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第2卷 為了傳達這首歌,我們不停歌唱 一卷全

Anoverture

「——嗯.」

佩兒多莉琪點點頭,莫莉也露出「還不壞嘛!∟的表情.確實不錯.烤成焦糖色的表面散發著淡淡的香味,但蘋果本身的味道仍非常濃郁,甜味與酸味的平衡恰到好處.只不過基于個人喜好,她希望反烤蘋果塔必須具備的厚實感就略嫌不足了.

「還可以吧?」

「不,沒這回事,我覺得非常好吃喔.」

「好吃是好吃啦,該怎麼說呢?吃了這個以後,還會想再吃其他蛋糕的感覺?」

「那叫做貪吃.甜食吃太多不好喔,凡事都要懂得適可而止,不然可能會招致難以想象的恐怖後果呢.」

「譬如說當妳察覺時,已經一下子胖了許多之類的?」

「沒錯!之前待在秩序守護者時,比起增胖,反而更得小心自己瘦下來,但現在竟然在十天之內就胖了一.三切爾葛拉哈姆——真是的!你害我說出來了啦!」

「不,可是佩兒多莉琪身材很好呀,而且妳還年輕,不用擔心,別那麼在意.」

「就是呀,莉琪還很年輕呢.」

「媽,媽媽也很年輕呀!比實際年齡年輕多了!」

「我也想這麼說,但最近實在是太累了,連皮膚也變得這麼干燥……是因為忙到缺乏男人滋潤的緣故嗎?」

「話說回來,我從以前就一直很想問了,莫莉到底幾歲?」

「今年滿六十三喔.」

「咦——」

「騙‧你‧的.」

莫莉露出神秘的微笑,啜了一口巴斯克茶.茶是瑪利亞羅斯用從由莉卡那兒學來的方式沖泡而成,茶葉也是由莉卡給的高級品.難得能夠一同度過午後的短暫時光,工作之余的點心時間,他想盡可能地准備美味的甜點與高級茶葉.因此去「艾爾奴約」這間店買來大受好評的反烤蘋果塔,要打分數的話,嗯,七十分.茶葉托由莉卡的福,有八十分吧.不過,灑進莫莉診療室的陽光非常溫暖,空氣的味道十分柔和.

「算了,沒差啦.莫莉一直都是二十四歲嘛,永遠的二十四歲.」

「就是這樣.太斤斤計較會短命喔?」

「……不過佩兒多莉琪其實是知道的嗎?莫莉的真實年齡.」

「嗯?啊,不,因為媽媽的外表與自稱的年齡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改變.話雖如此,時間仍確實地流逝,年齡也會隨之增長,所以假設當時真的是二十四歲,那麼現在至少——」

「莉琪?」

「是二,二十四歲吧,嗯.」

「沒錯,是二十四歲喔?」

「二十四歲,嗎……」

突然想到自己距離二十四歲前還有多少時間.難以想象.光是這幾巡月以來所發生的事,就很難一一回想起來了.若是以年為單位,光是想象就覺得頭昏.

二十四歲的我,究竟會變成怎樣呢?

無論如何,應該還活著吧?

如果能活著,開心笑著就好了.

腦海中浮現伙伴們的臉.

表情自然地和緩下來.

到時能否露出笑容,現在的我還不知道.

但是,如果可以就好了.

我在心里認真祈禱.

「比起昨天,更重要的是今天與明天喔.」

「我也有同感.」

莫莉微笑地看著佩兒多莉琪與瑪利亞,不發一語.瑪利亞羅斯將一塊反烤蘋果塔送入口中.

仔細品嘗,或許比七十分來得高一些.

「——不過還是很在意呀.昨天的事也是——」

A009

The1stsong

賢者獻給愚者的挽歌

我驅使著逐漸腐朽的身軀全心全意地前進.憑借我唯一友人之力,選擇不會引人注意的深夜,靜靜地,一點點地,慎重地前進.

喀——

咳——

呼——

我的呼吸已不再是身體機能之一.就連心髒也不屬于我,那不過是能夠維持一定脈動的劣質品,高度自律可變型心髒在經曆數度試作與實驗後,不得不作出現階段無法實用的結論.

我的身體破舊不堪,我殘缺不全.

或許我早已神智不清,也不知道怎樣才算清醒.我被悲歎支配,天資聰穎如我,為何非得背負這樣的宿命不可?我憎恨生下我的雙親,嫉妒雖平凡卻健壯的世人.為什麼是我?我內心浮現疑問,黑暗的激烈感情與疑問纏卷而成的漩渦,彷佛將我卷入其中.但我仍得戰斗,必須謹守自己的理性,這是唯一能證明我是我的方式,也是讓我將唯一的朋友視為朋友的手段.倘若連理性也失去,我就會失去一切吧.

最後,我終于在抵達背德之街後找到一處陰影,在深沉的黑暗中躺下.一度睡下後,想再起身是非常困難的.即便如此,我還是不得不讓身體休息,必須讓這瀕臨崩壞的身體多撐一段時間.喀——咳——呼——我發出異樣的呼吸聲,抬起不再屬于我的手,緩緩舉起的右手發出喀啦一聲垂落.我並不驚訝,也不悲傷,感覺只像是身處深不見底的洞穴.沒辦法,我舉起了左手.

朋友輕輕地撫摸左手.

彷佛害怕將之毀壞似地,輕輕撫摸.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活著.」

你會覺得我膚淺嗎?朋友呀——

即使如此,你仍會可憐我嗎?朋友呀——

2

——到最後,將我與他人隔離的還是我自己.

我思考著孤獨的意義.我有的是時間思考,時間實在太多,多到足以使人發狂.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發狂.我並不瘋狂,就連想要瘋狂也無法實現.但是,孤獨一人的我,對于「我」這個概念逐漸感到曖昧不清.我是誰?這里是,哪里?沙,放眼望去,無止盡地,無色的沙.吹拂的狂風.沙,無味的沙.我偶而會咀嚼著沙,喀沙喀沙地咀嚼著.這是為了感覺自己的存在,只有這樣,才能確認我的確是我.我思考著孤獨的意義.我被抓住,淪為階下因.偶爾會有丑陋的生物走過面前,也有些從遠處觀察著我.但是,僅此而已.我還是一個人.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這里是,哪里……?

「這里是『獄中獄』喔.」

沒錯,獄中獄.我就在那里,無論過了多久都是,我是俘虜.

是誰?抓住我的,是什麼人?

「你忘了嗎?是人類呀.」

啊啊,沒錯,你們是這麼自稱的.但是,你們卻用別的名字稱呼我們.

「你這模樣真不錯哩,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會像這樣欣賞著你.因為,這不是很愉快嗎?可以打發時間.畢竟我們被賦予的時間相當長呀,太過漫長了.」

我才不管.比起這個,你是——我是,誰……?

「這個嘛,硬要說的話,就是標本.」

聲音咯咯地笑了,只在我的腦中回蕩著.

「真愉快,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能像這樣聽到別的聲音,你現在應該很開心吧?很久沒有這樣了吧?即使那不是朋友或戀人的聲音.我是不知道你有沒有朋友或戀人啦,但毫無疑問地,你被治愈了.你正從自身當中,從內心深處將某種事物拉出,取回.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吧?不過,到此為止,這麼一來就結束了.再見,我不會再做出跟你說話的愚蠢事了,不會再有第二次.所以,再見了.你就一個人永遠這樣待著吧,孤單一人喔.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再見了——」

聲音中斷了.我仍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那是誰的聲音.我只是期待能夠再次聽見那個聲音,我想聽到聲音,什麼都好,是誰的聲音都無所謂.跟我說話吧,讓我聽聽聲音吧,給我溫暖吧.好冷,非常冷,我渾身顫抖著.明明連動都不能動了,明明早已放棄了.我尋求著,聲音,某人,某物,除了我以外的事物.

不要,我不要一個人,快回來呀,誰都好.難以忍受,我已經忍不下去了.這份孤獨無邊無際,永無止盡.我只有自己一人.我再度思考起孤獨的意義,而這樣的我被與他人分隔開來——近乎絕望地.

只要我還是我,就會是一個人.

我接下來也會一直,永遠孤獨下去.

我不要!

我受夠了.

我.我,我,我,吶喊著.

——來人呀……!

「嗚……!」

聽見聲音.不對,這與他期望已久的聲音不同.呼吸,瞬間睜開眼.他知道,這里不是那個地方.那是,夢.沒錯,是夢.他朝著黑暗伸出手,抓住那家伙,使勁抓住.「啊……嗚……!」那家伙發出短促的呻吟聲.是頸部,纖細的,頸部.彷佛要將我的手掌吸住般的,皮膚.現在,在他一直以來使用的床鋪上,他已經坐起身來,將那家伙壓倒,壓制在床鋪上.就這樣捏碎也無所謂,不過,那家伙說話了,擠出輕輕掠過耳盼,斷斷續續的聲音.

「……殺,了……我……」

他的眼睛早已習慣黑暗,看得見那家伙的身影,是女人——一絲不掛,全身赤裸,是他認識的女人.

「妳想怎麼樣?」

他沒放松手的力量.女人舔舔嘴唇,將冰冷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臂,胸前,接著訕笑似的說:

「真……是,無趣的,男……人.」

「妳——」

「呼.」

吐氣.女人微微噘起唇,吹了口氣.不是在那之後,而是在那之前,他倏地跳開.頭頂上方發出某種碎裂聲,是天花板嗎?他轉身從床鋪上滾下,拿起倚在牆邊的大劍.

女人用右手摀住喉嚨,浮了起來,在床鋪上方.女人的長發飄曳著.女人看著他,俯視著他.窗戶敞開著,月光從窗外灑入,微風拂來,輕輕吹動了窗簾.

「我本來打算要殺了你,不然就是被你殺掉的.真是無趣的男人.」

「那還真是抱歉.不過,我沒有理由要被妳殺掉,也沒有殺妳的理由.」

「你如果不殺了我,我就會殺了你.這樣你還能說沒有理由嗎?」

「妳覺得自己殺得了我嗎?」

「我就是為了嘗試而來的.我要殺了你,得到你,將你占為己有.」

「抱歉,我並不打算成為別人的東西.」

「是呀.」女人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笑聲.「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作夢了吧?惡夢.是怎樣的夢呢?我真想知道,說著夢話的你真是太棒了.」

「真是低級的興趣,把衣服穿上.」

「我不認為你有權可以命令我.」

「如果妳想光溜溜地被我打敗,我是不會介意的.」

「你覺得我會被你打敗嗎?」

「要試試看嗎?」

他在握住大劍劍柄的手注入力量.女人噘起唇,吐氣.棉被,床單,枕頭全被卷起,飛了過來.他舉起劍正打算將其擊落時,女人雙眼發出詭異的光芒,纖細的手柔軟地,銳利地揮舞.彷佛像是呼應她的動作一般,不,事實上就是如此.

「——唔……!」棉被,床單彷佛是有自我意識般襲來,卷了上來.纏住劍,手肘,手腕,像要抓住他似的.他沒有將其揮扯下來,蠻不在乎地拖著,猛然沖向女人.女人再次吹了一口氣,加重看不見的力量企圖壓制,卻仍無法阻止他.「哈啊啊啊啊啊啊……!」她從正面阻擋,想將他推回去,卻被他彈開,繼續前進.沖向前,他伸出手,伸出左手,抓住了女人的腳踝.接著想也不想地使勁往下扯.「——啊,嗚……!」拉到地板上,舉起被棉被與床單纏住的大劍,他正准備敲下去.

那時,若是房間的門沒有打開,他或許就會殺了她.

女人閉上眼,眼角泛淚,彷佛已經接受了死亡.我應該賜予這女人死亡嗎?我是這麼打算的嗎?我不知道.在茫然的狀態下,我將視線移向被某人打開的門的方向.

那里有人,身材高眺,卻又窈窕纖細,是個年輕女孩.他在黑暗大陸偶然與她結識,因為她無處可去,所以將她帶到艾爾甸來.之後,雖然她會獨自一人出外旅行,然後回來,但她似乎決定把這棟房子當成自己停留艾爾甸時的住處.

「……我聽到,聲音.很大的,聲音.」

「嗯.」

由于她背對著走廊上的燈光,臉上的表情看不太清楚.不過,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看樣子她相當不高興.

「吵醒妳了嗎?抱歉.」

「嗯.」黑暗大陸的女孩用力點點頭.「是該道歉,我希望晚上能安靜,雖然我不知道你們在做什麼.」

「做什麼……」

他低下頭俯視被自己撲倒在地的女人,望向別過頭去的黑暗大陸女孩,再看向自己的身體.他總是只穿著內褲睡覺,理所當然地,現在也是那副模樣,跟光著身子沒兩樣.而女人則是徹底地一絲不掛.

「——如果要我說明,可能會花一點時間.」

「不用了.我不需要你說明.」

「是嗎?」

「晚安.」

「喔喔.」

「請隨意.」

最後一句話,不曉得是對著他說,抑或是對著女人說的呢?黑暗大陸的女孩啪噠地關上了門.逐漸遠離的腳步聲有些凌亂.真不像她,他暗想.她平常走路時總是像野獸一般無聲無息,靜靜地走著.為什麼呢?是因為我嗎?

「真糟糕.」

他喃喃說道,坐起身來.女人輕聲地笑了出來.

「有什麼好笑的?」

「當然好笑,因為你正在煩惱呀.」

「我也是會有煩惱的,妳以為我是誰呀?」

「我不知道.」女人似乎沒有打算起身.毫不吝惜地展現裸體,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我對你的事一點也不清楚,你究竟是什麼人?潛伏在你眼眸深處的究竟是什麼?我想知道答案.」

「知道了又能怎樣?」

女人沒有回答,嘴唇彎成微笑的弧度.莫名其妙的女人.他將纏在大劍上的棉被與床單取下,蓋在女人身上.

「出去,莉璐可.」

「如果我說不要呢?」

「蘿姆‧法說了,晚上要安靜一點,我也還沒睡飽,如果妳要繼續妨礙我睡覺,我只能讓妳無法再妨礙了.」

「你是認真的吧?」

「沒錯.」

「的確,你是做得到.」女人緩緩坐起上半身,用挑釁的眼神睨著他.「明明可以面不改色的殺了我——你這個大騙子.」

A010

3

的確,吾師找出了潛藏在我體內的可能性之一.

許多魔術士都會設法抗老化,這幾乎已經成了魔術士的癖好,但師父絕不違逆老化.曆經長年歲月,師父的肉體雖已老朽,但精神力仍十分旺盛.精神超越肉體,這是師父的哲學,也是信念.而對于天生有數個髒器與筋骨異常的我而言,則是心願.

若是師父沒有撿到我,我大概活不過五年吧,或許在生命結束之前便會被處理掉也說不定.所以,師父不但是師父,同時也是我的恩人.

師父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教導我生存的方法.對我而言,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師父是比父母更崇高的存在.我敬愛他,為了師父與自己,我把握時間努力學習,什麼都做.不能辜負師父對我「百年難得一見」的評價及期望.師父有個凌云壯志——就算有一天肉體消滅,精神仍能繼續存在,永續追求魔術的精髓.雖然生來便擁有超乎常人的魔術天分,但身為人類,生存的機能卻不完全,這樣的我究竟能到達何種境界呢?若是我能與師父共同踏上永恒之道,就能印證師父的信念了.到了那時,我倆就能因為精神真正凌駕于肉體而一同演奏勝利之歌.

直到現在,我仍念念不忘師父委托工匠制作的輪椅坐起來的感覺.舒適卻不會過于松軟的靠墊,把手與座椅.得知我的左眼染病,無法以醫術式治療時,師父親手將我長有惡性腫瘤的眼珠摘出,之後還為我做了眼罩.當時年紀尚小的我,率直地對眼罩上可愛的刺繡愛不釋手.師父大人,師父大人,那時我是這麼稱呼師父的.師父用老朽的身體將我抬到床上睡覺.我打從心里希望自己能夠實現師父的願望,但那終究還是無法實現的夢想罷了.,

你會嘲笑我是弱者嗎?朋友呀——

你會安慰軟弱的我嗎?朋友呀——

4

翌日早晨,「我又要出去旅行啰.」黑暗大陸的女孩這麼說.不,當她說出口時,早已將行李打包好,隨時都能出發了.

他在寢室的床上轉過身來回應:「嗯,是嗎?」「再見.」她背起背袋走了出去.走出寢室前,只有一次,她停下腳步轉身,靜靜地,異常平靜的翡翠綠眼眸中映照出他的身影.

「不用送我了.」

「嗯,是嗎?」正要在床上坐起來的他,被對方搶先說出口而無法繼續動作.「……嗯,既然是妳,我想沒什麼好擔心的,自己小心點呀.」

「嗯,心情好的話我就會回來.」

「是嗎?」

「我走了.」

在他說出「路上小心」前,她已經走出寢室了.動作沉著,但不知為何,腳步看來又像是急著逃跑似的.「蘿姆‧法!」他叫了她的名字,可以感覺到她在走廊上停下腳步.他停頓了一會兒,在腦子里搜尋著適當的詞彙.

「——就算心情沒那麼好,想回來時就回來吧.」

過了許久才聽到答複.

「……嗯.」她小聲回答後,便獨自一人出發了.對于在黑暗大陸的萬多倫山中長大,以森林與動物為友的那女孩而言,人類為了人類建造的街道,仍不過是永遠無法適應的人工荒野嗎?她有時會瘋狂地渴求山林,迫不及待地逃出城市.過了一陣子,又會突然回到這里.這幾年來,這樣的事已經重複了好幾次,這次也是一樣吧.雖然這麼想,但還是很在意昨晚那件事.總覺得那時蘿姆‧法的模樣不太對勁,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真糟糕.」

「什麼事?」

最近的午餐都在庭院里享用.洋傘下的桌面上,胡亂擺滿由各式各樣的色彩與烹調方式組成的料理,其中有一半是坐在他對面的黑發男子所做,另一半則是由隨侍在男子身邊的女子烹調.

男子名叫強‧杰克‧頓‧裘克,女子名叫克羅蒂亞.

與這兩人也是在夏末的黑暗大陸相遇的.

「不,沒什麼.」

「你這個男人,明明用那種態度把全世界的人騙得團團轉,但想說些無關緊要的謊言時,卻又笨拙得無可救藥.」

「的確,我不擅長說謊.」

「哼,是蘿姆‧法的事嗎?」

裘克伸手拿起酒杯,讓酒流入喉嚨深處.接著,在他身旁挺直站立,動也不動的克羅蒂亞迅速地從冰桶中取出酒瓶,將深紫紅色的液體注入酒杯.擁有似金似銀的發色與眼珠的克羅蒂亞,總是目不轉睛地注意著裘克的舉手投足.她的奉獻精神早已不只是令人佩服,而是令人傻眼了.但裘克卻連看也沒看克羅蒂亞一眼,再次將酒一口飲盡.

「我聽說啰,雖然還稍微懷疑是自己聽錯了.你這木頭人,昨晚跟女人同寢了吧?」

「不是那樣,是我在睡覺時被偷襲了.」

「我知道,是那個魔女吧?」

「魔女,嗎?」

「聽說蘿姆‧法問了克羅蒂亞:『男性與女性裸身在寢室里激烈扭打,可以認為他們之間有特殊關系嗎?』這樣.」

「妳怎麼回答?」

他將視線轉向她,克羅蒂亞在一瞬間看了他一眼,「是的.」用毫無感情的聲音響應:「我回答她,以常理而言,這樣判斷並無不妥.」

「是嗎?」他歎了口氣,扭動頸部使骨頭喀啦作響.「——也就是說,那家伙誤會了嗎?」

「所以我才說你是白癡.」

「這是什麼意思?」

「愚蠢的家伙.就算她比實際年齡還不諳男女之事,也不會笨到認為你與那魔女兩情相悅,這種事那女孩也明白的.但就算她明白,你還是應該親口否認才對.」

「我不懂.」

「你果然是木頭人.」裘克輕撫下顎整齊的山羊胡,微微側頭露出嘲弄的笑容.「你欠缺身為人類不可缺少的事物.依我看來,你若不是不完整就是有缺陷,總而言之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沒有回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以前的他總認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光是這樣,就能找到自己的定位.若是感到饑渴,只要拚命尋找敵人即可.斬人之劍握在手中的觸感,徹底擊碎的力量,向他保證了他是自己.他靠這點支撐著,緊咬不放,尋求依賴.但他卻連這一點都沒察覺.

