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章 僅僅一天的校園生活

總覺得世事如謎。

這世界的確充滿了各種各樣無法解釋的事物。例如司是個愛好料理的做菜謎,亞希子小姐昨天打點滴一次就成功。然而,笑臉迎人的里香更是……怎麼說呢……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謎中之謎。

一如往常的散步。

一如往常的屋頂。

喔茫然地凝視身旁里香笑盈盈的臉龐。

怎麼了嘛?

里香問。

我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說:

沒、沒有啊,沒什麼啦。

喔。

又開始笑嘻嘻得了。

怪了……

這其中一定有鬼……

里香是個不可理喻的暴躁女。只要多看她一秒,忙上就會被罵裕一色鬼大笨蛋,有時還會扔本書過來。也難怪啦……我的腦袋里有時候的確會浮現一些邪念……真的只是有時候而已喔……這種念頭都是一定會有的啦,可是也用不著為此動不動就打發脾氣嘛。

可是啊。

今天的里香卻總是一直笑容滿面。

不僅如此。還猛瞅著我的臉瞧呢。

然後呢,就開始頻頻嗤嗤竊笑……你,是在笑什麼啊?

沒~~什麼呀。

那聲音顯然是如此地雀躍興奮。

真是莫名奇妙的情況……讓人渾身不自在……

就這樣。

和神采飛揚的里香兩相對照之下,我則顯得心驚膽戰、緊張兮兮地不斷調弄著自己還不熟悉的相機。

嗯,應該是這樣吧。

我轉了某個像按鈕一樣的東西,相機卻毫無反應。應該是這樣啊,喂。要按哪邊,相機背蓋才會彈開呀?

怎麼啦?

里香探頭窺視大量這我的相機。

沒辦法照嗎?

我不知道怎麼把底片放進去啦。

咦?你不知道喔?

這是我爸的舊相機啊。他超級寶貝這台相機的,以前幾乎都不讓我碰他呢。所以我也不太清楚操作方法。

喔,讓我看看。

里香纖瘦的肩膀稍稍碰觸到我的肩膀。我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和她溫暖的體溫。我在緊張之余,身軀不禁僵硬起來。里香的脖子近在眼前,那美麗的弧線延伸至下巴、耳朵。看得我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在這種重要時候,怎能這麼爆殄天物呢。我甚至屏住呼吸,只管凝視眼前這至高無上的幸福時刻。

這有好多按鈕耶。

唔,嗯。

這數字是什麼?

那,那時快門速度。

捎來春天氣息的微風,輕輕地撥弄著里香柔柔的發絲。我在短暫的瞬間瞥見里香的後頸線條,但身軀依然保持僵硬。

那這邊的數字呢?

那底片的感光度……吧……應該沒錯。

感光度是……?

有那種在暗處也能拍照的底片哦。數字越大的底片對于處于光線不足的地方拍照比較有利,不過畫質明顯會變差一點。依據你要拍什麼樣的照片,就選擇什麼樣的底片來配合。不同底片的感光度大概就是一百或是四百這兩種。

哇,你對這些還真清楚耶。可是,怎麼不會開背蓋呀?

又沒人教過我這些。

你說你爸喔。

嗯。

我感覺到里香吐出的氣息,溫暖、輕柔。如果現在一把緊緊抱住里香的話,她會神奇嗎?又或者,說不定……

裕一的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呀?

無聊透頂的人。

里香抬起頭。

一臉奇怪的神情。

仿佛像在生氣,又像困惑不已。

怎麼了嘛。

你為什麼要那麼說啊?

因為,事實上本來就是這樣啊。

喔~~

仿佛像在生氣,又像困惑不已的聲音。

我對于里香這種反應開始有點不知所措,只好趕緊轉移目標死盯著相機,那個父親遺物中唯一比較像樣的東西。只不過,這東西現在也早已變得老舊不堪,過時的單眼相機,啊。原來如此。或許是因為里香從小和父親的感情如膠如漆,所以無法了解我的感受吧。

里香伸出手,轉動了一個小小的轉鈕。

不會是這個吧?

啪恰一聲,背蓋隨之開啟。

啊,這的耶。

我嚇了一跳。

你怎麼弄的呀。

我也不知道,就轉轉那個東西而已呀。

哪一個啊?

就這個啊。

里香所指的是底片過片杆旁,一顆小小的銀色轉鈕。我將背蓋重新合上,試著再次轉動那個按鈕,背蓋果然就像剛才一樣老老實實地彈開。原來如此啊。

里香好厲害喔。

嘿嘿嘿。

里香看起來志得意滿。

里香這張笑臉這是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那這樣就可以照了嗎?

對啊,我會幫你照一大堆照片的。

這樣的里香似乎也不賴呢。嗯,真的。一點點小事就能讓她自信滿滿、笑容可掬或洋洋得意。嗯,里香這樣的笑容可真不賴呢。

里香一起身,開始在屋頂上漫無目的的踱步。她兩手交叉握在背後,長發搖曳地晃動著身子,腳步顯得既輕盈又快樂。話說回來,今天她為什麼會如此雀躍不已呢?是不是碰到什麼好事呢?

格外耀眼的陽光,讓我不覺眯起雙眼。

接下來呢……

喔從上衣口袋取出剛買來的底片,然後把底片嵌入底片室中。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固定像舌頭一般伸出的底片前端。這里吧。應該是這個像細縫的地方吧。奇怪,根本插不進去呀。但的確是這麼錯呀。這底片的方向到底放對了沒啊?我的焦慮逐漸高漲起來。完了完了,底片好像有點折損耶。如果吧底片弄壞的話怎麼辦?本來預定趕快把底片放進去,就要開始幫里香拍照的。啊唷,到底應該怎麼辦呀?

就在那時候,身旁傳來這樣的聲音。

方向沒錯,這樣就行了。

那氣息還彌漫這酒臭味。

我賭氣地回嘴:

我知道啦。

騙誰啊,你根本就不知道嘛。你看,就是哪里呀,那里。只要大概把底片的頭拉出一公分插進去就行了。

我都說知道了啦。

對對對,就是那樣。你看,不是有個鋸齒狀的地方嗎,快卷那邊。

你很吵耶。

卷的不夠喔……喂,要再卷一下啦,否則……

吵死人了啦,你這個臭老爸。

咦?喔抬起頭來。當然,身旁沒半個人影。只有燦爛的日光,再混凝土地面上搖曳閃爍。

剛剛那到底是?

怎麼回事?

幻聽?

突然間,現實的一切離我遠去,搖曳的日光、微髒的混凝土地面、生鏽的扶手、流過天空的云朵、在眼前延伸的寂寥城鎮,一切的一切。感覺上,簡直像在窺探某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般。去買底片來。和剛剛聽到的相同聲音回蕩在我腦海。聽好羅,要買Trix(注:柯達軟片的一種型號)的喔。別搞錯了。然後是自己幼時的聲音。嗯,我搞錯了。然後是自己幼時的聲音。嗯,我知道了。你說說看要買什麼。禿哩艾克斯,很好,這樣就行了。禿哩艾克斯這個名字好酷喔。對啊,這種底片很棒喔。又便宜,用起來又簡單。好了,快去吧。找回的零錢可以拿去買冰淇淋吃喔。真的?嗯,就買你喜歡吃的吧。

我閉上雙眼。

使勁地讓上眼皮和下眼皮緊緊貼著。

這是怎樣啊,喂……這是怎樣啊……

好不容易,耳邊這次響起另一個聲音。

裕一,怎麼啦?

一睜開眼,就見到里香的臉龐。

我那張微嫌狼狽的臉,仍舊使盡全力擠出一絲笑容。

好困喔……

畢竟都快春天了嘛,里香優哉地說。

嗯,我還是頂著那張稍顯狼狽的臉龐點點頭。

我來幫你拍照吧。

嗯。

你也擺點姿勢呀……才不要。

為什麼呀?

好丟臉耶。

取景窗中的里香,果真流露出害臊的神情。嘴唇還稍稍噘起。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按下快門。喀嚓。二十年前制造的相機,父親所遺留下來的一部機器,成功地頡取了刹那時刻的極致幸福。照起來一定很棒,在我心中莫明地就是如此深信不疑。不論是焦距或感光都調的恰到好處。

啊?剛剛照了下去羅?

照啦。

我得意洋洋地說。里香那害臊的神情剛剛已經深深烙印在底片上去了,等到相片沖洗出來,一定要看上一萬遍。

來笑一個。

才不要。

怎麼了嘛,這樣很莫明其妙耶。不是你自己說要拍照的嗎?

是沒錯啦。

那就笑一個呀。

里香此時像是很懊惱地裂開嘴巴喊伊,我當然立刻毫不遲疑地按下快門。

啊!你又照下去了喔!

照啦。

討厭啦,裕一大笨蛋!

生氣的表情也不錯,喔趕緊按下快門。害臊的表情、喊伊~~的表情、生氣的表情……這樣以來,就一共照到三張了。初步還蠻順利的嘛。喔之後又接二連三地按下快門,記錄下里香的各種表情。愕然的、鬧別扭生氣的以及笑得非常開懷的表情……

最後取景窗中的里香,卻逐漸露出略帶悲戚的神情。

但我這次並沒有按下快門。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將視線從取景窗移開,對靠在扶手上的里香說:

怎麼了嗎?

嗯。

有什麼東西嗎?

我站到里香身旁,循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遠方出現放學途中的高中生身影。三男三女。那些人像是一票的,聚在一塊兒漫步前行。對了,也差不多到放學時間了。

里香凝視這他們一邊道:

那時和裕一同一個學校的嗎?

才不是哩。那大概是伊勢高中的學生吧。

裕一的學校在哪里啊?

那邊。

我指向西方。從那微高的山頂綠衣間,僅能窺見灰色校舍的樓頂。據說那所學校以前和伊勢高中並列為名校,如今卻淪為完全不見往日風化的三流高中。

哇,原來如此。你早點告訴我就好了。

為什麼?知道這種事有什麼好玩呀?

怎麼會不好玩呢?

里香神采飛揚說。

喔。

真的搞不太懂耶。就算她知道喔念哪一所學校,也半點用處都沒有啊。到底哪里好玩啊?啊呀,說到學校,完了,我的報告根本就還沒開工。這下大事不妙了,真的是不妙到極點了。照這樣下去可能就得留級了……當我正因為這樣的憂慮而感到心神不甯時,里香卻語出驚人地說:

我好想去裕一的學校看看喔。

啊?去學校?

我有些吃驚地問:

你怎麼會想去學校呢?

因為我都沒去過嘛……

當我上小學的時候就住院了!然後就一直待在醫院里呀。國中也只是領個畢業證書而已,根本就沒真正上過學……

我對于小學時候的事不太記得了……

好想去看看喔。好想穿穿看制服喔。裕一的學校是水手服嗎?還是西裝式啊?

