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秋皓月問梅花(下)

默默睇視著擁裘酣眠的枕邊人,半晌,胸臆間翻湧著難以名狀的悸動和惆悵,窗外圓月已複缺,更深露重,纖邈的月牙可勝其寒?

驅逐雜思闔目欲寐,卻徜徉于一個又一個支離破碎的夢境,疲憊不堪……闌珊朦朧中我終于聽到自己在半迷糊中鼓足勇氣喃喃囈語:“阿九,真正的董鄂。菀葶早在12歲那年便薨了,其實我只是個贗品,來自兩百多年後,陰錯陽差中迷失于時空,借尸還魂在她的軀體中重生。”

“嗯。”枕頭彼端傳來了不期然的回饋之音,恬淡而慵懶。

我睜大眼睛,對上了他深沉的眸……那眸探究、燃燒、釋然、含笑……笑意泌出眼窩,漾于唇角,又滲透唇角,輕輕骨碌于喉頭,最後破喉而出、入云裂帛……

我惱了:“這不是扯淡,不是笑話,是實話,愛信不信,不信拉倒,姑奶奶還不伺候了呢。”

翻身,用後腦勺抗議的對著這個兀自傻樂的糊塗蛋,越想越委屈,這些天彷徨掙紮,體內的小宇宙破碎再重組,重組又破碎,最後理智告罄,情感占了上風,想將一切和盤托出,可……可他卻沒肝沒肺……氣不過,後腳翹起來踢人。

他從後面緊緊抱住了我,身子頓時軟綿綿的像喂飽了水的海綿,嘴里卻別扭道:“芝蘭不可與鱉鮑同室,離我遠點。”

他不以為怵,索性把腦袋強壓進我的頸際間悶聲低笑,震得我連尾椎骨都酥麻起來,頸窩漸漸濕潤,這厮,居然眼淚都笑出來了,“好葶兒,其實,早在十四年前你就告訴我了。”

渾身血液瞬間倒灌回心髒……十四年前?康熙四十七年?難道是那一次?我想灌醉他,結果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自己醉了個一塌糊塗,控訴了他三大罪狀……翌日,他辯駁了頭兩項,卻對第三項始終三緘其口。

“你信?”

“找不到不信的理由,太後的怪疾、易縣的瘟疫、黃河的凌汛、叛經逆道的想法、不可思議的獨立,還有時常莫名的感傷……總之,你一直是個謎。”

“我還說了些什麼?”

“你說,我會變成塞思黑,在四十四歲生日那天殞命。”

神經中樞仿佛被扔進沸騰的油鍋里炸了一圈,焦了脆了碎了:“整整十四年!太子廢而複立,立而複廢,大哥被囚,八哥被斥,小十八死了,老十三落難了,四哥和十四弟以不同的方式抖起來了……可是你,經曆了這麼多事,為什麼就是不對我坦白?為什麼從來不肯來問問我?只要你問,我什麼都會說的!”

“我怕你知道我知道後,會又一次夾起尾巴逃之夭夭,再去找個堅硬封閉的龜殼縮進去不肯出來;我也不是不想問,而是怕問了,你答了,我們之間就完了!你對什麼都能夠豁達寬容,惟獨對感情,始終有一股子決絕的凜然和固執,眼里絕不揉沙子心里也容不得瑕疵,如果你覺得我利用了咱們的情分去謀儲奪權,很可能會不可抑制的鑽進牛角尖,慢慢的疏遠我,最後,也許會留下‘仙鄉雖好,非吾住家’之類蠻不講理的話,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還有,我也害怕,好生惡死趨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一切挑明之後,我會變得患得患失畏首畏尾,違背初衷迷失本性。葶兒,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而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阿九也是個固執的人,願意一條巷子走到黑,不願意做個識時務的牆頭草……歸根到底,是阿九任佞自私,不敢問也不能問還辜負了你!”

