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棄貓公主的前奏曲 第一章 平凡生活的終結

太陽走到地平線附近,難以分辨晝夜的交界,搖擺不定的時刻少女睜開湛藍的眼眸。

唔喵

她發出語意不明的聲音。

不祥低血壓的哥哥跟姊姊,少女一到早上就會自然醒。一方面是因為晚上總是很早睡,但一方面也是她那跟纖細身形不相稱的過剩精力,老是想找事情做吧。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盡管她食量驚人,身形依舊苗條,個子也很嬌小。胸部跟腰嘛嗯~~未來還有發展的空間吧。

話雖如此若非有什麼要事,這個時間起床也未免太早了點。

但少女象要甩掉瞌睡蟲般地彈身而起,躍下床鋪,筆直走向從姊姊過繼來的小梳妝台,啪嗒一聲坐下。

鏡子里映出一張可愛的少女臉蛋。

年紀約莫十四、五歲,五官可愛中帶著高貴。倘若靜靜地站在人們面前,不論男女都會湧起一股想將她擁入懷中的沖動宛如小貓般的可愛少女。

但是再仔細觀察,會在表情姿態中發現一種與容貌完全相反的印象潛伏著野貓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邊緣性格。

或許哪種都不是她的本性。基本上,每個人都有正反兩面,只是在這少女身上分外明顯。

唔咿

少女呵欠連連地輕輕梳好頭,開始編起長長的金發。

看到她那熟練細膩的動作,任何人都會發出會心一笑,暗忖女孩子就是女孩子啊,可是,褪下睡衣後,她卻換上一套毫不性感的咖啡色工作服。

盡管如此,她本人倒是對這身打扮相當滿意,對著鏡子點點頭,站起身。

搞定啦。

她象個歐吉桑般地咕噥完,不知是否為了振奮精神,用雙手啪的一聲拍打臉頰。接著又象是想起什麼,砰咚一聲坐到地板上,突然開始做起柔軟操。

不過動作缺乏熟稔者的順暢,有一種象在模仿他人的生硬。

伸展手臂,伸展雙腳,扭轉軀干,大大地舒緩筋骨

啊!痛痛痛痛

她按著玉腿呻吟。

似乎是抽筋了。

盡管不常做伸展運動,但持續半晌後,身體也開始暖和,雙頰紅撲撲的少女停止動作。

嘻。

嘴角痙攣般地微微揚起。

她本人似乎是打算苦笑。

沙漠之鷹你今天最好有所覺悟!

說完,少女卡蘇魯家族的幺女帕希菲卡卡蘇魯,便走出房間。

達斯特賓大陸西方的君主國家萊邦王國的西方邊境上,有一個叫做麻努林的地方都市。

這里建有城牆,並以領主官邸為中心進行行政廳區劃,因此掛上都市之名但老實說,這兒只能算是個鄉下村莊。

麻努林的周遍地圖之所以記載得亂七八糟,有人批評是領主佛郎基伯爵並未如實進行測量工程但其實也是因為這里深山、森林之類的土地過于寬廣。

每個地方都有的東西這里一定有,而其他都市沒有的東西,你在這里也找不到。假使你問麻努林的居民這里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可能對方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硬要說的話,由于領主佛郎基伯爵多行德政,因此這里雖然地處邊境,生活水准仍然很高。另外,自稱冒險者,在附近荒野尋寶的各種團體(總之就是投機分子)經常在此出沒,也算是當地的特點吧。

言歸正傳。

在那個麻努林的商店街一隅,有一間掛著專精各種武器卡蘇魯商店招牌的店家。招牌上的潦草文字並非楔刻,而是用其他刀械短劍之類的隨手削成的吧。這看來似乎不是店主的正職。

倘使一家店的招牌都長成這樣了,店主的性格可想而知。

兩層樓的磚造建築有一種樸實剛毅的形象,房舍亦是單調乏味但在大多是平房、木造房屋的麻努林,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因為在這種地價低廉的鄉下地方,很少人會興建雙層樓房。

當然,並非整棟建築都是商鋪,它也兼作倉庫以及店主玉馬卡蘇魯與三個孩子的家。店鋪後方有一個相當寬敞的庭院,內有私人田地與小池塘。自給自足是玉馬卡蘇魯的理念,田里種著蔬菜,池塘養著食用魚,院子里還有十來只放養雞。

