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暫停的一分鍾

僅僅一天的校園生活竟意外地掀起巨大波瀾。我們事先也都小心翼翼地計劃著避免事跡敗露,不過事件當然還是沒兩三下就全力都露了,我和里香自然為此被罵道抽頭。護士首先察覺里香的失蹤,接著又發現我也不見蹤影……然後就不知道打哪兒冒出這種莫明其妙的鬼話:

私奔!

這樣的謠言如野火燎原般,迅速在醫院中蔓延開來。畢竟里香的手術日漸逼近,身處這種情境之下,多愁善感的少女于少年,共同攜手逃離醫院……這種充滿戲劇性的情節或許還挺容易聯想的。

唉,私奔呀……好想試試看喔……如果可以的話,還真想試試看呢……

我就這麼感慨良深地思索這這些事,一邊拼命地忍耐腳痛。因為我已經被罰跪坐在醫護站前兩個鍾頭了。整個院內雖然都放送著暖氣,可是像走廊這種開放空間還是感覺很冷。那冰冷的地板,凍得我渾身直發抖。

至于我為什麼會搞成這副德行呢,簡而言之也就是偷溜出醫院的懲罰啦。

雙眼吊的老高的亞希子小姐說:

你給我坐在這兒!跪坐、跪坐啦!聽到沒有,快點!

一邊把我踹倒。

唉,話說回來,私奔呀……

這兩個字聽起來感覺還真棒呢。

握著里香的手,逃到天涯海角去啊。看是北海道還是九州,跑得遠遠的,對了,奮力逃到某個小城鎮後,就租間老舊的公寓。里香只要一直待在公寓里就好了。我去工作。像超市之類的應該挺多的吧。錄影帶出租店或CD店也不錯呀。啊,等等喔。在書店工作,然後每天幫里香買好看的書也很好啊。

你回來啦。

她會滿臉笑容地對我說。

累不累?

還會這麼問我。

當然,我也會滿臉笑容。

嗯,有點累了吧。

辛苦你了。飯做好了喔,要不要吃?

啊啊,極致幸福呀……那真是無與倫比的極致幸福呀……

在這種荒唐的幻想激勵之下,才能稍稍忘卻如今這副慘狀和腳痛。于是,我傾盡全身所有的想象力,在腦海中延續著那樣的幻想。啊啊,可能會那樣那樣,也可能會這樣這樣呢。

就在我忍不住暗自竊笑是,耳邊傳來這樣的聲音。

好惡心喔……

我整個人還有一半沉浸于幻想之中,一邊往前看……、唔!

是里香。

她正近距離竊視我的臉。

裕一,你在笑什麼啊?

那……那個……

你該不會是受虐狂吧?罰跪坐是你的興趣喔?

不、不是,不是那樣啦……

還有,為什麼臉紅啊?

唔,這……這個……

因為腦袋滿滿沖斥著不太好的幻想,我當然說不出口。要是透露半點口風,絕對會被打到趴在地上吧,大概同時也會被踩扁吧。會被那一邊扭呀轉呀的腳尖踩著蹂躪,還會被她撲上來狠扁一頓吧。然後,至少三天都不和我說話。

啊,腳好痛……

喔~~

已……已經到極限了……

事實上,突然試著這麼回歸現實後,才發現腳痛已經到達極限。膝蓋處傳來陣陣抽痛,壓在屁股下的腳踝好像快斷了。我感到自己的臉龐逐漸轉為蒼白。不……不妙。在危急感的催促之下,我慌慌張張地想站起來,不過卻發現做不到。完全麻痹的雙腳哪有辦法靈活動作,就在我想起身的同時,反而一頭栽到地板上。

裕一,你還好吧?!

本以為里香會像這樣關心我,但是我實在想得太美了,一見到我出糗,她立刻放聲大笑。

啊哈哈哈。裕一,你還厲害喔。好像是伸展肢體的搞笑藝人耶。

我才不是什麼搞笑藝人勒!

鼻頭紅紅的喔。

啊唷,痛死人了啦!而且,為什麼你可以在旁邊哈哈大笑!你根本就和我同等罪名呀!為什麼只要!為什麼只有我要罰跪坐呀!太沒天理了吧!

我癱坐在地板上,一邊按摩完全麻痹的雙腳,一邊大叫。里香說想去學校,我們才會溜出醫院的呀。正因為那樣,我才會做出這種事的嘛。唉,就我一個人承受懲罰也無所謂啦。嗯,畢竟要考量到里香的身體狀況。只不過,說句什麼感謝的話也好呀。結果,卻反而嘲笑我這個一肩扛下所有懲罰的代罪羔羊,這算是什麼樣的女生嘛。

你也給我跪下!跪在那邊道歉!補償我的腳、腰和鼻子的痛苦!

那時摻雜著懊惱的氣話。

反正里香那張嘴巴比我厲害多了,說起話來總是頭頭是道,我一定會被什麼莫明其妙的理論給反駁的啞口無言吧。

我才正這麼想。

嗯。

點頭的同時,里香干脆地一屁股跪坐到我身邊。

我實在是被嚇得不知所措。大概比亞希字小姐大點滴一次成功時,還要驚愕七十倍以上。

我半張這嘴,直瞪著里香的臉。

怎樣啦。她這麼說。

感覺上還有些害臊。

啊、沒有啦,那個……

裕一不是要我跪嗎,所以我就跪啦。

是……是沒錯啦……

礙到你羅?

才不會勒!我反射性地一口否定。

一~~點都不會礙到我啦!我驚惶失措再度恢複跪坐姿勢。可一想到兩人並肩跪坐,雖然根本就不是什麼引人遐思的狀況,卻心跳得厲害。

話說回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里香的好心情最近似乎從未間段過。根據我的感覺性統計,里香的好性情與壞心情的比例,大概是一比十。就是只要一天心情好,之後大概就會有十天心情壞。可是呢,這一陣子里香的心情始終都是這麼好。今天也是,昨天也是。再前一天也是。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我也記不大起來勒。或許是一個禮拜,或差不多那樣的時間吧。也似乎是正好從開始照相那時候就如此勒。我望向放在一旁的相機。我現在總是隨身帶著這台相機。為了隨時地都能把里香拍下來。

啊,對了。

我突然想到,緊接著環視四周。

怎麼啦,裕一?

沒有啦,只是有個想法……

想法?

我看到走廊那邊有個老爺爺。雖然有點丟臉,可是也不能叫里香老是陪我跪在這里。這樣對身體不好。得趕緊實現這個點子後,讓她會病房去。

請問~~!不好意思~~!

裕一,你在做什麼啦……

我把一頭霧水的里香丟在一旁,持續交換這老爺爺。

請問~~!可不可以打擾一下!

老爺爺注意到我的聲音。我用力點頭,然後頻頻招手。老爺爺完全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不過還是朝我們走來。

什麼事呀。

口音超重的關西腔。

我認真地凝視老爺爺的眼睛,一邊誠懇地說:

那個,想請您幫個忙……

要教老年人如何使用機械還真是件苦差事。不論說了多少次什麼光圈或快門速度等,對方則完全有聽沒聽懂。我沒辦法,只好大致上設定好光圈或快門速度等,另外還有調整好焦距後,便遞出相機給他。

請再後退一點!啊,就在那附近!對!然後按快門……啊啊,不是那邊,是右邊!右邊!右~~邊~~!對對對!就是那個!

按這邊就好了喔?

是的!那就麻煩您勒!我轉向里香。喂,笑一個~~這是一句廢話。里香早就在笑了。臉上掛著天使般的燦爛笑容。

起、起起起伊伊伊伊伊~~司(注:日本人拍照時習慣說這個能讓嘴型上揚的詞彙)!老爺爺的聲音抖得不像話,讓我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喀嚓……我傻愣愣地直盯著里香笑容的樣子,就這麼被順利地拍下來了。

嘿嘿。

我笑著輕撫相機。

這里面藏了好多里香呢!有一開始害臊的臉呀;然後,說伊~~的臉呀;而且好友鬧別扭的臉喲;也有在笑的臉,像是在校門口前笑得很開心的臉。

另外,還有兩人並肩跪坐的樣子。

嘿嘿。

好想快點看到喔。

得快點把底片照完,送去沖洗。我現在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先一睹為快了。仔細想像,我甚至連一張里香的照片都沒有耶。那時候一定要多加洗幾張,藏在枕頭底下或看是哪里。

還有另外一件讓人開心的事。

有些相片也有照到我。只要給里香相片,里香理所當然機會拿到幾張有我在里頭的相片。心里一想到里香也會持有我的相片,不知道為什麼就讓人樂不可支,說不定里香有時候也會一時興起看看我的相片呢。

如果真有那種事的話,就太棒了。

唉,這幾乎就是妄想嘛……應該說除了妄想以外毫無其他可能。總之,我就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在走廊上前進。我正要到里香的病房去。目前已確定即將正式動手術了,所以里香每天都仍持續散步到屋頂上去。我也必須陪侍在她身旁。

里香,我要進去羅。

一開病房門,里香已披了件開襟毛衣,就坐在床邊。她的氣色看來很好。白里透紅的肌膚簡直就像閃耀著光芒。我光是看到這樣就已經開始高興起來,一開朗的聲音對她說:

那走羅。

嗯。

她乖乖地點頭,對我伸出手。

我以萬分驕傲的心情,接過她的手。

慢慢走喔。

我知道啦,三萬。

呃……!

我自己也知道臉龐正逐漸漲紅。

怎麼啦,三萬……

三萬,你怎麼了?喂,三萬?……

你臉很紅耶,三萬?

可惡,怎麼會有個性這麼糟糕的女生呀。明知道我最討厭那個綽號,還不故意在我面前叫個沒完。我也想丟下她掉頭就走,可是我當然不可能有骨氣做出那種事。只好繼續牽著里香的手,沉默邁開步伐。

喂,三萬……

手好痛唷……

都說好痛啦嘛!三萬!

我在懊惱之余,更使勁握住她的手。

我說好痛,討厭啦!

唉,不論是誰都會有討厭的回憶。

沒錯吧。

該說是討厭的回憶呢,又或許該說是窩囊的回憶吧。

當然我也擁有各種類似的回憶,但是其中最想要將之消除的記憶,就是在小學三年級那時候的溜冰場事件。

伊勢神宮旁有個小池塘。

那時個隨處可見的小池塘,總是髒贓濁濁的,里頭有很多魚,是附近孩子們的條魚場……

當然,我和山西也常去那里釣魚。一年大概會有一、兩次能釣到大鯉魚,不過平常上鉤的都是些小雨,總之當時到那兒去釣魚已蔚成風,所以我們就像例行公事一樣,每天都背著釣竿往池塘那里報到。

那時,對了,寒假那時候的事。

我和山西,好友谷口、大西和板村五個人走到池塘邊時……那種狀態根本就沒辦法釣魚。池塘表面竟然完全結冰了,都怪什麼從大陸南下的創記錄寒流。

我們剛開始還因為沒辦法釣魚,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個沒完。說什麼好不容易來了耶、嘖、真無聊。

然而,其中不知道是誰說。

喂,這冰應該上得去吧?

