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藍薔薇下 第四章 安娜塔西亞

你到底在說什麼,久城同學?

蘇瓦爾警政署

巨大的磚造建築物,雖然外牆有許多裝飾,玄關大門也有繁複裝飾,但內部卻是重視機能性的簡潔設計。寬廣的走廊不斷響起職員匆忙往來的腳步聲。

位在五樓廣闊的會議室,古雷溫德布洛瓦警宮傲慢地坐在椅子上伸腿向後靠。一手抱著身穿蓬松蕾絲衣物的陶瓷娃娃,另外一只手把金色鑽子頭整理得更加尖銳,看來似乎正在演講,面對飛奔進來的一彌,擺出非常困擾的表情。

周圍坐著一群看似警政署刑警的粗魯男子。一彌小聲向警官說明事情經過

這是怎麼回事?

非常傷腦筋的布洛瓦警官如此回答,翻過手上抱著的陶瓷娃娃,開始窺探洋裝里面。一彌嚇了一跳,遠遠眺望他的模樣。

還規規矩矩穿了襯褲。

警官!請你認真聽我說!

一彌大叫:

在那種地方有個女孩,害怕地說請叫警察,怎麼想都覺得奇怪啊!這是案件!

警官!

不管一彌好說歹說,布洛瓦警官就是不想采取行動,竟然開始拉起陶瓷娃娃的襯褲。

就在這時

會議室的大門打開,一位男子進來。

亂蓬蓬的頭發,亳不在意穿著過時的西裝,年齡從二十出頭到四十五歲是個完全看不出年齡的男子。雖然戴著形狀怪異的方框眼鏡,一彌還是能夠發現眼鏡深處的細小眼睛,閃亮得嚇人。

看到這名男人進來,布洛瓦警官不知為何突然站起,把手中抓住腳倒提的陶瓷娃娃塞給一彌。一彌雖然嚇了一跳,還是一板一眼地將脫到一半的襯褲恢複原狀。

席紐勒署長!

刑警之一如此稱呼男子。看來這位年齡不詳的男子,正是蘇瓦爾警政署署長席紐勒。席紐勒署長來回打量發型怪異的布洛瓦警官,以及一旁認真撥弄陶瓷娃娃內衣的東方少年。

古雷溫,好久不見了。你從未探望過我,難道沒收到邀請函嗎?

不、因為事情太多忙不過來,所以

一彌在心底驚呼一聲。看來這兩個人是老交情了。但是相對于席紐勒署長的豪爽姿態,布洛瓦警官不知為何一直低著視線。

回想起來,在來到蘇瓦倫的火車當中,布洛瓦警官似乎對于席紐勒署長出人頭地一事頗有微詞

古雷溫,自從你擔任警職以來,我就聽到不少贊美。這次美術品案件,也期待你能夠大展身手。蘇瓦倫近來的治安實在不佳

是嗎?畢竟和鄉下地方不同。

是啊。雖然說歐洲四處都是這樣,從上個世紀末,殖民地傳來的怪異文化和邪教就在平民之間流行。大戰之後雖然退了流行,但是仍有情報顯示,惡魔崇拜的歹徒就潛藏在蘇瓦倫暗處作惡,我們也為此忙到手忙腳亂不過,依照你大肆活躍的傳聞來看,看來並非只有都市地區治安不好。我們就是活在這樣的時代里吧?希望你務必把迅速准確解決案件的秘訣,傳授給我們

布洛瓦警官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點點頭。一彌四下張望,看來在會議室里的其他刑警都很尊敬布洛瓦警宮,正襟危坐側耳傾聽兩人的對話。

一彌戳戳布洛瓦警官,小聲說道:

警官,快點!

你說快點,是什麼快點?

警官也小聲回應。

就是!我絕對

我正在忙。

那我就把維多利加的智慧之泉一事告訴大家吧。

警官突然起身,把一彌拖到走廊深處,開始小聲斥責。一彌也不甘示弱低聲回話。兩個人吵了一會兒,最後警官終于認輸:

好吧。我就把會議暫停,前往

席紐勒署長和周遭的刑警,紛紛以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被一彌拉離會議室的布洛瓦警官,與留在桌上的陶瓷娃娃

搭乘馬車來到八角形柱狀磚造巨大建築物百貨公司門前,一彌和布洛瓦警官,再加上兩名巡警,推開恭恭敬敬站在玻璃門前的門房,闖入店里。

四周來自世界各地、身穿紫色制服的店員,全都把頭轉向這個方向。就如同歇息在同一棵樹上的鳥群,被聲音驚動而朝著同一個方向看。每一張臉都像面具一樣毫無表情。

反應不過來的布洛瓦警官呆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詢問一彌:

久城同學?