倘若我光是作為我而獨自生存,是無法找到自我定位的.

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那家伙這麼喚我時,我尋找著,尋求他的身影.無論如何都想看到,想見到,我不是一個人.對我而言,那彷佛是唯一的希望.

對了.就連可悲丑陋的怪物,在我看來也可愛非常.偶爾,非常罕見地有怪物經過時,過來,我在心里祈禱著.再過來一點,靠近一些,拜托,讓我聽聽聲音,那是近乎哀求的心情.但牠們絕不會接近.我咒罵牠們,膽小鬼!沒用的家伙!臭蟲!為什麼?為什麼不靠近?是害怕嗎?害怕我嗎?媽的別開玩笑了!我要殺了你們!把你們大卸八塊!把你們磨成粉塵!混賬!

當然,這一切都是徒然.

無論我再怎麼亂來不象話,難以言喻的意志消沉,再怎麼深切後悔,痛改前非,都完完全全沒有意義.

我孤單一人.

在長得不象話的時光中,我孤單一人.

即使悲歎,哭泣吶喊,厭煩,放棄,還是孤單一人.

我了解了.

我不過是處于這個世界的一個小點.

因為我是我而不完整.

但是,若是如此,我該怎麼做……?

「唔嗯……」

這時,從面對走廊,以木頭鋪設而成的緣廊,傳來奇特的呻吟聲.

看過去,一名身穿深藍灰色與黑色僧服的巨漢正從緣廊翻身走下庭院.原本就已經留了胡子,但他的胡子比平時更加濃密.雙眼浮腫,下方還有黑眼圈,雙頰微微凹陷,整張臉看來有些肮髒.這麼說來,似乎有好幾天沒看到他了.明明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正確的說,是跟裘克,克羅蒂亞與蘿姆‧法一樣,身穿僧服的巨漢也是擅自占領一個房間待了下來的,不過幾天沒見到人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肚,肚子……唔唔……」

大胡子破戒僧搖搖晃晃地走向餐桌,卻在即將到達時力氣用盡,砰地向前倒下.裘克哼了一聲,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不知何時,桌上的餐點幾乎已一掃而空.裘克雖然瘦,卻是個大胃王,而坐在他對面的人也不遑多讓.裘克輕輕舉起手,叫住打算端茶點過來而准備離開的克羅蒂亞.

「順便拿些什麼過來吧.應該還有些白飯,再准備一些醃漬的小菜就行了,還有茶.」

「好的.」

「——那麼.」裘克沒有目送克羅蒂亞離開的背影,對胡子破戒僧也看都不看一眼.「你睡了幾天?」

「……五,五天……左右吧.」

「這段時間幾乎都沒有進食吧,真虧你沒有餓死.」

「……我,我看到……對岸了……」

「什麼對岸呀?別開玩笑了,那只是幻覺罷了.」

「……唔,唔唔……他界之淵的……」

「蘇生式……嗎?」

裘克俯視對方,微微蹙眉.打從胡子破戒僧多瓦甯古從M.T.D搬來稱作祭壇的蘇生式專用大型機器裝在房子的地下室後,已經過了好一陣子.從那之後,多瓦甯古窩在祭壇那兒進行某些工作的時間越來越長,有好幾次在幾天不吃不喝的徹夜工作之後,像今天一樣如幽魂般爬出地面.

「再次賦予死者生命這種事,該說是人類愚蠢的極致嗎?」

「嗯……嗯嗯……反正,人類是……無法擺脫……自己的愚蠢的……」

「閉嘴,胡子和尚.明知愚蠢卻又無法舍棄,不引以為戒卻又重複犯錯之人,已經超越愚蠢而是無知了,認清自己的無恥吧,那不是人類該有的模樣.」

「……咕……唔唔……肚子……」

「真是丑陋至極.」

「……有,沒有……什麼,吃的……」

「你是餓死鬼呀?」

裘克不爽的咂嘴,用又子將吃剩的花椰菜插起丟過去.胡子迅速作出反應,他轉身仰頭,瞪大雙眼沖向掉下來的花椰菜,用嘴接住後,迅速咀嚼「唔」的一聲吞下.

「……還,還不夠……只有這些的話……」

「所以說叫你等一下,沒聽懂嗎?」

「唔……嗯……」

胡子又倒回地上,翻著白眼,搞不好已經昏過去了.

裘克無奈地聳聳肩,優雅地將叉子放回盤子上.

「話說回來……」

「嗯?」

「我聽到一件有趣的事.」

「喔?」

「表現得更有興趣一點,我可是特地說給你聽的.」

「在還沒聽到內容之前,就算你要我有興趣也不太容易.」

「笨蛋,本大爺說有趣的話,一定是有趣得不得了的話題呀.」「是這樣嗎?」

「跟遲鈍的家伙講話,連肩膀都會僵硬起來.」

「我可沒拜托你講.」

「總之你安靜聽著.」

「喔喔.」

「——據說出現了魔導兵獵人.」

「嗯哼.」

「你呀……」裘克不可置信地大大挑眉,兩手一攤.「這是什麼冷淡的反應?沒有別的了嗎?感覺到什麼,思考些什麼,想到些什麼.什麼都好,不可能沒有吧?」

「想法……嗎?」

他試著模仿裘克挑眉,只有一邊.

裘克瞇起雙眼.

似乎不太高興.

雖然他不是故意的.

「——這個嘛,魔導兵獵人……嗎?是誰為了什麼做出那種事來呀?」

「天底下哪有白癡會一口氣直搗核心的?」

「那是核心嗎?」

「那當然,就是因為不知道才有趣呀.」

「算了,既然不知道,那麼問你也沒用吧.」

他這麼回應,輕撫下顎.

或許這動作也是模仿裘克的.

還是胡子?是誰呢?

不知道.

「你這家伙真是——」裘克嘟起嘴仰天長歎.「就沒有半點好奇心嗎?不為了任何確切的欲望或目的行動,也不因任何事情動搖.但只要有人希望,請求的話,你就會像被風吹動似的隨之起舞,簡直像只風箏似的.你活著到底有什麼樂趣可言?」

「樂趣……?」

「不論大小,各種類型,總之就是快樂,會讓你心情愉悅滿足的事物.該不會沒有吧?」

「不——」

他看向遙遠的某處.只能說是某處.

「也不是完全沒有.」

「哼,誰知道?」

「魔導兵獵人……嗎?」

我看著哪里?希望看見哪里?想看哪里?

簡直就像是站在深不見底的洞穴邊緣往下俯瞰.

但我的雙腳並沒有打顫,感覺彷佛隨時可以往下跳.

我倏地轉頭看向緣廊,色澤深沉的云正緩緩從西方蔓延過來.

5

告訴我「你需要朋友」的人也是師父.當時我是如何回答的呢?我記得是「不需要.」只要有師父在就已足夠.我早已習慣用這樣的語氣與師父說話.雖然回想起來感覺非常不敬,但師父允許我那樣.

但師父非常頑固.若是決定一件事,就對這件事的正當性有絕對的自信,若說不過他,是無法使他讓步的.師父一邊輕撫著我的頭,一邊反複說著:「你需要朋友.」過了一陣子,師父給了我朋友.不,朋友呀,我不應該在你面前那麼說.師父將你從某處帶來,介紹給我認識.朋友呀,那時我真的很開心.但內心其實一直相當不安,一想到師父收了另一位新弟子,對我說:「來,你們當朋友吧.」我就渾身顫抖.

如果那個人與我不同,能以自己的雙腳行走,能夠盡情享用自己喜歡的食物怎麼辦?如果,他是那種看見師父為了我努力繡上花紋的眼罩後,會恥笑我的人,那該怎麼辦?

事實上,我想象了許多事,為此煩悶不已.

當然,看見你的模樣時,我驚愕了.

但是,朋友呀,看著你的雙眼,我立刻了解你有多麼聰穎,多麼慈愛.

我非常開心,認為一定能跟你成為朋友.實際上也是如此.

從那之後,你一直都在我身邊.

你敏銳地洞察我的心願與欲望,就算我不說,你也會為我做任何事.

我利用著你,朋友呀——

因此我不會阻止你,朋友呀——

6

那天正好與今晚相同——也是雨滴從昏暗的天空一滴滴灑落,將地面逐漸打濕,幾乎沒有半點風的夜晚.

她走在被雨敲打的夜路上.情緒略為起伏,然後慢慢平息.她倏地停下腳步,仰頭呼地吐了氣.好幾滴雨立刻在她臉上凝聚,形成水珠.

舉起右手,她將之拂去.

水珠啪地散落.她微微一笑,已經完全恢複了鎮定.

「——找到了!」「那女人……!」「魔女!」

她沒有看向聲音來源,逐漸接近的腳步聲也沒使她動搖.

她相當鎮定,不為所動,亦不會感到煩躁.腳步聲凌亂地停下,圍住她的男人們激烈的情緒仍沒擾亂她的思緒.她一點也不感到恐懼,感到恐懼的是那些男人.

「妳這個魔女……」「殺害大師才德的人就是妳吧?」「除了妳之外沒有別人了!」「不可原諒!」「為什麼?」「為什麼殺了他?」

傑德尼‧才德博士,公會《狂熱者協會》(MONOMANIACS)會長.是旁門左道的煉金術士,也是魔術士,他被三十多名會員與數倍准會員尊稱為「大師」是個年齡雖已過百,從外表看來卻是頂多三十五歲上下的怪人.深奧知識的一隅隱藏在端整秀麗的容貌與優雅的笑容背後,是個不輕易讓人看清底細的神秘男人.全身上下充滿秘密,用秘密的香味誘惑人心,用秘密的味道使人陶醉,那就是才德掌握人心的嫻熟手法.事實上,保養得宜的那雙巨大而美麗的手中,掌握了好些秘密,這點是不爭的事實.就某方面而言,或許那些秘密才是怪人才德的真實身分.

從前,有一位名叫羅伯特‧甸.查爾斯,在摩德洛里山間村落出生,被流浪煉金術士誘拐而來到沙藍德的少年.之後,他與第一個老師——那位煉金術士訣別,加入煉金術士聯合,在短短的時間內升上第八階.第十階以上的煉金術士們稱為「高弟」,可參與煉金術士聯合的核心.他只差一步便能當上「高弟」,卻受到誘惑而接觸禁忌.並毫不猶豫地觸犯了禁忌.

事情終于暴露,他成了煉金術士聯合追捕的對象.為了從追兵手中逃離,他隱姓埋名,改變容貌,換了好幾次工作.他討好愚蠢的魔術師學習魔術,獲得身為魔術士的真名與假名;他又舍棄這個名字向劍術家學習,再次變成另一個人,即使如此仍無法逃離煉金術士聯合的追捕.他被救了,被某個少說有二百年曆史的結社所救.

SS,這是結社的名字.

這是以研究,開發被機術士與煉金術士嚴厲禁止之物為目的而組成的秘密結社.正式的名稱是「贖罪的緋山羊]

他在SS最後的暗號名是「廢帝」.名號聽來誇張,但他在SS的地位就是如此重要.他在那里過了一段不短的歲月,並掌握了好幾個秘密.但是,如同舍棄故鄉,舍棄第一個老師,舍棄煉金術士聯合,舍棄魔術與劍術老師一般,他也舍棄了SS.舍棄簡直可以說是他的習慣.

無論如何,舍棄地位及職務,帶著秘密逃跑的他,在潛伏了十年之久後,又以傑德尼.才德的姿態出現.他以秘密做為武器,逐漸打響名聲.現在,只要在這艾爾甸里提起傑德尼‧才德,只要稍微機靈一點的人都會曉得.

或許總有一天,他連傑德尼‧才德這個名字也會舍棄,不過這已經無從知曉了.

雖然他舍棄了SS,但SS並沒對他置之不理.就是這麼回事.

「他……」她並沒針對任何人,只是喃喃說道.「知道太多了.」

「知道太多……?」「到底是什麼事?」「但是,果然——」「是妳吧!是妳殺了他的吧……!」「竟然敢殺害我們的大師!」「我要報仇!」「當心點!對方可是魔女!」「繞到後面去.」「殺了她!」「殺了魔女……!」

男人們的包圍陣式逐漸縮小.十人左右?或者更多,這都無所謂.她並未看向那些男人,即使男人各自拔劍,擺出架式,她還是自顧自地看著垂直落下的雨滴.對她而言,比起渾身充斥殺氣,打算朝自己沖來的男人們,雨水重要得多了,她這麼想.要讓他們一個不留地消失實在是太容易了,但她卻無法讓這場雨立即停下.雨,雨呀,站在無法隨心掌控的雨中,我彷佛失去了某些事物,同時也無法自拔地渴求某些事物.我的身體慢慢冷卻,但內部卻又逐漸炙熱起來.我想要,想要無法取得之物.瘋狂渴求,持續追尋,希望成為空殼,渴望在悲傷的盡頭見識絕望,想要被絕望刻劃.或許,那能帶給我的——

「一大群人圍住一個女人……」

是不可能出現的事物——原本是這麼預測的.

「真是不平靜呀.」

那是某個雨天夜里發生的事.

她聽見男人的聲音,看見從包圍陣仗另一端朝自己走來的男人身影.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因為他那身誇張的裝扮.

男人以深藍色,不可思議材質的鎧甲包裹全身.鎧甲上作為裝飾的橘色火焰圖形非常詭異,甚至是可笑.他長得很高,黃玉般的眼眸彷佛盯住獵物不放的肉食動物般,沒有半點空隙.即使如此,卻又似乎充滿破綻.男人的嘴角擠出一絲類似笑容的表情,卻有些空虛.簡直像是打算模仿某個人的笑容,卻又有些失敗似的.啊啊,她這麼想.

你是,誰?

「……你,你是什麼人?」「真奇怪的裝扮……」「不要阻撓我們!」「這是我們狂熱者協會的問題!」「局外人不要插手!」「快滾!」「要不然——」

「嗯.」

男人瞥了狂熱者協會的人們一眼後看向她.

她在那之前就一直看著男人.

先移開視線的是男人.

「既然看到了,我也不能裝作沒有看見.話雖如此,我也沒有義務要幫任何一邊.」

「——什麼……」「什麼意思……」

狂熱者協會的人面面相覷.因為男人的想法太難猜測了吧.

雖然她也不太清楚,話雖如此,男人的腳卻彷佛生了根,沒有半點要從那里離開的意思.在男人與女人中間,狂熱者協會的人大大動搖了.他們就像被逼到絕境的小嬰兒般倉皇無措.

「怎麼了?」男人微微歪頭.「動手呀,我只是在這里看著而已.」

「別……別開玩笑了!我們……」「你這看熱鬧的家伙!」「沒錯!我們為大師報仇,不是要讓你欣賞的!」

「但是我很在意結果,待會再繞回來太麻煩了.」

「你,你是在消遣我們嗎?」「不准戲弄我們!不可原諒!」「——這男的該不會跟魔女是一伙的吧?」「沒錯,用那種奇怪的理由不是很奇怪嗎……」

「很遺憾,我並不認識那個女人.」

男人的視線一度落到地面上.似乎是打算隱瞞些什麼卻不太成功,然後滿溢出來.她將手放到胸口中央.好痛苦,非常痛苦.雨聲消失了,彷佛消失一般.狂熱者協會的人露出畏懼的表情,唰地後退.不是一兩個人,而是所有人.

男人將手架到右肩後方的突起物上.

那是劍柄.

「——不要對我刀刃相向,我不想殺了你們這些跟我無冤無仇的人.」

「騙人.」

她不禁脫口而出.

雖然是她自己的聲音,卻又像是某個人的囈語.

「騙人,我不相信你不想殺人.無論多少人,你都能面不改色,毫不動搖的殺掉.你的腳邊總是有大量的死亡.你站在尸體堆上.你是——」

「住口.」

她突然感覺到一陣強風.這里是斷崖邊緣,要掉下去了.掉下去,死亡.她感到渾身發冷.這種惡寒,顫抖,雞皮疙瘩,這是第一次,恐懼.這是,恐懼.那並不是帶有威脅意味的話調,也沒有銳利的視線.即便如此,男人的一句話就讓她感到恐懼.狂熱者協會的人當中,有人發出短促的慘叫,有人抱頭蹲下,甚至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們的喉嚨像被掐住似的.

被死亡.

男人全身充盈著死亡.或者應該說,他就是死亡本身.

但男人卻露出可說是困惑的動搖眼神,轉身背對她.

他邁開腳步.

打算離去.

等等.

不要走.

她想追上去.狂熱者協會的人全都看向她.

「——魔女!」「別想逃!」「殺了她!」「殺了她!」

他們是傑德尼‧才德鍛煉出來的戰士.聚集起來想要阻止她,為了殺掉大師的仇人而襲擊她.從背後,從側面,從前方.有人揮舞刀劍,有人雙手持杖集中精神,也有人為了鼓舞士氣而高聲疾呼.所有人都打算阻止她.她感到頭暈目眩,背後到後頸麻痹,令她感到想吐.她停下腳步,雙手在臉部前方交叉,一口氣揮下.

「給我讓開!」

這是忿怒,我感到忿怒.一邊用超越者與生俱來的,肉眼看不見的超越力吹走了三,四個狂熱者協會的人,她察覺到內心深處的怒火.她的情緒異常高漲,比不久之前,殺害傑德尼.才德的瞬間還要高昂許多.

但是,當她閉上眼,瞬間便進入高度集中狀態.她用手指取出觸媒,她的唇舌詠唱刻劃在無意識層的咒語,迅速疾馳,數名魔術士藉由無意識層共有領域送出的攻擊性意識體,都無法抵達她的無意識層.沒有必要采取守勢,在那之前,她就先發動了魔術.

「蠻翅狂lgneim虞隸Naydo」

她的頭頂上方出現藍紫色的火焰,卻停在原地打轉.一切都隨她的意,身為超越者的她,能夠自由,確實操作自己發動的魔術之力.她替這個招數取了名字,只是個小小的惡作劇.她這麼稱呼.

氣息.

「垃圾就該有垃圾的樣子.」

她揮動右手.藍紫色的火焰分散開來,分別降到二,三個狂熱者協會的人身上.驚愕,痛苦,慘叫,死亡.面對那些被火焰擊中的人,她面無表情,只是自然不造作地揮動左手,藉由超越力投下更多藍紫色的火焰.

「乖乖地讓我處理掉.」

狂熱者協會的人對她而言並非敵人,不過是障礙物罷了.因此,她帶著幾分焦躁想燒掉他們.燃燒,燒盡.他們只有兩個選項,一是乖乖地被藍紫色火焰燒死,二是逃跑.有一半左右的人無關喜好,被迫選了前者,剩下的一半則選了後者.但她無視于他們,只是看著那個男人.

男人停下腳步回頭,右手放在肩後突起的大劍劍柄上.在藍紫色火焰照耀下,黃玉眼瞳閃著險惡的光芒,讓她幾乎要勒住自己的頸項.啊啊,光是一個眼神就幾乎殺掉自己.你是,誰?

「妳……」

我是……

漫不關心之人.被虛無誘惑,卻又掙紮之人.等待之人.絕望之人.渴求之人.矛盾之人.我是世界的碎片,同時也是世界的一切.我什麼也不知道.正因為如此,更想知道.更想得到.

你是,誰?

「我的名字是——」

那不是他真正的名字.適合他,他被冠上的是另一個名字.她不想用虛偽的名字稱呼他,因此,她稱呼他為「你」.懷著千頭萬緒的心情稱呼那個她在下雨的夜里遇到的男人「你」.

這是雨天夜里發生的事.

雨.今晚也在下雨,微弱的雨,如銀色細線般的雨絲靜靜落下.

