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早潮才罷晚潮來(網絡版)

說了半天,我還是沒弄清楚,令康熙寒心的究竟是胤禛還是胤禎,而最終令其垂青的到底又是胤禛或者胤禎?

“那你還如此器重他,封他為王?”兩人都符合此兩點,穿不了幫。

康熙微曬,嘴角眼際的皺紋深密得可以夾死螞蟻:“笨丫頭,大將軍王,聽起來神氣,卻只是個模棱兩可含糊其辭的頭銜,王,什麼王?郡王還是親王?不明確;可授尊號?沒有,歸根到底,是個假王……胤禎膽大氣盛,又在兵部曆練多年,放到朕身邊始終是個隱患,倘若聯合老八老九禍起蕭牆,蝶兒,就算玄燁可以自保,可……可朕將怎麼處理這些孩子?他們正值鼎盛年華,難道要像老大老二那樣圈禁他們一輩子嗎?……所以,把胤禎放出去掙軍功,有了追求,就不會橫生事端;老八老九有了盼頭,就不會鋌而走險;胤禛有了對手,就會更加勉力自律……”

康熙一下子說了這許多話,微覺體力不支,便停下來頜目養神。

原來如此!可以理解,死鷹事件令老八徹底垮掉,曆經數年心血辛苦經營的‘阿哥黨’不得不再推舉一個集團‘代言人’……最大利益獲得者是誰?十四阿哥胤禎!面對皇位的巨大誘惑,他割舍了手足之義,于是,獲得了政治舞台上嶄露頭角的機遇;但也正因為他背叛了同袍之誼,博取虛望又曲意奉承皇父,令他徹底喪失了問鼎乾坤的機會。孰得?孰失?

康熙這種含而不露引而不發的手法,確得華夏傳統權術之精髓。可是……“有利必然有弊,總這樣天心難測模棱兩可,就不怕出現意外,導致衷心嘉許的兒子被世人嘲諷為名不正來言不順?”

“蝶兒,玄燁想保全一顆珍珠,惟有把它放進魚目里;想要保全一棵樹,只有把它擱在森林里,胤礽就是血淋淋的例子,朕絕不能讓胤禛重蹈覆轍,不能!你也別擔心禛兒,朕已經幫他鋪平了道路……其實,二十余日前,朕已自知命不久矣,于是,朝堂上那些能臣干吏統統被以‘莫須有’的罪名革職拿問,下到刑部大牢里囚禁待勘……朕一怕他們在非常時期卷入非常之爭,站錯了隊,今後遭受新皇報複;二是因為他們已官至極品,新皇對其升無可升,再難施恩。如今,這群人委屈莫名,含冤待勘,禛兒登基後,下詔赦免安撫,令其官複原職,他們能不感恩戴德,勤勉辦差嗎?……蝶兒,玄燁拖著久病之軀前去南苑打獵,為的便是混淆視聽真假莫辨,既為幫咱們禛兒在關鍵時刻搶得先機,也是讓朕的其他不省油的孩子們還來不及鑄下大錯,便定下君臣大計,以免他們爭紅了眼,撕破了皮,僅存的那點手足情分骨肉天倫也蕩然無存,令新皇容不下他們,犯下弑兄屠弟之大不韙……朕還讓胤禛的奴才年羹堯,掌控大軍糧草,控制胤禎退路,所以,胤禎斗不過胤禛……好蝶兒,你再等一等,待玄燁召見諸子宣布了新君,咱們就走,從此云里蕩胸看縹緲,溪邊洗耳聽潺湲,什麼都不想,什麼都放下……”

原來如此!好一個用心良苦,我雖是局外人,此時也禁不住心潮起伏熱淚盈眶。您這位孤家寡人,心里一定很苦很累吧……可,可是……“胤禛的性格強悍矛盾,既急躁犀利又深沉莫測,既重情重義又刻薄寡恩,既心思縝密又偏激執拗,既愛憎分明非此即彼又偏偏城府極深善于偽裝……他……他未必會善待自己的兄弟!”

