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聚散榮枯無定數

恨,馬車走得慢的離譜;怨,蜿蜒的長路望不到頭;歎,身無彩鳳雙飛翼;怕,一場旖夢一場空……

一路沐日飲露,披月攬星……終于,趕到了靈丘古邑……

錢大掌櫃興奮的搓著手,一邊領路一邊碎碎念:“主子,這邊請……那天剛巧是四月初八,是佛祖釋……釋迦牟尼的生日,奴才的拙荊是個吃齋念佛的虔誠婆姨,一大早便去了覺山寺,可奴才想啊,與其也去青廟看僧侶們以香水浴佛,還不如去黃廟看喇嘛們‘跳鬼’祝壽……都怪奴才沒說清楚,咱們這兒管禪廟叫青廟,管喇嘛廟叫黃廟,喇嘛廟是朝廷前年撥款建成的,據說是准備給從藏入京的貴族喇嘛旅次之用……哎喲,那天前殿人山人海,熱鬧的可了不得!自朝至暮,喇嘛們都穿得花里胡哨,戴著猙獰的鬼面,隨鑼鼓節拍滿院子的蹦達,又送香藥又贈糖水的……奴才也一把年紀了,瞧著瞧著便覺得頭昏腦花,索性來到冷冷清清的後殿休息,後殿那里本有個由中軸、輪盤和繩索牽伸的,荷瓣能時開時合的木制大蓮花,蓮花里供著一個小佛龕,意思是:開花見佛……可奴才進去卻傻了眼,那佛龕被人卡在牽伸蓮瓣的繩索和輪盤上,那蓮花便半開半閉的定住了,奴才想啊,這不是個事啊,便要上前去將佛龕取下……卻聽到那蓮花突然說話了:別去!……奴才嚇得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敢情今天真是佛祖的生日呢!卻聽那蓮花咯咯的笑了起來,聲音就像潺潺清泉一樣好聽,奴才壯著膽子走近一瞧,結果啊,里面正藏著一個聰明貴重的小和尚……小和尚長的那叫一個俊啊,天庭飽滿地頜方圓,鼻梁直得像玉蜀黍杆,眼睛燦亮得如北斗星,脖子上還帶著一塊潔若霜雪,白如羊脂的玉佛,那通身的氣派!把奴才震撼的手顫腳軟、耳朵嗡嗡做響……奴才負責打理的是晉北的生意,是九貝子的門人,這不,前不久剛看了小主子的畫像,當時激動的差點沒昏過去,這不正是奴才的小主子嗎?……小主子說話了:施主看夠了沒?我正在和師傅捉迷藏呢,你把他招來了就不好玩了,快走開……奴才想,自己今兒就一個人,免得夜長夢多,橫生枝節,不如先將小主子請回去再說……小主子十分豁達,聽奴才說有個地方全是些好吃好玩的新鮮玩意兒,便允許奴才伺候著他去瞧瞧……”

我一聽差點沒樂出來,敢情這位‘聰明貴重’的小主子,還是個貪吃好玩的家伙,一哄就上鉤了。這個錢大掌櫃有點意思,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是好聽。

卻聽他又道:“主子,前面轉彎就是奴才為小主子拾掇出來的院落,小主子這兩日天天嚷著要見師傅,奴才派了七名能干的家丁看護伺候著,奴才想啊,等小主子見著親額娘了,指不定怎麼高興呢。”

來到了拐角,下一秒便將轉彎,那一秒好長,長的像一部冗長拖遝的電影……小五,一別已四年,你好嗎?你可知,額娘的心早被思念磨出了厚繭,種不出春風透不進陽光,里面天寒地凍,一片荒蕪;想你的時候,額娘只能在腦海里一次次的描摹你被時光雕琢的模樣,在自欺欺人的幻夢中與你說一會兒話……上天仁慈,今天,終于賜還了額娘魂牽夢繞的寶貝!讓額娘可以再一次真實的撫摸你、聆聽你、擁有你……

幻滅!是登山者曆經千辛萬苦,只差一步就登臨峰頂時遭遇了雪崩;是即將被渴死的人掙紮著爬到了一泓泉眼旁,卻被告知眼前救命的水是致命的毒泉……七名家丁,都倒在院子里不醒人事,哪里還有小五的蹤影?……地上赫然留下了兩行字:聚散榮枯無定數,枉自幻生枉自憂。

那字銀鉤鐵劃,入石三分,中間絲毫沒有停滯,凝神一看,竟然是用指頭在院中鋪成的青石上面直接寫就……這是何其驚人的功力!……小五又一次被人擄走,而那七名家丁,竟連襲擊者的模樣都沒有看清,只有一人在昏倒前隱約聽到小五喚了聲:師傅!

