樹也吃驚地俯視少女。

「你不要緊了嗎?」

「我已經沒事啦!我也讀過這里的神明資料了,隨時都可以開始唷。我們快點結束,然後去逛祭典吧!」

美貫充滿活力地揮舞雙手。

「可是」

「哼,我和社長哥哥不一樣,才不會怕個沒完呢~」

「嗚!」

樹被刺中了痛處。

美貫忽然露出笑容,抓住樹的手臂說:

「所以鎬姊姊,你可以教我這里的祭典做法嗎?」

「嗯嗯說的沒錯,事情真的就像你說的一樣。」

鎬笑著點點頭。這一次不再是諷刺的笑容,而打從心底感到歡喜的笑臉。

他們從前殿的後方往前走,來到包圍正殿的柵欄前。與連接涼亭的走廊不同,這里似乎是正式的道路。

在檜木柵欄的另一頭,連續有三座紅色的大型鳥居。

「祭典就從是柵欄這里開始的。」

鎬眺望著鳥居最上方的橫木。

三座鳥居仿佛就要融入正在西沉的夕陽中。

「我現在開始教你做法拜托你了。」

鎬低下佩戴烏帽的頭,深深行禮。

〔請看。」

他們沿著漆成白色的牆壁走到神社後方,影崎展開那書卷。

這書卷已腐朽到要是亂碰,紙張似乎就會粉碎的程度。

〔這是什麼?」

黑羽瞪大眼睛。

原本應該是閃閃發光的書卷表面,描繪著怪異的神明身影。

黑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那是「神」。不過,這是因為這幅畫具備了讓人只能這麼想的威嚴與神秘。

這是卷描繪戰爭的畫卷。

右方的神明舉起劍不,是雙手化為利劍,左方的神明則抱著巨大的岩石,然而右方神明的劍卻貫穿了另一個神的胸膛。

「這原本是這間藏名神社流傳下來的書卷哦。」

影崎依然叼著小雪茄說道:

「不知道什麼緣由,這書卷似乎被其他神社的人搶走了。不過搶走的人好像連讀都沒有讀過,在這里舉行降神儀式前,就把這書卷當作證據提交給『協會』了。唉,就內容來說,這是非常初級的神話啊。」

他的臉頰扭曲,做出苦笑的形狀。

好表面的表情。

那表情讓黑羽感到胸中騷動不安,她再次詢問:

「這是怎麼回事?」

「啊,很簡單。」

影崎把小雪茄轉了一圈繼續回答。

「這里祭祀的神明,本來有兩尊。」

7

『巫女與審神者背對著背,繞著神社周圍的柵欄行走。』

鎬與美貫按照這句話,背對著背開始前進。

兩人都已經漱過口、洗過手,身上也已經用鹽清淨過。

「嗚哇!」

她們兩人光是靜靜地走動,樹的右眼就有種被扭曲的感覺。

那是咒力。

擁有清淨身心的人在走動:光是這樣的行為,就已經改變了世界。巫女與審神者走過的道路,即成為結界的界線,把原本就被柵欄圍繞的神殿,進一步升華為屬於神的「場」。

再加上神道的魔法特性是「禊」壓倒性勝過現有一切魔法系統的淨化特性。

所以,她們的存在本身就已成為神聖的結界。

『就這樣錯肩而過,繞神社周圍的柵欄一周,在鳥居前方相會。〕

兩人錯肩而過。

她們彼此沒有交換視線,緩緩地再次踏著對方的足跡前進。這是在強化結界。

每當轉彎時,她們就會啪地拍手。

每次拍手時,樹的右眼就會看見本殿微微震動著。拍手是開天辟地的靈音,也是天岩戶

(注:日本神話中天照大神因建速須佐之男命素盞鳴尊惡作劇而藏身的岩洞)開啟的聲音。亦是能為正在整頓「場」的正殿,招來神明的聲音。

『在鳥居前拍手,巫女先進入正殿。〕

兩人回到鳥居前方。

結界封閉起來,誕生出完全的「場」。

她們只交換了一個眼神,便一起走向鳥居。兩人一拍手,令空氣震動的清淨之音響起。鎬先邁開步伐。

「沖津鏡、邊津鏡、八握劍、生玉、足玉、道返玉、死返玉、蛇比禮(注:此為日本古神話中饒速日命從天神手中獲得的十種神寶之名)」

她唱著祝詞。

她一邊唱誦,一邊穿越鳥居,將手伸向正殿的門

「諸刀哥哥」

鎬對躺在中央沉眠的審神者說

『然後,神憑依於身。〕

掛在鎬腰際的刀發出鳴聲。

刹那之間

樹的右眼粉碎了。

不,強烈到讓人誤以為到眼珠粉碎的劇痛,使他的腦髓一片空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樹痛得倒在地上打滾,同時看見了。