她在雨中游蕩,一邊淋雨一邊低聲歌唱,獨自一人唱著流浪寂寞的靈魂之歌.被雨滴拍打,她搖搖晃晃地在空中飄蕩,終于像漂鳥讓雙翼歇息一般,也像被誘惑一般,降落在建築物的屋頂上.第五區.靠近位于鐵鏈休憩區的王國第一銀行.她輕輕擦拭飽含水氣的頭發,俯視地面.她的雙眼微微睜大.

「那是……」

7

我逐漸崩壞.

在失去左眼後不久,我的左手肘漸漸地無法彎曲,很快地連左手手指也無法隨意活動了.偶爾也會在說話時無法正常咬字.無法吞咽食物而嘔吐的情況日漸增加.我總是受到師父與朋友的幫忙,內心痛苦不已.我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攝取讓自己活下去所需的養分,甚至連排泄也一樣.

師父告訴我,即使如此仍不能放棄希望,努力說服我精神是能夠超越肉體的.我也相信師父的信念,話雖如此,仍數度偷偷向朋友吐露喪氣話.我有自己將死的預感,死亡一直都在我的身邊.所以我不害怕死亡,只是不想背叛師父.我的死亡會傷害師父的信念,這對我而言是最令我恐懼的可怕之事.

我想活著.

我想活下去.

我不想死.

師父為了尋找讓我活下去的方法到處奔走.我也為了尋求活下去的手段,藉由朋友之力在書中探求著,同時拚命鍛煉自己的精神.

但是,我仍一天天衰弱,我的精神隨著肉體的衰弱亦日漸衰退.師父告訴我:「要相信,首先得先相信自己.」之後便外出旅行了.他要去見以前的朋友,或許能夠找到什麼線索也說不定,他這麼說.

目送師父離開時,「不曉得還能不能再見到師父大人呢?」我心想.

我能夠活到師父回來嗎?

或許有點勉強.搞不好我明天……不,今天就會死了.

不要,我想活下去,我還想再見到師父大人.我想活下去,我得活下去才行.

我繼續在書籍里尋找.師父大人的藏書量驚人,也有許多應該早已失傳的古代書籍.其中包括與機械王國基爾羅古斯的支配者——「機關王」瑪哈里可‧弓多拉哥那的魔術工學,以及創造人造生物的專家——「鴉大帝」喬西亞的仿生學相關書籍.

其實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這些書的存在了.我瞞著師父讀過好幾次並偷偷研究.

對于師父發掘的,潛藏在我體內的魔術天分,我相當有自信.

我並不是平庸的魔術士.再來只需下定決心.

為了活下去.

沒有別的辦法了,朋友呀——

我那時是這麼想的,朋友呀——

8

「——總之,真令人驚訝!」

歐夫列德‧達夫列得遜(34歲)是個一邊變換各式各樣的表情,一邊如機關槍般滔滔不絕地說著的長舌男人.

「畢竟對手可是那個魔導兵耶,是愛哭的小孩聽到也會乖乖閉嘴的古德王的魔導兵耶?這是從我朋友的兄弟的朋友的堂兄弟那里聽說的,他跟死美憧的小嘍啰在鐵鏈休憩區起爭執——你知道吧?死美憧是統治黑市的六個公會之一,危險的家伙.不過腦子不夠靈光,所以才會是小嘍啰吧.當時魔導兵正好從那兒經過,他們當然分不出誰對誰錯.魔導兵的威脅大使擁有的破壞力,只要親眼見到武器一眼就能想象吧.而且他們的裝甲是EXCiD金屬制的,一般工廠制造的刀槍,怎麼刺怎麼砍都不會有半點傷痕,就算是手工打造的摩德洛里刀,如果技術不好還是一樣.也就是說根本不是對手.死美憧的人跟我朋友的兄弟的朋友的堂兄弟也一樣.他們感情很好地一起被砍了.聽說是劈成兩半哩?像這樣,從頭頂到屁股,唰的一聲.嗯,這件事對艾爾甸市民而言早就見怪不怪了,所以就不多說,對了——

當時已經一,兩點了吧.那個時間點連鐵鏈休憩區的行人也減少了.嗯?我嗎?我去朋友家喝完酒,正要回到第四區的旅館去.

當時正在下雨,雨勢並不大.

我撐著傘,雖然有幾分醉意,不過還不至于搖搖晃晃.所以那不是作夢也並非幻覺,我用這雙眼清楚看見了.話雖如此,我也十分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我走出公園時,正好與巡邏的魔導兵擦身而過——就算沒做什麼壞事,跟那些家伙擦身而過的瞬間還是會稍微緊張起來,身體也不自覺地縮了起來.平安無事地經過他們身旁後,就會不自覺地松一口氣.當時也是一樣.但就在那之後.喀鏘喀鏘……!

我還以為自己的心髒要停了哩!一瞬間,我以為魔導兵是朝我沖過來.我連忙轉頭.不對,不是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魔導兵跑了起來,打算追上某個家伙.那個家伙是什麼?誰知道,不過那家伙毛茸茸的.啊啊,對,那家伙大概全身上下都是毛,而且非常巨大.明明很巨大,動作卻很敏捷.我立刻跟在魔導兵後面追上去.危險,算了吧,放棄吧,回到旅館里鑽進棉被睡覺,忘了這件事吧.另一個自己這樣勸導著,但很遺憾,我從小就對各種事件十分熱衷.如果沒看到一定會後悔!我專心跑著,醉意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不過,魔導兵的速度也很快.因為不是人類,體力也永無止盡.眼看著距離越拉越遠,有好幾次我差點跟丟.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放棄.我揣測毛茸茸跟魔導兵的前進方向,先繞到前面.然後終于追上了.不——

當我抵達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那是在咖啡‧弁天附近.在小巷子里.魔導兵躺在那里,為什麼?與其說是被打倒,不如說是躺在那里.就是那種感覺.他的頭部與右手被扭掉,胸口處被打開來.毛茸茸已經不見了.幸好牠不見了,要是牠還在,恐怕連我都小命不保.當然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這是那個毛茸茸干的,不過依情況看來,那家伙的嫌疑最大.我確認沒有看到毛茸茸的身影後,慢慢走近魔導兵身邊.能夠仔細觀看死掉的魔導兵,這種機會可不多見,要是錯過這次,搞不好一輩子都沒機會了.我無論如何都想看看,魔導兵的內部究竟是什麼?有一說是里面空無一物,有一說是里面有以古代高等魔術制造的人造人.雖都說得跟真的一樣,但究竟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無從確認.而我,我現在,能夠親眼,親手確認這一點……!

——不過,這就是我的厲害之處.我的個性的確急躁.魔導兵,魔導兵,我的眼里只有這個.不過我還是注意到了.從後方逐漸接近的腳步聲.

我立刻停下腳步靠到牆邊,試著讓腦子放空.那就是所謂的本能吧.我裝成毫無威脅的模樣,魔導兵們走過我身旁.三,四……嗯,大概有五個吧.那些家伙把伙伴的尸體——如果算是的話,像搬運巨大廢物似的抬起尸體,一下子就消失無蹤了.我因為不死心,在他們經過身旁那瞬間試著瞪大眼睛仔細偷看,但還是看不出魔導兵的內部構造.終究還是成謎啦,連那個毛茸茸家伙的真面目也是……」

說完後,歐夫列德.達夫列得遜深深歎了口氣,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將酒杯里的啤酒仰頭一飲而盡,皺起眉頭.「——嗚惡,不冰了……」

位于第九區庫拉納德歡樂街正中央的「奧托馬」是與「貝拉多理亞」這間店齊名的高級俱樂部.無論是內外裝潢,職員的素質與數量,提供的飲食或是消費,在艾爾甸都是屬一屬二的,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其森嚴的警備.出入口當然不在話下,配置在各樓層重要場所的許多男女,全都是劍術,體術或是魔術專家.這是因為這間俱樂部的經營者——同時也是快樂,明亮庫拉納德歡樂街再造會會長——琳達.H‧愛洛古洛妮亞異常謹慎,不僅要保護客人,也要保護偶而會前來視察情況的自己,才會布下如此嚴密的警備吧.

托與愛洛古洛妮亞認識之福,在店里被當成貴賓接待的強‧杰克‧頓‧裘克懶洋洋地歪著頭,用充滿侮蔑之意的冰冷眼神睨著歐夫列德‧達夫列得遜.

「——那麼,你說完了嗎?」

「啊,是的.」歐夫列德‧達夫列得遜把玩著空酒杯,眼球骨碌碌地左顧右盼.與先前侃侃而談時判若兩人,顯得靜不下來.「如,如果有任何問題我能夠回答的,請盡管問……」

A011

「沒什麼問題.」裘克瞄了這邊一眼.「你呢?」

「不,我也沒有.」

「就是這樣.」

裘克將手伸向斜後方.站在沙發後待命的克羅蒂亞立刻將一萬達拉GM合金幣放到他手中.

「這是酬金.拿了錢就快點消失.」

「——喔.」千鈞一發之際接住裘克丟出的合金幣,歐夫列德‧達夫列得遜似乎搞不清楚情況,「咦?」地眨了眨眼.

裘克故意重重歎了一口氣.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聽仔細了.既然你那沒用無趣又冗長的故事已經說完了,像你這種五流的說書人就沒有用了.繼續看著你那像是沒了氣的氣泡水似的蠢臉,對我而言是難以忍受的痛苦.因此,你有兩條路可以選擇.是以自己的意志現在立刻離開這里呢?還是要藉由你之外的人將你排除呢?哪種選擇比較聰明,相信你應該明白.」

「咦……啊?咦?」

「喂,把這個遲鈍的呆子攆出去.」

裘克一彈指,從房間外走進三名男女,勾住歐夫列德‧達夫列得遜的手臂,想必已經很習慣了.用連抵抗的時間都不給他的老練手法,歐夫列德‧達夫列得遜就像行李般被抬了出去.

「——剛才的是第四個人嗎?」裘克輕撫下顎,這次是煩悶地歎了口氣.「每個人說的情況都大同小異.其中的共通點是,從鐵鏈休憩區將落單的魔導兵誘出,在其他魔導兵抵達之前將其殺害,或者應該說破壞後揚長而去.沒有半個人清楚目擊魔導兵獵人的長相,不過有兩人表示是比正常人高大,且全身毛茸茸的人.事實上,魔導兵獵人的長相早已眾說紛紜,有人說他的真面目是長相奇特的怪物,也有人說是數人到數十人的集團,或許他們只是引用其中一種說法罷了.也就是說,有人以魔導兵為目標,重複在深夜將其破壞的行為,稱得上是事實的也只有這些而已.

「主人.」

克羅蒂亞出聲的時間點非常巧妙,她的腦子里恐怕全塞滿了裘克的事.雖然這麼想,但實際上是如何他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這似乎是我不太懂的事而已.

「別室還有三名情報提供者.要如何處理呢?」

「夠了,一直聽冗長無益的話語會讓耳朵腐爛.趕回去.」

「好的.」

克羅蒂亞一鞠躬後前往別室.她奉裘克的命令在艾爾甸募集情報提供者,而現在卻又叫她把那些人趕回去.即使如此,克羅蒂亞連一句怨言也沒有,反倒是裘克滿嘴抱怨.

「真無趣.我還想說哪個家伙竟然做出這麼令人愉快的事來,破壞那個古德王的魔導兵呀.不過收集到的都是缺乏具體證據的敘述,或許只是單純的傳聞罷了.畢竟不但查不出魔導兵獵人的真面目,就連魔導兵是不是真的被破壞也無從知曉.我剛才說過接近事實的部分,也只是接近而已,無法認定是確切的事實.」

「魔導兵——嗎?」

魔導王「極大原子魔術士」古德王麾下的魔導兵團,在經曆與大邪龍兵團,蜥蜴人精銳部隊「黑麟」或亞人大同聯軍的戰斗後,大半都毀壞了.現存的魔導兵大多不是主力型.即使如此,他們的聯系仍然存在,一個被宰掉,就會有好幾個前來支援.若是真的有魔導兵獵人存在,應該相當了解魔導兵這樣的特性,也就是說對方有這樣的智慧嗎?但是,裘克到底想做什麼?

「你該不會——」

正當他這麼想時,裘克搶先一步證實他的想法.

「你是不是在想,這個英俊瀟灑,聰明絕頂的男人到底想做什麼呢?」

「你怎麼知道?」

「只要看看你那窩囊愚蠢的臉,要猜到是很容易的.」

「是這樣嗎?」

「聽好了.」裘克蹙眉,搖搖食指.「我只是想知道魔導兵獵人做出這種胡鬧的舉動究竟有何意圖,這是好奇心.」

「嗯哼.」

「你或許無法理解,反正像你這樣大而無用的家伙對于他人的行動法則,能夠完全理解的部分大概只有食欲,睡眠欲望,或是如何確保生存這種等級而已.但人類並不僅是為了自己的需要行動,有的甚至願意為了旁人眼里看來相當無趣,無益的目的而喪命.說到底,無法站在客觀的立場,只會往主觀道路前進的人類,也只能遵循自己的欲望或需求罷了.」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要遵循你自己的想法嗎?」

「沒錯.身為人類,沒有人會做出背叛自我這種愚蠢行為.」

「那你干脆自己去調查吧?」

「你說什麼?」

「你想知道魔導兵獵人的真面目與目的吧?那麼與其聽別人說,不如自己去埋伏,直接掌握證據更快.」

「嗯.」裘克將身子埋入沙發,雙手抱胸.「——我知道,用不著你來告訴我,我也正有此打算.但是凡事都有先後順序.發生某個事件,在自己釋懷之前,有些步驟是非做不可的.不過跟不解風情的木偶說這種話也沒用.」

「如果你覺得沒用就不要講.」

「住口.我可是特地為了教育你這個不成材的家伙才說的.你連這點都不懂嗎?所以才說你是木頭人.」

「是嗎?那還真是抱歉.」

他挑起單邊的眉,歪了歪嘴角.

雖然他並不確定在這種時候露出這樣的表情恰不恰當.

9

想起師父大發雷霆的情景,我感到十分懷念.

即使是發怒的模樣,現在的我仍非常珍惜,愛戀不已.

每每想起與師父決裂,訣別的事,總讓我覺得身體彷佛要碎成千萬片似的.師父就是我的一切,而恐怕——至少有一段時間,我也是師父的一切.但是,正因如此我才會下定決心.即使我逐漸崩毀,我還是個魔術士.發掘我成為魔術士的天分,並將我教育成魔術士的人是師父.身為魔術士,我必須忠于某件事.舍棄魔術士的身分,無疑是否定了被師父拯救,養育成人的我這個存在.而我既然是魔術士,就必須這麼做.因為我認為這是可行的,無論有何種理由,只要自己認為是可行之事卻躊躇不前,並非魔術士該有的態度.而且我想活下去.追求自己欲獲得之物,那就是魔術士.我並不後悔,只是感到悲傷.

為了補強柔弱的心髒,我在短期間完成了非常單純的魔導機械,並將其埋入自己體內.師父對著這樣的我大吼:「這並非我們的魔術之道!」他大吼時不但空氣為之震動,還發出小小的閃電,但我並沒有退縮.我明明是為了師父而努力讓自己活下去的,當時的我小小感到不滿.師父與我發生激烈口角,直到我因疲憊困頓而昏倒為止.醒來時,我正躺在床鋪上,師父輕撫著我的額頭.「精神是可能超越肉體的.伊凡潔琳,妳為什麼不懂呢?」雖然他這麼說,但年邁的師父似乎深受悔恨與無力感襲擊.即使如此,他仍不放棄讓我相信他所堅信的事物,這就是師父不屈不撓的精神.

我深受打擊,我對無法行走的身體感到憤慨,詛咒無法活動的手腕,為了失去的左眼哭泣,可憐我這瀕臨死亡的肉體.我對師父說道:「師父大人是不會懂的.」還有「反正師父大人是不會了解我的.」以及「我不像師父大人那樣強韌.」

每每想起那時訣別的情況,我就會聽見心髒發出軋軋的聲音.

我改造自己的身體,有時將相關技術以論文的形式發表,並獲得相當的回響,但現在,我全身都在軋軋作響.我察覺到自己犯下的錯,即使如此,我也不可能停止,我不想讓自己的魔術之道半途而廢.只有這一點.那時,在訣別之後我在心中暗暗立誓.只有這才能將我與師父緊緊相系,我有這種感覺.

我活著.我會貫徹自己的魔術之道.直到我生命終結的那一瞬間,我都會是魔術士,以師父教導我的,魔術士應有的姿態活著.

我張開口,朋友靜靜地將類似細碎紅色石頭的物體放進我嘴里.那在我的嘴里跳動著.我等待唾液分泌,緩緩地,費時地,小心翼翼地吞下,避免自己將它吐出.我一邊感覺從身體內部隱約散發的熱度,再次張開口.

這不是很空虛嗎?朋友呀——

我還可以撐得下去,朋友呀——

10

——從前的我究竟想追求什麼,想以什麼為目標呢?我也不知道.並不是想不起來,就只是不知道而已.

我記得當時的我感到強烈的饑渴,為了消除它,我不停揮劍.

但是,我為何饑餓?我為何口渴?

我也不知道,而我確定當時的我也不知道.

只是覺得有敵人真好.我需要可以打倒的對象.打倒一個人,又面對另一個人.我向前進.我該不會是在害怕吧?我突然這麼想.不繼續奔跑,就會停滯不前.若是停滯不前,就會無法奔跑.所以我需要敵人.需要與我刀刃相向的人.需要想殺了我的人.需要沖著我襲來的殺意.

即使如此,莉莉,我卻對妳這麼說:

「——停手吧,我沒有與妳戰斗的理由.」

我明明應該是那麼需要——幾十次,幾百次朝我砍來的妳,像妳這樣無論如何都絕不放棄,逐漸變強,死纏不放,認真的敵人.

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了.

我的腳步一度停下,現在或許也仍停滯不前.

敵人,敵人,敵人,每當下一個敵人,新的敵人,強勁的敵人,強悍到令人絕望的敵人站在我的面前,擋住我的去路時,我就變成一面磨礱砥礪,研磨鋒利的刀刃,專心揮擊,突刺,劈砍,鏖戰,斬殺殆盡,將立于大量死亡之人的名號刻在尸體堆棧而成的山上,我持續吶喊的手腳上被打上樁,喉嚨干啞,血液稀薄成水,皮膚干燥,骨頭疏散.我變得如稻草人一般.在那監獄中,好幾次,好幾次,一直都在內心某處不停地反複質問.

我是,誰?我是,什麼人……?

即使是現在,仰望艾爾甸略微模糊的星空時,我還是會思考.不,並沒有思考.我已經知道再怎麼思考也不會浮現解答.我只是一味地看著那個疑問.從前,我與他人隔離.而如今,或許還是相同.

握住劍柄.

第一次握劍時,我很想朝著什麼揮砍看看,事實上,我似乎真的這麼做了.我不經意地想起那件事.

我坐在位于鐵鏈休憩區,設有長椅,花壇與草坪的公園角落,一棵大樹底下.與其說是深夜,不如說是清晨.到不久前為止——大概是受到魔導兵獵人傳聞的影響,還可以看到不少人在附近晃來晃去,不過看來他們也已經放棄了.路上的行人逐漸減少.那家伙是在等待較能避人耳目的時機嗎?

一個魔導兵走過來,他正在巡邏,准備走進公園.在他面前,兩個男人肩並著肩,邊大喊著些什麼經過.大概是喝醉了,兩人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魔導兵,慌忙加快腳步.就在此時,魔導兵停下腳步,轉過頭來.「哇!」兩人跑了起來.他在大樹樹蔭下緩緩移動.還沒拔出大劍.這個氣味,不僅是單純的殺氣,奇特的氣味.他朝那個方向看去,魔導兵也動了.要出現了.來了.那家伙沙沙地撕裂黑暗走了出來.什麼?好大.不是人類,是野獸.牠驅使著四肢,以驚人的速度靠近.簡直像閃電一般.事實上,那家伙的確微微發著光.全身覆滿金色毛皮的巨大野獸.魔導兵轉向急速接近的那家伙,打算揮下威脅大使.但被牠躲過.那家伙朝右方跳了一大步,僅用後腳著地,站直身體.

站起來了.

像是要威嚇似的站直身來咆哮.

GHOOOOOOOOOOOOOOOOOAAAAAAAAAAAAAHHHH……!