靈丘古邑,東與淶源、蔚縣接壤,南與阜平交界,西與繁峙、渾源毗鄰,北與廣靈相連……東西南北,除非他是耗子打地道,否則他必定要選一條方向走!

棄馬車騎駿馬,我悶著腦袋一個勁兒的往前追!哪怕只有四分之一的幾率,哪怕那個誰是岳不群歐陽峰西門吹雪,我摸了摸腰間的七雷連珠銃,混蛋,敢搶我兒子!老娘斃了你……

“格格,等等我!”連翹在後面策馬直追,可我不願停不想停也不敢停,只怕一停下來自己便會徹底崩潰,老天,倘若你一開始便打算讓我絕望,又何必假惺惺的給我殘忍的希望!有種你就下來跟我決斗啊!要麼你死,要麼我亡!

馬失前蹄,我滾下馬來,只見這匹栗色的馬兒已經累得口吐白沫……對不起,我騎在你的身上不顧死活的瞎折騰,而命運卻騎在我的頭上飛揚跋扈的惡作劇,咱們都不是同一級別的物種!

理智終于回籠……牽著馬兒來到河邊飲水,從靈丘古邑一路狂奔下來,竟跑過了淶源,前面不遠應該便是蔚縣了,進了縣城再做打算吧……我從來沒有騎過這麼長時間的馬兒,只覺腳踏實地也像在馬背上顛簸一樣,大腿根處被磨破了皮,痛得厲害。

“格格你看,河面上浮著好多的魚!”

我回過神來,可不是,什麼河鯰、黃顙魚、馬口魚、翹嘴鲌,都躁動不安的浮在水面上,有的翻白,有的在不顧死活往岸上蹦……難道是魚流感,瘋魚病?


用河水洗手洗臉,只覺口渴難忍,又不敢喝那河中之水,連翹便自告奮勇的去前面不遠的一戶人家討水去了……我坐在河岸上,懨懨的提不起力氣,剛才不管不顧的激動發泄,使得現在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處在窒息的真空狀態……岸上的含羞草也許被我的情緒傳染,也都可憐兮兮的萎縮著……不對,一個不祥的預感猛的浮上心頭,含羞草,在現代被科學界視為可以預測地震的植物,在正常情況下,含羞草的葉子白天張開,夜晚合閉;如果含羞草葉片出現白天合閉,夜晚張開的反常現象,便是發生地震的先兆……不會這麼巧吧,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

卻見連翹氣鼓鼓的空手而回:“什麼人啊,連碗水都舍不得,推說什麼今天怪得很,井水混得沒法用,還有股子臭雞蛋的味道,虧他想得出來,還有那家人的臭狗,咆哮得跟獅子一樣,簡直連人帶狗,沒一樣是正常的。”

如果說一次是偶然、兩次是碰巧,那麼三次呢?

“格格,您要去哪里?”

“連翹,要地震了,咱們快進縣城,告訴所有人!”

……

雖然也預想過很多種不盡如人意的結果,可是,悲慘到如此的境地,卻是我始料未及的。

還沒等進縣城,在荒郊野地里,卻被十來個痞子騷擾上了……

“小娘子,去縣衙有個鳥用,還是讓老子來幫你泄泄火……”令人倒盡胃口的猥瑣腔調從一個有著凸出的蛤蟆眼和突兀的酒糟鼻的男子口中發出。

“放肆!馬上就要地震了!你們快讓開!”我急怒交加。

地痞們無一例外的爆笑出聲,“嘖嘖嘖,上天真瞎了狗眼,天仙般的娘們,竟是個地道的瘋婆姨。走,哥哥帶你瞧病去!”說話的‘黃板牙’嘴里噴出的臭味能熏死蟑螂,比黃鼠狼的‘尾氣’更具殺傷力!