原來如此!原來他一直知道也一直在躲避,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君未負我,乃我自負耳!我亦未負君,乃君自負耳!……阿九,我現在只想知道,我畢竟是這個時代的異類,誤入時空的孤魂,你就一點也沒有在意嗎?”

“我只覺得很幸運,很幸福。碰到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傻子。一個明明知道我將淪落為階下囚早死鬼,卻還是義無返顧的嫁給我、全心全意待我好的傻子,一個為我喜為我憂為我吃盡苦頭的傻子。”


“滿嘴胡沁,你才傻呢,還是無可救藥的傻。”不能給自己任何時間去思考和後悔,我脫口而出:“阿九,皇阿瑪只活到了69歲,他過不了這個冬天。你……你們快做准備吧……”

我昧著良心做了人生中最艱難的選擇,一個極其自私殘忍的選擇!私人結界里有一些澄澈無垢的東西轟然崩潰,我終究違背了應該堅守並一直堅守的原則,從此再也做不成那個俯仰無愧的乾淨女子!

他僵住了,像一只翱翔的雄鷹突然被做成了風干的標本……良久,眼里的霧汽凝聚成一滴複雜的液體滾落下來:“皇阿瑪……皇阿瑪……”

……

三歲看老!畢竟,他從幼時起便懂得培養一批‘槍手’替自己一黨‘搞定’功課欺瞞尊長……記得,昔日八阿哥尚得康熙歡心時,因為一手爛字寫得確實有礙觀瞻,所以康熙命他每日必須臨帖十張呈上去給皇父禦覽,結果老八不耐煩寫,便央胤禟手下的‘專業槍手’寫了再蓋上自己的小印呈遞上去誆騙老爸,屢試屢爽,沒一次失手……所以,當看到胤禟在密室里用偽造的璽印假擬密旨時,我並不感到過分吃驚……畢竟,造假的功力和膽量是與年齡和閱曆與時俱進的!

即使如此,聖詔書又豈是能輕易偽造的凡品?其材料考究等級嚴明,一品為玉軸,二品為黑犀牛角軸,三品為貼金軸,四品和五品為黑牛角軸……布料則是由“江甯織造”專制的含金黃、大紅、咖啡、赭石、橘黃等色的綾錦織品,根據接旨官員等級分一色三色五色與七色,絹布上印滿了祥云瑞鶴,兩端則有翻飛的銀色巨龍作為防偽標志。“奉天誥命”四個固定篆字端莊堂皇,內容均用漢文和滿文合璧書寫,漢文行款從右至左,滿文行款從左至右,合于中幅書寫日期,並鈐蓋相應的璽印……清朝皇帝有二十五各司其職的寶璽:‘以章皇序’的‘大清受命之寶’、‘以祀百神’的‘天子之寶’、‘以頒錫賁’的‘皇帝行寶’、‘以鈐誥赦’的‘敕命之寶’、‘以諭臣僚’的‘制誥之寶’、‘以冊外蠻’的‘天子行寶’、‘以整戎行’的‘制馭六師之寶’、‘以從省方’的‘巡狩天下之寶’、‘以薦徽號’的‘皇帝尊親之寶’、‘以飭覲史’的‘敬天勤民之寶’等等……其中有的寶璽一生只用一次,有的一年只用一次……而最常用的四方最關鍵的寶璽,胤禟竟然都秘密偽造了能夠以假亂真的贗品,綜觀諸皇子,有此財力、膽量和人才做成此事,恐怕只有這位從小便在造辦處等各處與頂尖的能工巧手、機械匠師們厮混結交而且心狠手辣的‘財神爺’!