「唔……!」

如果那些情報提供者的證言可信,那個魔導兵獵人到目前為止,都是將魔導兵誘離鐵鏈休憩區後,在偏僻之處下手.但是,不對,他突然這麼覺得.那家伙打算在這里下手.牠打算在這里解決對手.

不出所料.

那家伙張開前腳——不對,應該說是手臂——沖向魔導兵.魔導兵當然也准備迎擊.他舉起巨大的威脅大使,用斧頭一般的前端往那家伙揮下.令人驚訝的是,牠竟然光用左臂就輕松擋下,沖進魔導兵懷里.這僅僅是一瞬間的事.那家伙用擁有四根手指的右手,喀沙一聲便折斷魔導兵的頭部,唰喀地將胸甲表面撬開.看樣子那家伙的目標是里面的東西.

魔導核,又稱第五元素石.這是魔導兵的動力來源,在聽取目擊證言時就隱約覺得可能是這樣,果然不出所料.不過,真是漂亮的手法.那家伙將魔導兵打倒,敲開裝甲取出位于胸部的魔導核後,便馬上准備逃跑.他立刻就知道了那家伙選擇了與以往不同作法的原因.

魔導兵的增援抵達了.現在負責艾爾甸警備工作的魔導兵,大多換成工兵型武裝,沒有自我意識的半步兵型,但負責統率的騎士型則有一定程度的判斷力.受到魔導兵獵人連續好幾晚的攻擊,他們或多或少會加強警戒吧.那家伙就是看穿這一點,才會迅速襲擊魔導兵,並立刻逃跑.就是這麼回事吧.

「嗯.」

那家伙腳程異常迅速,背影已經只剩下一個小點,窮追也是徒然.魔導兵們並沒有追上去.

「算了,這也沒辦法.」

「——什麼叫沒辦法呀!」

遠方傳來怒吼,是裘克.他原本在其他地方埋伏,是聽到騷動才趕過來吧.克羅蒂亞跟在後面,漆黑的斗篷隨風飛舞.

順帶一提,今天的裘克不僅帽子是黑的,斗篷下的服裝也是,就連克羅蒂亞也一襲黑衣.既然是在晚上埋伏,不穿成這樣怎麼行?這是裘克的主張.

准備的如此周全卻沒中獎,一定很遺憾吧.

裘克在他身邊停下腳步,環顧四周後,忿恨地嘖了一聲.

「出現了吧,魔導兵獵人.」

被那家伙打倒的魔導兵殘骸早已被其他魔導兵搬走.追擊那家伙的另一只隊伍也已經不見蹤影了.

「是呀.」

「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

「既然看到,為什麼不追?」

「以我的腳程大概很難追上,那家伙的速度快得不象話.」

「你太容易放棄了.」

「抱歉.」

「你一點都不覺得抱歉吧?」

「算是吧.」

「你呀——」

「但是……」

他原本打算說些什麼,卻又吞了回去.我到底想說什麼?我感覺到什麼?對了——在那時候.那家伙正准備逃走時,有一瞬間,我們叫目相對.那雙,眼——漆黑的,眼,沒有敵意,那家伙不把我當成敵人.不,應該說,簡直是在央求著,「請不要成為我的敵人」,轉瞬間就打倒魔導兵的生物眼里沒有瘋狂或殺氣,甚至連戰意也沒有.彷佛是在說著,其實我不想戰斗.但是,沒有辦法,非這麼做不可.

「那家伙似乎沒有那麼壞.」

「啊?」

裘克皺眉,歪著頭.就連克羅蒂亞也露出些許訝異的表情看著他.這還真是少見,一邊這麼想,他搔搔後腦勺.

「我只是隱約有這種感覺.」

「哼.誰管你怎麼想.總之,那是我盯上的獵物.只要一度盯上,就絕不會讓牠逃跑,下次一定會抓到牠.」

「你還要繼續嗎?」

「那當然.」

「是嗎?」

他稍微歪了歪嘴角.

他並不打算抓到那家伙,但想要再見到牠一次,是為什麼呢?因為那雙眼嗎?我很在意那家伙為何會有那種眼神嗎?

如果是這樣,或許我應該再見見牠.

即使這是個曖昧的理由,但只要是我想這麼做,或許就應該去做才對.

「——算了,既然你說要做,我也會陪你的.」

11

為何吾等魔術士想追求永生不死呢?那應該只是單純想活久一點的欲望罷了.擁有的時間越多,便有越多時間可奉獻在追求魔術之道上.魔術是無限的,為了使魔導工時代的古老偉大魔術複活,或使其更進一步發展,無論有多少時間都是不夠的.因此,有名的天才魔術士們強烈渴望永生不死,為此全心投入長生不老之法.吾師則不是以不老,而是打算以別的形式接近永生.

但不僅如此.我們比任何人都更想看見生命的盡頭,持續挑戰超越生命這項至今無人能解的難題.吾等魔術士是手下敗將,屢戰屢敗.但仍夢想著橫尸遍野之處,總有一天會插上勝利的旗幟.師父這麼說過:「魔術士必須要有熱情,某方面而言也要是個浪漫主義者.」吾等魔術士懷著異常的熱情,持續朝著永生不死的目標前進.「絕不能讓熱情之火熄滅.」師父這麼說.從前的魔術士身雖死,心仍不死;如今的魔術士也讓心不死而永生.

我想活下去,想活得更久,想活著.我的身體產生的問題,魔導機械的消耗,性能下降,故障,原本的器官機能不完全,我逐漸被逼上絕路.喀——咳——呼——呼吸有時會停止,頭暈目眩,世界逐漸被黑暗吞噬.我已經做好了身雖死,心仍不死的覺悟.師父大人,啊啊,至少,至少一眼也好,我好想見您,好想見您.師父大人,師父大人.我已經被逼到死亡跟前,已經不行了,不行了,結束了.倏地,從遠方有光芒射入.我聽見朋友的聲音,喚著我的聲音.我拚命地想要回去,死命掙紮.我想活下去,我想活得更久,我想見師父大人.朋友打開我的嘴.我拚命吞下被塞入口中的第五元素石.雖然還無法順暢地呼吸,我仍努力吞咽.那是賢者之石的一種,石頭本身含有魔力.我的魔力早已干涸,只能仰賴從外部補充.魔導機械是藉由魔力運作,所以為了維持生命,我只能這麼做.

不,我已經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只能仰賴朋友了.朋友幫助我活了下來.朋友支撐著越發頻繁地需要更多第五元素石的我.他恐怕早已知道那個時刻逐漸接近,已經沒有機會猶豫了,即使如此——

對不起,我心想.

不用道歉,朋友說道.

12

「這次保證做好了萬全的准備.」裘克充滿自信的挺胸.

怎麼說呢?他再次帕克羅蒂亞收集目擊者的證言,把看見魔導兵獵人的時間,地點等標記在地圖上,將所有情報統合分析的結果,察覺那家伙似乎有一個固定的行動模式,真虧他願意做這種麻煩事.總之,照裘克的說法,魔導兵獵人將鐵鏈休憩區作為「狩獵場」這一點不會有錯.話說回來,鐵鏈休憩區的范圍並不小,事實上,截至目前為止魔導兵遭襲的地點有公園,市場等,地點相當零散.昨晚碰巧是在公園,但也不能確定今晚是否還會在公園.此外,目前為止那家伙的手法是將魔導兵誘離到偏僻之處才下手,但昨晚卻不同.

也就是說,那家伙能確實觀察魔導兵的作法並臨機應變.就算狩獵場是固定的,狩獵方式卻不盡相同.不過,裘克發現了一件事.

就是退路.

魔導兵獵人總是往西逃跑——

「在咖啡‧弁天附近及其以西之處,好幾次有人目擊到牠的身影.而鐵鏈休憩區以東的目擊情報只有兩件,不過這兩件是經過好幾手的情報,所以是假情報的可能性非常高.而最西邊的目擊情報是位于第六區旁,聽說是有人在深夜看見穿越環狀道的大型光獸.此外,那家伙的出現時間一定是半夜到黎明前,也就是說其他時間牠都潛藏在某處.因此,我得出的結論是——」

那家伙藏身在第六區.在藏身處與狩獵場鐵鏈休憩區之間往返,就是那家伙的行動模式.

此外,裘克更預測了好幾條路線,並從中鎖定四條.每條路線都要穿越環狀道,所以裘克,克羅蒂亞,被從祭壇里硬拉出來的胡子,加上他自己分別守在四處,若是發現那家伙的蹤跡就立即跟蹤,並發出聲音通知其他人,這就是裘克的計劃,但……

「——為什麼妳會在這里?」

「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

「那就是可以吧?你不用在意我沒關系.我並沒打算阻撓你.」

「希望如此.」

他靠在第六區旁,面對環狀道的建築物外牆歎了口氣.我不擅長應付這個女的.至少,覺得很麻煩.雖然她說不想阻撓,但現在也刻意靠近,麝香之類的香味從她身上飄了過來.托身上鎧甲的福,不會感受到皮膚的觸感或溫度,但每次受不了那個味道而稍微移開,她就會若無其事地再次縮短距離.不想跟她瞎耗而放任不管,結果竟然連體重也慢慢地壓上來.

「你是不是在想,『妳到底想做什麼』呢?」

「算是吧.」

「嘻嘻,因為我很冷.」

「誰叫妳穿成這樣.」

女人的裙子不僅開胸非常低,還大膽露出肩膀及背部.都已經到了早晚吐氣會凝成白露的季節了,還刻意穿這種服裝,其實一點也不冷吧?

「不是.」

但女人立刻否定,瞇起眼睛.

為何這個女人有時會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彷佛憎恨著我,挑釁著我,卻又似乎看透了我的眼神.

「寒冷的不是身體,而是心.我的心很冷,相當寒冷,逐漸凍結,非常非常冷.」「我不懂妳的意思.」

「不懂也沒關系.只要我懂就好.」

「算了,那是妳自己的事.」

「你真的很了解自己嗎?」

「……誰知道.」

「我也不懂你的事.所以彼此彼此.」

「嗯.」

「不對,不是這樣.雖然我很想了解你,但你並不想了解我.所以並不相同.」「是嗎?」

「是呀.」

「那麼,為什麼妳會在這里?」

「我也親眼看見了,那個魔導兵獵人.」

「喔.」

「我個人對牠很有興趣.」

「那是所謂的好奇心嗎?」

「沒錯.那不是普通的野獸.」

「妳想把牠抓來解剖嗎?」

「你想怎麼做?」

「誰知道.」

「看來你並不想殺牠.」

「我不知道.」

「第五元素石.魔導兵的動力來源,真的就是那個賢者之石嗎?」

「沒錯.」

「你為什麼知道那種事?明明就不是魔術士.」

「我還是有朋友的.」

「例如古德王嗎?」

「古德是——」

他的視線落在地面,緩緩地眨了幾下眼睛後看向女人.

「妳知道些什麼?」

「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你不久前曾去過王宮.」

「妳跟蹤我?」

「誰知道呢?」

「真是差勁的興趣.」

「經常有人這麼說.」

「我想也是.」

「不過我不在意,我沒有興趣遵循自己以外的人的想法,你應該也是一樣吧?」

「要看時間場合.」

「真的?」

「妳的話真多.」

「因為我很開心呀,這里只有你我兩人.」

「我並不開心.」

「真可惜.」

「妳該閉嘴了,莉璐可.」

那個氣味傳來.像殺氣卻又不是殺氣,非人亦非野獸.雖然他稱之為氣味,卻不是嗅覺上的味道.反而是像觸感,像是刺激著頭部一隅似的,連他自己也難以形容的感覺.

那氣味劃破夜色逼近,是那家伙.牠來了,已經不遠了,很近,就在附近.也就是說裘克猜中了嗎?但是中獎的人不是裘克,也不是克羅蒂亞或胡子,又是他.等會一定又得聽他抱怨個沒完了,這件事暫且不提——我要怎麼做?我打算怎麼做?

在他白問時,來了.那家伙從他與莉璐可靠著的建築物旁,如子彈般跳了出來,全身的金色毛皮閃閃發亮.雖然是四肢著地,但比起狗或貓,反而比較接近猿猴使用手腳全力奔跑的感覺.就像昨晚看見的,牠應該是能用雙腳站立,步行的生物吧?但是,牠的速度雖快,身型雖大,卻沒有發出半點腳步聲.那家伙直直穿越環狀道,正打算進入第五區.

現在開始跑的話追得上牠嗎?應該很難.或許這樣也好,腦子某處這麼想著.我想要什麼?想做什麼?越是絞盡腦汁,越是迷失在一無所有,如同虛無一般的大地上.

很久以前的我認為那是虛無,因空虛感到焦躁,忿怒,尋求敵人,破壞敵人,殘殺,為了填補那巨大的洞穴,我持續重複著將土倒入洞穴的作業,但一點用也沒有.虛無永遠都在那里.被抓住,關入牢里的我花了很長,很長,很長,很長的時間,才終于能夠為那份虛無命名.

就是,我.虛無就是我本身.身為虛無的自己,將自己與他人隔離.我連這一點也沒察覺,只是為此感到焦躁.現在似乎有些不同.我了解了,那片我偶而會迷失其中的,如同虛無一般的大地就是我自己.所以我壓抑忿怒或焦躁看著它.仔細眺望著那如同虛無一般的大地.或許只要仔細地看,就能看見什麼.雖然認為什麼也沒有,但搞不好還是有些什麼.我現在仍在尋找.就在此時——

「呼……!」莉璐可伸出右手在空中橫劈,同時吐氣.他有一瞬間想要阻止莉璐可,但當然不可能趕上.不過,幸好那家伙的移動速度比莉璐可預測得來得快一些.那家伙前一秒剛踩過的地面碰地隆起,碎片與粉塵飛舞.那家伙進入第五區.

「真可惜,就差那麼一點.」

話雖如此,但莉璐可並沒有露出遺憾的表情.相反的,她竟然浮現笑容.真是難懂的女人.他丟下莉璐可跑了起來.

「裘克!克羅蒂亞,胡子……!出現了!是那家伙……!」

三人都在環狀道旁,或許已經察覺了異狀.就算沒有,聽見他的聲音也會行動吧.他朝那家伙追去,就算追不上,也知道牠的目的地.鐵鏈休憩區,牠會在那里襲擊魔導兵,奪取第五元素石,然後帶回去做某件他無從知曉的事.但那家伙無論如何都想得到第五元素石,與其說是想要,不如說是需要.他有這種感覺.

穿過環狀道進入第五區,莉璐可似乎跟了過來.並非用跑的,而是讓身體浮起來用飛的.是超越者嗎?在他知道的范圍內,能將超越力與魔術融合得如此完美,就算是那個時代也從未見過這種人.古德曾說過:時機逐漸到來,花朵陸續開放.對我而言無關緊要,我沒興趣.不過,就算這樣,我能夠置身事外嗎?把我找去的古德笑了.

沒用的,汝逃不掉的.別想逃,汝是不可欠缺的.而且,汝也不會逃.因此,汝才會直到現在仍像那樣做著無謂的掙紮.畢竟,吾等七人乃是一丘之貉.

現在的我沒有辦法否定古德.或許他是正確的,也或許是錯誤的.為了做出判斷,我想了解.失去一切,如此渺小,跟赤身裸體沒兩樣的我,到底是什麼人.我究竟為了什麼而揮劍?我的眼睛看著什麼?我的耳朵聽著什麼?我想著什麼?聽著什麼?重視什麼?為何憤慨?為何悲傷?在那一無所有的大地,在我本身的盡頭,究竟有著什麼?應該有些什麼才對.

我想要了解,所以跑著,追著那家伙.

很快地便跟裘克會合了.

「真是的,你這男人厄運還真好……!」

「只是你沒有而已吧!」

胡子也在裘克身後,沒有看到克羅蒂亞,是分頭行動嗎?

「——閉上你長滿胡子的臭嘴,胡子!我的好運可是很有名的!像我一樣天生擁有如此好運,並擁有受到祝福命運的人,天底下找不到第二個了!」

「過度自信也要有個程度!你昨晚不也讓魔導兵獵人給逃了?那樣也敢強調自己的好運?別笑死人了!」

「明明只是個長滿胡子的家伙竟然這麼吵!話說回來,為什麼這里有女人?魔女!既然妳會飛,就立刻飛過去把魔導兵獵人抓來!」

「要是飛行速度再加快就會累的.」

「累一點算什麼?要是辦得到,就不要裝模作樣,快點去做!」

「開玩笑!為什麼我非得聽你的話不可?」

「那還用說!因為那不是別人,是本大爺的命令!」

「真是難懂的歪理.」

「聽不懂也無所謂,總之快去!」

「強‧杰克‧頓‧裘克,我討厭你.」

「妳這種女人我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嗯哈哈!依拙僧看來,你們其實還挺合得來的嘛!」

「——閉嘴你這個腐爛胡子!」「你想被胡子淹沒,腐爛而死嗎?」

正如胡子所言,至少兩人感覺相當有默契.他停下腳步,裘克也停了下來,莉璐可降落地面撥了撥頭發.胡子在超過他後試圖緊急煞車,總算是停了下來.

因為前方.這里距離鐵鏈休憩區還有一段距離.

但這里卻有魔導兵.而且不只一個,是好幾個,多到無法一下子數完.放眼望去,不只是半步兵型,也有騎士型.雖然沒有到一支小隊的數量,但也有分隊的規模.大約有二千個左右.

這麼多魔導兵圍繞的另一頭,那家伙在戰斗.獨自一人,一下往右,一下往左的來回奔馳,只要有意應該逃得掉,但牠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不僅如此,那家伙有時還企圖攻擊過于靠近的魔導兵.但那很明顯地是在誘敵,刻意制造空隙,趁牠沖上前時,數個魔導兵手上的威脅大使一同突刺,如此一來那家伙也只能選擇後退.這時其他魔導兵也連手攻擊,便束手無策了.那家伙艱難地躲開這樣的攻擊,以強勁的腳力拚命拉開距離——即使如此,牠還是沒逃仍在等待機會.

打倒魔導兵,一定要取得第五元素石.那家伙似乎已經做好覺悟,就算在這種情勢下也絕不撤退.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從狀況來看,魔導兵的警備比昨晚更森嚴,並開始以分隊規模的數量巡邏.接著,那家伙在這里與魔導兵們相遇.或者是魔導兵也預測到,事先在此埋伏也說不定.

既然如此,這次先暫時撤退,等風頭過去後再行動也不遲呀.

有什麼原因讓牠無法這麼做嗎?

有什麼原因讓牠如此急躁嗎?

他下意識跨步向前,將手架在大劍劍柄上.是嗎?要拔劍嗎?他彷佛看著陌生人一般.裘克瞪大了眼.「喂,你——」「等等,多瑪德!你要做什麼……!」胡子也大叫,莉璐可則愣在原地.要是我說我有一半的想法跟你們的疑問相同,你們會怎麼想?嘴角自然上揚.不過,看樣子我是准備這麼做,既然決定了,無論誰說什麼,我大概還是會堅持到底.

「你們用不著奉陪.」

說完這句話後,我拔出大劍,但裘克等人似乎沒有一丁點兒夾著尾巴逃跑的想法.我很中意他們嗎?我也不知道,不過大概不怎麼討厭.莉璐可又是另一回事了.

