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LOVE'N'KILL 愛與殺戮的摩天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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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第十二區

RSW

「彷徨之魂區」

chapte.10

愛與殺戮的摩天樓

「沒事吧?」

他輕拍著我的背,我卻無法將他的手撥開。太難堪了。我不願被人見到這種因撞到頭而大嘔特嘔的丑態,不限于他,任何人都一樣。

但我又沒有余力叫他閃一邊去或離開。

再者,我並未完全失去冷靜。吐出來會舒服許多,若不盡快複原,便無法動彈;無法動彈,就得繼續受這小子照料。

瑪利亞羅斯立刻將手指塞入喉嚨深處催吐。

雖然有股既苦又討厭的臭味,肋骨格格作響,眼淚也差點流下,但他總算吐了出來。吐過一陣後,他從背袋中拿出小水壺漱口,嘔吐感卻又侵襲而來。他無法忍耐,忍耐也沒有意義,因此又開始嘔吐。亞濟安便是于此時開始輕拍他的背。

好丟臉,瑪利亞羅斯真希望他住手。亞濟安在瑪利亞羅斯胃部一帶稍微使勁一壓,壓得恰到好處——換句話說,令瑪利亞羅斯感到強烈不適,把能吐的全吐出來了。

一定是因為被這小子亂摸,身體起了抗拒反應。

沒錯,鐵定是這個緣故。

瑪利亞羅斯這回總算以水壺里的水漱完了口,又稍微清理嘴角,洗淨手指。他試著輕輕搖頭,似乎沒問題,看得見,也聽得到。待他打直身體,亞濟安的手便離開了背部。

「……我沒事了。應該沒事了。」

「哦!」

亞濟安簡短地回答,微微歎了口氣,腳步聲隨之響起。瑪利亞羅斯也想趁早遠離這個地方,便轉身緩緩跟上亞濟安。腳照常運作,步履並不蹣跚;雖然人還不太舒服,感覺不甚清爽,血液循環不佳,但至少還能獨力移動。

話說回來,腦震蕩真是可怕。該不會留下後遺症吧……?

雖然不安,但現在什麼也做不了。或許事後該給莫莉或其它人檢查一下。正當瑪利亞羅斯如此思索之時,突然有個生物將身子湊在他跨出的右腳上磨蹭。

那個生物有條尾巴,眼珠如藍寶石一般,灰色的毛發略長,並戴著紅色項圈。

是貓。

路易‧卡塔魯西斯養的裘弟不知怎地竟跟了上來,待瑪利亞羅斯察覺時,牠已經待在身邊。

「……你的主人一定在擔心你。」

喵!

「你不擔心他嗎?你不是老坐在他的肩膀上?」

「貓會親近特定的人類,其實很怕寂寞的。」

亞濟安往樓梯走去。此處是某座高層建築的十樓,未上漆的混凝土牆與地板處處龜裂破損,天花板上糾結的各種管線亦是坍倒毀壞,有的甚至還垂到地板上來;整座建築物的結構損傷十分嚴重,已不能當寺院使用,想來便是因此廢棄。或許夜晚有人會來此睡覺,但至少現在是空無一人。

「你要……下樓?」

「這個嘛……」

亞濟安在樓梯前停步,屈下身子,手掌貼住地板,沉默了一瞬間。

「——不,到頂樓去。你能加快腳步嗎?瑪利亞。」

「加快腳步?」

「要是不行,我可以抱你。」

亞濟安的嘴角及臉頰雖然微笑著,一雙淡藍色眼睛卻沒笑。縱使瑪利亞羅斯的狀況不佳,卻沒恍惚到無法察覺的地步。

「行,當然行啊!少瞧不起我!」

「是嗎?真可惜。不過,我的視線絕不會離開你,要是發現你有任何異樣,我會毫不遲疑地采取最佳手段,到時就算你抗拒也沒用,這點請你記住。」

「隨你便。既然你都說抗拒也沒用了,我還能怎麼樣?」

瑪利亞羅斯不由得情緒化,而且是相當惡質的情緒。這種情緒不只表露于言語之上,也反映在聲音及表情上。

然而,亞濟安卻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視線垂向斜下方,之後便二話不說地背向瑪利亞羅斯,爬上樓梯。或許是顧及瑪利亞羅斯吧,亞濟安的速度並不快,對他而言便和走路無異。這讓瑪利亞羅斯更覺得自己慢手慢腳。就連貓咪裘弟都和瑪利亞羅斯齊頭並進,時而帶著「這家伙真的沒問題嗎?」的表情抬頭仰望他,更令他難以忍受。

對。

我知道。

再清楚不過了。

——我很軟弱。

體力不壞,卻非常脆弱,一到緊要關頭便丑態百出。雖然時常鍛煉自己,舉凡肌肉訓練、柔軟操、提升瞬間爆發力的運動,能做的幾乎都做了;念及自己或許還能長高,飯吃得多,也極力注重營養均衡。

但還是不行。

我的身體猶如反抗我的意志一般,堅決地拒絕變大、變壯、變強。

我的體質並不虛弱,身體頗為健康,甚至很少感冒。這是當然的,我很照顧自己的身體,尤其是獨自干侵入者時,只要休息一天,對收入便有莫大影響,因此比常人更注重健康管理。不這麼做,要不了多久便撐不下去,我脆弱的身體便會累垮,無法如平時一般靈活行動。我試著靠頭腦來彌補身體的不足,因為提升並維持體能是件極為艱苦的工作,結果反而怠廢了身體。我逐漸退化,淪落成一個徒有小聰明卻微不足道之人,連雜兵都不如。

做得越多,想得越深,我越是明白。

我一無是處。

我沒有才能,沒有特長,沒有值得期待之處。我想否定這件事。我在泉里決戰時不也頗為活躍?不也指揮大家,立下戰功?多瑪德君不也誇贊我?我也有用處,並非無用的廢物。我派得上用場,派得上些許用場。

即使我再怎麼軟弱。

即使總要倚賴眾人支持幫助,總要利用大家。

——我仍然奮力站著。

「瑪利亞。」

亞濟安依然背對著我。

對我說道。

「……剛才我太晚出手——」

「喂!」

別說了。我打斷他,不讓他說完。或許你只是為了逃避那無謂的罪惡感而道歉,但我又該如何自處?

我,我——已經如此痛切感受了,還要逼我更加認清自己嗎?

我知道。

知道自己軟弱。

反正我只是塊豆腐渣,沒人幫忙便站不起來的弱者。

因為我太軟弱,才被欺凌、被輕蔑、被羞辱、被剝奪。我的心完全扭曲,有了同伴還是不安。並非我不相信他們,但我害怕,怕得受不了。我知道卡塔力說的不是真心話。他說「那小子只是塊豆腐渣℉不過是為了將敵人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雖然不知蜥蜴人聽不聽得懂共通語,但他應該不是真的這麼想,他完全沒有惡意。

卻刺痛了我。

縱使卡塔力與同伴們不這麼認為,事實上,我便是個軟弱無用的人。

雖然我心知肚明,卻不願任何人——不願亞濟安對自己擺出保護者的臉孔。

「我以前應該也說過,你沒有救我的義務。」

所以我如嘲笑般地冷冷說道。

光是這樣還不滿足,又重新訂正。

「——不如這麼說吧,你可不可以別再救我了?老實說……我很討厭這種感覺。你根本沒理由救我,這麼做只是讓我覺得惡心而已。」

「與其被我搭救……」亞濟安沒放慢腳步,聲調也完全未變。他毫不動搖,簡直教人痛恨。「不如死了算了?」

「沒錯。」

「我可不願意。」

頂樓近在眼前。頂樓無門,或許是損壞而被拆除了吧!外頭的光線射入了沒有照明設備的樓梯間。

亞濟安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他逆著光。

因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是我的太陽,是照亮黑夜的月亮,點綴夜空的閃耀星斗,包容一切的天空,孕育萬物的大地,滋潤地面的活水。你是燒灼我胸口的火焰,是我的全部;沒有你的世界,不具任何意義與價值。即使你拒絕,即使你恨我,只要有機會,我還是會一再地救你喔。」

「……為什麼……」

為什麼?

我無法理解。為何這家伙能如此斷言?為何會這麼想?故意選用這種誇張可笑的詞句,卻又坦率直接得讓人無法別開視線,深深地、深深地插入胸口。

然而,這些話語無法傳遞到我的心中。我的胸口埋著緩沖墊,很厚很厚的緩沖墊,沒有任何事物能穿過。

所以我並未直接質疑,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為什麼你——老是說這些怪話?你的腦袋一定有問題,最好去檢查一下。」

「人一旦陷入愛河,就會變笨。不過,只要持續愛戀著某個人,終有一天會明白什麼才是最寶貴的;屆時,人就會變得聰明一些,愛戀便會轉化為愛。」

「你想說你正處于這種狀態?」

「我認為是。」

「那是你的誤解!」

瑪利亞羅斯並未提出根據,便推開亞濟安,上了頂樓;裘弟跟上,亞濟安也隨後而來。

當然,不下樓卻要爬上頂樓的理由,瑪利亞羅斯也猜到了幾分。有道氣息,或該說聲音不斷傳來。只不過上了頂樓後究竟該怎麼辦,他卻不明白了。瑪利亞羅斯姑且和裘弟一起走向頂樓邊緣,往下瞄了一眼,忍不叫「哇」地叫出聲來。既然連這離地三十余美迪爾的頂樓上都聽得見哀號與騷亂之聲,畫面其實也不難想象,只不過親眼目睹之時的沖擊又是截然不同。

第十二區已化為小型混沌與恐怖之地。

正符合彷徨之魂區的異名,人們互相沖撞推擠,跌跌撞撞,四處逃竄于柏油與血肉鋪成的道路上。

其中約有一半是穿著僧服的高層寺院和尚。仔細一瞧,高層寺院的大門緊閉著,那些應該是在外招徠客人卻被關在寺外的下僧或實習僧吧!每個高層寺院都附設一至兩個祭壇,每個祭壇約有十幾名僧侶,工作是舉行蘇生式。這些僧侶是上級僧,其下又有從事輔佐之職的僧侶與學習蘇生式的學僧,再來則是下僧、雜僧與見習僧等各種可有可無的僧侶。第十三區的和尚多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其中大半都是些吃剩飯的廢物,而這些人現在正以喊著「需要蘇生式嗎?雖然很貴,但能起死回生喔!」拉客時的百倍,不,千倍,不,萬倍以上的勁道奮力逃命,健步如飛。

此外,還有原本對他們而言是客人的人——拉著滾輪式棺材的侵入者。侵入者的同伴們拔劍威嚇擋路的和尚,要他們讓開;其中有些人大概是嫌麻煩,索性棄棺而逃,卻與和尚撞個正著,開始互毆起來。還有些婦孺碰巧經過第十三區,被某些禽獸不如的混帳趁亂襲擊。

不過,瑪利亞羅斯等人所在的建築物附近倒是人煙稀少,似乎人人都刻意遠離這座建築物。這也難怪,因為濁黑的人類殘骸鋪成的道路一直延續到這座建築物的入口才中斷。

「……牠們追過來了……?」

「或許是循著『氣味』追來的吧!」亞濟安緩緩靠近瑪利亞羅斯,視線仍固定于剛爬上來的樓梯。「關于這一點——抱歉,可能是我的緣故。我和蜥蜴有點因緣。」

「因緣……?」

亞濟安沒回答,反而瞥了裘弟一眼,皺起眉頭。「話說回來,那只貓——」正當他話說到一半的時候——

來了。

是那家伙。

牠一面喀喳喀喳地張闔雙手上的武器,一面悠然地爬上樓梯。

只不過對那站直了足足有二‧三、四美迪爾高的身軀而言,人類用的樓梯似乎太過狹窄。

那處處傷痕、纏著各色皮帶的身軀猶如淋過血雨般染得通紅,白色的鬃毛也變成了赤黑色。

爬上頂樓後,牠歪著腦袋,伸出細長的舌頭猛舔嘴邊。

「SyyyyyyyyShhhh……」

「剪刀手℉

牠眨了眨眼,先瞥視亞濟安,又望著瑪利亞羅斯,似乎將兩者都當成了自己的獵物。當然,這純粹是牠的主觀,與瑪利亞羅斯等人的主觀完全相悖。縱使相距十美迪爾以上,牠散發出來的壓迫感仍相當驚人,若是讓牠更靠近幾步,或許瑪利亞羅斯便會無法動彈,在毫無抵抗的情況下被殺。

當然,瑪利亞羅斯完全不認為自己贏得過剪刀手;但這里是頂樓,牠又堵在樓梯前,已無路可逃。方才他頭昏腦脹,才毫不疑惑地跟著亞濟安爬上頂樓,莫非那是錯誤的決定?不過,就算

當時下樓,鐵定也會和剪刀手在某處撞個正著,那也不成,大人不成。如此一來,還是只能往上逃到頂樓——這麼說來,結果是一樣的?這是命運嗎?

真糟糕的命運。

還是交給旁人處理吧!

偏巧不巧,那個旁人竟然是這家伙。

「我話說在前頭。」

亞濟安似乎想耍帥,以矯揉造作的動作從腰間的劍鞘中拔出悲哭之劍,側過身子,平舉劍尖對著剪刀手。

「就一只蜥蜴而言,你還算是有兩把刷子,但你找錯對手了。你殺不了我的。假如你是只不打必敗之仗的聰明蜥蜴,勸你立刻離開這里。」

「……不,在討論聰不聰明之前,我覺得牠應該聽不懂共通語。」

「…………呵!」

亞濟安撥開瀏海。

「既然你這麼說了,我也無可奈何。」

「牠什麼也沒說啊!」

「既然用嘴巴無法溝通,只能讓你親身領教——哎!」亞濟安仍在大說蠢話,但剪刀手已失去耐性,朝他直沖而來。「蜥蜴就是蜥蜴,粗魯野蠻……!」面對這道攻勢,亞濟安既不後退,亦不閃躲,反而挺身上前,果然非比尋常。剪刀手的氣勢如此驚人,不只速度飛快,本身個頭便已相當龐大;那對剪刀更是駭人,每把各有兩片長約六十桑取的沉重刀刃,兩把便是四片,光是外觀便已極具壓迫感,再加上那道聲音——不知不覺間,那道聽過數次的聲音已成了喚醒恐懼的反射條件。記得之前提起剪刀手的攤販老板曾說過,如今他一處于黑暗中,便會聽見那喀喳喀喳的剪刀聲。

然而,亞濟安卻正面奔向那對剪刀。當然,他並非直接沖上去;他以毫厘之差閃過右邊的剪刀,下一瞬間,左邊的剪刀刺穿了亞濟安的頭顱,但那是錯覺。殘像……!真正的亞濟安突然加速穿過剪刀手右側,手上悲哭之劍順勢一挑;但這招只挖掉了剪刀手的一塊腰間肉及切斷數條皮帶而已。此時亞濟安又迅速翻轉,站到剪刀手身後。亞濟安占了壓倒性的優勢。怎麼,剪刀手也不過爾爾嘛!還是亞濟安太厲害了?亞濟安將悲哭之劍拉回胸前,正要給予最後一擊,卻又停了手。「——唔……!」為什麼?瑪利亞羅斯不明白。總之亞濟安並未當場揮下或刺出悲哭之劍,而是縱身一躍,落到剪刀手肩膀上後,才揮下短劍。

目標是剪刀手的頭頂?

然而,此時剪刀卻從左右攻來,亞濟安立刻往前滾落,使了個前空翻後,滾翻起身,擋在剪刀手之前。

背對著瑪利亞羅斯。

站在瑪利亞羅斯的正前方。

原來如此。

若是亞濟安在剪刀手背後下手——牠看來相當耐打,縱使擊中要害,極可能不會立刻斃命。若是如此,處于剪刀手行進方向的不是別人——

正是瑪利亞羅斯。

我差點進入那對凶猛剪刀的攻擊范圍之內。

然而我卻連逃也沒逃,只是默默觀看。

因為牠太快了。

無法反應。

不,這些都只是借口。

——我扯足了後腿。

考慮到對手的程度,或許也無可奈何;但瑪利亞羅斯的存在成了亞濟安的腳銬,卻是不爭的事實。

然而,亞濟安卻低聲笑了。

「看來你還不笨嘛!」

「Ggggg……」

剪刀手亦如發笑般地振動喉嚨,喀喳喀喳地動著剪刀。

兩者的距離約為五美迪爾。

瑪利亞羅斯依然什麼也辦不到,腦中一片空白,似在思考,又似未在思考、不能思考,呼吸不規律,胸口苦悶。該怎麼辦?該做什麼?他只能被保護,礙手礙腳,乖乖待在原地不動;但他的心境不容他待在原地不動。心境!對,一切都只是心境。他滿心以為自己已能獨當一面,身體卻完全沒跟上;明明一無是處,只會耍嘴皮子,卻老是半開玩笑地咒罵他人,藉此抬襯自己。譏笑卡塔力,日出惡言傷害亞濟安,甚至擺出「討厭我?隨你啊!我無所謂,被你討厭,我又不痛不癢。反正我不喜歡任何人,也無法喜歡任何人,我早習慣了,才不會為了這種小事受傷!」的態度。但這都是違心之論,我知道。

卡塔力也好,亞濟安亦然,就算對他們口出惡言,他們最後還是會原諒我。

我非常清楚。

手腳開始發抖。

糟了。

我討厭起自己來了,已經相當討厭。

瑪利亞羅斯往後退。他當然知道繼續退後會有什麼後果,但他現在只想逃。不,若是瑪利亞羅斯不在,亞濟安便能毫無顧慮,全心與剪刀手交戰。對,這就是理由。我只是個沉重的包袱,遇上緊要關頭,就該丟開;包袱一定也希望自己被丟掉。

沒關系,假如丟了我能讓你輕便些,盡管丟掉吧!反正我只是個包袱。

這樣也好。

怎樣都好。

多走一步,再走一步。

然而,無價值的瑪利亞羅斯後退的步伐卻窄得可笑。

真是驚人啊!連他自己都這麼想。

我真是個驚人的——膽小鬼。

「瑪利亞。」

突然間——

他被輕柔卻強而有力地裹住。

有人擁他入懷。

是回過頭的亞濟安。

「——咦……?」

瑪利亞羅斯的眼角余光瞥見裘弟奔跑離去的身影。剪刀手的注意力于一瞬間移向裘弟身上,是亞濟安利用這個機會而采取行動?或是小歸小卻遠比人類敏銳的裘弟,在亞濟安采取行動之後,憑著野性直覺察覺了什麼,才離開現場?

「別擔心,相信我。」

「……呃,相信你?」相信什麼?怎麼信?為什麼?抱住我打算做什麼?為什麼我被抱住,還一聲不吭?

瑪利亞羅斯什麼話都沒能說。

在他說下去之前,亞濟安已縱身跳落。

從離地三十余美迪爾的某座第十三區高層建築頂樓一躍而下。

瑪利亞羅斯與亞濟安躍起,墜落,往下墜落;眼見著速度越來越快,瑪利亞羅斯的發絲與亞濟安的黑衣隨風飛揚。瑪利亞羅斯忍不住發出了「嗚哇哇」的叫聲。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來得太突然,誰能料到亞濟安會這麼做——從三十余美迪爾高的地方縱身躍下?他根本搞不懂亞濟安的用意。不,說什麼用意,這該不會是自殺吧?我是墊背的?在第十二區殉情?不會吧!來真的?當真?我會死嗎?和亞濟安一塊?和亞濟安這種貨色一塊?就這麼墜落地面,摔得血肉模糊,兩人融洽地成為一塊慘不忍睹的肉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亞濟安認為這是與瑪利亞羅斯結合的唯一方法,因此一時沖動,干出這等傻事——總不至于如此吧……?

告訴我,並非如此。

誰來告訴我,並非如此。

無論如何,墜落仍持續著。我們筆直地向下墜落。

說來可恥,瑪利亞羅斯竟緊緊地抓著亞濟安。此時的他,並無多余心力去打萬一之時可拿亞濟安當肉墊換取自己一命的算盤;這只是下意識的防衛反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看著哪里,滿腦子只想著:啊!我正往下掉。

「嘖……!」

直到聽見亞濟安咂嘴的聲音。

「——別咬到舌頭!」

瑪利亞羅斯反射性地將舌頭縮回口腔深處,咬緊牙關;此時,他看見了。

「那物體」飛竄而出。

它呈現黑色,是繩子嗎?細細長長的,相當地長,且一再伸展,猛烈不斷地延伸。

那是——對了,是那時候的……

瑪利亞羅斯在D7地底城阿法濟被SmC的混球們襲擊時,為亞濟安所救;當時亞濟安便是以它刺穿了SmC男人的五分頭,將其格斃。它宛如有生命似的,就像生物一般。當時的瑪利亞羅斯抱有這種印象——

它是亞濟安所「飼養」的。

瑪利亞羅斯不明白。

什麼跟什麼?