的確,整個水面早就凍得硬梆梆的,我們試著扔了塊大石頭,冰層僅發出砰的一聲,仍然不動如山。

的確好想上得去。

即便如此,我們仍然戒慎恐懼。不過呢,如果五人通行,其中至少會夾雜一個笨蛋那正式山西于是乎,他就真的是如覆薄冰似地把腳踏了上去。

他站到了冰上。

在冰上走了起來。

末了,還滑行了起來。

我們五人仿佛競賽似地在冰上滑行著,期間雖然數度摔倒,屁股也跌了好幾次,不過後來也終于對運動謝滑冰越來越得心應手了。意外的是,山西的表現最傑出,只能他以模仿正牌選手的姿勢在冰上流暢地溜來溜去,而谷口和坂村雖然比不上山西,不過也都能在冰上自在滑動。

只有我和山西,真的是完全不行。

總之,光想到如何能穩穩地站在並冰上就得使盡渾身解數了,好想稍微一動,就會摔個四腳朝天。我和山西都不想被冠上爆遜王的稱號,心中燃起旺盛的斗志,開始搖搖晃晃地持續在冰上針紮前進。

但是一回神,我已經走到了池子正中央。這簡直就是蠢到極點。我當時完全沒注意到腳下的冰層變薄。也沒注意到冰層已經出現裂痕。等我注意到的時候,池面已經開始下陷。畢竟當時的氣候是那種臉水面都會凍結的天寒地凍,水溫凍得不得了,而且又是在身處于池塘正中央的狀況之下,我于是陷入極度恐慌。

死定了!

我是真的那麼想的。我對著慌張地跑向我的山西他們,喪失理智地忘我大叫:

救我!救救我啊!我什麼都給你,山西,我給你三萬,塊救我!我給你三萬啊!

啊啊……連自己都羞愧到無地自容……

偏偏就只想到要用那區區三萬圓來保住自己的小命。看來當時是真的嚇到六神無主了吧。唉,畢竟事關生死,嚇到六神無主也是人之常情嘛……話說回來,那三萬……正好是剛拿到的壓歲錢總額……如今光是會想起來,就幾乎要難過的灑淚了。

幸虧我後來拼命抓住了山西他們拿來的長棍,勉強爬上岸,所以最後也就得救了。但是,在後頭等著我的卻是比死還慘烈的現實。山西他們從此之後,就一直拿我掉到水里的丑態來取笑我。畢竟當時在場的多達五人哪,就算改換班級,也極有肯能會和其中某人同班。然後呃,在換班後的自我介紹時,那五人中的某人就會把我的那個傳說講得生動又有趣。也就是那個三萬的傳說。

就這樣。

三萬、三萬,里香尋我開心地重複著。

可惡。

竟然還給我用那種怪腔調的節奏唱了起來。

我全身理所當然地持續散發出不爽的氣場,完全不開口說話,只管帶著里香走上屋頂。這對于軟弱的我而言,唉,也算是竭盡最大努力的消極抵抗了。

屋頂上滿是青春盎然的陽光。

感覺好暖和。

我和里香一如往常地橫越屋頂,身體靠到能眺望城鎮的扶手那邊去。

學校好好玩喔。

里香看著那邊的學校說。

我還鬧別扭,于是抱怨著說:

多虧你,害我吃盡了苦頭耶。

畢竟我可是在護理站前跪了長達三小時,最後甚至還下跪,好不容易才讓亞希字小姐原諒我。至于和鬼大佛激戰三百回合的司,據說還被叫道學生鋪導室去,接受簡直媲美戰前秘密警察的調查審問。但是,司不愧是司。他始終堅持那不是我,最後似乎勉強蒙混過去(應該是說那股堅強的毅力,讓鬼大佛也不得不甘拜下風吧)。司每到危急關頭,就能展現如鋼鐵一般的意志力。要換成是我的話!或許七八秒鍾就立刻招了吧。

里香啊哈哈哈地大笑。

裕一,一直都在跪坐耶。

喔喔,終于肯讓我從三萬攻擊中解脫啦。

我還以為腳會斷掉勒。

反正我們在醫院里,沒關西啦。馬上就能醫好啦……少拿這個來開玩笑啦。

啊哈哈……拜托,這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耶。

我嘴上雖然持續這麼說,卻自然而然地跟著笑了。只要一面對里香好心情的笑臉和聲音,任何的別扭都會立刻融化消失,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我會這麼開心呢?不過就是一個女生在笑而已嘛。

喂,裕一。

嗯?

《銀河鐵道之夜》看完了嗎?

看完啦。

這樣啊,里香呢喃。

嗯,我點頭。

我們並沒有針對這件事再多說些什麼。有好多好多想說的,同時也有好多好多不想說的。而且,恐怕拿也不全然都是應該說出口的吧。里香明白,我也明白。我明白里香所明白的事,里香也明白我所明白的事。所以,這樣就好了。也不是什麼非得掛在嘴上的事,應該就這麼靜靜地什麼都不說。對吧?喂?再某處的某人並未回答。

里香放在扶手上的雙手映入眼簾。視線稍微往上移就是手肘,然後接著是她纖瘦的肩膀。

就在拿一瞬間,嚇人的強烈沖動再次再胸口襲擊。好想擁里香入懷。我這麼想。感覺上好像只要以雙臂緊緊摟住這副嬌小的身軀,就能更加了解里香的心情。真的是……這次是真的很認真地想要伸出手在。這事看似輕而易舉。只要將自己同樣放在扶把上的手,再移動個區區五十公分就行了。把手放到她的手上,握住,拉過來……只要那樣就行了,這事輕而易舉。

而且……能抱著她的機會或許就只剩現在而已吧?

窩囊的是,我的手竟連一公分都動不了。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懦弱鬼。明明什麼都還沒到手,就已經在想會失去什麼了……

喀的一聲沖擊在那時候降臨。

好痛。

里香用什麼東西戳了我的頭。

干嘛啦。

來,給你。

啊?

接下來要看的書。

我一看,里香手上有本看起來超了不起的書。書殼經過眼中的暴曬,角落都已經完全變色了。我把書殼倒過來,甩了兩、三下,把里面的書拿出來。咦,這本書真漂亮耶,整本黃色的設計,上面寫的不是日文書名,而是英文字母LESTHIBAULT。這個嘛,怎麼念啊?雷司賽波魯多?

里香為我揭曉答案。

是羅傑馬丁杜加爾(RogerMartinduGard)的《蒂伯家》啦。

啊,喔。蒂伯一家喔。這樣啊,嗯。

打死喔都不會說出自己曾經把那個字念成了賽波魯多

仔細一看,書殼上好端端地寫著日文書名《蒂伯家》羅傑馬丁杜加爾。不管是書名或寫者,我完全都不認識。

嗯?

上面還寫著第一集耶。

這全部有幾集啊?

五集呀。

什麼,真的假的啊?!

我發出慘叫。我把書翻開看看,恐怖的是竟然還是兩欄式編排,這樣總共有五本。換成普通文庫本的話,不就大概等于二十本了嗎?雖然不太確定算法對不對,但總之這份量太恐怖了。

慢慢讀就好啦。

慢慢讀啊……

什麼時候才看得完呀?

一個月?

兩個月?

半年?

可是還不能看喔。

啊?怎麼回事?

在我說可以看之前,不能先看喔。

莫明其妙。

也是啦,頭腦有問題的人,才會想為里香的任性找出什麼理由來。

已經完全習慣被耍得團團轉的我,立刻乖乖點頭。

知道了啦。喂,這也是你爸的書嗎?

是啊。

點點頭後,里香笑著直盯著我的臉看。總覺得她那臉龐看來格外的幸福洋溢。她為什麼最近會常顯露出這樣的神情呢?我真相開口問問她,不過當然是問不出口,甚至還逐漸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假裝低頭看著書。

褐色的黃、她父親的書。和《銀河鐵道之夜》一樣。這本書中到底隱藏了些什麼呢……

天氣好好喔,裕一。

里香的聲音很悠閑。

所以我也悠閑地回答。

是呀。

春天就快到了呢。

到時候再一起去看櫻花喔。

嗯。

這……該怎麼說呢,雖然發生了好多事,我根本無法完全獨自承擔。可是只要里香她能一直保持好心情,時時對我展露笑容,光是那樣就已經算得上夠幸福的了。不論是那篇碰都沒怎麼去碰它的學校報告作業、或是現在還在氣頭上的亞希子小姐、或是被罰永遠禁止外出這些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沒錯。

總而言之,就是幸福得不得了。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我說著一邊起身。

我把相機背到肩上,左手拿著里香給我的書,右手伸向里香,她嗯地一聲握住我的手。

我用力拉她,幫她站起來。

四目相接時,里香露出微笑。

那笑容是那麼地燦爛耀眼。

唉,剛剛真的應該陷抱她再說。

如果里香生氣了,就說些適當的話蒙混過去就行啦。再者,如果里香不討厭的話,就可以輕佛她的頭發,然後……

胸口小鹿亂撞。

有什麼騷動不已。

走吧,裕一。

啊,喔,說的也是。

那個啊……

嗯?什麼?

我想啊……

里香瞄了我一眼,旋即把視線移開。接著又瞄了一眼,然後一樣又把視線移開。到底怎麼回事啊?里香很難得會顯露出這麼曖昧的態度。而且,她的面頰好像還有點紅紅的。或許是我想太多了吧。

下一次啊……

下一秒鍾所發生的事,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

咻咚里香雙膝就以那樣的姿勢地跌下,她的手從我手中滑落。接著,嬌小的身軀就那麼被拋向微髒的混凝土地面。那時相當怵目驚心的跌落方式,整個人感覺上簡直像是個被推倒而無力反擊的人偶。

里香就那麼毫無防備地應聲摔落地面。

啊?

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瞳孔中還殘留著里香的笑臉雙頰微微泛紅,有一下沒一下地偷瞄著我,雙唇微啟。

但是,她想說的話嘎然而止。

沒能繼續下去?

里香?

毫無反應。

我此時才終于了解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蹲下,抱起里香的身軀。所說她身材嬌小,感覺上卻沉重的不得了,因為她全身上下都無法使力呀。我緊抱住她那纖瘦的肩膀,她在我雙臂中的身軀依舊是軟綿綿的。她的臉被長發遮蓋,看不到。我一邊喊著里香、里香,一邊幫她把頭發撥開。

她在面色鐵青。

嘴唇顫抖。

里香!

我大叫。

你怎麼了啊!


然而卻沒有回答。

里香!

她仍舊全身無力地躺在那兒。

我環顧四周,身邊半個人都沒有,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微髒的混凝土地面,浮著鐵鏽的扶手,隨風舞動的床單,悠閑的藍天。帶著些許春意的陽光。直到剛剛都還充滿著幸福的世界。我曾那麼想緊緊抱住她,好像緊緊地抱住她的呀。

視線重回到里香身上。她的眼瞼似乎微微顫抖。

你要不要緊啊!里香!……!

里香!

她的眼瞼微微張開。

里香笑了。她看著我,竭盡全力笑了。

然而,那抹笑容稍縱即逝,再度合上的眼瞼沒再張開過。我抱起里香的身軀想要跑,卻窩囊的腳步踉蹌根本無法前進。里香的雙手與雙腿。倘若冒冒失失地想要往前沖的話,似乎還會兩個人一起跌倒。可惡,就快要哭出來的我這麼想。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連這種事都做不到啊!如果是司,這種小事情根本就難不倒他呀!為什麼我就做不到呢!

我把里香放到地上,然後叫著。

等一下喔!我去找人幫忙!

完全沒有反應。

我連他聽不聽得到都不知道。

我接著獨自往前狂奔。我竟然把里香放在那微髒的混凝土地面上獨自離去,這事可惡。我在心底這麼喊著一邊奔跑。可惡、可惡、可惡……

這一陣子里香的身體情況都很穩定。夏目曾說過,再手術前夕,里香的整體狀況都朝樂觀方向發展,情緒也似乎相當不錯。他還說,像這種情緒的部分也能對身體產生很大的影響力喔。不知為何,夏目似乎很懊惱,而我則是得意洋洋。也正因為那樣,所有人都很放心。心里的某部分同時也松懈了下來。當然我也松懈了,里香說不定也一樣。

然後,就被狠狠地絆了一腳。

里香被擔架抬著送到治療室去。躺在治療室中黑色病床上的里香,雙眼始終緊閉。我呆若木雞地佇立于原地,唯一能做的只有凝視這夏目或亞希子小姐匆忙地四處走動的樣子。發生了什麼事?躺在那比安娜的是誰?那不死里香,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的,我們剛剛都還在一起說話的呀,她剛剛看起來都還是神采奕奕呀,她不可能像那樣緊閉著雙眼不動的。

我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身軀頓時失去平衡。

出去!