刀獨自從鎬的腰際飛出,朝沉睡少年的右手揮落。

少年的右手握起拳頭,擊向鎬的腹部。

緊接著,猛烈的狂風從正殿朝鳥居猛烈刮去。

那是一陣溫暖,帶著一股異樣臭氣的風。鎬的身體隨著那陣狂風被吹倒,並撞上了柵欄。

「鎬姊姊?」

美貫飛奔過去,她的表情僵住了。明顯的,鎬的痛苦非同小可。就算是肋骨骨折、內髒破裂也不奇怪。

樹就這樣按著眼罩仰望正殿。

即使有眼罩和手掌遮著,他還是清楚的看見了。

少年正站在那里。

他被非人的咒力憑依,不祥地存在於此地。

「經津主神?」

樹茫然地呻吟。

但是

「經津不」

少年以獰猛的「聲音」報上名字。轟然一聲,狂風再度掀起。那是來自黃泉國度的風。

「吾乃建禦名方」

*

「說到經津主神,原本就是與割讓國土有關的神明。」

影崎邊抖落煙灰邊說明。

「他受到天照大神的請求,討伐了武神建禦名方神(注:日本神話中的武神,為大國主之子。經津主神逼迫大國主割讓國土時,建禦名方神與經津土神相爭但敗於諏訪湖).後來,這個使命被名為建禦雷神的另一個神明奪走了。

但是,這書卷上記載的內容更加古老。經津主神在詼訪湖追上建禦名方神的說法已成為定論,但根據這書卷的記截,在封印之前,經津主神與建禦名方神最初相爭的地點,就在這座藏名神社。因此,這座神社才會祭祀兩方的神明。」

黑羽倒抽了一口氣,不祥的預感讓靈體的背部都僵住了。

「那麼,降神儀式」

「沒錯,諸刃先生舉行的降神儀式順序完全正確。雖然正確,卻有所缺陷,如果在這座神社舉行降神儀式,兩邊的神明都會被召來。而建禦名方神不可能饒恕經津主神的巫女與審神者。建禦名方必然會化為荒魂(注:失控狂暴的神靈。會使得天地發生異變、散布瘟疫、人心荒廢,甚至會引起戰爭)暴動肆虐吧?」

荒魂

那是神明的另一個面貌。與賜給人們恩惠安詳的和魂(注:擁有柔和品德的神靈)正反相對,會帶來災禍,顯現出不將一切毀滅就無法平息的魔性。

「怎麼會那麼,諸刃先生會沉睡並不是因為咒波汙染的關系」

「上一次我來的時候,建禦名方神降臨在鎬小姐的身上了。」

影崎從喉頭發出笑聲。

「因為很麻煩,我本來打算盡快收拾,不過諸刀先生和我談了筆交易。他想要以經津主神的咒力,抑制建禦名方神。因為很有趣,所以我就幫了他一點小忙。這些到現在都變成白費工夫了,不過這樣也挺有意思的,而且也可以算在(協會)規定的工作量里。」