“朕也很害怕,看事情太洞察是很痛苦的,除非具備了和這種洞察力相匹配的胸襟……可是,胤禛他是朕沒有選擇中的唯一選擇,一是因為你,二是因為諸子俱有罪,三是因為他的執拗勤勉正是下一任君主所必須的。一廢太子時,胤礽被拘禁,當時沒有一個人為他說話,唯有禛兒屢屢保奏。當時朕誇獎他性量過人,深知大義,似此居心行事,洵是偉人……其實,他焉是甘于屈居人下之老實人?又豈能對太子之位沒有覬覦之心非分之想?那些花花腸子,朕怎麼會不明白呢,可諸子當中,只有他願意‘公開’矯情,願意好歹去保住皇室脈脈溫情的薄紗……當然,太子在一廢時儼然患了瘋症,亂性淫糜,晝多沉睡,夜半方食,飲酒數十巨觥不醉,啖飯七八碗尚不知飽,遇陰雨雷電,則畏懼不知所措……後來三阿哥胤祉揭發大阿哥請蒙古喇嘛巴漢格隆等人鎮魘詛咒太子,朕從來不信怪力亂神之說,區區巫蠱之術,便真能令個大活人駭變至此?果然,是有人在太子飲食中暗暗投入致瘋之藥……”

難道是他?我心里已經隱隱有了計較,一時五內崩摧!難怪當時康熙對大阿哥,也只是圈禁于府邸失去自由,依舊還是華衣美食的恩養著,而對他,卻是羈押在狹小潮濕陰暗肮髒的養蜂夾道,形同虐待,直到嘉彤之死方才勉強放出;難怪,康熙會在諸位皇子的聯名請安折子上朱批:胤祥絕非忠孝之人,如不嚴加約束,必當生事……難怪這麼多年過去,老皇帝甚至連八阿哥都寬恕了,卻始終沒能真正原諒他!他是年齡偏長的十四個皇子中,唯一一個在熙朝從未得到過爵位的皇子!也是從康熙四十七年至今,每年康熙帝用朱筆圈出的參加祭禩天地、太廟、社稷的皇子王公名單中,唯一一位不是圈禁卻依然被屏棄其外的皇子。

康熙黯然神傷:“敏妃歿得早,朕憐他寵他育他護他,朕的十三阿哥文韜武略,才學俱佳,兢業黽勉,是朕最引以為傲的兒子之一,卻也給了朕最沉最痛的一擊!……胤祥胤禛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拔出羅卜帶出泥,胤祥攬下了所有罪責,朕羈押了他也不願再深究下去,可那夜,胤禛跑來向朕懺悔請罪,他說,兒子與十三弟密邇無間,弟所做之事兄俱知情,一個茅坑出來的,誰也不乾淨,不敢求皇父寬宥,只求將這對鬼迷心竅的難兄難弟一同正法……朕不允,他跪求了整整兩日直至暈厥……蝶兒,胤禛不是個好孩子,卻是諸子中唯一一個敢于對皇父坦誠過錯的孩子,至少,他願意為自己的罪衍負責,願意為自個兒的弟弟擔當,最後,朕決定將這件悖逆的丑事爛在肚子里,只是以重懲胤祥的身心來折磨鞭撻胤禛……接下來的十余年,禛兒愈發的沉穩收斂,諸子群雄逐鹿,他卻放馬南山,以出世的胸懷待人格物,誠孝父皇,勉力辦差……”

“既然您什麼都知情……不要……他……他……”

“論才,老三老四老八老九老十三老十四,都才華出眾。三阿哥之才,在于著書立說而非帝王韜略,將帝位傳給他,他也坐不穩,反倒是害他。而且,他自幼唯太子馬首是瞻,是諸子中唯一與胤礽交好之人,可大阿哥鎮魘太子,他明知卻昧著良心裝聾作啞任其作惡,直到胤礽徹底垮台時才跳出來偽裝正義,欲漁翁得利,其心可誅;八阿哥之才在于務實圓滑和籠絡人心,可帝王之術,籠絡收買只是手段,制衡駕禦才是根本,委蛇人情博取官望,得之易來失之也易,他缺乏威壓百僚、勵精圖治的鐵腕和大魄力;九阿哥之才在于商道和奇技淫巧,可惜他過于理想化,任性叛逆,他的勤勉,只限于自己喜愛的事;他的真誠,只對于自己喜愛之人,所以,朕寵愛他卻從不器重。對于十三之罪衍,老八老九暗地觀望偷偷歡喜,再自作聰明的制造機會引朕發掘,當朕是瞎子傻子嗎?可他們個個都是朕的骨肉,朕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皇宮,華美典雅的重重帷幕比莽莽叢林里的狂獸蟒梟更加血腥不仁,謙恭有禮的繁文縟節後遮蔽著有你無我的傾軋搏殺,身為皇子就是原罪!……一時間情不自禁、淚不能止:“您的骨肉,您能寬宥,可是……”

