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藍薔薇下 第三章 消失在黑暗中的人們

汽笛聲響起。

一彌一手提著手提包,跑進村中唯一一座小車站,急忙沖向被蒸氣火車進站的轟隆巨響所撼動的月台。或許是周末的緣故,從山間開往都會的火車相當擁擠。比起平常更加用心打扮的村民們爭先恐後擠上車。一彌排在隊伍里,從大大的鐵門搭上火車。

走在狹窄的通道上,往火車包廂隔間的小玻璃窗看去,已經有三、四位乘客入座。有人在翻書、有人打開裝有烤雞與面包的便當,各忙各的顯得相當舒適。到處都了擠滿人,一彌只好放棄進入包廂。若是遇到帶著小孩的婦女,因為自己是少見的東方少年,免不得會從名字、年紀到學校都被追根究底問過一遍,那真是辛苦極了。早在他搭船前來蘇瓦爾的路上,以及第一趟前往聖瑪格麗特學園的火車中就已領教過。

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包廂,里面只有一位手撐住臉頰看著窗外的年輕男子,一彌決定坐在這里。輕輕打開金屬制的門扉,很有禮貌地發問:

我可以坐在這里嗎?

男子繼續看著窗外,大方地說:

可以啊。

一彌關上門,坐在男子對面的座位。男子似乎是個貴族,穿著看來相當高級的絲質襯衫,銀色的袖扣與靴子也是閃閃發亮。全身上下的服裝,令人懷疑即便是女性也沒有這麼講究。再加上他看著窗外,用手支著臉加上翹腳的慵懶姿態,讓人感到非常做作。

唉!

男子歎了口氣,朝向這邊。

一彌哇!大叫一聲,連忙站起。

一男子極為怪異的尖銳金色鑽子頭閃閃發光原來是古雷溫德布洛瓦警官。

警官這才發現進入包廂的人是一彌,一開始還驚訝地張開嘴巴,最後變成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

怎麼會是你!

這是我想說的話,真是的,我去別的包廂

到處都是人喲。

也對。

起身的一彌只得重新回座。

不知為何。一彌和警官兩人意志消沉低著頭。

一陣沉默之後,警官代表兩人說出心中的想法:

竟然在這種地方遇到,真是無聊。

的確。

兩人繼續保持沉默。偶爾看看窗外、看看隨身攜帶的購物清單,過了三十分鍾之後,閑得發慌的警官開口了:

久城同學,我們來聊天吧?

聊天?我們兩個嗎?

沒辦法啊!

看到一彌勉勉點頭,警官一臉正經朝向這邊。

雖然如此,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一開始聊了些世界情勢以及先前的世界大戰,無奈身為西歐強國蘇瓦爾貴族的警官,與來自東方島國的平民高材生一彌,想法實在天差地遠。就在布洛瓦警官快要被現任學生一彌的知識駁倒時,連忙改變話題:

對了,久城同學。

什麼事?

一彌的呼吸有些急促。難得可以在口舌上勝過他人,讓他鼓足干勁。

說到世界大戰你知道我現在到蘇瓦倫的原因嗎?

我怎麼可能知道我又不是維多利加,沒人告訴我,我就不知道。

一彌顯得有點激動:

反正我只是個半吊子好學生、凡人罷了。

你炫耀個什麼勁啊?

布洛瓦警宮一臉無趣。

總之,我之所以去蘇瓦倫,是因為蘇瓦爾警政署叫我去。現在的警政署長是席紐勒,是個年紀輕輕就坐上高位,腦袋有問題的家伙。為了解決某個警政署頭痛的事件,想要借用我這個名警官的力量。

你一個人去沒問題嗎?

因為話題突然轉變,一彌有點不知所措,隨口挖苦他。布洛瓦警官置之不理,徑自說道:

你認為在上次的大戰期間,我們蘇瓦爾失去了什麼?

失去了什麼?戰爭本身是勝利了,但士兵失去年輕的生命、曆史性的建築物受到轟炸燒毀,還有

我說的是王室寶物。

警官難過地咋舌。

因為戰爭期間的混亂,蘇瓦爾王室的寶物庫慘遭掠奪,許多有曆史價值的美術品就這麼消失無蹤。雖然大家都認為這些東西已經渡過汪洋,被新大陸的暴發戶給收購,實際上卻好像一直留在這國家里。之所以這麼說

一彌好像最近才聽誰提過這件事。就在他思索著是誰時,警官繼續說下去:

據說在最近幾年,這些美術品在蘇瓦爾的黑市之間流通不僅如此,一九一七年俄羅斯革命之前,這到歐洲之後就消失在黑暗之中的羅曼諾夫王朝寶物,以及從殖民地流入的古文明寶物等等,都出現在歐洲黑市。而這個黑市似乎就在蘇瓦倫。最近也得到西歐各地的收藏家秘密造訪蘇瓦倫的消息,但卻一直抓不住他們的小辮子,因此警政署才找擁有優秀頭腦的我來幫忙。怎麼樣啊?