這個暫且不提。



清晨。

太陽從地平線微微探頭,不過從那流出的陽光依舊淡薄,仿佛尚未睡飽。

一個青年搔著頭,環顧店內。

他似乎剛起床不久,黑眸因瞌睡而無法對焦,象女生般用細繩束起的黑長發,也顯得有些凌亂。

仔細打量之下,青年鼻梁挺拔,長相到也俊俏然而,不僅是剛睡醒的時候,黑眸平時總是不耐煩地眯起,再加上少年老成的態度,看起來格外疲憊。他上個月剛滿二十,但相較于精悍爽朗,他這個青年反倒更適合飽經風霜的氛圍。

或許他的確是曆盡滄桑吧。

青年慢條斯理地整理藍色睡衣的衣領,行走在昏暗的店內。

帕希菲卡喂

招牌上寫著各種武器,店內卻放著狩獵工具、木工工具、雜貨,甚至還有放置蔬菜的櫃子,到頭來全都是些自給自足的雜物。

此外,還有一個象是冒險者交換情報用的留言板:急募!征求同伴、巴魯美遺址最新情報、出售藏寶圖等等,貼滿了現實乃至超現實的各種紙條。

不知該說它經營廣泛,還是沒有節操總之,店內景象如實表現出店主不拘泥于招牌,萬事皆可包的經營態度。

話雖如此,櫃子上的蔬菜均已枯黃,留言板上最新的紙條也是十天以前了。最重要的是,店里沉滯的空氣訴說著卡蘇魯商店已經好幾天沒有營業。

如今也不是做生意的時候吧。

帕希菲卡

青年卡蘇魯家族的長男夏儂卡蘇魯,用極為不耐的語氣呼喚妹妹的名字。

然而,依舊沒有回應。

夏儂在寂靜無聲的店內獨自歎了口氣,然後忽然想到了什麼,開始探頭尋找架子陰暗處和收銀台下方,接著一一開啟店角的箱子、袋子,檢查里頭的東西。



與其說在尋找妹妹,不如說象是在尋找逃出柵欄的珍禽異獸。

不在啊。

夏儂隨意拉開抽屜,一面碎碎念著。

再怎麼說,應該都不可能在抽屜里喲。

夏儂隨著聲音轉頭望去,一名身穿淡紅色睡衣的女子,正從店後方的樓梯走下。

會不會在院子里呢?

與夏儂非常相似的外貌,但具有截然不同的氣質,那是夏儂的雙胞胎姊姊拉寇兒。

用大女孩這個詞來形容她可能最貼切了吧。

姑且不論男女在外貌和身材上的差異,她和夏儂很神似但盡管神似,看著拉寇兒時,卻會讓人感染到她那種沒來由的幸福感。

不論是睡衣胸前的貓咪圖案,或是上頭系著松軟白毛球的睡帽,都叫人不禁懷疑她是否真的二十歲了不過,這身打扮竟然完全沒有不協調的感覺,也很不可思議。這是因為她的打扮正好符合她的心智年齡吧夏儂如是說。

秀麗的臉龐也象在向陽處貪睡的貓兒般溫吞懶洋,但這並非剛起床之故,她一天到晚都是這副模樣。

院子?這麼早啊?

最近好象常常吃敗仗呢

啊,那丫頭又跟沙漠之鷹杠上了?

他們倆一邊打呵欠,一邊交談。同樣都是早上爬不起來的體質,真不愧是雙胞胎。

那丫頭還真是學不乖呀唉,我去叫她。

慢走喲

拉寇兒象海草般揮手目送夏儂走進院子。

為了生存,必須戰斗。

任何生命皆可成為他人之糧,供他人享其生命,沒有例外。此乃生存者必須背負的原罪,沒有逃避的方法。差別僅在于你是認命接受,或者向它挑戰。

追求必要以上的特權,這種戰斗的確空虛;可是,只有光看事物一面的愚者才會盲目地避諱戰爭。非戰者無權飲食,因為生存本身即是一場戰斗。

就這樣,完成了承襲自父親的理論武裝,此刻的帕希菲卡正全神貫注地在後院一隅與敵人對峙。

雙腳自然打開以保持平衡,嬌軀微微弓起,將重心置于下半身。雙手擺放胸前,保持進可攻退可守的姿勢。那模樣就象正要向獵物飛撲的野貓。

身體准備萬無一失。

然後

我等胸中再無猶疑!

