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22章 相見不相知 下

這一天,我仍如往常般煎藥、送藥。

可是一走進月華閣的門我就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里面多了幾個五大三粗的仆婦站著看著我,我走到屏風前把藥遞給蘭兒,說:

“王妃,今天的藥煎好了,請容在下再給您診診脈。”

“把她給我捉起來!”簾子後的她說道。兩旁的仆婦馬上上來捉住我的手臂,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我還來不及反應,蘭兒把珠簾攏起,小心翼翼地扶起躺在貴妃榻上的人坐到一張鋪了墊子的椅子上,這個病弱不堪的王妃雙眼伶仃突兀地盯著我,略顯混濁的眼眸射出精光,對那些仆婦說:

“仔細地給我驗清楚了!”

我被她們捂著嘴巴拉扯下去一間暗室里,她們“檢查”完了之後又拿出一小杯子紅紅的東西,捋高我左手手臂,往上面滴了一滴這種紅色黏稠的液體,那一紅點居然久久不散。

那些仆婦把我不停掙紮的雙手捆上,又在我的嘴里塞上布條,我心下大駭,她們把我推到王妃面前。只見她臉色蒼白大口喘著氣,其中一個仆婦說:

“稟王妃,驗過了,她確是一名女子,點過守宮,仍是處子之身。”

守宮?她們剛才給我點的是守宮砂?!

王妃一揮手,有人就過來把我嘴里的布條拉了出來。我憤怒地看著她,大聲說:

“我究竟犯了什麼錯?你們憑什麼……”

“就憑我是王妃,殺死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比捏死一只螞蟻還要容易。”她又是一陣咳嗽。

“我是司馬承中請來給你治病的大夫,你怎能如此對我?”

“給我治病?從你第一天來,我就知道我那孝順的兒子進了別人的圈套了,你明明是顥王的人,他怎麼那麼糊塗呢?”她喘了好幾大口氣,繼續說:

“你開給我的藥,我一碗都沒喝過。”

我這時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她的病每況愈下。顥王的人?顥王是誰?她又說:

“不單是你,所有值得懷疑的人開的藥,我都不會喝。”

“所以,一個簡單的外感風寒終于發展成無藥可救的絕症!”我嘲諷地說,臉上馬上遭遇了一個火辣辣的耳光。

“說,于天香樓密會,你和司馬繼堯到底在密謀什麼?!想在藥里下毒害我?還是想害我承兒?”

一個仆婦往我膝關節一踢,我撲通一聲跪下,我瞪視著她:

“我與王爺只是見過一面,何來陰謀?他要害你還需要利用我嗎?”膝蓋痛極了,這樣疑神疑鬼的人,難怪久病不愈。

她一聲冷笑,“那麼,你是專門來勾引我的承兒的?讓他三魂不見了七魄,然後徐徐圖之,這就是司馬繼堯授予你的詭計?”她猛然一陣咳嗽,蘭兒遞過帕子,她捂住嘴,然而帕子上已有鮮紅滲出。

“我與大公子從無苟且之事,王妃,你的兒子高貴,我何嘗不敝帚自珍?我斷斷不會做出高攀大公子之事!”我什麼時候跟她那陰森森的兒子好上了?

她身邊的蘭兒上前一步說:

“稟王妃,蘭兒的確看見大公子與她摟摟抱抱卿卿我我。”


“若你非完璧之身,此刻你已經被活活杖死了!”她仍是咳嗽不斷,“可是,我是不會讓你們的陰謀得逞的。來人,把她關在暗室里……什麼時候願意招供了再放她出來。”

幾個仆婦拉起我就把我拖進剛才昏暗的那扇小門,她們松開了繩子,嘭的一聲關上門鎖死。我無力地坐起來,在一室的黑暗之中,我悲哀地想到,自己真的是錯了,居然傻傻地送羊入虎口。明知道司馬承中為人陰騭狠戾,他的娘親斷不是溫順平易之人,卻偏一廂情願地本著偉大的情操去救治她,後悔了吧!

很漫長的一段時間,我又渴又餓,地上陰冷潮濕,睡著了醒過來還是黑暗。忽然“啪”的一聲,像是門鎖開了的聲音,有人推門進來,順著刺眼的光線我看見一角天青色錦袍,來人問我:

“能走嗎?”

我張張嘴,干澀的喉嚨說不出半句話來。司馬承中俯下身子來抱起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迷糊間,好像看見杏花在給我擦臉,給我喝水,給我換衣……我的頭腦昏昏沉沉的,艱難地問她道:

“幾天了?我……”

“兩天了。”她擔心地說,“慶……大夫,你別說話了,好好休息。”這時,司馬承中走了進來,杏花福了福身就掩門出去了。他毫不客氣地在床沿坐下,伸手把我的身子扶起,臉色還是繃得緊緊的。

“你真的叫慶庭?”

“是的。”我就知道他們不會放棄盤問,深吸一口氣,然後說:

“是大公子承諾了王妃會讓我坦言相告一切才放我出來的嗎?”

“你會坦言相告嗎?”

“我坦言了,你會相信嗎?”我微微側過頭望著他,青黑的長發不知怎的有幾絲沾到了他的袖子上。

“你和司馬繼堯談了什麼?”

