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生一焰炙如摧

曆史的馬拉松繼續著它不苟言笑的端正步伐!而在人們腦海里烙下印跡的,無非那一個又一個重量級的片段……康熙五十一年,‘結黨會飲悖逆案’與‘包攬湖灘河朔事例勒索銀兩案’,太子黨的兩大能夠端上台面曝光的主要罪愆,被八爺黨人‘高調’揭發彈劾!

林林種種樁樁件件,冰凍三尺又豈是一日之寒?康熙帝終于痛下決心,遣官以廢皇太子事告祭天地、宗廟、社稷,正式下詔曰:“太子允礽自複立以來,狂疾未除,秉性凶殘,祖宗弘業斷不可托付此人,著將允礽拘執看守。”……自此,當了三十余年皇太子、兩度遭廢黜的二阿哥胤礽,被幽禁于咸安宮內苟且余生,正式退出了九子奪嫡的血腥舞台!

胤礽畢竟是康熙的兒子,就算完蛋,也不過是失去某種程度的自由,依舊被好吃好喝的供養著,鶯鶯燕燕的伺候著,享受VIP級‘米蟲’待遇,真正悲慘的是那些追隨他的人,曾被康熙帝譽為‘好官’的刑部尚書齊世武,以‘謅事’太子被康熙恨極,命以鐵釘釘其五體于壁,號呼數日而後死;‘罪大惡極’的托合齊病死獄中,仍免不了受到‘挫尸揚灰,不許收葬’的褻瀆羞辱,兵部尚書耿額、都統悟禮等俱擬絞監候,秋後處決……康熙對待大臣向來寬仁,極少以酷刑丁加,如鼇拜被圈禁後是‘以功抵罪,終老獄中’,對索額圖也並未施以極刑。這次對太子黨羽的殘酷處罰,在整個熙朝的臣子受懲事件中,也是絕無僅有的。

按理說,東邊下雨西邊晴,太子黨全軍覆沒,八爺黨該花團錦簇了?非也,儲位虛懸,諸王公大臣以為不妥,屢有向康熙上則子諫言早立太子,其中尤以八貝勒胤禩的呼聲極高,只是到了康熙那里皆石沉大海,一絲反饋也無……

似水流年,轉眼來到了康熙五十三年的十月底。今兒是陰天,天上北雁南飛,大地衰草萋蘼,一派‘千里清冷秋無涯’的蕭瑟景象。

康熙帝此時正在熱河巡視的途中,隨駕的有五、八、十、十四、十五和十六幾位阿哥,胤禟不在其中,終級BOSS不在,胤禟這位理藩院CEO便動不動就蹺班偷懶,癱在院子里長籲短歎:“干荷葉,色蒼蒼,老柄風搖蕩。減了清香,越添黃。都因昨夜一場霜,寂寞在秋江上。”

“怎麼了?為何如此傷感?”站在小魚池邊的我扭頭看他。

“廢太子已兩年了,論才干,論學養,論人望,八哥是樣樣拔尖兒,為什麼皇阿瑪就是不肯立他呢?我擔心啊,別是‘沒逮住黃鼠狼倒惹來一身臊’。”

看來老九也意識到了,如今與阿哥黨示好結交的滿漢官員、皇室宗親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其中諸如裕親王保泰(康熙親兄福全之子)、侍衛內大臣鄂倫岱(康熙親舅舅佟國綱長子)、貝勒滿都護(康熙親弟常甯之子)、戶部尚書王鴻緒(江南士大夫階級代表)、左都禦史揆敘(納蘭家族代表)、內務府總管皆大學士馬齊(富察家族代表)、一等公皆議政大臣阿靈阿(鈕祜祿家族代表)、簡親王雅爾江阿等等……經過太子的事情,康熙對朝臣結黨憎恨到極至,更何況八阿哥還只是一名貝勒,卻能經營出如此的勢力、如此的人望!老皇上能不忌憚猜疑,惟恐皇權被日益強大的阿哥黨架空脅迫嗎?