一彌點點頭,掃視著店員的面孔。找到那名北歐青年,指著他說:

我先問了他紙鎮的賣場在哪

青年垂著頭,似乎聽不懂一彌在說什麼,驚訝地對一彌說:

我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客人。

以單字組成的法語,確實是一彌聽過的北歐腔調。一彌搞不懂他在說什麼,回盯著他:

咦?不就是剛才的事嗎?我問你哪里有賣

絕對不可能。我完全不記得你的長相。

青年僅是如此重複。

一彌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呆站在原地。

有什麼問題嗎?

低沉的聲音響起。回頭一看,出現一張看過的臉孔。

精心剪裁的高級西裝,有著目曬痕跡的強壯體魄。是個三十五歲左右,相貌堂堂的男子。正是在最高樓的玻璃櫥窗房間里,開口問一彌什麼人?的男子

我是這里的老板卡尼爾。這位客人,有什麼問題嗎?

一彌曾經聽過卡尼爾這個名字。他是在世界大戰之後賺大錢的年輕成功實業家,數年前買下老店

呃剛才在上面與您有一面之緣。其實在那之後

怎麼回事?

卡尼爾也詫異地偏著頭。一彌吞了口氣。

人群逐漸聚集在卡尼爾身後。穿著紫色制服的年輕店員也像是在配合他,一起偏著頭,慢慢往這邊逼近。每張臉上都是毫無表情。卻不知為何傳達出無盡的惡意事實上是不高興的毫無表情。

一彌焦急地說:

在最上層樓,有橡木門的房間。里面有好多玻璃櫥窗!

卡尼爾依舊偏著頭,以詫異的表情盯著一彌。然後以一臉為難的樣子看向布洛瓦警官:

這個東方少年究竟在說些什麼?

不、那個

布洛瓦警官突然驚慌失措,輕輕推了一下一彌:

快點想想辦法!

整個樓層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一彌和布洛瓦警官,以及兩名巡警被紫色制服店員包圍,范圍不斷縮小。

卡尼爾笑著對一彌說:

那個房間客人應該進不去。

我不小心闖進去的。可是,我只是按照那個店員告訴我的路走而已

卡尼爾回頭望去,北歐青年搖搖頭,像是在說不知道。

怎麼會呢?我真的

那麼,那是間什麼樣的房間?



既然你進去過,應該說得出來吧!

卡尼爾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嚴厲。一彌瞬間有點退縮,還是不服輸地回應:

那我就說了。呃橡木門、里面有很多玻璃櫥窗、棕色壁紙、黑白瓷磚相間的格子地板。里面還有水晶吊燈,上面有花朵形狀的裝飾!

一彌再度轉向布洛瓦警官:

警官,我們先到那個房間去吧。這麼一來就可以知道我看到的是不是真的。然後,再去找那個!

警官嚴肅地點頭,催促著同行的兩位巡警。

卡尼爾的表情因為不安而微微動搖。

搭上電梯,與警官、巡警們一起來到最上層。卡尼爾與三位年輕店員也一同搭乘電梯。

在最高樓層跨出電梯,走在兩旁都是玻璃門的白色走廊上。到了最深處,進入唯一有著橡木門的房間。

警官,我就是進入這個房間。然後?

一彌呆站。

在那里的是

和剛才完全不一樣的房間。

原本高雅的棕色壁紙,已經變成華麗低俗的金色。地板鋪著鮮紅地毯,就連吊燈也不是花朵形狀,而是金光閃閃的裝飾。

只有玻璃櫥窗和記憶里一樣,但是里面的東西卻有著微妙不同。布洛瓦警官露出懷疑的表情回頭:

久城同學,棕色的牆壁、黑白格子地板和花朵吊燈怎麼了?