是夏目,聲音殺氣騰騰。

別再這兒礙事!

然而我卻動也不能動。

終于亞希子小姐走了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背上。

到外面去等吧……

有什麼事會立刻通知你的。

我驚慌失措地抬起頭來。

會有什麼事……?

亞希子小姐沉默不語。

有什麼事……是什麼意思……

她還是成沉默不語。

我就這麼被人從後面推著,被趕出了緊急急救室。門扉啪當一聲關上。我獨自藝人佇立于走廊上。

有時在背後門扉的那一頭會傳來一陣怒吼聲。

是夏目的聲音……!

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麼。

我環顧四走。突然間,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這是……醫院。是的,然後實在緊急急救室前。一回頭,那里有一扇門,銀色的門把閃耀著黯淡的光芒。只要心一橫,猛力踹下去似乎就會應聲破碎的粗糙門扉。在那樣的門扉上,掛著一塊寫著地二治療室的牌子。

我完全無能為力……連走進這扇門的勇氣都辦不到……

當我像這樣茫然無助時,一旁傳來一個聲音。

裕一。

是護士吉田小姐。

這是你的吧。

她遞來兩樣東西。

相機。

和書。

夏目步出治療室大概是在三十分鍾之後的事。心情好不容易稍微平複後,我在走廊上的長椅坐了下來。心里頭空蕩蕩的,在那突然裂開的空洞中充塞這各種聲音,全都是些我不想聽見的聲音。在那樣的處境嚇,我的身旁就放著仿佛陪伴我的相機和書本。父親遺留下的相機,里香交給我的書本。我頓時感到恐懼不已,連忙把書本和相機分開。感覺上,父親似乎就要把里香拖進黑暗的深淵去了。緊接著,治療室的門扉開啟,夏目便走了出來。

請……請問……

我反射性的起身。

夏目一見到我便皺起眉頭。

他不發一語,對我視而不見地邁開步伐。

里香呢?!

我對著他的背部狂叫著。

夏目停下腳步。

我再次大叫。

里香她怎麼了?

生硬顫抖著。

夏目始終不做聲。只是佇立于原地。為什麼他不看向我呢?為什麼他的肩膀看來像在顫抖呢?啊……發抖的應該是我吧?

勉強穩下來了。

而且,夏目的聲音聽起來是不是也在顫抖?

她已經好久都沒像這樣子發作了。

得……得救了嗎?

大概吧。

夏目言盡與此。我等著,希望能有進一步的說明,但是夏目只是沉默不語,背後門扉開啟,護士走了出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在走廊上回蕩著。緊接著,又有別的護士走出來,起初走出來的護士又取而代之地走了進去。那兩位護士全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是的,和我們一樣。

戎崎。

是的。

你為什麼會在這啊?

啊……

像你這種家伙怎麼會在這里的?……

這是什麼整人的把戲嗎?喂?實在整人嗎?

我完全搞不懂他在說什麼。所以,我當然也不可能回答。好不容易,夏目才快步往前走。沒有任何說明,僅留下這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語後離開。

我始終無法見到里香。

因為她的病房門口掛起謝絕會客的牌子,除了相關人士以外全都禁止進出。不是家人、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的我,是不能打開那扇門的。

然後,過了一天。

第二天也這麼過去了。

當初所懷抱的希望迅速康複的樂觀想法,也逐漸褪色。曆經那麼嚴重的大發作,身體在一時半刻之間是沒辦法恢複的。我當然明白。只不過,我想要那麼相信罷了。

所以,我每天都問亞希子小姐。

里香的情況怎麼樣?

亞希子小姐的表情幾乎毫無變化。

還不是老樣子。

然後,我今天早上第一次量體溫時,照舊又問亞希子小姐。

里香呢?

我重複這句老話。

沒什麼變化啦。

這樣啊……

嗯。

亞希子小姐確認過體溫計,說完三十六度三正常:就要離去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時候,突然停下了腳步。

裕一,你來一下。

啊?

過來啦。

她整個人充滿肅殺之氣,感到畏懼的我迅速跳下床。亞希子小姐頭也不回地步出病房,我趕緊跟在她身後。咚咚咚咚,亞希子小姐持續往前走。一句話都不說,她的雙肩感覺上似乎正往上提。看這種情況,實在不適合開口說話。終于,亞希子小姐來到連接西樓和東樓的走廊,我的心開始狂跳不已,同時不自覺地加快腳步。果不其然,亞希子小姐在里香的病房門口停了下來。他迅速地環視四周,接著緊抓住我的肩膀。

一分鍾喔。

她很快地說。

我只能幫你暫停一分鍾。

暫停……

要是被發現的話,連我都會跟著遭殃的。好了,快去吧。

是,是的。

我打開門,走進去。

那時我曾經進進出出好多次的病房,單調到甚至讓人無法相信是個長期住院的女生的病房。別說沒有玩偶什麼的,房內本來就幾乎沒有多少東西。就只有熱水瓶和杯子這些,其他還有大概十本書。里香可能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東西吧。

裕一。

陷在床鋪中的里香這麼說。

你來了呀。

我立刻點頭。

唔,嗯……亞希子小姐說只能暫停一分鍾……

呵呵,里香笑了。

好短喔,一分鍾。

對啊。

不過,太好了。

啊?

她是說太好了。

我望著微笑的里香,淚水幾乎奪眶而出。我被里香溫柔的話語徹底擊垮,平常時的里香是絕對不可能說出這種話的。為什麼不過來啊。可是,門口寫著謝絕會客呀。那又怎樣啦。喂,開去幫我借彼得兔的繪本。拜托,又來了喔。我可是禁止外出的耶,亞希子小姐的監視又那麼滴水不漏。說那麼多時怎樣啊,我叫你去就去呀。被發現的話,會被亞希子小姐殺頭啦。別再羅唆了,塊去喔,你是不到算去嗎?啊,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我去總行了吧。

我那麼希望里香再對我生氣怒吼。多希望她一如往常凶巴巴地多我說話。那樣的話,所有的一切……似乎就能恢複到以往的日常生活。

然而,里香在笑。

溫柔地凝視著我……

我已經無法言語,只能慢慢地走近里香的病床。

里香整個人被包裹在醫院特有的大號床鋪中,來起來比平常時更嬌小。她的臉色很糟,蒼白得像張紙,唇色也很淡。我不知道自己在像什麼,一回神,我已伸出右手,觸碰里香的臉頰。里香似乎完全不以為意。第一次碰到里香的面頰,感覺好冰冷,簡直就和陶器一樣。終于,里香微微移動身軀,從被窩中伸出手來。然後,像個孩子似的輕輕地握住我右手食指前端,簡直就像是抓住父親手指的小女孩。里香笑得好開心。

我被她抓著食指,徑自低著頭。

喂,里香,你很久以前啊,不是說過死神總是哦寸步不離地受在身邊嗎?現在也在這里嗎?你知道在哪里嗎?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啊,我現在立刻把他扁得落花流水,一扁再扁死命地扁,扁到他根本不敢再接近你一步。所以塊告訴我啊,里香。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才好呢。

咳咳,我聽到刻意的咳嗽聲。

是亞希子小姐。

已經結束了呢。

你在說什麼啊,里香。

哪會啊。

根本就還沒結束嘛。

嗯。

混賬東西。

我是在點什麼頭啊。

快點說話啦!快說些什麼啊!你不是什麼都還沒說嗎?不是只待在她身邊而已嗎?喂,快動嘴巴啦!快點啊!說話呀!

里香放開我的食指。

以後再見羅,裕一。

嗯。

不快一點的話,會連累亞希子小姐的。

嗯。

咳咳苛刻,我聽到好幾聲咳嗽聲。我轉身去,邁開步伐。等到我的手都放上門把時,才好不容易擠出話來。

里香。

什麼?

我下次幫你帶彼得兔的繪本來。

真的?

嗯,我會到圖書館去偷偷地偷來……不是,是借來的啦。

不許頭東西喔。

她似乎臉色微慍。

我硬是以有點臭屁的口吻說:

我知道啦,只是辦長期借閱借長久一點而已啦。

喔,那就好。

嗯,完全OK啦。

里香知道最後臉上都掛著笑容。

一出病房,就看到站在那邊亞希子小姐緊張地東張西望。當我向亞希子小姐出聲時,她旋即慌慌張張地說走吧。

我們兩人肩並著肩,在東樓的走廊上前進。

有說到話嗎?

有。

我邊走,邊地下頭。

謝謝你。

之後便始終低著頭,以不自然的姿勢持續往前走。

我不想讓亞希子小姐看到我那張臉。

熄燈時間才剛過五分鍾,我就溜出醫院。

全都是因為最近春意突然濃厚了起來,空氣有些暖和,吐出的氣息也完全不會變白,甚至還會覺得披著外套實在有夠沉重悶熱。即便如此,我依然把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走在夜晚的道路上。舉目所及全都是讓我感到憤恨不已,這慵懶的氣候讓我,滿腹怒火,從身旁疾駛而去的輕型機車發出的轟隆聲響讓我萌生殺意,好想一腳踹倒閃爍的紅色號志燈,好想邊走邊把店家的玻璃一片片打碎……

然後,最想做的是狠狠地把自己大得滿地找牙……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那麼脆弱的里香。但是,真正的要緊事卻一句都說不出口。彼得兔的繪本?那東西又怎樣啊?難道沒有什麼更能為里香加油大氣的話了嗎?為什麼總是這副德行啊?在重要的關鍵時刻卻完全束手無策,所有的話全都卡在喉嚨,也沒辦法采取任何行動。只會要刷嘴皮子,連自信都沒有,甚至好眼睜睜地看著擁抱里香的機會溜走。

真是爛透了……

話說回來,我是想走到哪里去呢?我毫無頭緒,只管埋頭持續走著。走過莫明其妙還保持著火警了望台的宇治山田車站,穿過徹底衰敗的商店街,行經神宮前,走過一條又一條橫貫運河兩岸的橋梁,簡直就像一條回游魚,在伊勢的街道中一圈又一圈地打轉。里香正在受那種苦,這個世界卻絲毫沒有改變,一如往常地存在與此。

深夜營業的超市里頭只有小貓兩三只。有一名正在看漫畫的年輕男性,還有兩名神情看來嚴肅,面對面的女性……顧客僅此而已。或許是當真閑的發慌吧。櫃台中有兩個站在一起的店員,正聊天聊到忘我。一男一女大店員,可是如今這麼一看,還真是奇怪的制服呢,既滑稽有笨拙。男店員不知道說了什麼,女店員便張大嘴笑了起來。那女的以親密的動作,頻頻拍打對方的肩膀。從嘴型可以看出那男的在說好痛喔!!就像是兩只嬉戲的小狗,兩人之間似乎彌漫著一股有別于單純同事的親密氣氛。有種平靜、無聊、平凡、溫暖的什麼,蘊藏于眼前那副景象之中。對我而言,那或許是一幅再也追不會來的景象。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指尖被里香的手握住時的柔軟觸感,頓時好想抱頭蹲下去。窩囊的是喉嚨深處還逸出嗚的一聲,好像有什麼幾乎就快溢出來了。所以,我竭盡全身僅存的勇氣,再次邁出步伐。遠離那溫暖的景象。

然後當我覺察時,我已經站在司的家門前。

還沒睡呀……

司的房間還點著燈。

他一定料想到我可能隨時回來,所以窗戶也沒上鎖吧。喀啦一聲猛然拉開窗戶,直接進去吧。去聊聊沒營養的玩笑話吧。打打電動吧。干擾一下人家的用功時間吧。嗯,沒錯,就這麼辦吧。

然而,我卻一轉身改變身體方向,邁開腳步。背後一邊感覺到司房間的光亮。我低著頭。雙手依舊插在外套口袋中,簡直像個孩子似地腳步亂踢著前進遠方傳來狗吠聲,冬季夜空的星星正閃閃發光,到處都看不見月亮。我和里香的月亮依然不知道被搶到什麼地方去而來。而且,或許再也要不回了。亞希子小姐有一次吧我帶離屋頂時所說的話又浮現腦海:月亮是不會升上來的。不會升上來的喔,月亮。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這樣走了多久。

一回神,我又站在宇治山田車站前。我對于自己是怎麼走回這里的,幾乎完全沒有印象。我依稀記得自己爬上運河堤防。可是,我又是從哪兒走下堤的呢?咦右手指甲有點磨傷了。應該是上堤防是弄到的吧,還是下堤防的時候啊。又或者是在什麼地方跌倒了呢。啊,這麼說來似乎有走過小田橋吧。那時候還靠在欄杆上,直盯著那猶如黑暗的儲藏庫般的水面好一陣子呢。還有啊,這個阿車站,為什麼會有那座火警了望台呢……

當我仰望車站時,背後有部車子停了下來。

裕一?