“佛說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蘊熾盛苦。你們這群男人呀,雄心勃勃,看不破欲望的關,沖不破權勢的障,身陷局中,只會不顧一切的沉淪!”想了想開始搖頭晃腦:“嗯……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空,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他挪過來攬著我:“葶兒師太,你的修為已經如臻化境,何不收阿九做關門大弟子,咱們也好立地成佛、比翼雙飛?”

我含笑瞟了他一眼:“連句佛揭都不會的俗人,也配做關門弟子?”

他清了清喉嚨得意的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嘖嘖,難道這是打油詩不成?”

我蹲下用小木錘有節奏的敲擊水池:“大弟子,來認識一下你的師弟師妹們。”

只聽水中唼喋之聲窸窣可聞,丹紅的、金黃的、墨綠的、灰黑的……五彩班駁的群魚聽到‘信號’,紛紛浮上水面,婆娑起舞,鱗光惺閃。

開始喂食,順便誇獎一下自家魚兒:“怎麼樣?燦若霞錦,憨態可掬,靜似婀娜之水草,游如凌波之洛神,它們可是我特地托人從福建浦源鎮鯉魚溪請回來的,那里的人對溪中之魚愛若至寶,所以這些魚一點也不怕人,樂于和人親近……讓它們再住些日子,便送進宮去給額娘解悶兒。”

胤禟撇著嘴大搖其頭:“普通的很,還非得大老遠的請回來?你們女人啊,幼稚的可愛!”

我不理他,拍手示意,只見池中那條最大的丹紅鯉溫順地靠近我,我用手撫摸它,它竟也不躲,如小狗般蠻享受的模樣,胤禟也來了興趣,蹲下來把手放進水中想摸它的頭,那魚兒微微一縮,用紅潤的圓嘴一下子吮含住了胤禟的手指,行了個標准的吻手禮。

“它親我?!”老九如孩子般興奮的大叫。

“幼稚!”我不以為然的哼了哼,這臭魚,居然從來沒親過我,不給它好臉色看!“親你的這條叫小龍女,還有一條墨中帶金的叫西門吹雪,比這條還大,足足有二十斤重呢,可惜奸懶饞滑,還挑嘴的很。”

“哪里哪里?”胤禟貼近水面尋覓。

“它的架子可大的很,只有用高級見面禮才請得動,桃兒,我的鴨腸子呢?”

把鴨腸子垂近水面晃了晃,西門吹雪跟潛水艇似的吐著泡沫就浮了上來,胤禟這厮,居然沒肝沒肺的從我手里奪過鴨腸逗魚,于是乎,西門吹雪迎戰胤禟,鴨腸的此端是胤禟的手,彼端是西門吹雪的嘴,一人一魚拔河角力,說是遲那時快,只見西門吹雪的大尾巴猛的使出一招‘排山倒海’,胤禟慘叫一聲,光榮濕身,待回過神來,那魚已經銜得戰利品凱旋沉底。


“這就叫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唉,咱們陸地生物的臉啊……”不禁手舞足蹈,終于逮著機會練習幸災樂禍了,卻冷不防被胤禟抱了個滿懷,待再次分開,他干了一半,我濕了一半,氣急敗壞的追討元凶,他繞著魚池子邊逃邊叫:“師太謀殺親夫了……”

正嬉鬧得不亦樂乎,卻見一只巨大的海東青從天而降,鮮紅色的腳環,是緊急信件……

半晌,胤禟才從信中抬起頭來,劍眉狼籍,面如青霜:“八哥出事了!皇阿瑪他竟然……葶兒,我必須馬上趕去,八哥他……”他的嘴抽搐了一下,竟虎目蘊淚喉結微顫,無法再說下去……

原來,康熙帝在前往熱河巡視途中,經由密云縣、花峪溝等地,因當時恰是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故胤禩前去祭奠母親,未赴行在請安,只派了太監去康熙處說明緣由,表示將在湯泉處等候皇父一同回京,並敬獻給康熙兩只海東青。但壞就壞在,太監打開黑布籠罩的鳥籠時,里面躺著的卻是兩只奄奄將斃的老鷹。