不、不可能的!

一彌大叫。

我在一小時前才來過這里!然後遇到你。我把盤子、紙鎮和梳子摔在地上,還向你道歉對吧?

卡尼爾一臉不悅搖搖頭。

一彌不知所措停在原地。

然後拉著警官走上走廊。跟在後頭的卡尼爾等人臉上帶著笑意。

究竟在鬧些什麼啊?


一彌記憶中的位置的確有一座貨梯。怪異腐臭味與暗紅色汙漬,毛骨悚然的電梯

一彌搭著電梯來到一樓,走在剛才曾經走過,被青白瓦斯燈照亮的詭異走廊。來到堆滿人型模特兒的深處,回頭看看警官,打開木箱的上蓋。

里面有個女孩子。沙色頭發的女孩子告訴我這里有惡魔!

布洛瓦警官哼哼鼻子。以放棄的表情看著一彌,搖搖頭。

久城同學

一彌聞聲低頭看著箱里,發出絕望的呻吟聲。

里面的是

蜷曲著身體

如胎兒般縮成一團

唯有腦袋朝著這邊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

睜著含恨的黝黑眼眸,空虛往上望

一頭沙色頭發

人型模特兒。

怎、怎麼會!

一彌不由得軟倒在地。因為震動造成木箱嚴重搖晃,人型模特兒的頭

咕咚!

發出聲響掉在一彌的膝上。意外鮮活的重量與觸感,讓一彌發出尖叫。卡尼爾像是再也忍不住,抱著肚子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個年輕店員也配合他一起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真奇怪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遭到取笑的悔恨、迷惑以及各種思緒糾纏著一彌,他的膝上放著模特兒的頭,傻傻抬頭看著身旁一臉厭煩的布洛瓦警官。

你把模特兒和活人搞錯了吧?

才、才沒有

一彌低聲呻吟。

布洛瓦警宮粗魯抓住模特兒的頭發,拿起來仔細端詳。

大量生產的東西果然挺無趣的

隨手丟棄的模特兒頭顱在地板上滾了幾圈,撞到牆壁後晃了一下便不再動彈。睜大的眼睛空虛往上望。

沒有任何人說話。

卡尼爾終于以很困擾的模樣歎氣:

可以到此為止嗎?

啊、真是非常抱歉

布洛瓦警官硬拉著呆然若失的一彌,打算走出房間……

一彌回過神來

警官!我說的是真的。剛才那個房間還是棕色牆壁和黑白格子地板,這個箱子里面有個活生生的女孩子!警官!

卡尼爾回過頭來,原本溫厚的笑臉瞬間燃起怒意,突然怒吼:

你夠了沒有!如果膽敢繼續侮辱我們(傑丹>,一定要逮捕你!你!給我節制一點!你根本沒有來過這家百貨公司!沒有人記得你是誰!

沒這回事!我、我一定來過!

一彌回瞪卡尼爾。

警官和兩位巡警硬是拉著一彌離開百貨公司。

走到外面,正好那個面熟的車夫載著客人經過。臉上有個由右到左的巨大傷疤。車夫和一彌對上眼,連忙轉開視線。一彌雖然試著吹口哨,車夫卻裝作沒聽到。一彌從人行道沖出,甩開急忙阻止他的布洛瓦警官,擋在馬車的前面。

馬匹嘶鳴。

硬是停下馬車,車夫頂著一張不悅的臉,口中碎碎念個不停。一彌沖向車夫的座位:

你,你剛才載過我吧?警官、警官!他不是的店員,一定會說真話!

一彌回頭看著一臉半信半疑的警宮,又轉頭朝著車夫:

你剛才載過我吧?

車夫一臉疑惑,盯著一彌的臉點點頭。一彌總算放心了。

我從(傑丹>出來,就是他載我到警政署。

車夫不悅地看著一彌:

你在胡說什麼?

咦?

我不是在這里載你的。

咦!?