是水手服啦。

好棒喔,水手服耶……

你怎麼啦,裕一?……

你在想什麼啊?

原來如此。這點子還真不錯,里香必定會大吃一驚的,而且也一定會很開心吧。應該會像今天一樣神采飛揚地開懷大笑吧。喂,老爸,你說過的喲。如果遇到了喜歡的女生,可得要好好地守護她喔。你的確這麼說過的吧。

話雖如此,這還真是名副其實的有勇無謀。

怎麼想都不妙。

實在是太危險了嘛……

就這樣,我戰戰兢兢地佇立守候著。

至于我是站在哪兒呢?我現在正在一棟老舊的房子前面,門前掛著一個老舊的門牌,上面寫著水谷。

附帶一提……

那個門牌就掛著一條過年時用來討吉利的注連繩。如今都早已是二月底了,其他地方應該老早就把什麼注連繩給拆掉了。可是在伊勢這個地方,卻是一年到頭都在玄關掛著注連繩。不管到了五月,還是八月,總之那條注連繩就是會一直掛到年底才換。

我持續盯著那條注連繩上已經徹底干癟的裝飾用酸橙,清了清嗓子。

所謂的言語,沒錯,就是為了傳達某種意義而存在的。

也就是說,不開口說話是不行的……

話雖如此,當然還是得提高警覺。

只要應對時稍微出了那麼一丁點兒的差錯,就會被視為變態。而且,風險之一就是會被當成笑柄拿到學校去大肆宣傳。假如果真演變成那樣的話,就實在太慘絕人寰了。剩下的一年都必須活在學校眾人的輕蔑眼神中。光是想像這般景象,就足以讓人冒出一身冷汗。

雖然我幾乎快要在恐懼之下打退堂鼓,最後終究還是鼓起所有勇氣。

請問一下……有人在嗎……?

我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嘎啦嘎啦地拉開玄關大門。眼前出現的平凡光景著實和所謂時尚流行完全沾不上邊。水泥地上有四雙猶如天女散花般隨意丟放的鞋子男用皮鞋兩雙、女用黑色漆皮便鞋一雙、還有一雙看來相當嬌小的女用運動鞋。放在右側的鞋櫃是廉價合板制成,四方尖角也都已經破舊磨損。常看電視或雜志介紹,這世界上好像也有那種充滿時尚設計感的房子,可是究竟真的有那種房子存在嗎?至少在我所知的世界中,舉目所以都是這樣的廉價合板風所構成的房子。而且,仿佛為了強化這種廉價合板風的世界觀,鞋櫃丁層還會鋪著一塊黯淡髒汙的蕾絲布,其上還煞有其事地並排放著一大一小兩個(兩位?)笑臉迎人的芥子木娃娃。(注:日本東北特產的鄉上玩具,多半是圓頭圓柱身軀的木制娃娃。)芥子木娃娃旁邊則放了一個大水缸,有三條紅色金魚頂著讓人猜不透心思的神情,悠游其中。雖說是金魚,不過還這是有夠大的耶。簡直和鯉魚沒什麼兩樣了水缸開來似乎並沒有時常清理,里頭的水已經汙濁不堪,玻璃上還張滿綠色的水藻類。

午安~~

我稍微提高聲量出聲後,里頭傳來一句來了,接著是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好不容易,一位年約四十出頭的大嬸終于現身。她一見到我,隨即露出笑容。

唉呀,這不是裕一嗎?好久不見了,你已經出院嗎?

這……是的,大概算吧……

我含糊其詞,一邊裝乖低頭。

我想找……那個……

你要找美雪吧。我去叫她。

謝謝

大嬸有嫣然一笑,原地轉身,向背後階梯大喊美雪~~裕一來羅~~聽到沒有~~快一點呀~~是裕一喔~~那嘹亮的聲音真是驚天動地。

唉,怎麼會這樣呢,真是丟臉到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啊……

我姑且滿臉堆著笑,等在那兒。

就在大嬸至少大喊我的名字七次後,階梯上方才由遠而近地傳來拖鞋聲響。從那腳步聲的節奏察覺來人心情似乎不是太好。

果不其然,水谷美雪一看到我的臉,就顯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怎樣?

那聲音實在是非常不耐煩。她說起來不算是個美女,也不是討人喜歡的那種類型。可是她臉上那雙眼皮的眼部線條感覺挺溫柔的,翹翹唇也不賴。只要笑起來,似乎就是那種也,能說不可愛……也不能說。會讓人放在心上……的那種類型……或許可以這麼說吧……她身高比里香還高。大概一百六四公分。她穿著及膝牛仔裙,和粉紅色連帽上衣,從裙擺伸出兩條還蠻漂亮的腿。

哈……哈羅。

雖然我拼命地擠出笑容,美雪卻還是滿臉不耐煩。

四周彌漫這詭異的氣氛。

大嬸對這樣的尷尬場面渾然不覺。還說:裕一,快進來吧。對了。還有朔日餅(注:朔日意為初一,伊勢傳統每月初一會准備糕點,祭神感謝正月平安。當初祭神糕點演變至今,成為當地以每月不同季節產物為餡料的特產。)喔。我來泡茶,一起吃吧。

我再次裝乖低頭。

不……不用了。

別客氣呀,這個月的朔日餅很好吃喔。是打工那邊的店長買來以後,分給我的……

媽,我們要到外面講啦。

美雪以略嫌低沉的聲音說著。裕一好久都沒來玩了。好不容易才來這麼一次,請人家進來坐坐又怎麼樣呢?大嬸一邊發出遺憾的聲音,一邊轉向我。虧你們倆從前老在一起呢。

啊,嗯,是啊。我哼哼哈哈地傻笑。相同的肌肉已經持續上提三分鍾之久,面頰開始逐漸感到疲累……還好美雪二話不說套上運動鞋,旋即拉開玄關大門。轉頭向她母親說馬上回來,便邁開步伐。我向大嬸點點頭,緊迫在美雪後頭。

干嘛啦?

她面向前方說。

我好不容易逮到一會喘口氣,一邊說:

沒有啦,只是……有事情想拜托你。

拜托?

啊,嗯。

什麼啊?

我深深吸了口氣,好了,准備迎戰。只要在這關卡失敗的話,就等著被當作變態的大型伺候,附帶被拿到學校大肆宣傳的駭人風險。因此無論如何,都必須避免墜入那樣可怕的地獄深淵中。

那……那個,借我水手服啦。

什麼?

美雪停下腳步,同時轉過神來。

你說什麼?

那張臉頓時流露出扭曲的表情。

完、完了……

似乎一擊便潰敗的一塌糊塗。之前苦思再三後,本來覺得與其耍些有的沒有的小花樣,還不如直截了當地開門見三提出要求。這是不是有點聰明反被聰明誤呀。不對,這可能臉聰明都沾不上邊吧。

我開始全身汗如雨下。

就……就是,想……請你把水手服借我……也沒什麼啦……哈哈哈……不,不是的,我可沒想要用在什麼奇怪的用途上喔!我完……完全沒有那種打算!真的!我保證!絕對不會有那種打算的!

蝦……蝦米?說句老實話,怎麼越講越明顯動機更加可疑了呢?

什麼奇怪的用途啊?

果不其然,美雪的臉龐益發扭曲,同時這麼問。

唔……

我不禁嚇了一大跳,為之語塞。心想,唉,又搞砸了。現在哪是說不出話的時候啊,甚至得靠流暢的口才渡過危機呀。可我偏偏就選在最糟糕的時機大驚失色。當然,從美雪的雙眼感覺到,似乎轉變成看到了什麼汙穢的東西一般。

一定是被誤會了……

美雪的雙唇微微掀動,她絕對實在質問我,她雙眼閃耀的光芒也非比尋常。感覺上甚至是比生氣還嚴重的憤怒。應該會被問說要借用來做什麼啊。不僅如此,還可能被她破口大罵地說你這個變態家伙。

我不禁咽了口口水。

咕嚕的聲響異常清晰。

我三天前剛滿十七歲。

以英語來說是seventeen

雖然我認為那種說法很蠢,可是短大畢業後立刻進百五銀行工作的姐姐,在自己滿十七歲那時,就曾以陶醉的語調說什麼:

seventeen

還說什麼,感覺好特別喔。

這點我和姐姐毫無同感。或者該說是,根本難以有同感。畢竟滿十七歲後,生活並沒有一夕之間發生任何改變,仍然時而被當作孩子,時而被當作大人一般地看待,零用錢也還是維持三千五百圓。

真的,根本沒什麼特別的嘛。

話說回來……

竟然會向一個十七歲女生借水手服,戎崎裕一還真是個大笨蛋。又笨、又蠢。又少跟筋,真的什麼的都不懂耶。就算是什麼十七年的青梅竹馬,也要會分辨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啊。

其實是打算把他趕走的。

罵他說,你是個白癡呀。


罵他說,你給我滾得遠遠的。

但是,我如今卻在這衣櫥翻箱倒櫃,哎喲,這里怎麼會裝得下這麼多衣服嘛。全都是鞋小孩子氣的幼稚衣服。自己怎麼會買這種花樣的衣服呢。我那時候怎麼會這麼某名奇妙呢。

歐名奇妙……

這是常有的事。某名奇妙。嗯,我又時候還會覺得,人生或許就淨是這些某名奇妙的事所構成的。人哪,就只是這麼一直來來區區的,不是嗎?就算變成大人以後,情況也仍舊是一樣的,不是嗎?