影崎後面說的話,黑羽已經沒有在聽了。

比起聽這些話,她更快采取了行動。

「樹!」

她讓靈體飛奔,打算回到神社入口。

「住手吧!至少,你沒辦法從清淨的鳥居進入神社對吧?」

「那我就破壞這里!」

黑羽回過頭,用力睜大眼睛。

沙礫唰唰飛舞,小石子在空中飄動。

騷靈現象。

黑羽將一再經過訓練的念動力,直接砸向神社的結界屏障。

但是,結界卻連一動也沒動。

「就算這麼做也是沒用的。再怎麼說,這里都是神明會現身的神社,不是這種程度的咒力能打破的。」

影崎緩緩地微笑。

就在這時異變發生了。

8

少年被建禦名方神憑依的諸刃,降落在正殿中。

他的腳步非常悠然。

那也像是她們剛才制造結界時的腳步。

但決定性不同的,是他的步伐並不屬於清淨的事物。

每踏出一步,都足以讓樹右眼不舒服的咒力汙染世界,正常的世界被他的步伐驅逐。這個神明,光是存在本身就會散播咒波汙染。

「經津主神在何方?」

就連那個聲音都重重響徹腹部深處。

面對神明施放的言靈,人們只能匍伏在地,只能低垂著頭,等待著神明離去。

「汝便是經津主神的審神者嗎?」

他行向美貫。

他的身上沒有殺氣。

然而少年只是揚起拳頭,樹便戰栗起來。

因為他看得到。

那拳頭是屬於神的東西。

在傳說中,建禦名方神的雄壯臂力能以單手舉起千人岩要一千個人好不容易才能扛起的大岩石。

轟地一聲,神的拳頭擊向大地。

異變不,天地異變隨之席卷而來。

大地突然發出鳴響。

是地震。

局部性的地震,只針對位於神殿內部的土地來襲。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地盤裂開了。

龜裂掠過大地,樹腳下的地面急速傾斜。實在無法站穩的他摔了一跤,直滾到鳥居前方。

而三座鳥居,也全都東倒西歪地頹倒。

「太亂來了」

一句話也沒有,神明就是這樣。

這就是人智無法臆測的神的作為。

「社長哥哥!」

在他身旁的美貫正抓著學生服的長褲。也許是剛剛的沖擊害她扭傷了腳吧?美貫似乎站不起來。

「」

樹動不了,他無法動彈。

(把妖精眼)

他明明這麼想著,要伸手去拉眼罩卻連手指也不能動。

樹很害怕。

不是怕任何人,而是畏懼自己。

每次扯下眼罩時,樹就有種自己不再是自己的感覺。那就好像是一直待在內在的自我逆轉了似的,好像自己總有一天會被取代一樣。

再加上那只眼睛面對擁有越強大咒力的對象,就會顯示出越發異常的反應。

(要是我沒戴眼罩就看見神明)

樹無法想像會發生什麼事。

轟地一聲,地鳴聲再度掠過樹的身軀。

「吾的仇敵經津主神在何方」

諸刃俯瞰兩人。

連他的眼眸里都充滿了神的威嚴。那眼瞳中閃耀著燦爛的紅光,睥睨著卑賤的人類們。

「把審神者交出來」

少年發狂之神的手緩緩地張開。

樹連話都說不出口,恐懼到無法忍受的地步。他握住背後美貫的手,身軀被絕望所束縛。

「那也罷。」

少年收攏五指,再度握成拳頭。

為了粉碎不服從神只的傲慢人類,他將揮下制裁的鐵鎚。樹想像著那副光景,閉上雙眼。

但是不管等待多久,神的鐵鎚都沒有落下。

「咦?」

樹睜開眼睛,拳頭就在他身旁停住。少年的拳頭,接下了從旁揮出的刀刃。

「你」

諸刀回過頭。

持刀的神官禦風鎬正站在那里。看到她的身影,禦風諸刀模樣的神明非常歡喜地勾起嘴唇。

「你在這里嗎經津主神」

「」

(不對!)

樹心里清楚。

鎬小姐並沒有被經津主神憑依。就算裝出那個樣子,她依然還是人類。而且,她的肋骨與內髒依然處在受傷的狀態。

「鎬小姐!」

樹正要呼喚她時,鎬的背影擋住他的視野。

「對不起,害事情變得亂七八糟的你們找機會快逃吧」

鎬朝著樹他們發出的呢喃聲散逸在風中。

接著

「啊啊啊啊啊!!」

伴隨尖銳的呐喊聲,鎬揮出手中的刀。

鎬已領悟大致的來龍去脈。

在聽到建禦名方神之名的瞬間,她已經理解哥哥沉睡的原因,還有他們上次失敗的理由。

(我做了多余的事啊)

鎬苦笑著。

自己和哥哥不同,鎬既無法讓經津主神降臨,也無法抑制他。這算是與無能的自己很匹配的結果吧?