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嚇了一跳回過頭。

你是裕一吧?

車窗開啟,黑暗中出現一張清瘦的白皙臉龐。

是美沙子小姐。

說起這夜半啊,有時候可是很累人的呢。畢竟這里是醫院,住院的全都是病人,所謂虛弱的人就是會依賴他人。什麼唉呦,背好癢啊、肚子餓了之類的,有時候呼叫護士的鈴聲,幾乎有九成都是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的瑣事響個沒完。但是,這所謂的世界還真是有夠不均衡的,也有些夜里,護士呼叫鈴卻根本完全不響,靜到甚至讓人懷疑住院病患是不是全都死光啦。在那種時候,反而覺得渾身不對勁。就谷崎亞希子而言,要說哪一種比較好的話……或許還是嘩嘩嘩地響個不停會比較讓人放心。情緒上是這樣的沒錯,不過身體可就累慘了。

呼,真閑。

就這樣,谷崎亞希子在護理站中,雙腳伸到桌上,把椅子向後傾斜維持某種微妙的平衡。如果就這麼摔下去,搞得頭破血流的話可就笑掉牙羅,可是自己從小到大從沒有發生過這種愚蠢的事。要騎機車呢,平衡感是最重要的。像前輪騰空前進那種小CASE,即使是退出第一線的現在肯定也能輕松達成。

沒多久,四周氣氛開始冷到不行。

喔,谷崎……

那是同樣值夜班的夏目。

亞希子試著以極度挖苦的口吻說:

醫師大人~~請繼續睡您的大頭覺~~吧!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殺殺時間嘛。

剛睡醒的夏目已經起皺折的領尖帶扣襯衫、送垮垮的深藍色領帶、壓得皺巴巴的褲子、睡得亂糟糟的頭發整張臉皺了起來。他沒好氣的說:

醒了啦。

啊~~呀,那還真是遺~~憾呢。

不要再那樣子講話啦。

但是~~醫~~師和護~~士勒,立場上~~

亞希子的椅子忽然背踹了一腳。

差那麼一點就跌下去了。她大叫:

干嘛啦?!

是你自己先挑逗,像找人打架的吧。

啥?我只是在說話而已啊!

你喔,算喔服了你了,和爆笑耶。

夏目雙頰抽搐,一邊噗嗤笑出來。

亞希子也暫定回以笑容。

彼此彼此。

你這家伙還真逗耶。

你也不賴啊。

為什麼伊勢這邊的女人個個脾氣逗這麼暴躁呢?不對、不對,把其他伊勢的女人來和你相提並論實在太失禮了呢。

啥?

本來就是啊。

體內血液瞬間沸騰。她本來就不討厭看荒唐(注:日本以勇士、鬼怪為主角,題材多為戰爭曆史的雄壯傳統戲劇。)其實根本是愛得不得了。伊勢南方有個叫做新官的城鎮,那里每年都會舉辦名為火祭的活動。那是由穿著丁字庫的男人,手舉火把沖下山的一種雄壯祭典。其實要說雄壯嘛,還不如說是亂七八糟來得貼切。最近聽說已經收斂多了,但是亞希子小時候,參加的父親每年回家時都搞得渾身是血。燃燒的火把正好可以拿來當作武器,靠海城鎮的男人又全都是火爆浪子,一拿到武器馬上就手癢想揮上一揮……正因為如此,偶爾演變到最後,就會變成打群架而搞得渾身是血啦。母親每次一看到父親那副德性。都嚇得快暈倒。可是亞希子心里想的卻是我也想快點去參加!舉行祭典的夜里,甚至會因為見血而興奮到凌晨都睡不著覺。然而,一旦長大以後,才發現大祭其實是禁止女人參加的。真沒意思,她想著。真是太無趣了。

真有意思耶。

兩人互瞪著。

夏目似乎也算是偏向脾氣暴躁的那種類型。

真有意思喔。

哈哈哈。

呼呼呼。

哈哈哈哈哈哈。

呼呼呼呼呼呼。

亞希子的目標是領帶。只要一抓住那個,就能限制住對方的行動。或是采取閃電攻擊,狠狠地賞他大腿一腳。不過,只要一出腳,對方就會有所防備了吧。這麼說來,還是緊緊揪住那條領帶……

久~~等~~啦!

周遭那股氣氛當場隨之崩潰瓦解。一邊發出顫抖的尖銳叫聲,一邊朝醫護站飛奔而來的正是去買夜宵的萊鳥護士金子真奈美。她剛從護理學校畢業,年僅二十三歲,是個喜歡粉紅色棉花糖和米飛兔的蠢女人,在她車里有六只不同顏色的米飛兔,在擋風玻璃那兒由右至左地一字排開,副駕駛座還用安全帶綁著一只特大號的米飛兔爸爸。那是我男朋友哦,她本人是這麼說的。真是莫明其妙。

學姐~~!我把大腸定食買回來了~~!大腸是內髒喔~~!你還真敢吃耶~~!真不愧是護士呢~~!

吵死了。年輕美眉就是這樣,麻煩死了,渾身上下都還未脫離學生的氣息。而且,那種尖銳的聲音就不能想辦法控制一下嗎?戰斗意志完全被剝奪殆盡,像顆泄了氣皮球的亞希子接過大腸定食。仔細一看,夏目似乎也很受不了似的皺著臉,胡亂搔頭。

啊,學姐!戎崎是不是又溜出去啦?

什麼?裕一?為什麼?

就好像……在舊國道二十三號那邊啊,有輛從對面開過來的車子的副架勢座上,坐著一個很想他的男生耶!

金子真奈美迫不及待地在桌上攤開自己的便當(好像是霜降豬肉定食),一邊從包包中拿出自用筷子。令人絕倒的是筷盒和筷子也全都是米飛兔。

大概是我看錯了吧,又是個女人開的車。那個男孩子,感覺上也不像是會合那種大姐姐混在一起的人,該說是木頭嗎……

一股不祥的預感。

車子?

大姐姐?

亞希子把大腸便當往桌上一扔,隨即問道。

你說的車,是哪種車?

我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坐上車。

也不清楚怎麼會被人叫上車的。

總之……

我現在就縮在美沙子小姐所駕駛的車上的副駕駛座。似乎還是部新車,車內充滿著新車的味道,和亞希子小姐的車就是不一樣,座起來好軟好舒服。這倒也是啦,畢竟亞希子小姐的車根本就不是普通車款嘛。

深夜里兜風還真是不可思議。

總覺得像是滑行在異次元空間之中。

偷溜出醫院沒關西嗎?

甜甜的聲音。

甜甜的氣味。

有……有關系。

我試著擠出討好的笑容。

呼呼,美沙子小姐對我回以一笑,那是種能撩撥體內深處的笑法。我不自覺地更往座椅種縮了進去。

一望向身旁,便和她四目相接。

哈哈,我笑。

呼呼,她也對我笑。

今天的她也穿的好大膽。雖然是件橄欖綠的高領上衣,卻是那種能夠清楚勾勒出身體線條的衣服,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肩膀下發附近……也就是,方正就是胸部的胸形。她的胸部比想像中更加豐滿,比較之下腰部則顯得益發纖細,那流暢的曲線甚至讓人遲疑再三、不敢直視。及肩的頭發修剪得俏麗有型,每當她說話或歪著頭時,發梢便會想魅惑人似地輕柔晃動。我吸了一口氣,始終低著頭。

會被亞希子罵嗎?

會被罵得超慘的。

亞希子很恐怖喔。

對啊。

我還曾經被她扁過三西呢。

真的嗎?

嗯,而且還是來真的呢。我整個人都被打到飛出去耶。

哇。

亞希子小姐也會揍女生啊。

被抓到的話,一定會被罵得喔。


是啊。

我點頭如搗蒜。

美沙子小姐看著我,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逃跑吧?

粉紅色的豐唇,做出這樣的嘴型。車子隨即左轉,駛離通往醫院的那條路。我是聽她說會送你回醫院,才坐上車的。

啊,不……可是……那……

見我一發慌,美沙子小姐這次笑出聲來。

開玩笑的啦。

喔,喔。

我只是先回家一趟而已啦。

啊?家?

嗯,一下下就好。

怎麼了啦,要去哪里啊。

亞希子並未回答夏目的問題,在號志燈前右轉時毫無減速。後輪理所當然地隨之打滑,在柏油路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胎痕。號志燈呢,順道一提,雖然閃著紅燈,不過她都已經乖乖地確認有無來車了,所以麼關系。至少以亞希子的標准而言,沒問題。

我朋友那里。

什麼?你的?

嗯。

這次是左轉,車子進入狹窄的岔路。被這突如其來的侵擾而嚇壞的貓兒,倉皇地橫越路面。這一帶畢竟比較危險,萬一有什麼東西突然沖出來的話,根本沒地方閃躲。她稍微減速,一邊在蜿蜒的道路上前進。

那是Peugeot的啦。

這……你說話沒頭沒尾的耶……

裕一坐上的那輛車,是我朋友最近才買的新車。Peugeot的車在這附近很少見吧。

喔原來是這樣啊。

夏目的聲音也開始轉為不悅:

戎崎還真有一手呢……

年長的大姐姐啊。和你同年嗎,那個女孩子?

是啊。

那還真是難以抵抗呢,對一個十七歲的小鬼頭來說。

隔了約五秒鍾,夏目繼續說:

里香她呢,可能會很生氣就是了。

應該吧。

當外宮出現在左側時,車子駛上和緩坡道。和祭祀祖先的內宮不同,外宮主要供奉的是產出事物的神祗,豐受大禦神,死後身體會變成五谷……這個嘛,米和麥和小米……然後是什麼,總之就是聽說生長那些東西來。神話故事還真是有夠奇怪的呢。

她才剛從東京回來。

唔?

那個女孩子。

啊,原來如此。你啊,有人告訴過你說話怎麼亂無章法啊?這樣突然冒出一句話,誰聽得懂啊?

你很吵耶。

她吐出這句話,又繼續說:

她以前是當模特兒的。

哇,那很厲害啊。

聽說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啦,還是剛出道的菜鳥嘛。不過,我有看她出現在雜志廣告上一次喔。你知道嗎?就像這樣把手放在腰上,上半身扭向一邊的那種……連我看了都覺得不好意思的誘人姿勢,眼神感覺上也很撩人。是很漂亮啦,這個女孩子從以前就很喜歡那一套。像念我們學校的,去東京的女生本來就很少,大概都死去名古屋惑大阪。可是呢,這個女孩子好像老早就想去東京了。很蠢吧,這種對都市充滿憧憬的鄉下女孩。

她的話不禁說得重了點。

不過呢大概都是這樣的吧。

正因為是旁觀第三者,夏目的聲音相當平靜。

我以前也一樣啊。

咦?