每次翻閱那些陳舊的相本就覺得好煩。

因為里面全都是我和小裕的照片。而且更窩囊的是,我就像是跟屁蟲般來黏著小裕。不是緊抓著他的手臂,就是拉扯著他的袖子。媽媽現在只要一看到那些照片,還會很開心地笑說:

看來就像是一對小夫妻呢。

每次只要被這麼一說,我的反應就是立刻回房去,因為實在是受不了嘛。那種情緒根本毫無道理可言。

當我察覺時,一切已經太晚了……

哪大概是升高中三個月的事把。沒錯,那時候好不容易才逐漸習慣校園生活。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孽緣呢,我和小裕又被分到了同一班。

我現在已經搞出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了。感覺上似乎是毫無預警的突發情況,可是就在不久前我也開始對小裕感到不耐煩。像是隨隨便便拿人家的橡皮檫、親熱地叫著:美雪、美雪、完全不把人家當女生看待、從後頭追上來擦身而過時咚地一聲敲人家的頭……看來這全都是些無聊小事,可是一件件事情累積下來,卻讓我厭煩至極。

所以。

所以,沒錯。

一回神,兩人看來幾乎和打架沒兩樣了。

就在教師正中間。

原本生氣的只有我,小裕則是滿臉困惑,眼神不安地四處游移。他那幅樣子看來真有夠礙眼,我于是往小裕沖去。小裕被桌子絆倒,整個人幾乎快要跌下去的當下,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反射動作,便順勢緊抓住我的手腕。當然,我也和他一起栽了下去。被我們撞翻的桌子同時發出喀答喀答:的響亮聲音。

我也搞不懂為什麼,不過手肘附近撞到疼的要命,莫明地覺得真是有夠窩囊,就在那樣的疼痛于窩囊感中讓我幾乎掉淚,一起身時……

小裕一把抓住我的胸部。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戎崎裕一並不是精明到會做出這種事的男生。

他是個懦弱每種、優柔寡斷、心思單純的笨蛋。

啊,完了……

他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小裕的神情讓我更覺得窩囊到了極點,況且聚集于四周的同班同學似乎也都在心底驚呼啊呀呀……就在那一瞬間,我已經沒有任何選擇了,所以我打了小裕。一巴掌。啪地一聲。接著,拔腿就跑。跑進廁所里。一些感情好的女生隨即跑來安危我,可是那也讓我覺得窩囊的要命因為我一邊泫然欲泣,還要頻頻回到什麼沒關系、沒關系,總之就是拼命想辦法擠出笑容,但是朋友用膝蓋想也知道怎麼可能完全沒有關系。盡管如此我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說沒關系、沒關系,這世界上有什麼比那樣的自己更窩囊呢?

果然,察覺時已經太晚了……

當我把大半衣服從衣櫃中掏出來時,才終于發現要找的東西。仍套著洗衣店塑膠套的備用制服這件本來就不是我的,是姐姐的。因為念同一所學校,所以就從姐姐那二接受過來了。原本尺寸就不是很合身,大概就只穿過一、兩次吧。

我討厭借出自己的制服。

我大概明白他借衣服的理由,所以才覺得

絕對不要。

所以,姐姐的制服就像是某種妥協點吧。

冷……好冷啊……

冬季無情的太陽干脆地直往西斜,周遭即將完全陷入黑暗之中。而且,還刮起強風,讓人搞到更加寒冷。雖然我把雙手深深插進口袋里,搖搖晃晃地晃動著身體,卻還是無法暖和起來。

這絕對是某種懲罰游戲……一定是美雪想害我這個提出荒唐要求的人,全身直大哆嗦的一條詭計……

只不過是拿件制服來,根本就不可能花這麼久的時間呀……我一邊這麼想,一邊走近混凝土提防。提防的那一邊是運河,沒當風吹過,那汙濁的水面便會泛起陣陣漣漪。濃郁的海潮氣味隨風飄來。

小船發出砰砰砰的優哉聲響,在小小的運河中溯和而上。

你等一下。

美雪扔下這麼一句話就跑了。

光憑那句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拿制服。也可能實在盛怒之下,扭頭跑走。

而且,也可能是一種懲罰游戲。

冷死了……

我低喃的聲音也在顫抖。

啊呦,受不了啦,真的好冷喔。

果然。或許起初根本就不該來拜托美雪的。從那時候開始,打從我一把猛抓住她的胸部開始,我和美雪之間就隱隱約約地尷尬起來。她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我本來以為過了一陣子之後她大概就會原諒我了。而且那天放學後,我也向她說了對不起。然後,美雪也嗯地點點頭。

不過,她似乎還是沒有原諒我的樣子。

美雪還是滿臉不悅的那個老樣子。

她還在生氣嗎?

為了將近兩年前發生的事?

或者是……自己曾在不注意的時候,做了什麼事惹毛了她?

我約略想了一會兒,卻依舊想不到什麼可疑事件。不過,等一下喔,說不定是早在八百年前的事種下的遠因。會不會是小學三年級時,把臉伸進她的裙子里面那件事呢?那時候,應該有哭把,美雪她。不過說真的,我也急得火燒屁股似的。我壓根兒沒料到她會哭嘛。可是,過個三天,一切又恢複正常啦。那會不會是我在廟會時,自己把她買來的兩瓶檸檬汁全都喝光的那件事呢?又會不會是我弄丟她的鉛筆那件事呢?唉,一旦說起這些陳年舊事,所謂的可疑事件還真是不勝枚舉呢。

不過,像這種事應該也很常見把……

我一邊因寒冷而顫抖,腦子里突然出現這樣的想法。例如過去常混在一起的小林、伊澤或吉村他們,現在也都很少見面了。即便我會一廂情願地把學校不同當作理由,不過我其實是很明白的。事實不是那樣的。總而言之……我想是因為我們都已經慢慢改變了。不論是好的、壞的,都會隨時光的流逝自然遠去。我們都活著。而所謂的活著就是逐漸改變。不論是你所珍視的、不想忘懷的、必須忘懷的,曾幾何時總會一五一十地消失的一干二淨。任何人對次都無能為力。

或許相同的情況也發生在我和美雪之間吧。

就在我渾然不覺的過程中。

相對的,美雪卻已經逐漸察覺。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我這麼咕噥著。

內心深處竟莫名地感到有些空洞干澀。那時種就好像如果有個空罐子在你面前,就會想一腳把它踩扁的那種情緒。一陣又冷又干的風吹過。運河水面也隨之搖曳起來。陣陣漣漪滑過水面。唉,我看算了。回醫院去看看里香吧。說些無聊的笑話,逗逗里香開心吧。不對,里香搞不好會更生氣吧。嗯。那種可能性絕對獲得壓倒性勝利。然後呢,有時候還會順百年扔幾顆橘子過來。真是的,明明就是個病懨懨的女生,怎麼還能這麼粗暴啊。

都是因為我腦子里光想著這些事,所以完全沒發現。

這……

背後突然傳來這樣的聲音。

一回頭,美雪站在那里。

可能是跑來的吧,只見她氣喘籲籲的。

啊?

這個,我拿來了。

美雪把一個紙袋塞給我。我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狀況,腦袋一片混亂,後來好不容易才明白那時我拜托她借用的東西,也就是制度。

喔,好。謝啦。

我手忙腳亂地接了下來。

我沒想到她真的會幫我拿來。也不是啦,她都叫我等一下,然後就跑回家去了,以常理推斷應該是會幫我拿來的。只是因為在我獨自等候的期間,腦中的思緒自顧自地自虐爆沖,所以也就無法保持那種正常的想法了。

我有好多事情都想太多了。

而且全都是些不用想的事呀。

然後呢,非想不可的事卻沒花心思好好去想想。

喂,那時要用來干嘛的啊?

終于被問道理由了。

我將准備好的理由說出口:

你也知道我在住院吧。就醫院里有個同年紀的女生啊。那家伙因為身體很虛弱,一直都住在醫院里。也沒去過學校。然後,前一陣子,她說什麼想去看看。她那個性酒肆所謂的沖動隨性吧?真是有夠任性的耶,那家伙。只要一說出口的事,就完全不聽勸。個性耶亂七八糟的。不過,我就是想帶她去看看羅。只是,穿便服也未免太顯眼了呀。如果被負責學生訓導工作的近松老實他們發現到的話,也可能被轟出去。所以……

所以要讓她穿上制服?

美雪這麼問,我也點點頭。

就是這樣。

里香,是這個名字嗎?

啊……

這突如起來的攻擊讓我陷入焦慮。

你怎麼會知道的……?

山西在學校里逢人就講啊。說什麼裕一交了個女朋友,HIGH翻了。還說兩個人在同間醫院,根本就是毫無節制的打情罵俏,有夠猛的,樣樣都來呢,現在一定什麼該做的都做了吧……

小裕想帶去學校的女生,就是那個女生吧?

山西,我要宰了你。

我在心底深深、深深地刻下複仇的誓言。

絕對,要把你給宰了。

是、是啦。

聽說是個美女喔,山西還說可愛到不行耶。

混賬山西。光宰了你還不夠。宰之前還要先用魔神風車固定技對付你才行。就算跪地求饒也沒用,鬼才會因為這樣就松手讓你好過。話說回來……美雪到底是在氣什麼啊?

我依然滿臉問號,點點頭。

是、是啊,算是漂亮吧。

喔~~美雪低吟。

所以小裕才會那麼拼命的呀。

我才沒有拼命哩。我二話不說隨即否認。我哪有那麼不顧一切呀……應該吧。喔~~美雪又如此低吟。

美雪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最後終究還是避開我的視線,信步走到提防盡頭。其實正事都已經辦完,可以回去了!不過我扔只是呆呆地佇立于原地。如果就這樣說聲那我走羅掉頭離開,感覺上仿佛是把什麼扔下不管。雖然我也不知道那所謂的什麼到底是什麼。

小裕,你要去念其他地方的學校喔?

她說的其他地方指的是伊勢以外的地方。

雖然答案早因為里香的存在而變得曖昧,不過我還是一一直以來的心意點了點頭。

是吧。

是想到伊勢以外的地方去?

也不是那樣啦。

那是為什麼?

我一時之間回答不上來。

因為,其實就是那樣啊。

我是想到伊勢以外的地方去。但是突然被美雪這麼一語道破,反而有點不願意坦率承認。

我這麼沉默了好一會兒,美雪望向我。

唉,隨便羅。她說著隨即移開視線。

怎麼覺得我和美雪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重複相同的話啊……

你什麼時候要去學校啊?

後天啦。

這樣。美雪知道最後都不願意于我四目相對。她是生氣嗎?到底是為什麼?女生這種生物還真是莫名其買啊……

話說回來。

我盡量低聲說。

你們怎麼會在這兒啊?

我所推的輪椅上坐著里香。里香穿著粗呢連帽大衣,腿膝部還蓋著一條奶油色的毯子。嬌小的雙手被我的手套母親趁三交百貨公司打折是買來的八百圓便宜貨就是了完全包裹住。因為她說沒有手套,我就把自己的借給她。所以,我推輪椅的雙手是光溜溜的什麼也沒戴。雖然風很冷,不過這也沒什麼。

問題在于,我右邊站著美雪。美雪穿著學校規定的深藍色外套。領口處還看到水手服的領子,所以應該是穿著制服。然後,我的左邊是山西。山西也穿著制服。他的上半身沒穿其他便服,只圍著一條圍巾。再來呢,司則呆頭呆腦地站在山西左邊。他和山西一樣也穿著制服。都怪他這一年又長高五公分,緊繃的制服貼在他身上,紐扣似乎隨時都會爆彈開來。

我。

加上里香。

加上美雪。

加上三西。

加上司

不知道為什麼是我們五個人一起在路上前進。

唉呦,這就是所謂的後援軍嘛。

山西一格外強勢的態度說:

擔心?有什麼好擔心的啊?