飼養?

什麼意思……?

在這個疑問以驚人的速度回轉于瑪利亞羅斯腦海中時,黑色物體朝著亞濟安右手指示的方向不斷伸展,最後插入了對側的高層寺院牆上。「——!」墜落倏地停止,在這瞬間,瑪利亞羅斯的體重全懸于亞濟安的一條右臂之上。他——不痛嗎?正在瑪利亞羅斯如此尋思之際,對側的高層寺院開始逼近。不,正相反,是我們在移動。牆壁,牆壁就在眼前,快撞上了。「——區區爬蟲類竟敢張狂……!」爬蟲類?蜥蜴人?剪刀手?這些都不重要。快撞上了,會撞上的。但不知何故,瑪利亞羅斯有種身體被往上拉的感覺。他已經什麼都搞不懂了。反正沒事可做,除了緊緊抓著亞濟安,我什麼也辦不到。

瑪利亞羅斯閉上眼。

猛烈撞擊。

然而,沖擊卻不若他想象的大。

現在毫無疑問地正往上升。往上,往上,踩著牆壁往上跳。

瑪利亞羅斯途中睜開了眼。天空、高層寺院的牆壁、眼前的狀況,總覺得缺乏真實感。因為我什麼都沒做,無論遇上危機或逃脫時皆然。我明明是當事人,卻是第二者,完全處于狀況外。

不過,亞濟安那抱緊瑪利亞羅斯的手臂力量,倒是頗為真實。

力道太強,讓他有點疼。

而時光亦確實地流動著,現實正在進行。

他們轉眼間便抵達了高層寺院頂樓,亞濟安減輕了手臂力量,放開瑪利亞羅斯。瑪利亞羅斯在對面的建築物——亦即方才自己所處的建築物上發現了攀著外牆並抬頭望向這里的剪刀手。

那是敵人。牠就是敵人。

我從牠的手下逃到這里來。

不,是亞濟安帶我來的。我一個人根本逃不掉。

亞濟安將黑色物體收起,帶著略為陰沉的表情,對瑪利亞羅斯說道:

「瑪利亞!你留在這里!」

「可是……」

什麼?可是什麼?我有資格說可是嗎?

反正我什麼也做不到。

一無是處。

廢物。

瑕疵品。

——「失敗作」。

瑪利亞羅斯雙膝與腰間一軟,險些跌坐在地,但他立刻打直身子。

瑪利亞羅斯想看著亞濟安的眼睛答話,卻辦不到。他的表情僵硬,不垂下頭便會被亞濟安發現。他覺得胸口一團糟,惹人厭的話語幾欲沖口而出。但他得忍耐,現在不是遷怒他人的時候。

「我懂了,我會礙事。」懂了?我完全不懂,出口的話語摻雜著煩人的自嘲、自卑與譏諷。瑪利亞羅斯猛省過來,心中暗自焦急,只好說些關懷之詞來掩飾。「你多小……」

「不用說了。」

然而他卻被打斷了。

亞濟安撥開瀏海,露出做作的微笑。

「不必顧慮我,在這兒看著,我不會讓你擔上半秒的心。」

「誰、誰會擔心你!」

不是。

不是的。

「用不著害臊嘛!」

「我沒害臊!」

「呵呵!」

不是。

真的不是。

我是感到羞愧,無地自容。

不過,亞濟安沒察覺,並不是因為他太過遲鈍。

亞濟安已轉過身子,望著剪刀手。剪刀手正以剪刀戳壁,好整以暇地爬下地面。亞濟安跨上頂樓邊緣,應該是打算和剪刀手單挑吧!他可沒空和瑪利亞羅斯一樣想東想西。話說回來,在這種時候——我在做什麼?在這種緊要關頭只會干這等蠢事,正顯示出我有多沒用。沒用、沒用,沒用到了極點,無藥可救,根本是個廢物。

因此,瑪利亞羅斯無法封獨自躍下頂樓的亞濟安說半句話,只能雙手攀在邊緣,探出身子,目送他離去。

亞濟安往下墜落,途中,那黑色的細長物體又從他的右手釋出,刺入對側高樓的外牆;亞濟安的身體朝著地面斜向甩蕩,不久後便能抵達地面。黑色物體縮回,失去支撐的亞濟安被拋向半空中;他像貓一般縮起身子,轉了一圈再一圈,卻在著地同時往後跳開;因為原先好整以暇地攀著對側大樓外牆下降的剪刀手在離地五美迪爾之處一口氣跳下,對准著地的亞濟安攻擊。

奇襲失手的剪刀手站了起來。

亞濟安已拔出悲哭之劍。

瑪利亞羅斯只能往下看。

隔著縱使發生狀況亦無法出手相助的距離,在安全的場所旁觀。

這就是我,這就是我的現實。我現在終于懂了。

——我太自以為是了。

在泉里決戰立下戰功,獲得多瑪德君的褒獎及眾人的認同——至少我是如此認為的——之後,我便得意忘形起來。我辦得到,我也有我的用處,我正一點一點地進步。我並未志得意滿,並非自鳴得意;我很冷靜,虛心地接受自己的界限與不成熟。我以為我是。

若是我伸出手,或許碰得到。

或許有一天,我的指尖能觸及那高高在上的夜空寶石。

這種期待,這種希望開始在心底深處萌芽。

——蠢得可以。

事實上,哈!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同伴不在身邊,便成了這副窩囊德行。就是這麼一回事。

改變的不是我,是我的周遭。因為有強力的同伴們幫助,才會產生自己進步的錯覺,如此而已,只是我會錯了意。

少了我也無妨。

「派不上用場」的人是多余的。

這世上不需要失敗作。

「……我在做什麼啊……」

在這種地方。

剪刀手、亞濟安、ZOO。猶如從美夢醒來時的感受。

但這不是夢。

我明白,正因為明白,更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我待在這種地方,豈不奇怪?每天乖乖地獵梅利庫魯才適合我。會對我說「沒這回事」的人,現在也不在身旁。四下無人,只有我一個。從前獨處是理所當然之事,絲毫不以為意,現在卻覺得孤伶伶的。

喵—﹒

「咦?」

瑪利亞羅斯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戴著紅色項圈的灰貓正在身旁豎著尾巴。

「——不會吧!你……不是在對面的建築物……」

喵!

「別喵了。」

裘弟並不理會,瞇起眼來磨蹭瑪利亞羅斯的腳;光是這樣,牠似乎不滿足。瑪利亞羅斯覺得牠在要求自己將牠抱起。瑪利亞羅斯並不討厭貓,也沒對貓過敏,抱抱牠亦無妨;但現在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嗎?對化為小型混沌與恐怖之地的地上置若罔聞,在高層寺院的頂樓上抱貓?太超現實,或該說滑稽。但是,當瑪利亞羅斯回過神來之時,身體仍維持坐在頂樓一角的姿勢,雙手卻已經伸向裘弟。

「過來。」

他緊緊抱住毫無防備靠近的裘弟。

閉上眼睛,將臉埋進松軟的灰色長毛中。

裘弟並未抵抗,乖乖地沒動。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有股帶著些許塵埃卻令人懷念的陽光味道。

令他深深地靜下心來。

假如能什麼也不想,像這樣一直埋首于暖意之中,該有多輕松啊!

不知何故,他的眼角微微滲出眼淚。

瑪利亞羅斯抱著裘弟起身,抬頭仰望陰郁的天空。

天空總是高高在上,飄浮著看不盡的夢想。明明遙不可及,為何我總是抬頭仰望?為何我還要走下去?我究竟欲往何方?

我不明白。

然而,瑪利亞羅斯的雙腳依然動著,手臂穩穩地抱住裘弟。他的心里也抱著東西,是幾時開始密斂于心?他不知道,只知道失去時的痛苦。這種痛苦現在還留在心里,未曾消失,永遠永遠膠附不離。

所以,他不願再度失去。

他該怎麼做?

瑪利亞羅斯為了尋找答案而走下去。

——抱歉,裘弟,再多陪我一會兒。

現在的我若沒人陪,連走路都感到痛苦。

2

真的。真的很痛苦,苦得教人心酸。

「——嘿!」卡塔力往右跳,又往左跳,接著前翻,再往右跳,往左跳,向右飛身撲倒之後立即起身,全力疾奔﹒「呀────!」

然而,無論他再怎麼逃,劍、槍、玻璃碎片、混凝土及鋼筋碎片等物依舊不停落下,有的掃過耳畔,有的掉到腳邊,有的掠過身體。有時候很痛,真的很痛,他甚至覺得自己還能活蹦亂跳已是個奇跡;不過,至少沒受重傷。一定有幸運之神跟著老子,老子總覺得不是女神,不過沒關系。老子的超級幸運是所向批米!所謂的米呢,是種顏色略黃,晶瑩剔透,炊煮燜熬都很好吃的食物;而老子的敵人就是一批一批的米……不對!老子有慘到和米打架嗎η應該是所向「披靡」才對!嗚!超級冷!反正老子還行!還撐得下去!

「只、只不過、喘、喘得、很……很厲害……!」

老實說,卡塔力已精疲力盡,但他仍舊繼續奔跑。他被殘缺的柏油絆了腳,險些跌倒;此時,劍、槍、碎片雨襲來。「——嗚哇!」他的身體搶在頭腦之前反應,往右側翻。咻咻噠噠噠噠,各種物體撞擊地面,但他沒死,人還活著;既然如此,便繼續跑。不,再來一記側翻,側翻之後又是側翻,合計連續側翻四次,度過了二次的鬼門關後,卡塔力銳利如鷹的雙眼發現了。「鏘鏘☆」高層寺院與高層寺院之間有條相當狹窄,甚至稱不上巷弄的縫隙;卡塔力沖了過去,里頭比他的所預測的還要窄,無法正面進入。既然如此,就學螃蟹橫向走。當然,他的眼睛並沒離開進入的方向。

別過來!他如此祈禱。

不用過來,拜托別追來,最好把老子忘了,反正咱們之間沒半點美好回憶,痛苦的記憶本來就該忘記;所以,把老子的事忘得一窮二白一乾二淨吧……!

然而,對手似乎相當喜歡卡塔力。

「——呃啊王八蛋!不肯輕易放過老子是吧?癡呆……!」

是牠。

牠的頭鑽進高層寺院與高層寺院之間的狹窄縫隙,看著卡塔力。

暗綠色與黑色鱗片,黑色鬃毛,額頭上有著搜集狂垂涎的「守護者」系寶珠;不過是只蜥蜴,居然囂張地穿著漂亮的黑色鎧甲。

「壓榨魔」。

不知是因果抑或際遇,在壓榨魔尾隨追趕之時,卡塔力與同伴走散了;一路上,他不知波及了多少在外拉客的凶惡實習僧與行人。要他算錢沒問題,但要算有多少人被自己連累,他可就不大內行了。把這種雞毛蒜皮般的小事件件放在心上的人,哪能成為真正的奇珍搜集家?再說,他一面逃跑,一面警告旁人,已經仁至義盡了;異界生物能跑到地上來,亦是始料未及之事,因此說來卡塔力的責任並不大——但願如此。

話說回來,即使是責任重大,他也已經受了足夠的報應。

「媽呀……!」

報應飛來了。

一把破爛的便宜長劍穿越人類不打橫便無法通過的縫隙。

老實說,這是今天最大的危機。由長劍的軌道判斷,只要蹲下來便能閃過,但屁股和膝蓋卡住,無法如意蹲屈。卡塔力沒有余力思考該怎麼辦,面臨這九死一生的危機,他順從了肉體的直覺判斷。

「唔——喝!」

他劈了腿。

當然(?),是一百八十度劈腿。

髖關節嘎吱作響,但長劍卻掠過頭頂而去。得救了。不,還沒,第二彈來了,這會兒則是把槍,瞄准劈腿中的卡塔力頭部。癡呆蠢豬!這樣要老子怎麼閃啊!卡塔力內心咒罵了一句,再度聽從肉體的判斷,上半身使勁往右一倒。

劈啪劈啪!

老子的腰!

老子的側腹!

在一百八十度劈腿的狀態下擺出這種姿勢,讓他痛得發出不成聲的哀號,但總算是「由槍滑掉」了。

「——現在是想冷笑話的時候嗎?豬頭……!」由于想了個很難笑的下下等冷笑話,卡塔力的腦袋中似乎有個東西啪一聲斷了。「哦!」他靈光一閃。仔細一想,何必學螃蟹走路,這樣不是快多了嗎?「喝啊————!」他在劈腿且身體右倒的狀態之下,雙手撐地,藉由反作用力抬起身體,並直接側翻、側翻、側翻再側翻。「哇哈哈哈哈……!」卡塔力如車輪般回轉,英姿颯爽地沖過縫隙;此時他大可停止側翻,但他卻直接左轉,並沖入右前方的小巷中。事到如今,只能前進、前進、再前進,直到世界的盡頭!然而他翻滾了一段距離後,開始頭昏眼花、惡心反胃,體力也已到達界限,無法控制,終于輪胎脫落——似的摔得老遠,又滾了幾圈,直到撞上牆壁才啪噠倒地,停了下來。

「……唔……唔……」

不過,這種時候更得提起勁來。毅力,靠毅力!「呼!喝!哈!」卡塔力以額頭猛撞地面,替自己打氣;接著他一躍而起,雖然昏頭轉向,險些再度倒地,卻踩穩雙腳忍了下來。

贏了!

自己非但活著,還在情急之下創出了「我流猛虎(?)大車輪」秘技;就某種意義而言,這是個大勝利,不,是壓倒性的勝利,甚至可說是完全勝利。卡塔力沉浸于舒爽的滿足感之中,放下心來——猛然往後仰倒。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一道聲音傳來。

是道低沉的人類聲音。

卡塔力朝著聲音方向望去。不過是轉動腦袋並將視線移往右上方,便已是件浩大的工程;更糟的是,他的視野扭曲,看得不甚分明,又因為過度旋轉而頭昏腦脹,各項能力都大幅降低。

因此,單膝彎曲、倚著面向巷弄的高層寺院外牆席地而坐的男子雖然令他感到眼熟,他卻想不起是誰。

「你到底是生龍活虎,還是快死了?」

「……啊?」卡塔力眨了幾次眼,甩了甩頭,雙手用力抹了抹臉,總算變得清醒一些。「——嗯,還算生龍活虎……」

「是嗎?」

男人頂著一頭微亂的沖天黑發,身穿繡有金龍並綴著毛皮的黑色皮夾克;即使坐著,也可看出他非常高大。不過,卡塔力總覺得他似乎少了什麼。

那便是——

墨鏡……?

「你一個人啊?」

「啊,嗯……不知怎麼搞的,和其它人走散了……別提這個了,先管你自己吧!」

「我怎樣?」

「你受傷啦?」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和那個粉紅色的家伙打時,被剪刀混球攪局,傷了皮肉而已。」

男人——龍州聯合的主流派王龍之首荊王,正以左手按著右側腹。乍看之下只能看出夾克破損與出血,但他腹部纏著布條,應該做過應急處理。他的氣色看來也還好,傷勢應該不嚴重。總之,荊王的話調淡然,一張清爽的東方臉孔始終面無表情。

「你的同伴沒事吧?」

荊王突然開口詢問,令卡塔力相當錯愕。

對于向來以「元氣﹒勇氣‧意氣」三氣與「正直﹒樸直﹒率直」三直為座右銘(其實是他剛剛才想出來的)的卡塔力而言,這種類型的男人最教他提防;因此他一面慎重地打量荊王,一面起身。

「你問這個干嘛?」

「你是ZOO的人吧?」

「是、是又怎樣?」


一瞬間,過去發生在ZOO與王龍之間的事故閃過卡塔力的腦海,但荊王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那件事。

「那些家伙跑到地面上來,只好收拾牠們;這時需要的是戰力,而就我所知,ZOO還挺有本事的。好啦,你的同伴沒事吧?」

「……不知道,老子才想問咧!不過有皮普在,剛才不知打哪兒跑來的亞濟安又帶著瑪利亞羅斯逃走了,應該沒事吧……」

「皮巴先生和亞濟安啊……」荊王的臉頰微微扭曲,尤其是在提到亞濟安時。「這兩個人倒是挺能指望,還有飛燕也是。問題是——」

「問題是?」

「我和你派不派得上用場。」

在荊王如此說道的瞬間,卡塔力的身體搶在理解語意之前先行反應。那是種無法以常理說明的感覺。

上方,就是上方。上頭有東西。不——

——來了。

卡塔力往後跳開,荊王的動作也很快;坐在地上的他以四腳獸般的迅猛身手沿壁離開原位,右手從腰間拔出雙節棍,左手則抽出十字棍,擺好架勢。卡塔力則無暇擺架勢,「嗚哇!」他一退再退,以丙之三(哈諾珊)和丁之四(尼諾西)彈開或打落自頭頂垂直落下的短刀及彎刀;在他一陣揮舞之下,這陣水滴過大又危險至極的雨總算停了。

然而,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當然,這等駭人的把戲自然是出于人為。

始作俑者踩著緩慢的步伐進入巷中。

壓榨魔。

雖然牠現在手無寸鐵,但「守護者」系寶珠所持有的念動力本身便是種強力的武器。

「……牠似乎很中意老子耶!」

「真是難以理解的喜好啊!」

「啰唆!豬頭,別看老子這樣,說不定看在蜥蜴人眼里是個美男子咧!」

「這樣你很高興嗎?」

「很難過!再說,怎麼看牠都是公的吧!」

「好像是。不過機會難得,試試也不壞啊!」

「咦?」

事出突然。卡塔力並不認為自己與荊王之間已萌生友情,卻也沒料到他會這麼做。

「——嗚哦!」

荊王踹了卡塔力的背部一腳。不,與其說是踹,該說是以大腳用力推了他一下,比較正確。

無論是踹是推,卡塔力因而前傾,險些跌倒;如此一來,反倒像是他主動接近速度緩慢卻步伐甚大的壓榨魔。當然,這絕非出于他自己的意志,但壓榨魔可沒和善到體諒他的苦衷。事到如今,卡塔力只能覺悟,嚴陣以待。壓榨魔近在眼前,他只能硬著頭皮上陣,給對手一點顏色瞧瞧。老子辦得到,只要有這股氣概!

「哦哦!哦哦哦……!」

卡塔力大吼,重心壓低,穩定姿勢,舉起丙之三(哈諾珊)與丁之四(尼諾西)。還有三步,不,兩步。壓榨魔雖然穿著鎧甲,卻手無寸鐵;丙之三(哈諾珊)、丁之四(尼諾西)雖為量產型出土文物,仍是不折不扣的魔導王時代物品,堅固的斧刃鋒利無倫。他站的位置不差,氣力也還充足,只要能擊中敵人,定能給予致命傷。當然,得先擊中才行。

然而實際上,別說擊中了,卡塔力連縮短剩下的兩步距離都辦不到。

他無法動彈。

全‧身‧僵﹒直。

這下除了「正直﹒樸直‧率直」三直,又加了一直。

這麼一來便有四直了。他一點也不高興,反而非常害怕。

他不只動彈不得,還無法呼吸,全身發疼,肌肉抽痛,骨頭格格作響,眼珠險些掉出來。「哈……喀……喀、喀……」他的口中發出怪聲,丙之三(哈諾珊)與丁之四(尼諾西)從手里脫落,腳卻離開地面。關節、喉嚨、鼻子、舌頭,再這麼下去,莫非身體會被里外翻轉過來?這個想象並不誇張,畢竟壓榨魔可不是浪得虛名。

「Nnnnnngg……」

壓榨魔先後往右左歪了歪脖子,睜大了一雙蜥蜴眼,咬緊牙根。

額頭上青、綠、黑色交雜的寶珠發出了朦朧的光輝,光芒逐漸增強。

不妙。

好痛。

意識越來越模糊。

黃色、青色、紅色、白色,無數的花朵——

遠方可看見美麗的花田。

有人在那兒溫柔地招手。

好啦,該過去了。

——慢著。

過去不就糟了?

該不會死掉吧……?