帕希菲卡在心中握拳默念,用她的藍眸盯著敵人。敵人實力與她不相上下,只要稍一遲疑,失敗便是理所當然。

敵人似乎也感受到她的灼熱氣勢,絲毫不敢大意。然而,乍看下宛如發呆的眼神里,暗藏著名為殺氣的甯靜決心,睨視著帕希菲卡。

戰斗即將不!應該是從一開始就呈現膠著狀態。

勝負就在一線之間。

帕希菲卡想到。到目前為止都是如此。

先行動的一方會輸。


寒風刺骨也不在乎,帕希菲卡一邊意識到自臉頰滑落的汗珠,一邊想著。

目前為止,多半是沉不住氣的帕希菲卡先出手,結果被對方後發制人,迎頭痛擊。敵人對她的招數了然于心,因此倉促的攻擊行為再愚蠢不過了,嘗到七連敗的苦頭後,帕希菲卡終于學會了等待的戰術。

然而

在野外日日鍛煉的敵人,以及在被窩里夜夜酣睡的帕希菲卡持久戰對誰不利自不待言。

好冷

她哼道。縱然只是微風,但拂拭雙頰的冬風不斷掠奪體溫。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如果可以制造一個攻擊機會

就在此時。

喂!帕希菲卡!

夏儂睡眠不足的聲音響起。

敲碎了冰凍般的緊張情勢。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裂帛嘶吼與刺耳怪聲交錯。

她以秘密拳法滅絕颶風超級第二式,迎向敵人銳不可擋的飛踢(究竟是怎麼樣的滅絕+颶風+超級+第二式?連拳法創始者本人都無法說明),雙方都為了一擊制勝而使出看家絕技。

結果

帕希菲卡與敵人相互調換位置,雙方保持最後的出招姿勢背對著背。

連時間都為之屏氣凝神的一瞬間。

哎喲

最後

砰!

應聲倒地的人是帕希菲卡。

她心有不甘地掐住手邊野草,扭動身子,敵人的一擊在臉頰清楚烙下一個敗北者的紅印。

輸、輸了

辛苦了。

夏儂不知何時走近身旁,雙手抱胸不耐地道。帕希菲卡抬起頭,用銳利的視線盯著他。

你已經盡力了。

夏儂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相對的,帕希菲卡則尖聲叫道:

人家才不用你來安慰呢!

我不過是欽佩罷了。

夏儂評估著趴在地上的帕希菲卡和打敗她的敵人。

也只有你才會這樣吧?為了吃一客蛋包飯,竟然不停地跟大母雞進行死斗。

帕希菲卡的敵手放養在卡蘇魯自宅後院的沙漠之鷹,嘲笑搬地喔喔大叫。為何母雞會有那種名字?只要看過那雙凶惡的眼神,以及全身散發出讓狩獵鳥相形見拙的氣勢,任誰都會贊同的吧。

不過,倘若每天生的可愛雞蛋都遭人無情攫取,即使是雞也不免抓狂吧。

順便一提,這只沙漠之鷹連因饑餓而偷襲的野貓、野狗都會反擊,不但將對方弄得半死不活,甚至再也無法行走,是附近惡名昭彰的魔鳥。

如果那麼想吃蛋包飯,用其他雞的蛋來做就好了啊。

這家伙的蛋特別好吃嘛!只要吃上一顆啊,就好象幸福得飛上了天呢!

帕希菲卡眼泛懊喪的淚珠大喊。

嗯,這家伙的蛋確實很好吃。

看著散發王者氣息的沙漠之鷹重新開始孵蛋,夏儂也不禁歎息。

明天絕對要贏!

帕希菲卡拳頭高舉,對著冬季的天空立誓。

好好好,明天再來,今天你就先乖乖幫我的忙吧。夏儂拉起蜷曲在地的妹妹,懶洋洋地說道。很花時間的哪喪禮准備那套。

喪禮如期舉行。

真是奇特的喪禮啊。

觀禮者的耳語乘著微風飄來。

木材搭成的高台在觀禮者面前熊熊燃燒,但僅只于此。就儀式而言過于簡單,甚至感受不到一絲宗教色彩。沒有神職人員祈禱,也沒有人致哀辭,只有竄向天際的熊熊烈火,以及熒火般落向四周的紅色微光。

又熱又紅,又熱又紅,燒盡一切觸及之物,卷起狂風,強烈主張其存在但火焰終要熄滅。那過程正如虛幻的人生旅程般令人感傷夏儂一邊思忖,一邊無言眺望亡父燃燒的遺骸。

這是父親生前的期望。

喪禮通常是依據萊邦王國國教瑪烏傑魯教的儀式進行,但父親不希望如此。無人知悉個中緣由,也沒有必要探究,夏儂他們只需盡最後一份孝道。

帕希菲卡。

嗯什麼?