怎麼樣?

很厲害吧?

一彌啊一聲點點頭。警官搖頭歎息,然後把雙手放在頭上,開始細心整理尖銳有如鑽子的頭發。



一邊整理頭發,一邊看著閑得發慌的一彌。

然後從口袋里掏出懷表,打開表蓋。認真地說:

還有一個小時。

嗯。

接下來輪到久城同學了。說些有趣的話題來聽聽吧。

我才不要!

一彌把頭轉向旁邊,將意識移到窗外的風景。

不知何時火車已經離開綠意盎然的山間,不斷朝都市接近。窗口看到的風景里,綠意也慢慢減少,成為平緩的平地,汽車與馬車在擁擠的房舍之間匆忙來往。

(一個人去買東西,好孤單啊)

一彌突然想起上次和上上次,毫無預警的與嬌小的朋友維多利加德布洛瓦一起旅行。

剛才還因為信上罵他笨蛋而怒發沖冠的不悅心情,已經不可思議的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想起維多利加第一次外出時,極為不可思議的模樣。

連怎麼買車票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要付多少錢,只曉得四處亂竄的維多利加。在車廂里一直稀罕地看著窗外、抵達都市車站之後一個勁地問著那是什麼?那個呢?為一彌吹口哨而停在眼前的馬車感到驚訝,瞪大雙眼

當時的一彌對于維多利加一無所知。所以才會問你沒出過門嗎?維多利加的心情立刻變得很糟,默默不語。但是鼓起來的臉頰還是那麼可愛。

然後在第二次出門時,維多利加一開始就很不高興,完全無視一彌的存在,感覺相當惡劣。但是到了最後,維多利加對著一彌說:

久城,我們要一起回去!

這對一彌來說已經足夠了。心中雖然很氣壞心眼、毒舌有如惡魔、壞脾氣的維多利加,但只要她的一句話,一切就像魔法一樣消逝無蹤

突然感覺有視線盯著自己,抬頭來只見布洛瓦警官一直盯著一彌無精打采的臉。一彌開口發問:

為什麼現在和我在一起的人是警官呢?

這是我想說的話。

警官似乎也在回想什麼傷心事,和同父異母的妹妹同為綠色的眼眸微微濕潤。馬上又氣沖沖瞪視一彌:

真是的,和你這樣面對面,真是讓我一肚子火。

我有同感。

無聊的臉。

警官還不是一樣。

載著兩個滿心不悅的男人,蒸氣火車繼續往前跑。

就這麼過了一小時。火車終于到達目的地蘇瓦倫車站。

2

上個世紀中期興建的蘇瓦倫車站,冠上當時在位的蘇瓦爾國王名字,名為查理斯德吉瑞車站。為了誇耀這個小王國的國力有多麼強大,是座豪華巨大的建築物。

初夏炫目的太陽從挑高的玻璃天花板灑落,照遙遠下方數十個並列月台與宏偉的黑磚砥柱,還有座落在月台鐵制天橋上面的巨大圓鍾。

渺小的人們看來仿佛豆粒,在月台上來回行走。每一次列車隨著轟隆聲響進站,大量人們下車一齊走上月台。身穿紅制服的腳夫搬運乘客的行李箱來來往往。女性乘客頭上飾有羽毛的帽子搖搖晃晃。貴族紳士走過,刻有動物頭像的高級拐杖喀喀作響。母親牽著小孩的手,踏著不穩的腳步向前邁進。

這是一棟由厚重的玻璃與鋼鐵打造的巨大建築物。雖然豪華卻又實際。這是進入近代之後增加的建築樣式,可以說是沿河發展的蘇瓦倫現代化象征。蘇瓦倫位在以悠長曆史自豪的王室膝前,近年來更是急速發展的工業都市,四處都有鋼鐵與煤炭的氣味。在歐洲也是屈指可數的經濟都市。

賈桂琳!

