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獻給異教徒的安魂曲 第一章 異教檢察官

就算凝目而視,也看不見對岸。

眼底淨是拍打著小浪花的水面,能見度極差。即使在大晴天,「距離」這堵高牆仍阻擋視線抵達對岸,如今再加上白色的薄霧,視野變得更為狹窄。

這里經常起霧乃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如果連對岸的影子都看不見,不免會讓渡河者心生不安。若是第一次坐船,那種不安自然更加濃烈。

然而那個少女卻沒有半分害怕的神色。

「哇海洋看起來是不是也像這樣啊?」

整齊盤起的金色秀發非常耀眼,那是在萊邦王國的王公貴族里甚為常見的發色。

最近,向往貴族的庶民們也很流行將頭發染成金色,但這個少女的頭發應該是天生如此。鮮豔的色彩中帶有緩緩的層次感。不同於染料塑造的仿冒品,天生的金發會被陽光烤焦,有些貴族甚至會為此重新染發但這個少女的微卷頭發卻因那種色調變化而顯得更加鮮豔。

年齡看起來約莫十四、五歲。

少女充滿好奇心的表情里,有著和歲數相稱不,應該是超乎水准的可愛與嬌憨,但她的特殊並不僅止於此。不知是否因為她的嬌小身形很適合亞麻色與紅色的旅行裝束,抑或是因為有點丹鳳眼的藍眸那個少女讓人聯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野貓。

「我是有聽過海洋的香味不太一樣。」

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女子在少女身側回答。

一頭及腰黑發,加上同樣黑色的長外套,乍看下很陰郁的打扮,這名女子卻意外給人一種慵懶的氣氛。

如果她也是貓,那就是吃飽喝足後,在陽光下打盹的家貓。光是看著她,就會讓人沉浸在莫名的幸福中。

「香味?」

「我曾經聽爸爸說過,河水跟海水的味道不一樣。」

「就是鹽水跟淡水嘛?味道應該沒差吧?」

「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

脖子微偏的金發少女旁,黑發女子也擺出一模一樣的側頭姿勢。

「反正,意思就是海洋跟河川里流的水不一樣羅?啊,不過河川跟海洋是連在一起的吧?」

「聽說是那樣。」

「那不會混在一起嗎?比如海水的咸味變淡之類的。」

「不知道耶,真的很奇怪呢」>

若讓海邊長大的人聽見,不知會抱頭苦思,或是會捧腹大笑的這段對話,兩人一面正經八百地討論,一面眺望眼前的景色。

眼前是連對岸都看不見的巨大──河川。

********

摩斯包古河。

位於萊邦王國西方的大河,區分王國內邊境與外邊境的天然屏障。

不少人看到達斯特賓大陸五大名川之一的摩斯包古河,會誤以為它是海洋或巨湖。雖然水流平緩,但使用馬匹或牛只的動力船也要花一整天才能渡過,假使是搖櫓或打槳的小型人力船,甚至得耗費三天。

話雖如此,只要是時勢所趨,人類這種生物便會勇往直前。

只要渡過這條河,交易就能大幅進展。相較於狹窄但湍急的上游,或是去穿越無數的支流,選擇水流極度緩慢的主流反而比較輕松;不過,這也只是比較之下的結果。

總而言之這里因此興建許多渡口,周圍也聚集了許多等船的旅客,不知何時出現了以該河為名的城市。

那就是「東摩斯包古」與「西摩斯包古」──位於河流東西兩岸的商業之都。

東摩斯包古的第四碼頭。

這里主要是停靠載客船。載客船也分為許多種,小至數人乘坐的小舟,大至貴族前往王都參拜時搭乘的大型船,呈現有如船舶展的樣貌。

一輛黑色馬車正停靠在其中一隅──第四碼頭的候船室旁。

那是一輛在邊境隨處可見的小型旅行馬車。

但只要仔細一看,或許就會發現那輛馬車有些古怪。若是再仔細端詳,便會察覺那個黑色車身有許多一般旅行馬車所看不到的裝備──軍用馬車才有的裝備。

「夏儂哥真慢耶。」

金發少女靠在塗了防火塗料的乘客室說道。

少女的名字是帕希菲卡──帕希菲卡?卡蘇魯。

芳齡十五歲,她是卡蘇魯家的次女及老麼,家族成員包括一個哥哥跟一個姊姊。個性開朗豁達,有一點強勢。喜歡的食物是雞蛋料理,興趣是和哥哥斗嘴等等。

如果省略某一點不談,剛才所列舉的一切也不過就是個不值一提、極度平凡的少女罷了。然而,對於她跟她的兄姊還有其他廣大群眾而言,那一點就是問題所在。

「聽說因為漲水期的船次減少,船資行情變高,所以交涉相當困難。」

在馬車前頭一邊喂馬匹吃葉子,一邊回答的是個黑發女子──拉蔻兒。

「貴是因為整輛馬車都要上船吧。」

三個人再加上一輛馬車跟四匹馬,船資當然便宜不了。事實上,他們也曾考慮過賣掉馬匹,到對岸重新采購最後因拉蔻兒反對而作罷。

很多人將馬視為一種交通工具,但拉蔻兒卻非常疼愛這四匹跟隨他們旅行一年多的馬。

當拉蔻兒淚眼汪汪地說:「難得它們為我們努力到現在」帕希菲卡和她哥哥──夏儂也拿她沒轍,只好從錢包里硬擠出一點錢,將整輛馬車運到對岸

「不過如果考慮采購新馬的差額,結果也差不了多少吧啊,終於回來了。」

拉蔻兒隨著帕希菲卡的視線回頭望去。

一名青年分別映照在她們藍色與黑色的眼里。他背對摩斯包古河川船舶公會的事務所,朝她們筆直走來。

女子般的黑長發以白布條隨便紮起,身上罩著一件黑外套。雖然穿著很普通的旅行裝束,但腰際晃動的長刀──稱為「太刀」的單刃刀,卻帶著某種異國風情。

年齡約莫二十歲。然而,可能因為他那無精打采的眼神,少了年輕人應有的霸氣,相較之下多了一份像是有點看透事理或者又像睥睨世事的異樣穩重感。

夏儂卡蘇魯。

那是他的名字。他是拉蔻兒的雙胞胎弟弟,也是年長帕希菲卡五歲的哥哥。同時對某些族群而言,他們諷刺地稱他為「守護者」(Guardian)。

「太慢了啦,夏儂哥!」

「不滿的話,你自己去!每次都把這種麻煩事推給我。」

夏儂不耐煩地反駁帕希菲卡的抱怨。

「因為錢包是夏儂哥在管呀。」

「又不是我自己想拿的。」

夏儂對懷里囊空如洗的錢包感到羞赧,一面如此應道。

他並非特別善於理財,但就金錢觀來看,別說是帕希菲卡,就連雙胞胎姊姊也不能信任。帕希菲卡花錢如流水,拉蔻兒雖然通曉許多沒用的知識,卻極端欠缺某一部分的常識。兩人都是不考慮行情的沖動購物者。零用錢也就罷了,夏儂實在不敢把整個錢包委托給她們。

不過,倘若讓兩位女生發表意見,或許夏儂才是個天性小氣的家伙。

「多虧了你,我現在算錢可厲害了。」

「那不正好?可以變成精打細算的好太太吧?」

「胡說八道。」

「夏儂哥做菜和洗衣都一把罩,只要再學會管帳,隨時都可以風光嫁人喔!」

不知有何陰謀,帕希菲卡咻的一聲握拳強調。

「就跟你說不可能啦。」

「可是因為你一下子就嫌麻煩偷懶,結果被婆婆虐待。」

一臉開心的帕希菲卡似乎在內心幻想被婆婆虐待,抽抽噎噎哭個不停的夏儂。他冷冷地說道:

「我擁有成為好太太的所有條件,你卻一樣也沒有,這究竟是誰有毛病?」

「有什麼關系?人家又不想嫁人──」

「注意你的遣辭用字!不是『不想』,是『不能』吧?」

夏儂如此說完突然皺眉轉向他的雙胞胎姊姊。

她似笑非笑的慵懶表情一如平日,但從出生就跟她在一起的夏儂還是看出其中的些微變化。

「干什麼?」

「嘴上那麼說,但要是帕希菲卡真的嫁人,你一定會強烈反對吧,夏儂口里嚷著『我絕不把妹妹隨隨便便交給別人』。」

「那還用說。如果把這個臭脾氣的野貓公主推給半調子的人,事情可就棘手了。身為一個好飼主,自然有選擇下一個飼主的責任」夏儂苦笑道。

「誰是臭脾氣的野貓啦!」

拉蔻兒分別看著揮舞雙手撲向夏儂的帕希菲卡,以及用左手按住帕希菲卡額頭的夏儂臉上笑意又深了一點。

「好好好,你們就別斗了。總之,找到船了嗎?」

「沒有因為漲潮期天氣不穩定,大家都不想出航。」

「預約都滿了嗎?」

「不,倒也不是沒位子,只不過現在班次比較少,若要連馬車一起過河,必須支付相當多的超載費。所以,就看我們如何決定,放棄渡河也是一個選擇啦。」

「還是渡河比較好吧?」

「摩斯包古河的對岸就是外邊境,王國的治安組織相對比較少當然,因此也有不少麻煩的家伙在那里游蕩。」

一旦越過摩斯包古河,鄉下程度也就驟然提升。不可否認那里仍是萊邦王國的一部分但大多是當地的土著領主貪圖方便而歸附王國,以由國王賜予爵位的方式納入王國領土的一部分。是故,領主擁有高度自治權,王國的治安監督權也相對較低。

正因如此,造成大量罪犯橫行於統治權曖昧不明的邊境四周。

「哪個比較可怕呢?」

「強盜和山賊應該比較容易應付。」夏儂直截了當地說。「總之,我們就在這里等個幾天吧?如果還是沒什麼希望,就只好放棄渡河了。」

「萬歲!」帕希菲卡剛聽完,立刻停下雙手,大眼睛閃閃發光。「那今天可以住在這里羅?可以不用吃乾糧,享受熱騰騰的飯菜,睡在有屋頂的房間、軟綿綿的被窩里羅?是不是?」

「喔喔,我的公主大人,不曉得您知不知道我國的財政狀況呢?」

看見饞涎欲滴的妹妹不停追問,夏儂語氣無奈地說。順道一提,那句「公主大人」里,充滿了調侃的意味。

「啊~~人家不想聽、不想聽。」

故意用雙手捂住耳朵的帕希菲卡拚命扭動嬌軀。

「給我聽好!腦漿只剩一半的公主。」

「誰腦漿只剩一半啦!」

「我看你連一半都用不完吧?」

「夏儂哥才是連三分之一都用不完哩。假如把頭蓋骨打開來,其余三分之二鐵定凝固成『麻煩死了』四個字的黏土塊喲。」

「胡說八道!總之啊,我們沒有錢。既然沒有穩定的收入,要是不省著點花,可能哪天就要暴尸荒野了。」

「哼」

帕希菲卡發出不滿之聲。

其實她也知道他們的手頭並不寬裕,雖然不至於擔心明天沒錢吃飯,但畢竟不知何時會有臨時花費。萬一馬車或武器損壞,也必須花錢修理。在危機重重的邊境,那有時就等於生命的價格。

「唔,話說回來,一直露營的確也挺累人的。」

老實說,夏儂也有些倦了,拉蔻兒大概也是。如果可以找到便宜的旅館,住一晚應該還說得過去正當夏儂在心里盤算著妥協方案的時候

「對不起」

一個恍惚的聲音傳來。

夏儂他們一回頭,就看到一個少女單手拿著藤籃站在那兒。

年齡與帕希菲卡相若,又或者小一點就是那種年紀吧。不知是因為整齊的茶色短發,或者一身灰色的打扮,整體給人一種樸素的印象。衣服下擺和袖口露出的四肢顯得相當脆弱,與其說是纖細,不如說是瘦骨嶙峋。

「請問要買藥嗎?」

少女以看不出喜怒哀樂的模糊表情說道。並非沒有表情,而是在明確的表情浮現以前,臉孔便在半途凝結。

「藥?」

少女像是將反射性回問的夏儂當成了買客,以呆滯的視線凝視他,從籃子里取出幾個小包。

「是的。傷藥、腸胃藥、滋補強身藥、消毒藥、麻醉藥一應俱全。每種都藥效奇佳,價格低廉,出門在外的旅人買再多都很劃算。」

不知是誰教她念那種推銷台詞夏儂困惑地看著猶似三流演員念稿般說著廣告詞的少女。

「抱歉,我們的藥夠多了」

夏儂他們離開塔爾斯鎮時,鎮民們送給他們很多藥,拉蔻兒也會調配簡單的藥品。若是簡單幾種草藥的辨別,去世的父親玉馬也曾教過夏儂跟帕希菲卡。

如果從原料開始自行制藥,費用基本上不到成藥的十分之一。這是因為萊邦王國政府對藥劑師采取登錄制度,透過課稅與價格管制來控制品質。

其實登錄制度的施行時間並不長,再加上古老的非法藥劑價格不到合法藥品的一半,因此許多人明知違法仍四處兜售。少女賣的藥品,想來亦是屬於此類。

「那麼這種您需要嗎?」

如此說完,少女取出一個跟剛才迥然不同的鮮紅色藥包,作為藥品包裝實在太過豔麗

「夜晚的最佳良伴。」

「嗄?」

「媚藥。」

「咦」

帕希菲卡忍不住驚叫出聲。

「您可以混入心上人的食物里,也可以兩人一同服用,享受激情的夜晚。再如何堅貞的處女,只要服下這帖藥劑,都將變成淫娃蕩婦──」

「喂,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少女依舊念稿般地講述連帕希菲卡都不禁臉紅心跳的媚藥廣告詞夏儂也不免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您不中意嗎?」

「這不是中不中意的問題吧?總之,我們的藥夠用了。抱歉,你去找別人吧。」

夏儂含糊不清地說完,少女頓時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那副模樣不像是懷疑夏儂的答案,倒像是根本無法理解話語的含意,即使如此,少女終於放棄,將藥包放回籃內。

並非她深諳進退之道,而是打從一開始就缺乏推銷的熱忱與執著。

「真的有人在賣那種東西啊?」

目送著迅速轉身離去的少女背影,帕希菲卡不知為何頗為感動地說。

「你是指媚藥嗎?那是假的喲。」

「是是嗎?」

帕希菲卡對一臉肯定的拉蔻兒疑惑地眨眨眼。

「雖然有很多藥品可以概略地影響人類情緒,不過因為性沖動是很複雜的東西,所以沒辦法完全操控喲。市面上大部分的媚藥都是興奮劑或致幻劑換言之就是毒品類的東西,效果也有好有壞。邊境在取締方面比較松散,我也聽過有人公然販賣。」

究竟是從哪里取得的知識拉蔻兒閑話家常般地解說著危險萬分的內容。

「因為利潤豐厚,還有全村一起制造毒品據說也有那種地方。爸爸說過他也曾參與攻堅毒品村的作戰。」

事實上姑且不論合法與否,毒品在邊境並不是那麼忌諱的東西。基於不同的使用法,它也可以成為強心劑或麻醉藥,有些地方甚至將它當作祭典時的助興工具。也因為使用時有很明確的目的,跟王都或大都市相比,藥物中毒的人反而比較少。

