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朝龍吟驚天變

世間的事幾乎總是這樣:翹首期盼的,往往八曲九拐,姍姍來遲;極力避免的,卻忽如而至,促不及防……外面驕陽似火,熱浪鋪天蓋地,空中的熱蒸汽堵塞了周身的毛孔,偏偏半絲風也無,悶不堪言……此時我的心境,卻宛若跌入千年冰窖般,激起萬重寒意……皇十八子胤祄,病危!

曆史給了我混沌的眼睛,所以,我一直以為皇十八子胤祄得的將是‘痄腮’,即現代醫學里的急性腮腺炎,所以,我絞盡腦汁,用葛根粉和時令的新鮮水果、冰糖,再混入預防的藥汁,做成可口的果凍布丁哄十八不知吃了多少……如今的現實卻是,他染上的並非腮腺炎,而是在這個時代被稱做‘爛喉丹痧’的猩紅熱,是人人談之色變的、極易造成幼兒夭折的烈性傳染病!

起因,極有可能是那只帶菌的黑貓,因為,和十八一起喂養逗弄它的哈哈珠子,也患上了相同的病症!老天爺啊,既生葶,何生貓?!

小十八高熱難退,咽部腫痛伴化膿,疹子密布在充血的皮膚上,色赤如丹,孱弱的生命力渙散若海灘上軟綿綿的沙堡,一個浪頭便將崩潰瓦解,康熙帝回鑾探望十八,見此模樣,不禁摟著愛子,殷殷禱祝,痛悲處竟脫口而出,說甯願犧牲自己的健康,來換取十八阿哥的生命……帳篷里用來消毒滅菌的熏醋鑽入鼻尖,眼睛頓時酸澀難當,不,我不接受這樣霸道而無良的命運,就算死神猙獰的探出了魔爪,我也要讓它撲個空!

猩紅熱,由溶血性鏈球菌引起的急性呼吸道傳染病,主要通過空氣飛沫傳播……首先,建立高低兩道隔離圈,設置不同訪問權限,避免疾病的蔓延!大青葉、知母、蒲公英和魚腥草都是抗溶血性鏈球菌的良藥,煎服,聚殲病毒!……一日三次用一枝黃花煎液含漱口腔,然後將喉科經驗方中的十寶丹研粉吹入潰爛的咽喉……身體持續高熱,就是壯漢也抗不住,何況一孩子?必須把體溫降下來……中醫退熱的有效辦法很多:針灸、刮痧、拔罐放血、中藥湯劑、散劑、丸劑以及灌腸、溫水浴等……經商議,決定取風池、合谷、曲池、少商、血海、三陰交,用瀉法針灸,每日1次;同時用大青葉、知母等煎成的湯汁待溫後為小十八反複擦拭全身……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接連三日寸步不離的全天候護理,小十八卻沒有好轉的跡象,天意真的難違嗎?難道就不會有奇跡了嗎?我覺得自個兒的心在無助的抽搐,為了這朵尚未開放便即將凋零的花蕾,也為了那將由鮮血鋪就的未來之路……

“來,吃一口蛋羹。”我哄著小十八吃一點東西,十八孱弱的搖頭。

“讓朕來。”康熙愛子心切,顧不上傳染不傳染,抱十八坐在膝上……平心而論,康熙真的是位好父親,史書曾記載,皇太子5歲時出痘,時值平定三藩之亂的緊要時刻,但康熙堅持親自護理太子,竟連續12天沒有批閱奏章……如今的情景,會不會和當年的如出一轍,只可惜他的兒子們,最終將令他心力交瘁!

“皇阿瑪,胤祄真的吃不下。”小十八勉強咽了一口,可憐兮兮的央求。

康熙眼圈一紅,竟說不出話來……突然,外面有了動響。

“十八叔,你好些了沒?我很掛念你。”

那脆嫩嫩的聲音,不是?……我分寸大亂,忙行至門口,卻又不能出去,只能隔著門顫聲道:“小四,你別進來,快回去,你阿瑪呢?”

