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節:海角七號(4)

他大可搭乘火車或客運南下,把這輛快有十年曆史的鈴木打檔車交給機車托運行即可,一如他來台北的時候。不過,阿嘉卻完全沒有考慮這麼做,或許是因為在這個時候他不想離開他的愛車,或許是因為在這個時候他只想親自扭著油門狂飆,又或許是,在騎上車之後,專注在眼前的道路上,可以讓紊亂的腦海暫時空白,不再浮現讓他矛盾痛苦的回憶與思緒。

但是它們還是浮現出來。

新光三越摩天大樓就在後方,映在後照鏡上,隨著機車的震動搖晃著,彷佛在與他道別。當阿嘉來到台北時,它還是台北第一高樓,先前曾是站前地標的大亞百貨,在它的腳下有如侏儒,然而,當台北一○一大樓建成,輪到新光三越摩天大樓相形見絀,連上頭的觀景台也因為門可羅雀而悄悄關閉了。

一山還有一山高,或許,這就是台北所要告訴我的?這個想法讓他痛苦。他腦海中不禁響起了那首他激昂唱著的〈Don'tWanna〉,那英文的歌詞訴說著:

我嘗試過了無數次……

我不會再浪費我的時間與生命,

在你夢中尋安身之處……

該是追尋新事物的時候了。

***

一小時的時差,同一個時間,栗原南搭乘的新干線列車正從東京出發。

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而已。列車穿過神奈川縣、靜岡縣、愛知縣……窗外風光快速變化著,從東京、橫濱的高樓林立,到靜岡,遙望著富士山,丘陵山林交錯,波光嶙峋的濱名湖,進入愛知縣,窗外開始見到一座座工廠,先是小小的廠房散布著,接著越來越大型,越來越密集,許多廠房已經陳舊,水泥壁上有明顯的裂痕,管線也鏽了,似乎不像是工業大國日本該有的樣子。

栗原南上一次搭乘這班列車,是在六個月前,接父親轉院到東京去的時候。自從母親過世後,獨居的父親身體狀況也急轉直下,很快病倒了,考慮到東京的醫院設備比較好,所以將他接到東京,但是才過了一個月,父親回天乏術,追隨母親而去。

這次前往東京,再回到這里,人事已全非,只為了整理父親的遺物。

說起來,或許父親也沒能留下什麼遺物吧?從她有記憶以來,父親總是勞碌卻清貧,母親時常要兼各種差事貼補家用,在常滑的老家,夾在鐵路和岔路之間,被切成了三角形,半磚、半木造、覆瓦、半鐵皮的,每當列車經過時就會震動,和她在東京時的住處相比,簡直是不同的世界。她就是為了逃離這個一無所有的家,才會二十歲就結婚,遠嫁到東京去,幸而她丈夫待她很好,遷到宮崎市以後,收入也穩定,讓她這二十幾年來總算能過個一般日本家庭主婦的生活。

她和父親的情感相當淡薄,父親總是工作到相當晚才回家,他年齡比母親大上十幾歲,體力並不好,每當回家時,也沒有氣力陪她玩耍談心,她遠嫁東京後,和父親就更形同陌路了。諷刺的是,直到父親到東京住院,她借住東京親友處,每天隨侍照護,父女倆才彼此熟悉了些,但病魔卻在此時將他帶走了。

栗原南在金山站下車,只要穿過三鐵共構的車站大廳,就是名鐵(名古屋鐵道株式會社)月台。這個時刻,大廳中旅客三三兩兩,有一對情侶穿著突兀,在車站各處搜括旅游簡介,大概是台灣來的觀光客吧?自從台灣旅客免簽證以後,台灣觀光客就變多了,她以前在東京時也常看到。

台灣……父親曾到過台灣,這是她在父親生病期間才知道的,父親先前從未和她提起過。有一位父親的老友來探視他,恰好父親正注射藥物昏睡中,那位佐藤先生就和她聊了一下,佐藤老先生告訴她:他當年與父親一同乘坐「高砂丸號」,自台灣「引揚」回國,父親在船上時,一直孤單單的,遠離所有人,並且一直在寫信,讓他印象很深刻,後來父親在名古屋工作時,佐藤先生認出他,因為曾經同船的關系,兩人就成了時常書信往來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