但是,瑪烏傑魯教所稱的「邪教」也經常在儀式上使用毒品,如果使用方法失當,確實很可能導致精神障礙。也因為如此,萊邦王國才會對毒品進行嚴格管制。

「不過,她那樣可是很危險哪。」朝正在候船室附近向人兜售的少女瞥了一眼,夏儂說道:「賣東西的孩子是那副模樣,賣的又是違禁品,很容易引起爭執──」

他的話還沒說完時

「啊!」

少女的簡短呼聲傳至夏儂一行人的耳中。

只見兩個年輕人擋在少女面前。約莫二十來歲──跟夏儂差不了多少,一身潔白乾淨的服飾,五官也堪稱工整。假使舉止不是那麼下流,或許還算略具氣質。

「嘿」

年輕人邪惡獰笑。

兩人的臉都紅撲撲的,想必喝了不少酒。

少女跌坐在地,依然用呆滯的眼神抬頭看著他們。籃子里的東西散落一地,可能是被對方撞倒時掉落的。

「爭執已經發生啦。」夏儂環顧四周說道。

附近零零星星地有些人群,但是無人注意少女。不知是沒有注意,抑或根本不屑一顧

「真是傷腦筋耶,小姑娘。是誰准你賣這個的?」

「你到處推銷這種怪里怪氣的東西,咱們這些正經人怎麼做生意哪?」

他們一邊說,一邊用鞋跟踩著一個散落地面的藥包。

看來對方也是藥品私造業者。即使民眾容許,違禁品仍是違禁品。私造業者的利益相互抵觸時,基本上就不可能以溫和的手段解決。

「一點也不怪,這是藥效奇佳的優良處方藥。」


少女依舊神色茫茫地應道。那種泰然自若的態度,帶著一種無法理解恐懼為何物的遲鈍。

「這樣的話,不如你先試給咱們看呀?」

年輕人拾起一個紅色藥包走近少女。胸口隱約可見的白皙肌膚似乎勾起兩人的淫邪心,另一個人也狎笑著將手搭在少女的衣服上。

「咱們到那兒去吧,小姑娘。如果你想賣藥給咱們,就得再詳細說明一下,並且勘驗品質哪,嘿嘿嘿。」

充滿恫嚇的台詞,但附近人群仍然沒有注意或者該說他們早已決定置身事外。

「夏儂哥」

「唉──真麻煩哪,嘖」

聽見帕希菲卡像是乞求又像催促的微妙聲音,夏儂眉頭一蹙不過,其實他也無法再袖手旁觀,他單手搔頭走了過去。

「沒事去管別人的閑事,鐵定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盡管嘴里碎碎念,腳上速度卻無半點遲疑。他大步走向揪住少女衣服,正欲上下其手的年輕人

「你們干什麼!」

可是,說那句話的人卻不是夏儂。

就在同時,年輕人的身體咻的一聲浮向半空。

「咦?」

當事人想必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驟然失去地面觸感的雙腳在空中一陣亂踢。最後終於發現──自己被人從後方抓住頭顱,正懸吊在半空。

「不可以使用暴力,暴力不好喔。」

跟他所說的內容截然相反,說話者的聲音和語氣粗暴不堪,另一個年輕人出言頂撞他:「你你想干嘛?」

──巨漢。

夏儂腦中驀地閃過這個詞彙。夏儂本身也很高,但那男人應該比他還高一個頭,體重說不定有他的兩倍以上。

濃眉、厚唇、四方臉、黑短發。粗獷冷酷的外表下,只有灰色的眼睛細得宛如笑彎成一條線。

他穿著瑪烏傑魯教以白色為基調的法衣,或許是神官但總覺得不像。若他是普通人,就外貌來看,馬上會令人聯想到山賊或強盜。

「暴力是不能解決事情的。男人出手打女人也很難看哪。」

「你擺什麼臭架子!放開我,喂!你這」

年輕人怒聲謾罵。神官不知為何咧嘴一笑,猶如粗麻繩捆成的壯碩手臂猛一使力,吊著年輕人的粗糙手指又沒入了頭蓋骨一些。

噗嗤連夏儂都覺得好像聽見那個異樣的聲響。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嗯?什麼?你想說什麼嗎?」

神官詢問嘴巴一開一闔的年輕人。其實,那只不過是缺氧昏厥前的喘息罷了。

「你、你這王八蛋,放開李古斯!」

另一個年輕人從懷中抽出刀子咆哮。

那明顯是作業用的粗糙小刀,但用來殺人也綽綽有余。依攻擊部位的不同,一根針也足以致命。只要持刀者懷有殺意,粗糙的作業工具也能頓時變成凶器。

「真是拿你們沒轍。」

神官扔開叫做李古斯的年輕人,重新轉向另一個人,向前踏出一步。

持刀的年輕人表情一僵。

他可能沒想到真的必須動刀,但如果對方不肯讓步,他亦不能就此罷手。這些人誤以為單純的暴力和膚淺的膽量是勇氣與男子氣概的象徵。對他們而言,逃跑、道歉那種想法乃是奇恥大辱。

「混帳!」

年輕人孤注一擲地向前猛刺。

沒有任何技巧,但一般人面對這種距離和速度也會莫可奈何。事實上,神官也沒有閃避,他只是彎起好幾根麻繩粗的手臂,然後向前伸出。

刀子刺入手臂,然而──

「然後呢,你還想怎樣?」

神官浮起野獸般的獰笑問道,被質問的當事人則一臉呆滯地瞅著自己的手。

一種異樣的觸感透過刀子傳到手中。

其實這是他第一次砍人,不過動物的肉他也切過好幾次了。他曾經不小心刺到骨頭而將刀片刮傷,也記得軟骨和筋有多麼難切;然而,現在刀刃上傳來的觸感卻是記憶里找不到的。

簡直就像刺在地板上。雖然刺穿表面薄薄的一層,但既無法再往下深入,亦無法撬開刀刃,甚至──

「什、什麼?」

刀子叮的一聲頂了回來。

異樣的觸感讓年輕人不禁松開握刀的手。接著,宛如手臂傷口在抗拒刀子不,或許是刀子懼怕潛入神官的肉體,刀刃開始自行彈出。可是,神官本身並未做出任何動作。

「哇啊啊啊啊?」

「你們這群兔崽子,知道怕了吧?老子可是有練過的,有練過的喔。」

年輕人彷佛看見怪物般地驚聲尖叫,駭然後退。神官用另一只手接住從傷口無聲無息彈出的刀子。

喀啦伴隨一聲異響,刀子輕松斷折。神官用兩根手指夾住小刀,將它折斷。

「還要再比嗎?」

神官如此威嚇後,臉上表情驟然消失。

巨大身體回旋,他以跟身軀毫不相稱的速度回轉,不知何時繞到後方的另一個名喚李古斯的年輕人,蹙眉按著自己的手。

他的腳下掉落一把跟神官適才折斷的小刀一模一樣的凶器。

此外地上還有一顆擊落小刀的石頭。

「多此一舉了嗎?」夏儂拋開手里另一顆預備的小石頭說道。

「很難說哪。」神官咧嘴笑道。

原始、猙獰的野獸笑容。話雖如此,倒也沒有邪氣。

「不過直接打垮他的樂趣也減少了。」

「你,不是神官嗎?」

夏儂口氣雖然詫異,眼底卻藏著注視敵人時的銳利。

無論再如何鍛練,光憑肌肉厚度也不可能阻止,甚至於彈開刀刃。夏儂曾聽父親說過,某種特殊技術可以利用呼吸法和自我催眠將肌肉鎧甲化。在極端的情況下,連刀劍都可以徒手抵禦,或以表皮阻擋近距離的弓箭射擊。

「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抱歉,我名不見經傳,不足為人道。」

夏儂聳肩表示。不知附近有誰在聽,如果隨便報上姓名,只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尤其對手還是瑪烏傑魯教的神官。

「嗯是嗎,真可惜。」

神官喃喃自語,像是對夏儂失去興趣,他朝跌坐在地的賣藥少女伸出大手。並非拉對方一把,而是抓貓咪似的將她一把撈起。

「你還好吧?」

如此詢問的笑容一如外表粗獷卻很溫柔。

然而──

「瑪烏傑魯教的神官」

少女的低語聲中帶著輕微的怯懦。

「嗯?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啦。」

神官如此說道,但少女的眸中並非看見珍奇異事的神彩。

模糊而沒有明確感情的少女臉龐,緩緩凝結成一種神色。那個複雜的表情是象徵恐懼與憤怒不,是憎恨嗎?