“我也在外面,小四吵著一定要來,我拗不過她,便抱她過來了,放心吧,全身裹得嚴嚴實實,還戴著口罩,回去我會給她消毒的。”

你嫌事情還不夠糟嗎?我想跳起來歇斯底里的把老九臭罵一頓,可礙于康熙、小十八和其它人,只好強自忍著:“小四,你有什麼事嗎?”

“有,小四想聽聽額娘的聲音,還有,小四把額娘的一魂一魄也帶來了,小四要額娘完整的照顧十八叔,再完整的回來陪小四。”

……

捧著‘跳舞草’,雜亂紛繁的內心世界仿佛被最潔白的云朵擦拭了個透亮,我豁然開朗,倘若自己都悲悲戚戚,沒有信心,小十八又如何打得起精神,信念和情緒是可以相互傳染的呀!

……

綻放出最明燦的微笑,不錯,就是這樣,現在,我就是太陽,溫暖明媚的陽光將從我的眼眸穿透進你的心靈。

“夏日好,有榴複有蓮;蓮開成藕後,榴開結子前。夏日好,月色白如雪;東山照歡會,西山照離別;夏日好,花月有清陰;上宿鳥比翼,下坐人同心。”

小十八看著在歌聲中旋轉舞蹈的小草,眸子豁的亮了起來:“皇阿瑪,九嫂是不是天上的九天玄女?她有法術!”

康熙皇帝也沒見過這樣的異草,但睿智的他迅速反應過來:“沒錯,九嫂正是天上派來救胤祄的九天玄女……快好起來,朕還要教你挾小弓短矢,左顧而右射……”

……

小四的造訪是事件的轉折點,接下來,小十八竟漸漸的好轉……到他病倒的第十天,體溫已基本恢複正常,皮疹消退,皮膚出現大片脫皮……

“別撓別撓,會感染的。”我趕緊抓住那只想將自己身上難看的脫皮撕剝掉的小魔爪。


小十八嘟著嘴撒嬌了:“可是身上好象爬著毛毛蟲,癢嘛。”

我搖搖頭:“脫衣服,擦藥。”

開始給他全身塗爐甘石洗劑止癢……胤祄乖巧的配合:“九嫂,你派人捎信去給我額娘好不好,這次她沒有隨駕,知道我病了,一定很著急,我想快一點把病愈的消息傳給她。”

我心里一暖,不期然的想起了自己的小五,此時的他,是生是死?是好是壞?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佛祖,可不可以用我的七級浮屠,換回我的小五?

“哈哈,光屁股小十八,也不害臊。”

說話的這個促狹調調,不是十四是誰?一轉頭,只見老大、八、九、十、十四進了來,十八吱溜鑽進了被窩,小臉漲的紅撲撲的……

“怎麼?在九嫂面前不害臊,見到哥哥們,反倒害臊了?”十三大笑著和老三老四進來。

在幫害羞的小家伙穿衣服時,康熙帶著十六十七進了來,一見諸皇子都在,面呈欣慰之色,可環顧一周,又惟獨不見太子,笑意又微微一沉。

康熙將十八抱在膝上,由太醫請脈……一切良好,眾人無論真心還是假意,均無一例外的面顯喜色……我在人群中捕捉老九,卻險些被他熱辣的目光灼傷……糟糕,某人好象還在生氣……

十八把筷子伸向‘肥狗火熏燉白菜’,習慣性的看向我,我搖頭……十八把筷子一轉,伸向科爾沁咸攢肉,我搖頭,他吐了吐舌頭,轉向醉蝦,見我皺眉……只好放下筷子,歎了口氣,乖乖的喝蓮子粥……

康熙瞧的有趣,笑道:“丫頭啊,你……很好,還有哪些需要禁忌的?李德全,都記下來,再去通知禦廚那邊。”

“回皇阿瑪的話,十八阿哥大病初愈,像狗肉、羊肉、雀肉、黑魚、海鰻、蝦、蟹、香菜等發物是易助火生痰之發物,需禁忌;辣椒、辣油、榨菜、生姜、大蔥、五香粉等辛辣物會刺激咽喉,需禁忌;過咸的食品如咸魚、咸菜、醃肉、龍頭烤等,刺激神經系統的濃茶和酒,熱性水果桂圓荔枝大棗等,較長纖維的毛筍韭菜豆芽蕹菜紅薯等不易消化,最近幾日也最好不食……李諳達,您可都記下了?”