我語帶殺氣地問道。

回話的不是山西,而是美雪。

小裕笨手笨腳的嘛,搞不好會被老實發現呀……我哪有笨手笨腳的啊!?

看著情況都快吵起來了,我索性閉上嘴。同時也是因為,莫名地察覺到一種詭異的氣氛。每次只要和美雪交談時,前方也就是輪椅那里就會有種若有似無的氣氛向我湧來。會……會不會是錯意了啊?對,沒錯,一定是會錯意了。嗯,嗯嗯,一定是那樣沒錯的。

不好意思!反正我們是想來幫忙啦!

眼見周遭氣氛緊張而發慌的司,趕緊這麼補充說。

正在興頭上的山西隨即附和。

嗯,我就是這個意思啦。我們不是拜把的兄弟嗎,戎崎!

啥?拜把?

你那張臉別那麼臭嘛!我們可是真心誠意的,真心誠意的喔!

超級大騙子!

絕對只是來看熱鬧的!

全都是因為山西很喜歡類似的活動罷了。他一定是想冷眼旁觀。潑潑冷水,順便收集事後可以拿來嘲笑對方的好題材。大概是一個人來做的話覺得心虛,所以干脆把司也一起拖下水,但是,美雪為什麼也會跟著一起來呢?是山西找她的嘛?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我放棄繼續追究下去,問里香:

里香,會不會冷?……

還……還好吧?……

這……這樣啊。還……還好吧。哈哈。

里香的沉默讓人冷汗直流,我不禁自顧自地打起圓場來。輪椅繼續前進,我們也繼續前進,在沉默之中前進。不久後,我們跨越道路段差時,我背在肩上的相機隨之晃動,尖角碰到里香的肩膀。

啊,對不起。

我慌慌張張地道歉。

對不起,痛不痛?

那個,借我。

里香終于肯跟我說話了。

啊?哪個?

相機,我幫你拿。

喔,好。

我從肩上卸下相機背帶,把相機遞給里香。里香以雙手接過後,很寶貝地放在膝上。父親遺留下來的相機,老舊的單眼相機,放在里香膝上看來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

真有你的,還有一台那麼棒的相機喔。

山西優哉地問。

我以生硬的語氣回答:

家里的啦。

家里……是你爸的喔?

是啊。

棒……很棒的相機耶。我說真的喔。

司他干嘛突然發出這種倉皇的聲音啊?

我仍舊以生硬的語氣回答:

舊的要命耶。

像這種東西賣給收藏迷之類的,應該會有很不錯的價錢吧。你可以到網絡上拍賣試試啊。搞不好還買到大概十萬圓呢……好痛!

啊,不好意思。踩到你的腳羅。

山西的慘叫和美雪低沉的聲音。

明明是個女生,怎麼會這麼重呀。痛死人了啦……痛痛痛!

這次下腳的人不是美雪,而是我。

啊呀,對不起、對不起。

我姑且道了歉

戎崎,你剛剛絕對是故意的吧!

怎麼可能呢。里香,要過那邊的段差羅。

我知道。

別咬到舌頭喔。

怎麼會咬到啊。

開玩笑的啦。

無聊。

我們的確就這麼聊著無聊的話題,一邊持續前進。里香從半途開始聲音似乎也逐漸轉為溫和,這會不會是我多心了呢?總而言之,像這樣大伙兒一塊兒散步前進也不至于遭到哪里去。雖然也沒到快樂的地步,嗯,總之不賴。

好不容易我們終于抵達校門。

啊,對了。

某個念頭突然冒出來,我于是說:

里香,把相機給我。

嗯。

我來幫你拍照。

雖然這個時節櫻花沒綻放很可惜,不過這可是你頭一次上學呢。還穿著制服耶。這就是那個什麼紀念照呀……這些話因為大家都在身邊,當然沒能說出口。不然太丟臉了嘛。

我沉默地往後後退三公尺左右,然後透過取景窗窺視里香。坐在椅上的里香,兩手規規矩矩地擱在膝上,簡直就像個年幼的孩子。

喂,你們全都讓來啦。

司識相地想退開。

不過卻被里香攔下來。

沒關系,這樣就好。

可是……

這樣就行了。

里香笑了。

為什麼呢。

那抹笑容雖然讓我感到困惑,我還是點了點頭。

嗯,好……那,要照羅。

取景窗中的里香依舊保持著笑容。

喂,里香。

你為什麼會笑得這麼開心呢?

近松覺正,正如從字面推測的第一印象,是個具有寺廟繼承權的人。不過這位繼承人,實際上都已經是個四十二歲的啊伯了。由于高齡七十八歲的父親身子骨仍舊硬朗,他也只是因為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接棒,所以仍舊掛著這個名字。正因為他的出身,和他酷似大佛的臉龐相呼應,學生也順理成章的奉上了鬼大佛的稱號。

之所以會被冠上個鬼字,這是因為覺正所負責的是學生訓導工作。

根據覺正的認知,所謂的學校而言之就是個叢林,是個仿佛動物園中猿猴上的地方。如果沒有出現一個人來統禦群體的話,立刻就會變成真正的猿猴哦山。不管是被叫鬼,或被罵羅唆……也不論是每兩年就會被小混混報複一次……總之自己都必須使出凶狠的眼神。這就是學生訓導的本分。

正因為如此……

燃燒這熊熊使命感的近松覺正,四十二歲(確定)圓條寺第十七代主持(預定),放學後都會巡視校園。即便可能惹麻煩的那種學生早就回去了,但他絕對不會因此而松懈。如果抓到了因為好勝而在教室里偷抽煙的學生也不足為奇,甚至還有可能會逮到被一時熱情沖昏頭腦的年輕笨南笨女在更衣室里卿卿我我……那可不,嚴重的還會涉及不純的異性交往。

唔?

近松覺正(以下略)剛拐過走廊轉角時,停下了腳步。眼前大概有五個學生走在一起。這樣的情景本身是沒有問題,不過他首先注意到一行人中有個坐輪椅的少女。

怪了,輪椅?受傷了嗎?

因為學校也都放學了,運動社團正好在練習。現在還能聽到操場那頭傳來鏘鏘的擊球聲響。熱衷投入的話,應該也會弄出一、兩道傷口吧。所以,這都還好。

受傷也是青春。

挫折也是青春。

不過,還是有問題。再怎麼說,那少女竟然有一頭及腰的搖曳黑發。根據校規第八條附則第三款,過肩長發必須編或綁起來。單就這一點,那個少女已經違反校規了。可是,更大的問題在于,覺正根本不知道在這學校里。那一頭這麼引人注目的長發,只要看過的話應該都會記得才是。

而且,更讓他掛心的是那伙人中混著一個高大離譜的大塊頭。那恐怕……應該……不。不會錯,那肯定是二年三班的世古口司。身軀龐大卻善良老實,念書不太行卻很古道熱腸。雖然和平凡這種形容有些差距,但大致說來是個好學生。覺正如此判斷。

真要說有什麼讓他心里不快活的,就只有世古口司不肯加入由覺正擔任顧問的柔道社而已。

畢竟那幅體格,鍛煉後必有所成。他的全身骨骼簡直像是為柔道而生。覺正從一年級開始就苦口婆心地持續以這番說詞邀他加入,對方卻只會支支吾吾地說什麼喔、這個嘛,絕口不提要加入社團的話。這情況若是二十年前,覺正早就硬扯這他的脖子。把她拖進武道場,先讓他做一百次體落技、一百次過肩摔、一百次掃腰等柔道技法,再使出袈裟固定勒得他氣喘籲籲,然後逼他在入社申請書上按下拇指印。但是今夕非比,什麼PTA父母教師會、教育委員會、人權熱線,總之煩死人的東西多如牛毛!有時只不過是用手戳戳學生的小腦袋也會被校長叫去問話。真是有夠麻煩的。

也就是因為這樣,世古口司終究沒有入社,持續把一身優秀條件就這樣一直放到爛……覺正始終對此耿耿于懷。明明只要經過自己紮實的鍛煉,毫無疑問地便能放眼國立體大。而且,照這樣進入大學中持續練習下去,甚至連奧運候補選手都將不是夢。

但是,事實偏偏與覺正的夢想北道而馳,世古口司現身之處並非武道場而是調理室。被眾多女生所包圍,置身與嘰嘰呱呱的聒噪聲中。大受歡迎。甚至在有些地方還備受尊崇。

對于覺正而言,世古口司說到底就是個不可思議的存在,無法理解。無法理解之余,更讓人困擾不已。正所謂愛之深貴之切,覺正秉持著那句話的真諦向那伙人發出聲音。

喂,那邊的!等一下!

那伙人聽下了腳步,轉頭望向這邊來。嗯,沒錯,那個大塊頭果然是世古口司。二年四班的水谷美雪也在。那個學生擔任圖書委員,說好聽一點是認真,說難聽一點是毫不起眼。她沒問題。另外兩個呆呆地杵在那兒的南學生……名字想不起來,不過大概就是那種沒必要記得名字的學生吧。這也沒問題。不過那個坐輪椅的少女……他卻完全沒有印象。她是個頗具姿色的美少女。不論是即將入僧籍也好,年滿四十二也罷,絲毫無損覺正是個男人的事實。只要看過這麼美的美少女一眼,就決不可能忘得掉的。但,他到底是誰呢?

你們在做什麼?

他原本打算出聲時盡量避免讓對方產生戒心,不過他天生就是個急性子他的聲音一旦自那借由讀經鍛煉過的喉嚨出來之後,便會響徹整條走廊。結果還是讓他們一行人對她立即萌生相當嚴重的戒心。他記不得名字的那個一臉蠢相的男學生,不知道在口中咕噥說了些什麼,那一伙人立刻轉過身去接著快速地在走廊上舉足狂奔起來。這麼做擺明了就是大逃亡,哪里只是可以而已。

全給我站住!聽到沒有!

覺正一邊大聲嘶吼著,同時也隨之舉足狂奔。

我也搞不太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只聽見小裕說快逃時,我當下覺得這是個錯誤的選擇,可是都怪大家瞬間如鳥獸,結果就還是怪怪遵照那個錯誤的指示行動了。我跑了又跑,沒命似的狂奔。一回神,那個小裕從醫院帶來的女生,秋庭里香的輪椅竟然變成是我在推了。當然,秋庭里香整個人瑟縮在輪椅里。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啊,對了。記得小裕跑過走廊轉角是摔了一跤,接著他滿懷悲壯地大喊你們先走~~我心想原本只要好好說清楚狀況,老實一定會諒解的。可是一旦拔腿就跑,老是他……特別是鬼大佛應該不會輕易地放過我們這幾個,唯今之計只有拼命逃了,因此才會接下推輪椅的工作。

胸口深處似乎灼熱得快燒起來了,同時也幾乎喘不過氣來了。所以我停下了腳步,回頭一看,身後只要一條空蕩蕩的走廊。四周都沒有鬼大佛追上來的動靜,也聽不到什麼腳步聲。好像勉強逃過一劫。

和小裕走散了。

有沒有被鬼大佛抓到啊?