帕希菲卡身穿不習慣的喪服,回頭看著依然注視火焰的夏儂。

想哭就哭吧。

爸爸不是最討厭別人哭哭啼啼的嗎?我不要緊。

因為淚水早已流干。

帕希菲卡沒有說出最後那句話。即使不說,夏儂哥和拉寇兒姊也定然懂得。

但總覺得帕希菲卡輕聲低語。很不可思議。

應是凶猛無比的紅焰,如今卻仿佛溫柔地搖曳。包裹著死者,焚成灰燼,化為煙霧,在大地與大氣間飛散。昔日積累的快樂、悲傷和憤怒盡數消散,人類回歸大地。

就這樣結束。

據說這是父親家鄉的習俗,若要說樸素,沒有比這更樸素的喪禮了。

然而如果可以由觀禮者的人數判斷死者生前受人尊敬的程度,象他們的父親玉馬卡蘇魯這般廣受他人愛戴的人也不多吧。盡管沒有特別寄發訃聞,城市的公共廣場卻聚集了許多人。

包括附近鄰居、偶爾路經的熟識冒險者和巡回商人,人數多到連夏儂他們都略感驚訝。

但最意外的是

那不是領主大人嗎?

夏儂他們隨著觀禮者的話語轉頭。

廣場角落站著某位人物,身旁帶著一名身穿隨從黑服的女子。

中年應該是年近五十的男性。

外貌相當嚴峻,讓人輕易想象出他生氣的表情,卻難以想象微笑的模樣就是那種氣氛,也有人稱之為威嚴吧。如果這是他故意裝腔作勢,那麼貴族也真是個勞神費力的行業呢夏儂驀地在內心傲慢忖量。這種忍不住要鄙視權貴的態度,乃是遺傳自父親的習慣。

中等身材的男子跟隨從一樣身穿黑色喪服,但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身份不俗。華貴和優雅並非朝夕可得,不過一旦沾染上身,縱使換了衣服也無法將之拭除。

夏儂等人也曾在城里的官方儀式上見過本人幾次,他是麻努林的領主佛朗基伯爵。

夏儂和拉寇兒不經意地對眼相望。

與外貌不符雖然不知是否該如此形容,但即使是佛朗基伯爵這種重視人民的名君,也不會一一出席庶民的喪禮,至少夏儂他們未曾聽聞。

那位中年貴族緩緩走向困惑的他們,看似隨從的女性也不發一語地陪侍在側。

夏儂眯起雙眼。

如果是貴族出巡,正常都會帶著數名身兼護衛的壯丁但是跟伯爵一同前來的女性,不僅個頭嬌小,身材也很纖弱,乍看下實在不象擔任護衛的料。

不知道她的實際年齡,但應該約莫二十五、六。稍卷的亞麻色頭發剪得跟少年一樣短,予人知性美女的印象,不過表情帶著一種褪色的冷硬宛如善于隱藏內心之術者的那種面具氣氛。

當然,她並非僅止于此的女子。

夏儂發現她走路時肩膀幾乎沒有晃動,上半身有如滑行般穩定,這是學過步法的人特有的走法。至少可以肯定,這位女子懂得某種武術。

請問是玉馬卡蘇魯的遺族嗎?

女子臉上掛著客套的笑容問道。雖然不至令人反感,但也不會萌生親切之意的笑臉,或許是因為灰色的眼睛沒有笑吧。

我想您也知道,這位就是麻努林的領主路易基斯佛朗基伯爵。

啊啊,起來、起來,今天是微服出巡,官僚那套就免了。

佛朗基伯爵一見夏儂等人正要下跪行貴族見面禮,便輕輕揮手阻止,曖昧地笑了。

默然佇立時非常嚴峻,但一笑起來就變得和藹可親,這也是受人民愛戴的名君才有的特點吧。

我和令尊有點私交,所以才前來致意。我今天不是領主,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叔。

非常感謝您,家父也一定很高興。

夏儂說著客套的謝詞,內心狐疑滿腹,就連帕希菲卡也為之傻眼。他們還是第一次聽說一介武器商人的父親跟領主有私交。

拉寇兒依舊一臉惺忪不過呢,即使有人跟她說其實月亮是起司作的喔,她也是哎喲,是嗎一句帶過的個性,因此無論別人說了什麼,她也不會特別驚訝。


那麼你們今後有何打算?