「怎麼了?哪里撞傷了嗎?」

神官凝視少女的臉。

他發覺少女的瞳孔發病似的猝然收縮。

「別別碰我!」

帶著驚叫的反抗嘶吼。

神官眨眼,正欲重新伸向她的手停在半空。

「喂?」

少女刹時回過神來,匆匆起身撿拾散落一地的藥包。

神官皺眉看著她那慌張的動作少女對他的反應置若罔聞,彷佛連一秒鍾都不願久待,迅速離開那里。

結果,她連一句道謝之詞都沒有說。

「怎麼一回事?」

神官歪著頭問,但夏儂當然也不可能知道原因。

「唔,也罷接下來」

沒想到他是個胸襟廣闊的人,神官似乎並未因此不悅。他將視線從小跑步離去的少女背影,轉向失神落魄地坐在地上的兩個年輕人。

「哇啊啊啊啊啊啊?」

神官將大聲嚷嚷的兩個年輕人咻的一聲夾在腋下,不懷好意地嗤笑。

「讓我好好管教管教你們這兩個臭小子吧,嘻嘻嘻嘻。」

邪惡的笑容不像神職人員,根本就是個惡魔。

「別別別別殺我們!」

年輕人苦苦哀求,他們終於醒悟對方並非虛張聲勢就能唬住的人物。然而,神官卻氣鼓鼓地對一臉膽怯的兩人說道:

「小孩子胡說八道!老子再怎麼落魄也是侍奉天主瑪烏傑魯的神官,才不做無謂的殺生勾當。」

「那、那麼」

「只不過要把你們全身上下剝光,綁起來丟到河里。」

「那還不是要殺我們啊啊啊!」

「吵死了!死不了的啦。」

「不管怎麼想,都會死吧」夏儂忍不住插嘴。

「啐,真是沒有骨氣的家伙。嗯,那好吧,就不把你們丟到河里了。把你們剝光以後,一絲不掛地扔在這附近吧。」

「那樣也不好啦啦啦啦啦啦啦!」

「為什麼一定要把他們剝個精光?」

聽見夏儂的詢問,神官抬頭挺胸,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答道:

「那當然是繳學費,學費羅。人生的學費,順便也充當治療費嘛。」

順道一提,他手臂上的傷口早已停止流血。也許是厚實的肌肉蓋住了傷口。不過,這個神官給人一種??口水就能痊愈的感覺。

「換句話說,就是奉神明之名進行徵收,不對,是布施!喂、喂,快把錢拿出來。喔──你們還滿有錢的嘛。」

「啊啊,那是這個月的收入」

「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享用你們的銀子。喲,你也帶了不少嘛,嘻嘻嘻嘻嘻。」

「小、小偷」

砰!神官老實不客氣地用拳骨賞了年輕人一記悶棍。

「是你們先刺我的,還敢給我惡人先告狀!還是要我把你們扭送治安警備隊?」

被咬到痛處的年輕人陷入沉默。輪流看著開始啜泣的兩人以及神官不知何時走到夏儂身旁的帕希菲卡肯定地說:

「那不是小偷,是強盜才對。」

「或者叫攔路打劫。」

夏儂沒好氣地接口。

**********

少女奔進一條無人小巷,倚著牆壁調整氣息。

「那個神官莫非」

那雙眼跟先前不同,出現明確的感情──恐懼與憎惡,而且並非尋常之物。少女手按胸口大大地深呼吸,試圖緩和急遽的心跳。

「怎麼了,姊姊?」

少女被那聲叫喚嚇了一大跳。

一個少年站在巷口,年紀比少女小了兩、三歲。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都跟少女一樣是褐色與黑色,五官亦很神似,不用說就知道他們是姊弟。

兩人似乎都在賣藥,他也提著跟少女一樣的籃子。

「我遇到瑪烏傑魯的神官。」

少年聽見少女的話,眸中也掠過相同的恐懼與憎惡。不過,少年的口吻顯然比少女鎮定。

「那個郊外的教會祭司嘛?那個老頭?雖然很討厭,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呀。」

誠如少年所言,摩斯包古盡管不大,仍然有瑪烏傑魯教的教堂,年老的祭司常駐其中。

然而,這個商業之都雖然有幾位船主是虔誠信徒,但就整體來看,瑪烏傑魯的忠實信徒並不多。對於重視現世利益的他們而言,主張質樸簡約的瑪烏傑魯教教義並不實用。

是故,摩斯包古的教會靠著船主們的捐獻,維持整潔光鮮的外表但總是冷冷清清,閑得發慌。據說老祭司近來也有點癡呆了。

「不是呢,不是那個癡呆老頭。是一個非常壯碩,三十歲左右的神官。好像是外地來的,衣服很髒可能是異教檢察官喔。」

少年聽到異教檢察官時,也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那怎麼辦,姊姊?」

「科特,你先回去,把這件事告訴甘法斯大人。我」

少女右手伸進籃里搜尋某件東西。不久,她拿出一個紅通通的藥包。正是剛才的媚藥不,倘若拉蔻兒說得沒錯,那應該是興奮劑或致幻劑。分量看起來相當多。

可是,她究竟想用它干什麼呢?

「嗯,我知道了,姊姊。」

不過少年似乎已經察覺姊姊的意圖,點點頭逕自離去。

「讓你見識見識我的厲害,瑪烏傑魯的走狗」

少女以堪稱淒慘的表情輕聲說完,便將藥包收進懷內,緩緩步出小巷。

***********

室內飄散著香辛料、酒精和油脂等令人食指大動的濃郁香味。

女服務生忙碌奔走的身影,有如海市蜃樓般在微暗的燈火下搖曳。滿室喧囂充盈著活力,但並非震耳欲聾的噪音,而是宛如生命脈動似的包圍著人群。

這一切都是為了獲得支撐明日的活力,或者為了犒賞美妙的昨日,以及成就那些的自己。無論如何,酒足飯飽就能讓人安心。將如此獲得的活力與安甯置於胸口,人們重新返回名為生活的戰場。

其實也不是那麼嚴肅的話題啦,不過帕希菲卡現在非常開心。

「好吃、好吃,呵呵呵呵。」

地點是在餐廳。

摩斯包古位於交通要沖,各種貨品、各種人類在此齊聚。結果,雖然當地沒有祖傳的獨特珍味,但另一方面,這里的每家餐廳、旅館都可以吃到豐富多元的料理。

「這個也好好吃,唔,妙不可言哩。」

帕希菲卡的小嘴塞滿了剛上桌的特制蛋包飯。

水煮蛋、炒蛋、荷包蛋、烘蛋只要是雞蛋料理,沒有一樣不喜歡的她,其中最喜歡的就屬蛋包飯。有道是:貓咪愛吃貓薄荷,帕希菲卡愛吃蛋包飯。添加特制醬汁與大量起司的雙人份雞蛋料理,已經快被她吃得盤底朝天了。

「你還真會吃哪。」

坐在她對面的夏儂愕然地說,一邊在自己盤里挑挑撿撿。

事實上,夏儂和帕希菲卡在食物方面的喜好很相似,只不過他有偏食的壞習慣。他前面擺了一盤雞蛋、蔬菜和豬肉的熱炒,他正將討厭的香菇從里頭一個一個地挑出來。

「夏儂哥才是,什麼嘛,跟小孩子一樣。」

「對呀,真是傷腦筋,這麼大了還挑食。」

拉蔻兒慢條斯理地吃著自己點的菜,一邊說道。至於她,完全不會挑食,但吃飯速度卻是異常緩慢。


「小弟弟,不可以挑食,小心長不大喲。」>

「羅嗦!這是我的興趣。」看見帕希菲卡饒富興味地盯著自己的盤子,夏儂哼道:「我的舌頭比較纖細啦。」

「嘿~~可惜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夏儂他們正在摩斯包古眾多旅館中的最大一間──「白帆亭」的餐廳。

從一晚要價三千塞多美的高級套房,到每人五十塞多美的大通鋪,這里的房間種類繁多,一樓則有可以容納一百人以上的餐廳。廚師手藝深獲好評,因此也有許多客人專門到這里用餐。