一彌的臉上表情轉為不安。車夫臉上浮起怪異的笑容,從座位上俯視一彌。臉上的傷痕扯動,形成相當猙獰的笑容。

你是在查理斯德吉瑞車站上車,在殿前廣場下車。你怎麼了?2

看了呆站不動的一彌一眼,車夫縮縮脖子,鞭打馬匹離開。一彌站在街道上,傻傻看著馬車遠去。

啪!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回頭一看,布洛瓦警官以不耐煩的表情看著一彌。

真的。警官,我說的是真的

久城同學,我要回警政署了。

警官

別再鬧了。

警官攔下另一輛馬車。然後臉上浮起嚴肅的表情:

你說的話完全沒有證據,和所有人的證詞都不合。況且對方還是經濟界的大人物卡尼爾。雖然不是貴族,在不斷發展的經濟城市蘇瓦倫里卻是數一數二的重要人物。他可不是光憑臆測就能侮辱的對象。

可是

再加上,我

布洛瓦警官用力咬住嘴唇。

我無論如何都要搶在警政署長席紐勒之前下手才行,沒時間管這檔子事。我一定要在蘇瓦倫立下功勞。久城同學,拜托你不要再浪費我寶貴的時間了

一彌不肯罷休。

可是警官,我真的看到活生生在求救的女孩子!

久城同學,你是在做白日夢,對不對?

怎麼可能

低吟的一彌完全摸不著頭緒,真想把這當成惡夢直接忘掉。

可是當時抓住一彌的手,不斷重複說著有惡魔!的怪異少女,深紫色的寶石眼眸中浮現的恐懼,卻無法從腦海中消失

一彌從沒看過有人露出那種表情。那是真正的恐懼。如果她不是白日夢中的幽魂,而是真實的存在,真的遇上可怕的事情真的可以置之不理嗎?

認真的個性讓他抬頭,拒絕就這麼遺忘。可是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沒有任何人可以為一彌的記憶作證。無論是玻璃櫥窗的房間、箱中的少女,都和一彌的記憶不同

好了,繼續購物吧。

警官臉上浮現苦笑,和巡警一同乘上馬車遠去

許多的馬車踩踏大街上的古老石板,發出蹄聲通過。正午的陽光非常炎熱,大樓的玻璃窗反射陽光,路上的石板閃閃發亮。光是站著就汗流浹背的初夏正午,似乎急速奪走剛才經曆惡夢的真實感。

好幾輛馬車從呆站的一彌眼前經過。馬蹄聲、喧鬧經過的蘇瓦倫人吵雜聲、殿前廣場傳來的衛兵喇叭聲

我女兒被吃掉了!被吃掉了啊!

衣角突然被用力拉住。陷入長久思考的一彌驚訝回頭。

身穿襤褸衣衫的老婆婆,抬起滿是皺紋的臉望著這邊。抓著一彌衣角的手不斷顫抖,口中發出叫聲:

被黑暗吃掉了啊!

正當一彌不知所措之時,後面伸出髒汙的小手。小手以驚人的力量拖著一彌,離開大哭大鬧的老婆婆,來到某個排水溝的陰暗角落。

耳邊傳來低沉的聲音

給我紙。

陰暗之中可以看到兩只眼睛發出有如鬼火的藍色光芒。沾染煤灰或髒汙的漆黑皮膚,以及同樣因為汙穢而看不到顏色的蓬亂頭發是剛才的街童。

我從老婆婆手中救了你。所以給我紙。

我才不給你。而且還要你把剛才的紙還我!

一彌斬釘截鐵這麼說。街童哼了一聲,疑惑地看著一彌。

真是個認真的中國人。

我不是中國人。雖然從外表無法分辨。

原來如此。

街童以無聊的態度回答。皺起臉看著街道好一會兒


不給我紙嗎?

不給。

啐那就算了。還有,你去那麼多次干嘛?

一瞬間一彌差點聽漏。

倒抽口氣看著街童的臉。街童被他的氣勢震懾,擔心會被他打一頓,連忙以細細的雙手護住蓬亂頭發底下的腦袋,身體僵硬。

我問你,我進去幾次?

街童從雙手之間探視一彌認真的臉,以懷疑的眼神說:

你在說什麼?你自己都不知道嗎?

不是的,我當然知道。



街童指著廣場的鍾塔。半眯著眼睛,張大嘴巴。然後好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以怪異的抑揚頓挫與連珠炮的速度開口:

十一點二十二分進入!四十六分沖出來,跳上馬車!十二點九分回來!與發型怪異的貴族和兩個巡警一起!然後在十二點三十分整出來!