魔導兵針對他做出反應,隊形有些混亂.來吧,你們要怎麼做?要跟我打一場嗎?還是要無視于我,繼續跟牠周旋呢?或者二者皆是呢?騎士型似乎做出了決定,魔導兵分成兩批.但是這時他已經沖了出去.一瞬間.他縮短與最前排的魔導兵之間的距離,大劍從右下往左上一揮.他不知道EXCiD金屬怎麼樣,但看來無法抵擋他的大劍,魔導兵的左臂與頭部應聲而落.下一秒,大劍敲擊左側魔導兵的肩頭,斜斜斬下.一眨眼,這次是刺進胸口後拔了出來.「噠!」大劍插進右側魔導兵的下腹.他維持這樣的狀態順勢揮劍,將魔導兵打飛,撞倒.「——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你這家伙……!」

「沒有辦法!到了這個地步也只能一戰!靠拙僧的肌肉……!」

裘克拔出腰間的劍,胡子脫下僧服裸露上半身.他將用大劍刺成一串的魔導兵甩開,微微一笑.原本就預測會變成這樣,果然不出所料.真是痛快.痛快,嗎?他內心一陣愉悅.無論打倒怎樣的強敵,大概都不會有這種感覺.心情好得不得了,就算看見魔導兵的援軍出現在道路另一端,也完全不以為意.來吧,敢靠近就試試看,放馬過來.他將大劍刺入倒在腳邊的魔導兵殘骸,橇開胸甲露出內部.這就是那個叫什麼夫列德‧什麼夫列得遜的家伙想看的魔導兵內部.話雖如此,EXCiD金屬制外裝鎧甲當中,只埋滿黑色纖維狀物體,要是想象內部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大概會很失望吧.不過,在胸部正中央,用劍尖切開後,可以看到被拳頭大小的透明果凍狀物體包裹著,一明一滅的紅色物體.他彎下腰用左手抓住後拔出.脈動之石,賢者之石之一,第五元素石.他看著那家伙.即使被許多魔導兵給包圍,那家伙目前仍平安無事.

「喂.」他將第五元素石丟向那家伙.「——接住!」同時突擊那些包圍住牠的魔導兵.無視于朝他節節逼近的魔導兵.算了,那邊裘克或胡子應該會想想辦法吧.

「唔,你又擅自……!」

「咕哈哈哈!鵝流古式戰斗術奧義『尖騰氣』……!」

那些家伙會有辦法的,應該.

在他大劍橫掃的同時,看見那家伙張嘴接住第五元素石的身影.他朝著對自己完全沒有防備的魔導兵揮斬,錘下,削砍.那家伙也掃倒一,兩個魔導兵,從他們身上迅速回收第五元素石.

「破!怒羅!噠哇哈哈哈!知道肌肉的厲害了吧!」

「——多瑪德!你這個做事不經大腦的白癡!敵人的增援來了!」

裘克催促著,瞄了道路彼端一眼.魔導兵的援軍很快就會抵達.大概有多少呢?加上殘存的魔導兵,會有一個小隊嗎?雖然不認為無法應付,但說的確是挺麻煩的.更何況,魔導兵不只有這些,還有更多更多.隨著時間拉長,數量也會逐漸增加吧.

那麼,該怎麼做呢?

隨便啦.當他這麼想時.

「Sea櫓Gea虞Rea出Nea芯Lea怒Cea宴Kea辯Mea盡SeaYdeoL觀星冥凌GundaeL陰性MaxiGZG驗廟乘乃稟坤靜匪QyQyBeL銑翫HideL拇Ru狗YLYLVousRayes蹈暉喘快樂GyGyDyL怨靈VA」

咒語.是莉璐可嗎?

轉過身去,只見莉璐可飄在空中,雙手緩緩揮舞.

她的右手指向右側的建築物,左手指向挾著道路另一側的建築物,嘴唇念出最後一句.

「——GeBaLT」

魔術只能單純破壞形體.感覺像是啪的一聲,輕微地卻又發出大得不象話的聲音,道路兩側的建築物從內側碎裂般應聲崩散,倒塌方式就像是玩笑一般簡單.他下意識用大劍護住臉部.碎片襲來,大大小小的瓦礫,粉塵也多得嚇人.一時間什麼也看不見.能見度是零.

「——笨蛋!妳這魔女,做得太過火了!」

「咕喔!咳咳咳咳!」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魔導兵仍行動著.他們沒有像人類那樣的視覺或聽覺,所以只要運動機能沒有損壞便能行動.話雖如此,也有些魔導兵被埋在瓦礫當中,增援也因為去路被阻擋而停下腳步.他胡亂揮舞大劍,幸運地擊中幾個魔導兵後大喊.

「——撤退……!」

一邊轉身,他推測那家伙應該也已經逃跑了.突破濃煙後,果然,他看見那家伙的背影.裘克呢?胡子呢?有跟過來嗎?他無須確認.

「呿!逃得真快!竟然說逃就逃!追根究柢,多瑪德,都是你的錯!你這蠢蛋……!」

「唔唔唔!還沒打夠哩!」

「那你就一個人一輩子跟魔導兵玩下去吧!肌肉腦袋!」

「嗯,這也是值得考慮的選項哩!」

看來兩人都很有精神.不知何時,莉璐可也已經在他身邊低空飛行著.但那家伙真的很快,已經遠得幾乎看不見了,這樣下去馬上就要跟丟了吧.這樣也好,我並不想抓牠,只覺得很在意.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總覺得不能放任不管,才會出手幫忙.你不需要覺得欠我一筆,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你也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好.我並不打算追你,只想從魔導兵手中逃跑.所以,就算已經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也無所謂.不過,對邊跑邊對他大罵的裘克而言,那或許是非常不愉快的發展吧——他可是強‧杰克‧頓‧裘克.用普通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離開環狀道,進入第六區,在又稱廢物區,充滿貧民窟的道路間不斷左拐右拐地跑著,漸漸地追兵的氣息也消失了.總算甩掉了嗎?這麼想著,腳步放慢下來,不,是停下來.

那個東西在夜空中炸裂,發出強烈光芒,一邊緩緩落下.

「好漂亮.」光芒也照亮莉璐可微笑的臉龐.

「那是……」

他觀察裘克的表情.裘克神情專注,彷佛要看穿光芒落下的地點似的.為什麼?

對了,所以克羅蒂亞不在是因為這樣嗎?

「照明彈嗎?」

「嗯,說實話,那家伙成功逃脫的可能性大約是五成左右吧,所以我事先采取了對策.總而言之,地點大概知道了.走吧.」

「去了又能怎麼樣?」

「你想怎麼做?」

「我……」

「我並不打算照單全收,只是想知道而已.我不會說那是真實,只是對我而言,我所能夠接受的事實.」

裘克說完後,沒有說「走吧」或是「跟我來」之類的話,直接沖了出去.

胡子靜靜地看著這里.不打算質問,也不是在等待指示,只是觀察著.那與他佇立在如同虛無一般的大地上,看著自己時的眼神或許有些神似.

「算了,先過去再想吧.」

「只要照你所想的去做就好,拙僧也是依照白己的願望行事.」

「我會跟隨你.因為我非常想這麼做,至少現在是如此.」

他皺起眉頭,試著牽起一邊嘴角.裘克還沒跑得太遠,雖然很困難,但仍有辦法追上.

照明彈落下之處並不遠.朝著西北方前進一段路,跟著裘克左轉,克羅蒂亞就站在那里.小徑的入口.裘克讓克羅蒂亞跟在後面,正要走進小徑時.唰地,汗毛豎立.

莉璐可開口,好像打算說些什麼.

「——主人!」

克羅蒂亞難得地喊出聲,沖向裘克.那是風.強勁的,強得不象話的,風.咻咻咻咻轟轟轟地旋轉著,是龍卷風.原本,龍卷風是彷佛從地面向上沖破云層一般的存在,但那不同.是從小徑另一端朝入口處撲來的.裘克被克羅蒂亞所救.千鈞一發,若是克羅蒂亞沒有察覺到危險,兩人就會一起被那橫向的龍卷風完全吞沒吧.若是那樣,也不可能毫發無傷.

A012

小徑一眨眼便不再是小徑.

由于龍卷風狂暴地將兩側的建築物破壞掉,道路一下子寬廣許多.

「是魔術嗎?」他瞪大眼,手握住大劍劍柄.「裘克,克羅蒂亞!沒事吧……?」

「是的.」「那還用說,白癡!」總算平安躲過龍卷風的兩人立刻重整態勢,與被拓寬的小徑入口拉開一段距離.

「看來並非普通的魔術士.」莉璐可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愉悅.

「至少這不是魔導兵獵人干的好事.」胡子蹙眉,擺好架式.

「我並沒打算二話不說就開打呀.」

他歎了一口氣,朝小徑緩緩前進.莉璐可,胡子跟在距離他身後兩,三步之處,裘克與克羅蒂亞也配合他開始行動.他將手離開大劍劍柄,並不是認為已經安全了,而是相反.毫無疑問地感受到明確的敵意.但是,是那家伙.他很清楚.這是那家伙的氣味.要打嗎?為什麼?為什麼你會散發這樣的殺氣?他深吸一口氣,一口氣沖向小路.GHOOOOOOOOOOOOOOAAAAAAAAHHH……!那家伙突然咆哮著沖了過來,但他並沒有嚇到.那家伙金色的閃亮毛皮飄揚,有著四根指頭的右手捶了過來.他將雙手在面前交叉接下這一擊,但好重,重重地一擊.沉得連身體都要陷入地面般.幾乎在同時,牠的左手更從側面揮了過來.他下意識將右手打橫企圖防禦,卻沒有用.這是什麼力量?防禦被打消了.「——咕……!」

「拙僧來當你的對手……!」胡子立刻沖上前來,鋼鐵之拳陸續打在牠身上.但那家伙極為巧妙地防守,並閃躲開來.在格斗上能與胡子平分秋色,可不是簡單的角色,胡子反而相當開心.「——嗯哈哈!真有你的,那麼,這招如何!」胡子的上半身突然壯了一圈,他用雙手當成手刀,擺出像螳螂一樣的姿勢.「鵪流古式戰斗術秘斗法『荒波刃氣』!」接著,手刀飛快地從四面八方攻擊,發出咻咻地,撕裂空氣的聲音.不僅如此,被胡子手刀砍到,那家伙的右臂毛皮被切斷,底下的皮膚唰地裂開,紅色液體四濺.「遮!遮!遮遮遮遮遮啊啊啊……!」如此一來,那家伙也只能四處逃竄.不過光是閃過胡子毫無空隙的連續攻擊就已經是極限了——有點不對勁.太奇怪了.鼻子深處有些刺痛.他環顧四周,裘克與克羅蒂亞看著小徑深處,莉璐可不見了,不對,在上方嗎?莉璐可緩緩地降落在胡子與那家伙的另一邊.登時,牠朝毀壞的建築物沖去,將胡子留在原地.他轉向小徑,定睛細看.

黑暗中似乎有什麼在,有什麼.那是?人……?從形體看來確實是人類.有腳,雖然只剩一只,但確實有手,有軀體,有頭.但是,不太自然,並不是人類的輪廓.他從前曾經靠近看過那個,機械兵.沒錯,那是機械,是魔導機械嗎?那種東西為什麼會在這里?而且,那東西竟然能僵硬的移動左臂,甚至還發動了魔術.

那與轟鳴沿著地面傳來.

是沖擊波.

話雖如此,在心想「來了」的瞬間,沖擊波便已抵達眼前,但並沒有傳到他腳邊.是莉璐可.「喝啊啊……!」莉璐可一邊大大吐氣,用力揮動手臂,便以超越者那肉眼無法看見的超越力擋下了沖擊波.

但莉璐可也不可能完全沒事.莉璐可的頭發如倒立般翻飛,裙子碎裂.莉璐可本人被彈開似的飛向半空中.他立刻看准莉璐可掉落的地點接住了她,迅速朝小徑深處前進.

「……嘻嘻,能被你這樣抱著,我真開心.」

「那真是太好了.」

「克羅蒂亞!」「是,主人!」接到裘克的命令,克羅蒂亞從體內放出黑色物質,造出巨大鐮刀.胡子的視線追尋著魔導兵獵人,魔導兵獵人似乎打算前往機械兵魔術士身邊,是打算保護它嗎?想要保護它嗎?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它嗎?莉璐可在他臂彎中開始詠唱咒語,那名魔術士也是.聽得見聲音,細微到彷佛快要消失的聲音.裘克,克羅蒂亞,胡子都跑了起來.他一動也不動.魔導兵獵人,那家伙以自身為盾,站在魔術士面前淒厲咆哮著.GUOOOOOOOOOOOOHHHHHHHHHHHHH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HHHHHHHHHHH……!

是裘克等人先排除那家伙,給像是機械兵的魔術士致命一擊呢?還是魔術士的魔術會先完成呢?亦或是莉璐可的魔術搶先一步呢?

以上皆非.

魔術士的左臂無聲地從肩頭脫落.

緊接著,右腳從膝蓋處彎曲,魔術士的身體形成前傾的姿勢.

他微微咬緊臼齒.就在此時.

(——停手吧……!)

是聲音.聲音……?不,但那不是聲音.像是某個人的意念直接在腦中回響.就像那種感覺.不只是他,每個人都一樣,就連魔導兵獵人,幾乎要倒下的魔術士,莉璐可全都抬頭仰望.

空中.

浮在空中.

微微發光的藍白色光粒子組成圖畫一般——手持木杖,身著長袍,滿臉皺紋的老人.

(停手吧……已經夠了.已經夠了,伊凡潔琳,還有裘貝爾阿德拉斯.別再繼續施加悲慘的苦痛在重要的身體上了.)

「……師,父……大人……」

宛如呻吟一般的聲音,是那魔術士發出的嗎?

老人緩緩朝魔術士降低高度.

(伊凡潔琳.我的弟子呀,不,我的女兒呀……)

「……您,說,我……是……您,的……女,兒……」

(即使我的精神超越肉體,但還是沒有一天不想起妳.)

「……啊……啊啊……」

接著,老人降落在魔術士身旁,揮舞手中的木杖.僅僅這樣,包裹在魔術士全身上下的魔導機械便解體,四散.

(伊凡潔琳.)

魔術士的真面目理所當然地是個人類.相當矮小,宛如枯木般瘦小的女性.單從體格判斷,甚至會覺得是一名少女.因為全白的發絲與左眼的眼罩,讓他看不清對方的長相.老人朝眼罩伸出手.

(喔喔……這是……)

「……我,把這,當成是,師父,大人……」

眼罩上有刺繡.但那是動物,花朵,或是之外的事物,說實話,難以判別.而說得白一點,手工相當粗糙.

老人將碰觸眼罩的手摀住自己的額頭,閉上眼仰天,深深歎了一口氣.

就連那氣息也化成極細微的光粒子.

(我要帶妳一起走.至少要讓妳看看為師所到達的境界,伊凡潔琳.)

「……好的……」

(來吧.)

被老人用一只左手便抱起來的魔術士,右眼流下眼淚.

(裘貝爾阿德拉斯呀,抱歉,就算再怎麼向你賠罪,向你致謝都不夠.但我不能帶你起走.因為我們得前往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

「啾……」

名叫裘貝爾阿德拉斯的魔導兵獵人,在老人面前縮起身子,看起來非常失望.聲音沒什麼精神,原本散發金色光芒的毛皮也不再發光.老人像是要安慰裘貝爾阿德拉斯似的,用拿著木杖的右手抱住牠.

(裘貝爾阿德拉斯,你是我與我的女兒獨一無二的朋友.今後也仍是如此.)

「啾……」

(再會了.)

光粒子形成的老人身體開始緩緩上升.被老人抱著的伊凡潔琳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斷氣了,一動也不動.裘貝爾阿德拉斯目不轉睛地看著兩人,像是要靜靜目送他們離開似的.他突然想起什麼,打算將莉璐可放下,但她卻緊抓著不肯離開.

「不,要.再讓我維持這樣一會兒.」

正打算回話,那聲音讓我回過神來,裘克朝著那老人大喊.

「喂!等等!竟然沒經過我的允許突然出現將美食一掃而空!話說回來,你到底是誰!」

(——我,嗎……)

老人痛苦的閉上眼.

(我的名字是,摩格.也有人稱呼我為超賢者.)

「……摩格嗎?」

裘克蹙眉,莉璐可「哎呀」地睜大了眼.妳知道嗎?正打算問她,自稱摩格的老人一揮木杖,發出令人眩目的強光,霎時什麼也看不見了.裘貝爾阿德拉斯的鳴叫聲響遍光中.那是綿長,悲傷,惜別的聲音.

直到視力恢複為止,過了多少時間呢?

大概沒有多少時間吧.

但此時已經不見摩格與伊凡潔琳的身影了.

裘克焦躁地甩頭,喃喃自語.

「什麼跟什麼呀……」


13

——從那無邊無際的牢獄逃脫,我漫無目的地來到地面上,路也無法好好走,就連空氣都感覺相當沉重.早已超越氣餒的程度,一切似乎都已無所謂,為什麼我會活著?連這種事也無法思考.意識逐漸朦朧,連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是如何被那家人給救的?

我不記得了,但我醒來時,頭頂上有著屋頂.

那是個非常,非常小的山中村落.只有幾戶人家靜靜地居住在深山,靠著耕田過活.可能有什麼原因吧,我不知道.已經永遠無法得知了.

照顧我的人,是名七,八歲左右的小孩.他還有十五,六歲的哥哥與小自己一歲的妹妹,他們與雙親從早到晚都一同辛勤工作著.

為了生存,就必須干活,那就是那樣的地方.

應該沒有余力照顧我才對.

即使如此,他們簡直將這當成義務一般幫助我.我幾乎無法動彈,被小孩問東問西,光是一一回答那些問題就已經心力交瘁.說實話就連那樣都相當痛苦,但小孩偶爾會半開玩笑地說,笑一笑嘛,提出這樣的要求.我不懂.笑.那要怎麼做?我問他.接著,小孩笑給我看.他將嘴左右咧開,露出牙齒,瞇起眼睛,發出「嘻嘻嘻」或「嘿嘿嘿」之類的聲音.那就是笑嗎?對呀.你也笑一笑嘛,笑笑看嘛.我試著照做.「嘿嘿嘿」「嘻嘻嘻」「嘿嘿嘿」「嘻嘿嘿」在這麼做的同時,總覺得胸口的郁悶一掃而空,變得快樂起來.

笑.

是嗎?笑就是這種東西嗎?

那之後過了幾天.過了好幾天.我好不容易才能坐起身來.某天夜里.我聽見聲音而醒了過來.也聽見叫喊,那是慘叫.還有怒吼.有人在大喊著,是我在呼喚小孩的名字嗎?沒錯.呼喚.回應我的是,救命.救命!救命!那時我感覺到什麼,想著什麼,現在的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總之我非常拚命.大概是想去救他,想去幫助他.

因為,他在求救.

我——我為了救他,殺了人.殺了那些來到這個非常,非常小的山中村落,不知有何目的,襲擊村莊,到處放火,打算殺光女人小孩的家伙.殺光他們.我到處尋找可以作為武器的東西,朝可疑的家伙揮砍,斬擊,絞殺,毆打,踢踹,殺掉.將能殺的家伙全都殺光.一邊殺人,我一邊尋找那孩子.那個教我怎麼笑的孩子,向我求救的那孩子.

我拚命尋找.

覺得不找到他不行.

當我找到那個渾身是血的孩子時,卻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只好嘻嘻嘻的笑了.

不對,我心想——

這種時候不應該笑的.

那我該怎麼做才好?

我不知道.

就算是坐在大門玄關前,抬頭仰望午後天空的現在,我還是不知道.

那個時候,我該怎麼做才好?

了解的時刻會到來嗎?

只是,當我看到打開門,走上延伸到玄關小徑的少女身影時,我就停止思考這件事了.

我靜靜地等待.少女慢慢走近.彼此的眼神沒有交集.但她的步伐輕快,那是自然.在走到我面前為止都沒改變.少女將背袋放到地上,到我身旁抱膝坐著.

有一段時間,兩人都不發一語.

我正准備開口.

彷佛要制止我似的,少女發出不太開心的聲音.

「總覺得突然很想回來.所以——就回來了.這次的旅行有點短.」

「是嗎?」

我將右手輕輕放在蘿姆‧法的頭上.

蘿姆‧法縮了縮脖子,但似乎並不討厭.

我歎了一口氣後站起來,提起蘿姆‧法的袋子.

「對了,妳不在的這段期間,食客又增加了.」

「咦?」

「一個人,不對.該怎麼說好呢?該說是一只嗎?」

「一只……?」

「算了,見到時妳就知道了.妳們應該會處得不錯.」

「嗯,嗯.」

蘿姆.法露出懷疑的神色點點頭,站起身,手伸過來.「自己的行李,我自己拿.」

「是嗎?」

「多瑪德……」

接過背袋的蘿姆‧法低下頭後,又抬起頭來.