放眼望去,寬敞的餐廳座無虛席。雖然看起來有些紛紜雜遝,但對庶民出身的夏儂而言,他並不討厭這種地方。

「該怎麼說呢?光想到香菇是黴菌的親戚就很惡心。」

「可是夏儂哥,一個一個挑出來不煩嗎?」

「老實說真的超級煩的。」夏儂仍舊一個一個挑著香菇說道:「早知道有香菇的話,我就會拜托師傅別加了。」

就在此時──

「喲,還真巧哪。」

一只大手冷不防拍向夏儂的肩膀。

「也還好吧。」

夏儂回頭應道,手里繼續挑著香菇。他早已察覺有人氣接近,因此並未特別驚訝。

站在他身旁的是白天那位神官。

現在重新看來,果然相當魁梧。僅僅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異常的悶熱感,或者該說是壓迫感總之,那種感覺都跟他龐大的身軀脫不了關系。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並沒有一般彪形大漢常見的遲鈍和不勻稱。或許是因為他的言行舉止相當乾脆。

「因為這是此地最大的旅館,旅行者相遇的機率自然很高。」

「嗯,也對。」

神官爽快推翻自己的意見,沒等夏儂他們邀請,就拉了把椅子坐下。

「其他桌都滿了。」

神官朝夏儂詢問的視線答道。店里客人這麼多,的確不可能再騰出一張桌子給只身前來的客人。

「四處找空位時,就看到你們坐在這里。反正咱們白天也見過了,這頓就由我請客吧。」

或許是從那兩個年輕人身上撈了不少油水,神官大方地表示。

「喂,小姐,給咱們這桌來個本地名酒、奶油燉肉、香烤嫩雞、面包跟馬鈴薯沙拉,每種都來兩份哪。啊,酒要瓶裝的!」

他向正巧經過的女服務生點了一堆料理。

「呃,您叫了洛嘉科酒跟哎呀,這位客人,不行喲。」

女服務生複誦菜單時,突然輕輕捏起神官的手。原來神官剛才在偷摸她的屁股。

「那種事啊,要按步就班來嘛。」

「喔喔,失禮、失禮,嘻嘻嘻嘻嘻。」

彷佛早已習慣這種客人,身穿迷你裙的女服務生嫵媚地扭腰調笑。神官很愉快似的嘻笑,一面轉向夏儂他們說道:

「你們也點些想吃的東西吧。」

「啊,那麼,這道可以嗎?」

帕希菲卡立刻指著菜單上的一道料理。那是她點蛋包飯以前,一直猶豫不決的「海灘露營風味炒蛋」。順道一提,「雞蛋料理」的欄位里還有十幾種料理。

「喔喔,好啊。小妹妹,你喜歡雞蛋料理啊?」

「嗯,只要是雞蛋料理,我可是來者不拒呢。」

神官愉悅地看著點頭如搗蒜的少女,接著對女服務生說:

「小姐,我還要追加。這個菜單上的雞蛋料理,每種都給咱們來一份。」

「喂、喂」

夏儂正欲出言制止,神官卻充耳不聞,只是說:「沒關系啦!沒關系!」

「耶~~大叔真有男子氣概!」

「嘻嘻嘻,愛上我了嗎?」

「嗯!」

帕希菲卡與神官一拍即合。女服務生看著兩人嘻嘻嬌笑,一邊扭腰返回廚房回報。

「你是動物嗎?一下子就被別人用餌拐跑了。」

「要你管!豐富的心靈要用豐富的飲食生活灌溉呀。」

「重新自我介紹吧。我叫貝爾肯斯貝爾肯斯?丹何庫力歐。正如你們所見,我是瑪烏傑魯教的神官。別說我故意嚇唬你們,老子可是異教檢察官喔。」

「是嗎?」

夏儂靜靜點頭,繼續挑掉香菇的作業。他從貝爾肯斯的外貌便已猜出端倪。

瑪烏傑魯教的異教檢察官。

隸屬於瑪烏傑魯教本部──葛林德本院第二涉外局的他們,表面上是單純的調查官。他們的工作是調查瑪烏傑魯以外的宗教組織,一旦發現:進行活祭、惡魔崇拜、藥物亂用等具有反體制思想、危險思想的邪教,便加以舉發。

當然,非政府組織的瑪烏傑魯教並沒有逮捕權與強制執行權不過像瑪烏傑魯教這種大型宗教組織,萊邦王國和其他國家亦賦予它一定特權。例如異教檢察官可以免除繁瑣的盤查手續,直接通過國境的海關、檢查哨。非常時期甚至可以代替官吏,拘捕危險思想者和重要證人,而執行職務時的傷害與殺人行為,基本上也可以免責。

將瑪烏傑魯教奉為國教的國家不僅止萊邦王國。

瑪烏傑魯教是達斯特賓大陸上最古老、最龐大的宗教組織,其影響力超越國境,遍及整個大陸。在某種意義上,瑪烏傑魯教才是大陸上的最大勢力,以超國家組織的身分君臨大陸的霸主。

因此舉發危險思想不過是表面上的方針。

異教檢察官原本的使命乃是發掘並驅逐對瑪烏傑魯教不友善的宗教組織,或者將來可能威脅瑪烏傑魯支配權的潛在敵人──不論對方是個人或組織。

那種極端的異教壓制與異教徒審問曾經興盛一時,恐懼不已的人們甚至稱之為「獵殺異教行動」。而異教檢察官就是執行「獵殺異教行動」的眼睛、耳朵與拳頭。

然而──

「不過呢,唉,我是越混越差啦。接二連三地遭到降職,現在只能在這種鄉下地方巡邏。」

貝爾肯斯說完,聳了聳肩。

姑且不論過去,異教檢察官如今相當於一項閑職。

因為近年來大規模的異教都已經鏟除殆盡,幾乎再無可以威脅瑪烏傑魯的組織,加上八年前新教皇就任時,曾經進行大幅的人事變動。但最重要的是,那種太過強硬的行動,只會引起世人對教會的不滿。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則是──出現了另一個力量更強,非官方且不受法律拘束的第六涉外局直屬特勤部隊「肅清使」(Purgers)。

因為上述理由,異教檢察官這些失業神官多半被委婉地打發到地方任職。不用說,幾乎也沒什麼人知道最後一項理由的存在。

無論如何,現今的異教檢察官再也不能像十年前那樣胡作非為了。

「大叔也很辛苦耶。」

因為購不到貝爾肯斯的肩膀,帕希菲卡便在他背部中央砰砰地拍了兩下。

「喔喔,你能了解我的辛苦嗎,小妹妹?」

「嗯啊,我了解、我了解。我也有一個不通事理的哥哥,所以也很辛苦喲。」

「那是我的台詞。」

夏儂神色不悅地說,不過那兩人當然沒有在聽。

「喔~~喔~~小妹妹真體貼哪。來來來,咱們乾一杯。」

他一面說,一面把女服務生送來的酒倒進帕希菲卡的果汁杯里,接著又豪邁地斟滿自己的啤酒杯。瑪烏傑魯教不但禁止喝酒、吃肉,也不容許亂摸女生屁股,但貝爾肯斯似乎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喂,她還是小孩子喔。」

「別那麼死腦筋,就喝一點,一點點,是吧?」

「嗯,就喝一點點呀。」

貝爾肯斯跟帕希菲卡其樂融融地相互點頭。

夏儂雖然感到頭疼,拉蔻兒卻在旁邊一派悠閑地微笑道:「真是好人呢。」不過,對拉蔻兒而言,世界本來就是由大多數的好人跟一小撮的壞人所組成。

「沒關系,反正我現在至少還有工作可做啊。」

貝爾肯斯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喏喏,現在是做什麼工作呢?」

「嗯?是啊,其實這是機密喔,不過就偷偷告訴小妹妹吧。」

「耶~~」

「老實說」

「嗯、嗯。」

「有情報說廢棄公主潛伏在這一帶。」

呸!