不,就算是這樣好了,事情也還不能馬上解決。

「快走啊!笨蛋!」

鎬朝背後怒吼,揮動刀劍。

銀光與拳頭交錯而過。諸刀的皮膚化為神的鍾甲將刀刃反彈,鎬當場踩空腳步,全身都因為這一記交擊而麻痹

「毀滅吧經津主神」

「可惡啊啊啊啊啊!」

鎬以麻痹的手迎向落下的飛拳。

「」

交戰的刀光劍影之激烈,使樹的肌膚戰栗發麻。

就在樹的眼前,拳頭與刀刃不知有多少次撞在一起。他甚至能聽見每一次交鋒撞擊之下,血肉爆開、骨骼摩擦的嘎吱聲響。

鎬的表現稱得上是驍勇善戰。她沒有直接去接下甚至能引發地震的重拳,順著刀鋒將拳勢帶過,將損害控制在最低限度。

最重要的,這是拜作為神體的刀所賜。這把經津主神的神刀,過去封印了建禦名方神。正因為有這把刀在,荒魂才無法發揮全力。

但是,這也僅能支撐一時。

再怎麼說,人都不可能打倒神明。更何況,鎬小姐不可能揮刀刺傷自己打算拯救的哥哥,

(既然如此)

樹斥喝自己正瑟瑟發抖的膝蓋,抬起頭來。

(既然如此)

不過就是一只眼睛罷了,這又算什麼呢?


樹緩緩舉起右手,抓住眼罩

有只小小的手制止了他。

「社長哥哥,不可以。」

〔美、美貫!」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嘛,是我拜托社長哥哥接下的『工作』。社長不可以搶走部下的工作唷。」

蹲在地上的美貫強而有力地笑著:

「所以,社長哥哥,幫我的忙。」

9

每交鋒一次,刀身就變得更加沉重。

與拳頭對上時,她的身體就有某處逐漸毀壞:肌肉發出悲鳴,受傷的內髒使血液逆流。

第七擊時,鎬終於吐出鮮血。

「嗚!」

鎬揮著劍,口中的血滴落嘴角。她喪失力氣,感到意識正漸漸遠去。

「不過如此?」

光是聽到諸刀發問的聲音,鎬仿佛就快一屁股癱倒在地。

她封閉起思考。

僅僅無意識地揮舞著神刀。

不知有多少次,鎬揮刀砍向擁有諸刃臉孔的神只。

「喝暍暍啊啊啊啊啊!」

隨著助長氣勢的呐喊,鎬把扛在肩上的刀斜斜斬下。

然而,諸刃僅是閃個身就避開了如此痛苦迷惘的刀鋒,他的拳就此擊向大地。

大地再度躍起。

鎬的身體遭到直擊,遠遠飛出將近十公尺的距離但就在她撞上另一邊的地面前,有某

樣東西沖了過去,柔軟地接住她。

「你?」

變成鎬墊背的樹正眼冒金星。

「哈哈哈你好。」

「你、你是笨蛋嗎!身為魔法師,干啥保護其他魔法集團的人!這種狀況已經談不上什麼委托了吧!」

「就、就算你這麼說,我也不是想當魔法師而當上的嘛。」

被墊在情緒激動的鎬底下,樹搔搔腦袋。

「你!」

「因為鎬小姐不是說過要『借用審神者』嗎?為了找回哥哥。」

這句話讓鎬停止呼吸。

「所以,我們得做到最後才行。」

這個少年在說什麼好聽話?為什麼他能坦然地說著這種夢話呢?