臉上浮現有點害羞,卻又有點安心的淺笑.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我現在笑得還自然嗎?

如果是就好了.

我在心里祈禱著.

The2ndsong

月下砂海夜曲

我還記得.

我還記得那冰冷的手輕撫後頸的觸感.

我沒什麼時間感.從那之後過了多久呢?那是何時發生的事呢?像這類問題,就算思考也得不到答案,也幾乎從未思考過.

只是記得.

因害怕而顫抖的手指,逐漸變暖的手掌,輕掠耳盼的溫暖氣息,有些刺癢的感覺.妳詢問我的名字,但我被枷鎖摀住眼口,無法響應.「對不起.」妳向我道歉.妳用不著道歉,我心想.

吉娜.

妳這麼說.

我的名字是,吉娜.

吉娜.

我試著重複.但因為枷鎖的緣故,無法發出正確的音來.我不知道妳為何會出現,大概是覺得想也沒用吧.而且那其實是之前浮現的疑問,搞不好當時甚至連覺得沒用或其他想法都沒有.

只是記得.

妳緩緩輕撫著我的後頸,肩膀,胸膛或手臂,這麼說道.

我不會欺負你.

我不會欺負你的.

「瑠璃繁縷.」

我感到動搖,聽見聲音.

是聲音.

不是妳的聲音,但是我認得的聲音,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因為那聲音曾數度呼喚這個名字,第一次說出這名字的也是那個聲音.被銬上手銬,腳鐐,項圈,還用粗短的鐵鏈拴在牆邊,身體應該動彈不得才對,但一聽到那個聲音,便會手腳僵硬,倏地全身發冷,彷佛身體知覺被奪走似的變得遲鈍.

「瑠璃繁縷,你在想吉娜嗎?對吧?我沒說錯吧?我很清楚,只要是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不可能不知道吧?因為我就像是你的父親,你的事我全都知道.沒錯——所有的一切.」

聲音的主人輕聲說道.低沉的嗓音像海浪似的沖進耳中,彷佛就要溺水一般.我感到冷汗直流,猛打哆嗦.

聲音的主人有著奇特的體味.強烈,甘甜,卻又帶刺,彷佛要將人卷入,擾亂一般的獨特氣味.那氣味倏地靠近,逐漸接近.隨著距離縮短,呼吸也變得紊亂.聲音主人的發絲觸碰到我的肩膀,現在他的臉就在我的右耳旁.聲音的主人就連呼出的氣味也異常甘甜.我下意識側身,將頸部側向左邊.冰冷,濕潤的某種東西貼上頸部.汗毛直豎.

「你沒必要逃跑吧?瑠璃繁縷,我親愛的孩子呀.我並不是在嘲諷,這是我的真心話喔.」

某種滾燙,蠢動的物體貼上皮膚.身體微微打顫,就算想停也停不下來.

「瑠璃繁縷,我非常珍惜你,這不是謊言,其實你也很清楚吧?應該能了解吧.瑠璃繁縷.你應該知道得很清楚才對.沒錯吧?你懂吧?你能了解吧?來,點點頭,誠實回答我.」

我不懂,我不知道.但頸部僵硬地點頭.無法抑止.意識逐漸朦朧,遠離這里.吉娜,妳的容貌浮現,妳的溫暖複蘇.心髒從一開始的激烈跳動,逐漸鎮定下來,彷佛連血液,時間都停止流動般,寂靜地,非常安靜地,除了妳我之外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事物,那既不狹窄亦不寬廣的世界浮現在腦海.那是什麼呢?該如何稱呼才好呢?總之,若真有那個世界就好了.只要有那個世界,我便別無所求了.無須任何事物.

「——喂.」

思緒被打斷,全身戰栗.

「瑠璃繁縷,瑠璃繁縷,你忘了我在你面前嗎?你在想吉娜的事吧?隱瞞也沒用,我知道的,我非常清楚,你認為我不會知道?認為不會被發現?真是愚蠢,你是無可救藥的愚蠢之人,你真愚蠢.」

彷佛要吸附在皮膚上的五根手指掐住脖子,無法呼吸.鼻腔內部阻塞,眼球彷佛要被擠出似的,開始耳鳴起來.

「我要懲罰你.在我面前必須怎麼做,必須如何應對,你得了解才行.雖然現在才這麼做有點晚了.這也沒辦法,誰叫你太愚蠢了呢?」

接下來我會被怎麼樣,不用他說我也明白.身心都做好准備.不是反抗,而是接受.因為我知道別無他法,我早已深刻體會.就要開始了,要來了,啊啊,來了.

在頸部下方,一陣刺痛,開始了.皮被剝下,一片片剝下.底下的筋肉直接與空氣接觸,空氣化為數百,數千,數萬根荊棘刺向筋肉.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痛楚由指尖竄到頭頂.發出慘叫.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一切都逐漸融解,被融解掉,冒出縷縷白煙逐漸融解.

「你知道了嗎?瑠璃繁縷.你是不對的,你犯了錯,你是愚蠢的.你知道嗎?瑠璃繁縷.」

拚命點頭.好幾次,點頭如搗蒜.要不是因為臉部的枷鎖,我也會出聲回應吧.是的,您說得對,我錯了,我犯了錯,我是愚蠢的,請原諒我,原諒我,請您原諒我,我不會再犯了,絕對不會,所以,請原諒我.若是身體能動,我一定會匍匐在他面前,磕頭請他原諒吧.

「真的嗎?真可疑.因為你很愚蠢呀,不管我說多少次都聽不懂.這樣子就懂了嗎?真的嗎?」

真的,是真的,所以,請原諒我.

「不,不行.」

呼吸彷佛要停止了.差點停止.沒有真的停止,大概是因為叩,叩的敲門聲傳來的緣故.

「——什麼嘛,真可惜,看樣子已經抵達了.瑠璃繁縷,很遺憾吧?還是很高興呢?沒錯,你一定很高興吧.是工作喔,瑠璃繁縷,馬上就要開始啰,是工作喔.」

陷入頸部下方的東西離開了,滿地打滾也不足以宣泄的痛楚也隨之消失,轉瞬間便消失無蹤.同時,胸腔內部微微發熱,迅速擴散到全身.

吉娜.

啊啊,吉娜.

又能見到妳了.

見到妳——頭發又被拽了起來.

那個氣味刺激著鼻腔.

「真是不爽,不過這次就原諒你,瑠璃繁縷.」

接著,咬了下去.

從頸部.

我想,應該是咬了下去沒錯.

「因為我很珍惜你.真沒辦法,這次就放過你吧,瑠璃繁縷.」

2

大砂牛是高度可達四美迪爾,拉函大陸體積最大的陸棲動物.有六頭這樣的生物拉著,兩層樓的大砂牛車進入陣地時,士兵們全都騷動起來也是正常的.

召來大砂牛車的達恩公爵內心其實也稱不上平靜.為此,身為赤砂王國的武力中心,最精銳的沙班大師團團長,同時也是征南將軍,還是當今國王兄長的長子,身為呼聲最高的下任國王候補的公爵本人才會特地前來野戰營地後方迎接.

「——希羅克涅,自盧耶米塔吉以來就沒見過面了吧.」

公爵喃喃自語,隨侍在一旁的近侍轉過頭來.是個只有十五歲的少年,他是名門之子,臉色紅潤,說他是美少年也不為過,但也不是美得罕見的容顏.

公爵瞥了近侍一眼,只冷冷的說了一句「沒事」.過了一會兒,用眼角余光看去,近侍臉色蒼白的低下頭來.

可愛的家伙,他想.

不過,那終究只是搖著尾巴接近自己,毫不猶豫地付出一切,只為了一求將來的飛黃騰達,與男娼無異的黃口小兒罷了.

從小就被培育為掌權者,年紀輕輕便在軍事方面嶄露頭角的公爵,早已厭倦這樣的人了,當作消遣還可以,若是多少有些能力,還能安排個位子給他.那些人是他一手拉拔的臣子,也是支持公爵派閥的力量,但是不只如此.他們是公爵的寵物,棋子,偶而也是手腳.但是,僅止于此.結果,什麼也不是.

大砂牛車停下,側邊的門打開,附有欄杆的甲板上,首先走出兩名男子.感覺陰沉,個性扭曲的臉龐與適中的體型都極為相似.這兩人毫無疑問的是兄弟吧.

他們將設計成可卸式欄杆的一部分打開,在那里安置渡板.公爵無法按捺內心的歡呼.他不曉得等待這個時刻多久了,沒錯,他等到都不耐煩了.第一次是白岩王國的首都盧耶米塔吉攻防戰,之後便怎麼等也等不到第二次機會.當那個人失去消息時,他便派人前往尋找.當他找到時,原本想要用破格的待遇雇用,但對方卻想要令他焦躁似的拒絕了.那並非正式邀請,所以不會傷到公爵的面子,但他的自尊心卻大受打擊.因為無論是地位,名聲,財富,人才,領土,只要是他想得到的東西全都弄得到手.苦惱之余,他甚至想過干脆殺掉那個人.不過,殺不殺得掉又是另一回事.當然,若是出動直屬公爵麾下的沙班犬師團所有部屬,應該不至于辦不到,但就算是公爵,也不能因私怨動用軍隊.不,那甚至並非私怨.

愛.

是愛吧.

絕對是愛沒錯.

我想要那個人.

無論如何,都想得到那個人.

啊……口中發出歎息聲.不僅是公爵,幾乎是在場的所有人.

因為那個人的現身.

若要以一句話形容那個人,要用什麼文句才適當呢?公爵是武人,並非詩人.他並沒有玩弄文句的雅興,但卻忍不住這麼想.那個人就是如此特別.至少,在公爵所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人能像他一樣散發出詭譎的妖氣.沒錯,那可以說是一種妖氣.

或許,那個人並非人類.而是妖魔的同類.妖異嗎?怎麼可能?但那個人散發出的氣質,讓人無法如此一笑置之.

不,不僅如此,只消一眼便能了解,那個人並非普通人.

「毫無改變.」

從那之後過了幾年呢?

雖然曾經聽聞,但親眼目睹時,雖然也只能相信,但還是令人感到難以置信.

內心也不是沒有擔心過,也曾夢見那個人.在見不到他的這段時間,存留于記憶當中的他是不是已經被自己過于美化了呢?若是再次與本人相見,搞不好會失望透頂.不過,這是他杞人憂天罷了.

紅,黃,橘三色的美麗服裝與那時相同,手上的暗紅色斗笠也沒變.拿下斗笠,金色長發披瀉而卜,只將右半邊紮起,左半邊自然垂下的奇特發型,就連這一點也未曾改變.圓潤的朱唇銜著的金色煙管也是.更重要的是,他雌雄難辨的美貌仍與那時沒有兩樣.

那個人跟從前一樣沒變,或者該說,比那時更加美麗異常.

「哎呀.」

離開煙管的豐唇當中,與細煙一同瀉出的,是宛如高級弦樂器演奏出來的聲音.

那個人颯爽卻又豔麗的細長眼睛,漆黑的眼眸看著公爵.

「勞駕達恩公爵親自出來迎接,誠為惶恐.」

「明明就再三婉拒我的邀請,還好意思說這種話.」

而且那個人似乎沒有從甲板上下來的打算.他俯視著公爵,露出笑容.面對身為王族,也是布陣在這可遠眺大鷹國的達韃拉斯平原上,赤砂王國軍的總司令官達恩公爵,態度如此不遜,卻沒有半個人變臉.因為所有人全被那個人吸引,正確的說,是全都傻住了.

原來如此,若非親眼目睹,恐怕沒有人能想象這世界上竟有像那個人一樣的生物.我終于捕獲那妖異了.不,還沒有,是正准備捕捉,仍在誘捕中.公爵情緒高昂至極.但現在還有士兵們在,現在必須神色自若地迎接他才行.公爵昂然挺胸,嘴角掛上微笑.

「我可會好好使喚你的,希羅克涅.只要認真工作,我就會付給你價值以上的金錢.這條件還不壞吧?」

「那當然.」

那個人,希羅克涅嫣然一笑,從門後出現,帶著黑色斗笠的少年走上前來.他穿著與希羅克涅不同的,藍,紅,黑三色的服裝.不,不對,仔細一看,他的胸部有微微的隆起.不是少年,是少女.但那不是普通的少女.

經過希羅克涅身旁來到地面上的少女,手指扶著斗笠邊緣,環顧四周.士兵們一陣騷動,因為少女的眼神過于銳利的緣故.那並非警戒心,而是充滿殺氣.該不會連那少女也是希羅克涅率領的殺手之一吧?

「別這樣,羊蹄.我們要暫時在這里叨擾一陣子呢.」

總算走下渡板,希羅克涅將手放在稱作羊蹄的少女頭頂的斗笠上.

「這麼失禮真是抱歉.雖然我已經教過一些了,看來她在禮儀上還有許多要學呢.不過在工作上是個非常優秀的孩子喔.」

雖然不至于倒退兩步,但士兵們明顯地受到了驚嚇.盡管丟臉,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工作上表現優秀,也就代表她殺了相當多人.女殺手相當罕見,但外表不是問題.殺手是人,亦非人.是以人為素材制成,用在殺戮或破壞工作上的工具.

話雖如此,人真的有辦法成為工具嗎?公爵一時興起,仔細觀察少女的臉.那宛如鋼鐵般的冷硬表情.從她的表情完全讀不出任何東西.工具.工具,嗎?

但是,將為了成為工具而制作的物品作為工具使用,有何樂趣可言呢?

公爵再次將視線轉回希羅克涅身上.

能將那樣稀有的妖異撲倒在地,才是人生一大樂事不是嗎?

3

將手放在胸口正中央時,手掌會碰到堅硬的物體.

那是包裹全身的黑色服裝底下的物體.

金屬.

用雖細卻極為堅固的鎖煉掛在脖子上.

那是他不再使用的金色煙管吸嘴.

某一天,突然很想換個新的來用,那個人這麼說.請給我,這句話脫口而出.自己也不知道理由,也沒有思考理由的習慣,因為被教育成不能思考過于複雜的事物.不是思考,而是立即行動,因為剎那的遲疑很可能會要了自己的命.所以,當他問我「為什麼」時,我非常困擾.怎麼辦?但是,感覺只要拿著那個,工作就能更加順利.所以,我會帶在身上,我回答.如果你給我,我會帶著.帶著它去工作.真是奇怪的孩子,那個人說.不過,這種東西很礙事呢.啊啊,對了,這樣子吧.那個人將鎖煉穿過吸嘴,妳看,這樣就行了,這樣就不會礙事了.來,伸出手來,給妳.真的可以嗎?當然可以,送給妳,妳不是很想要嗎?就給妳吧.既然妳想要的話,反正這也是要丟掉的東西.羊蹄,送給妳.

從那天起,我就從不離身地帶著.

在工作前,透過衣服這樣觸摸,就會覺得一切都能進行得很順利.

我什麼都做得到,無論什麼事都做得到.沒有我辦不到的事,無論討厭或痛苦,我都能忍耐.事實上,我的確能忍耐,獨自一人.只要我一個人就行了.

今天我不是一個人.除了我以外,還有另一個人.那個人這麼告訴我時,雖然不至于反抗,內心卻感到不滿.或許這的確不是輕松的工作,但是我想一個人做,我想幫上那個人更多忙,想要響應他的期待.

但是,那個人的命令是絕對的.若是說出任性的話,會被討厭.那個人一定會用悲傷的表情這麼說,妳不聽我的話嗎?羊蹄.妳不肯聽我的話嗎?真是遺憾.遺憾.我要討厭妳啰,雖然我不想討厭,真遺憾,羊蹄.我不想讓那個人悲傷,不想被他討厭.所以,是,我回答.我知道了,我願意做.

但是,我還是有些不滿,對于又得跟這個男人一同工作這件事.

瑠璃繁縷.

那個人將這個男人看得十分重要.給他很高的評價,非常信賴他,信賴到令我羨慕的程度.

我知道原因.瑠璃繁縷的肉體勻稱,水平極高,幾乎找不出缺點.作為殺手無可挑剔,擁有十分理想的資質.而這亦成為瑠璃繁縷罕見身體能力的完美展現.

那個人曾經說過.鳥類這種生物,即使放著不管,總有一天也能振翅飛翔,但是,人類怎麼努力也無法飛翔,這種差距再怎麼拚命也無法彌補,人類之中也有這樣的差距.羊蹄,妳非常優秀,簡直像鳥一樣.雖然那個人這麼稱贊我,但瑠璃繁縷或許是能飛得更高的鳥類也說不定,我不禁這麼想.瑠璃繁縷就是那麼優秀的殺手.我究竟能不能殺掉瑠璃繁縷呢?能不能贏過這個男人呢?

A013

我不禁這麼想.

雖然我被教導成不能思考的人.

「羊蹄,跟著我.」

他叫喚我名字的瞬間,我感到血液直沖腦門,緊咬嘴唇.為什麼我非得被那個人之外的人命令呢?雖然不想聽從,但瑠璃繁縷已經無聲無息地准備翻越敵軍柵欄了.而且,這是工作,是那個人指派的重要工作.

羊蹄轉換情緒,跟著瑠璃繁縷照做.以獸皮補強的圓木架成的柵欄,高度約為一‧五美迪爾,輕輕松松便可跨過.前方還有一排柵欄,這排柵欄約有二美迪爾高吧?第二排柵欄上方,在一定的距離便設有簡單的瞭望台,焚燒篝火,配置衛兵.這種程度還不難入侵,麻煩的是位于第一排與第二排柵欄之間的壕溝.

壕溝寬度約為八美迪爾,里頭是腐臭的水或汙水.深度約五十桑取左右.因為這種要深不深的高度,反而不容易消去腳步聲,更因為這臭氣沖天的水,若是沾上了,要潛伏進去更是困難.雖說困難,倒也不是不可能.

羊蹄與黑暗同化,小心地跨越柵欄,緩緩地,謹慎地,花了不少時間,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將身子浸入汙水中.跟在先行的瑠璃繁縷身後感覺雖然不快,卻不焦躁.沒有湧起對汙水的厭惡感,呼吸也沒有問題,我能夠完完全全控制自己.

確認這點之後,我將手撐在壕溝底部,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前進.在這種水中當然不可能張開眼睛,但還是能用感覺掌握大概距離,前進時再用手確認會不會碰到什麼東西.也必須注意漂流物,可能有武器沉在水中,就算有赤砂士兵的尸體漂過也不奇怪.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障礙,不是事先預測,而是要立刻做出反應,一邊前進.

差不多了.應該只剩一小段,但仍不能松懈.

向前伸出的手碰到堅硬的壁面,已經到壕溝的另一邊了.與下水時相同,不,必須花上更多的時間才行.就算快要窒息了,也絕不能急躁.

首先,探出頭,頭頂部分.接著,緩緩將身體撐出水面.

就算上岸也不能立刻放心.黑色衣服與面具經過防水加工,不用擔心濕透,但還是得等水完全干掉才行.柵欄就聳立在眼前,瞭望台正好在正上方.旁邊有士兵,正在哼著歌,偶而打個噴嚏,看來並不是很認真防守.即使如此,只要發出一點聲音,還是會被發現.瑠璃繁縷就在身旁,他緊貼著柵欄,彷佛隨時可以行動.等待著,自己正在等待著.雖然難捱,內心也不能動搖.水珠從衣服表面滴落.在水全滴光之前,必須一動也不動.這種事並不辛苦.一切都是為了得到那個人的褒獎,我要讓那個人認同我,讓那個人高興.證明自己是最棒的殺手.我不會輸給瑠璃繁縷,絕不想輸給他.

所以,她搶先又打算先行動的瑠璃繁縷更快地,迅速爬上柵欄,纏住手持長槍,站在篝火旁的大鷹士兵.士兵根本不曉得發生什麼事,在他弄懂之前,嘴便被摀住,背後挨了傷及腎髒的致命一擊.殺手非常清楚如何破壞人類的生命,他們身懷無數的殺人技巧.現在,她正置士兵于死地.已經死了,死掉了.