李德全苦著臉,老十笑道:“九嫂,還是干脆告訴李諳達哪些可以吃好了。”

眾人莞爾,卻聽外面通傳“皇太子駕到!”

太子進來,見眾人都在,不禁一愣,忙向康熙請安,胤礽的雙頰泛赤,眼有血絲,雖衣著光鮮,卻難掩宿醉的疲態……康熙面沉如水,劈頭斥道:“伊系親兄,胤祄病重之時,既無憂戚之意,也無友愛之心,所棲帷幄富麗堂皇,猶勝于朕,虎皮作氈,金玉為盞,夜間燈火長明,飲酒至天色亮徹!人皆云爾暴戾不仁,恣行捶撻諸王、貝勒、大臣,以至兵丁鮮不遭汝荼毒……朕原本將信將疑,如今看來……”

胤礽本來宿醉,尚未完全清醒,再加上數日來積累的窩囊氣,一時失態,指著十八頂撞道:“我自諸多不是,他自般般皆好!我又何苦跑來討皇阿瑪的沒趣!”說完竟拂袖而去……康熙怒起,良久……方道:“都散了吧!”

……

泡在浴盆里,只覺筋疲力盡,可是,偏偏又有一股子說不上來的不舒服,似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似的……十八是救了回來,可太子和康熙的矛盾卻越來越白熱化,再加上一群膽大妄為、包藏禍心的阿哥們,不過只要沒有導火索,火藥桶還暫時炸不了,可以小小的慶幸一二……想著想著……

香!顛倒眾生的異香!如鴆酒腐蝕過五髒六腑,如幽靈蠱惑神智的魅語……揮不去也化不開,入浸肌骨,滲透血液,融入靈魂……我著了魔,朝著那朵比殘陽更豔、比血更濃、比火更烈的食人花一步步挪去,在被它吞噬的一刹那,我看到了,花朵中隱藏著的累累白骨,散發著森森的磷光。

不!——我倏的醒來,大汗淋漓……奇怪,自己應該泡在浴桶里才對呀,怎麼會蜷在軟綿綿的被窩里發噩夢呢?

……

蓮花血鴨、紅燒獅子頭、什錦素菜煲、雞茸竹蓀湯、再加上三碗大白米飯……前一秒鍾還苦大仇深的在老九的監督下練習撥算盤的小四,頓時樂開了花……面對美食的誘降,胤禟正氣凜然,臉拉得比驢還長,沒有絲毫軟化的跡象。“好了嘛,額娘已經批評過我了,我一定不會犯相同的錯誤了,你信我一次,行不?”用熱臉去貼某人的冷屁股,還仁至義盡的把筷子溫柔的遞給他,他冷哼一聲,拒絕建交……我向來屬于二皮臉,便湊近他耳邊學唐僧嘀咕上了:“別扭個什麼勁呀,我也不願意在浴桶里昏倒的嘛,不還差點才溺死的嘛,你既然連話都不肯對我講了,當時干嘛還抱我出來呀,干嘛還對我人工呼吸呀……人家在里面洗澡,堂堂皇九子,干嘛巴巴的守在外面呀,羞是不羞?羞是不羞?”

胤禟的臉刷得綠了,一把拽住正刮著他鼻子的魔爪,拖著往外走……馬兒疾奔,風馳電掣,我愜意十足的依在身後人的懷里,享受著如水的月色絲綢般簌簌的涼風,凝視著群星從靜謐柔和的夜幕中沁出的朵朵漣漪……是的,在浩瀚廣袤的宇宙中,我只是一粒卑微的塵埃,可此時偎依在愛人懷里馳騁原野的美好心境,卻可媲美那流光溢彩的璀璨星河……忍不住仰起脖子淺啄他的下巴,他恨恨的化被動為主動,用下巴狠狠摩挲我的頭頂……

在一株苦楝上拴好了馬,火山九終于猛烈噴發:“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上回,易縣瘟疫,你不管不顧跑去找四哥,我怪你沒有?”