話說回來,山西和世古口也不見了。

那兩個人說不定也被逮到了吧……

真受不了耶。

竟然得和一個至今從沒交談過的女生獨處啊。

不過,怎麼會有美成這樣的頭發?完全不毛躁不亂翹,就這麼嘩啦啦地直直披落腰際。像我的頭發就是不聽話,就算留得再長也沒辦法這麼直順,反而會落得又毛躁又蓬松。


雖然心底直覺得羨慕,同時卻又有另一個不願意這麼想的自己存在著。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說不定是因為小裕對她百般呵護、無微不至地關照,也可能似乎因為她身上穿著自己的制服。

唉,為什麼會如此地憂郁呢?

大家不知道會不會有事呢?

我受不了長時間持續的沉默,仿佛自言自語地這麼呢喃。

有沒有被抓到啊?

秋庭里香的肩膀微微動了動。

裕一是個大笨蛋……

所以,可能已經被抓到了吧。真氣人。

裕一干嘛叫他名字叫得那麼親熱啊。你覺得他被抓到比較好喔、我終于吐出這樣的問話來。

秋庭里香望向我這邊。我被那張美麗的臉龐和雙眸,壓得死死的。為什麼挖苦別人的自己,反而覺得渾身不自在呢……

秋庭里香後來終于問:被抓到後會很糟糕嗎?

大概吧,這……

那就走吧。

啊……去哪……?

去找那個老師。

然後哩?

說清楚啊……

這並不是裕一的錯,是我的錯。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感覺上簡直完全不知恐懼為何物。我很明白這世上有太多的矛盾,也知道全都只是些無聊透頂的事。像裙子長了一公分或短了一公分。指甲剪了沒有。全都是些諸如此類無聊透頂的事,特別是學校更是那種無聊的地方。然而,這個女生,秋庭里香卻認為只要自己一個動作,整個世界便會臣服于她的腳下似的。

沒那麼簡單啦。

打算要否定她的語句。然而,聲音卻是如此微弱。

對方可是鬼大佛耶。

可是如果我不去的話,裕一不是會被罵?……

那時非去不可。

那雙眼睛沒有絲毫。我也無意反駁,只能點點頭。然而,卻有另一個自己依然將輪廓推向于教職員室完全不同的方向去。我沉默地持續邁開步伐。

我為什麼會把制服借給這樣的女生呢?

我又為什麼會這麼想要大哭一場呢?

我跑了又跑,沒命地一直跑。也因此,我的右邊側腹部都開始發疼了。右邊的側腹部……那不正是肝髒所在的部位嗎。唉,這樣以來萬一又得延後出院的話,該怎麼辦呢!這個混蛋鬼大佛!

我們跑上半個人影都沒有的階梯,穿過回蕩著響亮腳步聲的走廊,直到確定終于完全逃脫後,我和山西才敢停下腳步。我們和里香、美雪還有司都走散了。

可惡!

鬼大佛!

去死吧!

罵得好!

我們雖然氣喘如牛,不過仍然一邊持續咒罵著,一邊癱坐在走廊角落。盡管所依靠的牆面,和屁股底下的地面冷的要命,可是那種寒意對于跑到已經發熱的身體而言反而感到很舒服。

戎崎,拜托你別在緊要關頭跌倒呀!

我哪有辦法啊!

我又不是自己高興跌倒的。只不過,該說拜跌倒所賜嗎,還是該說因禍得福,正因為我的那一跤吸引了鬼大佛的全副注意,里香和美雪似乎才能趁隙逃脫。只是苦了我們,之後為了逃離鬼大佛的魔掌還得死命狂奔。

那家伙一定是個虐待狂啦。

嗯,沒錯。

以後一定會下地獄的!

可是他是個和尚耶。

這、這就……

鬼大佛!說真的去死吧!……

人渣敗類!

山西持續誇張地罵個沒完,我因此收斂了一點。

當然,我也知道鬼大佛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鬼大佛也是以鬼大佛他自己的方式處理份內工作,只不過就是個中間管理階層,而且真要論斷誰是誰非,算起來我們也有錯……不,應該說錯的全是我們才對。

把他罵成這樣子似乎有點過頭了。

去死吧!

山西的聲音仍絲毫不留任何情面。然而,這不是什麼值得一一點明,提出警告的事情。所以我依舊保持沉默,不附和,也不唱反調。正如我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態度。

話說回來,山西這家伙是怎麼回事啊?

怎麼會這麼暴躁呢?

後來終于連山西也靜了下來,我們一邊大口喘著氣,只管坐在走廊角落。放學後的校園一片寂靜,偶爾從遙遠的某處會響起某人的腳步聲。是司嗎?或是美雪?啊,里香不知道怎麼樣了?和美雪在一起的話,應該麼事吧。

當氣息歸于平穩後,才逐漸感到寒意。

差不多得起身去找里香了……我這麼想正要開口時

喂,戎崎。

山西搶先開口了。

嗯?

像你啊,會覺得自己未來或什麼的嗎?

啊?

這家伙是怎樣?吃錯藥羅?

你說得未來是什麼意思啊?還有那個什麼的又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啊,那個……將來或是未來……總有一天自己會變得很了不起,或變成有錢人之類的呀……啊呦,也不死那麼無聊的事啦……怎麼說呢,我是想問你會不會感覺好像會發生什麼很厲害的事啦。

干嘛突然這麼問啊?

這該不會是某種搞笑題材吧?

也對啦,一般人是不會丟出這種莫明其妙的搞笑題材,可畢竟山西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笨蛋,偶爾還會丟出一些完全不搭調的話來。

我暫且觀察著山西的反應。

山西徑自凝望這天空某處……不,是完全不存在的虛無之處。

我低頭說:

誰知道那種事呀。

之前啊,半夜播過一部電影。凱文科斯納不死盡老演一些爛電影嗎?可是,這一部竟然還蠻好看的。在那部電影里面,凱文科斯納的朋友對他這麼說。

說什麼啦。

Doyouremrmber?WhenyouweresiaxteenseventeenlookingaheadNextcoupleofyears,Iwouldbegreat.JustknewitIdon`tfeellikethatanymore.

啊?

他見我有聽到沒懂,滿臉問號的樣子,山西終于抿嘴一笑。然後,似乎真把我視為笨蛋地說句笨~~蛋。

你還真是個無藥可就的笨蛋耶,竟然聽不懂本大爺一口流利的英語。你英語聽力根本就是零分嘛。

吵死人了,是你自己發音太爛還敢說。

我實在部甘心被山西看扁,立刻這麼回嘴。

但是,山西卻感覺更為囂張地笑了。

還敢說哩,平常的你就常常聽不懂了呀。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也對啦。我呢,是絕對分辨不出來B和V到底有什麼差別……真的耶。

R和L講的時候勉強過得去,可是就是聽不懂。

像LICE和RLCE的意思就完全不一樣,聽不懂應該挺慘的吧……喂,聽起來都一樣啊。

哇哈哈哈,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耶。英語聽力大鴨蛋嘛。

吵死人了啦。

我們邊笑邊這麼聊著。對了,我們以前也常像現在這樣說說笑笑。小學高年級那陣子,我幾乎每天都和山西混在一起吧。兩人攜手搞些毫無意義的惡作劇,整天埋首大電玩而被不目罵……唉,反正淨是這些諸如此類的事罷了。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和這家伙像這樣聊天呢?

你記不記得十七、八歲那時候呢……那家伙是這麼向凱文說得啦……

她說,那時候總覺得再過兩、三年,就會發生什麼很厲害的事,可是我現在已經不再那麼想羅……

那是部老電影,大概已經是二十年前的老片了。那時候的十七歲,是有希望的呀。我……我卻完全不會那樣想耶。我腦袋不好,又不夠精明,老早就大致預估過反正一輩子都會這麼沒意思就過了。根本就沒想過會發生什麼很厲害的大事……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代溝呀?

沒那回事吧,我很想對山西拱起的背部這麼說。和什麼時代一點關系東都沒有吧,目前還不能斷言一輩子都會這麼沒意思呀。可是,我沒說出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我懦弱,或許是因為被無聊的自尊所束縛住了,也或許一因為我偶爾也會和山西一樣思考相同的事。我的確並不覺得未來會光輝燦爛,我們的未來只有一層莫明其妙的淡淡黑暗。

是的,每當想到關于未來的事時,我們就會駐足不前……

所以慢慢地,我都盡可能不再去想未來。因為就算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什麼好點子來呀。畢竟要煞過當前的時光就已經必須竭盡全力,哪有多余的精神管得了未來呀。

那時凱文科斯納主演的吧。那一定是一部三流爛片啦。

所以我不屑地吐出這句話。

凱文科斯納的電影怎麼可能會有什麼像樣的台詞啊。

嗯,也對啦。

他也只是個色老頭而已嘛……

我看呀,根本就不值得語重心長地聊這種事嘛!你模擬考的結果不是糟透了嗎!!

我想改變當下氣氛,半開玩笑地這麼說出口時,山西立刻大吃一驚。

為……為什麼你會知道啊?

我簡直想對他跪地求饒。

唉,這家伙真是有夠笨的耶。

簡直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你的志願學校選哪一個呀?

又△※啦。

山西說出口的是一所爛到不行的三流大學。

聽說被評分為C喔?……是D。

你啊,糟透了吧。那里還被評為D喔?故意耍帥喔?答案隨便一填應該至少也能拿個B吧。

被我這麼一諷刺,山西立即板起臉來。

你很吵耶。

看來心里似乎有些受創。

當然,我是個不會手下留情的。

可是,那里還被評為D,就等于額頭上被刻了笨蛋兩個字羅。嗯,這簡直就是笨蛋檢驗標章嘛,正好代表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蛋。

那你又好到那里去啦?!

唔……

見我為止語塞,山西立刻露出活該的笑容。

總歸一句話,你這樣下去不是會留級嗎?

唉,這家伙講話也同樣不會手下留情呀。

要再念一次二年級羅?和那些一年級的小鬼頭同一間教室喔?……

哇哈哈哈,你呀,就快降級變成學弟啦。以後和我說話得用敬語喔,可不能再叫什麼山西羅。要叫山西學長,懂不懂呀?

可惡……

好痛、好痛,干嘛因為被我說中痛處就隨便打人啊!

彼此彼此!