布洛瓦警官突然在耳邊大叫,一彌嚇得跳了起來。轉身一看,警官叫住一名通過月台的妙齡女性。對方穿著質料高級但色澤內斂,適合中年貴婦的洋裝。色澤稍嫌暗沉的棕色直發盤成簡潔的發型。

回過頭來的女性被警官的發型嚇到,忍不住退後幾步。看到她的臉之後,布洛瓦警官似乎大失所望:

抱歉,認錯人了。

女性帶著沒關系的微笑表情走開。一彌問道:

賈桂琳是誰?


警官裝作沒聽到,自顧自往前走,爬上鐵制天橋往巨大的剪票口走去。一彌也往相同的方向前進,偏著頭思索剛才那是怎麼回事。

警官悶悶不樂,就連尖銳的鑽子頭也頹然垂下。

走出查理斯德吉瑞車站,炫目的陽光照在兩人臉上。因為逆光的緣故,一時之間看不清蘇瓦倫街道。眼睛適應之後,車站前方的巨大十字路口、毫不減速飛馳過彎的出租馬車,還有金光閃閃的汽車終于映入眼簾。

寬廣的人行道左右並列著華麗的櫥窗,敲響拐杖的紳士、單手撐著陽傘,衣著華麗的女性進出商店。站前擠滿道路、商店和高樓。

一彌的目光不由得被某個櫥窗吸引。豪華店鋪里的看板低

調又不顯眼,但可以看出那是間煙斗店。櫥窗里陳列著陶制、鐵制、大小不一的煙斗還有煙斗架。單單一只有如玻璃鞋的小巧女鞋,現正展示在那里。發現那是鞋子形狀的翡翠煙斗架,一彌亳不猶豫地打開店門,向店員尋問價格。對于平常從不浪費,一點一滴存下零用錢的一彌來說,並非買不下手的價格,于是毫不猶豫買下。

這是要送給女生的,請綁上緞帶。啊、我要那條紅色緞帶。

聽到他這麼一說,一臉詫異的店員目光落回煙斗架:

這種東西要送給女生?

一彌高高興興走出商店,正好旁邊的店門也打開,看來也買了東西的布洛瓦警官走出來。警官也是一臉高興的模樣。兩人對看一眼,同時轉為不悅的表情。

警官俯視一彌小心翼翼抱著的煙斗架,不屑地哼了一聲。一彌也看向警宮的手邊。

他慎重地抱著一個看似昂貴的古董陶瓷娃娃。卷起的金發,大大的眼睛,滿是蕾絲的衣服一彌的表情變了。記起前往村里的警察局時,曾看到警官的房間里擺滿這種娃娃,還高興的把它放在膝上。

的確很像警官會買的東西。

少用那種無聊的表情說出無聊的話。

警官喃喃說完,指著矗立在道路對面的紅磚大廈。門前有幾個值班的制服警察。

接下來要到警政署展示我的優秀頭腦了。再見啦,久城同學。

布洛瓦警官正要快步走開,又突然想到什麼停下腳步,轉頭朝著一彌:

小心一點,久城同學。

咦,小心什麼?

哼。如你所見,蘇瓦倫這幾年來進行現代化,交通也經過整頓,高樓大廈更是大幅增加雖然是個到處擠滿觀光客的熱鬧都市,但犯罪也同時增加。

一彌不由得四下張望,布洛瓦警官皺起眉頭:

都市是非常危險的地方。雖然光鮮亮麗令人心動,有時卻會張開大口吞噬來訪的人們。然後若無其事閉上嘴巴,被吞噬的人再也回不來。

你是指什麼?

就是引發騷動的事件。你聽過的傳聞吧?

沒有

這幾年來,蘇瓦倫連續發生好幾起失蹤案件。都是年輕女性和兒童。到百貨公司購物突然消失、帶著迷路的孩子到派出所卻消失無蹤,有著各種不同的模式。有不少失蹤女性的家人到警政署報案。當然,其中也包括離家出走不過在都市暗處失蹤的人數還是超乎尋常。你也要特別小心。

啊、喔!