嘴里說得什麼大學全都像是借口,只不過是想到某個很遠的地方去看看罷了。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所謂的某個地方,又不是國外的哪個城市而是東京,感覺上還挺遜的呢。明明就可以去更遠、更遠的地方,怎麼會選個這麼近的地方呢。

她在刹那間瞄了夏目一眼。

他面無表情。

這個男人或許也懷抱著什麼不為認知的往事吧。

她以前本來就是個不正經的女孩,這趟回來好像更變本加厲了。

聽她說要回家,原本以為只是間普通的獨棟樓房,沒想到車子竟停在最近日益整加的那種無須保證金的時髦公寓前。雖然稱不上是高級公寓,不過看起來既嶄新又漂亮。

走吧。

美沙子小姐說著便下車。

喔。

我點點頭,也下了車。

可能是突然以自己的雙腳在地面上的關系吧,頭有點暈暈的。不太可能夠理解現在到底在做什麼,這種時間為什麼會和美沙子小姐在一起呢?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呢?

我抬頭仰望天空,果然沒有月亮。

裕一。

啊,喔。

這邊。

二樓的最邊間,二〇五號房。將卡片插進門邊的插槽後,門扉喀嚓一聲開啟,這是卡片式的喔,美沙子有點點得意地說。在這樣的深夜跑到女人的房間,我卻莫名地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似乎任何感覺都已經全然麻痹,什麼都無法思考。只是在對方的引導嚇茫然前進。

房內陳設井然有序,不過和里香的病房比起來,各種物品似乎多到快要滿出來。一旁的收納簷上放著SONY的個人迷你組合音響和十九寸液晶電視,中間的空隙排列這約十張CD,每一片都是最近流向的曲子。牆上貼著幾張電影海報,像是猜火車或鐵達尼號等。窗簾是粉紅和白色條紋,房內以那兩個顏色統一整體色調。這里也和我的房間截然不同,真的有那種女人的房間的感覺。

坐呀。美沙子小姐說。

我環顧四周,找不到椅子。畢竟只是六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也沒空間放這麼多張椅子。

我沒辦法只好坐到床上。

要不要喝點什麼?

啊,不了,不用特別……

可樂好嗎?

啊,嗯……

才剛搬過來,餐具都還沒湊齊,不好意思喔!美沙子小姐邊說,邊把可樂倒在馬克杯里然後拿過來。杯子上印有aftemoontea的商標是個感覺有點兒時髦的琺琅材質馬克杯。

來,請吧。

她遞了過來。

我接過杯子後,美沙子小姐隨即理所當然似的坐到我身邊。

好濃郁的香水味。

裕一准備升學喔。

啊,嗯……

東京?

不,也不知道啦……大概是……

我也待過東京喔。

美沙子小姐的肩膀碰觸到我的肩膀。

心也隨之動搖起來。

里香的影子僅在刹那間閃過心頭

那個女孩子為什麼又會回到這里呢?

她父親生病了。她又是個獨生女,所以就回來了。

喔,原來是這樣。

這一帶的人認為,孩子照顧父母是天經地義的。

對向來車開著遠光燈疾駛而過。強烈的光線直射進眼睛深處,那殘影一閃一閃地在嚴重晃動著。真是的,錯車的時候車頭大燈也不給我調一下啊,要不是我在趕時間的話,早就追得你滿街跑,從後面用遠光燈攻擊照死你。唉,話說回來,我怎麼會這麼焦躁不安呢。

她本人是不想回來就是了。

喔。

唉,這種事也常聽到吧。

唉,的確是常聽到的情節呢。

嗯。

啾阿虎……還是什麼的,車子經過一家名字老土的超市前。招牌上還畫著一只小盈盈的老虎,那畫也很老土。即便是伊勢這種鄉下地方,最近深夜照常營業的店也越來越多了。不久之前,甚至連一家超市都沒有呢。

真的是很無聊喔。

可是這世界本來就很無聊啊。

說得也是。

美沙子明明得在這種鄉下地方生活,已經沒有計劃再回去了,可是她至今都還沒對身處大都會時的那種氣氛放手。總有某部分還殘存這留戀,彌漫這萬念俱灰的消極之感,對于這個城鎮充滿蔑視,而且同樣也蔑視著無法突破現狀的自己。亞希子從以前就不是這麼喜歡那個女孩,如今在一起更感到火冒三丈。無聊,她由衷堤覺得,真是無聊透頂了。人活在這世界上,總有那麼一、兩次會陷入身不由己的情境中。果真那樣的話,就只有下定決心。無法下定決心的人就是蠢蛋。

但是,那種蠢蛋奪得不勝枚舉也是事實。高二時的同班同學柿崎牙子,她說想當美容師而跑到大阪去,兩年後就放棄回來。因為她的體制是不能碰藥品的。好想回大阪去喔,她總是這麼說。如果真想回去,回去不就成了嗎,可是就是不回去。有一次喝醉的時候,一對她說真那麼想回去就回去呀,她就流露出滿腹辛酸似地說什麼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啦,我經曆過太多了。看得出那絕對是演出來的,她根本就很陶醉于扮演吐出這些話的自己。清楚明白後,就覺得難以忍受同時也提不起勁,甚至更懶得再跟她多說些什麼。另外,好于一個曾待過同一個社團的澤口有理。在東京住了三年後回來。現在只要一聊起天來,動不動的就會提到社澀谷,青三或六本木。那時候走在道玄坂上啊。澀谷的電影院呀。在六本木的夜店喝酒啊。青三那家感覺很棒的咖啡廳呀,那什麼澀谷啊,六本木啊,還是青三啊,真有那麼了不起嗎?是覺得曾經待過那種地方的自己很酷嗎?別開玩笑了。無聊。拜托好不好,實在有夠無聊又老土的。

我自己是覺得伊勢葉不錯啊。當然這里是個鄉下地方沒錯,但鄉下地方又有什麼不好。我很喜歡這里,雖然也想到大都市看看,可是如果將兩者往天秤上一擺,還是會往伊勢這邊傾斜。

身不由己。

就是那麼一回事……呢?

大概是因為整顆頭直發熱,深夜沒能好好聽進夏目的聲音。

嗯?什麼?

夏目凝視著車窗外。

為什麼那家伙,為什麼會有戎崎這種人呢?

為什麼?什麼意思?

我很了解,我對那種家伙很了解。再了解不過了。又笨又蠢,只會追著女人屁股後頭跑,什麼都看不見。明明想搞清楚那些自己根本看不清楚的的事物,到頭來其實卻完全搞不清楚。

畢竟只是個小鬼頭而已嘛,有什麼辦法呢。

唉,這一類的事自己也遇多了,所以很明白。那種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小鬼頭,反倒讓人覺得不太舒服呢。

夏目繼續面向窗外。

說得也是,畢竟只是個小鬼頭嘛。

對向車輛的光線進車內,夏目的臉龐頓時反射在車窗上。由于只有那短短的一瞬間,所以還來不及看清楚那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

怎麼啦?

沒有回答。

喂?

沒什麼啦。

那聲音有些嘶啞。

沒什麼。

喔。

好了,喔要飆羅。

我知道。

總覺得在心底某處好像是被什麼奇怪的東西堵住一般,即便如此,她卻無意再繼續追究下去,亞希子深深地踩下油門。反正只要活著,就會拾起各種東西。連不向拾起的東西也會拾起。就是這麼一回事,身不由己。

我只想被安慰,不論三誰都好,夏目也好,亞希子小姐也好,其他任何人都行,我饑渴地需要溫柔的語句。整顆心似乎被折成一半了。所以,是的,不論是誰都好。我只是想被安慰。

我想並不是追究主動引誘的。我並沒有那種意志,骨氣或技巧。但是我也不記得被美沙子小姐引誘。自然而然的,只能這麼說了。但是,我也很清楚那只不過是借口罷了。

自然而然。

這是多麼好用的一句話呀。

自然而然。

就那麼蒙混過去。

自然而然。

嗯,就是那麼一回事。

一回神……

我已躺到床上。右邊是美沙子小姐溫暖的身體,她的唇像是輕撫我的臉頰似地逐漸往下移動,身體中心隨之麻痹。我已無意抵抗,任憑對方處置。好可悲,好想停下來,但是聽不下來。自己因快感而顫抖的膚淺,像笨蛋一般狂跳的心髒,讓一切顯得更加可悲。美沙子小姐開始撫弄我的頭發。然後,將雙唇貼近我的耳邊,溫暖的氣息讓我再也無法思考。

話說回來,上衣和襯衫是什麼時候脫掉的呢?

我完全不及得了。

美沙子小姐那件橄欖綠的高領上衣是什麼時候脫掉的呢?

我完全不記得了。

是我脫的嗎?還是我讓她脫的呢?

美沙子小姐穿著一件淺藍色胸罩。罩杯上半部是蕾絲,邊緣點綴著花朵圖案。左右各五個,總共十朵花。柔軟的肌膚襯得那些花紋格外鮮明。右邊的肩帶已經松脫,懸在手肘附近。她的手肘內側緊貼著我的腹側,感覺好暖和,整顆心隨之放松。我白給了暖意,我把手伸到她背後。啊,從她嘴里逸出這樣的聲音。她整個人挨了過來,兩人的身軀交疊。體內深處的沖動開始運作,完全支配我的行動。我什麼都沒想,什麼都不能想,然而,身體仍然持續動作。我腦中浮現玩具娃娃,按下按鈕就必定會開始動作的娃娃。我也一樣,雖然不知道在哪里,但是身上就是有個按鈕,只要按下就會自動動作的娃娃。

如今,按鈕已被按下……

我環保住美沙子小姐的細腰,從下方順勢翻到她的上方。兩人幾乎快摔下去似地懸在小小的床鋪邊緣,我一邊俯視著她。美沙子小姐看來似乎很開心,同時卻莫名地帶著一抹萬念俱灰的感覺笑著。

喂,裕一……

都是些無聊的事喔……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喔……

你好溫暖喔。

美沙子小姐邊說,邊愛撫著我的背部。是嗎?我的身體真的很溫暖嗎?美沙子似乎在感官刺激下發顫,同時昂起頭。她的脖子頓時映入眼簾,我自然而然地將雙唇貼上。討厭啦,美沙子小姐仿佛引誘似地說著。我接受她的引誘,把她左邊的肩帶也卸下,然後把手伸到她背後,解開胸罩背扣。我撫過她鎖骨的曲線,還有那肩帶曾經待過的線條。美沙子小姐的聲音益發高亢,而我的身體內似乎有什麼深受刺激。

美沙子小姐氣息紊亂地說:

伊勢這里,真的是好無聊喔……

喔最討厭這里了……

現在也一樣最討厭了……

你應該可以了吧。

她的手正在松開我的皮帶。解開了。褲子的扣子也是。然後拉下褲頭拉鏈,接著……

真的最討厭了。

還溫暖的。

谷崎亞希子把手放上PEUGEOT的引擎蓋,這麼說著。她抬頭向上看,二樓最角落的那間房里點著燈。不會錯的。

喂,谷崎。

正當她想邁開步伐時,夏目對她說:

你要去嗎?

嗯。

為什麼啊?