我們倆像小鬼般叫嚷著,再地板上滾來滾去,一邊扭打成一團。我一使出:魔神風車固定技,山西這次則以令人懷念的古早招式四字固定技迎戰。我鬧著玩兒地讓他小露一手,卻出乎意料外地痛到不行,我發自內心的慘叫。

好痛、好痛~~!腳,快段了啦~~!

再來是必殺技四字固定反轉式!

啊啊啊啊啊啊~~!斷了斷了斷了~~!

我們就這樣持續地盡情打鬧,沒錯,就為了要把剛剛那種濕答答的氣氛抹得干乾淨淨。

Doyouremrnber

喂,你還記得嗎?

Whenyouweresixteenseventeenlookinganead

十六、七歲那時候,我們不是也曾有過樂觀得不得了的年輕歲月嗎?

Nextcoupofyrars、Iwouldbegreat.

但是總覺得再過兩、三年,自己就會變成一個很厲害的人物呢。

Justknewit。

我是真心那麼想的。

Idon`tfeelthatanymore

但是啊,現在已經不會再那麼想了呢……

然而,不論我再怎麼大聲叫嚷,那些台詞始終不斷地在腦海中盤旋回蕩不去。山西一定也和我的感覺一樣吧。

那台詞真是有夠無聊的。

喂。

對不對?

追丟了。

出盡洋相了。

也因此,鬼大佛本名近松覺正四十二歲(確定)圓條寺第十七代主持(預定)在校園到處徘徊。沒想到那一群人竟會逃得那麼快。那個一臉蠢相的男學生跌倒時,原本想趁機把他逮住的,可是自己的腳竟然也被絆倒,摔了個四腳朝天唉,真不想變老呀于是就這麼讓他們一溜煙給跑了。

但是,我不會讓他們就這麼跑了。

絕對要逮到他們。

覺正以蛇一般的執著、狗一般的嗅覺,儲蓄往前走。

嗯?

聽見談話聲喔?

這聲音……的確是……

我和山西剛出發去找尋找里香她們,沒一會兒便和司不期而遇。但是,那個司他……已經不再是司了。

而是斯斐魯俊拉魯。

LuchaLiber,也就是墨西哥摔跤,忠實反映出拉丁氣質。比起拼得你死我活分出勝負,美感才是真正的極致榮耀。勝利是正確的,但是,美感更為正確。如果美麗再加上強悍,就再正確不過了。要論那如行云流水般的華麗墨西哥摔跤界中的巨星,當屬擁有上千副面罩的男人,也就是密爾馬斯卡拉斯(MilMascaras);但是,這個密爾馬斯卡拉斯斯斐魯俊拉魯,才是摔跤迷公認一手撐起墨西哥摔跤黎明時期的真正聖帝、創世神祗。據說當斯斐魯俊拉魯從摔跤周圍繩最上方飛身躍下時,那身影籠罩在耀眼的光輝中,炫目的光芒往往讓迎戰對手只能束手無策地直接承受他的必殺技太陽光線式體落攻擊。

由于他的時代過于久遠,記載那種驚世大技的文件資料都未能保存下來。不過根據他的愛徒密爾馬斯卡拉斯對後代傳述內容指出,當師傅縱身飛躍時,世界各個角落都隨之籠罩于幸福的光芒中。特別著名的是一九七一年在那個為世足賽所興趣的阿茲球場中(EstadioAzteca),所舉辦的墨西哥摔跤嘉年華表演賽。聽說,當時為了這場聚集所有巨星的墨西哥摔跤盛會,湧進了遠超世足賽的十二萬名觀眾。其中還有一百二十四人因興奮過度而心髒麻痹(其中氣人升天),三百四十一名孩童走失,當場墜入情網並且結婚的情侶有二十三對。正因為是場,名副其實的盛會,就在全場十二萬觀眾熱切眼神觀視下,斯斐魯俊拉魯接連使出的太陽光線式體落,至今仍被視為墨西哥民間的傳說而持續不斷地流傳下去。只要想墨西哥人詢問關于他的事!對方大概都會噙著淚水道出斯斐魯俊拉魯的傳說吧!

那個斯斐魯俊拉魯,墨西哥的英雄,就現身在我們眼前。我停下腳步,山西也停下腳步。話說回來,那副體格還真是巨大得離譜呀。頸子的直徑和頭部沒兩樣,而那顆頭就好端端地長在那副粗壯的肩膀上。而且,從肩膀垂下的雙臂簡直就和圓木沒兩樣。胸膛總之一個厚子可以解釋。即便一般人鋪以百米助跑速度往他的胸口沖過去,也一定會被直接彈回去的,腰身也粗得跟什麼似的。雙腿也很粗壯,那兩只腳丫更是大得不得了,鞋子竟然要穿到三十一公分大的。最值得一提的是,他那站姿簡直美的太不像話。臀部強而有力地往上翹,胸膛挺得老高,雙臂充滿著力道。

我和山西兩人不禁都看傻了眼。

哈、哈羅。

但是司他……該說是斯斐魯俊拉魯,那有夠傻愣的聲音把我們拉回現實。

我邊歎氣邊說:

你這是在干嘛呀?

因為……

司那龐大的身軀不安地蠕動。

泄漏身份的話就糟啦……

明眼人一看即知嘛!

我只是想稍微掩人耳目一下……

混不過去!混不過去!

我雙手啪嗒啪嗒地揮舞著。如果此刻手上拿著一本雜志的話,我大概會直接把它扔到地上吧。

而是為什麼是斯斐魯俊拉魯啊!普通一講到墨西哥摔跤,明明就是密爾馬斯卡拉斯比較有名啊!

那個人太出名了,所以……

吼,你這招還是障眼法喔!

我想得很周到吧?

司略顯得意。

他隔著面罩往外窺視的雙眼,猶如小狗的眼神一般閃閃發光。

嗯,的確周到,那實在是太周到了。

你那面罩實在哪兒買的啊!我連網絡購物也從來沒有看過有在賣呀!

哈哈哈哈,司笑了出來。

我自己做的……

資料不足,所以右邊的蜘蛛圖案可能有點差異,做得怎麼樣啊?

誰知道啊!

就在此時,山西開口了:

請問……你們……這樣以來一往地到底在說什麼啊……?

啊?

我這樣聽起來總覺得……該不會是……你們是摔跤禦宅族……?

我和司當然矢口否認

不……不是啦!

怎麼可能是嘛!

但是山西卻似乎完全不相信,以眯到不能在眯的雙眼上下大量這我們倆。

我可不想被歸納為司的同類,旋即慌慌張張地遠離司,我心里才在這麼想,司立刻靠了過來。到那邊去!司!搞不好會和你被歸為同類耶!

也可以耶。

嗯……哪會啊!

可是,怎麼覺得你們對這方面熟的不得了。

我一定輸給司的啦。

哪會啊,裕一也很清楚啊。

你們絕對是摔跤禦宅族啦。

不……不是啦。

對……對嘛!不是啦。

為什麼你們這些禦宅族每次被人點破的時候,就會這樣拼命地否認呢?你們兩個,再怎麼想都……

千鈞一發的危急存亡之球,我和司只能全身僵硬地等著受死。啊啊,司這個超級大笨蛋。在這種地方戴什麼斯斐魯俊拉魯面罩啦。真的太周到了,有夠厲害的啦。怎麼會做得這麼棒呀,那個面罩,說實在我也真的好像要耶。五千圓……不,我甚至願意出倒一萬元喔。嗯,可是,也不需要在這種地方戴嘛。這樣未免也大引人注目了吧。

但是,救星總是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

你們這些人,等等!

鬼大佛大叫著,一邊從走廊那頭跑了過來。

糟了,快逃!

我松了一口氣,同時大喊:

分開跑喔。

太宰來時很有女生緣。其實他長得並不是特別帥,還有中說不出來的頹廢感激發了女生的母性本能。即便實在校園中,他也總是顯得弱不禁風。他就常以那副德行,以做作的語調說著嗨,大家好呀,可是卻完全不會惹人厭,總之很有他個人獨特的風格。

那個太宰來時和秋庭里香簡直真是一見如故。

川端他呢,是個討厭鬼喔。(注:指川端成1899~1971,日本文學泰斗。)

太宰老師果然還是以他那種獨特的頹廢感覺,但是卻格外充滿魅力的聲音說:

聽說,他幾乎都不理會別人的請求呢。

可是文章寫得很精彩呀。

啊,說得也是。

我之前讀過描寫到櫻花的那篇故事,那也好棒喔。

兩人正在高談闊論這日本古典文學。如今,我和秋庭里香……還有太宰老師……正往教職員室走去。我們在走廊上時,碰到正好也要會教職員室的太宰老師,便湊在一塊兒了。校園中也沒那麼多條路線都通往教職員室,而且又不能當下拔腿就跑,沒辦法只好和太宰老師一起前進。然後呢,太宰來時立刻就注意到秋庭里香放在外套口袋里的那本書。

是川端的嗎?

面對老師的問題

嗯,是的。

秋庭里香立刻回答:

你真夠清楚耶,才看一眼封面就知道了。

那兩人仿佛把我當成隱形人,只顧著和對方說話。唉,怎麼會這麼慘呢。這女生又不能自己走路,在這里把她扔下的話,她就哪兒都去不成了。這女生是生什麼病呢?大概很嚴重吧。不然為什麼小裕會為了這個女生那麼拼命呢?他以前有為我那麼拼命過嗎……

對了。

太宰來時依然含笑,一邊說: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

我覺得心髒都快蹦到嘴里去了。

同時也不由得停下腳步。

但是,秋庭里香卻相當沉穩地點點頭。

嗯,我不是。

來參觀的嗎?

是呀。

老師笑了,秋庭里香也笑了。這個女生為什麼能夠這麼穩如泰山呢……就只有我一個人在那邊窮緊張……就只有我一個人笑不出來……


我和山西一塊兒往前跑,剛剛那陣追逐讓我們明白,只要拼命往前沖,就可以甩掉鬼大佛。總之只管一直跑、一直跑,沒命地往前跑就對了。然後呢……現在哪管得了那麼多呀?

但是,回頭看看情況如何的我,卻慌慌張張地停下了腳步。

等等,山西!

什……什麼啦?

山西也停了下來。

啊?

他雙眼圓睜。

我也地喃。

斯斐魯俊拉魯……

是的,那個光輝燦爛的光榮名字。

鬼大佛本名近松覺正四十二歲(確定)圓條寺十七代主持(預定),正與一個覆面巨漢陷入纏斗。這次絕對不會再讓你們給跑了,正當他心底這麼想著,一邊鎖定哪一個一臉蠢相的學生同時邁開步伐時,一個巨漢卻擋住他的去路。他反射性的抓住對方手臂,使出掃堂腿,卻被對方躲過了,真是令人激賞的敏捷反應。他沖向對方胸膛,想把那人拋出去。可是,卻做不到。哪腰實在是沉的不得了。它在學生時代,曾和當時正處于全盛時期的山下泰與八段進行自由對打練習。他回想起那時候的往事。山下八段如同岩石一般,不論怎麼推都推不動,不論怎麼拉也拉不動。一回神,自己已經被摔到榻榻米上了……

在驚愕、焦慮之余,覺正大喊:

喂,你,你是世古口吧,

不,不是。

對方立刻回答。

那你是誰!