帕希菲卡將嘴里的雞尾酒盡數噴了出來。

「哎喲,你看你。」

摸不清拉蔻兒是否明白此刻情況,她苦笑著取出手帕,替妹妹擦臉。貝爾肯斯若無其事地夾了一口菜問道:

「咦?那麼驚訝啊?」

「呃,嗯、嗯啊,嚇一跳呢,連魂都給嚇飛了,哇哈哈哈哈哈。」帕希菲卡強顏歡笑道。

「是嗎?嚇一跳啦?真的被我嚇到啦?不枉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你哪,嘻嘻嘻嘻。」

「嗯,差點要心髒病發了呢。不過,我可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喔,啊哈哈哈哈哈。」

夏儂看著傻瓜般哈哈大笑的兩人,極力維持冷靜的語氣說道:

「廢棄公主也只是真假不明的傳聞,教會的異教檢察官會為了那種謠言出動嗎?」

對方看來尚未識破他們的身分,因此夏儂決定佯裝不知,先探聽一點情報。

「不,雖然不曉得是不是真的廢棄公主但據說這附近有邪教集團利用廢棄公主的名號,將她奉為女巫崇拜。」貝爾肯斯正色說道。

「邪教集團」

「是呀,但不知實際情況如何。總而言之,不可掉以輕心,所以才派我到這里來。話雖如此,傳聞也只是說他們在摩斯包古河附近,完全沒有任何具體的情報。」

貝爾肯斯歎了口氣,但總覺得像在故作姿態,實在很難引起他人同情。不過,那副模樣倒也挺符合這個男人的形象。

「真要找的話,周圍的森林、深山,還有河里的島嶼那麼廣大的地方,我一個人要從何找起?基本上,邪教集團的傳聞也不知是真是假,畢竟這種傳聞十次有九次是假的,反正就只聽說有某個宗教團體,將廢棄公主奉為女巫進行活動。另外,據說那個廢棄公主是金發碧眼的十四、五歲少女」

貝爾肯斯此時突然望向帕希菲卡。

「金發碧眼,十四、五」

「呃呃,那個」

異教檢察官的視線刹時變得銳利無比,帕希菲卡全身僵硬。眯眯眼依舊笑成一道直線,但狩獵食肉獸的瞳孔在深處熠熠生光。

暗藏尖銳穿透力的目光。

承受那道彷佛要刺穿內心深處的目光,帕希菲卡感覺額上冷汗直冒。她正欲出聲,喉嚨卻疼得無法動彈。

「呃、呃」

然而,銳利的目光在下一瞬間突然收起。

「怎麼可能嘛?哇哈哈哈哈哈,有時也有這種巧合哪。」

「對對呀,真巧哩,啊哈哈哈哈哈。」

兩人放聲大笑,只是帕希菲卡的笑容有點勉強。

「對了,我還沒問你們的名字。倒也不是強迫你們非講不可,只是不知道聊天對象的名字,總覺得有點寂寞嘛。」

夏儂頓時露出思索的表情。

從剛才的對話聽來,這個名叫貝爾肯斯?丹何庫力歐的男人不太可能接觸高級機密情報。換言之,夏儂他們報上本名倒也沒什麼關系。他們也想過是否該取個假名,但要是被人呼喚時卻無法立刻反應,反而會引人疑竇。

萬一真的被發現那時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夏儂輕撫桌下的長刀,朝旁邊偷覷一眼。拉蔻兒不知是否想法相同,她微微點頭。

「我叫夏儂她叫拉蔻兒,那位小麻煩叫帕希菲卡。」

「喔,幸會了。」他並未追問他們的姓氏,看來真的只是隨口問問。「對了,你們要到對岸去嗎?」

「是有這麼打算,但就是找不到船。」

「嗯既然如此,要不要跟我一起坐?我包了一艘船。」

聽見對方唐突的邀約,夏儂三人面面相覷。

「多謝你的好意可是我們連馬車都要一起過河喔。」

「應該沒問題吧,雖然不是什麼大船,但整艘船都被我包了。嗄?不用給錢啦。」

「你可真是慷慨啊。」

既然那麼有錢,又何必趁火打劫更正!又何必搞什麼布施呢?

「沒有啦,因為交涉的船主碰巧是虔誠的瑪烏傑魯教信徒。雖然正常的航班已經沒位子了,但聽說會用預備的船只加開臨時班次給我。」

「那真是太好了」

偶然的緣分讓他們同桌用餐,不過其實夏儂並不想接近瑪烏傑魯教的相關人員。

夏儂他們原本就沒有信仰,況且瑪烏傑魯教還是追殺他們的敵人。雖然不至於對組織末端的神官個人感到生氣或憎恨,但不可否認他們仍是敵陣的成員。

「別客氣。我也厭倦了獨自旅行,又對小妹妹很中意。咱們就一起好好享受奢侈的短暫船旅吧?」

「我也很中意大叔喲。」

帕希菲卡砰砰拍著貝爾肯斯的背脊說,她似乎開始醉了。

夏儂又跟拉蔻兒交換一個眼神然後雙雙歎息。

他們是否該接受對方的好意?

老實說,夏儂也有些在意他所追查的事件──關於崇拜廢棄公主的邪教集團。暫時跟神官一起行動,從他身上探聽一些情報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那麼,萬事拜托了。」

「喔喔,別客氣,一切包在我身上!」

貝爾肯斯挺胸回答低頭致謝的拉蔻兒。

事情變得有些詭譎不過只要他們沒有暴露身分,這也算相當不錯的一件事。夏儂決定停止操心,好好享用對方請的餐點,繼續開始區分香菇跟豬肉。

敲門聲響起,但他的視線沒有移動。

他早已察覺到有氣息接近,而氣息主人也知道他發現了。但即使如此,依舊沒有省略敲門,因為那是游戲規則。

游戲規則。就算只是瑣碎小事,他都很重視游戲規則。既是因為他的個性如此,也因為若要部下凡事聽令,規則是必要的。

其他部門的人一聽說這件事,都不免露出意外的神情。或許是因為他的工作內容來看,那實在是很出乎意料之外的想法。

然而正因為他和部下們在必要時都能變得卑鄙、冷酷,甚至于踐忍,所以更需要游戲規則。若非如此,他們就會淪為世人所說的單純的殺人集團。從旁人的角度來看或許不值一提,可是他認為必須將戰士和殺人狂嚴加區分。

進來。

他王國軍諜報部特務處理班漆黑之鷹班長路克史達姆少校,這時初次抬起頭來。進來的人是他的一名部下史書海萊姆伍長。鄉土氣未脫的外貌,乍看下給人老實農夫的印象。跟同年紀的平均男性相比,他是個身材矮小的青年但是跟漆黑之鷹的所有隊員一樣,他擁有徒手擊倒數名一般武裝士兵的戰斗技術,正是人不可貌相的最佳典型。

在路克的部下里,史雷的年資跟階級都比較低,但路克對他的肉體資質卻有相當高的評價。他的適應力很強,今後需要的大概只是經驗以及累積經驗的運氣。

這是

史雷訝然環顧路克的辦公室。

陌生人看到的話,可能會誤以為這是學者或醫生的房間。至少不會有人立刻聯想到軍人。

總之就是滿坑滿谷的書、書、書。除了戰術與戰略相關的書籍以外,仔細一看,書架上甚至還有童話和食譜。

路克房間的牆壁原本就嵌滿書架,對外人而言,有一種特殊的壓迫感現在那股壓迫感比平時更重,因為書桌和一旁的小型手推車上也堆滿了紀錄文件。

這些您全部都要看嗎,少校?

就利用任務空檔抽空看看。路克將視線移回手畔,在某份文件上簽名,一邊說道:你記得有關廢棄公主的大規模肅清活動吧?