這……

為什麼呢?這是裕一的問題,根本也論不到自己來管。或許自己只是想阻擾美沙子的行動吧……不,不對,是因為裕一,還有里香牽涉其中。這的確是多管閑事吧,或許是毫無意義,同時也是白費功夫的事。但是,自己就是沒辦法坐視不管……走咯。

我明白了。

也不知道認不認同,總之夏目跟了上來。話說回來,夏目這家伙,是怎麼回事呀?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磨磨蹭蹭,猶豫不決的。因為這是棟小公寓,沒兩三下就走到房門口了。她按下門邊的門鈴,隱約可以感覺到里頭有人的動靜。她又按了一次。

我剛開始還搞不清楚那是什麼聲音。

因為我已經渾然忘我了。

首先清醒的是美沙子小姐。她揚起臉龐,不耐煩地凝視房門那一頭。

此時我才察覺到。

是門鈴在響。

門鈴持續急促地響了一陣子後,緊接著而來的是粗暴的敲門聲。然後是,美沙子我聽到這樣的聲音,是亞希子小姐的聲音。我嚇了一大跳,連忙跳起身。美沙子小姐卻反而倒進床鋪中,把整張臉埋進床單,不知道為什麼原因嗤嗤笑了起來。



她邊笑邊說。

被抓到羅。

為什麼……亞希子小姐會……

亞希子她呀,每次直覺都很准的呢。喂,怎麼辦啊?

她以撒嬌的聲音問。

我不動她的意思。

啊?什麼怎麼辦?

要繼續嗎?……

門有上鎖,進不來的啦。不過如果是亞希子的話,也有可能把門踢破沖進來就是了,我們趁這空當先做再說吧……

都才剛開始而已呀。

嗤嗤的笑聲。

成年女性的聲音。

視野迅速扭曲。各種事物瞬間躍入眼簾:皺成一團的襯衫、丟在床邊的衣服和內衣,腳邊隆起的被褥。消音的電視中,嚴肅的主播嘴巴一開一合的不停動著。

終于清醒了……

我已經幾乎全裸。雖然還不到全裸的地步,全身上下卻只剩一跳內褲。美沙子小姐也和我一樣。我到底實在干嘛呀……?這里是哪里呀……?

或許是從我的表情體認到沒戲唱了,美沙子小姐發出唉~~呀的遺憾歎息聲,一邊下床。她迅速地撿起掉在那邊的內衣和其他衣物穿上後,步向仍舊咚咚作響的玄關。我此時才恍然大悟,原來美沙子小姐和我不同,她始終都是清醒的。渾然忘我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而如今的我什麼都做不了,完全無法思考,只能呆坐在床上。

裕一,你在里面吧?

房門似乎打開了,我聽到清晰的聲音。

隨之而來的是碰碰碰的猛烈腳步聲,逐漸朝我逼近,就快要到了。但是,我卻沒辦法去看,也沒辦法動。亞希子小姐就要來了,而且暴跳如雷。

立刻就被狠狠甩了一個耳光。

不過我是在那一瞬間過了之後,才了解自己被甩了一巴掌。起初只是覺得太陽穴附近承受猛烈的沖擊,整個人邊隨之摔倒牆上。身體一個回轉後,才看見剛甩完耳光的亞希子小姐。她那只手直接來個回馬槍,反手又是一巴掌。我生平頭一回左右面頰連續被掌摑耳光然後,我的身體遭受猛踹。頭發也被硬扯著。

你這家伙!臭小鬼!

我被猛力地拖下床,肩部和面頰狠狠地遭受撞擊。雙眸深處一片空白,腦袋中心回蕩這鏘鏘鏘的沖擊。後來肩膀又被狠狠踢了一次之後,或許是腹中怒火稍稍平息下來了吧,亞希子小姐命令某人把這家伙帶到車上去。

那個某人伸手抓住我的肩膀。

戎崎,回去羅。

啊?為什麼夏目會在這里?

好了,站起來喔。

一起身,所有景象映入眼簾。

在這狹窄的單人房中,有我、美沙子小姐、亞希子小姐和夏目。那是一幅相當悲慘窩囊的景象。亞希子小姐暴跳如雷,夏目面無表情,而美沙子小姐則是哈哈大笑。亞希子小姐揍了美沙子小姐,既是如此,美沙子小姐仍然笑個不停。我一邊聽著美沙子小姐那仿佛哭聲的笑聲,套上襯衫、穿上長褲,被夏目箝著手腕離開房間。背後傳來某人臭罵某人的聲音。你這個蠢女人,少給我把小鬼當玩具耍……

一步下室外階梯,亞希子小姐的車就停在前方路面上。

坐後面。

我聽從夏目的命令,坐進後座,車內暖呼呼的。在那幽暗、狹窄的場所中,我才清楚頓悟發生了什麼事。不!是被迫清楚頓悟。嗚,這樣的聲音自喉嚨逸出,我抱頭呻吟,我是個爛人,人渣。在里香承受痛苦的現在,竟然做出這種事。如果亞希子小姐沒來阻止的話,我或許會持續到最後吧,一定是這樣的。我那時候竟想背叛里香。不,是已經背叛了里香。即便認為她比全世界,比自己都還要重要,卻那麼輕而易舉地臣服于欲望之下。里香、銀河鐵道之夜、在那充滿陽光的地方、感受到所有幸福的瞬間、抓住我食指的手、仿佛年幼孩子般的雙瞳,那一切的一切如今都離我好遠。

我真是爛透了,人渣,活該被亞希子小姐揍。嗚嗚,這樣的聲音持續從喉嚨發出,我已經無法再壓抑。我只能在那黑暗之中,使勁地抹去不斷湧出的淚水。對不起,里香。在我這麼呢喃的瞬間,胸口倏地燥熱了起來。對不起……這詞彙簡直是虛偽得恐怖,這個只是想讓自己本身獲得救贖的道歉。事到如今,我還企圖拯救自己……我到底會墮落到哪里去呢……要墮落到什麼地步才是谷底呢……

可別說出去喔,臭小鬼。我在回程的車內,被亞希子小姐這麼警告。絕對不能讓里香知道喔。我沉默地點著頭。

就是有這種人呢,而且還到處都是。

亞希子小姐平靜的聲音暗藏洶湧怒火。

為了幫自己找借口,什麼該說不該說的全都亂講一通。這樣對女人來說是很傷腦筋的耶,如果要騙的話,就給我好好地騙到最後……

不會回答喔!

是,是的。

如果被里香知道的話,說真的喔一定會把你給宰了。

是。

也一定會被里香宰了。

是。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點頭。

我其實很想干脆被宰了算了。

那樣反倒快活。

然而,這世界還真是堅若磐石,發生過那種事的隔天,太陽依舊理所當然似地升起,早晨依舊理所當然似地降臨。一如往常的景象,凌晨五點前就已經完全清醒的阿公阿婆的閑聊聲、一點兒都不好吃的餐點、量體溫、看診、點滴……一切的一切絲毫沒有半點混亂地保持常態。不論是美沙子小姐的暖意、那十朵花、潮濕的氣息,都沒能改變這個世界。

所謂的現實就是這麼一回事。

無聊透頂。

理所當然。

一成不變。

就只是那麼地無趣至極、堅若磐石地日夏一日。我茫然地凝視早晨的陽光,焦慮地想將那樣的世界重新握在手中,想回憶起和里香在一起時的心情。當時我覺得一切都會很順利,不論天涯或海角都到得了,只要和里香在一起就什麼都做得到。

可是,現在已經沒辦法了……

所有的一切都以從手中滑落。本身的糊塗行徑,和愚蠢的迷失讓自己失去了那些。就算是滿地亂爬,到處收集尋覓,怕再也撿不回那曾經擁有的百分之一

我將臉埋進床單,一邊呻吟。

喂,誰來救救我啊。

無論是誰都好。

不管是夏目、亞希子小姐,還是神明,什麼都好。

喂,為什麼會搞成這樣啊?

我恍恍惚惚地晃出病房,簡直像一縷幽魂似的,在這副已經再熟悉不過的醫院中前進。一回神,我正步向東樓,下意識想到里香的病房去。眼角隨之發熱,同時一個轉身。我現在已經沒有臉再見里香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管漫無目的地到處閑晃,最後好不容易走到了屋頂。

夏目不知道為什麼也在屋頂上。

喔,戎崎。

他一看到喔,似乎衷心感到厭惡似地皺起臉來。

怎麼啦。

沒……沒什麼……散散步而已……

這樣啊。

夏目也依靠在生鏽的扶手上,正在做著什麼奇怪的事。他正以細針,在一塊粗布是那個刺繡,而且用的是某種奇怪的工具。他的雙手靈巧地以兩只鑷子,操控著像小魚勾的東西。

坐啊。

是。

我依言坐到他身邊。

昨天還真是雞飛狗跳的呢……

你接下來打算怎樣都不管我的事只要你記住谷崎的話就好。這些事可別讓里香知道。那絕對會對身體造成不良影響的。不論發生任何事都要蒙混過去,那是你的則務。

則務。

雖然是很少聽到的詞彙,不過正因為如此才能確切傳達出那種意思。

我點頭

我知道。

既窩囊又難受還很痛苦。

騙子。

被瞪了。

明明就不知道嘛。


他說得一點兒都沒錯。

不過呢,像你這種人就像蟲子一樣,就請你用那顆小蟲子的小頭好好地想想吧。

我對于根本無法反駁他的譴責感到懊惱。話說回來,夏目他在做什麼啊。跟我說話當中,雙手他仍一直動個不停。好像是很習慣了,技巧純熟得令人驚歎,簡直就像機械似地以正確的節奏把針穿出的。而且在那一連串的動作候,邊繡出一跳藍色的線來。

你在做什麼啊?

訓練。

訓練?

這可不是刺繡喔,是手術時要用的啦。如果不像這樣先讓手指頭動一動,沒多久就生疏了。

那針,是手術用的針。

那線,是手術用的線。

我終于恍然大悟了。他是為了里香逼近而來的手術,像這樣不停的練習呀。是為了能夠幫助里香啊。

夏目在那短暫的瞬間向我的臉龐瞥了一眼。

里香她呀,說要動手術……

她之前那一次發作很嚴重,所以我們也有考慮延期再開到,因為實在不知道她的身體受不受得了這樣的負擔。不過就算延期,也必須冒著可能出現更嚴重發作的風險。到底是硬著頭皮動手術好呢,還是延期比較好呢其中微妙的差異連我們這種專家都沒辦法做出判斷……

所以,我們把決定權交給里香的母親。請她決定要怎麼做。然後,她母親就去問立下功能本人。問她你自己覺得呢。里香她就說做吧,我想活下去,就做吧……

我和她認識很久了,大概在她小學那時候就認識她了。她從以前就是那種個性,倔得要命,幾乎都不會說出真心話。其實她從小就是個很固執的剛烈的孩子,像我都還常被她惹哭勒……

但我可是頭一次聽到,聽那孩子說想活下去。

頭一次聽到呢。夏目重複。

然後,又在那一瞬間瞥向我的臉。

就在夏目的視線閃開的同時,我低下頭。想活下去,里香這麼說呀。雖然人想要活下去是天經地義的,但是這話從里香嘴里說出來的事實,卻不由分說地緊緊揪住我的胸口。以那雙眼眸、那雙唇、那聲音說出來的呀。想活下去。

我又望向夏目如機械般持續動個不停的雙手。只有這家伙能救里香,只有那雙手能讓里香的心髒重獲新生。我最討厭夏目了,這毫無道理可言,總之光看到那張臉就火冒三丈。然而如今,我卻想五體投地地匍匐在這個超級討厭鬼面前。然後,哀求他:

請幫幫里香,拜托你,請救救里香,拜托你、拜托你、拜托你……

好像就這麼一直大喊到聲音嘶啞。

當然,我做不到。

我只能一直抱著膝,低著頭。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做不到。或許是因為對于夏目的競爭意識吧,或許是缺乏足夠的心理准備去做那麼丟臉的事吧,也或許單純只是因為沒有魄力吧。

喔,夏目說著把伸過來。

這相機很棒嘛。

由于前一陣子已經習慣走到哪帶到哪兒,幾乎是下意識地就順手把相機帶來了。

哇,NIKON的喔。

是啊。

咦?這是怎麼啦?

夏目的臉皺了起來。

底片卷不動耶?