伯爵的口吻象在隨意聊天。

總之,先三個人討論今後的安身之計,我應該會接手家父的生意。

是嗎是這樣子啊。

佛朗基伯爵沉思般地輕輕頷首猛然抬頭環顧三人。

沒有任何遺言嗎?

啊?家父是死于意外

夏儂他們並非親眼目睹父親死亡,是城市警備隊告訴他們的。

嗯不過,令尊是相當謹慎的男人嘛,令堂又過世的早,萬一自己有什麼三長兩短,總是會擔心孩子的生活,所以我才想他可能會留下什麼書信。啊,或許這不是我該擔心的事,我只是想萬一有給我的留言,希望你們能告訴我

伯爵看到夏儂他們一臉訝異,便一個勁兒地解釋。這時,隨從女子仿佛要阻止他繼續發言,用身子擋在他的前方。

大人時間到了,請您回官邸處理政務。

已經這麼晚啦?說得也是,嗯,那我就此告辭。

留下一臉錯愕的夏儂等人,佛朗基伯爵和隨從轉身快步離去。

原本打算出聲叫喚但夏儂又打消了念頭。對方畢竟是領主,他沒有權利亦沒有立場,去質問那種莫名其妙的行徑。

然而

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帕希菲卡的呢喃也道出夏儂的心情。

人混入人群。

樹木若想躲藏就到森林里,人類若想躲藏就到人群中。單純、老套,但卻極為有效的想法,反而是那些稀奇古怪沒效果的念頭,在變成老套前就消失。

因此

咦那不是領主大人嗎?

觀禮者之一的木匠威森,轉頭望向詢問的人。

一個高大而且主要朝橫向發展的中年男人,正用細長的黑色魚眼眺望領主的背影。

毫無光澤的紅色長發用發油梳向後腦。或許本人認為那是時髦的象征,但髒汙的墨綠服裝、不時象要滋潤嘴唇般的舌頭動作、脂肪囤積的雙頰,反而讓他的發型顯得更加不乾淨。

他是個即使在隆冬,看上一眼就令人悶熱難耐的男人。

盡管是陌生臉孔,不過在麻努林這種冒險者的中繼基地,異鄉客倒也沒什麼稀奇。再加上原本粗枝大葉的個性,威森毫不在意地答道:

好象是。領主親自來送卡蘇魯老爹,還真了不起呢。

往生的卡蘇魯先生是很有身份的人嗎?

不會吧,我想應該只是武器行的老爹,不過到是挺受冒險者的敬仰。嗯不知道他到咱們這兒以前是干什麼的,他這個人也不太談自己的事哪。威森側頭回想。雖然人有點怪,但要說怪人,咱們的領主大人也是個奇男子,或許兩人真有什麼緣分吧。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胖胖男頻頻點頭,那種樣子不祥在純聊天,倒象在進行某種調查。

你跟卡蘇魯先生是?

也沒什麼,以前在工作上有些來往,所以才想問問。

男人向威森道謝,然後便離開現場。等他脫離觀禮人群一會兒,嘴角才浮現冷笑。

原來如此原來還有這層關系,領主那里也應該去探一探。

人混入人群。

因此想要欺瞞他人眼睛之人,反而潛伏于人群中。那些人們背負著不想被人挖掘的過去,或是不能被人察覺的現在。

收拾那位小姐並不難,可是我們已經損失七個人了如果報酬不能再多一點,實在劃不來啊。

例如,職業殺手。

黑暗世界的居民們出人意料之外,總是若無其事地現身在你我平凡生活中。大部分人們對此皆一無所知,縱使知道,也沒有真實的感覺。

好啦,罪人的情況不知如何呢?