記得.一年前左右的事情吧。

史雷將他帶來的文件置于手推車的一端,接著慌忙用手壓住看起來快要傾倒的成堆文件。

正確來說,是一年兩個月以前。我奉命就任漆黑之鷹班長也正好是那個時期。當時一切都很混亂,也有許多沒處理好的交接事項,所以有必要重新審視、整理文件,看看有什麼遺漏之處,以作為長期作戰的參考。

啊史雷總算重新擺好文件,大夢初醒似的應道。

事實上,史雷分發到部隊迄今不過半年,還無法完全掌握路克與隊上前輩的情況。他只看過到現場指揮若定的路克,很難想像他處理公務的樣子但親眼目睹後,卻發現路克非常自然地融入文件堆中。


所謂的全能者,就是這種不會挑選工作種類的人吧。

不過,想不到執行過這麼多的機密作戰啊。

謀報部並非全部都有參與。前任的盧加爾中校私下也跟數名非諜報部的軍人與平民合作過,但我也不知其中詳情如何。

啊啊,那個惡名昭彰的聽說後來還被親生女兒殺死了還是怎樣。

最好少說死人的是非。至少,他在工作上是一位優秀的人才。

統領包括路克等的優秀部屬,活躍于王國政治台面下的前任漆黑之鷹班長、喬治歐盧加爾中校,史雷也曾經聽說過他的最後下場。

被諜報部成員稱為千耳惡魔的實力派盧加爾中校,卻連自己女兒的品行都無法掌握,不知該稱為鬧劇或悲劇?女兒因為被他怒斥品行不良,惱羞成怒之下從背後刺殺他命運這種東西,果真不能粗心大意。

總之,我想以過去的資料為基礎,繼續完成中校的任務。但是時間不夠,還有堆積如山的工作等著我處理。

我可以幫什麼忙嗎?

沒有不,你幫我傳個話吧,不過是私事。

遵命,請問是?

告訴我太太,我今天會晚點回去,要她自己先睡。

班員們的宿舍跟路克夫婦居住的官邸相距不遠,徒步就可抵達。

遵命。史雷強忍苦笑應道。這位鐵面的特務處理班班長其實是個疼老婆的好好先生,乃是班員們之間的秘密。

怎麼了?

路克仿佛看穿史雷的內心,投以銳利的視線。

啊,沒事,屬下告退。

史雷慌忙說完.立刻退出房間。

※※※※※

第二天早上。

難得睡了一頓飽覺的夏儂三人將馬車停在貝爾肯斯所說的渡口前,先行離開旅館的貝爾肯斯正在跟船長打招呼。

天氣好像不太好耶。帕希菲卡抬頭說。

不能算是絕佳的出航天氣。天空有些陰霾,霧也尚未散去,因此稱不上渡河的好天氣,但他們所搭乘的伊儂克絲號船長向他們保證沒有問題。

喲,客人,快上來、快上來,就要開船噦。咱們可是假日出航呢,你們可憐我的話,就動作快點吧。

老船長說話粗鄙,但不愧是生意人,笑咪咪地催促著夏儂他們。今天的客人包括夏儂一行人、貝爾肯斯和一輛馬車,另外就只有一名船長的助手。話雖如此,小小的伊儂克絲號仍舊擠得水泄不通。

形狀不太一樣呢。

首先上船的拉蔻兒好奇地走來走去。伊儂克絲號跟海上長距離航行的大型帆船不同,也不像湖泊上使用的小型人力船。

它的推進力來自船體左右兩側的明輪①外形有如水車輪。驅動明輪的則是船內連接的六頭牛。牛只聽從船長與助手的指示踏步,經由齒輪與軸子,轉換成推動明輪轉動的能量。

這種動力船的結構比帆船複雜,數量並不多,可是既不會受風向影響,速度又比人力船快,因此經常用來載運急件貨物。

很特別吧。這家伙的結構很複雜,不過為了讓推進力更穩定,還裝了調速機喔

擔任船長助手的中年男人如是說。他似乎看上了拉蔻兒,從剛才就一直緊跟不放,還企圖若無其事地用手環住她的香肩跟柳腰也不知拉蔻兒是否有所察覺,一直動個不停,讓中年助手頻頻錯失良機。

結果.原本應該是他的工作把馬車固定在船艙地板和牆壁的作業,如今只剩夏儂一個人在努力。

為什麼我要做這種麻煩事咦?

夏儂的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道影子。

他轉向船艙出入口對面活動橋倚靠的碼頭一隅。

在旁邊看他工作的帕希菲卡側頭問道:怎麼了,夏儂哥?

沒事不是什麼大事我想。夏儂支支吾吾。

他曾經看過那張臉孔,那是昨天被年輕人找碴的少女。但也只是一瞬間,少女的身影立刻消失不見。

喂,活動橋要拉起來了!小哥,快點固定喲。

好!出發!

迫于船長的叮嚀和帕希菲卡的吆喝,夏儂暫時繼續埋頭苦做固定的作業。

該說是果不其然嗎?出航後約莫三個鍾頭,接近中午時開始起風,霧也隨之散去,天空急遽陰霾。

嗯.不妙哪。

船長剛說完,一滴雨水就在仰頭望天的帕希菲卡鼻頭綻開。

一切來得迅雷不及掩耳,天空的淚水迅速增加,甲板轉眼一片濕濡.原本平緩的河水亦開始湍急起來。

伊儂克絲號采取與水流垂直的航路,因此在流水的沖撞下開始傾斜。

喂喂喂,沒問題嗎?

貝爾肯斯邊問邊隨夏儂他們躲進甲板上的休息室。話雖如此,他的臉上卻沒有擔心的樣子。

沒問題,稍微晃一下而已,不會沉沒,也不會翻覆啦。淋成落湯雞的船長仍然自信滿滿地說。

這種動力船原本就是為了應付狂風駭浪,帆船等船只不能出航的天候所建。水面下有可以增加浮力、穩定船身的大型水中翼,結構上沒那麼容易翻覆。

然而,搖晃仍未停止。橫向水勢的力道不斷與船只的穩定力來回拉鋸,伊儂克絲號開始大幅左右搖擺。結果

嗚哇哇哇哇!

頭好暈啊。

帕希菲卡跟夏儂早早就因暈船而臉色發青,這也難為了從未搭船長途旅行的兩人

你們倆搞什麼?真沒出息!

貝爾肯斯則是安然無恙,一個人猶如磐石般悠然坐在休息室的地板上,或許他身上並沒有足以暈船的纖細神經吧。

先不說船長他們,就連你們大姐都沒有暈呢。

拉蔻兒確實一臉沒事的樣子。她的身體仿佛跟搖晃合而為一,隨著波浪左搖右擺,搞不好壓根沒有察覺到晃動。或許這正是她防止暈船的獨門秘訣

咦?

貝爾肯斯目光轉向地板,雙眉一蹙。

雙層結構的伊儂克絲號的上層船室是貨艙,停放夏儂他們的馬車與馬匹,下層房間則是收容驅動用的牛只和驅動設備。

你們有沒有聽見?貝爾肯斯問道,但掌舵的船長正在艙外跟風雨搏斗,而夏儂與帕希菲卡則處于失神狀態。

好像有一種砰咚的~~聲音~~海草般左右擺動的拉蔻兒應道。

接著貝爾肯斯的擔憂化為最恐怖的事實。

嗚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這次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夏儂他們相互而視。船長固定好船舵後,慌慌張張地爬到上層貨艙。

但是,上層並無任何異狀,馬車跟馬匹都很平靜。

船長皺眉打開下層收容牛只的驅動室門板,放下梯子。跟隨船長來到貨艙的夏儂等人也蹲在上層地板上觀察下層情況。昏暗的最底層船艙里,視線並不清楚

什麼?

爬下梯子的船長第一眼看到的是血液。

染滿整片地板的大量鮮血,以及



船長啞然環顧室內,接著映入眼簾的是口吐難以置信的大量鮮血,昏厥在地的助手。同時,一頭動力牛正用粗壯的大腳不停踩著他的肚子。

這些牛只並非普通家畜,而是專門培育的船舶動力牛,體型比一般乳牛或肉牛都大上一圈。盡管沒有牛角,但體型跟外觀都與水牛頗為相似。

如果被那種動物用力踐踏,人類只能算是裝了血液與內髒的皮袋。

這、這是什麼?