哪會啊。給我一下。奇怪了……

的確是卷不動。

過片杆剛開始還扳得動,不過只差一點就能卷到底的時候,就卡地一聲卡住了。

奇怪,到底怎麼了嘛。

我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湊過來看我手上相機的夏目問:

你有好好地把底片放進去嗎?

有啊。

騙人,你一定是隨便放的吧。如果剛開始卷得不夠進去的話,底片就會像這樣拍到一半被卡死耶。

我還有印象。吵死人了啦,你這個臭老爸,自己說過的話語再次浮現心頭。當時很不耐煩被人家說三道四的,隨隨便便就把底片蓋關上。那個鋸齒狀的東西只轉了兩次左右,底片一卷進軸心就急著把背蓋關上,然後……吵死人了啦,你這個臭老爸。

完全搞砸了。

里頭有拍里香照片的底片。說咿~~的臉、鬧別扭的臉、害臊的臉、在校門口那張首次到校的紀念照、兩人一起跪坐的樣子、在護士V手勢的包圍中,里香看起來很不爽的臉。之後,她還說什麼有夠丟臉的,一邊嘮叨個沒完。

里頭有拍里香的照片的底片。說咿~~的臉、鬧別扭的臉、害臊的臉、在校門口的那張首次到校的紀念照、兩人一起跪坐的樣子、在護士V手勢的包圍中,里香看起來很不爽的臉。之後,她還說什麼有夠丟臉的,一邊嘮叨個沒完。

完全搞砸了。

底片已經卷不動了,不能照相了。我辜負了里香的期待。為什麼我老是這個樣子呢?總是一連串的失敗。整顆頭由于本身的愚蠢而發熱,眼角也開始發熱。夏目雖然窺視著我的臉龐,我卻難以有任何反應。夏目好像對我說了些什麼。別這樣,拜托什麼都別說。不論是安慰的話或是嘲笑的話,此刻的我都再也承受不了……

此時,救星出現了。

裕一~~!

這樣的聲音乘著風飄進我的耳朵里。

我勉強地抬起頭來,一位死命推著屋頂鐵門的護士小姐身影頓時躍入眼簾。

她頻頻對我招手。

有客人喔。

客人這說法聽來真有點怪怪的。一見到美雪的瞬間,發現對象也不死多了不起的人,只不過是青梅竹馬,住在附近的朋友罷了。

怎麼了嘛?

我一邊發愣,一邊說。

一樓的大廳,周遭擠滿了來看門診的病患。畢竟在醫院里就只能長時間一味枯等,每個人都一臉老大不高興地緊抿著嘴,伺機等待達到護士時可以大肆抱怨的機會。就在那充滿殺氣的大廳一角,我朝美雪走去。

美雪惶惶不安地環視四周。

這里好吵喔。

對啊。

我這麼說,全副心思仍放在相機上。該怎麼辦才好呢?修得好嗎?混賬東西,笨裕一,去死把,像你這種蠢貨一死算了。整個腦袋僅充斥著這些念頭,然後也只能緊盯著相機,束手無策。至少看看能不能把底片拿出來呢?能不能把照片洗出來呢?

小裕……

小裕……

小裕!

那恐怖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映入眼簾的是正好走過身邊的來人,也不知道是哪里好笑,只見他露出傻笑,一邊凝視著我和美雪,然後才離去。他大概以為是小情侶吵架吧。

你要不要緊啊?

我被這麼問著。可是,我卻完全搞不懂為什麼被這麼問。自己只是得了肝炎,不過就是放著它不管也會自然痊愈的病。總而言之,就只需要靜養而已。此外,就是充分補充營養,吃完就睡。然後,還是吃完就睡。光是這樣就能痊愈,根本就沒什麼生命危險。大概就是比感冒嚴重一點,卻又沒有盲腸炎那麼嚴重的疾病,肯定不要緊的呀。

嗯。

所以我點頭。

不過,美雪還是以憐憫的眼神窺視著我的臉。

裕一,你的臉色怪怪的耶。

那是因為我慘到不行。

然而,那些什麼悲慘的回憶還這是要多少有多少,根本數也數不清。如果認真回想起來的話,整張臉大概會紅三天三夜吧。

是的,一點兒都不稀奇。

那已經是十年以上的往事了。現在雖然記不太清楚了,不過大概是我身高還按不到自動販賣機最上方按鍵的那個時候。那台自動販賣機就放在壽司店門口,而我又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呢,是因為去接我那個喝醉的父親。

父親當時像只燙熟的章魚般,心情好得不得了。

裕一,要不要喝點什麼?

他口齒不清地這麼說。

我當然點了頭。

那是夏天。

而且很熱。

喉嚨很渴。

好,那我請你喝吧。

父親說完,便搖搖晃晃地從口袋里拿出百圓硬幣和十圓硬幣。對了,那時候的消費稅是百分之三,罐裝果汁一瓶一百一十圓啊。鏘啷,十圓硬幣被投進了投幣口中。咯鏘,百圓硬幣掉到了地面上。那硬幣在地面上滾來滾去,一邊劃著弧線,一邊往自動販賣機下方滾去。我手忙腳亂地蹲下去伸手壓住,才勉強阻止它侵入黑暗之中。沒辦法准確地把錢幣頭進去的酒醉父親看來很滑稽。

我要喝可樂。

我說著,自己把百圓硬幣投了進去。由于當時我夠不著最上方的按鍵,所以就請父親代勞。可樂旁邊就是橘子芬達,那時候喝芬達已經變得很老土,所以我提心吊膽地怕父親會按到那里去,所幸後來他還是幫我按對可樂的那個按鍵。喀當,可樂瓶掉到取罐口,機器同時響起嘩嘩嘩嘩嘩的點子聲響。此時我才注意到,原來這是一台具備抽獎游戲功能的自動販賣機。仔細一看,自動販賣機正中央有一幅棒球場的畫,有一顆紅色的光點從投手丘閃到本壘。揮棒區有一個按鍵。那光點似乎代表棒球,而那個按鍵似乎代表揮棒。

按鍵、按鍵。

我邊跳邊叫。光點緩緩朝本壘移動,差不多一秒鍾一公分,從投手丘到本壘是五公分,所以大概五秒內決勝負。沒問題的,這麼慢的球肯定輕輕松松就能打到。

是這樣玩的喔。

曾是中日龍對球迷的父親似乎立刻就會意過來,接著把食指放到按鍵上。紅色光點逐漸逼近。那真是顆有夠慢的慢速球,贏定了。如果打出全壘打,一定可以再贏一罐的。

好!就是現在!

然而,球卻被棒球手套所吞噬,父親在那同時按下按鍵,完全抓不准時機。連那麼慢的球都打不到。因為他已經喝得爛醉如泥,連站著都東倒西歪得讓人捏一把冷汗。

咦?奇怪了?

是不是壞掉啦,怎麼擺一台爛機器在這嘛,父親口中吐出不滿的聲音。不知怎麼搞的,此時紅光再次從投手丘飛出,往本壘移動。一看才發現,球場上出現好球的字樣,沿著那些字排列著三個燈,其中之一已經亮起紅燈。原來如此,三次決勝負呀。那還有兩條命,還有機會。好,包在我身上,父親邊說邊瞪著光點。像個笨蛋把臉貼得好近。酒臭味、東倒西歪,而且雙眼直瞪著。光點緩緩接近、揮棒,太早了。過了一會兒,光點就被棒球手套接個正著。接下來,是最後的第三球,這次也是慘敗收場。他在棒球手套把球接下後,才按下按鍵。嘩~~,夜空中回蕩著空洞的電子聲響,真令人遺憾呀。嘩~~、嘩~~、嘩~~。

我佇立在一旁,為連那麼慢的光點都抓不到的父親感到可悲,為自己身為這種男人的兒子感到可悲。也為父親吐著酒臭氣息,邊說啊哈哈,還真難呢!的樣子感到可悲。

回程中,我邊走邊喝可樂。

胸口的苦悶,讓我沒辦法全部喝完……

是的,那時候我一個人沒辦法喝完整瓶可樂。

就在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時候,美雪把一個紙袋遞過來。

這個……

是三交百貨公司的紙袋。

我什麼都沒想,愣愣地直接收下。心底某處一邊感受著和父親走在夜路時胸口的燥熱,以及夜里的清甜氣息。

袋子很輕。

把這個那個女生。

啊?

那個女生啦。

大概是指里香吧。我此時好不容易才回歸現實,往袋中窺探。藍白兩色頓時映入眼簾。

是制服。

美雪這麼說。

幫我拿去給她。

真的可以嗎?

反正是我姐留下來的舊衣服。本來就是備用的,可是幾乎都沒穿過。而且又正好是那個女生的尺寸。

不過,為什麼啊?

是她們兩個人講好的嗎?到學校去的時候,有三十分鍾左右和里香、美雪她們走散了。在那一段時間里,她們彼此間說過些什麼呢?畢竟對方是里香,應該不可能那麼簡單變成好朋友,反倒是惹美雪生氣的可能性還比較高。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麼……?

是里香說想要的嗎?

不是。

那是為什麼?

美雪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她那時顯露出的表情讓我恍然大悟,美雪她,知道了啊。知道里香活不久了。說不定是從里香那問出來的,也說不定是別人告訴她的,也或許只是莫名地察覺到了。我正思考著應該對美雪說些什麼才好,但是卻搞不太清楚自己想說什麼。

我們都保持沉默,中間夾著里香的性命這樣的現實,只能佇立于原地。美雪也和我一樣。同樣都是無能為力。

只有一分鍾喔,亞希子小姐重複著同樣一句話。每天、每天重度著。不過,主治醫師夏目似乎也心知肚明,有一次我正要進病房時碰巧撞見他,他卻裝作忽然想起什麼急事似地倏地轉身離去。感覺相當刻意……

就在那短短一分鍾會面中,我將制服交給了里香。

咦?真的可以嗎?

躺在床上的里香杏眼圓睜。

當然,我大笑。

當然啊。

一邊這麼說。

聽說本來是她姐的,而且都沒在穿。

可是……

你就收下啦。要還給人家也不好意思啊。還是說,你不想要?

被埋在大號床鋪中的里香,比以前顯得更為嬌小,簡直就像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對我而言,里香感覺上似乎變得越來越年幼了。或許是那每天造訪的疼痛和苦楚,正逐漸侵蝕里香的某個部分吧。每次只要一見到里香那抹過于稚齡的微笑,眼淚就好想奪眶而出。正因為如此,我才會笑,才會接連拋出一堆無聊的玩笑話。里香總會說著裕一笨蛋、喔,很無聊耶,一邊皺起臉來。可是,我多希望她能夠說出更狠的話來,多希望她恢複成以前那個強悍的里香。

她那張臉直到鼻子附近都縮到床單中,一邊往上著瞅我的臉。

我是很想要啦……

里香輕聲說。

我吧紙袋放到床上,從中拿出制服。里頭好端端地放著夏季和冬季兩套制服。我把白色的夏季制服攤開舉到肩膀高度,展示給里香看。

你沒穿過這件耶。

嗯。

等你好了以後,再穿穿看……

怎麼了嘛,干嘛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呀……色鬼。

啊?

你那張臉感覺很色耶。

才~~沒~~有~~羅!怎麼可能嘛~

不是啦,哎唷,就有稍微想像一下而已嘛。像是從袖口伸出來的纖細手臂啊、從裙擺窺見的雙腳啊、隨風搖曳的裙子啊。但是,才不是那種不健康的幻想……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喔~~

當然里香看來半個字都不信,一眯到不能再細的雙眼望著我。看她那個樣子我有點開心,因為就像是以前的里香。溫柔的里香也不錯,最棒了,當然。不過,我現在只希望她生氣。否則,感覺上似乎就真的即將結束似地很討厭。

裕一,照片怎麼樣了?

啊,嗚……那個……

已經洗出來了嗎?