男人一邊叨念,一邊晃動墨綠色外套下的肥胖身軀,自喪禮現場離去。

最後玉馬卡蘇魯的遺體大約費時半天完成火葬,火焰迸發與夕陽不遑多讓的豔紅,然後熄滅。

觀禮者向三人表達哀悼之意後紛紛離去,之後是遺族的時間。談論對亡者的回憶、相互安慰,乃是遺族的特權。

然而

指間輕輕撥弦。

聲音滴落在寂寞滿溢的房間然後,宛如擴散的水滴般,緩緩消失。

房間不酸寬敞,跟拉蔻兒不同,夏儂房間的裝飾品跟家具都不多,顯得很殺風景,甚至連主人自己有時也覺得有些淒涼。

相較之下,拉寇兒的房間堆滿了物品,其中大部分是生活雜貨和書籍。雖然她有分門別類,但倘若半夜發生大地震,她肯定會被那些大型書櫃和架子壓死吧。

這些暫且不提。

這個已經不行啦。

因為沒有特別調音,音准偏得很嚴重。夏儂從箱子里取出調音用的音叉,鏘鏘鏘地敲打著確認音准。雖然他不懂正統的維修,但早逝的母親曾較過他簡單的調音方法。

他很久沒有彈琴了。

夏儂因為向母親學琴,有一陣子很熱衷于唱歌和玩樂器,甚至考慮以此為業夏儂一邊回想,一邊為自己老氣橫秋的思維而苦笑。

這幾年父親要求他修習劍術,因此沒有什麼時間玩樂器。雖然父親並未明確告訴他修煉的目的,夏儂對那種過于嚴苛的修煉也持疑,不過,一來因為他也希望能夠變得更強,二來也不討厭劍術,所以並未與父親發生爭執。

就是因為再也沒機會詢問,才更令人介意啊。

他一面咕噥,一面重新試撥琴弦。

老實說,現在也不是把玩老舊魯特琴的時候。雖然喪禮結束後的確可以稍微喘口氣,但拉寇兒和帕希菲卡早就開始分頭整理父親的遺物。

可是

叫最不擅長整理的夏儂幫忙,無疑是越幫越忙不過他之所以沒有幫忙兩姊妹,其實還有另一個更感傷的理由。

因為夏儂覺得一旦開始整理遺物,將殘留家中的氣息都封入回憶的棺木,就等若把父親趕出這個家。

女人還真現實啊。

敲門聲抗議似的響起。

我要進去啰。拉寇兒開門進入。她為了方便整理,將衣袖卷起,黑長發束起垂在左肩。我找到這個

拉寇兒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沒有任何裝飾,只是用紙張折起,黏上漿糊的簡單物品。

不過,夏儂腦際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遺書?



拉寇兒點點頭,將信封遞給他。她似乎看過了,信封一角已經撕開。夏儂皺眉取出里頭的信紙。

遺書。正值壯年的普通人會預先撰寫這種東西嗎?它的存在似乎暗示父親對于自己的死期已有某種覺悟,何時死亡都不意外。

還真的有啊?夏儂想起伯爵的奇異舉止,開口問道:這麼說來,拉寇兒你看到老爸的背了嗎?

嗯。拉寇兒輕輕頷首。有刀傷。

不仔細看就會忽略的傷痕,但他背脊右側腹的地方,確實有一道小小的刀械傷。

父親一方面傳授夏儂正宗戰斗劍術,一方面教導拉寇兒護身用的短劍術。他們學武過程中也學習治療刀傷的知識,因此只要一看傷口,便可分辨那是單純的裂傷或是刀劍造成的傷痕。

什麼意外嘛!佛朗基伯爵那家伙究竟想隱瞞什麼?

發現玉馬的尸體倒臥城外的是城市警備隊。許多城市是由民間自治團體管理治安,但因為麻努林的民眾人數本來就不多,所以向來是由佛朗基伯爵所組織的專門護衛隊,來巡邏城市與城牆周邊地區。

換句話說縱使發現任何與玉馬死亡有關的線索,佛朗基伯爵也可以一手遮天。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夏儂說著打開紙條。

里面密密麻麻寫滿父親熟悉的字跡。

信的開頭如下:

拉寇兒啊!夏儂啊!在我臨死之際,有一個使命要交托給你們,一個重大的使命。

使命?

夏儂蹙眉。

你們姊弟倆為了這一天,是我跟你們媽媽親愛的,那個、就那個不行!忍著點,凱洛兒!羞死人家了,啊~~可是、可是,這是什麼感覺啊?啊~~人家今晚要大膽喲如此這般孕育而生的,嘻嘻嘻嘻。

夏儂不禁癱軟在餐桌上。

爸爸總是這麼開朗呢。

拉寇兒用白手帕輕拭濕潤的眼角說。


不是這種問題吧?