但是,不能光是殺了他.她從士兵腰際將劍連劍鞘一同拔出,讓他坐下,用皮帶或繩子將他綁在長槍上.讓他握著劍,用長槍代替棍子將其固定住,至少不會倒下.或許已經有人察覺異狀了也說不定,但多少能拖延一些時間.

完成後,瑠璃繁縷也爬了上來,兩人一同跳下瞭望台.敵陣的地圖已經記在腦中,就算多少有些不同,也能夠辨識.警戒薄弱,我並不是會在許多士兵入睡,夜深人靜的半夜時,闖入敵營卻被發現的蠢蛋.不需要瑠璃繁縷,我一個人就能成功,無論是一個人,或是兩個人,工作就是工作.她決定丟下瑠璃繁縷.

雖然是這麼打算,她在帳篷的陰影處穿梭,從黑暗到黑暗,選擇最短路線前進,即使如此,瑠璃繁縷仍緊隨在後,沒被甩掉.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拉開距離.就算突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下一秒便會立刻出現在身旁.我已經竭盡全力了,但瑠璃繁縷看來卻還游刃有余.只要他想超前,一定辦得到,但他卻沒這麼做,一定是故意的.

他是在侮辱我嗎?把我當成笨蛋.還是說,他只是遵從兩人一組的命令而已?或許是如此.

至今為止,她雖然與瑠璃繁縷搭檔過好幾次,但卻只在必須時交換過最低限度的對話.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只是在那個人偶而提到瑠璃繁縷時聽過一些而已.聽到後,思考了許多事,現在也是,雖然現在不應該思考.

對了,不能思考.要讓腦子放空,集中精神在眼前的工作才行.

她與瑠璃繁縷並肩,穿過陣地前進.這里是有兩萬人以上軍隊的陣營,雖然營地也相對寬廣,但若是之前拷問的俘虜在自白時沒有撒謊,指揮官的帳篷所在之處已經大致掌握住了.就是那個.有七個並排,大了一圈的帳篷.不是七個里面最大的帳篷,而是旁邊那個.放眼望去,所見之處就設有九名衛兵,還有衛兵在巡邏.

同樣藏在帳篷陰影下的瑠璃繁縷,從腰帶的置物袋中取出一只小瓶子.瓶中裝入從得尤這種植物中萃取出,加工後制成的可燃性黏液.只要打開,用打火石點火,瞬間就會化為小型火焰瓶.我也備有同樣的東西,迅速准備後,與瑠璃繁縷幾乎同時投出.接著迅速准備第二瓶,投到比第一次更遠的地方.刻意分散目標,第一瓶投向目標所在的帳篷,其余三瓶分別命中另外三個帳篷.聽見打火石摩擦的聲音,幾名衛兵左顧右盼,但很快就不是那樣了,就快了.

為了替那個時候做准備,我將手伸到腰後,拔出那個人給我的鬼角.兩柄一組的鬼角,據說是很久以前打造的武器,輕巧但鋒利度出類拔萃,因為不大,揮舞起來非常好使力.瑠璃繁縷也將兩把名為邱碧瑎珥的樸鈍金色短劍拿在雙手.但那是很久以前,某個遙遠國家的國王大量生產的物品,那個人這麼說過.名為邱碧瑎珥的武器,不只是瑠璃繁縷手上的短劍,還有許多武器.

鬼角貴重多了.那個人沒有將鬼角賜給瑠璃繁縷.

不知為何,內心湧現與觸摸金色煙管時相同的心情.

沒問題.

我辦得到.

我一定能做得很好.

「——喂,喂……有煙……!」

「失,失火了……!」

「為什麼會起火……!」

衛兵們察覺火勢而騷動起來.不是目標所在的帳篷,而是其他帳篷.有好幾名衛兵趕來想要撲滅火勢.但那種黏液可說是希羅克涅的特殊秘方,只要一燃燒就會產生極高的熱度,火勢擴散的速度也極快,除非完全阻斷空氣,否則沒那麼簡單就能撲滅.

而且,起火點不只一個,是好幾個.

「失火了!快,快滅火!」

「不行了!那邊也……!」

「快點!快來幫忙!來人呀!誰都好,快點滅火!」

「主將的帳篷也……!快,快點!這邊優先,快點!現在還只有外緣……!」

「──真是的,什麼事吵吵鬧鬧的!」

接著,這一刻總算來臨.

從目標所在的帳篷沖出來的,是一名壯碩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在睡覺吧,他只披上一件較厚的長外掛,佩著一把劍.胡須,突出的下顎,寬廣的大耳,細長的眼睛,鷹勾鼻,左眼下方有傷痕.與畫中一模一樣.就是他,不會有錯,那個男人就是目標.無論如何,目標由我來解決.我將瑠璃繁縷的事拋在腦後.總之要殺了他,快點殺掉他,用這雙手結束他.身體動了,從藏身的帳篷陰影處壓低姿勢竄出,一直線朝目標沖過去.衛兵們被火勢吸引了注意力,沒有發現自己.目標也因為看到帳篷燒起來而驚訝萬分.可以成功,游刃有余,多麼沒有防備呀.

「大鷹國軍上將摩爾迪侯爵……!」

喊出他的名字後,目標總算將臉轉向這里.雖然他被譽為名將,在許多戰役中表現傑出,但似乎還未理解這里是戰場,而他現在正身處最前線的事實.

「——妳,妳是什麼人……!」

「受死吧!」

但是,摩爾迪侯爵或許連理解的時間也沒有.

侯爵臉部痙攣地手握住劍柄,但在那之前——

左手的鬼角插入侯爵腹部,右手的鬼角滑入下顎下方,回轉身體,血沫飛舞.就這樣.

結束了,太棒了,輕松獲勝.這麼一來那個人就會稱贊我,那個人也會了解,或許現在還不夠,但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成為第一,我有這樣的力量.我會比任何人更努力,更能幫上那個人的忙.這是我的願望,除此之外別無所求,那個人一定也能了解的.

好了,接下來只要回去,回到那個人身邊.面對停下手邊的滅火工作,持刀砍來的衛兵,她揮砍,突刺,劈斬.那個人送給我的鬼角,無論再怎麼劈怎麼砍都不會變鈍.那個人教給我的技術早已深深刻劃在身體中,就算閉上眼睛也能殺人.一人,兩人,三人.看吧,不需要瑠璃繁縷.我一個人果然沒有問題,我打從心里這麼認為.這時——

「趴下.」

「咦?」

我突然被猛然撞開.

是瑠璃繁縷.

直到剛才為止,他不是都在較遠處,與從附近帳篷中沖出的士兵作戰嗎?這是什麼意思?雖然生氣,但我立刻就明白了情況.抬起頭來,瑠璃繁縷正揮舞兩把邱碧瑎珥將某種東西陸續擊落.是箭.我被瞄准了?我嗎?我沒發現嗎?我沒發現.為什麼?因為輕忽大意嗎?因為得意忘形,使得注意力變得散漫嗎?這種事,至今從未發生過.

都是瑠璃繁縷的錯.

因為這個男人在這里.如果沒有他,我應該會更冷靜行事的.

但是,在那個人面前,我能這樣辯白嗎?

不能.會被討厭,我會被那個人討厭.我不要這樣,絕對不要.

爬起身重整態勢後,瑠璃繁縷看向這邊,搖搖頭.那是要我先走的意思嗎?

雖然不想照做,但工作已經完成了.接下來只要回去即可.沒錯,我想回去,想快點回去見那個人.我這麼想著,跑了起來,接連砍倒兩名想擋住去路的士兵.瑠璃繁縷跟在身後.感覺到他的氣息,竟然會覺得有些放心,真討厭這樣的自己.難以忍受,我轉過頭,吐出這句話:

「我可沒有拜托你救我.」

瑠璃繁縷有沒有聽見呢?

我想大概是沒有.如此希望的自己真是悲慘.

4

曾經有個名叫白岩的國家.沒錯,曾經.已經消失了,被毀滅了.

攻陷白岩的首都盧耶米塔吉的,是以達恩公爵率領的沙班大師團為中心的赤砂王國軍.

經過長達五十七目的圍城戰,一部分城牆終于被突破,被蹂躪的盧耶米塔吉,原本是個美麗的都城.雖然不大,但在戰亂中的拉函,那就像悄悄綻放光芒的一小顆寶石,如同國名一般,是以白色岩石打造而成的靜謐城市.人民穩重耿直,王室之人所受的教育教導他們將責任與義務擺在第一位.白岩並沒有豐富的資源及肥沃的土地,生活不能算富裕.但因為是雷亞拉克族組成的單一民族國家,人民對國家的歸屬感極強.白岩的王室據信是從前雷亞拉克族遇到前所未有的大災難時,從中拯救人們,率領他們來到盧耶米塔吉的伊利‧諾亞克末裔.當然不是所有人民都對王室宣誓忠誠.但幾乎所有人民都將自己與王室,白岩,盧耶米塔吉視為共同體.人民景仰著她的父親,母親,人民也愛著她的哥哥們,姊姊們,弟弟們.每當祭典或節日,王族出現在露台時,人民會依序呼喊著父親,母親,哥哥,姊姊,以及她和弟弟的名字,面帶笑容向他們揮手.

那副景象深深印在腦海里,難以忘懷.輕撫我頭頂的父親,擁抱我的母親,陪我玩耍的哥哥姊姊們,會讓我抱起來的弟弟們,我無法忘記他們.我不會忘記,贊頌我們的人,守護我們的人,以及被溫暖光線包覆的許多回憶.

比一切都來得重要,幸福,認為那樣的日子能持續到永遠,不曾有任何懷疑,比黃金還要貴重的,天真的,愚蠢的,但即使愚蠢也寬恕的,我最重要的記憶,祖國,我的所有.

被破壞了.

為什麼?為了什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

她如平常一樣細語.她輕咬,舔舐他沒被枷鎖覆蓋住的耳朵,一邊用只有他聽得見的低沉聲音細語著.他在她體內緩緩動著,他的氣息輕輕掠過她的耳盼.她也回應著他似的動著.他微微出汗,她的身體也同樣微微滲出汗水.

是從何時開始的呢?已經不記得了,是從很久很久以前.

她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的事告訴他.

就像故事一樣.

搞不好那真的只是個故事.就連她自己也曾這麼想過.

我究竟是誰?在哪里出生?如何成長?為什麼現在會在這種地方?為什麼做著這種事呢?

她立刻想起最直接的理由.我必須抱著他,必須被他擁抱.必須愛撫他,使他興奮,撫慰他才行.

不這麼做,我會受到懲罰.會被以恐怖的方法施加苦痛.我必須聽命于那個美麗,汙穢,恐怖,名為希羅克涅的男人才行.為了活下來,只能如此.

那就是我.

我只是這樣的存在.

所以,那不過是故事.

就連那些回憶,或許也只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天方夜譚罷了.

譬如說,在盧耶米塔吉被攻陷那天,我被捕獲,宛如餌食一般被達恩公爵送給希羅克涅,但我卻說得出自己不可能知道的事.那場大戰的經過,還是個孩子的我應該不會知道才對.住在王宮里的我,為什麼會知道人民的生活與他們的想法呢?而且就立場而言,父母親應該很忙才對.我也有許多兄弟,但父母親是否真的像故事中一樣愛著我呢?哥哥與姊姊真的那麼溫柔嗎?難道沒有半個會欺負人的姊姊嗎?兩個弟弟真的都很可愛嗎?沒有其中一個弟弟令我憎恨嗎?

我記得父親,母親,哥哥,姊姊,弟弟們的長相.但那真的是我的父母兄弟們嗎?已經沒有辦法證明了.我自認為曾住在盧耶米塔吉.但誰能保證我住的地方的確是盧耶米塔吉呢?盧耶米塔吉已經不在了,現在已經成為赤砂的要塞都市了.這件事是在何時,從誰那里聽說的呢?一切都逐漸變得模糊.

我並不討厭現在在我體內使勁抽動著的他.我用手臂環住他,用手指輕撫他的背,用舌頭舔舐他的汗水.我並不討厭,也並非毫無感覺,我能感覺到身體內側那灼熱的疼痛.只要閉上眼,不再說話,就能將自己埋沒在快樂當中.我不禁囈語.

喜歡.

我喜歡你.

所以,再來,再多一點.不要停,千萬不要停下來.破壞我吧.

但是,我很清楚.

我並不喜歡他,並非出于喜歡才做這種事.

只是因為不做不行,才會做的.

因為被命令,才會做的.

為了生存,才會做的.

「——吶……這是,我,的……複仇,喔……」

我在他耳邊細語,也或許是說給自己聽的.

「……同時,也是……背叛……」

他的動作越發激烈,我也動了起來.環抱在他身後的手注入力量.啊啊,我出聲.我與他彼此相融,無法區分哪邊到哪邊是我,哪邊到哪邊是他,融為一體,並非這里,我們朝著某個地方前進.

但是,我知道的.

我哪里也不能去,我無法從這里逃走.

他大概也是一樣.

我們兩人哪兒也去不了.

這故事算什麼呢?身為殺人工具,僅僅為此被教育成人的他,能夠有什麼未來呢?身為用來操縱他的工具,我能對他說什麼呢?

我不愛你.

我一點也不愛你.

我不過是受人之命,讓你擁抱的工具罷了.

他的動作戛然而止.

睜開眼,他正俯視著我.

他被枷鎖掩住眼口,那東西上了鎖,非常堅固,沒有鑰匙是無法打開的.我看不見他的臉,他也看不見我.但是,我知道,他現在正在看我.至少,是想要看著我.然後,他發出聲音.非常模糊,就算仔細聆聽也聽不懂的話語.

「××××」

請妳別哭.

他大概是這麼說的.

我不愛你.

但是,我同情你.被當成工具使用,被因禁,明明是人類卻不像人類,讓我覺得非常可憐.

你簡直像另一個我,好可憐.

「對不起,瑠璃繁縷.」

她抱住他的頭,讓他靠近自己胸前.她強烈地想碰觸他的頭,發絲,臉.他安靜不動,向來如此.他一次也沒有主動伸出手,無論她如何乞求,他也不會先有所行動.但這是希羅克涅的命令,她只好主動引導他.她抱了他,主動獻身讓他擁抱自己.她甚至想過讓他狠狠的抱緊自己,殺了自己,但他卻不那麼做.

「……我的弟弟.較小的弟弟,他非常愛黏我……」

或許我並不愛你,就連愛你的資格都沒有,就算愛上你也不會改變什麼.但是,至少我想告訴你這件事.

「就連乳母抱著也止不住哭泣時,只要我一抱,他馬上就不哭了,很可愛吧?雖然很重,我還是抱著他走來走去,因為我想讓全世界的人看到他,告訴大家,我的弟弟很可愛吧?我可驕傲的呢.這麼一來,比較大的弟弟也湊過來要我抱他.我告訴他:『你長大了,我抱不動你了.因為弟弟是小嬰兒,我才抱得動呀.』然後,大弟就會說:『那我也想當小嬰兒.』那當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陪大弟一起睡覺.真是傻孩子,他們兩個都是弟弟,我當然會同樣疼愛他們呀,疼得不得了呢……但是,弟弟們,在我面前——」

A014

這不是故事,是事實.是我真正的記憶.

「被殺了,被士兵殺害了.男人全都被殺了,父親,哥哥,弟弟都是.女人被抓起來,之後就不曉得她們怎麼樣了,不知道了.但弟弟死了,在我面前,渾身是血的死掉了.我——」

好悲傷.

非常悲傷,非常寂寞,非常痛苦,彷佛要瘋了,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

抱在胸前的他似乎又說了些什麼.

一定是溫柔的話語吧,她心想.

5

打從一開始就不曾懷疑過.這個人有著身為殺手最高級的資質.只要是以養成及運用殺手維生的殺手掮客,一定都近乎瘋狂地渴望得到他,他是最棒的素材.

但是,素材不過是素材.最重要的是,該如何教育,鍛煉這份素材.

關于如何以最有效率的方式確實學習體術,殺人術及執行破壞工作,都有先人留下的龐大經驗.只要活用這些,下工夫融合自身的經驗與想法後,再給予適當訓練即可.

問題在于精神.要培育適合作為殺手的精神狀態其實並不難.他們原本就沒有被灌輸倫理觀念,且嚴格訓練他們壓抑情感.只要反複告訴他們哪些行為是愉快的,哪些行為是不愉快的,再加上服從命令與殺人欲望,等到這些都定型,穩定下來後,乍看之下,一名殺手便「完成」了.

但是,這樣完成的殺手,卻會緩緩地,或是突然地崩壞.

這樣的例子多不勝數.

該怎麼做,才能讓完成的殺手維持在可用的狀態呢?

最常見的,恐怕是利用藥物扼殺他們的精神吧.

殺手掮客基于實用目的,大多通曉針灸術,外科手術或藥術.近年來從α大陸傳來的醫術式也逐漸流傳開來,但在拉函最受信賴,最普遍使用的,還是源自本地的傳統療法.也就是說,只要同時身為醫生的殺手掮客能妥善運用使精神鎮靜的黑波爾,會引起極度興奮或幻覺的萃取合成藥物梅特媒,或有強烈催眠效果的安果羅,讓殺手僅在工作或訓練時活動,其他時間一直睡著也不是不可能.但根據情況,若是持續攝取同一種藥物,便會產生抗藥性.只要效果降低,就必須增加投藥的劑量.持續增加的話,總有一天會藥物中毒.如此一來,身為殺手的機能便會迅速降低,甚至陷入錯亂而引發事故.無論如何,最後都會超過致命劑量,導致死亡.

簡單地說,使用藥物控制殺手,便必須以耗損為前提.

無論再怎麼優秀的殺手,在萬全的狀態下使用期限平均也是五年左右,再長一點頂多七,八年,最長也不過是十年.

考慮到要訓練成獨當一面的殺手,最短也必須耗費十年,這樣的使用年限太短了,實在是太短了.

「吶,瑠璃繁縷.」

希羅克涅用左手抬起瑠璃繁縷的下顎.

瑠璃繁縷仍戴著相同的枷鎖,手腳與頸部被鎖住栓在牆邊.即使眼睛被蒙住,只要身體能自由行動,瑠璃繁縷搞不好就會殺了希羅克涅也說不定.

現在解開枷鎖的話,瑠璃繁縷會朝希羅克涅撲上來嗎?

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想也知道.事實上,就算將鎖解開,瑠璃繁縷還是會乖乖聽話的.

如果想殺了我,或是不聽從我的命令,我就殺了那個女人.

雖然沒有明說,但瑠璃繁縷很清楚.希羅克涅也做了准備.侍奉希羅克涅的不只是殺手,只要希羅克涅一死,代代侍奉繼承希羅克涅之名的人,佐涅加的馬耶爾與多耶爾兄弟,大砂牛車的駕駛喬克羅,或是曾是農夫的殺人犯凱巴米,都會殺了那個女人.瑠璃繁縷無法違逆希羅克涅.但只要不反抗,他就會讓瑠璃繁縷與那個女人見面.只要他服從希羅克涅,瑠璃繁縷就可以抱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也會開心地撫慰那唯一認定她不可或缺,只尋求她一人的瑠璃繁縷吧.這就是那個女人唯一的價值,也是存在理由.

無法舍棄.

如果沒有任何慰藉,是無法活下去的.

為了生存,什麼都可以做.

說到底,人類不過就是這種生物罷了.

「瑠璃繁縷,我非常珍惜你喔.你知道嗎?我不想放手.我要你永遠,永遠,一直為我工作,如果你也這麼想就好了,『我想要,我想要永遠當希羅克涅一個人的瑠璃繁縷.』我這麼希望著,瑠璃繁縷.總而言之,辛苦你了,詳細情況我都聽羊蹄說了.羊蹄將一切都據實以報,瑠璃繁縷,是一切喔.瑠璃繁縷,聽說——」

希羅克涅打開從懷中取出的布包,拿出其中的一根針.

「你救了羊蹄是吧?」

接著,刺了進去,往瑠璃繁縷右肩與頸部的交界處,然後是左邊,雙手的上臂處,胸口,腰的兩側,一根一根刺入.這並非隨意亂刺,而是能夠阻礙運動神經運作的經絡.