“有,你裝死嚇我。”我反控訴。

“閉嘴!老狗記千年,你好的不記,就記裝死,啊?”抗議駁回,老九繼續發飆:“這回也是這樣,董鄂氏,你已經為人妻為人母了,可以我行我素、特立獨行的日子早就一去不複返了,你就不能稍微安分一點,顧及一下別人的感受嗎?啊?整整十天,擔驚受怕、草木皆兵、食難安腹、夜不能寐,終于盼到活生生的回來了,卻虛脫到泡個澡都差點把自己淹死……”

“還不都怪你,把浴桶弄那麼大干嘛,如果大小剛剛好,就是昏厥也不會沉下去的。”我陳述事實。

“,F¥K……怪我?當初是誰說浴桶小了不好玩的!”他怒發沖冠。

算了,陳年舊帳越扯越難看,不如……“耶?今天是紅月!阿九你快看,月的顏色不是通常的橘黃,竟然是妖豔的血紅,仿佛不似人間,而是冥間的月。相傳,紅月出現必有異邪,妖狐拜月、野鬼畫皮、借尸還魂……而且,我就告訴你一個人,據說……”哼哼,耳朵豎起來了吧,“如果有人全身不著寸縷,在紅月下隨心所欲的獨舞,紅月的精華便會滲透每一寸肌膚,深入骨髓,而看過他獨舞的人,便從此被他完全俘虜,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個人……阿九,你千萬不要告訴其他男人喲,如果他們都跑去跳給別人看,那世間的女人還有活路嗎?”

胤禟的臉色轉過好幾輪,似笑而非笑,似怒亦非怒,猿臂一伸,我被攬過去又狠狠壓在地上:“葶兒,還是不著寸縷,跳段雙人舞如何?”

狼吻下來,我偏頭就躲,耳朵剛好貼在地面,卻聽到一陣無比急促的馬蹄聲,不好,有人來了!

果不其然,兩騎飛馳而來:“九阿哥九福晉,出大事了,快回!”

……

“會不會只是普通的水痘?”猶抱一絲希望,抓住黃遠的手臂猛搖。

他黯然搖頭:“天花痘孢為離心分布,頭面部、四肢近端較多,驅干較少;而水痘是向心分布,從症狀來看,應該是天花。”

心髒仿佛被插進了一把匕首,利刃一直刺到了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疼得我直冒冷汗……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天花的潛伏期是7到17天,從十八阿哥病愈到我回帳昏厥,後來與老九冷戰又和好,中間也不過七八天時間,難道……小十八是從剛痊愈的那天,便感染上了天花病毒,而潛伏的病毒剛好于今日爆發?

不……不合理!天下不可能有這麼湊巧的事情!……

“皇子們不都種痘預防過了嗎?十八阿哥他怎麼會?”

“三年前十五阿哥種痘時,司天監算出那也是十八阿哥種痘的吉日,可皇上說十八阿哥還小,再緩兩年;去年十六十七兩位阿哥種痘時,又非十八阿哥種痘的吉日,皇上命另擇日期,便拖了下來,沒想到……”

小四……我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胤禟,小四種過痘沒有?”

胤禟臉色慘白:“我馬上派人送小四離開。”……難道還沒有?我覺得自己被命運死死扼住了咽喉,就像一只被按住放血的羊羔,抽搐痙攣卻無力反抗,如果小四,小四也……

“弟妹莫怕,小四和弘旭弘春弘時他們已經被緊急送去京城西華門外的福佑寺安置,五哥七哥和十二弟留守在京城,我已快馬送信回去,他們會安排最好的禦醫去看護幾個孩子。孩子們離開的時候都活蹦鮮跳的,小四開始哭鬧的厲害,最後還是老十哄她說回去好吃好喝好玩,還不用天天撥算盤,才勉強安靜下來。”

對啊,這幾日老九跟我鬧別扭,一得空便抓著小四在帷幄里練習撥算盤,平日趕路,小四都在馬車里,和外面幾乎不接觸……對,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心稍稍安穩了一點,才注意到說話的人正是八阿哥,此時的營地,充斥著惶恐不安的壓抑,頗有一種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味道,可老八安撫的微笑和平和的語調,卻像一劑強心針……