然而,他不能掉頭,無法轉身。

不久後,他的腦袋便會開花。

到時一切都完了。

再見,再見,再見——就在他即將與這個世界告別之際—

「嗚哈!」

卡塔力當場軟倒。雖然在肉體或精神上皆非能夠安心的狀況,至少他保住了一條命;而這條命是怎麼撿回來的,他也十分清楚,因為他親眼目睹了。

荊王無聲無息地穿過卡塔力身邊,以雙節棍痛毆壓榨魔的左右臉頰,並以十字棍由下挑擊壓榨魔的下顎。

「Gaha……」壓榨魔承受不住攻擊,搖晃了幾下。荊王雖然給人瘦長的印象,個頭其實和多瑪德君差不多;壓榨魔比他還要大上一圈,沒想到這麼不耐打。荊王沒放過這個好機會,立刻乘勝追擊,將雙節棍舞得密不透風,噠噠當噠當當噠噠當地專攻沒戴防具的頭部,又以十字棍勾倒壓榨魔,營造絕對有利的情勢,狠下殺手。正當此時——

「——一唔……!」「嗚哦!」

風!一陣突如其來的強風!不,這也是「守護者」系寶珠的力量?荊王退了一步,狼狽倒地的卡塔力則忍不住抓緊地面,但風卻在一瞬間止息,風壓亦不足以吹跑人,並未造成直接的損傷。只不過,荊王的手停了下來,而對于壓榨魔而言,這便已足夠。

壓榨魔一躍而起。

轉過身去。

拔腿便逃。

「逃得好快!」

「混帳……!」荊王立刻舉步追趕,拿著十字棍的左手卻突然按住側腹,腳步也隨之停頓;不久後他又開始奔跑,但與壓榨魔之間的距離已被拉開。卡塔力也才剛站起來,這麼下去會被逃掉,縱虎歸山。不,不對,並沒有。

壓榨魔在巷口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不妙。

卡塔力與荊王周圍散落著方才壓榨魔降下的槍劍及破銅爛鐵,而壓榨魔正欲操縱這些物體擊殺卡塔力與荊王。事實上,卡塔力已經聽見硬物互相碰觸的喀當喀當聲,但他並未去看。若說卡塔力動腦思索,或許有些語病;但他的腦內的確閃過了各種念頭——念動力、寶珠、「守護者」系、荊王的所作所為、荊王拿老子當誘餌、把老子當盾牌、壓榨魔要殺老子、牠集中精神、沒發現荊王接近、牠全神貫注以致無暇注意其它狀況、變得毫無防備、荊王八成是看出這一點才那麼做、荊王有把握嗎、不知道、說不定他根本沒把握、他說「試試也不壞」、或許便是這個意思、荊王做實驗、老子居然是實驗品、不過實驗不會白費、老子不會讓它白費、老子會好好利用、既然拿老子當實驗品,老子就要憑著實驗結果給壓榨魔好看、老子有權這麼做吧、詳細條件老子不知、牠能控制多少、同時能搬動多大重量、幾個物體,速度多快、老子不清楚,不過——想這麼多,到頭來還是只能硬著頭皮上!非干不可……!

要是抓錯時機,後果不堪設想。

但卡塔力並不害怕,並未遲疑。一旦下定決心,他絕不猶豫,唯有勇往直前;無論旁人說什麼,他都要貫徹到底。這才是男子漢之道,有意見嗎?

目標是壓榨魔的額頭。

卡塔力吸了口氣,又吐了出來,吐得一乾二淨。

壓榨魔正集中精神,以殺傷卡塔力與荊王。

卡塔力亦不甘示弱,集中精神。

好安靜。

世上彷佛只有老子和那家伙一樣。

——上!

卡塔力先以右手投擲丙之三(哈諾珊),再以左手丟出丁之四(尼諾西)。他卸去多余的力道,用足了手腕的巧勁;這是他個人史上最棒的動作,他根本不認為會打偏。事實上,他的確沒打偏。丙之三(哈諾珊)正中嵌于壓榨魔額頭上的「守護者」系寶珠,將寶珠劈成兩半,並順勢砍入頭蓋——但此時丁之四(尼諾西)竟命中丙之三(哈諾珊)的斧柄,將丙之三彈落地面。這麼說來,丙之三與丁之四幾乎是飛往同一個位置;不是老子自賣自誇,實在是精准無比啊!

同時,各種物體紛紛散落地面。

其中有些物體已上升至卡塔力的肩膀高度,說來真是千鈞一發。

後續則由荊王來收拾。

荊王追過額上長了丙之三(哈諾珊)而呆立不動的壓榨魔,與牠相背而立,以連結雙節棍的鎖煉纏住牠的脖子,接著雙棍交叉,只待用力勒住便能得手。荊王以驚異的臂力勒緊鎖煉,不留一絲縫隙。「……hh……!」壓榨魔甚至未能發出死前哀號,牠朝鎖煉伸出手,卻沒能解開,最後終于軟倒不動。荊王松開壓榨魔,但他的個性似乎相當謹慎,又以十字棍插入壓榨魔的右眼,雙手放在橫杆上,加上體重狠狠一壓,棍身直達腦髓之中。這對荊王而言顯然是種例行作業;當他結束最後的處置後,便轉向卡塔力微微一笑。

「想不到你還挺有用的嘛!」

「那當然,癡呆。也不想想老子是什麼人物——」

啊!

卡塔力突然被人推落得意的云端;他猛然奔向壓榨魔,推開荊王,先回收自己的物品。

他的眼角發熱。

丙之三。

斧柄,斧柄,斧柄,斧柄,斧柄,斧柄竟然……!

「……都、都是老子的技術太好了……才會……對不起,丙之三……」

丙之三(哈諾珊)的斧柄悲慘地分了岔,傷害它的是丁之四(尼諾西),或該說丟出丁之四(尼諾西)的卡塔力自身。但是無可奈何,當時他只能那麼做;既然如此,或許現在該慶幸丁之四(尼諾西)平安無事才是。不,可是,還有一個天大的打擊。

卡塔力戰戰兢兢地將視線移向壓榨魔的額頭。

他立刻別開了眼。

太殘酷了,他不忍直視。

——這種事……這麼可怕的事,老子竟然下得了手?

他不敢相信。

不願相信。

這可是魔導王時代的秘寶啊!說到「守護者」系的寶珠,可不光是價值上億,潛藏的力量亦非常強力有用,種類又多,最能激起收藏欲望。卡塔力在奇珍搜集家中屬少數派,對于持有及搜集本身並無太大興趣;但寶珠的好處,便是能向收藏家炫耀與誇示。他不在乎錢。先是不斷抬價,待對方哭著下跪請求「求求你賣給我!」的那一瞬間,才說「——好吧,既然你那麼想要,老子就賣了吧!用這個價錢。」然後一口氣拉下價碼,看著對方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卡塔力愛極了這種過程。當然,他也不會忘記在奇珍簿上寫下詳細的情報。奇珍搜集家互相分享奇珍簿,彼此炫耀厚度與內容的充實度,然後開始嚷嚷著我贏了、我輸了、不甘心,下次一定要贏、我又贏了,我輸了……要罵老子無聊便罵吧!不管旁人怎麼說,這才是男人的浪漫啊!可是……

縱使情非得已。

縱使不這麼做便有性命之憂。

卡塔力仍淚如湧泉,抱頭慘叫:

「老子干了什麼好事啊──────!」

3

「——卡塔力……?」

是錯覺嗎?剛才似乎聽見了卡塔力的聲音。幻聽?

不在場的同伴們的確令人擔心,但他們一定沒事的。別看卡塔力那副德行,一到緊要關頭,他便能發揮潛力;瑪利亞最近亦有顯著成長,雖然有時想太多,患得患失,但他還年輕,這也是在所難免。想來是他過去吃了太多苦,變得難以坦率,無法肯定自己,但他依然奮力向前。瑪利亞就是這樣的人,由莉卡相信他那顆堅強的心所具備的力量。她相信瑪利亞,相信卡塔力,相信同伴。

因此,她現在必須處理眼前的事。

「洛莉,這個人就麻煩妳了!我已經做過應急處理,沒有稱命危險了!傑米,你來照顧這個人!別慌,動作小心一點!」

由莉卡正在高層寺院「寬恕」的一樓大廳中,與隸屬鐵之心髒協會的其它兩名醫術士一起治療傷患。

問題是名叫洛莉的女醫術士太過持重,手腳極慢;而傑米還年輕,經驗不足,由莉卡若不逐一指示,他便手忙腳亂地什麼也辦不好。結果由莉卡得先確認所有傷患的狀態,迅速替重傷者施行醫術式,輕傷者則分配給兩人照顧;她的工作繁多,負擔相當大,但總算告一段落。剩下的光靠他們兩人,應該也能應付吧!

話說回來,沒想到第十二區中會有肯收容傷患的慈善高層寺院。

當初一面高聲呼喊一面敲門的是由莉卡,但老實說,她並未抱太大的期待。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大門開了,出現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在由莉卡簡短地說明原委之後,老僧便自我介紹,表示他是住持佩德洛維奇,不僅讓由莉卡等人入內,還指示其它僧侶協助搬運傷患。

惡名昭彰的「彷徨之魂區」僧侶向來給人凶神惡煞、貪得無厭、不把人當人看,卻把生命當錢看的印象。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一百個僧侶之中總有一個是有良心的「好和尚」。雖然由莉卡從未聽說第十三區里有「好和尚」的存在,但若是認真去找,總不至于沒有。

今天能巧遇「好和尚」,實在是她的運氣。大部分的醫術士都沒有信仰,這次她卻該感謝這座高層寺院所尊奉的神明。由莉卡走向坐在大廳角落的住持佩德洛維奇,深深地低頭道謝。

「謝謝您讓我們尺用這座寺院。」

「沒什麼,沒什麼。」

禿頭的佩德洛維奇呵呵呵地笑著,摸了摸他及胸的白色胡須。他那身紫色與黑色交織而成的僧衣與紅色數珠雖然顯得太過俗豔,但笑起來滿臉皺紋,甚是慈藹可親。

「任何人受妳這樣的可愛小姑娘拚命懇求,都無法拒絕的。我們尊奉的偽善神查泰萊﹒諸諸也說,如見可愛女孩,應潑她冷水。」

「……啊?」

「不過妳身上的白色衫衫若是潑了水,恐怕會變透明吧!呴、呴、呴、呴、呴、呴、呴!」

——看來由莉卡似乎錯得離譜。

方才看來慈眉善目的佩德洛維奇,如今只顯得一臉好色;由莉卡在不祥預感的驅使之下,不禁退了一步。她的直覺准確無誤,只見佩德洛維奇伸出枯枝般的手去抓由莉卡的女用醫術士服,但他找錯了對象。由莉卡立即使出極限九手棍,拂開佩德洛維奇的手。

「——呦!籲……呴‧呴﹒呴‧呴!小姑娘真有活力啊!我喜歡。不過——」佩德羅維奇左手接著被打中的右手腕,以與他外表毫不相稱的輕快動作起身,並伸出舌頭舔了舔滿是皺紋的嘴唇。「既然妳心懷感激,就該用對方法道謝;再說,妳的敬老之心似乎有些不夠。要知道,沒有正確的敬老精神,年輕人便沒有未來!聽好了,小姑娘,年輕人就該成為老人的拐杖、椅子、床鋪及馬桶!成為老人的情趣娃娃,才是年輕人的正確態度……!懂了嗎?小姑娘!」

「不懂,也不想懂。」

由莉卡手持極限九手棍與佩德洛維奇正面對峙,並以眼角余光窺探周圍的狀況。寬廣的大廳中除了十余名傷患以外,還有十幾個體格強壯的僧侶;雖然他們一直默默地站在牆邊或通往禮拜堂的門前,但當老僧露出肮髒的真面目時,他們便立刻散發出殺氣。

看他們的架勢與步法,似乎是練家子。

此外,約有半數僧侶拿著杖頭嵌有數個小環的錫杖。錫杖原本不是武器,而是法器;但畢竟是金屬所制,前端尖銳,他們手上拿的看來又比一般錫杖堅硬,想必頗具殺傷力。聚集于大廳中央的傷患們正好被這些僧侶團團包圍。

四下騷然。

洛莉與傑米也停止治療。

佩德洛維奇睜大一邊的眼睛,脖子轉得格格作響。

「是嗎?不懂啊?真是遺憾。既然如此,無可奈何。最近沒常識的年輕人越來越多,雖然我認為這是令人憂心的事態,但時光流逝,時代變動,常識自然也會跟著變化。不過,有種東西卻不會變,就是感謝之心,誠意……!」

此時,眾僧侶一齊以錫杖柄頭敲擊地板,錫杖上的環發出鏗鏘之聲。

「表現誠意的形式!」

再度鏗鏘一聲。

「具有價值的形式!」

又是鏗鏘一聲。

住持佩德洛維奇以雙手的食指與拇指圈成兩個圓。

「錢!」

鏗鏘!

住持跳起,以右腳獨立。「錢!」鏗鏘!

又再次跳躍,以左腳獨立。「錢!」鏗鏘!

接著雙腳著地,將左右兩手圈成的圓湊到臉前充作眼鏡鏡片,並做出戴眼鏡的動作。「——錢!」鏗鏘!

住持的右手往前送。「錢!」鏗鏘!接著是左手。「錢!」鏗鏘!再來是右手。「錢!」鏗鏘!左手。「錢!」鏗鏘!右手。「錢!」鏗鏘!左手。「錢!」鏗鏘!右手。「錢!」鏗鏘!交互前送的雙手這回移到了額頭之前,手指圈成的兩個圓重迭。「錢錢錢錢錢錢錢錢錢!嘻‧呴﹒呴﹒呴﹒呴呴呴呴呴呴呴呴呴……!」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鏘!

跳了片刻舞蹈的住持高聲大笑,隨即清了清喉嚨,做出莊嚴的表情,對著由莉卡伸出手掌。

「——有鑒于此,請添香油錢給我們的偽善神查泰萊‧諸諸。這樣吧!我算妳便宜點,只須一億達拉即可。」

「一億……」

由莉卡啞口無言。第十三區畢竟還是第十三區啊!

被佩德洛維奇的外貌舉止所騙,一廂情願地期待善意,或許是由莉卡不知世間險惡;但她可沒嫩到唯唯諾諾地答應這種荒謬無稽的要求。在緊要關頭無法賭命奮戰的人,永遠只能被踩在地上。由莉卡深知這即是艾爾甸的現實,要在這里生存,她早已做好覺悟。正因為光靠覺悟無法對抗暴力,她才向多瓦甯古學習鶴流古式戰斗術。

再者,她個人在情感上也無法原諒佩德洛維奇這種趁人之危大發不義之財的貪婪惡徒。

殺了他!

不誇張,她是真的這麼想。

向師父娜塔莉亞‧薇學習醫術式精神,以治療之手、拯救之手自許,實踐博愛主義與和平主義的由莉卡‧白雪已是過去式了。

師父若是見了這樣的自己,或許會悲傷吧!

想必會哭泣吧!

不過,在師父門下修行的那段日子里,我是懵然無知的。我不明白真正的惡意,腦子里雖然知道人會為了欲望而輕易傷害他人,卻只是書本上的知識,沒有切實的感受。師父教我別憎恨人,該憎恨罪惡;我信之不疑,奉為圭臬。然而,我從未想象過被打、被踹、被偷盜、被侵犯、被奪走所有尊嚴與財物並被殺害的人是何等心情。不,我以為我想象過,並以為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憎恨人;但我錯得太離譜了。

憎惡並非從某處產生,而是原來就存在的。

且會在某個契機之下開始成長,一旦成長即無法抑制,絕不消失,不憎恨人便無法自持。縱使稍忘片刻,見了這個身體後又會再度想起,為憎惡所擺布。

即使如此,仍有人主張人並不壞。他們說人性本善,只是社會、文化與環境促使惡意萌芽。這麼說來—

這個世界原本便是造來孕育憎惡的?

倘若取出我的心髒觀視,肯定是被憎惡染成一團漆黑。

這是必然的……?

——師父,對不起。

由莉卡會一面殺人,一面救人。我知道這是矛盾,不光是師父所屬的亞琛荷德派,絕大多數的醫術士流派都以「不殺」為戒律。

但遺憾的是,這只是冠冕堂皇之詞。即使我不殺,還是會有人下手。在這個充滿惡意與憎惡的世界中,我無法自掃門前雪,袖手旁觀。

我是汙穢的。察覺自己的汙穢,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希望能保持潔淨,保持1111(i麗;丑陋是種苦楚。但是現實中有許多這種人,有時我必須和他們戰斗、互相殘殺,有時又必須和他們攜手、互相了解,帶著滿身汙穢,一面祈禱能變得潔淨,一面活下去,直到死亡為止。

眼下就先遵從個人的信條,懲罰這個好色貪婪的住持。

由莉卡將殺意灌注于極限九手棍之中。不過,她並不打算流于一時激憤,格殺佩德洛維奇;她冷靜地盤算,從住持這個頭銜與方才的怪異舞蹈看來,佩德洛維奇顯然是在場眾僧的頭目。擒賊先擒王,向來是交戰時的大原則;縱使不趕盡殺絕,亦可教訓一番後再當成人質。

佩德洛維奇似乎也發覺由莉卡是來真的,登時臉色大變。

他怕了。

我能贏。

由莉卡盯著佩德洛維奇,露出微笑。

「我一毛錢也不會給。很抱歉,我沒天真到見了你的真面目以後還繼續感謝。不如我給你一點持間,讓你向你的陳祈禱,請祂保佑你死後能到天國去。不過我不認為你的陳有這種能耐。」

「慢……慢著,小姑娘,我、我打折!我打個折扣,行吧?我也覺得一億好像太多了點……」

佩德洛維奇擺手退後,但身後已是牆壁。他似乎還不明白,問題不在于金額多寡,而是向人勒索在先、卻在對方顯露殺氣之際又立刻改變前言的腐敗性格。

「九、九千萬!這樣如何?不行嗎?那,九千五百萬!九千七百萬!」

——而且只小里小氣地降了一次價,後來又莫名其妙地開始抬價。

見他這副蠢德行,由莉卡也失去了取他性命之意;不過大廳中還有許多傷患,為了他們的安全起見,仍必須嚇嚇對方。由莉卡的手指更加使上了勁。就在此時——

心髒噗咚一跳,撞上了肋骨。

有人從身後拍了她的肩膀一下。

她忍不住回過頭。

「好了,好了,兩位請冷靜一下吧!有話好好說嘛!」

如此說著並介入由莉卡與佩德洛維奇之間的,是身穿黑白豹紋西裝,戴著單眼鏡,一頭看似黑白挑染的頭發七三旁分的路易﹒卡塔魯西斯。他並未受傷,卻說這也是取材的一環,硬是跟著由莉卡等人走進這座寬恕寺院。

路易﹒卡塔魯西斯打開地板上的公文包,拿出一件物品,遞給佩德洛維奇。

「來,請收下。」

「……唔?《崇圖胡島十六小豪傑》……?」

「哈哈哈,說來慚愧,其實這是我的處女作。還有,你看看這里。」路易﹒卡塔魯西斯翻開佩德洛維奇手中的書本封面。「這里有我的親筆簽名喔!路易﹒卡塔魯西斯,對吧?」接著又翻過書本,一並打開封底與最後一頁。「而且還是初版。你明白了嗎?這時候我尚未出名,處女作的初版冊數本來就少,又加上了我的親筆簽名,物以稀為貴,能賣到不少錢。啊——我在這個國家或許算不上有名,但在拉夫雷西亞可是地位無可動搖的暢銷作家;狂熱書迷應該肯出二十萬,不,三十萬達拉來買吧!」

「哦……」佩德洛維奇一臉贊歎地望著《崇圖胡島十六小豪傑》,但數秒之後,可憐的《崇圖胡島十六小豪傑》初版簽名書便被砸往地板。「——少瞧不起人啦!蠢貨!什麼三十萬!你以為我會滿足于這點小錢嗎!這種東西連拿來擦屁股都不行!」

「咦?一頁頁撕下來揉過以後,擦屁股應該不成問題吧……」路易﹒卡塔魯西斯一臉不滿地拾起《崇圖胡島十六小豪傑》,放回公文包中。「那麼——」接著他又取下自己左手腕上的手表,恭恭謹謹地放到佩德洛維奇手里,讓他握住。「沒辦法,那請你收下這個吧!我想這次應該會合你的意。」

「唔?這是──」

「如你所見,是手表。不過這不是普通的手表,是野生王朝的特制產品。當然啦,我是個設計師,所以這款手表是我親自設計的,也因此格外下了工夫與本錢。你看了就知道,上頭有很多閃亮的珍貴黃鑽,對吧?」

「哦!的、的確……」

「這本來就不是銷售用的產品,是我的專屬手表,照理說是無價之寶——不過若要勉強訂個價格呢……」

「勉強訂個價格呢?」

「應該不下七、八千萬達拉吧!」

「……什麼!」

佩德洛維奇凝視著手表,眼球只差沒掉出來;他以左手手背擦拭嘴角,但口水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流下。佩德洛維奇決定不管口水,將手表戴上左手腕,露出了滿面笑容,雀躍不已。