康熙震怒非常,認定胤禩忤逆不孝,惡意詛咒君父,當即召諸皇子至,責胤禩“系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聽相面人張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覓人謀殺二阿哥,舉國皆知。伊殺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朕前患病,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胤礽放出,數載之內,極其郁悶。胤禩仍望遂其初念,與亂臣賊子結成黨羽,密行險奸,謂朕年已老邁,歲月無多,及至不諱,伊曾為人所保,誰敢爭執?遂自謂可保無虞矣。”康熙在這里終于承認了胤礽的廢而複立是其出于無奈之權衡之舉!爾後,康熙說出了更絕情的話:“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胤禩上折子稱屈,卻被皇阿瑪駁回再遭痛斥。

胤禩是誰?和藹雍容禮賢下士雅量高致的笑面佛,平生最注重自己的名聲,他會吃了豬油迷了心,公然作出此等忤逆愚蠢之事?這分明是有人動了手腳,蓄意陷害!

可惜康熙就是鐵了心要借此機會大做文章,以徹底斷絕八阿哥謀求太子之位的可能。所以,當初給胤礽定罪,整整查了半年有余,而這次康熙卻查也不查,就置胤禩于不可複生之絕地!

九子奪嫡中,長袖善舞出類拔萃的八阿哥,燃起的是燎原的熊熊烈火,它撼動過紫禁城撼動過滿朝文武,可惜物極必反,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康熙不能容忍自己的龍椅因另外一個人而撼動,就是親生兒子也不成!于是,這起從天而降的冤案,被這樣被這位‘慈父仁君’所利用,如一場冰冷刺骨的凍雨,徹底澆滅了八阿哥的奪嫡之火。

我一向認為,腦海里應該隨時剔除那些個愁云慘霧,膜上,吃力的眯了好幾秒,才勉強看清眼前人,她已除去面紗,露出佼好的面容,原來是她!噙春院里四大花魁之一、後來贖身嫁給了步軍統領托合齊的白海棠,那位桀驁不遜、不羨榮華的風塵女子!

選錯政治方向,追隨廢太子的托合齊已經遭到‘挫尸揚灰,不許收葬’的悲慘結局……而她?卻搖身一變,成了一代梟雄葛爾丹的女兒鍾齊海?……

不對啊,康熙36年,前方慘敗,後方又被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占了老巢的葛爾丹走投無路,仰藥自盡。其部下丹濟拉帶其骨灰和女兒鍾齊海准備投降清朝,半路上皆被准葛爾名將策凌敦多卜(策妄阿拉布坦之弟)攔截回了准葛爾……後來,在康熙帝的強硬要求下,羽翼未豐的策妄阿拉布坦不得不將鍾齊海送到北京,康熙賜其與一等侍衛色卜騰巴爾珠爾(之前被俘虜的葛爾丹之子)一同居住,後又將鍾齊海配給二等侍衛蒙古沙克都爾為妻。

倘若白海棠才是真正的鍾齊海,那麼那個配給二等侍衛蒙古沙克都爾為妻的女子又究竟是誰?……我和她有一筆惡帳?我怎麼不知道!先別琢磨這些有的沒的,難不成他們想將我帶去准葛爾,帶去那片廣袤蠻荒的漠西蒙古?康熙公公和策妄阿拉布坦之間的戰役還未打響呢,我就成了第一個俘虜?不要啊!

……

馬車在顛簸中前進,輪到我郁悒幽怨的瞟向白海棠了:“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處心積慮的捉我?策凌敦多卜怎麼會出現在這里?你打算拿我怎麼辦?”