下意識的掩住鼻子,一夾馬腹欲奪路而走,缰繩卻被一個膘焊粗野、目眦盡裂的壯漢一只手就死死拽住。連翹嬌斥一聲,俯身一馬鞭狠狠抽了上去,那人身體竟紋絲不動,另一只手疾如閃電,劈手狠抓住馬鞭一拽,將連翹生生拽下了馬,這是個練家子!忽覺寒光一閃,還未回過神來我已經重重跌落于地,只見馬兒痛苦的撕鳴翻滾,那個滿嘴噴糞的‘黃板牙’,趁我失神之際,竟泯滅人性,一刀劈斷了馬的後腿!

危矣!根根寒毛直立,容不得多想,我紅了眼,拔出七雷連珠銃開火,那‘黃板牙’應聲倒地,眾賊俱是一驚……“兄弟們,火銃頂多打個兩三響,到嘴的肥肉它飛不走,這麼標致的花兒,老子做鬼也風流!”

那說話的壯漢儼然就是賊人之首,殺賊先殺王,果斷開火,他卻身形極快,身後的人成了替死鬼……又是兩響,卻只傷了一個……眾賊搞不清楚這火銃還能打多少響,都小心翼翼既不敢靠近也不肯退卻,雙方進入相持階段……我禁不住汗出如槳,只能再打三發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把火銃放下!”連翹被‘酒糟鼻’擒住擋在身前做人質,連翹性烈,狠狠一口咬下去,‘酒糟鼻’吃痛,劈手摑下,連翹當場昏厥。


又是兩槍,失去擋箭牌的‘酒糟鼻’被送下了地獄……只剩最後一發了,是送給惡賊還是留給自己?……當然要送給惡賊,老娘在嚼舌自盡前,也要拉個夠分量的墊背!……

眾賊見我半晌沒動靜,膽子漸漸壯了起來,從四面八方慢慢圍攏,佯裝腳一軟,我癱坐于地,咬住下唇泫然欲泣……眾賊見狀大喜,猙獰著嘴臉撲來,就是這會兒,最後一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出,賊首中彈仆地掙紮!

眾賊嘩然退後,卻還是不走……我淒然而笑,只要他們再發起一次進攻,我也就只能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的份了……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原來,自己竟對這世界眷念如斯!

看著蠢蠢欲動的眾賊,我平生第一次嘗到了徹底絕望的無助,胤禟,你在哪里?混蛋,你快變成鰥夫了!

大地在顫抖,卻不是地震所致,我看見數騎飛馳而來……可是……可是……

沒有可是……我得救了!杵在原地發傻,簡直無法相信這是個事實……直到一個黑影覆蓋在了我面前,直到來人狠攥住肩膀搖得我差點昏厥,才真真切切的

意識到紅顏薄命這個成語不適合用在我這樣的轉世禍害身上!

我被動的抬起眼簾,石青色常服、黃漳絨穿米珠,腰系四枚金銜玉方版,每具飾東珠四顆,儼然已是親王的規格,他鐵青著臉,烏黑的眼珠蓄滿了壓抑的風暴,冰涼的指尖一一審視過我的臉……脖子……手臂:“受傷了沒有?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這里?老九呢?他做什麼吃的!如果不是我們聽到火銃的動靜過來看看,會是什麼後果你知道嗎?該死!”

我耷拉下腦袋,逃避胤禛凜冽如刀割的嚴厲目光……終究還是驚魂未定,心里混沌莫名,只顫栗著語無倫次:“四哥……小五他……連翹也……馬兒又……我殺人了……要地……地……”

“別怕,都過去了,沒事了……沒事了。”他倏得伸手將我攬入懷中軟語相慰,這個擁抱帶著安撫、溫柔和寵溺,如父如兄如親如友,如三月剛剛綻放的桃花上那一抹淡淡的嫣紅……被恐懼吞噬殆盡的神智漸漸回籠,眼前恢複了玉宇澄清:“四哥,你瞧見沒有,地上爬著好多從泥里鑽出來的蚯蚓,這很反常對不對?不光如此,含羞草、河里的魚、還有井水都不正常,可能很快會有地震,你快想辦法……快派人去找小和尚,四哥,那是您的侄兒小五,快,快啊……”

……

天上月皓星疏,幾抹淡淡的云痕,地震似乎是個遙不可及的名詞……老百姓們在官府主持下撤出縣城,來到‘空中草原’暫避。空中草原,並非懸在半空,而是較于周圍較低的地勢,這片縣郊的方圓30多平方公里的大草澱子,猶如聳立在高山之巔。