一彌突然想起艾薇兒的書。

那本書中的怪談,一定是參考蘇瓦倫實際發生的失蹤案件

布洛瓦警官從懷里掏出懷表確認時間,然後匆忙說道:

我先走了,久城同學。

接著便朝巨大的建築物蘇瓦爾警政署走去。似乎相當習慣都市的環境,敏捷地從車水馬龍的馬車之間穿越道路,消失在建築物里。

一彌目送他的背影,獨自步上人行道。

蘇瓦倫的街道,總之大樓、馬車、汽車和行人都很多,根本就是擁擠到不行。每個人都是踏著匆忙的腳步來來往往。因為還是上午的緣故,人行道上有很多步伐急促像是在趕路的人們,全都穿著簡單實用的服裝應該是在附近企業工作的上班族。偶爾還有穿著豪華洋裝或全套西裝的貴族,步下馬車進入高級服裝店或畫廊。除此之外,路上還可以看到膚色不同,看起來好像是旅客的人。他們大多一手拿著地圖,邊走邊東張西望。

另一方面,轉角處也有衣衫襤褸的街民,向路人伸出肮髒的白鐵罐,呻吟乞求行人施舍。里面有老人也有女性,偶爾還有年紀比一彌更小的小孩。同時擁有悠久傳統與急速發展的蘇瓦倫,擠滿各種不同的人們,宛如各種不同的生活速度在此共存。

咦?

一彌離開站前,走到蘇瓦爾宮殿附近。

圓形屋頂的宮殿,在現代化都市中仍然保有中世紀的美麗,蘇瓦爾國旗在殿前廣場上飄揚。穿著金紅相間制服,有如玩具兵的衛兵踏著整齊步伐闊步前進。的確是在王室膝下,就觀光景點來說很有蘇瓦倫風味

我想應該就在這附近?

一彌正在尋找目的地高級百貨公司,眼睛四處張望。應該位于殿前廣場正對面的大型建築物當他想要打開手提包拿出地圖時,錢包一不小心掉了出來。一彌雖然在錢包落地之前接住,零錢卻全數叮叮咚咚散落滿地。

957。

某處傳來小小的聲音。

一彌急忙撿起零錢,看往發出聲音的方向。在匆忙行走的人群中,沒有人注意到零錢捭落。剛才的聲音來自何方?定睛一看,只見到混雜人群的另一邊被建築物裝飾擋住的暗處。有兩只銳利的眼眸閃閃發光。

怎麼回事?

一彌撿起零錢,站起身來。暗處慢慢走出一個矮小人影有著不祥的陰暗眼眸。

那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身穿肮髒破舊的衣服以及露出腳趾的破鞋。藍色的眼珠,應該是個白人,只不過渾身肮髒完全看不出發色和膚色。

你、掉了。我、看到。

是個聲音低沉的怪小孩一彌板起臉:

既然看到就應該幫忙撿啊!

如果我去幫忙,你們一定會說我偷錢、揍我一頓、把我交給警察。我早就決定不對別人好了。

孩子以陰暗的眼神盯著一彌的手邊。明明什麼都沒有,他的雙眼骨碌碌看個不停。

猛然抬頭

你要去哪里?你不知道路吧?

我想應該在這附近。

根本就不在這里,鄉巴佬。用走的可遠了,用說的也說不清。我可以帶你過去。

真的嗎?

給我一張紙。

紙?

街童懊惱得直跺腳,指著一彌的錢包:

放在里面的紙啦!給我一張,我就幫你帶路。



一彌雖然有點迷茫,但是想到如果還有一段距離的話,總比搭馬車便宜,于是就給了他一張紙鈔。那名孩子以驚人的迅速動作搶過紙鈔,像是變魔術一樣藏進襤褸衣衫某處。然後向後退了幾步,兩手護著頭好像怕被人痛毆,稍微伸出食指,指著人行道另一側的建築物

就是那個。

咦?

那就是再見啦,笨蛋中國人!

啊被騙了!喂、等等!

一彌揮手想要追上去,但是對方在迅速後退之後,就消失在建築物的陰影里。一彌探頭一看,那里有個看似通往下水道的小洞,僅能讓一個小孩穿過。

誰是中國人啊!

一彌盡管生氣,還是整頓心情往前走。對面的建築物原來如此,剛才的確沒有注意到,是個古色古香的八角紅磚巨大建築物,很有傳統的氣氛。到處都有和大樓同為八角形的旗幟,上面綁有紫色緞帶,寫著。建築物里不斷走出手上提著閃亮紫色紙袋的顧客。

一彌打算過馬路時,突然有東西抓住他的腳踝有如死者的冷枯大手,用力抓住他,一彌驚訝地看著腳邊。

是個穿著多件襤褸衣衫的老婆婆。頭發像是被風吹起倒豎,皮膚又干又髒。赤著腳,眼睛和頭發都是黑色。老婆婆抓住一彌的腳不放,以帶有異國口音的法語尖聲大叫:

我的女兒被吃掉了!