過度驚嚇之余,船長握梯的雙手不禁一松。不幸的是,這時又出現另一波激烈的搖晃。

立刻伸手的夏儂依然抓了空,船長從梯上跌落。就在此時,其他興奮的牛只猛沖而來。

它們並非懷有殺意,應該只是對任何會動的物體產生反麻,橫沖直撞過去。天性溫和的牛只,扯斷束縛它們的皮帶,用力踐踏助手,撞飛船長最後夾余勢撞向牆壁。

不同于助手,船長連慘叫的時間都沒有。

取而代之的是喀啦一聲異響。

那是船長頭顱凹陷的聲音。

怎麼會這樣

夏儂再度環視淒慘至極的船艙。

草食動物是安全的生物這種想法是只認識一般家畜的人才會說的蠢話。它們雖然有狩獵獸的獠牙與利爪,但本身的體重以及為了躲避狩獵獸而備有的沖撞力,都有足夠的破壞效果。因憤怒、痛苦而興奮的大型獸,沒有草食與肉食的區別。至少就危險與否的意義來說,兩者都具有致命性。

所有牛只都雙眼充血,在船艙里疾步奔馳。事實上,不斷從它們嘴角噴出的竟是混著液的泡沫。

是異常興奮的狀態,實在很難想像動物在自然狀態下會興奮成這樣。

該死的

夏儂緊咬下唇,合上門板。雖然他的神經並非特別纖細,但這兩天大概也吃不下任何肉類了。

究竟怎麼一回事?

可能是被人下藥了應該是在牛的飼料葉里。

夏儂鎖上門板,一面回答皺眉詢問的貝爾肯斯。牛只當然不可能會爬樓梯,可是看見那個狀態,總覺得它們會像鹿一樣躍上甲板。

藥?是什麼藥

興奮劑或者致幻劑而且分量還不少

說到此處,夏儂和貝爾肯斯陷入沉默。

兩人同時想起昨天的少女,尤其夏儂在出航前還看到她,這件事多半跟她脫不了關系。

然而為什麼?

夏儂和那個少女是初次見面。貝爾肯斯理應也是,更何況他只有做過值得那女孩感謝的事,實在沒有被怨恨的道理。這麼一來可能是船長或助手的問題,或是夏儂他們與貝爾肯斯自認無所謂,但少女卻很在意的問題。

不過無論如何,現在並非推敲犯人與動機的時候。

腳下傳來的聲響逐漸增大,想必是越發興奮的牛只,頑固地用身體反複撞擊牆壁所致。

沉悶的撞擊聲之間,不斷傳來木材吱吱嘎嘎的聲響,那是船艙內壁即將無法承受破壞力的證據。

不想想辦法的話,船差不多要破了吧?拉蔻兒事不關己地說。

伊儂克絲號的內壁僅僅由木材組合,再塗上一層防水樹脂。其耐撞性能可想而知,滲水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如果不快點想想解決方法

是啊。要不要一起禱告?

格外樂觀的口吻真不愧是神官,可惜對夏儂面言,神明並非祈禱的對象。

就在此時,木材的碎裂聲終于響起,接著是大量河水湧人的聲音。

沒辦法想活命的話,你就稍微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你想干嘛?

魔法啰,軍用防禦性魔法塞壁(Midgard)。

基本上,平民使用軍用魔法是違反萊邦王國的法律。

然而,一般平民亦沒有辨別軍用魔法和民間魔法的知識,

並非在官史面前的現行犯,要進行違法舉證極為困難。

因此,禁止使用軍用魔法在邊境上變得有名無實,邊境居民對于違法使用大多視而不見。不,也許大部分的人根本不曉得那是違法行為。

拉寇兒和夏儂之所以能夠一直隨心所欲地使用魔法,亦是基于這種背景但在堪稱准官吏的異教檢察官面前,事情就大為不同了。

嗯,只要能夠活命,閉幾只眼睛都沒有問題啊,那種玩意兒能怎樣?

只要提高遮蔽密度,變成氣密狀態,就可以像泡泡一樣充滿空氣,產生浮力。因為是不會破裂的氣泡,理論上也不會沉沒。

順道一提,塞壁之所以有調整遮蔽密度的功能,是為了保護我軍不受敵軍乘風吹來的麻痹香與有毒的礦山瓦斯侵襲。不過,跟平常的遮蔽密度相比,這時魔導士的精神疲勞度將大幅增加。

那正好,快點來吧。

但是,這種魔法沒辦法移動船只。我跟拉蔻兒一旦力氣用光,也可能就這麼一命歸西。即使我們還有力氣,假使氣泡里的空氣用完,還是難逃一死。只能聽天由命,看是等雨停水流穩定,或是漂到河里的沙洲。

還真是萬無一失的方法哪,喂!貝爾肯斯皺眉道。

你有其他方法嗎?有的話你來吧,要是有的話啊。

夏儂並非故意埋怨。他也是第一次這樣使用塞壁,實在沒什麼把握。

沒有喔。貝爾肯斯高舉雙手說。

拉寇兒!先對我施展假想控制意識的咒語。

夏儂說完,拉蔻兒點點頭。

基于我與汝之盟約,欠缺者啊!如今暫時賜予汝主掌之力、禦者資格,以顯示潛藏于液體內之神力

另一個自己跟原本的自我相連,但性質迥異的意識。

那是假想控制意識(Emulator),亦即身為魔導士的自己。一如往常的郁悶頭疼與壓迫感隨之襲來,但在這種狀況下他已無其他選擇。

我先將塞壁的遮蔽密度調到七。我昏倒以後,就拜托你接手了。

昏倒以前一定要記得解除假想控制意識喲。

我知道。

雖然那也跟意識范圍的容量大小有關,但長時間維持假想控制意識對夏儂的精神有不良影響。最壞的情況可能無法維系自我人格的外殼,最後導致人格崩潰。

汝乃阻擋惡魔,遏止邪惡,保護我等不受外來禍害所傷之牆。遵循諸王要求,即刻聳立于此吧!

咒語念誦。魔導式展開。軍用防禦性魔法塞壁啟動。

伊儂克絲號與其周圍的水分刹時被網狀球體不,正確來說是被淡淡發光的多角形集合體覆蓋。內部或多或少也包裹到一些水分,但已有充足的浮力了。

這樣就暫時告一個段落了,至少不會突然沉沒夏儂四下張望說道。

透過網狀塞壁,景象變得歪七扭八。球狀展開的塞壁表面遭受雨水和河水的拍打後,表面水分的折曲現象打亂了光線,宛如透過濕玻璃所看到的風景。雨天原本就有一種昏暗、詭異的氣氛此刻仿佛被人放進惡魔的胃袋,景色變成黏稠漆黑,一片混亂。

倘若可以漂流到某個岸邊或沙洲,夏儂他們就有救了。然而

這個狀態不知還能維持多久夏儂盯著扭曲的景色說道。

看來這場雨一時還不會停止。

※※※※※

傷腦筋那個少女在滂沱大雨中低語。

附近沒有人影,否則早嚇呆了吧。少女正站在水流湍急的摩斯包古河正中央,而且腳下沒有任何支撐身體的陸地。

長長的藍色秀發與綁頭發的紫色緞帶皆未被水淋濕,亦未在風中搖晃。她絕非表面所見的少女,甚至根本不是人類。

若要問她究竟是什麼?想必也無人可以回答。

我目前現身的時間仍然有限情況看來相當棘手。

不過十來歲的稚嫩外表,用字遣辭卻異常成熟。

亞菲不知是名字還是姓氏的那個代號就是她的稱呼。根據當事人的說法,這似乎是一種簡稱。

不過,秩序守護者(PeaceMaker)近來挺乖的,假使在這種地方陷入無關緊要的危機!還真是黴運當頭啊,廢棄公主。

亞菲伸出食指,指向水面左右搖擺的塞壁氣泡。

就助你們一臂之力吧。不過,我也有好一陣子無法現身了。

夏儂他們自然不可能聽見。亞菲如此說完,輕輕彎曲指尖,然後在空中彈了一下。

塞壁氣泡的動作突然改變。雖然仍是被水流推擠、翻攪,但由整體動作來看,開始朝某個方向緩緩移動。

接下來就看你們的努力了。

亞菲丟下最後一句話,滿意地點點頭,身影便如幻象般地消逝。

氣泡就這麼慢慢地、慢慢地漂向最接近的陸地。

譯注①:裝在船尾或中倒而有劃板的車輪,靠著旋轉來推進船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