“沒有可是,斷指而存腕,利中之取大,害中之取小,論才,唯他能勝任;論德,諸子旗鼓相當,五十步笑不了百步;而他最看重顏面名聲,恨不得天下人都把他像菩薩一樣膜拜仰視,他還篤神信佛,相信因果報應,就沖這兩點,他也不會輕易的對弟兄狠下殺手……這江山除了托付給他,再無旁人!蝶兒,玄燁究竟做錯了什麼?生時他們讓朕心力交瘁不得安生,死了還放不了心撒不了手,枉自牽掛神傷,玄燁真的好後悔會生養出這麼一群好兒子來!”康熙將數年積壓的郁壘傾訴而出,一時精疲力竭卻又老淚縱橫,悲不能止,漸漸地竟痙攣著回不過氣來……我心中大慟,一邊命刑年速取蘇合香酒來,一邊輕拍他的背部焦急詢問:“皇阿瑪,您……”

眼看著就要背過氣去的康熙猛得一個激靈,闔上的雙目陡然睜開:“你喚我皇阿瑪?!你不是蝶兒!……原來是你!”

老皇帝的目光猶如噴泄的渾黃夕陽,一時間宛如有千百道芒刺貫穿我的瞳仁,雖然這已不是正午那輪,擁有驚世駭俗能量的烈日,可我,卻依然被震懾在原地,無法動彈分毫……

“董鄂丫頭,你好……很好……罷了,畢竟是朕對不住你……愛新覺羅的江山本來就先天不足,再也負擔不起第二個多情帝王和第二個董鄂妃……刑年!”

‘為國捐軀’的時刻已經來臨了嗎?……

有哲學家言:生死互滲。生是死的盡頭,死是生的末路……

有智者道:沒有永恒,生死亦然。存是亡的‘偽死’;亡是存的‘偽生’……

老子說:天地尚不能長久,而況于人乎!……

莊子云: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死是解脫,應鼓盆而歌!……

卡夫卡曰: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耶?皆有所一體……

心理建設完畢!


接過酒杯,淡然而笑,正欲一仰脖兒吞沒鴆酒也讓鴆酒吞沒,杯子卻冷不防的被人劈手奪下潑掉……誰?足登黑膩子的千層底靴,身穿石青色暗團龍織錦袍,披著猞猁猻大氅,腰束黃綢縐搭包,面罩嚴霜,形容嶙峋,森癯蕭颯,騖目如電……似一塊冒著致命冷意的千年寒冰,又如酷暑正午炙烈烤人的戾日……他身後站著隆科多、高福兒和一個將斗笠壓得低低的玄衣人,卻沒有那個幾乎形影不離的文覺和尚。

……下意識的瞟向門口,門扉依舊緊閉,並無任何開動過的跡象……他們究竟打哪里冒出來的?地獄來客?……不,難道是秘道?

恍惚中記起十幾年前,我曾在清溪書屋的門外等候覲見,那時康老爺子還在澹甯居聽政,在等候過程中碰巧遇到了因十三之事而倍感孤寂煎熬的四阿哥,便一時興起做了三條安慰性質的預言,結果,‘岸邊說話,水中有魚’!竟然被不知什麼時候已回到清溪書屋的老爺子給盡數聽了去還險些遭殃,因為我們一直守在清溪書屋的門外,並未見老爺子進去,所以,當時我就不由暗忖:暢春園里有秘道從澹甯居或別的什麼地方通入清溪書屋不成?……後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被連累的著實‘蔫’了好一陣子,這事兒也被拋諸腦後,倒是他,難道從那時起就上了心?探究出了秘道並留待時機成熟時一招制敵……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深,殺伐果斷睚眦必報,此人委實太可怕了。

可是,他不已奉旨于冬至代皇帝祭祀南郊嗎?此時應在齋所虔誠齋戒才對,為什麼要棄正門走秘道避人耳目呢?