三天了,十八幾乎完全陷入昏迷,偶爾清醒一小會兒,也只是無助的睜著小鹿般純潔無辜的眸子,說不出一句話來……疱疹部分灌了漿,形成膿疱,部分則發青,凹了進去,體溫時降時升,喂什麼吐什麼,死亡的陰霾籠罩著病室……康熙帝不寢不眠,親自守了兩天兩夜,好幾次撫著愛兒的面頰神傷不已……一直到今兒晌午才離開。

我握住胤祄的小手,愁腸百結,心力交瘁……為什麼偏偏是小十八,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這天花病毒不可能是從天而降,無源之水,那麼,究竟又是誰帶來了它?這個誰,現在又在哪里?康熙帝先在宮中、後在八旗推廣種痘,所以營區里大部分成年人對天花是免疫的,而十八阿哥又是營區最先感染天花的人,他本大病初愈,幾乎都待在馬車和帷幄中靜養,不可能是自己出去主動招惹的病毒,那麼……我隱約嗅到了陰謀的氣息,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深夜,本該萬籟俱寂的時刻,外面卻傳來不尋常的動靜,良久方止,“齊佳姑姑,外面發生什麼事了?”趁齊佳氏端湯藥進來,我忍不住打聽。

齊佳氏壓低了嗓門:“聽說大阿哥巡防時,逮著薩爾邦阿帶著兩個人鬼鬼祟祟進了營區,一盤查,竟是兩個美貌的少年,皇上盛怒……命徹查所有皇子的帷幄呢。唉……”

薩爾邦阿?太子的親隨!現在皇十八子危在旦夕,太子他怎麼挑在這個節骨眼上……記得康熙一廢太子後,曾謂起居注官等曰:“朕曆覽書史,時深警戒,從不令外間婦女出入宮掖,也從不令姣好少年隨從左右,守身至沽,毫無暇玷……今皇太子所行若此,朕實不勝憤懣,至今六日未曾安寢。”帝涕泣不已,諸臣皆嗚咽,奏請“頤養聖躬”。


難道康熙那次的痛哭,與此次的太子宣淫事件有因果關系不成?太子啊太子,你已經岌岌可危,為何還要授人以柄呢?

卻聽齊佳氏又言:“聽聞太子近來晝多沉睡,夜半方食,飲酒數十巨觥不醉,啖飯七八碗尚不知飽,遇陰雨雷電,則畏懼不知所措……委實反常。”我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也自覺失言,忙告退出去……

時間一點一滴地逝去,黎明已經不遠,我強打起精神,卻時不時的恍惚一下。突然,有人在輕呼我的名字,我四下張望,卻空無一人:“你是誰?你在哪里?”那個聲音發出輕蔑的笑:“我是誰?你又是誰?你以為,你將成為曆史的締造者?可笑之極,你不過是曆史的一顆棋子而已。”

我找到了,原來那個聲音來自我的心,因為,我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一直輕握著的小手突然調皮的撓我的手心,我倏的驚醒,天已大亮,十八阿哥烏锃锃的眼珠正一眨不眨的盯著我:“九嫂,你的眼腫的像只紅桃子。”

我心中一喜,終于開口說話了,接著又是一憂,會是回光返照嗎?

扶他坐起,倒了一碗溫熱的奶子,他捧著碗泯了一口道:“九嫂,把簾子拉開好不好?”

我掀起簾子,早晨的陽光立即流瀉而入,攜帶著無數瑰麗旖旎的光暈,像一條條流動著音符的五線譜,五彩斑斕、光怪陸離……十八眯起眼睛,快樂的伸出一只手:“你看,我摸到陽光了。”

那只被陽光染成金色的小手,明媚得像是能擰出水來的寫意畫:“九嫂,胤祄有時候也會被哥哥們欺負的,可額娘告訴我,心眼小了,芝麻大的事也會像泰山壓著那樣重,把心放開,便會找到很多樂子……你也摸摸看。”

心里最敏感的那個角落輕輕抽搐了一下,我學著觸摸陽光,動態的光暈和光線中燁燁飄飛的微塵,在我的指間跳舞:“真的耶……”

