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獻給異教徒的安魂曲 序章

那應該是刹那間的事。

可是對於深刻體會事情全貌的少女而言,那卻像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結束。

驚訝加速的心跳拖長了時間。甚至來不及闔上眼睛、捂住耳朵。彷佛故意向少女示威,瞬間被緩慢地消費。

結束的刹那終於開始。

少女藍眸里映照出一個平凡無奇的地方都市。

對鄉下地方來說,算是有相當規模的城市。無數的建築物並列其間,還有更多的人們在這里闊步前行。理所當然的人們,理所當然地度過平凡生活的地方。

那是直到昨天為止少女生活過的世界。

也是一瞬間以前確實存在那里的世界。

然而少女知道那已不過是一抹殘影。

沒有聲音,沒有光線,但殺戮迅速、確實、不允許例外地汙染了城市。

路上行人冷不防被揪住喉嚨,從屋內奔出的人們在地面爬行。馬匹翻倒、雞只暈厥、狗兒不住痙攣。所有生命盡皆陷入苦悶,然後──

破裂。

紅霧包裹著痛苦翻滾的身體,鮮血自全身噴出。體液從眼睛、耳朵、嘴巴,以及全身無數的裂傷中噴灑開來。

但慘狀並未就此結束。

血液開始起泡。

體液瞬間沸騰,蒸發成氣體。

內髒、神經、肌肉煮沸的人們激烈抖動。傷口業已停止出血,紅色泡沫不斷湧現、迸裂,猶如在追擊失去未來的瀕死之人,要給他們最後一擊,破壞從體內擴散。

然而沒有尖叫,聽不見任何聲音。

他們也許曾經開口慘叫,喉嚨炸裂般地震動不已。可是,傳達慘叫的媒介卻已消失。完全聽不見人們與家畜的倒地聲,以及在地面痛苦掙紮的聲響。毀滅無聲、無情地包覆整座城市。

氣壓急遽降低,接著出現真空裂痕,沸點下降。

這並非自然現象,絕對不是偶然發生的事件,其中鐵定有人為操縱的力量。

戰略級攻擊性魔法。

話雖如此等少女曉得這個詞彙時,已經是多年後的事。就對軍用魔法一無所知的她來說,這根本是超越常理的天災地孽。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顧少女的痛苦,滅亡靜謐地蔓延。不論昨天、今天或明天,原本理應永遠存在那里的東西,竟輕易地失去意義,走向滅亡。不分男女老幼、無關喜怒哀樂,彷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毫不留情。

少女無力反抗,當然不可能有能力。她甚至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不曉得,只要當時再接近城市幾步──進入魔法有效范圍里的話,她將跟其他人一樣全身破裂、血液沸騰而死。

她只能眼睜睜地目睹這一切。

所有生物體在少女眼前停止呼吸、全身迸裂,最後被自己體內湧出的血潮煮乾而死。

死、死、死、死、死、死

所有人、所有人都難逃一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痙攣尖叫。


她眼前不遠處就有乾涸的尸體,體液從全身傷口流乾、蒸發的尸體,猶如在冀求不可能存在的救援枯瘦如柴的臂膀竭力朝少女的方向伸來。

「啊啊、啊、啊啊啊」

城市仍在原地。沒有生命的頑強建築在真空狀態下亦不會毀滅,由無數建築構成的城市漠然地持續存在。

但是,里面已看不見任何會動的東西,那里已經變成了徹底的廢墟。

「是我」

少女捂住自己的嘴巴。

就像深怕聽見從口里無意逸出的駭人話語。

「是我造成的嗎?」

殘酷至極的話語。她知道說出來會傷害自己,但即便如此,聲音仍舊脫口而出,或許是希望有人出面否定她,不,縱使是敲碎她最後希望的話語亦無妨。

「不是我造成的不是吧?」

然而無人回應。既沒有否定的聲音,亦沒有肯定的聲音。

少女的周圍沒有任何人,所有人都消失了。

「不是吧?不是不是這樣有誰在嗎誰都好」少女夢囈般地喃喃自語。「隨便誰都好告訴我不是這樣告訴我啊」

回應的只有冷酷的寂靜。

空虛的藍眸閃爍著微弱的真摰祈求,映照出毀滅之城。彷佛只要不斷投射視線,時光就能倒轉,人們與昔日的熟悉風景就會複原。

可是,奇跡沒有出現,並沒有。

「誰」

城市淪為廢墟巍然屹立,物體般的尸首散落四處。太陽自地平線彼方消失,天空染上夜晚的漆黑。時間無情流逝,奇跡終究沒有出現。

即使如此少女仍繼續注視廢墟。

因為除了注視以外,她已沒有任何可做之事。

**********

「愛爾菲緹娜。」

愛爾菲緹娜在他人呼喚下回過神來。

硬生生地將沉溺在虛幻中的感官拉回現實,清楚意識到現實的自己。回到不切實際的「現在」,反而讓她的意識更為混亂。

有時她會為幻覺所苦。

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盡管兒童的智慧有限,但她沒多久就明白那是「過去」或「未來」的情景。

可以看見發生在不同時間的事件,掙脫「現在」這種時間的拘束能力。

不,稱之為能力或許會有語病,因為她無法自由操控,那幾乎形同發作。就結果而言,她也經常無法判斷自己所看到的逼真景象,究竟屬於過去抑或是未來。如果像現在這樣有某些地方跟自己的記憶吻合,那麼還能判斷這是過去發生的事。

