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LOVE'N'KILL 我的眼里只有你

Omengae89710threvolution7thday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第九區第十區邊境

「黑市」

chapter.6

我的眼里只有你

掌握了黑市,並不代表龍州聯合的地位永保安泰。在這里做生意的全是牆頭草,風往哪邊吹,便往哪兒倒。龍州聯合殺光SmC余黨,並宣布將保護費減為過去的八成之後,黑市居民表現出順從的姿態;但若是新任支配者又為他人剿除,他們定會毫不遲疑地臣服于勝利者。這些人明白這才是輕松安全的生存之道,雖然卑微,畢竟不是人人都有強屈他人的力量與玩弄他人的狡智。人總得活下去,若是死了便與垃圾無異,終有一天,連死去的事實都會被忘得一乾二淨;一旦被遺忘,就等于從未存在。

媚婁,吳戒。

據說他們因反抗SIX而被殺;詳情如何不得而知,總之是下落不明。隨後SmC瓦解,虎視眈眈的王龍與S*K便抓住這個大好時機,掌握了黑市。真是愚蠢的家伙,雖想做得八面玲瓏卻不得要領,目光如豆又倒黴透頂——老實說,還真有點可憐。

不過,過一陣子,他們也會自大家的記憶中消失。死人只能被遺忘。事實上,我連「那個女人」的遺容都記不得了。

記憶這種東西究竟是充滿缺陷,或是結構巧妙?死亡連結著各種喪失的事實,教人聯想到的往往不是人生無常之類的矯揉詞語,而是凸顯人類的微不足道。

即使如此,人在生存本能的驅使之下,依舊得活下去。

只不過,人人終將死亡並被遺忘。

每個人都會消失不見,如同從未存在一般。

到頭來,死了便成空。

莫非一切都只是自我滿足?

——好空虛。

我的心向來是空洞的。

我從小就干女人的買賣,把她們當成貨品,修理她們,逼她們服從,並從中得到快感。小癟三被年長的地痞流氓毆打、壓榨、玩弄、羞辱後便虐待女人泄憤,這就是那個世界的常識。

接著學習買賣女人的技術。技術能提高地位,只要忍耐一段時日,身體便會長大,力氣也會增強;夠機伶的,還能籠絡地位更高的人,如此一來,就不用被當癟三看待。終有一天,立場會反轉;屆時即可殺雞儆猴,進行報複。受人恐懼,被人陷害,還以顏色,殺人,往上爬。

只不過,一個如此活過來的男人,即使被自己親手拔去牙齒、推入火坑的女人憐憫、垂愛,即使瘋狂地抱著那女人做愛,起初脫落的齒輪依舊不會恢複原狀。

我不懂愛。

能夠緊緊揪住我心髒的,只有畏怯、顫抖與哭號的臉。

這才是快樂。

在屎尿遍地的貧民窟里生長的懵懂孩童,全賴活下去的沖動才能生存下來;而這種快樂,便與那沖動相似。

那個女人對這樣的我說了什麼……?

我喜歡你。

但不期望你愛我。

我只是可憐你。

可憐無法可憐自己的你。

……我也好可憐。

欸,殺了我,毀了我。求求你,毀了我。

那個女人——被貧窮的父母為了區區幾文錢賣了,成了貨品。她老是反抗,所以男人親手拔去了她所有的牙齒,但她仍不順從。女人只會面無表情、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完成工作,成了最下等的貨色,在近乎豬圈的最爛環境之中迎接汙穢下流的最下等客人。女人未能免俗地得了性


病,無法接客只好改做下人工作,照顧新的貨品。女人對著碰巧重逢的男人露出會心一笑,如此說道:

我才不會任你們擺布。要我一輩子含著那些下流胚子的屌替你們賺錢,直到老了、沒用處為止?別開玩笑了。但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才不死,所以我就是喝著溝水也要活下去。總有一天我會逃離這里,重獲自由。

之後,男人時常來找那個女人,理由他並不明白。是認為若能令這個不屈不撓的女人屈服,便能得到莫大的快樂?或是膚淺地期待女人能多少填補他空虛的心靈?抑或只是一時興起?

然而,女人的病情惡化,越來越衰弱;她痛苦不堪,成了絕望的俘虜。男人極不甘心,看著日漸消瘦的女人,只覺得萬分焦慮。妳只是耍嘴皮嗎?妳不是說要逃出去嗎?終于,只能等死的女人被丟到貧民窟之中,那是男人生長的地方。

男人找到女人,將她帶回家中。

他為何這麼做?