我轉過頭微笑,卻見他的手已經放下,瞳孔上頭一層霧蒙蒙的,像是裱了層磨砂玻璃……心髒驚蟄似的跳動,呼吸壓迫得咽喉好痛,干枯的生命力已經衰竭在他放大的瞳孔里,我知道,我失去了他……

曆史,有條不紊的演繹著它的樂章,本不該在這個時代的我搗鼓出了點雜音,卻無傷大雅……接下來的事,如走馬燈似的電影一幕接著一幕……年富力強的、當了33年太子的二阿哥胤礽以‘專擅威權,窮奢極欲’、‘恣行乖戾,肆惡虐眾’、‘漠義寡情、暴虐荒淫’、‘鳩聚黨羽,窺伺朕躬’等諸多罪名被拘禁、“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縫向內竊視;朕未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甯……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為君,其如祖業何?”康熙帝且諭且泣,至于仆地……命將胤礽之黨羽六人(索額圖之子格爾芬、阿爾吉善及二格、蘇爾特、哈什大、薩爾邦阿)俱行正法,四人(杜默臣、阿進泰、蘇赫陳、倪雅漢)充發盛京……太子徹底失勢!

按理說,嫡子被廢,庶長為先,可大阿哥並沒有風光幾天……康熙先公開道:胤禔秉性躁急愚頑,豈可立為皇太子?……接著胤禔對皇父舉薦八阿哥,並說出道士張明德為胤禩相面,言其‘豐神清逸,仁誼敦厚,福壽綿長,必定大貴’一事,康熙大驚,鎖拿張明德,並查出其曾與人謀刺太子……接著三阿哥胤祉向康熙舉報大阿哥請蒙古喇嘛巴漢格壟明佳噶卜楚、馬星噶卜楚等人鎮魘胤礽……胤禔被革除王爵,永久圈禁,成為九子奪嫡中最先徹底沒戲的皇阿哥。

嫡子被廢,長子遭囚,三阿哥以為該輪到自己了……不多時,便因‘唆使門人四處游走,妄探消息,謀求非分之福’被康熙當眾申斥,康熙引清太祖努爾哈赤殺長子褚英,清太宗皇太極幽禁阿敏,禮親王代善劾舉其子孫三個例子,警告諸子倘有借此邀結人心.樹黨相傾者,斷不姑容……三阿哥至此偃旗息鼓。

胤禩,呼聲最高、人緣最好的皇八子,則經曆了兩次大起大落,可謂是冰火兩重天-…于拘禁太子的第二日,康熙命八貝勒胤禩署內務府總管事……好景不長,又被康熙以‘聞張明德狂言竟不奏聞’為由,革去貝勒,貶為閑散宗室……接著,帝召群臣齊集暢春園,從諸子中舉奏一位堪任皇太子之人,馬齊、阿靈阿、鄂倫岱、揆敘、王鴻緒私相計議,各人于手心寫‘八’字,與諸大臣暗通消息……結果胤禩以壓倒性優勢當循…帝怒:八阿哥母家甚微賤,其本人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其黨羽早相要結,謀害胤礽,今其事旨已敗露……著將胤禩鎖拿,交與議政處審理……八阿哥在最接近顛峰的時候跌下了深谷。

只是,這些對我而言,不過是史書上死板板的文字化做了冷冰冰的現實,可史書上語焉不詳、被當權者刻意刪除隱瞞的內容呢?胤祥,曾倍受康熙偏愛的,只要出巡必定帶著的,被贊為‘吾家之千里駒’的、甚至單獨代表康熙封禪泰山的皇十三子,在一廢太子後遭圈禁,被康熙斥為‘絕非忠孝之人,如不嚴加約束,必當生事。’從此終結整個熙朝,倍遭皇父冷落,究竟胤祥在一廢太子時做了什麼?讓康熙對他的態度一落千丈,這是曆史上的謎。