她只能旁觀,無法選擇觀看的景象。有時幻想會描繪出非她所願的不幸,她也沒有否定那種惡夢的力量,只能拉回自我意識,從景象中逃離。

「嗯」

追憶的聲光逐漸遠離。


此刻,淡淡的黑暗包圍在她四周。

她站在漆黑彌漫的廣大空間里,大量設置的燭台正發出微弱的抵抗火焰,因此還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

這里是所有自然光源都無法透入的岩盤底層──岩石廣場上橫亙著沉重的黑暗。

若要讓一切暴露在光明中,蠟燭的火光實在太過微弱,數量也過於稀少。

但愛爾菲緹娜並未感到不安。

只要看得到眼前的景象就好。

只要看得到佇立於自己身旁的背影。

只要這雙眼眸里映照著他的背影,她就一無所懼。就算被黑暗包圍,就算全世界都被幽禁於幽暗中。

他的身材絕對稱不上魁梧,跟其他男子相比,甚至可說有些矮小。但對愛爾菲緹娜而言,他的背影不知為何卻顯得非常寬闊。

或許那是被他收留時的回憶所造成的錯覺。

空腹與脫水狀態使得意識模糊。那時,她只感到他背負自己行走的背脊。她還記得寬闊而溫暖的背脊觸感十分舒服。

愛爾菲緹娜內心默想。

自己一定是從那時起就一直凝視這個人的背影。

僅僅凝視這個人的背影活到現在。

安心、意義、目的、喜悅。

所有東西──愛爾菲緹娜生存所需的一切盡在那里。那就夠了,她不需要其他任何東西。只要看著他的背影,她的世界就了無遺憾。

「愛爾菲緹娜。」

他回頭,確認似的再度呼喚她的名字。

出現那里的並不是人類原本的「臉孔」。

──而是面具。

一張黑黝黝的假面覆蓋住原本的臉孔。

打從兩人相遇起,從未改變的臉孔。因為是人造品,既不會衰老,亦不會被情感扭曲。

那個單調的樣式,在某些人眼中或許是非常滑稽的東西。唯一堪稱為造型的,就只有為了傳遞視線與聲音所穿鑿的三個長孔──眼睛與嘴巴。沒有任何其他裝飾,甚至像是個極端抽象的骷髏頭。

可是,從第一次相遇開始,愛爾菲緹娜就未曾有過惡心或不愉快的感覺。只要看著那張光滑奇異的臉,她的心中就會感到不可思議的甯靜。

不,也許不是因為那張面具本身,而是由於隱藏在眼窩深處的瞳孔。

翡翠色的瞳孔在隨意刻成的孔洞深處閃爍,宛如寶玉般柔美。即便隔著面具仍清晰傳來的?柔,總是令她感到心弦震動般的喜悅。

「你會幫我吧?」他以跟年紀不相稱的沉穩口氣問道。

不,愛爾菲緹娜並不曉得他的年紀。事實上,別說是他的長相,她對他的一切幾乎都一無所知。她只知道那個寬闊的背影還有他的溫柔;但對愛爾菲緹娜而言,那就夠了。

「愛爾菲緹娜你會幫我吧?」

面對他的執意詢問,愛爾菲緹娜移開視線。

她不知該如何拒絕,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她覺得自己沒有才干,根本不認為自己能夠肩負他所說的重任。她並不像他有堅強的意志,也不像他那麼溫柔,更沒有聰明才智。跟他的器量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那個我我」

可是她說不出口,無法拒絕。

對愛爾菲緹娜來說,背叛他的期待是極為恐怖之事。他是她的唯一,若是無法幫他,便如同失去生存意義。

不知他如何看待愛爾菲緹娜的遲疑假面男輕輕點頭。

「這的確是欺騙大家,但它的效果應該足以彌補欺瞞之罪吧?」

盡管只有一刹那,但敏感的愛爾菲緹娜聽出了他聲音里的猶豫。

說謊。犯罪。

那絕對不值得稱許,那是卑鄙的行為;然而,那也是必要的事。光是在美麗的高處暢談精美辭藻沒有任何意義。從聖人的純淨口里編織出的話語,沒有半點真實性。引導人們穿越憎恨與絕望的幽谷求生那絕對不是一件美麗的事情。

所以他要說謊。

為了拯救人們、為了引導他們的善意謊言。不論多麼痛苦、多麼哀傷,他仍然選擇說謊,然後在沒有表情的那張面具下,獨自承擔那項罪孽。

然而若是有他陷落的泥沼,她也想共同身陷其中。

愛爾菲緹娜如此深切認為。

「沒問題,你很有魅力喔。」

她感覺面具下的他在微笑。

「我」

愛爾菲緹娜住口不言,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的話就是絕對,如果他這麼說,那就不會錯。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否定,只要他這麼說,那就是正確的。因為他才是無法撼動的唯一真實。

──愛爾菲緹娜根據過去經驗知道,只要在心中不斷催眠自己,自信就會自然湧出。

(對,我很有魅力。)

「沒問題,你辦得到的。」

(對,我辦得到的。)

對自己反覆施加咒語,那是她內心覆蓋的面具。

忽然他的語調變了。

「愛爾菲緹娜你幫幫我好嗎?」

彷佛在拜托親密友人一樁小事。

那句話朝僅剩最後一絲躊躇的她背後推了一把。

──你幫幫我好嗎?

那句話在腦中反芻,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最後終於開口:

「好。」

簡短但明確的承諾。

只不過,盡管如此她對自己的回應仍因猶豫而微微顫抖,暗自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