……三道‘比真的還真’的假密旨和一封密信炮制出爐,由豢養的死士送出……

我思緒矛盾內心慘淡,做好事他向來屬于按一下跳一下的被動型,搗鼓這些見不得光的破事,則就像發情的螞蚱,情緒亢奮、嗅覺靈敏、膽大手辣、機變百出……十三阿哥曾告訴我:皇阿哥里面沒有良善之輩,而開弓也沒有回頭箭,要贏,得付出代價;輸了,也是咎由自取……是的,我的阿九也不是個好人!金鑾殿的寶座肮髒透頂,尊貴的皇阿哥們都被欲望熏成了流氓。“胤禟,你以前假傳過聖旨?”

“沒有,假的東西畢竟真不了,無論明旨還是密旨,都是一式兩份,宮里有備份可供查詢,所以,贗品只能靈驗一次,而且局限在一個極短的時間內發揮作用,這套費盡機心備下的法寶只能用在千鈞一發的時刻,不成功,便成仁!葶兒,冬天已經到了,接下來,便是待十四弟歸來和皇阿瑪晏駕了……”

冬寒料峭,寰宇冰封,迎面卷來的冷意凜冽砭骨,正是‘雁被西風驅譴,人遭冰雪錘煉’的日子,好在那輪熹微的日陽猶自獨撐,成為鉛灰蒼穹賜予茫茫大地的唯一暖色。

紫禁城延禧宮,在皚皚素裹中憑添了幾分蕭颯、幾分戚清。惠妃著一件靛青哆羅呢滾金鏽麑袍,外罩洋縐銀灰貂皮風氅,束一條翡翠雙環四合如意絛,由我攙扶著在院落中緩緩的溜彎兒消食。

今兒是十一月十三日,正是惠妃的七十歲壽辰,自打前年外祖母覺羅老太君仙逝後,惠妃便成了我在這個時代碩果僅存的、能從其身上感受到慈愛與寵溺的兩位母性長輩之一,而大阿哥出事以後的這十多年來,雖然八阿哥對這位養母禮數周全孝順恭敬,可惠妃還是多的是淒寥,少的是歡顏,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人到七十古來稀,我這個不僅沾親帶故而且是在其呵護中長大的家族後生,又豈能不來叩大壽?

進的宮來才聽說老皇帝在打獵中途染恙,本來按原定計劃是要再玩個五六日的,但計劃不如變化快,只好提前從狩獵的南苑折返暢春園清溪書屋,並傳出旨意,朕偶感風寒,本日即透汗,自初十至十五日靜養齋戒,一應奏章,不必啟奏。

風寒!清溪書屋!兩個關鍵詞在腦海里引發了核聚變反應,難道?竟然這麼快!……按理說,我應該速速離開延禧宮掉轉頭溜出宮去亡命天涯、最好能把自己打包郵寄到南極洲偽裝成一只無公害的加拉帕戈斯企鵝,待到老爺子升天後再恢複真身回歸故土才對……

可為什麼?為什麼這幾天明明有機會告訴阿九,你的偉大爹地,鄙人的野蠻公公早在八年前便判了我死刑,緩期N年執行,可每每話到嘴邊又強行咽了下去呢?為什麼當惠妃要我陪她溜彎兒消食、說話兒解悶時,我卻頭腦一熱便應承下來了呢?是因為康老頭在暢春園,惠妃娘娘在紫禁城,心里存著康熙鞭長莫及的一絲僥幸嗎?還是因為潛意識里覺得自個兒對不住老四和老十三,想用這種聽天由命的消極方式懲罰自己?因為和阿九的情,我放棄了堅守;又因為對老四和老十三的愧疚,我放棄了對命運的抗拒,這輩子怎麼活得這麼憋屈窩囊無奈壓抑寒磣?魯迅先生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難道說的就是我?