斯、斯斐魯俊拉魯!

你說什麼鬼話!

他在盛怒之下使出渾身力量,這次一定要攔腰把那巨型龐大的身軀給抬起來。這是同為柔道家的父親所傳授予他的掃腰。聽好了,覺正,佛之道與柔之道殊途同歸,只要撐起腰部也就是我整個人,然後扔出去就行了……那還真是至理名言。

啊啊啊啊啊啊!

迷樣的幅面男……不,不管怎麼想都是世古口司……發出吼叫聲。那家伙的手伸向自己左肩,看來似乎是想抵抗。這個沒規沒矩的放肆家伙。架勢已然就緒。看我直接把你摔倒地上去。

然而……

他毅然決然地扭轉身軀,卻完全做不到。感覺上簡直就像整副身軀被老虎鉗夾住了。好痛,被抓住的左肩痛得不得了。才剛回神,才發現迷樣幅面男……雖然除了世古口司以外,根本不可能還有別人……的手臂、雙腳,像條大蟒蛇一般往自己的身軀,讓他絲毫無法動彈。

唔,唔嗚!

不行動不了。這到底是什麼招式。

放、放開我!快給我放開!

不……不要!

你是世古口司吧!

不……不是!

還敢騙人!

沒……我沒騙人!

聲音根本一樣啊!

哪……那有啊!

少給我忽然提高聲調!

這……這才是我原本的聲音!

你不要給我那樣講話羅!很惡心耶!

原……原本的聲音就是這樣啊!

兩人就這麼死命地交纏著身軀,一邊進行著無聊透頂的對話。憤怒的能量同時在肚子底部逐漸積累。他借由那股能量,全身再次使力。

南無!

他大喊。

釋迦牟呢佛!

是佛陀保佑嗎,迷樣幅面男……雖然絕對就是世古口司……身軀頓失平衡。這樣行得通!佛陀懲罰!從怨悉退散!以漸悉今滅!以羽柴築前啊,古有野間亂臣弑主,次輩必遭天譴惡報!(注:織田信長孝死前,一平安時代源義朝被野間(地名)某領主謀害身亡的曆史故事,詛咒豐臣秀吉之語。豐臣秀吉本性羽柴,官位為築前守,故又稱羽柴築前守或羽柴築前。)

勝負以定。

這次以定能成功。對方的身軀被抬到半空中,接下來只要直接摔倒地面上就行了。這硬實的走廊應該會造成某種程度的猛烈沖擊,這麼健壯的身子大概頂得住吧。我要把他打到倒在地,完全壓制住,用袈裟固定

勒的他難以喘息,然後直接帶到教職員室去,逼他在入社申請書上按拇指印。

但是,覺正的夢想卻在瞬間化為泡影……唔?!理應被他漂亮地往外拋的巨漢,卻在半空中翩然一個回轉後,以令人激賞的姿勢雙腳穩穩著地。而且,不知道是否該說是天賦異稟,著地後竟然還能直接放低腰部,擺好戰斗姿勢。

覺正原想飛身撲過去,卻完全找不到可趁之機。

即便是覺正,腦袋里此時也開始萌生疑問。這樣沉重的腰部、這樣流暢的身手、這樣緊密的銜接,實在讓人難以想象對手是個門外漢。雖然體格或聲音擺明了就是世古口司,可是他應該不具備任何格斗技巧才對呀。一個毫無經驗的生手能化解我這個覺正的投技嗎?不會的,絕對不可能。雖然過去曾因膝傷而不得不退出現役之列,但是自己本身也曾是人稱伊勢之虎的男人。這麼說來,這個巨漢或許真的並非世古口司。

那麼他到底是誰?

他一邊疑惑,一邊慢慢逼近對手。周遭緊繃的空氣似乎一觸即發,這是和學生對打時所感受不到的緊迫張力。處在覺正心底沉睡的格斗者之血開始沸騰。盛夏的武道場、四散的汗水。被別人摔、或把人摔到榻榻米上,彼此琢磨技巧、磨練心靈、鍛煉身體的青春歲月。

覺正笑了。

咧嘴一笑。

嘴角兩端都因過于開心而揚起。

你叫什麼名字?

斯裴魯梭拉魯。

呃……斯……什麼的,我要向你道謝……

用這一招來謝你!

他像顆反彈的皮球飛出去。就在他再次撲進對手懷中時,隨即將其手臂架住,領口抓住,身軀扭轉,這次成功地趁勢使出他最得意的掃腰。那一連串的動作真可謂孕育自虛無境界。巨漢的身軀高高地飛向半空中。他想,這次總算分出高下了。他如此地確信。但是就在下一瞬間,一股不協調之感襲上心頭。對手怎麼會輕而易舉地就飛得老遠呢?但他的確把對手拋了上去。使出渾身的力量。完美無暇。但是,所謂的掃腰是把對手摔倒地板聲的技法,不可能會像那樣高高地飛向半空中呀。

覺正愕然地望著巨漢飛越視野。巨漢像只球潮蟲般縮成一團,轉了一圈、兩圈後,緩緩地伸展身軀,便靜止在空中的一點。不,並不是空中的一點……巨漢的雙腳挺駐于走廊牆面上。

覺正終于正確地掌控住情況,對手並不是被自己拋出去的,而是對手讓他拋出去的。就在他把人跑出的瞬間,對方或許順勢以雙腳用力蹬地。然後再借由蹬地的力道,加上覺正拋入的力道,整個人飛向空中。

不過,這又是為什麼呢?

覺正緊借著便知道了答案。腳蹬強免得巨漢伸展著又長又強健的雙手雙腳,落向這兒來……不,是躍向這兒來。他那副身軀沐浴自窗戶外射進來的光線中,閃耀著莊嚴的光輝。眼前的景象如同某種光球,又或是像太陽的萬丈光芒,為了賜福給整個世界和自己翩然降臨。

覺正所感受到的並非恐懼。

那時普照大地的極致幸福之光。

那時太陽光線式體落。

太宰老師說他忘了拿某樣東西離去後,又剩我們兩人獨處。至此之後,對話嘎然而止。我只好再沉默中,繼續推著輪椅。

秋庭里香的頭發再眼前晃動。

飄飄然然、輕柔地晃動。

這個女生就是小裕喜歡的女生呀……

感覺真不可思議。

好久好久以前,我就站在小裕身邊。理所當然似地站在他身邊。然而,如今站在小裕身邊的已經不是我,而是這個女生啊。

嫉妒?

仔細想想,應該不太一樣。我本來就不是那麼喜歡小裕了。以前……說不定以前曾經喜歡過沒錯,可是現在都已經另外有意中人了,而且我對那種又笨拙有懦弱的男生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既然如此,我怎麼會覺得這麼不痛快呢。

你,是哪里生病啊?

這樣的話自嘴巴溜出。

我立刻就後悔了。

為什麼要問她的病情呢?我從來都不曾這麼大膽。總是會後退一步,總是會選擇沒有風險的路去走。要處碰人心的事總覺得格外恐怖。

即便如此,我如今卻在問明知對方不願提起的事情。

會死嗎?

我甚至稍稍品嘗到施虐的快感,一邊這麼說。

秋庭里香會過頭來。

由于對方坐著,感覺上是仰望著我。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像干脆將錯就錯,這次我正面迎視她的視線。話說回來,人怎麼會有這麼漆黑的瞳孔呀。正因為那深不見底的黑,讓人完全看不出她的情緒。感覺上仿佛承載這憤怒,又似乎是悲傷,也像是笑意。

嗯,秋庭里香點點頭。

或許吧。

這仍舊像是晴天霹靂。我會這麼問有一半是出于像挖苦她,至于剩下的一半……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總之並不是真心想問出口的,沒想到答案卻真如我所問的一樣。但是,那高漲的情緒一旦脫了軌,便無法即刻喊停。

為什麼?

我又這麼追問下去。

體內還殘留這施虐者的沖動。

但是,秋庭里香卻絲毫不為所動。

我的心髒不好。雖然馬上就要動手術了,可是失敗的幾率卻搞出太多了。我想應該是撐不過去吧。

明明說得是自己的死亡,那些辭句未免也太過清透了。

小裕他知道這些事嗎?

她接下來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

秋庭里香的臉龐竟然顯露困惑。

這個嘛……

她停了一會兒。

有沒有發現呢?……

我想大概發現了。可是……不過……我也不知道耶。

她的回答得斷斷續續的。

白癡啊,我想。

小裕當然發現了呀。

光看小裕的態度不就很明顯了嗎?就只會像個笨蛋一樣小心翼翼的,不是嗎?整天驚惶失措的,還常常露出要哭要哭的表情。然後還硬是要擠出笑容。結果呢,笑也不好,整張臉反而詭異到了極點。真是有夠笨有夠脫線有夠懦弱的家伙。

她怎麼會不明白呢?

啊,原來如此……

過了一會兒,答案閃現心頭。

秋庭里香是當事者。由于距離太近了,所以才會不知道。而且,她也不希望他知道。但是,心底卻又希望他是知道的。

情況還真是複雜呀。

這個女生,會死掉啊……

一時之間還無法會意過來。

我對于什麼是死亡目前完全沒有實際感受過。不論如何想像都還碰不到。爺爺死的時候我還小,奶奶也還健在。爸爸媽媽仿佛理所當然似的健康平安,姐姐則健康到甚至吵死人。

我從來沒有近距離感受過什麼是死亡。

馬上就會不見了啊……

同情並未因此湧現。

或許是因為我根本無法理解死亡為何物,也或許是因為我才剛認識這個女生,又或許是……小裕太過于維護這個女生了。

唉,說不定單純的只是因為我性格冷酷無情罷了。

也說不定,是因為我充其量只是個人情死亡或現實這些玩意兒的小鬼頭吧……吧?

啊?

我腦袋里正亂七八糟想著這些事,所以沒聽到對方問了什麼。

什麼?

你和裕一是青梅竹馬吧?

啊,嗯。

請告訴我裕一小時候感覺是什麼樣子的,好嗎?