一彌驚訝地瞪著老婆婆。老婆婆也以銳利的眼神回瞪。

老婆婆破爛的衣服鼓起,里面有三個布包,隨著老婆婆的動作而激烈晃動。每一個晃動幅度都不同,給人不祥的感覺一彌突然想起從艾薇兒那里聽到的怪談之一。

(不會真的遇上了吧可是這個模樣,根本就和那個怪談一模一樣!)

一彌這麼想,老婆婆又突然說:

我的女兒、被那個、吃掉了!

顫抖汙黑的手指直直指向

手指前方的八角形建築物在初夏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一彌驚訝回望。

老婆婆張開嘴,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入口處的門房往這邊跑來,一面破口大罵,一面用力踢踹老婆婆。老婆婆發出尖銳悲傷的叫聲,像動物一樣四肢並用沿著石板路逃跑。

一旁的一彌看得目瞪口呆,門房恭敬地對一彌道歉:

非常抱歉,客人。那個女人每次都這樣,對著要進我們店里的客人糾纏不休,造成我們很大的困擾

一彌還沒有從驚訝中清醒過來。

每次都這樣?

每天都是,只要讓我發現,就會把她趕跑。


一彌心想,那個怪談果然是按照在蘇瓦倫實際所見描寫的噦?剛才的老婆婆一定就是這個怪談的原型吧?

真是抱歉了。客人,請別在意

年輕的門房引領著一彌來到八角形紅磚大樓,拉開左右對開的大門,畢恭畢敬地說:

歡迎光臨。這里應有盡有,沒有買不到的東西。請進!

3

里面的天花板高聳,整體都以白色統一,非常寬廣。占地廣闊的樓面有著堆積如山的商品,從高級珠寶到泰迪熊,女性內衣應有盡有,里面甚至還有劃分獨立區塊的專櫃,以及用玻璃門相隔的店面。

店員都是貌美的年輕人,國籍也是琳琅滿目,相當熱鬧有輪廓深邃的北歐美男子,也有異國風味濃厚的橄欖色肌膚少女。

一彌向北歐年輕店員詢問哪里有賣,對方也用法文單字說明賣場位于百貨公司深處。如此受歡迎的商品竟然要走那麼遠才能買到,一彌不禁感到有點納悶,不過還是按照指示搭上電梯來到最頂層,往走廊深處走去。

隨著樓層越來越高,玻璃門隔開的高級專櫃也跟著增加。白色走廊往前延伸,四處都有華麗閃耀的高級專櫃招牌,卻沒看到客人的身影。

是這里嗎?

一彌在某扇門前停下。店員說的是這扇門嗎?

那是沒有懸掛招牌的房間。門也不是常見的玻璃,而是堅固的橡木。半信半疑打開門,看來是個專櫃沒錯。地板貼著黑白相間的格子地磚,褐色的牆壁,還有閃閃發亮花形水晶吊燈,是個時髦又高雅的房間。

房間里排列許多玻璃展示櫃,里面擺有閃亮的寶石手表、王冠造型的裝飾品、鑲滿寶飾的短劍等等。

沒有看到人影,一彌半信半疑進入其中。

有了!

一彌忍不住大叫。看似紙鎮的東西,就隨意放在玻璃展示櫃上。以玻璃模仿藍鑽的成品透明耀眼,美麗的形狀的確令人聯想到大朵薔薇。大小剛好可以放在一彌手上。如果這是真的鑽石,一定是價值連城。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瓷盤、別針,手工精細的梳子等。一彌拿在手上,細細觀賞

什麼人!

突然聽到有人大叫,受到驚嚇的一彌失手掉落手中的寶物急忙抓住瓷盤。雖然紙鎮、別針和梳子掉在地上發出巨大聲響,不過幸好都沒有破裂。一彌緩了口氣,拍拍胸膛。

對、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一彌撿起掉落的東西,拾起頭來眼前站著三個人。其中一人是穿著高級西裝的高大男子,年齡大約三十五歲。經過鍛煉的體格配上黝黑的皮膚,眼神出奇銳利。

後方跟著一對穿著店員制服的男女。男子一直盯著一彌看,女子則側著頭。

高大的男子以非難的眼神瞪著一彌:

你在這里做什麼?

咦?我是來買

兩個男人互望一眼,年長的男子開口:

晚上再來一趟。

晚、晚上?