你還記得真清楚。

不太相信的一彌喃喃說道。街童歎口氣,朝著別的方向。

不過的確沒錯。我是來過,不會有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店員都說沒看過我。就連馬車車夫都說沒載過我

街童繃緊臉頰,似乎是在笑。

你真是個笨蛋。只要拿了錢,要說多少謊話都可以。我如果從他們手中拿到幾張紙,也會說我沒看過你。那個車夫一定從他們那里拿到很多紙。

一彌默默不語。然後又說道:

可是我第一次進去時看到的房間,內部裝潢完全不同。牆壁、吊燈、地板都不一樣所以他們還說我是在做白日夢。

給我紙。

一彌雖然想要抱怨,但還是掏出錢包,遞上一張紙幣。街童張開嘴唇,迅速將紙幣藏在身上某處。然後半睜開眼,似乎在思考什麼。

又以怪異的口吻說道。

十一點五十分!一群男人從後門進去!拿著許多東西!

東西?

裝油漆的白鐵罐、刷子和卷起來像是金色紙張的大東西!卷起的地毯!穿著沾滿油漆的連身工作服!

應該是油漆工人。

十二點四分出來!沒有金色的紙和地毯!匆匆忙忙搭馬車離開!

金色紙張應該是壁紙。出來的時候不在手上,表示在(傑丹>里面用掉了。恐怕就是把那個房間的牆壁從棕色變成金色。

街童睜開眼睛。話中混著呵欠

說到十二點四分,就是你們回來的五分鍾前。

嗯。一定是我一離開就匆匆忙忙重貼壁紙,鋪上地毯吧?他們販賣的商品里應該有很多吊燈只不過

一彌聳聳肩。

前題是你說的話是真的。你真的有辦法記得這麼清楚?

一彌半信半疑看著街童,對方也睜開小眼睛瞪著一彌。似乎自尊受到傷害,臉頰發抖

我從不撒謊。我一直在路邊看著,到現在為止也看過很多事,但是大家都不相信我。就因為我這副模樣你也不相信吧?

不,我是

我一直待在這里,注意到很多事情。所有進入的客人我全都記得。你看,那個一輕女人

街童指著抱著許多紫色紙袋出來的女性。

她在兩小時前進去,現在才出來。買了很多東西,抱著五個紙袋。還有現在走出來的老爺爺

接著指著快步走出的老人。

只不過三分鍾就出來了。我也知道他買了什麼拐杖。雖然沒有包裝,但是他進去時沒有拿拐杖,所以我知道。一定是因為立刻就要使用,所以才沒有包裝,只是把標價拿掉。我我每天都在這里看著的客人。

可是我,你

每個月都會有兩、三個沒出來的客人。

我只是對于你的准確感到咦?沒出來是什麼意思?

街童的表情變得很嚴肅,害怕地縮起身體:

進去之後,沒有從前門出來,也沒有從後門出來。過了好幾天都沒出來。有些客人進入之後就消失了。全都是年輕女人。

如果這是真的,應該去報警才對吧?

街童露出發黃的牙齒,憤怒地說:

我跟巡警說過,跟他說女人消失了。結果就是被打了一頓。他把我當成說謊的小孩。被狠狠揍過之後,還被警察趕走。巡警還說你不可能記得那麼清楚、你一定是說謊之後我就什麼都不說。只是看著,只是在這里看著。

一彌盯著滔滔不絕說了一堆的街童。

一彌也不記得自己是在何時進入、何時出來。他竟然說記得所有出入的人,想也知道不可能

但是卻覺得他說的話有奇妙的可信度。剛才那個老婆婆,也指著百貨公司說:我的女兒被它吃掉了!搞不好那就是進入百貨公司之後就再也沒出來的意思。

還有一彌看到不知為何被裝在箱里,發出叫聲的少女

(啊!)

一彌突然想起。

剛遇到這個街童時,不知為何低聲呢喃:95當時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正是一彌錢包里的零錢掉在地上的瞬間

(不會吧)

一彌悄悄掏出錢包,開始數起里面的零錢。在那之後,付給街童和馬車車夫的錢都是紙幣。硬幣的合計金額

正好是957。

(太厲害了!)