白海棠道:“我沒有要處心積慮的捉你,是你自己一門心思撞上來的!論年齡我只比你大兩歲,可為何我們的境遇卻千差萬別?我10歲時,母親在昭莫多會戰中葬身在康熙的炮火下;第二年,父親仰藥自盡。逼得他的萬念俱灰的,一個是我的堂兄策妄阿拉布坦,另一個便是你的公公康熙……我先不得不在策妄阿拉布坦那里仰人鼻息飽受欺凌,14歲那年康熙要我進京,我又恨又怕,我不願意去朝拜這個殺死我母逼死我父的仇人,于是,在抵達京城的前一天,我逃跑了,在途中遇見了身負重傷的托合齊,我救了他,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我騙他說我是個賤籍女子,他說人沒有貴賤,只有善惡……後來那些人偷梁換柱,用我的貼身侍女取代了我。這又有什麼呢?康熙只是需要用鍾齊海的遭遇昭示天下,他是多麼的仁慈,甚至善待了敵人的女兒……既然有人做了鍾齊海,那麼我便再也不是鍾齊海了,我自由了,可是我又該是誰呢?天下之大竟找不到容身之所,幾經輾轉我進了噙春院直到再一次遇到了托合齊,這時的他已經出人頭地……我說我已淪落風塵,他說他自己也不是什麼好鳥;我說我有病,他找人治好我;我說我會影響他的仕途,他說他原本就是個光腳的,大不了再光一次腳;我急了,將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告訴他娶我就是欺君……”

“然後呢?”我的眼睛濕潤了,“十惡不赦”的托合齊竟還是個情種?

“他想了一整天,跑來告訴我就是欺君也要娶,他送給我一個茶杯,里面擱了些許茶葉,他說他就是這茶葉等待我這壺水將他‘泡’成正果,倘若我願意嫁他就往里面注入熱水沏成茶湯,倘若我拒絕就將茶葉倒在地上。”

“你就把他‘泡’成正果了?”暫時忽略悲慘處境,開始唏噓不已。

“是,也不是,我把茶葉倒在地上,他又將它們揀回茶杯叫我再選一次,我又倒他又揀,直到……那杯茶很髒,我們一人一口卻很開心……可是好景不長,太子竟然知道了我的身世並以此要挾他,他上了賊船從此再也回不了頭……康熙他殺死了我的母親,逼死了我的父親,再將我的丈夫挫尸揚灰,甚至連收葬都不許,難道我不該恨他報複他嗎?……前不久,我無意中遇見了按例進京朝覲的堂兄策凌敦多卜,他認出了我並邀請我再返准葛爾……”

“是啊,你是葛爾丹的女兒,在漠西蒙古無疑是有號召力的,策妄阿拉布坦野心勃勃,當然歡迎你去幫他拉攏彙集各個散部……可是,你的報複手段里,難道也包括挑我這樣的無辜弱女子下手?”我很憤懣。

“你無辜?那只托合齊和我定情的茶杯,在抄家時丟了,我好不容易在福茗茶樓再次遇到了它,可是你卻橫生生的插進來!”

“難道是那只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茶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我願意幫你把它找回來。”


她的翦翦秋瞳迸發出強烈的恨意:“哼,晚了!倒太子害托合齊的元凶里頭,缺不了你家九阿哥!奉旨上門拘走托合齊的,是九阿哥和十二阿哥!後來帶人浩浩蕩蕩跑來抄家的人里頭,也有九阿哥!他害死我的丈夫毀了我的家,難道我就不能毀了你?”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這些個博弈傾軋恩怨情仇又豈能輕易理出個子午卯酉、斷出個是非曲直來?自古以來的爭霸稱雄,哪回不是成王敗寇,弱肉強食?最後的成功者們,哪一個不是踩踏在累累白骨上享受無上的榮光?而那些零落成淒厲白骨的怨靈們,又有多少是絕對的乾淨、完全的無辜?

可是,當人變得歇斯底里時,又有幾個講道理?倘若真到了漠西蒙古,恐怕真是生不如死!

心里翻江倒海,平日的伶牙俐齒此時都溜到北極看熊去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她的現在會不會就是我的未來?而我到底還有沒有未來?