一彌一臉驚訝。百貨公司明明是從早上開始營業?

為什麼?

你不是來買的嗎?

是的。我要三個

兩個男人緩緩對望。

一直待在兩人背後沉默不語的女店員,不知對兩人竊竊私語說了什麼。兩個男人點頭:

三個紙鎮?

是的

那到二樓的文具賣場就行了。

這樣啊

一彌雖然覺得不太對勁,還是離開房間

迷路了。

在搭乘陰暗且喀噠作響搖晃不已的電梯下到一樓,走在陰暗的走廊上好一陣子後,才發現到這件事。

匆忙回頭走在走廊上,一彌這才發現出了內有玻璃展示櫃的怪異房間,打算回到樓下時,不小心搭乘與上樓時不同的電梯。現在回想起來,好像是員工電梯?照明陰暗,地上到處都有怪異的暗紅色汙漬,還散發出詭異腥臭

搭著那個電梯下樓所到達的一樓走廊,也是一片陰暗,狹窄又充滿壓迫感。牆壁上方毫無裝飾的簡單瓦斯燈有如揚起脖子的蛇,以青白黯淡的燈光照著一彌。很長的一段距離之後又一盞、又一盞瓦斯燈掛在牆上,在青白的光線之間,陰暗得難以分辨牆壁與地板的界線。

唧唧唧!

瓦斯燈不停搖晃,好像就要熄滅。不安的一彌急著想要回到原來的地點

摩!

有什麼東西發出聲音。一彌停下腳步,不加思索立刻看向腳邊他覺得那個聲音是從地板下面傳來。側耳傾聽,再也沒有聽到聲音。

再度邁開步伐

額、摩

真的!有聲音是女孩子。

一彌又停下腳步,仰望天花板這次好像是從上面傳來。可是上面沒有任何人,只有看來像是被暗紅色汙水染上的像個人臉的斑紋。

就在這時

有惡魔!

有人在一彌的耳邊大叫。一彌不由得發出短促的尖叫聲回頭依然空無一人。走廊深處只有瓦斯燈照亮淡藍色的黑暗,發出唧唧唧的呻吟。

(有惡魔?)

瓦斯燈突然發出巨大聲響。唧唧唧唧唧唧唧!藍色火焰瞬間沖高接近天花板,照亮黑暗的走廊深處。可以看到那里有好幾個白色細長的東西交纏在一起。一彌脫口而出:

人?

好幾雙睜得大大的空虛眼珠望著這邊。細長的白色四肢扭成人體不可能做到的形狀,纏出一個扭曲的固體,無數只大眼睛恨恨地瞪視一彌。

啊什麼啊。

一彌戰戰兢兢靠過去,撫著胸口松了口氣。

看來栩栩如生的尸山,仔細一瞧全都是人型模特兒。有的以穿著洋裝的姿勢倒地、有的手腳掉落在附近、有的只剩下身體

在堆積如山的人型模特兒後面,有幾個隨意擺放的木箱。從蓋子半開的木箱里,可以看到像是人型模特兒的腳。

地板上跟剛才的電梯一樣,都染上暗紅色。似乎是相當久遠的痕跡,干掉之後已經積起一層棉絮狀塵埃。

一彌突然感到好奇,走近放在最深處蓋上蓋子的木箱,輕輕伸手打開蓋子。

里面果然放著人型模特兒。

有如胎兒蜷曲的姿勢,沙色長發蓋住身體。一彌正想蓋上蓋子,突然發現一件事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這個人型模特兒閉著眼睛?)

冰冷的手突然撫過背脊,就在一彌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時

人型模特兒突然喀!一聲

睜開眼睛。

一彌發出尖叫聲往後退。箱中的沙色頭發少女,瞬間以難懂的俄羅斯腔調大叫:

有惡魔!

寶石般的深紫色眼眸,加上有如一滴牛奶的白點。少女從箱中跳起,雙手以難以想像出自少女的驚人力氣抓住想要逃走的一彌手腕

但是那雙手抖得十分嚴重,嘴巴也跟著發抖,珍珠細齒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不斷以帶著濃重口音的法語重複若惡魔!惡魔!脖子轉向不可思議的方向,讓人難以想像她是人類。每一轉頭,沙色的頭發就有如惡夢在黑暗中飛舞,打在一彌臉上。

你、你喂、你怎麼啦!?