夏儂歎了一口氣,繼續開始讀信。不過,他的表情沒一會兒就僵住了。

夏儂他們的父親玉馬南布卡蘇魯與母親凱洛兒卡蘇魯,受某位友人的托付,在十四年前收養了一個嬰兒。

那個嬰兒就是帕希菲卡的這件事,夏儂姊弟與帕希菲卡本人都知道。

盡管夏儂和拉寇兒當時年紀尚幼,但他們都記得父母帶著白布包裹的小嬰兒回來的那天父母微笑著說從今天起,她就是你們的妹妹,跟眼睛都尚未睜開的小嬰兒相會的那一天。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所謂的某位友人竟然是萊邦王國的愛爾梅雅王妃。

換句話說,帕希菲卡就是

廢棄公主!

看來就是這樣呢。

那是萊邦王國的最大禁忌。

那個謠言眾所周知,但絕對無人敢在公開場合提及。

十五年前的惡夢。

經過十五年的歲月,口耳相傳的謠言可信度已然風化。可是,廢除皇位,甚至連骸骨都未經慿吊的公主傳說廢棄公主,這個詞變成一種禁忌,殘留在人們記憶一隅。

拉寇兒、夏儂,如果我遭遇不測,你們一定要保護帕希菲卡,至少到命運之日她的十六歲生日以前。我知道這對你們不公平,我跟你們死去的母親也都算不上好父母,但請你們就把這當成對我們最初和最後的孝道,拜托了!

老爸

因為這句最初和最後的孝道,夏儂驟然想起半夜被父親拖起來陪酒的回憶,以及用最初和最後的孝道為由,要他代為完成許多詭異的冒險呃,那些先暫時拋到腦後吧。好不容易有一點感動,沒理由自己潑自己冷水。

附注:王室目前並不知道帕希菲卡尚在人間,假使他們發現,一定會派遣刺客過來,而且一定會派遣一大堆的刺客喔,瑪烏傑魯教的那些家伙也會派遣刺客吧。未來或許很艱辛,你們好好努力啊,我也會跟你們媽媽在天國好好努力的,哇哈哈哈哈哈,拜拜。

那個死老頭夏儂緊握紙張,再度爬倒餐桌。真真是太沒責任感了!

啊啊,父親大人

夏儂冷眼覷著雙胞胎姊姊似乎理所當然地淌下感動的淚水霎時他甚至懷疑無法感動的自己在感性上有所偏差他呻吟似的繼續說道:

雖然知道事情的原委可是老爸既然自己答應別人,就應該負責到底嘛。現在這樣根本就是債留子孫,煩都煩死了

出其不意的聲響打斷夏儂的話語。

他和拉寇兒一齊轉向餐廳入口。

一個嬌小人影扶牆佇立。

夏儂有辯識空氣動靜的能力,隔著牆壁也能察覺他人接近的氣息,但不知為何卻沒有發現帕希菲卡,或許他的內心終究有些動搖吧?

帕希菲卡的右手握著一張小紙條。

妹妹俏臉上的複雜神情或許最接近困惑已然告訴他們一切,父親寫了另一封遺書給她。

帕希菲卡的確知道自己是養女,她知道自己跟夏儂他們並無血緣關系,原本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然而

帕希菲卡

盡管夏儂告訴自己要鎮定,但聲音依舊沙啞。

仿佛被他的呼喚吸引,帕希菲卡搖搖欲墜地向前跨出一步。

夏儂腦中閃過許多應對的話語,但一個也沒停留就消失了。任何言語都無法消弭現實,不負責任的言辭反而更傷人。

帕希菲卡

他只能呼喚她的名字。

然後,少女宛若回應般地說:

叫我公主殿下!