卻見惠妃面色如靜水滯凍、漣漪凝寂,全無剛才在人前裝出的那股子身為壽星的雍容喜氣,不禁暗忖:老皇帝雖在齋戒中,卻也沒忘記賜來壽席、壽酒、一件碧彩閃灼的雀金呢外氅和一方碧玉貔貅鎮紙,雖非十分貴重卻也算有心,大阿哥雖遭圈禁卻也沒忘記托看管他的貝勒延壽送來白玉觀音一尊、新羅百年靈芝一對以表孝心;八阿哥更是獻上了一件精致純白的狐裘!古有人言“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天下並沒有絕對通體純白的狐狸,卻有絕對沒有一根雜毛的純白狐裘。狐狸腋下的皮最純白、最柔軟也最禦寒,于是人們便集腋成裘,以許多塊狐腋毛皮聯綴成衣,價值非凡……為何惠妃會顯得郁郁寡歡呢?的c


心情不好的惠妃老太太開始雞蛋里挑骨頭了:“葶兒,你的豐姿在于‘瞳凝秋水玉為神’的清揚婉兮,不適合佩帶金飾,著裝也不宜過豔,否則反倒遮住了本身的光彩,落得俗氣了。”

我一驚,不會吧?項上金螭瓔珞,身著滾銀絲邊的玫瑰夾纈綾襖,鳧靨裘比肩褂,足踩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外罩了一件大紅猩猩羽紗面玄貂襯里鶴氅……嗯……好象是豔了一點,尤其那鳧靨裘褂,是鳧鴨頭頂的那一小圈綠毛皮縫為裘,翠光閃爍,還隱隱泛出紫色的光華,遇雨不濡,但不暖,外耀而已……

正心中嘀咕:賀大壽能不穿得喜慶些嗎?真是的……卻見惠妃神色有些恍惚,半晌方微歎:“浮塵濯盡,水淨心甯,按理說早該看透了看淡了,可老了老了反倒更易感傷……我這一生有兩個遺憾:一是頭生子承慶剛滿周歲便夭折了;一是胤禔利令智昏盛年折翅,被他皇阿瑪圈禁至今……”

我忙寬慰道:“大哥的事兒也並非沒有轉機,或許皇阿瑪千秋之際下達一紙赦令,或許繼位的新君會……”膜血管便會擴張……“三會注意對方的眼球有沒有腫大突出,”……甲狀腺疾病導致眼球肌肉腫脹,其壓力會將眼球壓得凸起……“還有……”

果然,老太太忍不住嗔笑著擰我的嘴:“小妮子又在賣乖!”……可那絲笑意乍瀉即收:“葶兒,常言道:嘴巴騙人,眼睛不騙人,你可知道咱們可以操縱自己的表情,也能控制自己的語言,可是瞳仁的放大和收縮是不由自主的,它能透露我們的真感實情。”

“瞳仁?”那個遇光縮小遇黑放大的瞳孔?

“不錯,決定它變化的不光有光線,還有人的心緒。當一個人看到或想起他喜歡的人和事情時,無論他表現的多麼平淡和無所謂,他的瞳仁都會不自覺的放大;相反,他看到的或想起的是他厭惡的人和事,他的瞳仁會無法控制的縮小。”

哦,惠妃老太太竟然有如此的經驗體悟,可是,她為什麼會想起對我說這個呢?正納悶兒,老太太已平靜的公布了答案:“萬歲爺在提起四阿哥時,他的瞳仁有放大呢。”

……

魂不附體的離開了延禧宮,心亂如麻的一路踏雪輾冰,惠妃從十五歲入宮,陪伴了康熙整整五十五年,她的揣測無疑是有分量的……可是,倘若真是合法繼位,可為什麼史料記載,雍正剛一上台,便將康熙的近侍與貼身太監,包括已經被他收買的蘇拉總管刑年盡數鏟除呢?