對了,康熙這幾日正在靜養齋戒,除去負責保衛的近侍與照料起居的蘇拉太監,諸如嬪妃大臣皇子王公等,一律不得覲見……即便如此,各方勢力的眼線也在清溪書屋的外圍緊盯著,哪位處于權利旋渦中的皇子若奉詔在此‘特殊時期’單獨覲見,消息馬上就會不脛而走……各派勢力立即會有所警覺……而走秘道,顯然可以消除此隱患令自己處于有利位置,難道,他是想來逼宮?

可是,康熙皇帝屬意的正是他,他又何必沉不住氣自毀前程呢?

……等等!玄衣戴斗笠的神秘者手里拿的是……?高福兒手里捧著的又是……?難道?……不看則已,一看……席卷而來的驚悸猶如滅頂的海嘯……

刹那間我被打入一個鴻蒙未啟、清濁不分,天地粘連、萬物混沌的黑暗世界,屏蔽在了無盡的冰冷和蒼涼間……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觸摸不到……飄搖已遠,窒息無邊,直到被一個東西牢牢箍住腕子,直到一個枯黯的聲音如‘化骨綿掌’般直搗耳扉:“第三次,嗯?什麼都別再想了,你是我的。”

“是四阿哥嗎?爾不在齋所虔誠齋戒,來此處作甚?”老皇帝畢竟是經過風浪的人,在忽如而至的變故面前尤自鎮定。

“皇阿瑪聖躬違和,兒臣特來恭請皇阿瑪金安。”胤禛面如死水,波瀾不興。

“哼,是嗎?”

“不全是,兒臣想向皇阿瑪討兩件賞賜。”

“說。”


“江山,還有她。”

康熙氣得渾身發抖,一把將手上的佛珠扯下狠狠擲去:“混帳!你想遺臭萬年嗎?你打算置你兄弟于何處?置朕于何處?置愛新覺羅家族的顏面于何處?你將如何自處?”

胤禛將佛珠接住,恭敬的戴上:“兒臣謝皇阿瑪賞,兒臣只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天下的女子都是皇帝的。皇帝的權勢曾將胤禛的女人許配給旁人,也只有皇帝的權勢能將胤禛的女人物歸原主。”

“畜生!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要江山?還是要她……的尸體?”

“都要!”

“來人!”

“無人。”

康熙沉默了半晌……極度的震驚,失望,痛苦,沮喪,重重交織,欲語無言,終于,自嘲而笑至涕下:“果然是鷙鳥將擊,卑飛斂翅;猛獸將博,彌耳俯伏……朕曾想過,也許終有一天會遭到阿哥逼宮,可朕從未想過,那個來逼朕的人,竟然是你!”

胤禛的嘴角抽動了兩下,終于動容,倏得跪下:“皇額娘曾告訴兒子,兒子剛生下來便裹進繈褓里交給她撫育,她說兒子剛一出生便自帶了兩顆牙齒,可惜長在了下面,是‘雙月爭輝’之勢,說明以後會有兩個強敵與禛兒競爭,若是長在上面就好了,就是‘二星拱月’之勢,以後就會有兩位貴人鼎立相助,皇阿瑪,禛兒記得,十四弟出生時,也自帶了兩顆牙齒,都是生在上面的。所以,十四弟的命,一直比禛兒的命好。”

康熙微怔:“何意?”

胤禛冷笑,就像淬過火,飲過血的刀劍,帶著森森煞氣……猛得將‘玄衣戴斗笠的神秘人’手里的三份‘密旨’抽出擲于地上,慘然道:“三道密旨:一道給大將軍王皇十四子,命其立即秘密回京;一道給大將軍王的副手兼心腹——平郡王納爾蘇,命其執掌軍印,節制各部,不得將大將軍王秘密返京之事走漏風聲;一道給隨軍出征的皇十四子師法海,命其伺機請出聖旨鏟除現任川陝總督年羹堯,由阿哥黨親信、原川陝總督鄂海取而代之……皇阿瑪,您中意的不是胤禛,厚此薄彼就好!又何苦兩面三刀?當面籠絡暗示,背地步步掣肘,招招致命!……除了血氣之勇肢體發達,胤禛哪一點不比胤禎強!胤禎是百人敵千人敵的將才,胤禛才是萬人敵億人敵的王者之才!……皇阿瑪,您老糊塗了,天下者,有能者居之!胤禛今兒不得不做個了斷,把菩薩的還給菩薩,把魍魎的還給魍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