對于有一點點替她擔心的自己,夏儂湧起一股強烈的厭惡感。

輕輕走進房間。

一個失去主人的房間。分別在十年前與五天前。

可是,房間除了累積的每一天里無法避免的些許變化外,基本上仍然維持母親生前的狀態。

象是懷念故人,又象是加深依戀,室內停留在生前的時空。夏儂明白那不過是被遺留者的自我滿足,然而,他也知道無法輕易割舍乃是人之常情。

即使是他自己也不例外。

就當作接收你的遺產不,就當作替你餞別吧,老爸。

夏儂低語完,打開房間角落的一個櫃子,里頭放著數只藤箱。

從顏色和上頭薄薄的一層塵埃,可以看出藤箱已許久未曾開啟,就連拉寇兒整理遺物時也略過這只藤箱。

他打開藤箱,里面放著暗沉沉的武器與防具。

經過細心、慎密包裝的物品,顯示主人的決心。

這些當然不是商品,這些是過去父母辭去工作時封存的往昔片斷,為了與昨日的自己訣別而封裝的事物,之所以保存至今,想來是因為對其相當喜愛吧。不過,如今自己也沒有立場取笑他們對過去這麼依戀。

箱內裝著硬革鎧與周邊裝備:數把短刀、綱線、附有寸鐵的格斗專用手套、靴子、可以吊掛小物品與短刀的多功能腰帶等等。

然而,他卻找不到應該與鎧甲並列主角的武器劍、槍、戰斧一類的。是丟棄了?或是存放他處?就連夏儂也不清楚。

沒辦法,只有從店里的庫存找一把好的咦?

將鎧甲零件全部排放在地,夏儂終于看出硬革鎧的來曆。

零式多功能型硬革鎧(Brigadier)。

因為幫忙父親工作,夏儂對武器防具也略有所知,但他也是第一次親眼目睹。萊邦王國軍于大陸麗五一一O年采用,僅提供部分精銳人士的珍貴鎧甲。從外觀上無法想象,這種鎧甲的制工非常精細,所需制程與費用是一般士兵用鎧甲的十倍以上,據說沒多久便取消采用。

就算是中古品,也可以拿來換十套全新的鎧甲哪。

不自覺顯露出武器商兒子的一面夏儂忽然注意到刻在硬革鎧肩頭的紋章。

飛天戰女

那是古老傳說里的戰神以美麗勇猛的女神為主題的圖案,乃是萊邦王國前第二傭兵部隊的紋章。

據說這支部隊甚至超越王國最強的近衛騎士團琥珀騎士,其英勇傳說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

致命突擊隊就跟它的名稱一樣厲害哪。

夏儂口里逸出一聲歎息。

關于異邦人父親的過去,由于父親並不喜歡他人過問,因此他也不太清楚。

我只知道媽媽是翡翠法陣的成員。

夏儂早已發現有人走進房間,他頭也不回地應道:我連那件事也是初次耳聞,咱們老爸老媽還真勁爆哪。

而且兩人都一樣輕率呢。

拉寇兒帶著一抹悠然苦笑走進房間,打開另一只箱子。里面放著一件綠色長袍、一些裝飾品和護身短劍等。長袍上用白線鏽著複雜的紋路,胸部附近有翡翠法陣的白色字樣。

夏儂也知道那是萊邦王國宮廷魔導士團的名稱。

他和拉寇兒都曾向母親學習基礎魔法,不過夏儂天生缺乏魔導士的關鍵才能,一個魔法都沒學完就被判出局。

好象是排名第九。

在王國魔導士的頂端翡翠法陣一百多名成員中排名第九,這就是超一流魔導士的證據。

總覺得光憑遺書還真是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帕希菲卡竟然是眾人捉拿的廢棄公主,這是真的嗎?

你以為是假的?

拉寇兒詫異地反問,看來她打從一開始便深信不移。盡管是雙胞胎,也不代表可以完全猜透對方的內心想法。畢竟在某種意義上,對方跟自己都是不同的人類。

你以為我被那臭老頭的爛笑話騙過幾次了?我跟你不同,沒有親眼證實是不會相信的。

我知道。

突然跟我說你妹妹是死了很久的公主,現在有生命危險,請你保護她?鬼才相信!

到數天前為止,一直過著平凡的生活(雖然偶爾也會卷入麻煩事),倘若突然就這麼結束,任誰都會感到疑惑。

不過佛朗基伯爵知道這件事嗎?

我也不知道,可是就象夏儂你說的,或許知道一些內幕吧。

我們去問他吧?

拉寇兒搖頭反對。

就算是佛朗基伯爵,貿貿然地前去造訪,人家也不會輕易讓我們進去。更何況,假使他願意告訴我們,一開始就不會隱瞞了。

誰說要光明正大地去找他了?夏儂不懷好意地笑了。當然是偷偷摸摸地進去啦。

凝視著大放厥詞的弟弟拉寇兒溫柔地微笑。

你那種表情跟爸爸真象。

你饒了我吧。

夏儂長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