男人找遍理由,對女人說了些愚不可及的故事。

他的出身、為了生存而犯下的無數罪行、長年以來地痞流氓對他施加的暴行,以及他冷酷的複仇。

女人總是默默地傾聽,時而以削瘦的手指輕輕握住男人的手,時而流淚。男人曾經拭去她的淚並舔了一口,是咸的。

某一天,那女人說道——

殺了我,毀了我。求求你,毀了我。

男人與女人一再交合,直到她斷氣為止。

在最後一刻選擇了死亡的女人去世以後,男人的心依舊空虛。他過著一如以往的日子,經曆繼承斗爭之後,成了王龍首領。之後齊家統一龍州,整飭綱紀,宣示肅清黑社會,大力掃蕩黑道分子;男人只得帶領手下逃往大陸,輾轉遷徙至艾爾甸,與骨龍及S*K等人結黨成群。此時的他依舊順從著快樂欲求,履行組織首腦的義務,過著平淡無奇的每一天。

直到那一刻為止。

「呦!荊!」

開門走進房間的,是個和小孩一般高的男人;他的臉也和小毛頭一樣,靈活的眼睛猶如小動物,表情千變萬化。他平時總穿著厚重衣物,縱使盛夏亦是身著連帽大衣,但現在身上卻只有汗衫加四角褲。他拿著毛巾擦拭半濕的頭發,似乎才剛出浴。這個位于黑市正中心的據點雖小,設備卻是一應俱全。

「一個人喝酒啊?」

「嗯。」

荊王嘴上這麼回答,其實搖曳于掌上的杯中物幾乎沒減少,已化為無味的加水威士忌;看來冰塊已融化了一段時間。荊王猶豫了一秒鍾,一口氣喝干了它;如他所料,果然難喝得要死。他甚至覺得泥水還要來得美味許多。不過,托這杯酒的福,讓他成功地拂去不帶多大感傷的追憶。

「呃……啤酒、啤酒……」

活像個小毛頭的男人打開房間角落的冰箱,尋找啤酒。

坐在沙發上的荊王將空酒杯放到眼前的茶幾上,拿起墨鏡戴上。

「在最下層。」

「最下層?啊,有了。荊,要不要來一瓶?」

「不用了。」

「別客氣嘛!還是你不愛喝啤酒?」

「不是。」

「那就陪我喝一杯啊!」

「飛燕。」

「啊?」

「你穿件衣服吧!」

「唔……」


飛燕望了自己的身體一眼,關上冰箱,將取出的兩瓶啤酒放到地板上,拿起成團丟在一旁的運動服質料衣褲穿上,並披上大衣。接著他拿起啤酒走過來,手指輕巧地拔去瓶蓋,將其中一瓶遞給荊王,自己則拿起另一瓶喝了一口,皺起臉蛋。「好苦……」嫌苦,別喝不就得了?這種道理對飛燕說不通。荊王從飛燕身上移開視線,以中指推了推墨鏡鏡框,只喝了一口啤酒。相當沁涼,但也不過如此而已。

「啊!對啦……」飛燕在荊王身旁坐下。這是三人座沙發,但荊王身材高大,因此縱使只坐兩人,依然不能說是綽綽有余。不過這樣總比和這個男人相對而坐好。假如飛燕像外出時那樣壓低連身帽蓋住眼睛,那倒無妨;但若是從正面承受他那直接的視線,荊王便會坐立難安。「聽說現在地下區亂到爆,你知道嗎?荊。」

「剪刀手的事啊?」

「沒錯。聽說懸了賞耶!一只兩億,共有四只,所以是八億。哇,天價耶!我還在想是哪來的神經病出這麼多錢,原來是個拉夫『利俗』亞的小說家。寫小說那麼好賺啊?」

「誰知道?我不認識小說家,不清楚。」

「喀哈哈哈哈!我當然知道你不認識小說家啊!」

不知飛燕究竟覺得哪里好笑,竟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最後甚至抱著肚子,在沙發上縮成一團。他動得太厲害,身體隔著大衣觸及荊王,雖然力道頗輕,卻令荊王有種難以形容的尷尬感覺。荊王原想起身離席,卻忍了下來。別看飛燕外表如此,他的年紀早已稱不上小孩,而且又是頗具人望的S*K首領。龍州聯合的核心為王龍與S*K,對荊王而言,飛燕還有利用價值。飛燕的情緒不甚穩定,行動時依據的通常是心情,而非利害關系;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惹他不高興,並非明智之舉。

這是身為王龍首領的他應盡的義務。

只是如此而已嗎?

笑了好一陣子的飛燕苦著臉喝干啤酒後,將酒瓶放到茶幾上。

「最近啊……實在很無聊。」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老是這樣突然改變話題與語氣。

「該怎麼說咧?提不起干勁?敵手敵手敵手,沒有半個敵手!我好饑渴。啊!超想干架,好想大打一場,打得昏天暗地、熱血沸騰。有沒有強到爆的對手啊?」

「去挑戰剪刀手如何?」

「牠們只是畜生,畜生走到哪里還是畜生啊!」

「聽說蜥蜴人的智能和人類沒有差別。」

「哦?是嗎?荊,你懂得真多耶——嗚嗚嗚,好冷!」飛燕突然發起抖來,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誰教他剛洗完澡便喝啤酒?飛燕有個體溫比普通人高上許多的毛病——是不是疾病不得而知,總之他有這種體質,稍不注意就會出現冷顫、頭痛腹痛關節痛或反胃等感冒症狀。醫術士也找不出病因,沒有具體治愈方法,他對退燒劑及止痛劑又早已產生抗藥性,唯一的應對之道便是以往的經驗——別讓身子著涼,較能維持健康。