車廂里令人窒息的空氣好象即將形成颶風的低壓云團一樣,壓抑、凝重,瀕臨爆發的臨界點,我勉強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場面話:“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于事無補,只希望過些年月,你心里的那片廢墟,能被時間撫平重建。畢竟,建設比毀滅好,寬宥比詛咒好,種花比栽刺好,仁愛比怨恨好。”

鍾齊海冷笑:“偽善!收起你那套冠冕堂皇的陳詞濫調,我倒想問問尊貴的九福晉,烤肉或者粥?你願意成為哪一樣?”

“什麼意思?”

“遭豢養的妾奴是專門被一人享用的烤肉,軍營里的娼妓則是被一群人瓜分的鍋粥,也許,你先烤肉後鍋粥,一樣也逃不了……別怕,等時機成熟的時候,我會捎信給你的九阿哥,問問他,願不願意像曹操遣使迎回蔡文姬那樣,用白璧一雙黃金千兩換回你這罹殃的可人兒?”

最毒婦人心!輸人不輸陣!我怒極反笑,叩拍而低吟:“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複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云煙,九拍懷情兮誰與傳?……到時我就這樣淒楚的唱著胡笳十八拍回去,你一定會滿意吧?”

車廂里沉默下來,一路顛簸,再無言語……仿佛走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馬車停了下來,隊伍在一片水窪處飲馬休息……我數了數,一共十三騎,也許前面有打尖的,後面還有壓尾的。鉛灰色的天空顯得很頹圮,荒原里半人多高的瑟瑟枯草橫亙連綿……對啊,草里完全可以藏匿,伺機鑽進去逃走。

“別做白日夢了,幾乎清一色枯草,倘若燒上一把火,你說是人跑的快還是火苗蔓延的快?”說話的是策凌敦多卜,他順手丟給我一塊硬邦邦的肉酪。我的嗓子渴的冒煙,心里又憂戚非常,哪有心思去碰這個羯羶為味的干肉塊?

不知家里人察覺到我丟了沒有?察覺了又怎麼樣,倘若沒有線索根本就無從找起!孩子們該急哭了吧,胤禟,你這個混蛋,等我死了,你就娶你八哥做老婆吧!苦我怨氣兮浩于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不容!

無語問蒼天,卻見有海東青盤旋于上,久久不去……不禁心中暗喜,會不會是胤禟安排的隱身保鏢們‘咬’上來了?對,一定是,鍾齊海他們綁架我是臨時起意、趁亂作案,就那麼一眨眼的工夫……保鏢們發覺我失蹤以後,也許便啟動了非常時刻預警方略,放出了那只由我照料由胤禟馴育的海東青“布日固德意”進行空對地尋覓和偵察……他們就快來了!對,他們會先跟蹤潛伏,然後選擇最佳時機,一舉將我救下並順便殲滅敵人。

“為什麼不吃?”策凌敦多卜眯起了崢嶸的蜂准長目。

眼前的這個策凌敦多卜可是出了名的驍勇飆悍,能一舉將俄羅斯人從葉尼塞河上游逐出,迫使沙俄與准噶爾劃界而治,不敢再越雷池一步;能率奇兵飛渡千里關山突襲拉薩,殺死拉藏汗!

我決定識時務者為俊傑,不和野蠻人正面起沖突,也不搭話,默默的將滿腔仇恨發泄在肉酪上,反正,沒力氣什麼事也做不了,吃點東西補充元氣也好。

“喏,喝一點。”策凌敦多卜將水囊遞給我。

我確實渴壞了,拿起水囊灌了一大口,入喉的竟是烈酒,嗆得我苦著臉全噴了出來,萬惡的綁匪哄然而笑,小不忍則亂大謀,想想能忍胯下之辱的韓信大將軍,想想因為丑聞而遭彈劾的克林頓總統。

不期然眼角瞄到一物,不禁眼前一亮,不露聲色的挪了過去,一直看守我的那個人沒有動,策凌敦多卜卻緊隨于側:“知道世間為什麼會有羊嗎?那是天神賜予狼的禮物;知道世間為什麼會有女人嗎?那是天神賜予男人的禮物。”

我的處世原則是:打不贏就跑,跑不了就煽煽情、擺點大道理,拖一秒鍾是一秒鍾,誰也說不清下一刻會不會有奇跡降臨,萬一老天長眼,一個霹靂下來就把眼前這頭沙豬報銷了呢?