越琢磨就越琢磨不透,眼角無意識的瞟見腕子上那串纏絲瑪瑙雕山楂核形十八子手串,惠妃剛送的,不僅如此,耀彩眩目的鳧靨裘褂被惠妃老太太強行除下,外罩的那件大紅猩猩羽紗面玄貂襯里鶴氅也被扒了,取而代之的是八阿哥獻給惠妃的那襲純白華美的狐裘,項上那金碧輝煌的螭瓔珞也未能得到保留的幸免,只佩得一支晶瑩潔淨的白玉簪,當時惠妃上下打量,喜歡的緊,說什麼:“‘若要俏,一身孝’,這樣一來倒越發顯得曼頰雪肌,風姿郁美。”又道當年的孝懿皇後便常身著這麼一襲純白的狐裘,讓人觀之可親見之忘俗。

唉,自己今年已經三十三歲了,怎麼在惠妃老太太的眼里嘴里,卻像個長生不老的妖精呢。誰說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倒是長輩眼里出西施才對。

女人就是這樣,如果有人誇自己好看,哪怕泰山崩頂呢,也會禁不住美滋滋的……眸光一轉,不禁愣住,太監總管刑年正候在前方,他一臉嚴肅的打了個千:“九福晉吉祥,請立即隨奴才去暢春園,皇上要見你。”

話音剛落,一頂晦澀的暖轎已如幽靈般落在了近前……‘若要俏,一身孝’,惠妃娘娘,您說得沒錯,只是今兒這一身孝,竟是給自己戴的?

清溪書屋,小環境被人工調節的香暖舒適,下了簾子,光暈暗淡迷離,康熙靠在龍塌上,伶仃瘦骨形容枯槁,如一盞熬干了油的燈,顫顫巍巍的蠅頭火苗,搖搖欲墜。刑年上前通稟,他卻一絲反應也無,半晌,方勉力睜開了雙目,昔日深邃睿智的目光如今已混沌渾濁,那個意氣風發號稱滿州第一巴圖魯的帝王,如今已日暮西山垂垂老矣、苟延殘喘尸居余氣!他甚至連外強中干都做不到了,歲月已經掏空了康熙大帝生命的精髓,如一棵外朽內腐的病木,即將在無涯也有涯的時光中化為齏粉,化為烏有。

衰靡的低氳籠罩在典雅的清溪書屋,看著這個即將奪走自己生命的老人,我的胸口無法抑制的酸楚窒澀起來,只能‘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了吧,歙了歙唇,想叩請金安,無奈舌頭蹇澀,聲音生生哽在了嗓子眼兒……或許,我應該感激無良的命運之輪,不必熬到鶴發雞皮牙光嘴癟的那一日,索性低頭不語靜侯發落。


半晌,沒有聲音,詫異的抬頭,卻發現老皇帝正定定的、一眨不眨的看著我,仿佛我是個吞噬一切無形能量的黑洞,他的全部視線根本無從逃逸,只能被源源不斷的吸收殆盡……

“你終于來了,是接朕離開的時候了嗎?”蒼老的聲音恍惚緣自另一個世界。

可這話是對人說的還是對鬼說的?康熙的目光一直牢牢的抓住我不放,莫非在他的眼里,我已經非人是鬼?不寒而栗中……

“你棄玄燁三十三年,為何連夢里的溫存也不肯施舍,一次也沒有過……狠心的人,以為現在跑來接玄燁,玄燁就不會生氣了,是嗎?”我詫異的睜大眼,卻發現老皇帝眼里那渾濁的霧翳似乎淡去了不少,回光返照?可惜精神方面似乎還停留在稀里糊塗的階段……難道,是我這一襲純白的狐裘惹的禍?病入膏肓的康熙竟將我當成了已經仙逝三十三年的孝懿皇後?誠惶誠恐中……“過來!”他向我伸出了手,已經死去的眸光儼然又枯木逢春,似嗔似怒似喜似悲似哀求似命令,我懵在那里,眼角卻瞥見刑年這個‘劊子手’正端著一杯‘毒酒’站在角落等待‘上峰’指令,顯然此時這個場景是他始料未及的,顯得有點茫然。

我陡然清醒,此時是命懸一線,康熙變成了‘懵懂男’,對我而言是好事啊……

躊躇了三秒鍾,還是艱難的走上去握住老康熙伸出的手,蒼天明鑒:我並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可……可既然有生機,為什麼不把握住呢?