「呴‧呴‧呴!好表!好手表!可以嗎?我真的可以收下嗎?呴‧呵‧呵‧呵……!」

「當然可以,就送給你了。雖然離你期望的金額還有點差距……」

「不!不不不!這就算打折,打折!呴﹒呵!既然這樣,喂!你們這些蠢弟子!還不快去准備茶水?有些傷患還沒治療完畢啊!真是群不機靈的家伙!啊,小姑娘,剛才很抱歉,如妳所見,一切只是我這個老人在開玩笑。」

「……剛才那斥玩笑嗎?」

「呦﹒呴﹒呴!表情別那麼嚇人嘛!圓滑點,圓滑點,八面玲瓏是長壽的秘訣。我就是這樣才能活到一百二十歲呀!」

「…………」

從外表看來,他頂多只有七十幾。

由莉卡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腦袋,此時路易‧卡塔魯西斯又拍拍她的肩膀。

「好啦——現在事情圓滿解決,我們該走了吧?」

「咦?走去哪里?」

「快走吧!動作最好快一點,對吧?走走走!」路易﹒卡塔魯西斯開始推由莉卡的背。他的臉上雖然掛著笑容,卻帶著幾分焦慮;由莉卡覺得奇怪,但她確實也想早點離開此地確認同伴的安危,並在必要時出手相助。現在沒時間搭理佩德洛維奇這種人,是不爭的事實。由莉卡對著洛莉與傑米兩個醫術士說道:「趁下的就拜托你們了。」便跟著路易﹒卡塔魯西斯一起打開寬恕寺院的巨大鐵門,走出寺外。

「其持你不用跟來,至少里頭很安全。」

「不,那可不成。」

由莉卡正屏氣凝神,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但一旁的路易﹒卡塔魯西斯卻打開擱在地上的公文包,窸窸窣窣地不知在干些什麼,實在吵得很。

「你啊……」

「妳看。」

說著,路易﹒卡塔魯西斯展示從公文包中拿出的物品,由莉卡見了啞口無言。

那是手表。

看起來與路易﹒卡塔魯西斯獻給住持佩德洛維奇的手表一模一樣,而且還不只一只。

二、三——共有五只。

「嗯,里頭還有喔!總共有多少呢?應該有十只吧!」

「……你不斥說那斥特制產品?」

「那是騙人的。」路易‧卡塔魯西斯哈哈輕笑數聲,指著手表上的鑽石說道:「這是黃色的,對吧?剛才我說這是黃鑽,其實這不是天然鑽,是人工的。有個煉金士創出鑽石制造法,但無論如何實驗,都無法造出透明鑽石,老是會有雜質混入,變成黃色,所以這可說是失敗的人工鑽;而我是那個煉金士的資金援助者,可以免費進貨。不過這只手表本身還是值上二十四萬八千達拉,在拉夫雷西亞大概就是以這個價錢在市面上販賣的。搞不好那本初版簽名書還要來得貴一點呢!幸好那個老人不識貨,但行家一看就明白,我想不久後就會被揭穿吧!其實我剛才可是緊張得很呢!啊,對了,要不要留一只做紀念?」

「……不用了。」

「是嗎?」路易﹒卡塔魯西斯重新收起手表,提著公文包起身。「那就出發吧!不,老實說,我很擔心走散的裘弟。」

「咪咪——啊……貓應該會遠離危險的地方吧!」

「普通的貓會,但我們家的裘弟有點與眾不同,喜歡刺激,比我還要勇敢。」

「裘弟另當別論,我覺得你的情況不叫勇敢,只斥做斥不經大腦加無謀。」

「哈哈哈!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思考過後才行動的。」

姑且不論「古代九頭龍之咒」似乎失效之事,追根究底,這場禍事可說是這個男人肇的因,但他不但全無反省之色,甚至還樂在其中,毫無緊迫感。這個男人沒有自己是當事人的意識嗎?八成沒有吧!或許便是因為這個緣故,他雖是個怪人,穿著又花俏,但人在身旁時卻又似不在近處,存在感莫名淡薄。

由莉卡歎了口氣。

「對各有目的的瑪利亞和卡塔力斥很過意不去,但我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斥同伴的安危,顧不得你。若要跟來,你得自己保護自己。」

「當然,妳不必管我。」

說歸說,由莉卡還是無法完全置之不理;這是她的性格,莫可奈何。不過,真的不容她再拖拖拉拉了。由莉卡開始朝西奔跑,這一帶已無四處逃竄的人們,相對地,四周多了許多尸體與殘骸;由莉卡咬緊嘴唇,別開視線,一味動著雙腿。她知道不遠了,並非直覺,而是憑借聲音與道路、建築的損傷情況判斷。她知道快了,只要直線前進,便是連結榮光神聖宮殿與北斗門的極限AM蟠龍大道。她在十字路口左轉。

——好龐大。

有十來個人試圖接近長著黃色鱗片的巨大蜥蜴人,卻無法靠近,只能遠遠地加以包圍。這些人八成是屬于法柯涅率領的鐵之心髒協會吧!雖說他們的舉動近乎旁觀,但折了那麼多成員卻仍未瓦解,膽識已是十分過人。

話說回來,他們尚能維持,其實全賴那個人。

他利用建築物外牆,于巨大蜥蜴人周圍頻繁移動,一面閃避蜥蜴人的雙手與尾巴,一面攻擊,一點一點地傷害對手。

右手是突刺斬擊兩用短劍,雄劍庫雷亞達;筆直而堅韌的劍身長約三十五桑取。

左手是斬擊兼解體用短劍,雌劍莉蕾劄;呈銳角彎曲的劍身長約四十桑取。

這個擁有琉璃繁縷之名,身穿砂色裝束,出身于拉函大陸的前刺客成功地絆住了「超食漢l

不過,很遺憾地,超食漢的雙手、雙腳、尾巴與背上的無數傷痕看來並不嚴重。若是牠的身體沒那麼龐大,這些個個都是致命傷;但無奈的是,雙方規模實在相差太多,差過了頭。

差過了頭,顯得怪異至極。

由莉卡覺得不太對勁,揉了揉眼,但似乎不是錯覺。這麼說來——

「……那只巨大的蜥蜴人,該不會——變得比原先更大了吧……?」

「唔……」

路易‧卡塔魯西斯以左手的食指與拇指對准四十美迪爾前的超食漢,似乎是想藉由距離與手指長度之間的關系來估算大略身高。

「——沒錯……看來有六、七美迪爾高,大概還不到頭一次看見時的兩倍。或許是發育期吧?不過就算是,似乎也長得太快了些。假如我別挑食,多吃一點,是否還能長高?」

「就算再怎麼想長高,我也不吃那種東西。」

在由莉卡的視線前端,追逐著奔逃的皮巴涅魯而撞上某座高層寺院的超食漢,正一面啪哩啪哩摩沙摩沙地吃著自己撞壞的混凝土,一面回過頭來。

看來牠真的不挑食,什麼都吃。

而且不會因暴飲暴食、吃得太飽而消化不良,無法動彈。

豈止不會,在由莉卡看來,超食漢的動作甚至變得更靈巧了。雖然還不足以抓住皮巴涅魯,但毫無遲鈍之感,身手顯得相當敏捷。

難怪鐵之心髒協會無法接近。幸好現在超食漢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皮巴涅魯身上,若是一般人被牠盯上,只怕撐不過一秒。

貿然接近,反而會礙了皮巴涅魯的事。

說歸說,但總不能在這里默默袖手旁觀。

一定有自己能做、自己該做的事。

「啊——」

正當由莉卡如此尋思並四下張望之時,她發現了。

就位置而言,鐵之心髒協會離由莉卡最近,皮巴涅魯與超食漢則在他們之前,而更前方還有另一組人正進行肉搏戰;只不過皮巴涅魯與超食漢的單挑太過壯烈,使得那一組人黯然失色。

然而,他們也打得如火如荼。「別跟過來!」留下路易‧卡塔魯西斯舉步奔跑的由莉卡雖然功夫尚未到家,卻也是個習武之人,明白他們之間上演的死斗水准有多麼高。縱使不若皮巴涅魯與超食漢那般誇張,他們之間仍存在著體型差距;雖然雙方皆是手無寸鐵,但其中一方卻有尾巴。飛燕——由莉卡也說不得別人,但那體型如孩童一般的男人竟以不帶絲毫累贅的犀利招式、敏捷性與奇巧的動作彌補了這些不利之處。

好厲害。

由莉卡繞過鐵之心髒協會,一面奔馳于路肩,一面由衷感歎。

那並非光靠天分與實戰經驗便能達到的境地,必然還曆經血汗淋漓的鍛煉、付出壯烈的努力與不屈的精神力。這一切都看在由莉卡眼里,傳進了她的心里。不知不覺間,她的胸口開始發熱;為免被超食漢發現,為免增添皮巴涅魯的麻煩,她跑在建築物的騎樓之上,有股出聲替飛燕加油的沖動。

當然,她忍住了。一旦出聲,說不定會引來超食漢的注意,或許會分散那個人的專注。她不願打擾那個人的戰斗。

但他真的好厲害。

由莉卡所見過的武斗家之中,最為傑出的便是師父多瓦甯古;但他有優越的體格,並有天生肌力保障之下的體能。與他相比之下——雖然光是相比便已顯得自己不自量力——何況由莉卡在各方面皆是望塵莫及,光是個基本招式,便怎麼練也及不上他,即使修行一百年亦無可奈何。由莉卡向來這麼認為,或許在她心底某處,早已生了放棄的念頭。但那個就算說是男孩也相當矮小的人卻不一樣。

他在戰斗。

飛燕與「拳姬」交手,甚至略勝一籌。

拳頭、手肘、腿、膝蓋、頭、肩膀、背部。

他用上全身上毫不畏怯,正面和拳姬一決勝負。

方才飛燕剃刀般的下段左後旋踢漂亮地掃中拳姬的腳踝,趁拳姬失去平衡之時,旋即又朝著牠的阿基利斯腱(姑且以人體部位說明)使出下段右前旋踢。要承受這般連續攻擊,得要有多少體重才行?拳姬的體重不足,跌個四腳朝天;不,牠實時伸出手來,勉強以雙手支撐身體,免去了跌倒之厄。若是人類,頂多就此了結;但不巧的是拳姬為蜥蜴人,還有尾巴。拳姬揮動尾巴,如上鉤拳般擊向飛燕的下巴,有點反擊意味;因為當時飛燕為追擊拳姬,身子正好前屈。

「——哇……!」

飛燕雙臂交叉,勉強防禦。

人卻被掃飛了。

重穩陣腳的拳姬趁機攻擊。

牠以前空翻縮短距離,低吼一聲,自半空揮下右螺旋拳。

「Sh……!」「唔——哈!」

螺旋拳命中了。由腰部、肩膀、手肘、手腕,不,由拳姬全身而生的力量加上扭轉之力彈開了飛燕的防禦,拳頭旋入他的臉頰與下巴之間。

但飛燕卻在中擊的瞬間自行彈開,將傷害減至最低——看在由莉卡眼中似是如此。

她希望是如此。否則,一面橫向回轉一面摔落地面的飛燕恐怕起不來了。當然,拳姬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立刻飛撲過去。牠打算踩扁飛燕,若是被那長達一﹒九美迪爾的身體踐踏——

由莉卡這回險些叫出聲來。

但並非尖叫,而是歡呼。

「——殊!」飛燕于千鈞一發之際閃過拳姬的腳,如陀螺般回旋,使出掃腿。拳姬抬起右腳避過這招,但還沒完。「咆……!」飛燕如青蛙躍起,樣子雖拙,卻是使盡全身彈力而來的跳躍,速度極快,時機也極為完美。拳姬躲不過,豈能躲過?喀茲!隨著一道巨響,飛燕的頭捶正中了牠的下巴。這記頭錘加上了全身體重,比拳頭還有威力;拳姬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下,斷不能毫發無傷。牠搖搖晃晃,卻未倒地;雖未倒地,卻也無法立刻采取戰斗姿勢。

「喀哈哈爬爬爬爬……!」

飛燕對著拳姬的腹部噠噠噠地連續飽以正拳,承受不住的拳姬試圖抓住飛燕,但這只是無謂的掙紮,拳姬終究沒能達成目的,反倒讓飛燕使出了下一招。飛燕靈活地運用自己矮小的身體。「——哈!」他鑽過拳姬胯下,轉眼間移至身後,抓住牠的尾巴;不,該說以雙手抱住,較為正確。他有何打算?

飛燕發揮了與那矮小身軀毫不相稱的怪力,豪邁地旋轉拳姬。

「喝啊!轉吧轉吧蜥蜴女!喀哈哈哈哈哈……!」

接著,他放開了手。

並在扔出拳姬的同時飛身撲去。

于空中下踢。

上踢。

踢飛了又踢,一踢再踢。

說來當然,不過飛燕也毫不容情,攻擊的盡是顏面、關節及要害。眼看著鮮血從拳姬的口鼻汨汨流出,嘴邊更是鮮血淋漓;血液飛散,濺到飛燕身上,他見了血似乎更為興奮,「呀哈哈哈哈哈……!」腰與膝蓋的回轉速度愈增,踢腿顯得更為威猛。或許這便是陷阱,或許是拳姬將身體縮成烏龜般一味防守、束手無策的樣子令飛燕心生大意,或許只是拳姬出奇地耐打,又或許是牠的演技遠比旁人想象的還要精湛。

「噠啦啦!噠啦啦啦——啊……?」

在那一瞬間。

形勢逆轉。

看在由莉卡眼里,拳姬只是伸出右手輕輕掃過飛燕的重心,但當然沒那麼簡單。飛燕確實有些得意忘形,但他並未放松戒心,只是露出了些破綻。話說回來,這一招實在絕妙至極。飛燕使出間不容息的連續踢腿時,重心微微浮動;而拳姬便是趁著這一眨眼間的空隙反攻。

飛燕的身體浮空。

旋轉。

血流滿面的拳姬立即起身,企圖血祭毫無防備的飛燕。

然而。

——休想得逞。

誰來阻止?

由莉卡﹒白雪。

不光是拳姬,應該連飛燕都沒發覺。由莉卡在一旁感歎飛燕的善戰,但可沒打算袖手旁觀到底。為了這個時刻,她早壓低姿勢,接近拳姬身後了。當然,不光是接近而已。

「破……!」

由莉卡喝叱一聲,極限九手棍重重痛擊。

此時拳姬正欲對飛燕使出足以劈開巨岩的下壓踢,由莉卡擊中的便是牠的後腦與脖子之間。

「Ga……」

這招給了拳姬多少傷害,不得而知,但確實使牠錯過了解決飛燕的絕佳時機。拳姬高舉的右腳沒能朝飛燕壓落,反而往前一傾,險些倒地,又及時踩穩腳步。牠既能踩穩腳步,可見還留有氣力,不過結果卻差不了多少。

「——喝!」

采防禦姿勢落地後,飛燕又立即躍起,朝拳姬下巴飛身膝擊。

但這沒還結束。

或該說,飛燕已打算結束一切。

飛身膝擊之後,飛燕迅速以全身抱住拳姬的頭,並巧妙地運用手臂與腳,狠狠一扭。

他將逐漸倒地的拳姬脖子往右、往左,一再扭轉,狠狠扭轉。

劈哩啪啦。

斷裂破碎之聲響起。

拳姬的脖子已扭往詭異的方向,即便如此,飛燕依舊沒停手,待拳姬身體倒地的那一瞬間,他便狠下殺手,朝拳姬的頭頂施予肘擊。

啵咕!最後響起的是這道鈍重的聲音。

「……呼……」

隨即,飛燕在地上躺成了大字形,掀起連衣帽。

他滿臉通紅,呼吸急促,渾身大汗;看來雖然痛苦,臉上浮現的卻是爽朗的會心微笑。

「哇啊啊啊!贏了……!不過!不過啊,原來怪物里頭也有不容小看的強者耶!糟啦,我是不是太無知啦?井底之瓜?咦?好像不對。井底之花?之刷?算了,是什麼都沒差,呼呀呀!話說回來——」飛燕看著由莉卡,一臉靦腆地以指尖抓了抓鼻頭。「我一個人也能贏的。」

「扯麼話!」由莉卡忍不住噗嗤一笑。「要斥我沒出面,你就危險了。」

「才不會咧!」飛燕鼓起腮幫子,雙手雙腳猛搥地面,活像小孩鬧脾氣。「我絕對能贏!真的!我還沒使出全力!還有最後絕招沒用!我能贏,我能贏,我能贏!」

「好、好!」

「啊!妳不相信?妳不相信對吧?可惡,真的真的是這樣啦!」

「我相信。好了,快站起來,還沒——」

沒錯。

雖然成功地取了拳姬的性命,但舞台的帷幕還沒落下。

由莉卡感到一陣猛烈的壓迫感,回過頭去。不,並非壓迫感之類的曖昧感覺,而是巨大聲響與空氣的流動。「——由莉……!」由莉卡的手被拉住,拉住她的是一躍而起的飛燕。由莉卡並未抗拒,與他手牽著手一起逃走。他們只能逃走,因為若不逃便會被輾死。

超食漢。

牠的巨大身體步步逼近。

倘若牠的目標是由莉卡與飛燕的話,或許他們再怎麼奮力逃亡亦是徒然;牠的速度與氣勢便是如此驚人。幸虧不然,牠要的並不是飛燕與由莉卡這兩個小不點,而是更有份量的食物。

超食漢緊急煞車,發出一陣巨響。

牠停在身穿粉紅緊身衣,氣力全失,頸椎斷裂慘死的拳姬遺體之前。

超食漢的右手粗魯地抓住拳姬的遺體,放入血盆大口之中。


牠咬了幾口。

兩下、三下、四下。

就這麼幾下,便把尸體分成了適當的大小。

牠們被統稱為蜥蜴四兄妹,雖不知拳姬與超食漢是否真有血緣之親,但好歹也是同族、同胞;沒想到超食漢竟將拳姬一口吞入腹中。

大快朵頤。

「喂喂喂……!」這下連飛燕也忍不住停下腳步,睜大他那原本就大的眼睛。「牠未免太……太追求美食了吧……」

「斥這個問題嗎……」

「唔,話說回來——」

這道飛燕以外的聲音雖令由莉卡微感驚訝,但對于這種淡薄的存在感她卻是心里有數,一看之下果然不錯。路易﹒卡塔魯西斯便在由莉卡與飛燕身邊,他正坐在公文包上,以手帕擦拭著單眼鏡。

「『超食漢』似乎越來越難纏了。不知這是突變而來的性質,還是本就如此?我從來不知道有個體能以這種形式進化呢!唉呀,真是太奧妙了。」

「你還一臉斥不關己——」

「哦,那倒是,不是閑坐的時候嘛!」

「當然啊!快點離開這里!別拖拖拉拉的!」

「啊,妳不用擔心,我聞起來應該不太好吃——」

「由莉!牠來了……!」飛燕相當強硬地一把抱起由莉卡,開始奔跑。然而,由莉卡或許該感謝他;她以為還有時間,才分心去關照路易‧卡塔魯西斯,但她太天真了。超食漢的「速度比方才更快」。由莉卡被飛燕攔腰抱著,是以能清楚看見自己與飛燕以些微之差逃過超食漢的魔掌,更能深切體會牠的速度與重量感。終于起身的路易﹒卡塔魯西斯一臉茫然地被超食漢右手抓住的場面,她也看得一清二楚。「咦?」路易‧卡塔魯西斯說著,似乎覺得不可思議,而這也是他最後的遺言。

超食漢雙掌合擊,輕易將手上的路易﹒卡塔魯西斯壓碎。

這件事本身已相當令人震撼,但還有件更令由莉卡震驚——或該說懷疑自己眼睛的事。

不是紅色的。

自超食漢雙手間飛濺而出的路易﹒卡塔魯西斯碎片,竟沾滿牛奶般的白色液體。

見了這副光景,由莉卡毛骨悚然,有股難以形容的驚駭感。

倘若那液體並非出自人類,而是出自于異界生物的身體,或許她不會大驚小怪——但異界生物是超食漢,路易﹒卡塔魯西斯是人類才對。她一直這麼認為,難道不然……?

不知何故,超食漢似乎也不太中意流著白色血液的人類(?丫又或許是牠無暇享用。人人碰上超食漢皆是束手就死或抱頭鼠竄,卻有人果敢地向牠挑戰。

不消說——

那人便是皮巴涅魯。

利用些微的突起部位爬上高層寺院外牆,進入超食漢的視野死角,並一躍而起,跳到牠那巨大的身軀之上——能辦到這種事的,也只有皮巴涅魯了。

超食漢似乎也察覺了這股非比尋常的殺氣,回過頭去,但為時已晚。皮巴涅魯已攀住超食漢背後,超食漢揮動尾巴,試圖將皮巴涅魯打落,卻未能擊中。皮巴涅魯身高將近一﹒八美迪爾,身手卻如老鼠一般敏捷。當然,和超食漢相比,他確實與小動物相差無幾——小動物?