把小腹里升起的那團想揍人的怒火硬生生壓制下去……上天保佑,不期然發現的那株掩映在枯草中一米多高的綠色植物果然是‘防盜草’沒錯,防盜草又稱‘植物貓’,全株莖葉滿布不易察覺的銀灰色蟄毛,有銳敏的刺激性,當人及禽、獸等觸碰時,接觸處就會立即如電擊火燒般的奇疼怪癢!至少需捱過半個時辰痛苦方緩!

此時我手無寸鐵,但這株植物無疑是一件稱心如意的秘密武器……目前已經離開眾人大概有10米左右的距離,倘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偷襲策凌敦多卜,然後逃走,不知會有幾成的勝算?……草叢中隱約有寒光一閃,稍縱即逝……是刀刃的反光!他們來了!……策凌敦多卜似乎並未察覺到,貼近我跋扈張狂的脅迫道:“你很特別,不是個哭哭啼啼的討嫌女人,不過不會喝烈酒,又悶的像木頭冷的像冰,這樣可不成,你必須學會取悅能操縱你生死的人,否則還沒到那邊便活不下去。”


我蹲下身體取出手絹,用它包裹住那株‘植物貓’的莖拔了出來,抬頭哀怨的瞟了策凌敦多卜一眼,耷拉下腦袋噙著淚無限委屈道:“我現在就像這株根須被人強行拽離了土壤的衰草,沒有一絲依靠。策凌敦多卜,我認命了,不過,甯吃鮮桃一顆,不啃爛梨一筐,我只願意取悅你一個人,而你必須打盡!如今,我的劫數已經到了……我苦撐著不肯沒入絕望的沼澤,直到殘存的希望就那麼一點一滴的隨著時間湮滅耗盡,幻滅的野草開始在心坎上瘋長,漸漸地填滿了整個心田……終于倒計時了,我那千瘡百孔曲折煎熬的人生,我那纏綿悱惻甜蜜瀲灩的人生,就這樣浸淫在往事的綿綿霏雨中,迎接滅頂的死亡……

我聽到了昂揚的犬吠,怎麼?天堂也養了看門的天狗嗎?

我聽到了嘈雜的腳步,怎麼?天使們放棄翅膀,開始用下肢走路了?

我聽到金戈碰撞聲和吼叫聲,怎麼?天堂里也有歇斯底里的搖滾歌手嗎?

我感覺黑暗的屏障倏得淡薄起來,隱約有聖光湧進了渙散的瞳孔,修複著那崩潰的神經……聖光中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是上帝嗎?

上帝張開雙臂將我摟進懷里,上帝的眼睛下起了溫暖的雨,有一滴滑落在了我的唇際,是咸的,這是天堂為每位新人准備的歡迎儀式嗎?上帝的眼里一定住著一片浩瀚的海洋。

“四爺,策零敦多卜逃走了,那個女人,已自刎身亡,其余人等負隅頑抗,皆就地正法。”

“剁成肉醬。”

上帝的牙縫里迸出四個陰冷毒辣的字,瞬間掀起了一陣血腥的風,我陡然清醒……啊,原來是四爺!

荒原多慘淡,蕭瑟泣秋風!……灌木被深秋醞釀成了一叢叢枯敗的骨架,飽染秋霜的衰草集體在風的壓迫下向一個方向佝僂著半人多高的身子……滿目肅殺!……

遠處濃煙滾滾,火浪滔天,以雷霆萬傾的威力,風馳電掣的速度,毀天滅地的激情向我們湧來!一定策凌敦多卜,燎原的火種來自于他逃竄的方向,而我們,剛好在位于下風口,他是想燒死我們啊,用無邊無際的荒原殉葬!