范時繹又在偷偷的斜睨我了,用眼睛剜人?!我惡狠狠的瞪回去,他趕緊低下了頭……其實,我當時真的沒想到那麼多……當胤禛命令這位自己門下的范大縣令行動時,他推三阻四,一千個不願意,一副處處為主子打算的忠仆模樣,還硬是擠出了幾滴鱷魚的眼淚,說什麼:主子,此舉萬萬不可……

原來,這個時代的人沒有相應的自然科學知識,相反的,認為‘民眾愁怨之氣,上干天和,以致召水旱、日食、星變、地震、泉涸之異’。也就是說,從統治者到老百姓都有一種“天象示警”的封建正統災荒觀……如果出現地震,那麼,一定是政事不協天心,故召此災變……因此,災變過後,從皇帝到百官,都要展開一次轟轟烈烈的批評和自我批評。


那麼,如今有人瘋瘋癲癲的預告天象,擾亂人心,即使真應驗了還好,倘若不應驗呢?到時候,他的七品烏紗帽不足惜,倒是雍親王的封爵,恐怕也……我當時怒道:“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雍親王的封爵難道能重得過萬千百姓的性命嗎?四哥,枉你自詡為‘彌勒佛轉世’,原來竟是說出來哄騙世人,貽笑大方的。”……胤禛奇怪的瞅了我一眼後,便對老范下達了死命令!

哎,這里好歹也屬于李四光同志預報過的‘汾渭地震帶’嘛,地震怎麼還沒開始呢?被人當做騙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什麼時候說自己是‘彌勒佛轉世’了?現在學會瞎杜撰了?”老四突然敲我的頭。

輪到我吃驚了,史書上有記載啊,順治、康熙、雍正、乾隆都禮佛甚恭,還一口咬定:朕就是佛……其中,順治堅持自己是峨眉山上得道高僧的轉世,所以一定要‘打哪兒來,回哪兒去!’而康熙和乾隆,都愣說自個兒是羅漢化身,每年非得到京西香山碧云寺的羅漢堂去與‘兄弟’們‘群居幾天’,其中,康熙宣稱自己位列五百羅漢的第295位,法號“暗夜多羅漢”;而乾隆不敢超過爺爺,宣稱自己是“直福德羅漢”,排行第360位……而眼前這位未來的雍正,不就是篤定自己是‘彌勒轉世’嗎?……難道,現在還沒有,是當上皇帝後才自戀上的?肚量那麼小,還彌勒呢?

“行,既然你說我是‘彌勒佛轉世’,那就是‘彌勒佛轉世’了!”

他微微一笑,我卻被空氣嗆得猛烈咳嗽起來,老天爺呀,不會是我惹出來的吧?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萬事已過,如風月一朝;心境清明,如長空萬古……坐在空中草原,心境漸漸平複,可又不期然的記掛起失落的小五:“高田種小麥,終久不成穗;男兒在他鄉,焉得不憔悴……男兒在他鄉,焉得不憔悴。”

胤禛皺眉道:“難受的時候,別哼這麼悲傷的曲子……換一個!”

我悶著腦袋繼續哼,又思念起老九和小四來,現在他們一定著急了吧……

胤禛見我淚眼婆娑,意志消沉,竟怒道:“停!聽我的……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收兵鑄金人,函谷正東開……”

咬字很准,但五音不全!見他還一副嚴肅認真的模樣,儼然世界三大男高音的派頭,我忍不住撲哧一笑……就在這時,地動山搖……聲如轟雷,勢如濤湧,人如坐波浪中,莫不傾跌……良久方止!向縣城望去,但見房屋坍毀無數,一片斷壁殘垣!

范時繹興奮的一個勁兒的搗頭:“震了!真的震了!主子,您就是彌勒轉世……還有九福晉,您剛才一笑就震了!奴才總算是知道了,什麼是一笑傾城!”

心里的大石頭落了地,又看范時繹前倨後恭的‘千蛋公’模樣,一時間忘記了憂愁,忍不住又是一笑,大地忽然一陣明顯的戰栗,胤禛一把捂住我的嘴:“別笑了,你還想一笑傾國不成?”

刹那間,一個不好的念頭鑽進了腦袋……雍親王為什麼剛好在這里?是湊巧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