皮巴涅魯有那麼小嗎?他變小了?不,不可能,正相反。是超食漢太大,大過了頭。但現在不是關注此事的時候,該注意的是皮巴涅魯。皮巴涅魯神速地自超食漢的背部爬到肩上,又以肩膀為立足點移動至頭頂,手上的雌雄對劍閃閃發光。

他並未揮劍斬刈,而是鑽擰、翻攪、破壞。

縱使超食漢再怎麼龐大,那個部位的大小依然有其限度;無論牠的鱗片如何厚實堅硬,亦毫無干系。

那個部位便是右眼。

皮巴涅魯劃開超食漢的眼皮,猛砍眼球,砍得血肉模糊。

「好厲害……」

雖然他向來如此,但確如飛燕所言,好厲害。在這個前刺客眼里,世界不知是如何樣貌?想必與由莉卡的世界截然不同,無論速度、高度、寬度及任何一切皆然。對由莉卡而言難如登天之事,對皮巴涅魯而言卻是易如反掌。

然而,對皮巴涅魯來說,超食漢依然不是好相與的對手。

不光是右眼,原本皮巴涅魯連左眼也要一並毀去,卻又死了這條心,縱離超食漢的身體。他

不得不放棄。「UUUUUUUUUUUUUUUUGOOOOOOOOOOOOO000OOOH……!」因為超食漢以震耳欲聾的聲音大吼大叫,雙手抱頭,開始發狂大鬧。

「皮巴涅魯……!」「皮巴先生!」超食漢致力于蹦蹦跳跳與撞擊鄰近的高層寺院,因此四周塵煙彌漫,一時不見皮巴涅魯的身影。以皮巴涅魯的本事,應當是安然無恙;但他會不會受超食漢發狂殃及?由莉卡憂心忡忡,結果只是杞人憂天。皮巴涅魯自煙塵中縱出,回頭仰望超食漢,似乎決定暫時拉開距離;他環顧四周,發現了由莉卡與飛燕,便朝著他們奔去。想當然耳,要挑戰正咚咚咚茲咚啪當茲鏗地大肆破壞的超食漢,未免太過有勇無謀。

話說回來——

「——我覺得……牠好像又大了一圈耶!」

「哦?」

飛燕看了由莉卡一眼,又再度將視線移回超食漢,眨了眨眼睛。

「哦!這麼一說,的確超大的!喀哈哈哈!大成這樣,我都快笑不出來啦!太扯了!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現在不斥高興的持候吧!」

「呼呀呀呀!誰、誰教牠……那、那麼大!未、未免太大了吧……!」

「真是的!」斥責飛燕的自己究竟身在何地?處于何種狀況?由莉卡突然回想起來,整張臉一股腦兒熱了起來,胸口也開始發悶。「……呃,你、你能不能放我下來?」

「啊?為什麼?」

「你、你一直抱著我,一定覺得很重吧!」

「不會啊!一點都不重,我力氣很大,由莉又太輕了。」

「由‧莉‧卡!快放我下來!」

「干嘛啊?好啦,知道啦!」

由莉卡從飛燕的手臂中解脫後,總算憑著自己的腳站上地面。她松了口氣,雖然知道不是放心的時候,胸口卻變得輕松許多,臉上的熱度也消退了。大概是因為和飛燕湊在一起時太熱的緣故。飛燕明明穿著常人嚴冬才穿的大衣,但被他抱在懷中時,由莉卡卻能感受到那火一般滾燙的體溫。體溫傳了過來,烘炙由莉卡;而現在她離開了那股熱氣,所以舒服許多。一定是因為這個緣故。

「哦!皮巴先生!」

由莉卡並不覺得自己在發愣,卻直到聽見飛燕這一聲才發覺皮巴涅魯已過來會合。

她連忙檢視皮巴涅魯全身,見他未負重傷,想對他說句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她的腦袋里變得一團亂,反被皮巴涅魯搶先了。

「由莉卡,沒事、吧?」

「……你、你呢?」

「我、沒事。」

「斥嗎?那就好……」

不,由莉卡已親眼檢查過皮巴涅魯的狀況,自然知道他沒事。她覺得渾身不對勁,為了醒醒腦,便甩了甩自己的頭,望向依然盛大狂鬧中的超食漢。飛燕對著皮巴涅魯說道:「欸,你果然很厲害耶,皮巴先生!太勁爆啦!你的身體是什麼打的啊?太犀利了吧?真的絕對超殺的啦!」皮巴涅魯露出了些許不耐之色,但由莉卡沒理會他們。

現在不是管這些事的時候。

超食漢突然停下動作。

仰望天空。

又將頭轉向西邊,瞇起左眼,從喉嚨深處發出「Oooooow……」的低吼聲。

牠似乎在呼喚什麼,又像是在響應呼喚。

超食漢緩緩地邁開步伐。

先朝南走。

又在不遠前的十字路口轉向西邊。

朝著極限AM蟠龍大道而去。

「——快追上去!」

見由莉卡拔足奔去,皮巴涅魯默默地搶到她的前頭。「啊!喂!等一下!由莉、皮巴先生!我也要去、我也要去……!」飛燕亦立刻追上,但由莉卡沒瞥上他一眼。她萬分焦急,心頭滿懷不安,思緒也尚未完全整理好,還有點混亂。路易﹒卡塔魯西斯死得輕易,白色液體橫飛;許多人因異界生物來到地上而死。連皮巴涅魯都無法阻止超食漢——對,超食漢,這個怪物究竟有何打算,欲往何方?更重要的是卡塔力和瑪利亞,他們兩個人在何處?沒事吧?沒受傷吧?如何才能見到他們?

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在這種時候,我總是無能為力。

不過,既然想不出方法,便只有繼續奔跑,追趕超食漢。

往西,往西,往極限AM蟠龍大道而去。

那兒有什麼呼喚著超食漢。

4

——在這種緊要關頭,我究竟在做什麼?

瑪利亞羅斯緊緊抱著貓咪裘弟,走下高層寺院的外側樓梯。

他想到其它地方去,卻又不知該去哪里。

只好姑且下樓。

他迷失了。

迷失了什麼……?

自己的位置。

我以為那里是我的棲身之所。

我想待在那里。

但我不能無所事事,一聲不吭地待著。明明沒人期望自己存在,卻抱著膝蓋賴在那兒空呼吸,這種日子我敬謝不敏。

讓我覺得自己可以留下。

一讓人希望我留下。

被需要。

有用處。

我渴望被肯定,否則無法安心。留在那兒是多麼地自在安穩——不,所以才更是戰戰兢兢,心情猶如玩大風吹一般。現在還有椅子可坐,但要是椅子沒了呢?數量不夠了呢?假如得剔除某人,那人肯定是我,我是不二人選,我比任何人都如此期盼。

因為我沒用。

只是個「失敗作I

我從一開始便心知肚明,自己是下下等人,往下看是沒完沒了,往上看也是無窮無盡。瑪利亞羅斯有時覺得自己彷佛獨自呆立于空蕩蕩的荒野之中,被吹過的塵風嘲笑,被太陽輕蔑;同情他的云朵降下了淚雨,將他淋得一身濕。濕漉漉的身體沉重不堪,無法動彈;他發冷,蹲下身來,就這麼僵硬地化為石像,靜待腐朽的一天。這個夢他作過好幾次,每次醒來總是立刻否定。

——不是的……!

的確,現在的我很渺小,或許還得不到眾人的器重,但不見得永遠都是如此。我一廂情願地如此相信,努力;但即使成功地達成某些目標,也不過是僥幸,結果反而成了壓力。

這次成功了,下次得有更好的表現。

讓大家知道我辦得到。

證明我的能力。

證明我進步了,比上次更為善戰,今後還會更上一層樓。

我希望他們看著我。

認同我。

對我說——

你可以留下來。

請你留下來。

曾幾何時,瑪利亞羅斯的胸口深處綻放了帶刺的花朵;那是朵名為焦躁之花,總是冷不防地刺著他。在它的催促之下,瑪利亞羅斯翻開了巴尼格﹒巴拉德所著的《劍的技法丫練習劍聖直系正統派劍斗術的套路。由「水平三五線」連接「輪形」,再以「飛揉切」收尾。每個套路都不簡單,要使得如行云流水更是困難。他使不好,隔天也使不好,隔天的隔天依然使不好。究竟何時才能學會?五天後?十天後?一巡月後?半年後?一年後?十年後?或是一輩子都辦不到?因為缺乏才能?因為沒有天分?

或許是吧!若真是如此,也莫可奈何。任何人都有長處與短處,我只須做我能做的事即可。

但我能做什麼?

和大家一起潛入地下區,由我統率,指揮,下令。我比其它成員善于觀察四周,冷靜判斷,視情況果斷采取對策。真的嗎?

他不明白。

泉里決戰之時僥幸奏功,他便如此以為。

——啊!

不過,現實卻是殘酷無情的,甚至該以滑稽形容。全是一場誤會。

面臨一點小小決斷便滿心迷惘,幾乎什麼也沒能決定,只是被狀況推著走,完全沒有表現,一無是處。

豈止如此,致命缺陷又再度清楚浮現。

孱弱。我太孱弱,缺乏戰力,無法站上與眾人對等的立場。我的水准和大家相差太多,只會礙手礙腳。

但大家都是爛好人,不會出言埋怨;即使心里覺得我是塊豆腐渣,區區我一個人,他們還照顧得來。或許在他們心中,我的存在與否根本無關緊要。

沒錯。

對他們而言是。

但對我而言不然。

我渴望證書,足以留在那里的證書。

不是同情,不是順水推舟,不是偶然交集的結果,不是命運,而是某個確實的理由。

多瑪德君、由莉卡、莎菲妮亞、皮巴涅魯、卡塔力、多瓦甯古。

我渴望成為他們夠格的同伴,早一刻是一刻。我渴望安心,好不容易找到了棲身之所,我希望永遠留下。我絕不願失去,我害怕失去。所以,一巡月後不行,十天後也不行,就是明天也嫌太遲;今天才成,最好是立刻,至少要有自己終有一天定能獨當一面的保證。

「……這是種奢望嗎……」

瑪利亞羅斯輕輕笑了。

喵!

懷中的裘弟叫道。

「啊哈哈……你在安慰我啊?」

喵!

裘弟澄澈藍眼珠中的黑色瞳孔,映著瑪利亞羅斯的臉龐。

我不想看。

瑪利亞羅斯用力撫摸裘弟的頭。倘若這是為了讓裘弟閉上眼睛而做的舉動,瑪利亞羅斯或許會更加厭惡自己;而事實上確是如此,因此他更為討厭自己。然而,無論任何人喜歡或討厭什麼,他即將走完樓梯,地上已近在眼前。瑪利亞羅斯踏上高層寺院與高層寺院之間的狹窄巷弄,並未屈身便粗魯地放下裘弟。

「你到別處去。」

一路抱著裘弟,分享牠的體溫,如今卻帶著僵硬的笑容說出這種話——這樣倒是很符合現在的自己。

自私自利,丑態百出,一無是處。

只會拿貓出氣。

「——就是這麼回事,快,你真的該到別處去,聽話。」

然而,裘弟卻未移動,只是抬頭直盯著瑪利亞羅斯,似乎在期待什麼。就算你那麼看著我,我也無法做什麼。

瑪利亞羅斯感到焦慮。

他刻意用力咂嘴,背過裘弟;與其說是跑出小巷,更像是加快腳步逃離裘弟。裘弟一定會跟上來。不知何故,他如此認為,但決定不去管牠。

仔細想想,與我何干?又不是我的貓。牠是路易﹒卡塔魯西斯養的貓,而路易﹒卡塔魯西斯只是棵搖錢樹,與我無關,我根本不在乎。現在我什麼都不在乎了。但若是如此,我又該何去何從……?瑪利亞羅斯滿心茫然地走出小巷。眼前的道路,正位于剛從外側樓梯走下的高層寺院與方才亞濟安帶領自己逃入的無人高樓之間。

瑪利亞羅斯漫不經心地往西邊看。

接著將視線轉向東方之時,他的胸口宛如被打釘一般地疼痛。其實他所見到的景物並不值得驚訝,他早該料到的。

距離瑪利亞羅斯所在的地點,約有三十美迪爾左右吧!

亞濟安在那兒。

他正在戰斗。

當然,對手是剪刀手。

就瑪利亞羅斯所見,亞濟安正使用暗器,以不遜于皮巴涅魯的超人敏捷玩弄著剪刀手。不過,悲哭之劍似乎尚未吸取大量鮮血,棘闇黑衣上亦有數處損傷;看來剪刀手雖然逮不住亞濟安,卻也不是單方面挨打。

再者,剪刀手與亞濟安的體格差距便如大人與小孩,因此攻擊間距也大不相同,而剪刀手的身手絕非遲緩。就體力上而言,雖然亞濟安呼吸未現紊亂,但剪刀手亦未顯疲態;牠身上的各色皮帶要斷不斷,雖有出血,傷勢卻不嚴重。

還有那對凶惡異常的剪刀。

那將人體輕易切成兩段的駭人鋒銳程度,是瑪利亞羅斯親眼見識過的。

雖然目前亞濟安未負重傷,但若是不慎挨上一擊,後果難以想象。與其說難以想象,倒不如說是不堪設想。

然而,亞濟安並不畏懼剪刀手;他既不後退,表情亦絲毫未變。亞濟安和多瑪德君在泉里單挑時,言行便如打從心底享受戰斗一般,但現在的他不同。虐殺人偶,亞濟安正如這個異名,帶著冷漠的心,冷靜沉著,一步步地將剪刀手逼進死路。

他有自信。

而且擁有不讓自信變為自大的實力。

老實說,我很羨慕他。我也想變成他那樣。不,即使我再怎麼想,我們的基礎本就不同,如今再如何渴求皆是枉然。雖然知道是枉然,我還是忍不住希望自己能生成另一種模樣。假如我有多瑪德君那樣的壯碩身體;倘若我像皮巴涅魯那般敏捷靈活;要是我有莎菲妮亞那種魔術才能;如果我能像卡塔力一般堅強,總是帶著笑容向前;假使我能如由莉卡一樣,不屈不撓,再接再厲:若是我和胡子一樣,肌肉發達,頭腦過人。

我應該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麼卑屈、軟弱又扭曲的人。

不會嫉妒他人。

不會陷入令自己作嘔的自我厭惡。

——我想逃。

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自己,光是抱著自己,便感到萬分不快。我不願讓人看見,不願讓人看見如此肮髒的心及扭曲的表情。我渴望落單,形單影只也好,孑然一身也罷。

啊!

但我卻一步步地靠近亞濟安。縱使認為該往反方向跑開,身體卻拒絕執行;不只身體,記憶亦如此主張著。

過去只身一人的時候,有多少難以成眠的夜晚?

寂寞難耐!恨不得大吼大叫!大吵大鬧……!

緊抓著毛毯貼住臉龐,若還不夠,便咬住毛毯,拚命祈禱。

即使今天睡不著,明天一定能成眠。只要弄得筋疲力盡,總有一天能沉入夢鄉。沒問題,我撐得下去。只要忍耐,寂寞便會過去。

確實如此。然而,寂寞難耐的夜晚必會到來。我曾數度自問,還得度過幾次這種夜晚?每到這種夜晚,我只能一味苦忍嗎?我得撐到幾時——到死為止?

泉里決戰結束,意識清醒之後,眾人在多瑪德君家中一起吃飯,吵鬧喧嘩。

之後,卡塔力、由莉卡與莎菲妮亞在客廳睡著了;多瑪德君、皮巴涅魯與瑪利亞羅斯則被迫聆聽胡子那不知所云的長篇大論。中途多瑪德君及皮巴涅魯棄劍投降,開始裝睡;瑪利亞羅斯也如法炮制,靜待胡子結束演說,不知不覺間卻真的被睡意侵襲,在客廳沙發上睡著。

在大家的包圍之下。

溫暖。

舒適。

毫不孤單。

或許那種難以成眠的夜晚,已不會再來了。

我如此祈禱。

我不願再落得孤伶伶的。

——亞濟安隔著四美迪爾遠的距離敏銳地揮動左手,丟出暗器,並于同時猛然接近剪刀手。他的暗器是針型的投擲武器,對著剪刀手的膝下連放了三把。剪刀手往後跳開,躲過暗器;當然,此時的牠呈現縮腰狀態,亞濟安趁隙上前,悲哭之劍疾出,但剪刀手似乎早已料到此著,用力一蹬地面,以過人腳力更往後退,逃過了悲哭之劍,並轉而反擊。剪刀,牠的兩把剪刀從兩側猛襲亞濟安。喀喳喀喳,一陣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響起,卻僅止于如此。剪刀並未擊中亞濟安,甚至沒能擦過他一根汗毛。

亞濟安跳往正上方。

不。

不對。

看來是如此,但一瞬之後,他竟繞到了剪刀手背後。

剪刀手亦立即回身,但亞濟安已丟出暗器並沖上前來。大勢已定,看在瑪利亞羅斯眼里便是如此。但亞濟安並非單純突擊,而是在極短的距離之間多段變化速度。快,慢,快。剪刀手完全為他所惑,當牠以兩把剪刀打落暗器並試圖迎擊亞濟安時,雙方之間的距離業已歸零。

穿過剪刀手身邊的亞濟安悠然甩落悲哭之劍上的血,撥了撥黑發。

「呵!」

「——Guuahh……」

隨著呻吟聲,有個物體咚沙嘎沙地掉落地面。

是剪刀手的左臂。

在錯身而過的同時,亞濟安以悲哭之劍斬落了牠的手臂。

這回當真是大局已定。亞濟安幾乎無傷,但剪刀手卻失去了一條手臂,亞濟安的優勢已無可動搖。瑪利亞羅斯觀看這一連串教人幾乎忘了呼吸的攻防,至此總算松了口氣,卻在同時目睹了不可置信的光景。

剪刀手拾起自己的左手,硬生生地將兩個切斷面接在一塊。

當然,光是如此,並不值得大驚小怪。這種舉動對常人而言的確怪異至極,但想把分開的東西還原的心理,瑪利亞羅斯倒不是不能理解;換作其它精神近乎錯亂的人,或許也會做出相同的舉動。只不過,即使舉動相同,結果卻不見得和剪刀手一樣。一般情況下,絕不會發生這種事。

血如湧泉的切斷面中竄出了許多血色肉芽,互相糾纏並化為一體——竟真的將手臂接合起來,只留下一道嶄新駭人的傷痕。

而且一轉眼後——

剪刀手又喀喳喀喳地動起剪刀來。看來不僅是接合而已,功能亦大致複原,只是動作有些不靈光。

見狀,亞濟安亦不禁目瞪口呆。這也難怪,蜥蜴斷尾還能再長倒是聽說過;但能自行接合切斷的手臂,卻是前所未聞了。蜥蜴人都是這樣嗎?不,應該不是。瑪利亞羅斯也曾與低等蜥蜴人及蜥蜴人數度交戰,從未碰過這種破天荒的家伙。剪刀手屬于特例。牠果然是危險可怕的敵人,若不鏟除,後果不堪設想。

我默默看著恐怖的敵人朝亞濟安進攻。

這樣行嗎?真的行嗎?

——不行。

當然不行,絕對不行。

瑪利亞羅斯舉起右手對著剪刀手,左手的食指與拇指放在右護腕旁的開關上,瞄准目標。說來可笑,相差了十五美迪爾以上,根本不可能命中;即使命中,能穿透那身鱗片嗎?這個護腕上的發箭裝置原就是用來護身或暗殺,體積雖小,威力卻不差,但也只是「不差」而已。事實上,他曾對制作者「修可拉德」提及自己將護腕用在實戰上,修可拉德聞言回道:「哦?竟然用到實戰上去啦?看來你日子過得滿苦的嘛!屎蛋小惡魔。」當時瑪利亞羅斯聽了這話很不痛快,隨即還以顏色;但修可拉德說的其實沒錯,這對護腕只是權宜之計,若不百般琢磨運用方式,甚至連梅利庫魯都獵不成。這就是我,我知道,事實便是如此,無可奈何,只能接受。

因此,瑪利亞羅斯接受事實,朝著腰帶上的封盒伸出了手。

裝有哈蕾慕‧戈登的小瓶子,炸彈。

——伊修塔魯﹒阿卡姆諾﹒戈登子爵。

那個邪門歪道煉金士研發的瑟拉慕‧戈登,原本便具備當成炸藥運用的潛在可能性;更正確地說,在實驗的初期階段,瑟拉慕﹒戈登的性質就和現在的哈蕾慕﹒戈登類似,服用一段時間後便會爆炸。

曾目睹整個過程的瑪利亞羅斯成為侵入者之後,突然思及這種藥說不定能派上用場,因此砸下自己一點一滴攢來的錢,在黑市買了套中古煉金道具組,並逐漸買齊材料,曆經數次失敗才煉制成功。為何自己會擷取那可恨子爵的名字,將其命名為哈蕾慕﹒戈登?瑪利亞羅斯已記不清了。應該是出于諷刺之意吧——原來那個沒人性的變態也能幫上我一點忙。

事實上,多虧了哈蕾慕﹒戈登,他才能數度撿回自己的小命。

才能獲救。

仔細一想,真是令人不快。

雖未確認過尸體,但子爵十之八九已然死亡,我卻仍無法與他切斷關系。至今還無法獨當一面的我,竟是倚靠在子爵宅邸度過的悲慘數年而存活下來的。

再說,我丟出炸彈又能如何?有什麼好處?運氣好正中剪刀手便罷,一不小心可會禍及亞濟安。不行,炸彈不能用。

換句話說,我什麼也做不到。

這已經不是甘不甘心的問題。

只能說是束手無策。

這就是現實。

——真是傷腦筋啊!