她說請耶。

這個女生會說請。

明明對小裕都是用命令大的。

沒什麼特別的,很普通挨了。他以前是個懦弱鬼、愛哭鬼。平常總愛說大話,要真遇到什麼事,卻一定是頭一個開溜。以前鄰居曾經養過一直大狗,我們覺得反正有門擋住沒關系,就想去逗逗那只狗玩。我和小裕後來就一起去了。結果,大門突然喀鏘一聲……

開門著,是我這麼叫出聲的。我真的那麼以為。大狗就要飛奔而出來咬人了。逼近的惡犬,血盆大口,滿嘴利牙。那些景象頓時鮮活地浮現腦海,我簡直快嚇死了。我當然沒命地拔腿就逃,拼命地跑。但是,卻有個家伙跑在我的前頭。那個人及時戎崎裕一。那家伙竟然把女生扔下,棄而不顧,搶先開溜。那時我整顆心頓時跌倒谷底,好像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地佇立于原地不動。當我做好心理准備後回頭一看,背後哪有什麼追來的大狗。狗還好端端地再大門另一頭。門並沒有開,大門只是喀鏘一聲地搖動一下罷了。那時正是夏天,炙熱的夏天,陽光強烈。不論是圍牆或逃走的戎崎裕一的背影,所有的一切都被徹底染成了黃的。落在柏油路面上的影子,仿佛是以刀片直接裁割似地,輪廓是那麼樣的鮮明。

升上國中那時候他就整天和他爸爸吵架。小裕他爸是個風評不太好的人。我這樣講可能不太好,可是那也是事實。小裕很討厭他爸的,我大概也可以了解他的心情。不過,他小時候和他爸感情很好耶。總是黏著他爸,寸步不離。

那我知道。

似乎很開心的聲音。

秋庭里香滿臉笑容。

你知道喔?

嗯。

為什麼?

她的樣子有些慌張。這個女生只要一遇到小裕的事,整個人的感覺就會截然不同,簡直就像是個孩子。小裕他知道這件事嗎?不可能知道爸。畢竟那家伙是戎崎裕一呀。

喔,原來你已經知道拉。

我已經沒有心情再繼續追問下去了。

為什麼呢?

還有,他以前常常惹麻煩。我們上小學的時候,不是要先約在一個地方集合嗎?因為,我們學校是集體上學的制度。

集體上學……

你那里不一樣嗎?

我……不常到學校去……

所以都要先集合呀?

是,是呀。然後呢,我們集合地點就是在神社前面。那個神社附近有個上坡路段,坡道兩旁還有水溝哦。因為是條坡道,一開始的高度走起來沒什麼,可是爬到坡道盡頭的時候就變得好高。結果呀,小裕明明只要閃開就沒事了,他偏偏就要搖搖擺擺地走在坡道邊緣,結果走到坡道最上面的時候掉到水溝里去了。

啊?要不要緊呀?

怎麼會不要緊嘛。他根本就是倒栽蔥掉下去的耶。弄得全身上下到處都是擦傷,手肘那里還弄出一道大傷口。他後來被直接送到醫院,手肘還因此縫了三針哦。然後,他竟然還像個白癡一樣得意洋洋的。說什麼,我可是縫了三針呦。為什麼男生總覺得受傷這種事很值得驕傲呢。

憶起當時的往事,美雪就不由得半認真地覺得生氣。他剛跌下去那時候還立刻嚎啕大哭,結果一從醫院回來就不知道在得意什麼東西。事實上,男生之間也還真有好一陣子把小裕當作英雄。光是那道縫了三針的傷口,似乎就讓跌倒到水溝里的窩囊事實煙消云散了。

我稍微語帶氣憤地望向前方,秋庭里香正在呵呵發笑。

很好笑喔?

嗯。

她直率的點點頭。

很想裕一會做的事。

她接著流露出幸福洋溢的神情。

像是有什麼東西一溜煙從體內溜走。同時,也從我心底溜走。我頓時感到筋疲力盡,開始緊閉這雙唇繼續推著輪椅。就開到教職室了。雖然心里老想著快點到就好了,但另一方面卻又不想那麼快到。連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怎樣。秋庭里香依然笑個不停。

這個快要死掉的女生。

小裕喜歡的女生。

比自己還漂亮的女生。

我們到底是誰比較幸福呢?我覺得是自己。畢竟,我還擁有未來。雖然不知道是否會光輝燦爛。至今所生過的病充其量也只有感冒而已,另外就是三歲時長的水痘。但是,現在我卻無法斷言是自己,我沒辦法笑得像她一樣,也沒辦法露出這麼一張幸福的臉龐。

如果是和這個女生憶起被狗追得話,小裕一定會停下腳步把。而且,也會盡全力守護她吧。

啊,等一下,秋庭里香說。

嗯?怎麼了?

這里,可以進去嗎?

她所指的是間教室。

可以啊,為什麼?

因為我沒進去過。啊,會不會被罵啊?

沒關系啦,這也沒什麼啊。

如果是高年級教室的話可能不行,不過這間是一年級的教室。我將輪椅推過門口的段差時特別小心翼翼。輪椅一晃,我就擔心害她身體出什麼差錯就糟了。其實這點小事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畢竟我對生病這種事一竅不通,所以不由得慎重了起來。

一進教室,秋庭里香便好奇地四處張望,她似乎很樂在其中。可是,在我眼中開來這里根本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稀奇東西。隨便排排的桌子、雜亂無章地塞滿東西的帶鎖方櫃、貼滿各式各樣影印資料的布告欄、黑板上什麼都沒寫,上方牆面掛著的時鍾正指向四點十五分。

啊,等一下……

我看到秋庭里香突然站起來,大吃一驚。同時不自覺地伸出雙手想去扶她。但是,她卻出乎意料地邁開穩健的腳步,站到講台旁邊。她雙手背在背後,再次好奇地東張西望。每當她的臉龐一動,長發便隨之左右飄然擺動。啊呦,她的頭發真的好美呀……他摸了摸講台。碰那種東西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吧。接著後退三步,從那邊的座位喀啦喀啦地拖出椅子坐了下去。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個正在認真上課的學生。

我不禁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學校好玩嗎?

一點兒都不好玩,一大堆規矩煩死人了。不過,可以和朋友見面覺得開心。奇怪的老師也很多。除了校規之外,還有很多蠢的要命的規定耶。我跟你說喔,我們學校一、二年級的,不能在制服底下穿毛織衫耶。

咦?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很冷的時候,都會在底下穿件毛織衫之類的。穿毛織衫,也不會被來時罵。可是,如果是三年級以外的學生穿,就會被三年級的學長姐盯上喔。

秋庭里香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那未免太蠢了吧。

很蠢喔?但是,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我姐也念這所學校,她那時候也一樣呢。大家明明都很氣老師她們拿校規來壓迫我們,結果我們這群氣得半死的人又有樣學樣地想出一些無聊透頂的規定,去壓迫低年級學生。簡直就和白癡沒兩樣喔?醫院也有這種事嗎?

雖然有規定要洗手,或在一定時間內要把飯吃完之類的,可是才沒有那種亂七八糟的無聊規定呢。

醫院還真好呢。

那里的飯菜不好吃耶。

那我就不喜歡了。

我們在放學後的寂靜教室中聊著這麼無聊的瑣事。感覺上有點不可思議。我似乎有點理解她了。至于到底了解了什麼,即便我想,也完全不可能以語言表達出來的。

喂,我可以問你一個討人厭的問題嗎?

嗯。

死很恐怖嗎?

秋庭里香把頭稍微歪向一邊。

大概是在尋找適合的詞彙吧。

或許是找到了,她隔了一會兒這麼說出口:

以前並不覺得恐怖。反正我早就知道是這個樣子的了。而且身體一差,就會覺得活著真討厭。慢慢地會覺得活著好累好累,又或者會想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反正,所謂的死亡也不是那麼遙不可及。一直都在身邊。只要一伸手,就一定碰得到呢……

特別是一想到就快結束了呢。

為什麼她嘴里講的是那種事,卻能夠笑得這麼幸福呢?她說結束,是什麼結束呢?生命?又或者是……

啊,原來在這里啊。

突然傳來男生的聲音

循聲一看,小裕、山西和世古口就站在那里。

小裕立刻跑到里香身邊。

里香!你要不要緊?為什麼坐在椅子上啊?

他手忙腳亂、驚惶失措地劈頭就問。那副過分慌亂的樣子讓人一見就心煩,當事人秋庭里香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眼看著臉色也沉了下去。

吵死了!

可是,里香……

唉呦,受不了耶!那麼大聲!

不過,里香……

眼見戰火一觸即發,我連忙插嘴說:

喂,鬼大佛呢?

結果,小裕和山西不知道為什麼雙眼閃閃發光。

沒問題。

這麼一口斷定。

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而且,世古口那飄忽不定的眼神也讓人摸不著頭緒。

就在這個時候,山西清清嗓子,一邊走向講台。他以看起來實在是有夠才虛張聲勢的微風態度,一一掃視我們這些人。

好不容易,他說:

那我們要開始上課羅。

白癡!

小裕隨即從桌子抽出一本教課書仍過去。

你哪可能當老師呀!

不不不,是有肯能的喔。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對某個領域擁有深厚的知識呢。例如說,對了。好,我就來教教你們跑參宮線的列車吧。想KIHA和MOHA的差別(注:普通氣動車及普通電動車的略稱)……

下來啦!我們對你這種阿鐵(注:鐵道迷的昵稱)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啦!

啊~~別丟啦!好痛!喂,給我住手喔!三萬,住手啦!

吵死了!快下來啦!太子!

我看著這場完全像小孩子打架的好戲,一邊大笑。我望向身旁,只見秋庭里香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怎麼啦?

三萬,是在說裕一嗎?

啊,那個是……

不要啦~~!

小裕連忙插話。

不准說!說得話就宰了你喔!

他那張臉簡直就像是連命都豁出去般地窮凶惡極。真是太好玩了。這就是人家所說的他人不幸甜如包(注:日文中的慣用句,意指冷眼旁觀他人的不幸反而幸災樂禍)嗎?大概有點不一樣吧。反正無所謂啦,酒肆這麼一回事。秋庭里香露出興趣盎然的表情。山西也在笑。那笑容根本就是叫我快點說出來的意思。當然……本小姐這又此意。

啊啊!不要啦!太子!放開我!你用羽勒對付我是怎樣啊!啊啊,怎麼連司也來湊一腳,放開我!叫你們放開我,是聽不懂喔~~!

好了好了,三萬,別再抵抗啦。

放開我啦!放開~~!

就這樣,山西以羽勒幫我制住了完全失控的小裕,我才能向秋庭里香一五一十地詳細說事情的原委。

放學後校園蘊藏這無限寂靜。只能偶爾聽見操場那邊傳來棒球社的粗魯響亮的聲音。我們的笑聲(外加一名臉紅脖子粗的人的怒吼聲)強烈激蕩著那校園中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