一彌再次看向街童。腦筋好得驚人的街童,卻皺著汙黑的臉,雙手護頭深怕被打。

你一彌雖然不知該如何是好,還是想要喚住街童。就在這時

把女兒還給我!

老婆婆不知何時又逮住一彌,肮髒臉上閃閃發亮有如動物的漆黑眸子瞪著一彌。以驚人的力量抓住衣襟,用異國腔調哀號:幫我把女兒找回來!

呃、那個請放開我!

聽到一彌大叫,老婆婆連忙往後退,害怕地抬頭看著一彌。眼眶開始積起眼淚:

跟我一起找回女兒!

低下頭,聲音突然變細,然後又抬頭看著一彌的老婆婆,臉上出現撥云見目的表情,先前的瘋狂已不複見,冷靜與理性重回眼眸。

她是四年前在這里消失的。我和女兒是觀光客,兩人一起進入百貨公司。可是、可是就再也沒有出來了!

沒有出來?

女兒想要買洋裝,我說我要買給她。她帶著洋裝一個人走進試衣室,可是我再怎麼等都等不到她出來,打開門才發現她不在里面里面沒有任何人!

老婆婆開始啜泣。

一彌突然想起從同班同學艾薇兒那里聽到的怪談,里面確實有類似的故事在百貨公司試衣室里失蹤的貴婦老婆婆的故事,確實與那本收集蘇瓦倫傳聞的書中描述相當類似。

還有布洛瓦警官說過的(消失在黑暗中的人們)事件

難不成真的常有客人在消失,但是卻沒有被揭發,只有在人們之間流傳,成為怪異的傳聞

老婆婆滿是皺紋的臉,黑色的汙漬在淚水縱橫下變得極為嚇人。帶有幾條皺紋的眼皮垂落在眼珠上。襤褸衣衫中不知道放著什麼,大大鼓起。

一彌再度想起艾薇兒說過的另一個怪談。穿著流浪漢服裝的殺人魔,舊衣服里面吊著許多小孩的尸體

老婆婆像是要打斷一彌的思緒,扯開嗓門大聲說道:

百貨公司的店員都很奇怪,竟然說沒看過我女兒。就連介紹洋裝的店員都說我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包括門房、所有的人他們都說從來沒看過我女兒。分明就是他拿著洋裝在我女兒身上比弄,還在旁邊說很好看,說服我女兒到試衣室!沒有任何人願意聽我說。我女兒消失了就這樣已經過了四年。一定已經不在人世間了!

一彌想起自己第二次進入的情況。所有人都宣稱沒看過一彌,就連進去過的房間,內部裝漢也完全改變。而且一彌看到在箱子里求救的少女,是活生生的人

一彌煩惱了好一會兒,突然睜開眼睛。

這才發現自己用力握著的東西,低頭一看那是綁著紅緞帶的紙包。一到蘇瓦倫就在煙斗店買下的鞋子造形可愛煙斗架要給維多利加的禮物。

一彌想起維多利加。

(我絕對不是在做白日夢。如果維多利加在這里,一定可以立刻解開謎團,還會打著呵欠,抱怨她又要無聊了。沒錯。維多利加,如果你在)

粗啞的聲音在腦海里蘇醒。

(告訴你,那是欲望啊!)

一點希望重回一彌的眼眸。

位在圖書館最上層的靜謐植物園談論怪談流行的朋友,嬌小、怪異卻思緒清楚的臉蛋浮現在眼前。還有仿佛老婆婆的粗啞聲音說的話

(人們的欲望就是想要遇到看不到的東西、未知的事物。有人到宗教里尋求,因為沒有人看過神;有人到愛情里追尋。因為沒有人看過愛。于是有些人便到怪談里去追尋。)

她一面冷笑,一面對斬釘截鐵說著自己不相信靈異現象的一彌說道:

(尤其是說出這種話的人,遇到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時,特別脆弱。)

一彌用力點頭。不由得浮起一個安心的笑容。

(維多利加說話粗魯、個性陰晴不定又自大,每次都惹人生氣的維多利加如果是你,一定會相信而且仔細聽我說話,當然也有憤怒與惡言惡語,但一定會試著找出真相。至今發生的事情,當然不是白日夢,全部都是碎片。對我來說雖然是頭痛的謎團,對維多利加來說只是混沌的碎片她一定會試著重新拼湊,而且對于無聊得要死的被囚禁的公主來說,這只不過是用來打發時間!況且維多利加昨天才向我耍賴!)