瑪利亞羅斯抬起頭來,他似乎低頭思索了好一陣子。在這種時候干這種事,當真是蠢得可以。像我這種白癡、沒用又拖泥帶水的蠢蛋,還是死了算了。不,看來在我尋死之前,會先被殺掉。「——咦?」

剪刀手正朝著這個方向而來。

近在眼前。

為什麼?

「瑪利亞……!」

亞濟安急迫的聲音敲著鼓膜。

但瑪利亞羅斯見不到亞濟安的身影,他只看得見剪刀手。好大,應該有二美迪爾又三十或四十桑取。牠逼進眼前,氣勢驚人。瑪利亞羅斯發不出聲音,他試著後退,背、腰與腳卻使不上力;豈止使不上力,甚至開始發軟。跌倒,他快倒下了。「SyyyyyySh……!」剪刀手來了,牠那滿是傷痕的近青色綠鱗被暗紅色液體沾得既黏又濕,兩把剪刀閃爍著鈍光。腥風掠過瑪利亞羅斯的臉頰,再這麼下去,他必死無疑。可是,為何要殺我?因為我沒用?因為我軟弱?瑪利亞羅斯不明白,但當剪刀手突然躍起,轉了一圈並飛越自己之時,他隱約察覺了。

剪刀手正在瑪利亞羅斯身後。

瑪利亞羅斯的前方,是追趕剪刀手而來的亞濟安。

換言之,在這一瞬間,剪刀手與亞濟安形成挾瑪利亞羅斯對峙之勢。

剪刀手還記得亞濟安曾帶著瑪利亞羅斯逃走,或許牠也明白亞濟安試圖保護瑪利亞羅斯;因此,當牠發現瑪利亞羅斯大搖大擺地現身,便打算好好利用這只胡塗蟲。瑪利亞羅斯是亞濟安的弱點——或許剪刀手即是如此判斷的。

遺憾的是,牠的推測相當正確。

亞濟安臉色大變。

他咬緊牙關,瞪大雙眼凝視著瑪利亞羅斯,似是憤怒,又似泫然欲泣。

——求求你。

拜托你。

別為了我,為了我這種人露出那種表情。

我沒那個價值。

再說,橫豎是來不及了。亞濟安與瑪利亞羅斯之間的距離約有四美迪爾,剪刀手卻近在身後;也就是說,瑪利亞羅斯的性命完全掌控于剪刀手手中,就算是亞濟安亦無計可施,只能死心。一切都完了。

不過,瑪利亞羅斯卻又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發展。

過去亦然,要是他的運氣再差上一點,要是沒有亞濟安搭救,要是同伴們未曾相助──

他早就完了。

失敗作還能活到今天,已是不可思議。

至少尚有件聊以自慰之事。

在這個關頭,我還可以做個選擇。

臨死之前,要將什麼烙印于眼底?

亞濟安那張幾欲哭號的臉……?

「別看……!」

「Oooo0oooo0ooOoooo0o0oohhhhhhhhhhhhhhh!」

瑪利亞羅斯並不認為這道宛若呼喚的長鳴打動了自己的心,卻有股情緒一湧而上。

他的眼睛內側與鼻腔深處發熱,有道發麻的感覺從肩膀流向脖子及背上,橫隔膜開始痙攣,猶如打嗝的前兆一般。不,不是。他撐著,拚命忍耐;他覺得不該,不該這樣。哭也沒用,沒有意義。再說,為什麼哭?現在是我哭的場面嗎?這時候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當然,不哭也解決不了問題,但我不能哭。現在不只我一個人,還有亞濟安在場。

瑪利亞羅斯轉向亞濟安。

亞濟安仍抱著右手,蹲在地上。

他的肩膀、背部及頭部微微顫抖,看來非常痛苦;見他如此,瑪利亞羅斯彷佛聽見了他並未出口的呻吟聲。

瑪利亞羅斯猶豫著。

我該怎麼辦?

瑪利亞羅斯數度試著開口說話,卻一再打住念頭,結果又快「打起嗝」來,連忙以雙手用力地揉擦眼睛周圍。他覺得自己若繼續保持沉默,便無法克制下去。再不說些話就糟了,我已經夠糟了,不想變得更糟糕。

「——你沒事吧……?」

「嗯。」

亞濟安雖未抬頭,卻立刻回答;他的聲音一如往常,太過平常,反而顯得怪異。

「已經好多了。」

「是嗎?」

「你呢?」

「我?」

我沒事——瑪利亞羅斯想如此回答。

卻無法成聲。

我、沒……

他只能勉強說到這里,視野在一秒之間變得潰不成形;他覺得自己的臉上似乎同時溢出各種液體,彷佛長久以來一直勉力防堵的堤防突然被撤除了一般。他抓起外套衣襬擦臉,卻追不上潰堤的速度;腦中的芯燒焦了,燒斷了。噴出的不只是淚水。「我、我已經……受不了……我……這麼……」

「瑪利亞……?」

不行。

再也無法克制。

已到了極限。

「我很,沒用,對吧?派不上用場,一無是處,又很軟弱,為什麼……只有我是這副德行?是我不好嗎?我,什麼地方,不好?我……我也一直……一直在努力啊……是我的,錯嗎?對,是我的錯……是我決定的……我該放棄,該打消念頭,不該加入的。要是沒加入ZOO,就不用想這些事情了。我該獨自過活的,一個人的時候輕松多了。我好痛苦,比寂寞時還要痛苦。我不敢知道大家對我的看法,怕他們看不起我,不認同我,因為我一無是處,無能,無用,是塊豆腐渣、失敗作——個子矮,沒力氣,沒魔力,劍術爛,個性扭曲,不溫柔,只會耍嘴皮子……偶爾一次表現不錯,就立刻得意忘形!樂不可支!明明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而已,卻這麼厚顏無恥!我這種人……最好不存在,根本沒有存在的價值,留著也沒用。到頭來,我做什麼都失敗,都不順利。就算沒有我,大家也無所謂吧?今天就算少了我,也沒人傷腦筋吧?但少了其它人呢?多瑪德君是園長,皮巴涅魯很強,莎菲妮亞很厲害,由莉卡是醫術士,胡子是和尚,卡塔力是開心果——但我呢?我是什麼?我有什麼功能……?我該怎麼做?一無是處的我留下來有什麼用?就算少了我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不成任何問題!明天依舊會到來……!」

大聲發泄過後,心情確實舒暢了些。

但舒暢過後,卻又更加明白。

不行,一切全結束了。我再也無法留在ZOO。就算對象不是ZOO而是亞濟安,在別人面前哭叫過這些話後,怎能若無其事地「從頭再來」?

老實說,我真想立刻離開這里。

好丟臉。

丟臉到恨不得一頭撞死,不想面對亞濟安。

竟然被亞濟安——

被亞濟安這種人聽到了這些話。

把肮髒、丑陋又軟弱的自己全暴露出來。

可是,我沒有力氣逃開。

瑪利亞羅斯坐在地上,緊緊抱住雙腳,額頭抵住膝蓋。

假如就這樣變小,該有多好?最好越變越小,小得和豆子無異,被人一腳踩死。

他知道亞濟安靠近自己,在對面坐了下來。

也知道貓兒正磨蹭自己的腳。

到別處去啦!

他如此想著。

我會待在這里維持這個姿勢,直到你們離開為止。

我會永遠、永遠保持這個動作。你們快點死心,到別處去吧!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有個男人。」

別用平靜的聲音說故事。

反正我不會聽的。

「男人有許多同伴……有好幾個,好幾十個。男人是領導者,雖然一開始的成員只有區區數人,但全都是怪人,得有個人統率才行;他們采多數決,男人以外的所有人都指名男人當領導者,男人只好接受。他不是這塊料,但無可奈何。」

叩、叩,有道硬物互相撞擊的微小聲音響起。

應該是亞濟安以某種東西敲擊地面吧!

「男人很努力地去做,但他向來愛裝帥,討厭被別人看見自己的努力;因此他表面上若無其事,心里卻總是自問:這麼做對嗎?這麼做好嗎?同伴逐漸增加,我可有確實地了解每一個人?維持現狀就行了嗎?他沒有確切的信心,但若不裝出胸有成竹的樣子,大家便會不安,變成一盤散沙;因此男人決定,不管發生任何事,都要泰然處之。起先還過得去,直到發生了某個——小問題,同伴們開始動搖。」

亞濟安的口吻明白顯示著,發生的絕非是「小問題」。

但那又如何?

「男人犯了個錯誤。難以啟齒的事,他只對以前就認識的知心同伴們說;而本來該當面見過每個同伴再決定的事,他卻獨斷獨行。他知道不該這麼做,卻明知故犯。老實說,男人累了。他一向獨來獨往,無法信任任何人;好不容易添了同伴,已屬難能可貴,卻要他當領導者。他真的不是這塊料,沒這種本事。這件事男人自己非常清楚,但身邊的人不然,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你是不工人選,只有你能勝任,有你在我們才能放心。一開始只有六個人,由六分之一決定一切。那時候還好,他還能忍耐。但是——」

「不知不覺間卻變成四十八個人。這四十八人之中,有一個人不在了,一個人離開,又有一個人求去……男人自暴自棄地想著,最後會剩幾個人?六個人?不,起初的六人之中已缺了兩個。那就是四個人啰?搞不好最後只剩自己一個。男人覺得這樣也好,但他的同伴都是些無藥可救的傻瓜。」

三十八個人。

有三十八個人——亞濟安重複道。竟有三十八個人留下來。

「——男人大為驚訝,啼笑皆非,沒想到會有這麼多自討苦吃的笨蛋。但男人也是同類,其實他松了口氣,同時又感到不安。我也說過很多次,男人沒那個本事,他沒那種資質;他一度想放棄一切,就是最好的證據。男人終于在同伴面前脫口而出,說自己並非大家想象中的那種人。結果,他的同伴對他這麼說……」

當時,瑪利亞羅斯並沒有任何想法。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抬起上半身。

亞濟安豎起單邊膝蓋,坐在地上。

他那宛如結凍般的天藍色眼眸凝視著瑪利亞羅斯。

但他的雙眼絕不冷漠。

反而很溫暖。

「『你誤會了,沒人覺得你厲害或了不起。大家待在你身邊,是因為喜歡你。∟

亞濟安吐了口氣,視線往斜下方游移,俊朗的臉孔猶如賭氣似地微微皺起。

「……或許這話不該由我來說,不過——你的同伴應該也是這樣吧?我不是說有無用處不重要,但重要的應該不光是這一點。」

「是嗎……?」

「瑪利亞,假如有人為了這種事而虧待你,我絕不饒恕。我會替你把他們殺得一乾二淨。」

「——才沒人虧待……」

沒人虧待過我。

一次也沒有。

加入ZOO以來,或許曾因輕忽大意而被喝斥、責備或勉勵,但從未被怪罪過。

全都是自己的問題。是我自己得意忘形,自命不凡,結果失敗了又開始沮喪消沉,像個傻瓜一樣。

可是,因為他們的人都太好了。

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同伴。

「沒人虧待我……完全沒人虧待我,一點也沒有……」

所以,我想成為他們的助力。如同大家扶持我一般,我也要扶持大家,成為他們的力量。我渴望在真正的意義上與他們平起平坐,越快越好。

瑪利亞羅斯又想哭了,但他強自忍下。

亞濟安輕輕地笑了。

「既然如此,你就該留在ZOO。你也喜歡他們吧?」

嗯。

瑪利亞羅斯未能坦率到用力點頭的地步,只是縮起下巴,微微點了頭。這是他的界限,但這樣便已足夠。

「放心吧!」

亞濟安緩緩起身,伸了個懶腰,看著瑪利亞羅斯,露出淘氣的表情。

「你的成長遠比你自己所想的還要快。總是觀察著你的我都這麼說了,肯定不會錯。」

「……變態跟蹤狂。」


「這是出自于愛啊!我的甜心。」

「這句話……」

瑪利亞羅斯不明白自己為何口出此言。

也不明白該作何表情。

他低著頭,站了起來。

「——好像很久沒聽見了。」

「是嗎?」

「不過我今後可不想再聽了。」

「呵呵!」

亞濟安撥開瀏海,轉向剪刀手離去的方向。前方是極限AM蟠龍大道,遠處一片騷然,應該不是錯覺。裘弟攀著瑪利亞羅斯的腳,喵了一聲,似乎想傳達些什麼。瑪利亞羅斯無法估量貓的想法,或許牠是想見路易﹒卡塔魯西斯吧!雖然他是個怪人,畢竟是裘弟的飼主。瑪利亞羅斯抱起裘弟,亞濟安瞥了他一眼,舉步奔跑,卻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他們相互凝視。

過了數秒。

亞濟安似乎有事想問,有話想說,卻遲疑不決。

瑪利亞羅斯立即會意過來。是那件事。

然而,亞濟安當時叫著「別看℉代表他不想被看見;既然如此,瑪利亞羅斯便當作沒看見,當然,也不會提起。每個人都有不願被人知道的事,都有希望永埋于自己心底深處的事。瑪利亞羅斯故作不解,歪頭問道:「怎麼了?走吧!」

亞濟安帶著又似安心又似失望的表情,吐了口短短的氣,點了點頭。

「嗯。」

這麼做是對是錯,瑪利亞羅斯無法判斷;他也無法果斷地主張只要當時認為正確,事後絕不後悔。他有後悔的時候,也有許多恨不得消除的過去;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絕對無法重新來過。

所以,無論再怎麼迷惘、痛苦、煩惱,即使那真的是個錯誤,現在的他也只能前進,只能奔跑。

在剪刀手肆虐及群眾混亂之下,道路變得瘡痍滿目;瑪利亞羅斯與亞濟安沿路往東直行,要不了多久便來到極限AM蟠龍大道。極限AM蟠龍大道寬約五十美迪爾,中央設有名為龍脊的分隔島,是首都艾爾甸最大的干道。

柏油混凝土路面上留有剪刀手的血跡,綿延不斷。

牠往南邊去了?

「——在那里!」

早在瑪利亞羅斯大叫之前,亞濟安便已拔足奔去。目測約三十美迪爾前方,有只相當高大的蜥蜴人倚著龍脊坐在地上。瑪利亞羅斯不知牠的恢複力有多麼異常,見牠腦袋、腹部與內髒皆受重傷,一時還以為牠已力竭而亡;但實則不然,牠只是為了發揮接合左手時的恢複力而稍事休息而已。剪刀手微微挪動身體,一見到瑪利亞羅斯等人便起身逃走;牠沿著龍脊往南,一面潑灑鮮血一面往南,拖著腳步往南。

但牠的速度並不慢。前頭的亞濟安與牠的間隔越縮越短,但全力疾奔的瑪利亞羅斯與牠之間的距離卻無甚變化。瑪利亞羅斯抱著貓,手臂無法揮動,難以提升速度。他考慮放下裘弟,但下一秒鍾,放不放下已變得毫不重要。「……啊?」他啞然停下腳步。「——什……」亞濟安亦然,這也難怪。

因為有東西接近了,從南方朝著這里,往北而來;那是個非常巨大的物體,是種生物。高達一至三美迪爾、猶如鋸齒狀背鰭的龍脊在那生物的破壞之下碎片橫飛,而牠本身的重量又壓陷了道路鋪裝;只見牠一路卷起塵埃與瓦礫風暴,發出震耳欲聾的腳步聲直沖而來,越來越接近。

若將一只長著黃色鱗片的肥胖蜥蜴人放大至令人遠近感錯亂的程度,便成了那生物。

不過,大成那樣已經不能叫蜥蜴人了吧?

說到大型異界生物,首先聯想到的便是龍及同種生物;瑪利亞羅斯倒覺得眼前的物體和牠們比較接近。

不,不對,不一樣。不是這個問題。

「超食漢」。

牠確實以超乎蜥蜴人的巨大身體為招牌,但原先有這麼大嗎?

應該沒大到這種地步——假如瑪利亞羅斯的記憶正確無誤的話。

「……牠的成長顯然比我快得多……而且速度萬分驚人。」

「就算是我,要阻止那種玩意兒,也得費點手腳。」

「不,老實說,我覺得你辦不到。」

亞濟安沒回答,而是從腰間的劍鞘中拔出悲哭之劍,拿在左手上。他打算用那招?曾在泉里見過亞濟安使用那招與多瑪德君單挑的瑪利亞羅斯立刻別開視線。短劍穿掌的畫面他可不想看,浮現于悲哭之劍劍柄上的幾多臉孔亦是惡心十足。瑪利亞羅斯再度將視線移往超食漢,卻更加目瞪口呆。

來這招?

想不到牠會有此一著。

約在瑪利亞羅斯前方四十美迪爾之處,超食漢的超攻擊性行進停止了。

並不是某個人或物全力阻止了牠。

是超食漢自行停下的。

直到此時,瑪利亞羅斯才發現有一隊人馬追趕著超食漢。方才超食漢一面狂奔,一面四處拋撒大小物體,是以瑪利亞羅斯沒能看見他們的身影。雖然塵煙彌漫,看得不甚分明,或許由莉卡、皮巴涅魯及卡塔力也在其中。他們一定在的,錯不了。不過,姑且不討論這個問題。

剪刀手比較重要。

剪刀手在瑪利亞羅斯及亞濟安因超食漢而吃驚地停下腳步時,仍繼續向前邁進。

如今牠已在超食漢身邊,近在眼前。這場重逢可是偶然?瑪利亞羅斯不認為。當然,真相得問牠們才能分曉,但剪刀手與超食漢應是刻意前來相會的。剪刀手的那陣叫聲,便是為了呼喚超食漢。牠有何目的?

超食漢俯瞰著剪刀手。

剪刀手仰望著超食漢。

牠們之間可有任何溝通?