上輩子,我曾無數次的好奇過,可這輩子,我卻無數次的祈禱:不要出事!胤祥,對我而言是不同的,他不僅僅是嘉彤摯愛摯親的兄長,也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如兄如友的奇男子,我欣賞過他‘詩詞翰墨,皆工敏清新’的文采,驚訝過他‘精於騎射,每發必中’的武功,見識過他‘為民請命,誠直勤慎,做事無不精詳妥善’的才干,更仰慕過他‘猝變不驚,操刀斃虎’的神勇……可是,大霧彌天時,撥云卻不見日,要來的,終歸還是來了-…太子被廢前一夜,十三和大阿哥一起向康熙揭發:半夜扒裂縫隙向皇父幃幄里窺視的,害得皇父疑神疑鬼的,是太子……

太子被廢後的第二天,鍋灰似的天擠滿了烏云,接著狂風驟雨,鋼珠般的雨點,猛烈的砸在幾乎被烤脆了的大地上,那股能將人都蒸餿了的悶熱,終于一掃而空……暴雨過後,營地外不遠的土里露出了半截長滿痘瘡的尸手,一具掩埋在地里的尸體,被人們“意外”發現,經辨認,這具尸體正是皇十三子的親信蘇爾阿,這次隨駕的人中並無此人,很顯然,他是秘密前來和主子互通消息的,更可怖的是,蘇爾阿的尸體布滿了痘瘡,這從某個方面似乎解釋了‘從天而降’的天花病毒的源頭之謎-…康熙立即將十八之死遷怒于此,又聯想起導致胤祄第一次染疾的黑貓也似乎與十三也脫不了干系,盛怒之下命徹查十三的帷幄,一封密信在胤祥的靴子夾層里被發現……密信里究竟寫了什麼,沒人知道,只知道康熙看過後將密信燒毀,然後單獨召見了十三,父子倆究竟秘談了些什麼,也沒人知道……當康熙當眾宣布將他圈禁時,胤祥只是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長身立起,隨侍衛而出,而一直不露聲色,暗自韜晦,在誠孝上下足工夫的皇四子胤禛,卻在康熙帷幄前跪求了兩天一夜直至昏倒,老皇帝始終沒有心軟……總之,十三阿哥的莫名蒙罪,是一個充滿著懸念和問號的謎。

至此,胤礽,康熙最厚愛的兒子;胤祄,康熙最寵愛的兒子;胤祥,康熙最偏愛的兒子……廢的廢,死的死,囚的囚。

……

暢春園,清溪書屋外,我低眉斂目的等候‘皇帝兼公公’的大駕……今兒,康熙派人來宣我晉見,奇怪的是,康熙命我在晉見之前,先去‘看看’幽禁在府邸中的大阿哥胤禔,再去‘看看’由四阿哥負責看守的,被拘禁在上駟院旁氈帷里的廢太子胤礽……大阿哥胤禔是明珠胞妹惠妃娘娘之子,和我有血緣關系,命我去見他,為惠妃娘娘捎帶幾句貼心話,是合情合理的;可是,為什麼還要命我去見太子呢?而且只交代‘看看’,又不說清楚看什麼……唉,帝王心術深似海,好在,康熙從來不是用來了解的對象,而是用來膜拜的皇上……

抵達清溪書屋時,皇帝還在澹甯居聽政……百無聊賴的等候中,我逐漸進入思維的亢奮境界,一會兒想到馬上要遠嫁到科爾沁的十格格錦云,一會兒想到已經懷孕,即將從翁牛特返京待產的八格格嘉彤,一會兒想起她們羈押在狹小潮濕陰暗的養蜂夾道里的十三哥,一會兒想起康熙命我去看看的胤禔和胤礽……廢太子前後發生的事,我一件又一件的梳理回憶,一個又一個可供推敲的細節被我反複琢磨咀嚼……可是,我還是在迷魂陣里理不出頭緒解不開謎,就像福爾摩斯說的:材料還不夠,我怎麼做的成磚?……不過不管做不做得成磚,有一件事已經迫在眉睫……倘若在康熙面前一哭二鬧三上吊,結果鐵定是害得老九跑來為我收尸,小四從此沒了親娘,所以,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用感性的外表和理性的頭腦達成非達成不可的目的。

正咬牙切齒間,卻聽到一個涼的冒冷氣的聲音:“你把拳頭握那麼緊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