維多利加在圖書館最上方的植物園,像個不聽話的孩子揮舞細小的手腳,這麼說道:

至于她高不高興,實在有那麼一點,不、應該說是相當不安,但一彌還是盡量不要去想。只見他往對面的咖啡座走去。

怪異的街童跟在他身後。


面向石板路的露天開放式咖啡座,中午時分顯得相當擁擠。一彌詢問店員是否可以借用電話,很爽快地得到使用店內電話的許可。

一彌拿起聽筒,請接線生接通聖瑪格麗特學園,先找到塞西爾老師。

久城同學,買到了嗎?

聽到塞西爾老師無憂無慮的聲音。一彌急忙說:

現在沒空說那個,老師。請幫我接維多利加!

想聽她的聲音?

請別說那種惡心的話。不是的,我有急事

是、是,急事是吧。那我就告訴她,久城同學以急事做為藉口,為了聽到維多利加的聲音,特地從蘇瓦倫打電話回來啰

才不是這樣!喂、塞西爾老師?請不要多管閑事!

不理會一彌的叫聲,塞西爾老師笑著切換電話。一彌抱著頭,心中煩惱如果塞西爾老師不是開玩笑,真的這樣告訴維多利加的話該怎麼辦。不管怎麼想,都無法想像維多利加也因為一彌遠行而感到寂寞,想要聽聽他的聲音。甚至可能完全沒注意到一彌不在學校里。即使一彌一周、一個月不在學校,維多利加也不會注意,只是待在那個植物園,埋在書堆里抽煙斗,對著某天出現的一彌,和平常一樣

以麻煩的表情看了一眼,頂多只是這樣吧。

(啐!)

這麼一想,一彌突然感到寂寞。不知為何竟然生起氣來。維多利加的缺點一一浮現在腦海,然後又消失,就這麼反複不停。

(愛逞強又愛擺架子的維多利加!小不隆咚、怕痛、被囚禁的維多利加)

一彌不知為何垂下頭。

維多利加始終沒有來接電話。

初夏炫目的目光照進咖啡座。反射在人行道的白色石板

寢室Bedroom3

那里是陰暗、狹窄、滿是小小的維多利加呼出的空氣,悶熱不舒服的地方。也因為不斷上升的體溫,維多利加幾乎快要暈倒了。

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呼、呼吐出灼熱的氣息。小手緊握羽毛被一角,緩緩睜開綠色眼眸,口中不住呻吟。眼眸帶著減弱卻依然倔強的閃亮光芒。

維多利加念念有詞:

我絕對不出去!

或許是聽到這聲音,黑暗之外傳來困擾的歎息聲。

塞西爾老師穿越迷宮花壇,來到維多利加的寢室。

那個、維多利加,有電話唉呀,醫生。

進入寢室的西爾老師停下腳步,四處張望。

房間的一角,有個身穿白外套的矮小老人不知如何是好地站起來。迷你桌上還有一個打開的四方形皮包。老人一手拿著半透明的大針筒,眼睛盯著塞西爾老師。

塞西爾老師看看床鋪。

沒有維多利加的身影。鼓起的羽毛被微微顫抖。塞西爾老師在腦中想像被子里的東西,差點就笑出聲來。

唉呀、這

塞西爾。我才說要打針,就變成這樣。

穿著白色外套的老人是村里的醫生,以一臉傷腦筋的樣子看著塞西爾老師。鼓起的羽毛被里傳出奄奄一息的粗啞聲音:

會痛的絕對不要!哈啾!

就是痛才有效啊,維多利加。

騙人!

我沒有騙人。

維多利加!

即便放聲大喊,戴著圓眼鏡的塞西爾老師還是令人聯想到胖嘟嘟的小狗,實在是一點魄力也沒有。被窩依然一動也不動。

醫生聳聳肩:

要是硬把被子掀起來,恐怕會響起無法想像的淒慘叫聲吧塞西爾,這個小不點是你的學生,想想辦法吧。

要我想辦法

傷腦筋的塞西爾老師開始思考。

整個寢室只剩寂靜。

除了被窩里不時傳來打噴嚏聲,沒有其他的聲音。風吹動法式落地窗,發出細微聲響。樹葉反射初夏陽光,閃閃發光。

啊!