剪刀手丟下光是今天一天便已奪去無數性命的兩把剪刀,攤開雙臂。

宛如迎接一般。

這是種駭人的行為,卻又似某種莊嚴的儀式。至少在那瞬間,剪刀手威風凜凜。沒錯,僅只瞬間;轉眼間,一切便結束了。

超食漢前屈,雙手抓住剪刀手,放進血盆大口之中。

牠閉上嘴。

開始咀嚼。

一下。

兩下。

吞下腹中。

瑪利亞羅斯現在才發現牠的右眼瞼及眼球傷痕累累,無傷的左眼則滿足地瞇了起來。接著牠再度張開嘴,打了個巨大的嗝;但那聲音不像「咯」,倒像「吼喔喔喔l

超食漢吃掉了剪刀手。

「……呃,畢竟牠們是互食生物……或許不足為奇……」

「不對,瑪利亞!那不是互食!」

亞濟安突然大叫,令瑪利亞羅斯忍不住回頭看他。

悲哭之劍插在亞濟安的右掌上。

劍身貫穿手掌,直沒入劍柄。

「牠那麼做……是為了將對方『吸收』至自己的體內!不快點解決牠,到時就無法應付了!」

亞濟安微微皺著臉,他只有這點反應?未免太奇怪了。瑪利亞羅斯光看著他那汨汨直流的鮮血便覺得疼。當然,悲哭之劍也疼痛萬分。當然?不,這麼說也挺怪的,但悲哭之劍確實痛苦著。GYOOOOOOOOHYUUUUUUUUH。聲音,是聲音,怨歎之聲,苦痛之聲。浮現于悲哭之劍劍柄之上的臉孔哭泣著,哭叫著,啜飲著亞濟安的血。悲哭之劍得了鮮血,變換形狀,發掘力量——潛藏于「死靈女王」麟靈夫人最高傑作之中的真正力量。

悲哭之劍已失去原形,與亞濟安的右手化為一體,劍身超過二美迪爾以上。妖豔的深紅色刀刃分為數節,各節皆能自由彎曲,外觀已不似短劍,甚至稱不上一把劍。

斷末魔之劍。

亞濟安舉起沉眠于喪神街歐雷斯托洛最深處的追夢女工所留下的可怕遺產,敲擊地面,並對瑪利亞羅斯眨了眨眼。

「無論是故意,或是偶然——雖然我沒義務替古德王擦屁股,不過放任那種玩意兒四處橫行,只怕你無法安心睡覺。看著吧!瑪利亞!看我華麗地葬送那個怪物的英姿……!」「不,華不華麗不重要!前面,前面,前面!看前面,白癡!」「唔?」

亞濟安還來不及轉回正面,瑪利亞羅斯便已抱著裘弟轉身奔逃。咚磅轟隆隆!暫時沉浸于餐後余韻的超食漢又開始行動,牠高達八、九美迪爾,搞不好達十美迪爾,腳步聲便如地鳴一般,猶如整個世界逼迫而來。牠又變大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說來真像個玩笑。自太多魯亞普目睹超食漢以來,經過的時間並不長啊!牠就是個讓玩笑不成玩笑,卻又真如玩笑一般的怪物。

當然,即使亞濟安所言「你的成長遠比你自己所想的還要快」屬實,瑪利亞羅斯依然無法應付,只能逃命,但他們的步伐又相差太多。超食漢肥胖到畸形的地步,跑動時巨軀搖搖晃晃,宛如彈跳一般,跑法既獨特又難看,因此就身體的活動效率而言,是瑪利亞羅斯壓倒性地獲勝;但可悲的是,若比較單位時間的前進距離,瑪利亞羅斯卻是必敗無疑。不妙,大事不妙。瑪利亞羅斯覺得自己已發揮臨危時的潛力,速度快得不象話,但依然不認為自己逃得掉。他的所有內髒似乎全凝縮起來,視野窄得驚人;與其說是抱著裘弟,還不如說是攀著裘弟。「GYAAAAAAAAAAOOOOOOOOOOW……!」咆哮聲近在耳畔,震耳欲聾。太近了,啊哇哇哇哇哇!沒救了?我沒救了?有的人是越怕越想看,但瑪利亞羅斯並沒這等閑情逸致;只不過,若不親眼確認沒救到什麼程度,他會更加不安。因此瑪利亞羅斯回過頭去,腳步也停了下來。

果然華麗。

亞濟安正面沖向逼近的超食漢。

亞濟安選擇的路線極為筆直,不帶絲毫搖晃。他的腦袋不曾上下移動,宛如超低空飛翔般地奔馳,身影好似一枝曳著紅尾的漆黑之箭。他的速度快,勁道亦強,沒有半點遲疑。

在超食漢右腳踏上地面的瞬間,亞濟安直線奔越牠的胯下。

當然,他不只是奔越而已。斷末魔之劍一閃,攀向超食漢的右腳,但並未真的纏住。這一擊利落至極,毫無窒礙,教人忍不住懷疑超食漢的右腳是否為豆腐制成。牠的膝圍有多少不得而知,但寬度應該不到二美迪爾,其中三分之二被斬為兩段;將全身重量全放在右腳上的超食漢自然支撐不住,隨之「崩落」——用這個字眼形容,最為貼切。超食漢的身體往右側傾斜,未被斬斷的三分之一右膝也發出咕沙咕沙聲,血、肉、骨頭等各種體內構成物質飛濺四散——竟真的崩壞了。超食漢完全倒地之前,以右手扶地,支撐身體,但畢竟廢了一條腿——「GUMOOOOOOOOOOOONNNN……!」當然會慘叫幾聲。

不過,超食漢本就沒柔弱到因「被砍了!呃啊!好痛!」而陷入思考十行動停止狀態。牠立刻以左手抓住右腳,開始翻滾;從瑪利亞羅斯的角度看來,是往左邊,往東方。原來如此,不能走就用滾的。牠體型肥胖,圓圓滾滾,最適合翻滾,因此滾動起來格外猛烈,已經不是滾動這般簡單,是旋轉,超旋轉。「——嘖!」亞濟安也揮動斷末魔之劍追擊,雖然並未落空,但超食漢不停旋轉,無法得知擊中何處。

只在轉眼之間。

超食漢不斷地超高速翻滾,撞毀了面向極限AM蟠龍大道的高層寺院,停了下來。

接著超食漢以自己撞毀的高層寺院為支點起身,並將緊握在手的右小腿硬接回右大腿。即使說得再怎麼委婉,牠的動作依舊稱不上靈巧,相當粗魯;不過,靈不靈巧原就不是重點。尋常狀況下,若不借助醫術式之力,即使接上也絕不可能黏合。

當然,超食漢並不尋常。

牠的外表便已經非比尋常,如今又展現這驚人之舉——從那被斬斷、撕扯及擠壓而變得血肉模糊的部分中,竄出了血色肉芽,彼此交纏合體,竟真的將右腳接合起來。雖然不知其構造、原理、手法及個中奧秘為何,卻非無跡可尋。

瑪利亞羅斯曾見過剪刀手做出類似的舉動。

而超食漢又吃了剪刀手。

亞濟安說過,那不是互食,而是藉此將對方吸收至自己的體內。

換句話說,超食漢不只是越吃越大。

而是藉由進食變化或進化。

雖然這個說法無法令人表示「哈哈!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並欣然接受,但即使否定,也提不出其它假設。牠們是住在法則異于這個世界的異界之中,是異界生物;人類的常識本來就派不上用場。

不過,就瑪利亞羅斯的經驗而言,超食漢在異界生物之中也算相當破天荒;正因如此,更不能局限于固有觀念,腦筋得更有彈性。雖然眼見不見得為真,但若是因而遲疑,延誤行動,可就是愚蠢至極了。為了騰出手腳,瑪利亞羅斯放下裘弟。「離遠一點——說了你也聽不懂吧……」嗯,聽不懂。落地的裘弟宛如如此回答一般,微微歪著腦袋仰望瑪利亞羅斯。話說回來,經曆這一連串的轟隆巨響及振動,一般貓兒應會受驚、掙紮或膽怯地縮成一團,但裘弟卻格外鎮靜,真是只古怪的貓。說歸說,危險逼近自己時,總該懂得逃命吧!瑪利亞羅斯決定如此相信。

再說,雖然對裘弟過意不去,但眼前的狀況並不容許他抱著貓。

瑪利亞羅斯奔馳在變得凹凸不平的道路上。超食漢尚無法離開半倒的建築物,牠試圖移動,卻失去平衡,看來剛接合的右腳狀況不太好。畢竟接合處是關節,縱使接上,機能亦難以完全複原。這麼一提,剪刀手亦然;雖然手臂輕易接上,但全身上下的洞卻沒治好,看來治療的難度依部位等各種條件而有所不同。事實上,超食漢受傷的右眼,或該說右眼窩中便伸出許多血色觸手,掙紮扭動——極為惡心,怎麼看都不像眼睛。似乎並非任何部位都能複原。

這麼說來,只要給予致命打擊,一樣能打倒這個怪物。

眾人是否因確信此事而士氣大振,不得而知。

但局勢的確越來越利于我方。造就契機的是亞濟安,搶在所有人之前追上超食漢,以斷末魔之劍一再給予打擊的也是亞濟安。

然而,超食漢亦非不抵抗主義的信奉者,加上牠體型龐大,縱使是不起眼的日常動作也能成為殺人招式。牠對亞濟安做的反擊,只是舉起雙手並揮落而已。「GAAAAAAAAAAAAAAAAAHHHH……!」牠的雙掌拍擊地面。「哇!」同一瞬間,瑪利亞羅斯的身體浮了起來。好驚人的沖擊力!亞濟安呢——沒事。他在千鈞一發之際往後跳開,逃過被壓成肉餅的命運。不過,超食漢最好別以為自己已脫離危機。隨著亞濟安進攻的人們,正要攻擊超食漢。

不,是已經展開攻擊了。

其中一人身穿砂色衣裝,手持雌雄對劍,沿著超食漢的左臂疾奔而上;另一個相當矮小的男人同時撲向超食漢的左臂。是皮巴涅魯與飛燕。瑪利亞羅斯穿梭于十余名鐵之心髒協會成員之間,發現了穿著白底紅紋女用醫術士服的嬌小背影。「由莉卡……!」由莉卡回過頭來。「——瑪利亞!太好了,你沒斥!」皮巴涅魯僅在一瞬間便抵達了超食漢的左肩,飛燕則在右上臂。雄劍庫雷亞達與雌劍莉蕾劄開始狂舞,亞濟安再度逼近,以斷末魔之劍砍擊超食漢的右手腕,飛燕也從超食漢的右肩跳往側頭部,使出飛踢。然而,超食漢卻在此時活用了龐大身體的優點。

「——GUA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H……!」

前滾翻。皮巴涅魯與飛燕被甩落,亞濟安也往右逃。牠過來了?朝這方向過來了?那個高達十美迪爾體重不明總之非常重的超食漢滾過來了?今天老是發生這種情形,瑪利亞羅斯都嫌煩了,但也不能因此放棄人生;雖然他不認為來得及,總得試上一試。瑪利亞羅斯舉步欲奔,不,不行。「……慢著——由莉卡……!」為什麼?為什麼由莉卡采取迎擊超食漢的姿勢?她雙腳前後打開,壓低重心,極限九手棍往前刺出——由莉卡究竟打算做什麼?

「……崇宇宇宇宇宇宇宇宇宇……」

由莉卡噘起嘴唇,猛烈吸氣。那是什麼呼吸法?顯然並非一般呼吸,不過這不重要。「由莉卡!再不逃的話——」說歸說,瑪利亞羅斯並未強行拉著由莉卡逃跑。他辦不到,由莉卡全身散發的斗氣彷佛帶有朦朧光芒;當然,這必定是錯覺,但他不能打擾現在的由莉卡。瑪利亞羅斯不是用頭腦,而是憑身體明白了這件事。瑪利亞羅斯並未獨自逃走,他在一瞬間便已做好覺悟。同生共死,他才不肯丟下由莉卡逃跑。由莉卡有她的打算,而她絕非下無謀賭注之人。我相信由莉卡,因為我們是伙伴!「疾……!」

由莉卡拔足而奔。

瑪利亞羅斯睜大雙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為了應對任何情況,為了隨時行動,他緊盯著由莉卡。

由莉卡提升速度。

超食漢滾了過來。

瑪利亞羅斯的耳朵猶如被塞住一般,聽不見半點聲音。

他看著。

看著那一瞬間。

超食漢接觸由莉卡的前一秒——

「霸……!」

由莉卡刺出極限九手棍。

棍身往右,勢帶鑽旋,朝下方刺去。

瑪利亞羅斯的身體白然而然地往左移動,眼睛仍未離開由莉卡。超食漢看來便像是坐上了極限九手棍一般。由莉卡施加的力量與角度,超食漢的旋轉、速度與重量,全在某個絕妙時機結合起來。

被彈開了。

超食漢那巨大的身體竟被彈開了。

同時,女用醫術士帽飛到半空中,由莉卡也連著極限九手棍被彈開。往這里來了!我就知道!絕對要接住,我絕對要接住由莉卡!瑪利亞羅斯如此想著並攤開雙臂時,沖擊已然襲來,啪喀斷裂聲隨之響起;一瞬間,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又立刻回複原狀。他被撞飛,全身擦傷,顏面發熱;他沒有感覺,只覺得喘不過氣,無法順利呼吸,尤其是鼻子。不過,由莉卡在他懷中,他緊緊地抱住了她。瑪利亞羅斯終于明白自己從身後抱住由莉卡,並跌倒在地;接著他感覺到有個龐然大物在不遠處落下的沖擊。

「……唔……」由莉卡一面按著後腦,一面回頭看,接著又倏然起身,將瑪利亞羅斯壓在地上。「——瑪、瑪利亞!」「嗄?」由莉卡顯得十分吃驚。怎麼了?為何無法正常地發出聲音?不過,現在不是管這個時候。瑪利亞羅斯盡其所能地迅速起身,尋找超食漢。找到了,就在附近,距離不到十美迪爾。牠四腳朝天,是由莉卡打翻了牠。好厲害,真了不起。不過——怎麼怪怪的?瑪利亞羅斯摸了摸嘴邊。

黏答答的。

血,是血,大量的血。他連忙以外套衣襬擦拭,結果疼得不得了。鼻子好痛,嗚哇!莫非鼻梁斷了?由莉卡立即踮起腳尖,朝瑪利亞羅斯的臉伸出手,但他搖了搖頭。「——偶沒四。等一下再字療就好嚕。」「可是……」rg退沒結素,偶也還能動。」「……好吧!但你不能逞強喔!」瑪利亞羅斯對由莉卡點了點頭,再度以外套擦拭口鼻。血流不止,汨汨而出。老實說,他覺得很痛,也頗為擔心,但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

超食漢先是橫向翻滾,最後俯臥在地,又以手腕以下全失的右手與毫發無傷的左手支撐,緩緩起身。

業已重整陣勢的亞濟安等人正打算進攻。

話說回來,亞濟安倒也罷了,皮巴涅魯與飛燕還能活蹦亂跳,實在了得。他們的衣服汙損不堪,處處破裂,本人卻幾未受傷,與光接住由莉卡便大量失血的瑪利亞羅斯截然不同;不過,老是拿別人和自己比較,也沒意義。加入ZOO之前,多瑪德君在閉鎖魔宮里不是說過嗎?「你是否會成為累贅,不是取決于力量差距,而是心態。」瑪利亞羅斯自以為實力提升,得意忘形,才會莫名其妙地消沉;但他並未忘記多瑪德君的這段話。瑪利亞羅斯一向盡力做到最好,負起自己的責任,確實去做自己現在能做的事。無論有無成長,變強與否,這種態度都從未改變過,不能改變。有些事物是該永不改變,永遠重視的。

瑪利亞羅斯再度以外套擦拭臉孔下半部,一面忍耐痛楚,右手一面摸索腰帶上的封盒。子爵,我憎惡你至極,至死都不會原諒你;但你賦予我的知識,今後我依舊會充分運用。我既不感羞愧,也不覺心有不甘。這是我的武器,雖然耗錢至巨是唯一美中不足之處,但只要別搞錯使用時機,卻是比劍更為有用的利爪。

使用時機何時來臨?

仔細一瞧,鐵之心髒協會似乎已撤退,超食漢附近只剩瑪利亞羅斯、由莉卡、亞濟安、皮巴涅魯與飛燕。除了瑪利亞羅斯與由莉卡以外,眾人都在攻擊超食漢,但情況並不順利。又是負傷、又是被打飛,吃了諸多苦頭的超食漢已轉攻為守,轉守為逃了。超食漢並不正面迎擊襲上前來的亞濟安等人,而是迅速地選擇旋轉逃走路線。

「——唔……!要是真讓這大塊頭逃了……!」「喀哈哈!爆快的,追不上!」「…………!」「唯有皮巴涅魯立刻默默地開始追趕,亞濟安與飛燕稍遲,瑪利亞羅斯與由莉卡亦隨後跟上。超食漢的逃亡方向又是座對面極限AM蟠龍大道東側的高層寺院,與牠方才撞壞的不同,是個更偏向南方的建築物。照這樣下去,或許沿路上的高層寺院都會受害,寺院內的和尚自不可能平安無事,或許早已發生傷亡了。總之,超食漢立刻帶來了更多的破壞;在牠旋轉、突擊與沖撞之下,混凝土等各種物體稀里嘩啦地四處飛散。

不光是如此。

那些物體還朝這里咻咻飛來。

有個巨大的塊狀物體,或許是瓦礫吧!在塵煙遮掩之下,看得不甚分明,似乎是超食漢丟過來的。得快閃開,要是不往左右閃開,會被砸死。不,已經死了!飛來的物體不只瓦礫!「……嗄!」竟是僧侶!被壓得血肉模糊的僧侶飛過來了!這太令人震撼,連向來討厭和尚的瑪利亞羅斯都忍不住同情起來;只不過,憐憫他們的余力在轉眼之間便被剝奪。

「……太、太、太大嚕啦……!」

真想讓各位瞧瞧那從四十五度角飛來的特殊鋼材。正確數字瑪利亞羅斯並不清楚,約略是兩根長縱棒與四、五根橫棒組合而成,而縱棒約有十美迪爾長,總之相當巨大。那塊特殊鋼材被丟過來後,高層寺院便倒了半邊,可見體積有多麼龐大。太誇張了吧!凡事都有個限度,這麼大的物體是要怎麼躲!

「……撒勁透頂!」

瑪利亞羅斯一面以外套擦拭嘴邊,一面瞄了身邊的由莉卡一眼。

由莉卡舉起極限九手棍對准空中,但她那可愛的臉孔整個發青,牙齒緊咬下唇。

搞什麼啊!

哪有這樣的?

這種完蛋法。

別開玩笑了。

我才不願意。

絕不願意。

但是腳卻動不了。

瑪利亞羅斯將視線從由莉卡移回死亡特殊鋼材之上。

不,他試圖移回,但映入眼簾的卻是那家伙的背影。

在瑪利亞羅斯等人的三、四美迪爾前方。

——不知幾時之間。

黑衣男子側身而立,右手高高舉起。

深紅色的斷末魔之劍筆直垂落于右手前端。

男人揮落右手,隨即往右挑起,又往左銳利一揮。

斷末魔之劍以眼睛無法捕捉的速度舞動著,男人則轉身疾奔而來。

他如同一道擄人的風,左臂抱起由莉卡,右臂抱住瑪利亞羅斯,速度絲毫未減,飛也似的離開原地。

瑪利亞羅斯就近日睹被斬為四塊的特殊鋼材落到地面,感受到了沖擊,亦聽見了轟隆巨響;隨後,視野轉了一圈。「——凹!」「啊!」使了個無甚必要的前空翻落地後,亞濟安短短地笑了一聲。「呵……」

「成功了,完美得教人嫉妒。」

「應該搜……」瑪利亞羅斯逃離亞濟安的右臂,又順勢將他的左臂自由莉卡身上扒開,以外套衣襬擦拭口鼻四周。「砍那幾下根本沒意義嘛!反贈都要逃嚕,干嘛白費溝夫?」

「你不覺得那樣比較帥?」

「你白疵啊?」

「就算我是,也是你的魅力造成——慢著,瑪利亞!哦!瑪利亞瑪利亞瑪利亞!你到底怎麼了!血!你那美麗的臉龐都是血血血……!」

「哎呀嘈死了別靠近別碰偶偶沒素你森喪的黴菌會殘染給偶!去去去!」

瑪利亞羅斯以外套遮臉,趕走正欲靠近的亞濟安。不知何故,他就是不願讓這家伙猛盯著自己現在的臉孔看。是因為難為情?他不知道,總之便是不願意。令人意外的是,亞濟安很干脆地放棄了。正確地說,是他沒頭沒腦地發起脾氣來,燃燒著滿腔的使命感與複仇心。亞濟安以與右手同化的斷末魔之劍對著超食漢,左手卻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朵鮮紅色薔薇,並輕吻花瓣。

「——瑪利亞受傷,瑪利亞遇上危險,瑪利亞傷心,我的愛得不到回報!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個怪物造成的!事到如今,我身為守護瑪利亞、瑪利亞、瑪利亞的愛之騎士,誓必施予正義的制裁!覺悟吧,怪物……!」亞濟安瞥了由莉卡一眼。「——我記得妳叫由莉卡,對吧?拜托妳治療瑪利亞,一定要將他恢複原狀喔!剛才妳的絕技相當精湛,不過剩下的交給我即可!還有,瑪利亞……」

「……干嘛?」

「我愛你。」

亞濟安拋出薔薇,留下這句話後,便化為黑色迅雷疾奔而去。

薔薇描繪出漂亮的弧形,落在瑪利亞羅斯不禁伸出的掌心之中——話說回來,我干嘛接?