逃,是目前唯一的選擇,馬嘶人沸狗號啕,四散而亂……追在後面的沖天炙焰,將四爺、我和我們身下的馬兒,三者的命運連成一體……可是,火借風勢,前面的荒原望不到頭,後面的催命火龍越追越近……這樣下去,都是死路一條,誰也逃不了!……何苦再拖累旁人?不如減輕馬的負荷,說不定他還能有一線生機,將心一橫,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我陡然一掙,滾下了馬!

在蔓煙荒草中翻滾了好幾圈,最後仰面朝天,無聲而曬,以蒼天為墓碑,用大地做墓床,灌木枯草,是與我陪葬的兵馬俑,而朵朵逍遙的白云,便是我聖潔的墓志銘!別了,阿九;別了,小四;別了,我失落的小五;別了,我……四爺!你吃錯藥了?腦殼生鏽脫線了?還是神經短路燒焦了?為什麼要跟著……

“董鄂,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失心瘋!你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妖精!你想死?除非我死!”他的五官在焦灼狂怒中扭曲,雙手粗暴的將我一把扯起提在背上固定好,雙腳則跋涉著金黃的草海,亡命的奔跑……

剛才的三位一體此時已分崩離析,那匹勒不住的驚馬須臾間便減去了兩個負累,自是四蹄生風,僅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胤禛,你這個徹頭徹尾的笨蛋,無可救藥的呆瓜!趴在你背上拖累你的女子已經再也不是你喜歡的那個話簍子了,她啞了,舌頭上的陽光被陰霾噬食殆盡,伶牙俐齒只是如煙的過往,清脆明快的嗓音已化為虛無,再也不能誇誇其談,喋喋不休,大放厥詞,漫天瞎掰……想要痛哭失聲卻也不能,她已經無聲可失……埋頭啜泣,萬語千言,脈脈不得語……

後面滾滾熱浪席卷而來,隱約已可聽見枯枝敗葉在烈火中爆裂的碎響……萬事休矣!用不了片刻,被烈焰蹂躪成齏粉的將是我們!

胤禛高一腳淺一腳的背著我踉蹌逃命,被追尾的致命高溫攆得汗流浹背,氣喘如牛,額頭青筋畢露儼然已到極限,但步伐卻絲毫不曾停滯……情不自禁用袖子替他擦汗,心里默默的祈禱:神佛保佑,要麼天降甘霖;要麼風向逆轉;要麼大地在身後裂開大縫,隔離火海……

對啊,隔離!何不利用風向以毒攻毒?……我狠命的掐胤禛的腰,他說‘什麼’,我又死命的掐,他說‘別鬧,有什麼就說’……我急了,狠狠的咬他的耳朵……他咬牙挺著沒吭聲,但步伐挪得更快!

迫在眉睫,也顧不上那些個繁文縟節了,將手違背自然規律的死命伸長,探進他懷里瞎子摸象般折騰著找火折子,上天保佑,找到了!

剛一掏出來他已會意……將我放下,吹亮火折子引燃眼前一綹又一綹的枯草,火勢在風的作用下迅速向前肆虐蔓延,身前的“人工造火”剛“剪”出一小片焦黑的“根據地”,後面的火牆已以排山倒海之勢蜂擁而至,胤禛扯著我跳進了這塊剛開辟的隔離帶趴下,欲在這火與火的夾縫中苟息殘喘……

環周皆火也,隔離帶里豈是一個熱字了得!空中泛濫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味,氧氣卻稀薄得瀕臨極限,出于生存的必然需求,‘兩只螻蟻’都本能的大口大口的噬食這刺眼嗆鼻的氣體,我們不是在呼吸,我們是在狼吞虎咽!雖然不是直接承受烈火的焚燒,但地表滾燙,躺在上面猶如烙餅;空氣沸騰,周身萌發出萬針紮身的灼痛……究竟還要忍受多久,究竟還能忍多久?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被夾進高爐里鍛燒的鋼胚,儼然要化為一癱鋼水,又覺得自己是被困在太上老君煉丹爐里的孫猴子,被三味真火吮添切割……佛祖啊,我不是煉鋼的材料,也不想變成火眼金睛,您就拉兄弟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