他的手燙得不正常,出于醫者的本能,我下意識的摸了摸病患的額頭……在發燒呢……玄燁扯了扯嘴角:“不礙的,有一點暈,瞧什麼都像在霧里。蝶兒,朕好象還有件要緊的事沒有做,你快幫玄燁想想……”

想什麼想?難不成要提醒您,說此蝶非彼蝶,此蝶其實是那個無事不登三寶殿,專程前來與皇帝陛下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可憐蟲?

看著老人家顰眉思索……我也傳染似的思緒萬千……無論是擒鼇拜平三藩炮轟葛爾丹,還是複台灣興水利整治大黃河,康熙帝都收拾得勉強算是萬民景仰,唯有帝位傳承,這個既家事又國事,還涉及天下事的複雜問題,任皇帝老兒百般的機變權謀,萬般的心術手腕都玩不順溜。可以理解,關心則亂,手心手背都是自個兒的肉,管它是鹽堿灘,還是山坡地,打下糧食都得往家里搬,康老頭不願厚此薄彼、顧此失彼,又想面面俱到處處保全,結果費力不討好,事終與願違。

雍正皇帝榮登大寶,是合法還是篡位,聖心默定者究竟會是誰呢?至今仍是謎。好奇心泛濫成災……

“玄……玄燁,那件要緊的事,可是煩惱該由哪位皇子承嗣大統?”

刑年本來正欲上前來點醒皇帝,嘴都張開了卻又生生將破腹之音強咽了下去,顯然,被好奇心俘虜駕禦的人,可不只我一個。

康熙失神了五秒種,頹道:“朕晚年厭政,禦下過寬,導致政令弛廢、國庫空虛、貪賄成風,諸多積弊痼疾皆待整飭。一弛一張治國之道,這堆徒有其表敗絮其中的爛攤子,只能交由堅毅鐵腕之人去收拾,人無剛骨不立,朕挑中之人,不僅是守成之主,更是開拓之君!”他停頓了一下,又道:“蝶兒,玄燁什麼都不瞞你,是(十)四阿哥胤禛(禎),就是那個你要朕壓制他,慎封他,琢磨他,為之計深遠的兒子。”

是(十)四阿哥胤禛(禎)?險些翻白眼,你倒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這句話明明就有歧義嘛,還有,你們夫妻之間的私房話,我怎麼知道?試探道:“那另一個兒子實在是太可惜了。”

“不可惜,成小事者憑智,成大事者憑德。”康熙儼然進入到了一個不正常的亢奮狀態,像一個硬憋了滿腹兒秘密很久很久的人,握住‘愛妻’的手一一傾訴:“蝶兒,四阿哥胤禛和十四阿哥胤禎,他們各有所長又各有所短,朕不是沒給過胤禛(禎)機會,可他叫朕很失望……當年的死鷹事件,朕知道八阿哥蒙受了冤屈,也清楚是誰動的手腳,可朕還是借題發揮,一為壓制胤禩,二也是觀察他……朕辱罵胤禩大奸大惡,他沒有吭聲;朕要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他在旁不語;朕變本加厲,索性以莫須有的溺職之罪停了胤禩的俸祿,其實,朕從來沒指望他能到朕面前懺悔、道出實情,只希望他能來為八阿哥說幾句公道話,可是他沒有來,只全身心的忙著上竄下跳的博取虛望收買人心;後來,胤禩病到沉疴彌留,朕故意以‘怕過病氣’為由,命諸子將其由鄰近暢春園的別墅移至城內家中,這是趁其病,要其命的殘酷啊,可是,只有朕的九阿哥激烈反對,伏地大哭,苦苦央求朕收回成命,而他只杵在一旁若有所思,至始至終也沒吱一聲,當時,朕就寒透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