一彌倒抽一口氣,拼命詢問少女。可是少女根本不聽一彌說的話,以R的發音非常明顯的難懂俄羅斯腔調說著:

有惡魔!有惡魔!

不斷重複並尖叫。

然後以驚人的力道用力拉扯一彌,張開毫無血色的薄唇張大的口中,露出兩顆小而銳利的犬齒,反射瓦斯燈的藍色火光。

叫警察、快找警察。有惡魔!有好多惡魔!我會被殺!

什麼?發生什麼案件了嗎?那我去找店員

不行、不行。警察、找警察!

少女的雙手抱住自己的頭,呼吸困難用力喘氣。手腕上少了少女的束縛,一彌下意識遠離少女幾步。這時的瓦斯燈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搖晃,突然熄滅。

你、你?

一彌對著黑暗呼喊。

沒有回應。


一彌不由得大步奔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跌跌撞撞跑出的一彌,吹聲口哨招攬馬車。單匹馬拉的小馬車,年老的車夫臉上有道從右到左的醒目傷疤。驚慌坐上車的一彌連忙吩咐:

到查理斯德吉瑞站前的蘇瓦爾警政署!

車夫受傷的臉露出奇怪的表情,點了點頭。

啪!

馬鞭揮下,馬匹踢著石板向前奔跑。

一彌仰望八角形的大樓,拭去浮上額頭的冷汗,這才注意到大樓外牆裝飾的陰影,有兩只藍色眼睛一直看著這邊。,

小小的眼睛。小孩子的眼睛。沒錯,是剛才那個

騙了一彌的怪異街童。

一彌突然想起他不知為何突然說出957。那究竟代表什麼?偏著頭,但現在不是想這件事情的時候。

小孩一直盯著一彌。似乎可以看到他的唇露出笑容

寢室Bedroom2

哈啾!

外頭天氣相當晴朗,燦爛的陽光落在聖瑪格麗特學園里寬廣整齊的庭園,令人感到悶熱。然而隱藏在庭園深處的迷宮花壇里,藏匿在綿延迷宮盡頭,小巧有如糖果屋的建築物卻是一片寂靜,中午理應相當炫目的陽光幾乎沒有照進窗戶。

寢室的法式落地窗上掛著蕾絲窗簾,房里略顯陰暗。

附有掛幔的四柱小床上,羽毛被蓬松鼓起。雖然隱約可以聽到呻吟聲,但微微鼓起的羽毛被卻令人懷疑里面應該是只小貓。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每次響起噴嚏聲,鼓起的羽毛被就微微搖晃

維多利加在羽毛被里做惡夢。

夢中的維多利加身在一個圓形地板的黑暗房間。房間的四面八方都被書籍覆蓋,可以從堆積如山的書堆之中窺見小小的搖椅、桌子、床鋪。

房間沒有出口。那是過去曾經幽禁過維多利加,布洛瓦侯爵家中的塔頂房間。圓形地板有如浮在空中,遙遠下方的梯子將她與世界巍巍顫顫地聯結。每天三次,年輕的女仆送來茶與餐點,以及奢華的換洗洋裝;每天一次,老管家抱來新的書堆。但也只有這樣

夢中比現在小上兩號,太過小巧的維多利加身穿華服,靠著頭頂切下四方天空的天窗所射入的光線,低頭閱讀膝上的書籍。

(無聊、無聊極了多拿點書來。再多一點、再多一點!)

害怕灰狼的憤怒,布洛瓦家的人們不斷將如山的書籍運到塔上。年僅十歲,還只是個孩子的維多利加把地板踏得吱嘎作響,以撼動整座高塔的沙啞聲音,不停重複不祥的呼喚:

(無聊、無聊極了給我一點東西。能夠讓我從這個名為無聊的世間解放的東西。快點、給我!)

布洛瓦家的人們,每到夜里總為了塔里傳出的沙啞聲音屏息,顫抖不已

哈啾!

在一個特大號的噴嚏之後,羽毛被開始蠕動。最後從被中探出一個小小的金色腦袋。

一向有如解開的頭巾披在背後,充滿光澤的頭發,今天亂糟糟地蓋著頭,難以分辨究竟哪邊是臉,哪邊是後腦勺。頭發隨著噴嚏搖晃,從亂發中稍微可以看到維多利加的臉。

平常呈現薔薇色的臉頰染得通紅,整個鼓起來。

嗚、嗚

在床上緩慢爬動,維多利加喃喃說道:

好、難過啊!