怎麼可能呢,底片還卡的死死的呀。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姑且先放著沒處理。

還,還沒。嗯,我也想差不多該拿去洗了。洗出來再給你看,可能要花一點時間吧……

沒關系,以後再看。

啊?

手術完再看。

輪廓清晰的聲音。

我點頭。

我知道了。

午後朦朧的光線射入病房。這麼一看,仿佛春天已經降臨世界。云的形狀曖昧模糊,已經不再像是冬天的云朵了。只要再過一陣子,春天就真的來了。冬季確實規律地往前邁進。不論我們如何焦急,如何呼喚,對世界誒始終產生不了一絲一毫的影響。

手術,就快到了呢。

嗯。

能成功就好了。

嗯。

等你好了以後,我們再到什麼地方去喔。

嗯。

里香臉上掛著笑容。

幸福洋溢地笑著。

我好想向里香表明心意,好想對她說我喜歡你。已經沒什麼機會了,手術已經迫在眉睫。雖然現在還能像這樣靠亞希子小姐的好心幫忙見上一面,可是這個會面都不曉得什麼時候必須被迫中止。因為我和里香原本就非親非故的,根本沒有會面的權利。

但是,我始終說不出口。

似乎只要一說出口。就真的會失去里香了。

若我們兩人還有為來的話,應該多的是表明心意的機會吧。如果現在就說出口,不就代表自己已經先否定了那樣的可能性嗎?像那樣先放棄怎麼行呢?我們之間來日方長呢,甚至都還沒開始呢。喂,對吧。里香。我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只能陪笑。

如果面前能有一面鏡子就好了。

我深深地這麼希望著。

因為很像確認自己到底有沒有真的笑出來。

終于,門那頭傳來咳咳咳聽來相當刻意的咳嗽聲。暫停的一分鍾又開始動了起來。

我伸出手。

再見了,里香。

里香輕輕握住那只手,那只手的食指。

嗯。

喂,里香。

你為什麼會哭成那樣呢?

啊,裕一。

正當我把手放上門把時,她出聲說。

我直接轉過頭區。

怎麼啦?

書,可以開始看了。

里香不知道為什麼把半張臉埋進被子里。

可是,要慢慢地看喔。

一天,兩天,三天,時光理所當然地不知道被吞到哪兒區,里香動手術的日子終于降臨。亞希子小姐告訴我手術將會在中午過後舉行。她還說,因為是複雜的大手術,所以結束時可能都已經是晚上了。從幾天前開始,醫院里就可以看到幾個陌生的醫師進進出出的。聽說是為了協助里香的手術,特地從大學附屬醫院過來的。

這是因為夏目他呢,技術很好。

亞希子小姐一邊調整點滴速度,一邊這麼說。

那些人,是為了夏目的手術特地跑來觀摩的。

調整完點滴速度後,亞希子小姐並沒有離去。我覺得奇怪,順著亞希子小姐的視線前端望去,是窗外。那里是再平凡不過的廣闊景象;鋪著石瓦的倉庫,停著幾台車的停車場,任何時候倒閉都不足為奇的和莫子店,開始冒出些許鼓脹嫩芽的枯木,那是熟悉不已的鄉下城鎮景色。然而!亞希子小姐所看的不是那些。而我的眼中也映照著不同的東西。

就快開始了呢。

是啊。

我點頭,接著問:

里香現在在做什麼啊?

應該差不多要進手術室了吧。

打完點滴後,我立刻帶著(蒂伯一家)和照相機走向手術室。我當然進不去,只想盡可能地待在她的附近而已。大醫院好心都會有那種讓家人休息的等候室,可是這里畢竟是區域小醫院,根本沒有那種地方,只在死氣沉沉的走廊上放著幾張老舊的長椅。

在長椅上,只有里香的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兒。她的眉字間有點像里香。我輕輕點頭示意,伯母也輕輕點頭。我猶豫了好一會兒。大概在離她一公尺遠的地方坐了下來。我們稍微聊了一下天氣和醫院的伙食後,隨即陷入沉默,言語對于那當下而言實在是沒有意義的。一旦兩人像這樣完全不發一語時,整個空間隨即完全包裹在沉默之中。我真的伯母對我的印象不太好,見面時是會正常地打招呼,或像剛剛一樣隨便閑聊幾句,但是伯母的眼睛總是沒有表情。都是因為炮台山事件,和前不久的私奔騷動吧,伯母似乎已經認定我是個多管閑事的家伙。

事實上,我或許真是個多管閑事的家伙吧。反正我知道伯母並不喜歡我待在她身邊,所以起身,再次輕低下頭,往手術室所在之處的反方向邁出步伐。當然,我沒打算走遠,只是移動到伯母看不到的位置,走廊轉角那邊去而已。我坐在那里的油布地板上。可是,現在果然還是冬天尾聲,坐在那里冷得要命。所以,我又回病房一趟拿外套。穿上那件有夠厚重的粗呢連帽大衣後,我回到剛剛那個地方一屁股坐下去。坐在這里即便有什麼狀況,應該也能立刻知道吧。就算有什麼人和伯母說話,也都聽得到吧。

我坐在地板上,凝視著自己所處的空間。如今,里香還活著。僅僅因為如此,這世界便依然是個有意義的地方。不過,如果手術失敗,里香不在了,那所有的光輝也會隨之消逝吧。世界會滅絕,確確實實地滅絕消逝。

就這樣,幾個小時過去了,手術還沒結束。終于,在接近用餐時間時,四處開始傳來喧囂聲,我的餐點當然也已經准備好了吧。然而,我還是坐在同樣的地方。又過了一個小時,喧囂聲已經完全平息了下來,比先前更為深沉的沉默覆蓋住整個空間。太陽老早就下山了,日光燈白晃晃的光亮奪去周遭所有事物的色彩。話說回來,這手術還真是漫長呀,從開始到現在都已經有五個小時了吧。可能要很久吧,亞希子小姐曾經這麼說過。畢竟是複雜的大手術。但是,真的需要這麼久嗎?是不是遇到什麼突發狀況了呢?一陣不安感深深地埋進心底。正好在那個時候,亞希子小姐來了。

原來你在這里啊。

她俯視我說。

你的餐點被收掉咯。

亞希子小姐!要花這麼久的時間嗎!?

我急促地問。

嗯,亞希子小姐點點頭。

還得更久呢。

這樣啊,那應該沒發生什麼嚴重的事情咯。我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卻在下一瞬間被那話中的含意徹底擊垮。接受這麼長時間的手術,不要緊嗎?體力因發作而大不如前的里香,能夠這麼長時間地持續奮戰嗎?之前要是勸她打消念頭就好了。就算那樣活不久也好啊。雖然,剩下的時間可能只有二兩年,但是都總比現在就失去她強多了,不是嗎?之前為什麼要緊抱住這種不確定的模糊希望呢?

雖然是在亞希子小姐的面前,我卻完全無法掩飾內心的恐慌。正想起身時,力氣卻頓時從雙膝溜走,我直接跌坐到地上,頭部還咚地一聲撞到牆壁。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痛。在那遲鈍麻痹的腦袋中,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瞬間浮現里香穿著白色水手制服的身影,清晰的影像讓人難以相信那只不過是想像的而已。在白色制服背後搖曳的長發、水手制服領口的兩道紅色線條、從那往上延伸的纖細脖子,那一切的一切感覺上都是如此地活靈活現。里香或許再也沒機會穿那套水手制服了。然後,我想起父親所遺留下來的相機,底片卡死而無法轉動的感覺上好不吉利。我也很懊悔因為那件事對里香撒謊,里香或許會就這麼深信著我的謊言而死去。

亞希子小姐一屁股在我面前坐下。她伸手到口袋翻找,拿出香煙。雖然我覺得這樣應該不太好,卻沒心情說出口。我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亞希子小姐將煙點燃。

對不起。是我不好。

亞希子小姐一邊吞云吐霧。邊說。

我根本搞不懂她為什麼要道歉。

你指的是什麼事啊?

照片,我拿了一張。

啊?照片?

之前不是到過你家嗎?我在那時候暗扛了一張,就趁你去拿飲料的時候。

啊,這麼說來的確有這麼一回事。我隔了好一會兒才回到房里,想偷照片的話時間應該很充裕吧。即便如此,亞希子小姐為什麼想要有我的照片呢?那種東西對別人而言……不,對我而言也是……完全沒有任何意義啊。

你想不想看里香小時候的照片?

想看?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可不是,就是那麼一回事嘛。里香,她也一樣啊。

啊?

我那時候是想把那張照片給里香……

然後呢,雖然心理也覺得過意不去,可是你在照片里不是在笑嗎?貼這你爸爸的腿,笑得好開心耶。我就想,啊,把這張照片給里香,她一定會很高興的,然後,手就自動動起來了……

里香她呢,真的很高興耶。一~~直笑嘻嘻地盯著那張照片。我可能還是頭一次看到。那孩子開心成那樣的神情呢。因為她緊盯這照片不放,我就想逗逗她,對她說什麼臉都紅了呢。事實上,她的臉是真的有變紅就是了。結果,她還嗯地一聲點點頭。本來是想糗糗她。逼她陷入不好意思的窘況,結果卻沒能成功。因為她看起來就真的是一幅幸福洋溢的模樣嘛。一邊嗯地點點頭,還持續凝視這照片。總覺得呢,果然是很特別的耶。那種心情啊。後續是那種心情每個人都有,也或許是老生常談,不過還是很特別的呢。該怎麼說呢,就是啊,要怎麼說才好呀,那個……

亞希子小姐拼命試圖尋找適當詞彙,最後卻似乎毫無靈感,所以只說了這麼一句:

哎唷,反正就是那樣啦。

我拼命想理解亞希子小姐話里的含意。但是,卻沒辦法清楚掌握。亞希子小姐偷了我和父親合照的相片。然後,交給了里香。看著那東西的里香始終笑嘻嘻地笑個不停。

啊,這麼說來。

你是什麼時候把那張照片交給里香的呢?

這個嘛……應該是隔天沒錯,去你家的隔天。

就是那一天。里香心情特別好的那一天。如果沒記錯的話,她那時候只要一看到我的臉,就會莫明其妙地笑得好開心。我真的還是第一次看到里香會笑成那個樣子,里香的笑容清清楚楚地浮現腦海中。就在那一瞬間,心底伸出為之一震,同時不禁緊握住手中的書。那還真是特別耶。亞希子小姐的話。就是啊!要怎麼說才好呀……哎唷,反正就是那樣啦。

太卑鄙了,里香。

不是嗎?

自顧自地看著我的照片,然後開心地笑個不停,就算我問為什麼心情那麼好,也都完全不告訴我。

喂,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心中回想著?回想著我和父親的照片,一邊露出笑容呢?

我和亞希子小姐暫時都沉默不語。我是因為腦子里充斥這各種想法而沉默,但是我不知道亞希子小姐是為何而沉默。一定是在享受吞云吐霧之樂把。

終于,亞希子小姐說。

里香,隨身帶著。

啊……?

你的照片。要是帶什麼雜菌進去就糟了,所以還用塑膠密封好,消毒過……為了不防礙手術進行,特別黏在右腳上耶。

大概是想當作護身符吧,亞希子小姐最後說。她接著拿出攜帶式煙灰盒,吧抽完的煙蒂放進去,隨後起身。

我抽煙這件事可得保密喔。反正手術還沒結束,如果睡得著就先去睡一樣吧。結束以後,我會叫醒你的。你那張臉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昏倒一樣喔。

亞希子小姐說完就走了。

亞希子小姐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回蕩在寂靜無聲的走廊上。亞希子小姐的腳步聲聽來竟然後如此沉靜。那腳步聲漸行漸遠,最後終于完全聽不到了,而我始終低著頭。那似乎快要發顫的雙手一邊使力。

我不想失去里香。

我絕對不想失去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