“沒談什麼,他叫了許多好吃的菜,我只是一直在吃,他一直在看。”

“就是這樣?”

“還能怎樣?大公子不會以為宣陽王看上我了吧?”我虛弱地說。

“你還是沒說真話。”

“我早就說了你不會信我。或許,你要再把我送進那間暗室?”

“為什麼要裝扮成男子?”

“你會相信女大夫嗎?”我自嘲地笑笑,“早知道就不裝了,這樣還不用趟了這趟渾水。裝了也沒用,你的娘親一次也沒喝下我開的藥……”

他俯下頭深深地看著我,伸手撫過我的眉目,把我額前的幾綹頭發攏到耳後,我愕然地看著他,他卻笑了,很溫柔卻也深沉冷酷地笑了。

“我想相信你,我就相信你一回。我們打個賭,如果你沒有欺騙我,我就讓你繼續當大夫;如果你欺騙了我,那我就殺了你,好不好?”

心地一股寒意陡然升起,這個賭,我是輸定了的……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杏花急匆匆地奔進來說:


“大公子,王妃她一直不停地咯血,你……”

司馬承中臉色劇變,走了兩步又回頭拖起我,大步向月華閣走去。到了月華閣前,他對我說:

“你待在此處,別走開。”

可是一刻鍾過後,里間便傳來了一陣哀哭的聲音,司馬承中臉色蒼白腳步踉蹌地走到門口對那些跪了一地的仆婦下人說:

“王妃殯天了!”

接著,整個王府忙成了一團,設靈堂進行祭拜儀式,請高僧開水陸道場超度,還有來自各個王公貴族府邸的各種吊唁,朝廷的封諡……

可是,有一個人竟然不曾露過面。

宣陽王流連天香樓,夜夜笙歌樂而忘返,皇上甚至下旨到府中斥責,也不見其收斂,由是坊間對其行事作風均有微詞,說他有悖人倫大孝……

“我倒覺得王爺不像是那樣絕情的人。”杏花領著我到她住的小屋讓我給她的父親看病,她的父親也是有癆症,我診完脈後給他開了張方子,說:

“平時多用枇杷葉煮水喝,對身體好。”

老人家點點頭,連連道謝。我回頭對杏花笑笑說:

“看來你倒是了解他?那你可以為他解釋清楚為什麼一連幾天都沒出現過嗎?”

杏花一時語塞,拿過方子跑去抓藥了。我正收拾藥箱時,杏花的爹忽然開口說:

“其實,王爺他這樣子是有原因的……我十六歲進的宣揚王府,到現在二十年了……”

我在屋前的柳樹下呆呆地坐著,看著遠處那一座荒廢了的宅院大門,沒想到從杏花她爹的口里聽到了這麼一段往事。

十九年前,宣陽王司馬軒年少得志意氣風發,統領著東庭東西兩營大軍,更兼生得俊朗不凡,一時為京城王公望族少女所思慕的對象,司馬軒雖不是登圖浪子,然而年輕人血氣方剛總有逗留勾欄院肆的時候。有一次在醉紅樓喝得醺醺然就由一名名叫蓉眉的女子侍寢了。

可是他並不知道,這位叫蓉眉的女子姓謝,不是青樓女子,而是朝中謝太尉之女,因為傾慕司馬軒所以裝成青樓女子,想著待玉成其事後再坦言相告。司馬軒年少輕狂,總是處處留情,他只當蓉眉是一般青樓女子,一夜風流過後便忘得一干二淨。

有一天,他無意中遇見了她,一個伶俐可愛的女子,在宣陽王府後花園的圍牆外想盡千方百計偷折逾牆而出的梅花,看到她皓腕芊芊映照著那枝嫣紅的梅花時,他無端地心動了。接下來便是一場瘋狂的追逐,轟烈的愛戀。

女子姓梅,是當朝梅禦史的小女兒,她的姐姐是皇上的妃嬪,在司馬軒三書六禮到梅府下聘時,謝太尉卻上門興師問罪,謝眉蓉已經珠胎暗結。由是一場喜事變成了鬧劇,皇上龍顏大怒,司馬軒卻堅持要把梅姓女子納為正妃,而謝眉蓉居然也接受了側妃的身份。

司馬軒獨寵梅妃,即使謝眉蓉為他生下一子,他亦不假辭色,這就埋下恨意禍根。梅妃誕下一子,取名繼堯,可是司馬繼堯三歲時,司馬軒出征屹羅陣前受傷去世,梅妃本是毫無機心之人,那時身在宮中的親姐又因病去世,無人照拂。宣陽王府的大權便落到了謝眉蓉手里,就在司馬繼堯四歲那年,謝眉蓉誣陷梅妃與伶人有染,用所謂的“家法”活活打死了她……

司馬繼堯接著便無聲無息地“失蹤”了十四年,直到一年前突然手捧宣陽王世襲的印綬出現在金殿上……

我想起梅繼堯眼里的那種冰涼的沒有溫度的神色,終于明白到那是經曆了多少煎熬苦痛之後才煉成的保護自己安全的繭,他如何能不恨?換成自己,恐怕早已無法隱忍而持刀相向了。

杏花他爹爹忽略的那些敘述,我可以想象得到一個四歲的孩子他的心靈被完全撕裂的感受,司馬承中母子豈會放過這樣一個仇恨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