一面呼、呼吐出熱氣,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拿取床邊的某個東西。張開比平常還要鮮豔的通紅嘴唇,奄奄一息地說:

無、無

似乎是讓剛才的夢不,是被過去的記憶所牽引,以沙啞的聲音喃喃說道:

無、無無聊、啊!

手伸向旁邊堆積如山的厚重書籍。從小手晃動的模樣看來視線似乎依然迷蒙。以顫抖的手好不容易抓到書本來到身邊,通紅的臉綻放出愉悅的笑容,翻開書頁。

然後一臉泫然欲泣的模樣。

這個昨天、看過了!

想要再拿一本,朝著書堆伸出手

啊啊啊啊!?

或許是因為視線朦朧,原本堆起的書籍全被撞倒。整疊的書發出啪啪啪聲響,散落在鋪有地毯的地板上。維多利加雖然慌亂地想要起床,但卻使不出力。眼睛看著床下,伸出顫抖的手雖然只差一點,就是怎麼也拿不到。

嗚嗚

維多利加臉上出現悔恨的表情,翻身回到床上:

久城你幫我撿我的書

一臉哀傷。

我、好、無聊、啊

擤擤鼻涕。

可惡的久城

低聲呻吟,發出寂寞的微弱聲音:

真的出門了嗎

然後鑽入被窩深處。小巧豪華的寢室毫無人氣,重返一片寂靜。

窗外小鳥拍動翅膀,發出輕微的啪沙啪沙聲響。

塞西爾老師匆匆忙忙抱著上課用的教材、課本和筆記,穿越迷宮花壇來到這里。

快步踏入糖果屋,擔心地皺著眉頭望向小寢室。

情況如何唉呀、維多利加!

維多利加在大床的正中央縮成一團,像是把臉塞人翻開的書本里勉強自己看書,並且不斷朝著書本呼出熱氣。塞西爾老師一臉拗不過她的表情:

你要好好靜養才行呀!

塞西爾,你來得正好。

整張臉紅通通的維多利加,搖搖晃晃起身。指著她正在閱讀的書本,一面喘氣,一面滔滔不絕地說道:

我正在讀中世紀某個僧侶所寫的手記。哈啾!他是個年輕的僧侶,因為興趣才寫日記,因此留下能夠得知當時生活的絕佳資料。

哦、這樣啊。



維多利加對塞西爾老師不怎麼感興趣的模樣稍微感到驚訝,還是打起精神說下去:

然後呢,問題就發生在首都的主教大入,大駕光臨蘇瓦爾深山某個寺院的夜晚。

嗯。

唔按照他的手記,就在這麼一個重要的夜晚,村里竟然發生竊盜事件。有個富商家里的銀器遭人偷走。商人看到有個男人跳窗逃逸。

真可惡。銀器可是很昂貴的。

閉嘴聽我說。還有另一個農家的豬被偷走了。村民都很傷腦筋,竟然在主教大人大駕光臨時發生這種事。大家還想表現出虔誠的模樣,真是太過分了村民大怒,立刻逮捕這兩個竊案的嫌犯。

唉呀,太好了。

唔一群流浪漢遭到懷疑偷走銀器。一定是打算偷拿到別的城鎮變賣。而偷走豬只的是個貧窮的農家少年。

他們被怒氣沖沖的村民施以私刑。年輕的僧侶詳細記載這個恐怖的黑暗夜晚。

就在他們要被處刑時,主教大人來到村里。然、後喂、喂!你在干嘛。塞西爾!

塞西爾老師把維多利加小手緊握的厚重書本抽走。維多利加訝異地仰視塞西爾老師。

病人就該好好休息。好了,書本沒收收。

維多利加的臉泫然欲泣:

你、你干什麼我話才說到一半。你這個蠢蛋!

不是蠢蛋,是老師。好了、快睡覺。

塞西爾老師把沒收的書本高高舉起。維多利加雖然卯足了勁伸手想要搶回書本。嬌小的她怎麼也夠不到,只能悔恨地咬著通紅的嘴唇:

我討厭塞西爾!

我也討厭不肯乖乖睡覺的病人!

如果是久城

嘔氣的維多利加鼓起原來就腫腫的臉頰。以懷念的語氣、寂寥的語調小聲地說:

如果是久城,一定會聽我說話。

哈哈哈。說的也是。不過我不是久城,所以不會聽你的話。好啦,把被子蓋好,閉上眼睛。就這樣,不准動!再見啦,我會再來的,維多利加。

塞西爾老師快步離開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