「你」

鎬的聲音哽在喉嚨里。

一個影子落在她的頭上。

「哥哥」

諸刃毫無慈悲地掄起拳頭。

但就在那一拳要揮落的瞬間,諸刃突然以驚人的勁道往後跳躍。

一片雪白嘩地散滿整個世界。

那片白色是雪白的紙。大量的紙花,是長寬約三公分大小的紙片。

「謝謝你,社長哥哥。我准備好了。」

「哈、哈哈我、我說不定有、有一點害怕。」

樹的臉頰痙攣著,他抑制住咬不攏的牙齒回過頭。

葛城美貫拿著剛才的紙片獻神用的幣串與木盆站在那里。

「啊」

鏑瞪大雙眼。

「禊」。

神道的魔法特性,是由壓倒性的靈力守護制造的絕對結界。但是,鎬從沒聽說過有如此驚人足以逼退荒魂的「禊」。

諸刀從散滿紙花的區域退開,注視著這一邊。

但是,他不打算輕易撤退。驅逐荒魂的純白紙片,正從諸刀腳邊開始,緩緩地化為褐色。

「美貫。」

「沒問題,我有好好想過再來要怎麼做。」

少女點點頭,放下右手的木盆。

那是剛才用來漱口的小木盆。美貫從袖子內取出樹枝,放入盆子底下殘留的水中。

此物名為玉串。

是將楊桐樹的樹枝吊上紙垂制成的道具。

楊桐(注:日文漢字為〔榊〕也能寫成神之樹。這是用來祭祀神、奉獻給神的樹木。

美貫把玉串舉到胸前,做個深呼吸。

「那我要動手羅。」

伴隨著吐息,玉串斬斷夜晚的空氣。

玉串的動作極為徐緩,但從內側聚集起凜然之氣,宛如利刃般將空氣斬斷。

每劃出一個動作,沾在玉串上的神水,便化為水滴散落在夜空中。

「明、淨、直、正。」

美貫的嘴唇吐出話語。

叮鈐

鈴聲響起。少女揮動不知何時握在左手上的神樂鈴(注:跳奉祭神舞時用的道具,由12~15個小鈴串成)。

叮鈐、叮鈐

美貫隨著鈴聲跳舞。鈴音隨著舞蹈響起。

「難道」

想到美貫所做的儀式真面目,鎬不禁感到戰栗。

「那是」

穿過因為地震而崩塌的圍牆後,黑羽呻吟出聲。

她正在距離樹等人的戰斗不遠的一片竹林里。

無論如何,她都無法更進一步靠近正殿。即使圍牆倒下,神社本身的靈性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害,不允許身為幽靈的黑羽做出超乎一定程度的入侵。

在她背後,影崎的嘴角咧成弦月形狀。

「哦,我是第一次看到呢。那是葛城家的鎮魂,只有葛城宗主會用的秘術。」

讓神降臨一事被稱為降魂術降魂。

相對的鎮魂,意即鎮住神明之術。是讓憑依人身的神明返回,重新取回自身魂魄的法術。

那麼,葛城家的鎮魂,就是鎮住神明的神舞嗎?

「不過你能成功使用這種法術嗎?比起讓神降臨,鎮住神明可是難上好幾倍。更何況,還是附身在別人身上的神明」

在諸刀四周的紙片緩緩化為褐色。而靠近他的紙片,則已經超越褐色轉向漆黑的程度。

藉由「禊」的幣串所淨化的土地,再度受到荒魂的侵蝕。

(好快。)

美貫在內心驚歎。

荒魂的力量比想象中更強。這樣來,本以為能夠支撐幾分鍾的結界,光要支持幾十秒都有危險。

在最初地震時扭傷的右腳一陣抽痛。

最初明明沒有多痛,但在她開始跳舞之後,傷處便開始一口氣強烈地強調著痛楚。

(說不定會趕不及)

就在美貫如此思考的瞬間

「住!手!」

「呀!」

荒魂突然脫口而出的話語,令美貫顫抖。

那是屬於神的言靈,一句話就足以讓人屈服。聲音里暗藏的咒力,直接束縛著審神者的魂魄。即使明知如此,她的腳步還是踏歪了,美貫揮舞玉串的手出現微妙的混亂,神樂鈐的節拍整個亂掉。

同時,別的記憶在美貫心中與言靈產生共鳴。

『夠了!只要有香在,我們就不需要你。』

『因為你身上沒有神明。』

「啊!」

過去曾有人對自己這麼說過。舞蹈,也就是披露出潛伏在自己體內的神明。所以,打從出生便沒有神明(才能)依附在身上的你無法像姊姊一樣,跳出真正的舞蹈。

那種痛苦,那種沉重感。

讓自己變得孤單的那句話,一直藏在胸中沒有離開過。

「」

幣串被侵蝕的速度進一步提升,從褐色染為黑色。

九公尺八公尺

七公尺六公尺

「住手吧這是白費工夫。」

荒魂諸刀再度發出嘲笑後走了過來。神的笑聲震動美貫的記憶,打亂她的舞蹈、削弱她的心靈。

氣因為,美貫是香的宗主的代替品對吧?』

因為閉上廠眼睛,讓她更清晰地回想起來。

龐大的、鮮紅的、葛城家的神社。

朋友極為天真無邪的話。

所以,雖然是她擅自這麼想的,但她覺得贏不過哥哥的鎬小姐,和無法追上姊姊的自己有點相似。

多麼自以為是呀。

三公尺二公尺

一公尺

「住手。」

荒魂伸出手。

那一瞬間,諸刀的身軀晃了晃。

而美貫看見了。

咻!