因此,飛燕一年到頭都穿著厚重衣物;但傷腦筋的是,他自己卻會偶而疏忽。或許就像感官了還要偷偷下床的小鬼頭,其實是故意疏忽的

無論如何,真虧飛燕生就這種體質還能活到現在。更何況他不只活著,還是代代相傳于龍州曆史背後的暗武術「八十四散亂打」的宗師級高手。

這麼說來,吳戒也是他的同門。他們和只懂自創干架法的荊王不同,所學的招式多樣而精純,法度嚴謹,早已滲透于身體之中;而運用這些招式的方法,也牢牢地刻印在腦海里。飛燕早已停止成長,個頭未達平均身高,又有副稍微逞強便如火炙般發熱的身體;若非曆經磨煉,絕無法成就這等火候。

然而,飛燕並未因此耿耿于懷,也未曾詛咒自己的命運。他這個人一遇到看不順眼的事,便會怒火沖天,暴跳如雷,但那劇烈的怒氣卻是直截而不帶絲毫陰影;若是碰上趣事,又會哈哈狂笑,滿地打滾,打從心里高興。

每當被飛燕那雙漆黑的眼眸凝視,這顆空虛的心便像是被人硬伸手進來攪和一陣似的。

——我拿這個男人沒輒。

荊王心中已有這種既定的成見,因此縱然只是不和飛燕對視,也讓他有逃避的感覺。

但飛燕卻若無其事地邀荊王喝酒,坐在他身旁,和他閑聊,靠近他。飛燕將龍州聯合交給荊王管理,只要荊王開口,飛燕便立刻行動,將交待的事一一辦好,並踮起腳來拍拍荊王的肩頭,說道:「和你合作真是正確的抉擇,我什麼也不用想,好輕松……」宛如朋友一般。

荊王沒看飛燕一眼,一口氣喝干啤酒,將酒瓶放到茶幾上。

「你不要緊吧?」

「……唔……啊,還好啦!」飛燕回答,沉默片刻,卻又突然跳了起來,踩著沙發椅背與扶手起身。「對了!既然懸了賞,鐵定會有一堆厲害的侵入者聞風而來嘛!對吧?荊!」

「或許吧!」

「那ZOO說不定也會來啰?那個皮巴先生或是多明德什麼的!」

「……對啊!」


這番話大出荊王的意表。是啊!也有這個可能。

ZOO——這麼說來,那家伙也會來。

當然,這只是可能,並非確定;但飛燕有個毛病,便是凡事都往有利、有趣及自己期望的方向想。

「不過我還是最想和皮巴打。皮巴真是超勁爆的,他是頭一個輕松閃過我『微塵』的人,太扯了!活像個不停頓的斷頭台!啊!我好想干掉皮巴,好想扁死他,痛毆他一頓。哦!我的熱血沸騰了!喂!荊,你也和我一起去嘛!」

「不,我——」

「干嘛啊!別那麼孤僻嘛!偶爾陪我一次有什麼關系?我們去玩去干架去搗亂去大鬧一場嘛!一定很好玩的!」

「可是……」荊工的腦海突然閃過那家伙的臉孔。

鮮紅的頭發。

不屈不撓的嘴角。

固執的雙唇。

尖細卻意志強韌的下巴。

美好且上等的齒列。

而最吸引人的是——那橘色的眼眸。對抗命運的眼神。我絕不會死,我要活著,活著,活著,活著,奮力活下去。

那道眼神燒灼著我,而之後那家伙也真的燒了我。我差點死了,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動彈;但我知道敵人步步逼近,我得逃,不逃便會被殺。我會死,化為烏有,被人遺忘,變為不曾存在。我不要,我不想死,不想被遺忘——不,不對,不是這樣,不光是這樣。

我當時想的,是不想遺忘。

我想活著。

我想記住她。

記住那個曾經愛過我的傻女人。

那個或許已無人記得,渺小、悲慘,被一切舍棄卻仍強自振作,最後還是只能選擇死亡的軟弱女人。我希望能記得曾有過這麼一個女人,記住她美麗時的容顏,而非悲慘的遺容。

或許我的心其實並不空虛。

只是軟弱而已。

我的心太脆弱,不認定自己空虛、無知無覺,便活不下去。

說來愚蠢,我居然到現在才發現,才清楚自覺。

那時的我與白己的軟弱正面對決並獲得勝利,才能活下來。

我拿飛燕沒輒,是因為他堅強。

我為了生存,一直掩飾自己的軟弱。

而飛燕若不堅強,則無法生存。

每當飛燕那堅定不移的黑色眼眸直勾勾地凝視著我時,我便害怕自己窩囊脆弱的部分全被揭露出來。

「ZOO……」

其實,荊王不完全明白自己在追求什麼、渴望什麼。他並未純真到對脫口而出的話語信之不疑的地步。

只不過,每當他想起那對鮮豔眼眸中閃耀的光輝,胸口深處便微微地發熱,嘴角也一反常態地松弛。

當我闔上墨鏡下的眼瞼時,我的眼里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