「瑪、瑪利亞……原來你也挺辛苦的……」由莉卡傻眼片刻,隨即又回過神來。「對了!要治療——」「不。」瑪利亞雖因不知如何處置薔薇而感到困擾,但判斷力並未減損。「偶們也一起去!光交給那家吼,偶不甘心!再搜,皮巴涅魯也還在贊斗!」「斥、斥啊,我們走吧!」

于是乎,瑪利亞羅斯將薔薇插在背袋上,一邊擦拭口鼻,一面與由莉卡並肩奔跑。

超食漢左手颼颼地揮舞著棒狀特殊鋼材,嘴上則咬著——或該說含著自己手腕以下全失的右手,離開崩壞的高層寺院,往南移動。

——牠似乎變得比方才更大了。

應該不是錯覺吧!追逐超食漢的皮巴涅魯與飛燕看來格外矮小,而他們斷不可能突然變小,只可能是超食漢變大了。越吃越大,並能吸收所吃物體的特質,實在棘手,萬分棘手。不消亞濟安說,瑪利亞羅斯也明白若不快點解決牠,後果不堪設想。

說歸說,皮巴涅魯與飛燕仍無法接近將特殊鋼材棒揮得密不透風的超食漢。即使能接近,赤手空拳的飛燕也奈牠莫何,至于皮巴涅魯又能發揮多少功效?即使能深深損傷並貫穿牠的鱗片,雄劍庫雷亞達與雌劍莉蕾劄的長度仍無法損及牠的肉體;更何況那些不算嚴重的傷口往往轉眼之間即為肉芽覆蓋,化為單純的傷痕。

飛燕便罷了,竟連皮巴涅魯也束手無策。

這個前刺客如此不能威脅敵手的狀況,瑪利亞羅斯還是頭一次瞧見。

倘若能設法停止牠的行動,或許還能闖開一條活路。

眾人之中唯一可能辦到的,便是亞濟安;因為他持有長達二美迪爾以上的斷末魔之劍。

只不過,超食漢似乎也明白這一點。

「……以愛之名……!華麗地凋零吧,怪物——!」

亞濟安舉起斷末魔之劍,跟前的道路卻破碎了;原來是超食漢投擲的特殊鋼材插入了地面。

亞濟安及時躲開並刺出斷末魔之劍,但為時已晚。又來了,牠又來了記連續滾翻,一瞬間便拉開了距離。牠的一只腳狀況似乎仍舊不佳,無法奔跑跳躍,但翻滾卻不成問題。超食漢翻了一圈兩圈三圈四圈五圈後起身,右肘砰砰地將身旁的高層寺院外牆敲出個洞來,左手探入里頭,拔出某個物體。又是特殊鋼材制成的骨架。

超食漢將骨架丟了過來。

緊接著又投擲各種物體。

被牠以飛踢踹破的厚重高層寺院大門,也轟地飛來。

牠的標的主要是亞濟安,不過東西數量多,體積又大,不容四周的人在一旁從容地哼歌旁觀。瑪利亞羅斯的方向也飛來了一塊邊長一美迪爾左右的混凝土碎片,他「呀!」地叫了一聲,反射性地抱頭伏地,又覺得這不是辦法,便鼓起勇氣抬起頭來。「汰……!」當時由莉卡正擋在瑪利亞羅斯身前,打落混凝土碎片。嗚!我還是一樣窩囊。但在瑪利亞羅斯慚愧之時,仍有物體飛來;啪答啪答、卡茲卡茲、咚嘎啦沙、啵咚嘎啦嘎啦,聲音多采多姿得教人厭煩,而物體的數量也比照聲音種類多寡,不斷落下。體積大的物體還能躲,但小石頭之類的可就沒輒了,頻頻打中腦袋、肩膀及胸口等各個部位。好痛,有夠痛!痛是痛——感覺卻逐漸麻痹,恐懼也越發稀薄。或許我正步步邁向死亡。現實感開始喪失,瑪利亞羅斯覺得自己彷佛在作夢。

但另一方面,他的心情也莫名鎮定,將四周看得一清二楚。

在瓦礫豪雨之中,瑪利亞羅斯與由莉卡一面互相掩護——其實主要是瑪利亞羅斯被掩護——一面接近超食漢;他看見皮巴涅魯與飛燕終于抵擋不住,飛身躲進高層寺院之後,也看見亞濟安以斷末魔之劍逐一將飛來的各種物體斬為兩半並彈回。

再這麼下去,沒完沒了。

亞濟安能撐到幾時?

我們又能平安無事到幾時?

——話才說完。

卡茲一聲,有個偌大的瓦礫砸中了右眼角上方;這下真的很痛,血也跟著流出,滴入了右眼內,視野倏然減半,稀薄化的恐懼瞬間蘇醒過來。什麼作夢?才不是,這是現實,只不過是因為先前都是小石頭,所以才不感疼痛。被砸到了就會痛,而運氣不好的話——就會死。

身體發抖,膝蓋打顫,雙腿發軟;瑪利亞羅斯覺得所有物體似乎都朝自己飛來,他的視線垂落,無法繼續前進——不行!不能這樣。由莉卡仍試圖前進。那時我不是發過誓了嗎?我要變強,別再惹由莉卡生氣。縱使肉體上辦不到,至少心靈得變得更堅強。我確實不成熟,力氣又小,但並非無力。這個身體是我的,我擁有能活動的身體,我的雙腿能夠前進。

瑪利亞羅斯咬緊牙關,往前邁進。

而他看見了。

超食漢再度往後滾翻。

牠拋下了自己破壞的建築物,又要去找別的高層寺院當犧牲品?不過接下來的高層寺院卻不算高,頂多十五、六美迪爾,只比超食漢高上一點;照這種大小來看,或許現已不當寺院使用。在它的頂樓——

「……咦?」

為什麼在那種地方……

會有魚?

不,會有半魚人?

——卡塔力……?

卡塔力的雙手上所持的並非以往的斧頭,而是撿來的長劍,左右手各有一把。他站在頂樓邊緣,似乎打算跳下,卻又下不定決心,遲疑不決,磨磨蹭蹭。這個窩囊廢——話說回來,他打算跳下來做什麼?

正當這疑問閃過瑪利亞羅斯的腦海之際,有人走近卡塔力身後。卡塔力並非孤身一人。那人個子頗高,卻予人瘦削的印象;身穿黑色皮夾克與長褲,一頭黑發倒豎,並未戴著墨鏡。

是王龍的變態混球。

荊王毫不容情地踹飛猶豫不決的卡塔力。

將卡塔力踢下樓去。

「嗚哇!喔喔喔喔喔──────!」

慘叫。

墜落。

不過墜落的距離倒不大。

因為他的下方便是超食漢。

卡塔力落在超食漢頭上,順勢滑落。區區的半魚人竟然引發了奇跡。

是他原本就有此打算?

或只是為了避免摔死?

他將兩把長劍插入了超食漢的左眼。

紮得又牢又穩。

「——GU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NG……!」

這聲哀號應該不光是出于疼痛。失去雙眼,視覺突然被完全剝奪而產生的驚愕與沖擊,還有無法掌握狀況而生的混亂——這些要素全加起來,才令超食漢忍不住仰天發出響徹天地的咆哮。

不過,原因為何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超食漢失明了,且牠停住了動作。雖然只有區區數秒,已然足夠。瑪利亞羅斯的腦袋以不尋常的速度全力回轉,他靈光一閃,兩手伸向腰帶上的封盒,一面掀開盒蓋,一面奔跑,用盡全力大叫:「卡塔力,放手!皮巴涅魯接住卡塔力!以爆炸為信號,飛燕隨便行動,亞濟安攻擊那家伙的頭……!」「——哈、哈噠……!」「……是……!」「我竟然是隨便行動?喀哈哈!」「——了解……!」

瑪利亞羅斯聽見了回答,但沒逐一確認眾人是否確實行動;要是一一確認,便會錯過時機。不過,不知何故,他有信心,一定能成功;至少可以確定的是,若沒信心,便無法成功。瑪利亞羅斯拭去右眼周圍的血,從盒中拔出炸彈,共計六瓶,分別以拇指與食指、食指與中指、中指與無名指挾住。那家伙個頭很大,丟得到嗎?不,不對,是一定要丟到。瑪利亞羅斯盡可能地接近超食漢腳邊,身體猛然後仰;這個丟法他練習過數次。瑪利亞羅斯的眼角余光似乎瞥見卡塔力一面「哦哇哇哇哇哇啊哇哇哦哇啊哇!」大叫一面落下,而皮巴涅魯接住了他。看吧!同伴們做好了自己的分內工作;既然如此,我也要成功……!

瑪利亞羅斯投出炸彈,幾乎是往正上方丟。超食漢張開血盆大口,一面怒吼,一面踏地。這是發狂大鬧的前兆。瑪利亞羅斯連忙轉身全力疾奔,離開現場;他可不想被超食漢踩扁。話說回來,炸彈呢?

其中三瓶擊中超食漢的肩膀及顏面,砰砰砰地爆炸了。

剩下三瓶進了超食漢口中。

頃刻後,咚地一聲,發出了道不太像爆炸聲,倒像封閉破裂聲的聲音。

瑪利亞羅斯往前撲倒,翻轉半圈,仰臥于地面觀看成果。

超食漢口吐煙霧,維持著仰望天空的姿勢,靜止不動。

飛燕對著牠的左腳又踢又踹,但這完全只是附帶性質。

主角是猶如特技演員般奔上超食漢身軀的亞濟安。

轉眼間抵達超食漢右肩的亞濟安,以左手支撐右手,高舉斷末魔之劍並揮落。

第一擊正中超食漢的腦門。

剖斷、粉碎,造成了絕大傷害。

這擊應該已成了致命傷。

第二擊之後,則是以斷末魔之劍猛斬狂劈。他砍磔斬裂,劍勢如雨,劍下傷痕斑斑,宛如優雅獨舞一般,超食漢四處飛濺的血滴與腦漿竟幾乎未及其身。

如此徹底地破壞超食漢的上半頭部,需要多少時間?

頂多數十秒,或許僅有十秒左右。

亞濟安從超食漢肩上跳下,彷佛離地只有幾十桑取的距離而已。

途中,他以斷末魔之劍敲擊超食漢的肚皮,延緩下墜速度;因此落地時真的便像從幾十桑取高處跳下一般,安然無恙。

「呵……」

亞濟安以左手撥開瀏海。

「在心愛的瑪利亞與我連手之下,可說是易如反掌。」

超食漢失去力氣,巨大的身軀緩緩往後倒。飛燕一面發出「呼呀呀呀」的怪聲,一面縱離超食漢身邊。在那巨軀的重壓之下,背後的建築物隨之崩壞,卷起了大量煙塵。最後超食漢終于完全倒地,半埋于各種殘骸之中,這些殘骸便成了牠的墓碑。

瑪利亞羅斯起身,蹲在地上,瞇起眼睛,拿外套充當防塵口罩掩住嘴巴;他以一種難以形容、近乎空白的心情觀看著眼前的景象。

過了片刻,由莉卡屈身望著瑪利亞羅斯的臉龐。

「瑪利亞,讓我看看你的昌。」

「……好」

瑪利亞羅斯沒拒絕,也沒理由拒絕。由莉卡以白布替他擦臉並輕輕觸診時,他覺得有點痛,但還不到無法忍耐的地步。待醫術式開始後,瑪利亞羅斯便閉上眼睛,靜止不動,將一切交給由莉卡。由莉卡的醫術式十分仔細,速度雖不及莫莉,卻也相當利落。瑪利亞羅斯的負傷部位敏感,施術亦須相當慎重;僅管如此,由莉卡依舊沒花太多時間便大功告成。由莉卡以雙手包撫瑪利亞羅斯的臉孔,問道:「——感覺如何?不痛吧?」

「嗯,完全不痛。」

瑪利亞羅斯睜開眼。

由莉卡沾滿塵埃卻十二分可愛的臉孔近在眼前,令他嚇了一跳;但見到由莉卡浮現滿面笑容,他又打從心底松了口氣。

治療期間,亞濟安、卡塔力、皮巴涅魯、飛燕,甚至連荊王都聚集過來,讓他覺得有些尷尬,又有些難為情。

亞濟安、卡塔力及皮巴涅魯關心自己,瑪利亞羅斯還能明白;但不知何故,竟連飛燕也一臉關切,而站在不遠處的荊王更是表情凝重——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再說,飛燕與荊王也沒道義擔心他。

「……話說回來,這是什麼組合啊……」

「就是說啊!以我究極的愛深表同感。」

「不,亞濟安,你也包含在內。」

「為什麼我也包含在內?有你在的地方就有我,這是當然至極且無庸置疑的愛之天理啊!」

「你很會妄想耶!沒發燒吧?還是先天性腦袋異常?」

「我很正常。不,或許我是瘋了;當然,這世上能令我瘋狂的事物,除了你再無其它。」

「看樣子你的腦袋真的嚴重異常,不如去死一死吧?」

「好啦好啦好啦!」卡塔力擺出一副明白事理的半魚人臉孔,從旁插嘴。「瑪利亞羅斯,你的口氣也別這麼差嘛!好不容易托老子的福打倒了這個超級難纏的敵人,這麼值得慶幸的時刻,應該一起拍手喝采,大呼萬歲啊!」

「為什麼是托你的福啊?可不可以別胡亂加油添醋?腐爛魚。」

「不,這回真真正正是托老子的福啊!所有人都該感謝老子!向老子敬禮!稱頌老子!甚至膜拜老子!」

「要是我沒把你踢下去,你大概比小丑還不如吧!」

荊王低聲說道,緩慢卻大步地走過來。他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感,在不遠也不近之處停下腳步,凝視著瑪利亞羅斯,視線與方才不同,顯得相當平靜。沒戴墨鏡的荊王,眼神並無瘋狂色彩,也不帶陰沉晦暗的光芒,看來倒是挺正常的。

「你沒事就好。」

聽了這句話,該如何回答?

見瑪利亞羅斯沉默不語,荊王露出略感寂寞的微笑,轉向亞濟安。

「虐殺人偶,我要對你表示敬意。我還是頭一次碰見這麼打從心底想殺的人,總有一天我會不擇手段地宰了你。」

「很遺憾,你辦不到的。我早就決定了,要死只能死在為瑪利亞奉獻生命之時。」

「那我就殺了你,接收他;這樣便不成問題了。∟

「呃,我覺得這個理論實在亂七八糟,而且前提很奇怪。我並不屬于任何人,可不可以不要擅自爭奪?應該這麼說,你們兩個可不可以立刻從世上消失?」

「我無法留下你自行消失。」「在得到你之前,我沒打算消失。」

他們同時回答。瑪利亞羅斯帶著黯淡的心情抱頭苦惱。為什麼?他總覺得活得越久,麻煩事越多。這是我的錯嗎?套句莎菲妮亞的話,莫非我是掃把星投胎的?亞濟安與荊王之間飄蕩著險惡的氣氛,真希望他們兩個干脆打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永遠長眠算了。但瑪利亞羅斯的小小願望卻無法達成。荊王先行在巧妙的時機移開視線,瞥了飛燕一眼。

「該走了,飛燕。」

「咦?可是我還沒和皮巴先生打耶!欸,既然煩死人的大塊頭已經解決了,和我打一場吧?皮巴先生。」

飛燕開始繞著皮巴涅魯又蹦又跳。當然,皮巴涅魯的表情無甚改變,卻有些不耐煩。只不過,飛燕的性子便和撒潑的小鬼差不多,體力又多得用不完,假如放著不管,搞不好會一直跳下去。之所以沒演變成這種結果,全賴荊王抓住了飛燕的後頸,將他拎了起來。

「下次再打吧!假如『古代九頭龍之咒』真的失效了,難保黑市不會遭殃。」

「——別拎著我啦!放!我!下!來!」

「回去啦!」

「好啦!我知道啦!放我下來!」

「嗯。」

荊王一松開手,落地的飛燕便立刻朝他的小腿來了記下段踢;但飛燕似乎手下留情,因此荊王不顯得疼痛。王龍的瘦長變態最後只瞥了瑪利亞羅斯一眼,沒再管其它人,便轉身邁步離去。

「嘖!」飛燕咂了咂嘴,伸出食指指著皮巴涅魯。「皮巴先生,你可別忘了我們下次再戰的約定喔!」

「……我沒、答應。」

「喀哈哈!別這麼不通情理嘛!小心變禿頭!由莉,再見啦!」

「由‧莉‧卡!要我戳幾次你才懂!」

「呼呀呀呀!」

「真是的……」

飛燕將氣鼓鼓的由莉卡拋在腦後,一面高聲大笑,一面追著荊王離去。

話說回來,或許飛燕本人並無惡意,但他實在是個很吵又平添旁人麻煩的家伙。當然,荊王也是個相當麻煩的人,至于亞濟安更是不用說。災厄,爛到極點,差勁透頂。瑪利亞羅斯歎了口氣,今天似乎是他的受難日。說歸說,這些花樣百出的橫禍也差不多該黔驢技窮了吧?正當瑪利亞羅斯這麼想時——

背後有數道腳步聲接近。「噠喔!」半魚人發出怪聲。一看之下,卡塔力正望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嘴巴張得老大,下巴險些掉下來。有什麼事值得如此驚訝?瑪利亞羅斯不禁繃緊身子,回頭一看——看來橫禍已經結束了。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生著黑色卷發、黑色眼珠及褐色皮膚,外貌精悍的羅德利戈﹒法柯涅與他率領的鐵之心髒協會成員罷了。

「你們是ZOO和……午餐時間的亞濟安?」

法柯涅環顧瑪利亞羅斯等人,浮現了豪邁又性格的笑容。

「真了不起。這不是客套話,我剛才在遠處觀戰,真的只能以精彩絕倫來形容。這一戰一定會成為大街小巷的話題。我也被那幾只蜥蜴殺了不少同伴;或許你們並沒這個意思,但等于是為他們報了仇,讓我替他們說聲謝謝。托你們的福,我也達成了目的。」

「……目的?」

瑪利亞羅斯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麼。

在他回想起來之前,卡塔力已發狂似地大叫起來:

「——哇啊啊啊啊!剪刀!剪刀!剪~刀~啊……!」

「抱歉啦,卡塔力。」

法柯涅低下視線,觀看自己抱在懷中的物品;如假包換,那正是剪刀手的剪刀。莫非他們當時並非撤退,而是去回收剪刀?若真是如此,他還真是個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人啊!

「奇珍搜集家的價值,不是取決于付出的犧牲或表現出來的勇氣,而是得手物品的價值。哎,你年紀輕輕的就頗有知識,也有毅力,今後還有很多機會;這玩意兒以後我會讓你摸摸看的,你就別太難過啦!」

「老子當然會難過!難過到極點!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就化悲憤為力量,更上一層樓吧!」

法柯涅向由莉卡道謝過後,便帶著同伴折回。說穿了,那個男人只是想對同為奇珍搜集家的卡塔力炫耀剛得手的剪刀嘛!這麼一想,他的個性還挺惹人厭的。不過若得到剪刀的是卡塔力,鐵定也會做相同的事喵;到頭來,他們是半斤八兩喵。

「——慢著……」

喵。

貓,﹒貓叫聲便在身邊。不知幾時之間,裘弟已被由莉卡抱在懷中撫摸全身。牠的毛發有些髒,但似乎平安無事;真是只強健的貓。

裘弟。

目的。

咦?

「……這麼一提,路易﹒卡塔魯西斯呢?」

瑪利亞羅斯猜想或許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便開口詢問;只見由莉卡一臉黯然地抱緊裘弟,搖了搖頭。

「他已經……」

「是、是嗎……」

雖然瑪利亞羅斯對那種類型的男人沒好感,但他畢竟是裘弟的主人,聽說他死了,心情難免有些沉重。

話說回來,究竟有多少人在今天這場騷動中失去生命?還有,如荊王所言,倘若「古代九頭龍之咒」真的失效,災害極可能擴及整個城市;最糟的情況便是異界生物全湧至地上,艾爾甸化為混沌與恐怖之地,這可是大事。無統治與無秩序這類詞彙,也得要人類橫行之時才能通用;待大群異界生物將蔓延于這座城市的不道德、暴力與存在于其根源的欲望、金錢連根拔除之後——金錢?

「……啊!」

啊啊!

啊啊啊!

啊啊啊啊!

瑪利亞羅斯渾身的力氣全消失了,半點不剩。

見瑪利亞羅斯就要軟倒,皮巴涅魯與亞濟安及時從兩側扶住,由莉卡則慌忙將裘弟放下地面,檢查他的瞳孔。

「瑪利亞……!瑪利亞,振作點!你聽得見我的稱音嗎?瑪利亞!」

「瑪利亞!瑪利亞瑪利亞瑪利亞!你、你怎麼了?是因為剛才撞到頭嗎?妳、妳,由莉卡,拜、拜、拜托妳仔細、仔細檢查!快!」

「不用你戳,我也知道!瑪利亞!」

「……是,我聽得見……」

「太好了!妳沒斥吧?會不會想吐?頭會暈嗎?還是會痛?」

「……不會……」

可是他想哭。

錢。

金錢。

達拉。

超大的超食漢頭顱就在眼前,原以為至少可以賺到兩億的。

瑪利亞羅斯稍微懂了半魚人的感受。在他模糊的視野一角,隱約看見戴著紅色項圈的灰色裘弟一面頻頻回頭一面跑開的身影。裘弟,失去了飼主的你,今後將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