某樣東西橫劃過空中刺向諸刃的腳跟,樹與鎬同時站了起來,用拳頭和刀背痛毆荒魂。

「社長哥哥!」

但理所當然的,荒魂的退縮僅限於一瞬間。

他只往後退了一步便握緊雙拳。那是能夠粉碎大地的剛拳。先不提鎬,但是樹絕不可能撐得過去。

然而

明明應該是這樣的樹卻露出痙攣似的笑容以一臉沒問題的逞強表情看向這邊!

(!)

刹那間,過去的余音自美貫腦中消失。

「你才要住手呢!」

叮鈐!

她用力揮舞神樂鈴,光是鈴聲的音色就讓諸刀僵住身軀。

叮鈴、叮鈴!

神樂鈴持續響起。

與方才不同,鈴聲里帶著強烈的意志與咒力。

(沒錯。)

「遠祖神吐普加身、依身多女,吐普加身、依身多女,寒言神尊利根陀見」

(沒錯我)

看著巫女衣謹上別著的小小銀色東西,美貫隨著祝詞起舞。

她的動作絕不華麗。

既沒有令人瞠目結舌的跳躍,也沒有讓人心跳加快的節奏。

然而

即使如此,這依然是場舞蹈。

是場美麗得驚人的舞蹈。

讓她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仿佛就連體內深處的深處在更加深處的靈魂都隨之撼動,彷佛連神的靈魂都隨之撼動著。

最重要的,這是一種撼動自身靈魂的舞蹈。

(我已經不一樣了!)

美貫再度看向別在衣襟上那小小的、銀色的玩意兒『阿斯特拉爾』的銀制社章。

帶著自豪,她拋出玉串呐喊:

「祓除吧,清淨吧。」

既沒有光芒,也沒有沖擊出現。

不過,某種清淨的事物隨著祝詞穿過空氣。

噗通一聲,諸刃宛如斷了線的人偶般趴倒在地。

「諸刀哥!」

鎬沖了過來,猶豫了一會兒後伸出手。

倒在地上的人,是個處在一般睡眠狀態的少年。

他的臉頰微微泛紅,胸口也有上下起伏,這絕非諸刀之前在正殿沉眠時的狀態。

「諸刀哥」

一邊看著鎬歡喜得臉都哭花了,蹲在地上的樹回過頭。

「哈、哈哈我腿軟啦。辛苦你了,美貫。」

樹搔搔臉頰,朝背後的美貫笑著說。

這時,少女撲向樹的後頸。

「哇哇哇!」

樹差點倒了下來,他馬上層顏露出笑容。

女孩用全力緊抱著樹的脖子,如此呼喚著:

「社長哥哥、社長哥哥、社長哥哥。」

她無數次反複喊著。

在她身上已經找不到鎮住神明的巫女影子,有的只是一個仰慕家人的少女身影。

樹一邊撫著美貫的背,一邊用盡可能溫柔的聲音說:

「真是辛苦你了美貫。」

*

「穗波小姐。」

梢晚一點之後,黑羽在竹林里呼喚著。

於是,一個影子從夜間的竹林上空降落。

隱身於竹葉之間,頭戴大尖帽的女巫乘坐掃帚飄浮在空中。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里?」

她看來有點不滿似的噘起形狀姣好的嘴唇。

因為那模樣很有趣,黑羽微笑著指著樹他們蹲著的地方。

「那個不是槲寄生嗎?」

諸刃倒下的地面上,插著一支陌生的飛鏢。

當樹與鎬沖向諸刀時,荒魂之所以會有一瞬間退縮,是因為槲寄生飛鏢的功勞。

黑羽仰望上方歪著頭問:

「你從一開始就一直在守護著我們嗎?」

「這也沒辦法呀。如果放著社長不管,不知道他又會做出什麼事來。」

「穗波小姐,其實非常地寵樹對吧?」

「」

穗波露出非常不高興的表情把頭轉開。這是黑羽第一次知道,當這位居爾特女巫被人說中時,有著陷入沉默的習慣。

穗波撥撥半短發,回問黑羽:

「對了,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咦?不,我是和一位叫影崎的先生一起過來的。」

「影崎!?」

穗波對這個名字產生反應。

她嚴厲的冰藍色眼眸俯瞰竹林。

但是,竹林里沒有任何人在,只有晚風沙沙搖動竹葉的聲音響起。

「影崎先生?」

黑稠驚訝的聲旨,彼吸人竹林的靜謐當中。

10

一星期後的下午時分,『阿斯特拉爾』的洋房玄關被猛然打開。

「我回來了!」

美貫回來了。像台飛機似的張開雙臂沖進來。

因為鎮魂儀式的關系,美貫有一段時間疲憊不堪,不過現在已經完全恢複了。

順便一提,最後藏名神社似乎避免了遭到廢除的命運。至於原因,身為繼承人的禦風諸刀恢複意識好像是一大理由。

「啊,貓屋敷先生!」

把書包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後,美貫這才注意到。

身上纏著大量貓咪不如說被貓掩埋、身披白色外褂的青年正坐在洋房里頭。

他就是『阿斯特拉爾』陰陽道課課長貓屋敷蓮。

「編輯部的閉關趕稿期結束啦?」

「啊哈哈,特輯報導總算寫完了他們要我也確認一下美貫的,所以我才在這里等。」

青年攤開扇子。

「咦?確認我的什麼?」

美貫皺起眉頭。

這次,聲音換成從對面與隔壁的桌子傳來。

「社長。」

「樹。」

穗波與黑羽各自催促著他的行動。

「啊果然還是由我來?」

「你是社長吧。」、「你是社長嘛。」

她們毫不遲疑的回答。

〔這、這好像和社長沒什麼關系」

樹搔搔臉頰,定到美貫面前。

仿佛很難以啟齒似的煩惱一陣後,樹終於這麼告訴她:

「呃今天你拿到成績單了吧?」

美貫的臉色當場發青。

「不、不可以!還是不行、不行!就算是社長哥哥,我也不會給你看!」

「個!可是,你得把考卷放我這邊才行啊咦,難道說你的成績?」

「笨蛋!不可以看!也不可以說!社長哥哥好色!蘿莉控!戀物癖!」

「不,等等,這些話你是從哪邊嗚哇!」

匡當,樹的額頭發出清脆的聲響。

帶著書包到處逃跑的美貫,開始把手邊的東西部丟過來;像是鉛筆盒、教科書、筆記本、豎笛、便當盒等等。

「等、等一下,丟叉子太危險了吧!」

幾分鍾之後

當鎬與諸刃造訪洋房時,樹的女性嗜好遭到強烈懷疑不過,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阿斯特拉爾》業務日志3

耶~耶~是日記日記耶!

我是葛城美貫,三橋小學二年三班!身高是全班從前面來算第5個!

啊,穗波姊姊和平常不一樣!就算被釘子刺到好了,人家就是討厭和平常不一樣!像這種不自然的做法,會呼喚不好的汙穢!到時候我不會替你祓除淨化唷!

黑羽姊姊,請多指教!

然後是關於今天的業務聯絡。

鎬姊姊把劍交給我保管了。為了避免再呼喚出建禦名方神,所以之後要再建造另一座神社,把他們分開祭拜。我也會去建禦名方神的神社參拜的,要是下次再叫醒了他應該不會那麼生氣了吧?

對了~

諸刃先生好像開始複健啰。

雖然肌肉沒有萎縮,但因為長時間把身體借給神明,他的身體好像很難順利移動。

不過,鎬姊姊說不要緊。因為都等了十年,她說再多等一、兩年也沒什麼大不了。

他們兄妹(姐弟?)感情好好我有一點羨慕呢!

希望有一天我們也能像那樣見面。

啊,我寫了不相關的事情。

差不多該結束啦。

還有社長哥哥,成績單的事一定要保密唷!

葛城美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