塞西爾老師拍打自己的手掌,指著隔壁房間:

我都忘記自己為什麼過來了。維多利加,你的朋友打電話給你

騙人!

為、為什麼?

我才沒有朋友。

維多利加以微微帶著寂寞的聲音喃喃自語。塞西爾老師接著說:

那,久城同學算什麼?

羽毛被微微動了一下。

蠕動、蠕動、蠕動不一會兒又停止。

塞西爾老師偷偷向醫生使個眼色。

久城?

維多利加拉高聲音,好像有點高興。

他從蘇瓦倫打電話過來。好像有什麼急事。



塞西爾老師像是在說只差一步,握緊拳頭。

一直大喊著很急、很急呢要是不快一點,只怕電話會斷掉喔。



羽毛被抖著抖著動了起來。

臭久城還是那麼遲鈍。反正、咳咳一定是在蘇瓦倫一臉蠢樣做了愚蠢的事被卷入愚蠢的事件里咳咳!

維多利加的聲音顯得有點高興,坐起身來。

塞西爾老師和醫生驚訝地看著維多利加。維多利加就這麼蓋著被子,有如棉被怪物開始移動。緩緩下床、橫越房間、前往隔壁的房間。

塞西爾老師和老醫生面面相覷。塞西爾老師點點頭。

偷偷伸出一只腳。

維多利加被塞西爾老師的腳絆倒,倒在地上。

就在跌倒的瞬間,不停哈啾哈啾!打起噴嚏。

塞西爾老師大叫:

就趁現在!

維多利加探出棉被的小臉蛋出現痛苦的表情。綠色眼眸睜得大大的,以不敢相信的表情慢慢回頭。

跌倒時滑出棉被的纖細手臂不知被誰抓住。手臂另一頭是笑容滿面,一臉得意的醫生。針筒已經紮上手臂。維多利加的臉皺成一團,眼尾滴答滴答溢出珍珠淚珠。

嗚?

用力吸氣之後,維多利加發出完全無法想像的淒慘叫聲。

給我記住。可惡的塞西爾、可惡的醫生。什麼打了針就會退燒。好痛、好痛啊

維多利加哭得花容失色,不時還打幾個噴嚏,依然緩步走向隔壁房間。醫生得意洋洋提著皮包打道回府,上課時間已到的塞西爾老師也笑著離開。維多利加一個人摸著因為打針而刺痛的手臂往前走。

總算到達隔壁房間,站在電話前面。維多利加像個小孩邊哭邊用手背不斷擦拭眼淚。抽咽伸手拿起聽筒。

顫抖的小手拿起聽筒放在耳邊

馬上聽到一彌慌慌張張不知在喊叫什麼的聲音。

維多利加?你接了嗎?維多利加!那個、不得了了。我會冷靜描述,你要聽我說啊。喂?聽得到嗎?維多利加!

笨蛋!

維多利加把氣出在他的身上。一彌頓時啞口無言,然後開始氣沖沖地抗議

接著是風吹過的轟隆聲響,聽到聽筒撞上什麼的聲音。陌生的孩子說了一聲:

十二點

後面好像還說了什麼。然後是一彌的叫聲

嗚哇啊啊啊啊啊!

喀!

電話在怪叫聲之後突然斷掉。

維多利加狠狠瞪著聽筒,最後鼓起臉頰生氣了。

你到底有什麼事,久城!你知道我付出多大的犧牲才來到這里嗎!都是因為你,害我被打針、痛得要死,可是還是來這里接你的電話!嗚

維多利加落寞地垂下肩膀,搖搖晃晃走回寢室。顫抖的手撿起地上的羽毛被,以搬運重物的樣子使勁抱起輕飄飄的被子,好不容易總算放回床上,不停喘氣

臉比剛才更紅,呼、呼喘著熱氣,頹然倒臥床上。

維多利加痛苦的呼吸聲終于變成平穩規律的打呼聲。

寢室再度充滿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