「你真溫柔,瑠璃繁縷.沒想到你出乎意料地溫柔,我都不知道呢.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有這麼做的必要嗎?我教過你那種事嗎?沒有吧?我想過了,仔細想過.不過,沒有呢.我沒教過你,我不記得自己曾教過你這種事.工作時,不需要保護別人,不需要掩護別人,不可以這麼做.不可以思考多余的事.」

希羅克涅在瑠璃繁縷的頸子根部刺入一根針,瑠璃繁縷的身體彷佛搖晃般顫抖著.

「我並不是說掩護羊蹄,救了她一命是錯誤的.不是這樣,而是說不能做我沒有下令的事.你懂嗎?瑠璃繁縷.我沒教過你那種事.在你的選項當中絕不能有掩護同伴這一項.你思考過才那麼做的嗎?那是不被允許的.不過,如果我之後教了你掩護同伴的方法,命令你那麼做呢?到時你就非做不可.聽懂了嗎?我要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瑠璃繁縷,你毫無疑問地犯了錯.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一點也不能原諒.」

希羅克涅一邊說著,一邊將針刺入瑠璃繁縷的身體.

一根,二根二三根.

每刺入一針,雖然幾乎無法動彈,但瑠璃繁縷還是會微微縮起身.希羅克涅的針會刺激痛覺,希羅克涅在瑠璃繁縷身上施加痛苦,施加各式各樣的痛苦.施加痛苦,其實是在掠奪,希羅克涅很清楚,痛苦其實是因為人類被奪走許多事物的緣故.難以忍受的痛苦,是在奪取人類的平常心,自尊心,感情,羈絆,一切的一切.瑠璃繁縷面部的枷鎖縫隙中,流出氣泡狀的唾液,從枷鎖中瀉出的宛如野獸嘶吼般的咆哮.全身一陣一陣地顫抖著.痛苦從瑠璃繁縷身上奪走「身為人類」這件事.理由之類的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牽強附會也無所謂,不需要正當理由,正確地說,不合理反而更好.施加痛苦,加以掠奪是非常重要的.希羅克涅加以掠奪,徹底地將瑠璃繁縷當成一個殺手對待,而非人類.

但是,只是這麼做,總有一天會壞掉.

至少,從經驗上來說,這種可能性很高.希羅克涅也很清楚.

所以才會給他.

給瑠璃繁縷那個女人,快樂,希望,讓他有所期待,絕不讓他崩壞.

人是很卑劣的生物.

只要知道前面什麼也沒有,就會連一步也不想前進.

只要知道有些什麼,就算用爬的也會前進.

「哎呀呀,瑠璃繁縷,真是難看呢,都失禁了呀,瑠璃繁縷.啊啊,昏過去了嗎?真是無趣,不過竟然這麼能忍,還真像你的作風,真是個愛逞強的孩子.好孩子,今後要聽我的話才行喔,知道嗎?瑠璃繁縷.因為除此之外,你沒有別的選項.」

6

臉,女人嗎?男人的臉.伸出手去,卻構不著.

午後的太陽散發著金黃色的光芒.影子.

撿起一顆小石子,往遠方拋出去.

這是哪里呢?冰冷的石子地.想要逃跑,逃去哪兒……?

曾幾何時仰望過的天空,沙的景象,街道的風景,模糊不清的人臉突然浮現,又倏地消散.

偶爾會有這種情況.

恢複意識時,瑠璃繁縷躺在地板上.

銬在身後,堅固的皮革制手銬以及腳鐐.

套在臉上摀住眼口的枷鎖,與以往相同.

那個女人是誰呢?那個男人呢?那條石子路是哪里呢?我想逃跑.是想從哪里逃到哪里去呢?為什麼有逃跑的必要呢?為什麼我會這副模樣在這里呢?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樣了呢?

痛楚.想起那時的痛楚.宛如皮膚被刨下般的痛楚.宛如冰針撕扯神經一般的痛楚.眼瞼被迫撐開時,眼珠宛如燃燒般的痛楚.疼痛從瑠璃繁縷身上奪走了某些事物.那是記憶,思考,或是感情.偶爾會向過去之繩伸出手,想要拉住繩索,但那手感立刻就消失了.即使如此,他還是會尋找從某處出現的繩索,並試圖拉扯.那不過是端緒.環顧四周,過去的繩索散落在瑠璃繁縷四周.

我是誰?

我,是誰?

我是什麼人?

你就是你.

一邊細語,她將(某人)抱在懷里.(某人)逐漸成形.她的體內溫暖浸潤.她的體內柔嫩濕軟,非常舒適.(某人)在她體內尋找著自己.(某人)這麼想.

我需要妳.

我想在妳身邊,希望妳在我身邊.我想被妳擁抱,想要緊緊擁抱妳.想待在妳的體內.

她對(某人)細語.是呀,要是能這樣就好了.不過,這是不可能的.辦不到的,不會被原諒的.我只有固定的時間能夠見到妳,因為這是規定.吶,你想跟我緊緊相系嗎?我並不愛你.但如果你希望的話,我也可以跟你在一起.(某人)思考著.曖?愛.ai.我不懂什麼是愛,只想和妳在一起.想待在妳的體內.永遠.是嗎——她細語.但是,這是不可能的.辦不到的.因為我沒有自由,你也沒有自由.你與我,就算可以擁有願望,卻永遠無法實現.辦不到?辦不到嗎?辦不到吧.因為你,你是,(某人)是,(某人),對(某人)而言,(某人)……?

瑠璃繁縷緩緩抬起頭,用力撞上地板.

那是笨重,混濁,模糊不清的,痛楚.

7

我認為自己與他人不同.

除了自己以外的殺手,只有在工作,訓練或用餐時,才能夠從那幾乎包裹整個頭部的枷鎖當中解放;除了自己以外的殺手,幾乎都被關在狹窄的單人房中;除了自己以外,雖然也有少數較不受拘束的殺手,但他們只要沒有服藥,就連站著走路都有困難.只有自己與其他殺手不同,能待在那個人身邊.那個人也會像對其他殺手所做的一樣,在我身上刺入細針.但只要忍耐那份疼痛,忍耐各式各樣的痛楚,過一會兒那個人就會誇獎我,就會擁抱我.真能忍耐呢,羊蹄,好孩子,妳是特別的喔.他會這麼說.羊蹄,我最珍惜的就是妳了,就連對那個瑠璃繁縷,我也不會這麼做.

我高興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高興得內心彷佛被盈滿一般.

只要是為了那個人,我什麼都肯做,哪里都肯去.保護那個人.那個人也這麼說.妳要保護我嗎?羊蹄.跟我來,待在那里,如果發生事情,妳要來幫我喔,因為我相信妳.羊蹄,這個工作只能交給妳來做,妳要乖乖待著.

我不能進入帳篷,在那個人出來之前,我只能待在外面.雖然有些不滿,但那個人這麼下令,我就會照做.沒有其他選項.我不想被那個人討厭,不想背叛他的期望.

所以,我默默地站在帳篷出入口前.左右都有手持長槍與盾牌的赤砂衛兵,偶而會朝這里偷瞄.雖然厭煩,卻不在意.不能在意,要專心工作才行.不能讓現在被達恩公爵召入帳篷中的那個人遭遇任何危險.

營地各處都還在舉行宴會.由于似乎是能干指揮官的摩爾迪侯爵遭到暗殺,陷入混亂的大鷹軍,在黎明前遭到赤砂軍全面突襲時,立刻變成一盤散沙,舍棄陣地逃跑了.經過十日以上,持續一來一往的攻防戰,最終獲勝.軍隊明天就要前往大鷹國培爾梅郡的郡都豪羅巴,所以今晚就算有些放肆也是可以被諒解的吧.

那個人也在帳篷中接受達恩公爵的褒獎嗎?他一定准備了上好的酒與食物招待,這是好事.

雖然我還不夠成熟,但只要是為了那個人,只為了那個人工作.作為代價,只要那個人得到報酬,我就很高興了.我看著圍繞著營火喧鬧的哪些家伙,內心雖然也有點奇妙的騷動,但那與我無關,也沒有興趣.

只是,這種時候反而意外的危險.

拉函的殺手多如沙礫,似乎也有受國家雇用的殺手.敵方也有殺手,或許會有什麼動作也不一定.達恩公爵或是赤砂的人會怎麼樣我不在乎,但絕不能讓那個人遇到半點危險.我絕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話雖如此,那個人何時才會出來呢?已經過了三小時了.無論過了多久,就算那是永遠,我也只能一味等待,但還是有些不安.不——說在意可能比較正確.他們在里面做什麼呢?只是飲酒用餐,聊聊天而已嗎?

不可能.

我很清楚.

其實,我都知道.

那個人絕不會在他人面前進食.就算對方准備了山珍海味,他還是不會動手.羊蹄,我從雇主那兒拿到罕見的食物喔.來,過來.他這麼說,將香甜的點心送給我.但那個人絕不會將食物送入口中.您不吃嗎?這麼問他.我不需要,他回答.真是謹慎.我只吃特定的食物,只吃確定沒有問題的食物.吶,羊蹄,那里面搞不好下了毒喔.騙妳的,開玩笑的.那個人的城府很深.

若不是特殊情況,絕不輕信他人.進食時,人類會變得毫無防備.那個人絕不會將那一面展露在

他人面前.

但是,偶而會像這樣被雇主找去,兩人獨處好幾個小時.

對方有時是男性.

有時是女性.

那個人,究竟在做些什麼呢?

——別想了.

不可以想.

那個人不希望我思考.聽話.只要遵從他就好.這就是那個人的願望,能讓他高興的事.

我想讓那個人高興.

在略為焦躁的胸口萌生的願望,僅有如此而已.

8

喬克羅的世界寂靜無聲.

這並不是與生俱來的,他知道聲音為何.

也知道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聲音.

他也了解,那是重要的事物.

因為失去了聲音,喬克羅逐漸被家人與鄰人疏遠.

喬克羅生長的村落相當貧困.

大家合力在貧瘠的土地上耕作,好不容易才存得賴以維生的糧食,若是不夠,就會從弱者開始死去.無法工作的大人沒有立足之地.那些長大後或許無法工作的小孩,也不過是令人失望的原因而已.喬克羅雖然只是聽不到聲音,其余與常人無異,但他無法像哥哥或鄰家的歐羅伊,托迪爾一樣幫大人的忙.就算別人要自己做這做那也不會注意到,接著挨打.雖然知道有人要跟自己說話,卻不明白對方說些什麼,使得對方焦躁,接著挨打.就算比手畫腳也無法理解,使對方發怒,還是會挨打.這樣的事情一再反複,周遭的人與喬克羅自己都疲憊不堪.

喬克羅最後干脆不工作了,跑到村子邊界與沙漠相鄰處,整天用沙畫圖.雖然每天都被罵,被打,被踢,但只要閉上眼睛,一切就無所謂了.只會疼痛而已,只要忍住疼痛就可以了.當餓到快死掉時,只好趁半夜偷溜進田里,找到什麼吃什麼.能夠持續到何時呢?會不會很快就被打死呢?算了,也好.沒有辦法,模模糊糊地想著.那是某天發生的事.

我像往常一樣用手指在沙上畫圖時,突然有一個巨大的影子遮住我.回過頭去,是一只大得不象話,背上與四肢長滿長毛,皮膚堅硬,臉型很長的生物.那家伙張開血盆大口,我還以為我會被吃掉.但我錯了,我被舔了.牠伸出舌頭舔舐我的臉頰,是一只與同伴失散的大砂牛.

據說受大砂牛喜愛的人類十分罕見.喬克羅就是其中之一.看上他的天賦,希羅克涅雇用了喬克羅.因為能駕駛大砂牛車的,只有像喬克羅這類的人而已.

倘若希羅克涅沒有聽說喬克羅的傳聞造訪那個村落,又會如何呢?恐怕只是過著畫沙畫,被毆打,被斥責的每一天,然後死去而已.所以,他非常感謝希羅克涅.即使只在高興的時候讓他盡情吃喝,也已經足夠了.還能跟好幾只大砂牛一起走遍整個大陸.若是在那個村莊被當成礙事的家伙死去,或許還會有些遺憾,但現在就算死去,他也不會感到後悔,雖然會擔心被留下來的大砂牛.他認為自己已經相當幸福了.

但是,我不太喜歡這種工作.

喬克羅從鑰匙串中找出其中一把,打開了門鎖.那是連房間都稱不上的狹小房間.里面充斥混濁的氣味,令人有些暈眩.因為感覺會變得很奇怪,所以他不喜歡聞到這種氣味,也不喜歡看見屋里的情況,那會令他感到窒息.

房里有一個女人,將身體縮成一團躺在地上.因為被希羅克涅制作的枷鎖掩住頭部,女人什麼也看不到,也無法正常說話.她的雙手被手銬銬在身後,所以無法動彈,但腳是自由的.不,以這個女人的雙腳而言,無論是不是自由的,都沒有差別.

喬克羅將帶來的盤子放在地上,戳了戳女人的肩膀.因為女人抬起頭來,他便將手伸到頭部後方,將鑰匙插入枷鎖上三個鎖之一,最下面的鑰匙孔中,將摀住嘴的部分取下.女人似乎說了什麼.雖然他不確定,但從她嘴唇的動作推測,應該是謝謝之類的話語吧.喬克羅發出適當的聲音代替回答後,輕敲移動到女人下顎前端的盤子邊緣.只要有希羅克涅的命令,有時也能將枷鎖與手銬全都卸下,但今天只能這樣.不過這樣的情況並不是固定幾天或幾次當中就有一次,以女人的立場而言,可能會既期待又失望,感到焦躁不安也說不定.但女人還是將臉湊近盤子,一點一點地吃著泡在湯里的面包,真是厲害.在這大砂牛車當中,還有其他跟她一樣的女人,但只有這個女人可以像這樣用餐而不會弄髒臉部.該怎麼說呢,真是堅強,不會像其他女人一樣隨便.她給人拚命活著的感覺.所以對喬克羅而言反而更感到不快.

喬克羅看著女人的腳踝.雙腳的腳踝內側,有著慘不忍睹的傷痕.由于腳踝最重要的肌腱被挑斷,她恐怕再也無法走路了.雖然覺得她有些可憐,但也沒辦法.對人類而言,運氣不好就是這麼一回事.喬克羅也是運氣不好染上怪病才會失去聲音,也只能放棄了.

而且,搞不好哪天好運又會找上門來,發生什麼好事也說不定.

就像喬克羅被希羅克涅領走一般.

9

彷佛將手伸入黏稠濃厚的無垠黑暗中將其攪弄一般,他用左手的短劍劃斷喉嚨,同時用右手的短劍從對方背後刺入腎髒.空氣從裂開的喉嚨咻咻地漏出,身體一顫一顫地抖動著.啊啊,死了.他就要死了.力氣逐漸從全身消失,正逐漸死亡.

每次像這樣用這雙手破壞生命時,他感覺自己的鼻腔深處通暢,視野倏地寬廣,聲音變得清晰,指尖的觸感變得敏銳,甚至能感覺到分泌的唾液是有味道的.

瑠璃繁縷沒有等待即將步入死亡的衛兵倒地,也沒有回頭確認應該跟在身後的羊蹄.他跑了起來,攀住石造的堅固宅邸外牆,利用沙岩牆面的凸起作踏板,一口氣躍上二樓,打破雙層玻璃窗.跳入屋內,那里是貫穿二樓正中央的走廊一側.左右的牆面上架著動物脂肪點燃的油燈.瑠璃繁縷用雙手的短劍將其一個個打碎.途中,從另一側沖來兩個輕裝備的衛兵.

「×××××!」

「×××!」

他們似乎在嚷嚷些什麼,但瑠璃繁縷沒有聽見.他壓低姿勢沖出去,先以左手的短劍挖掘似地砍斷其中一人的膝蓋,用右手的短劍刺入喉頭割開,又接近另一個人——Ahh……!削掉鼻子,捅進膝蓋,劈砍腋下,將之踢倒,此時又有新的一批接近.瑠璃繁縷前進的同時又破壞了五個油燈,迅速且有效率地殺害階梯前方的三人.

「瑠璃繁縷,你一個人……!」

羊蹄低沉的聲音敲擊背部,但他並不在意.瑠璃繁縷沖上樓梯,快要到三樓了.樓梯口有兩名倉皇失措的衛兵,其中一人很明顯地打算拔腿就跑.他毫不猶豫地前進,割斷其中一人的氣管,另一人轉身想要逃跑,他用右手的短劍狠狠刺入對方的腎髒.Ahaa……!腦髓麻痹了,世界的模樣變得更加清晰.認知產生變革.

簡直就像正在妳體內似的.

彷佛被妳抱住.

彷佛摟住了妳.

瑠璃繁縷並未因此恍惚,因為還不夠.

我想要更多.

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

然後,比起這個,更重要的是,我想見妳.

瑠璃繁縷渴望著,跑在三樓走廊上,在兩個轉角處將四人血祭後,目標所在的房間已經近在咫尺了.正好有一名身穿睡衣的男人走出房間,對衛兵怒斥些什麼.兩名衛兵先後看見瑠璃繁縷,發出短促的聲音.身穿睡衣的男人也轉頭望向這里.燈火映照下的男人臉部有些痙攣,但稀疏的胡子,銳利的五官,梯形的額頭,全都與畫中一模一樣.其他身體特征也吻合.是目標,不會有錯.將目標殺掉,殺掉,殺掉,殺掉……!

瑠璃繁縷沖向目標,絲毫不在意眼前的衛兵.他從一名沖過來的衛兵側邊穿過,在舍身當成盾牌的另一人眼前跳到旁邊,藉由踢牆的動作順勢沖向目標.但是,目標似乎也沒那麼簡單干脆的接受死亡命運.他拚命地從擋在自己前方的衛兵腰際拔出短劍.辛苦地彈開瑠璃繁縷從左方而來的短劍,並用左手擋住右邊的短劍.

「——你是,赤,砂的……!明明只是個殺手……!」

目標甚至開始反擊,而且並不是自暴自棄.他身體前傾,用短劍迅速刺擊.大鷹國培爾梅郡郡都豪羅巴太守歐洛是有著「南方之獅」別名的猛將,經常在戰場前線帶頭攻擊.事實上,他的劍技精銳且不拖泥帶水,確實是優秀的戰士.可以窺見其勇猛,但瑠璃繁縷全都看穿了.歐洛接下來會從哪里,如何攻擊,至今為止他曾經曆過怎樣的戰役,手刃過多少生命,以及現在是為何而戰.

歐洛正在守護著某些事物.

是什麼?

自己的命嗎?但那也太奮不顧身了.

歐洛注意著身後,想要掩護些什麼.那里有什麼嗎?在半掩的門後,有些什麼?歐洛走出的房里,究竟有什麼?

「——你在磨蹭些什麼……!」

並不是被正在與衛兵戰斗的羊蹄聲音催促.瑠璃繁縷看穿歐洛的招術,倏地撲進他懷中.歐洛的右手仍握著短劍,就這麼被砍飛,落在地上.這時,瑠璃繁縷左手的短劍已經從歐洛下顎下方刺入,右手的短劍刺進左眼珠.

在右手施力.刺穿眼底的劍尖就像瑠璃繁縷本身.將其最重要的部分輕易咬碎,破壞生命,這正是瑠璃繁縷的本領.而且,恐怕也是瑠璃繁縷的全部.Haahahh……!瑠璃繁縷翻攪著歐洛的腦部.左手反手握劍,沿著顎骨揮動短劍.一個回轉,下顎下方便開了一個圓洞.接著將雙手的短劍抽出,歐洛已經奄奄一息了.瑠璃繁縷吐了一口氣.在漆黑面具底下緩緩吐氣,致微搖頭.目標已經不再是目標,他向後倒去,歐洛的身體推開了半掩著的門,瑠璃繁縷反射性地沖入房里.

里頭有人.

身高大概是一百二十五到一百三十桑取左右.他身穿好幾層長版薄衣,看樣子沒有武器.皮膚是褐色的,頭發與眼珠是黑色的.那個人目不轉睛的盯著歐洛的尸體.或者應該說是愣住了.輕輕松松就能殺掉.殺吧,沒錯,殺吧.殺掉他.為什麼?因為感覺很棒,因為受人命令.殺誰?目標.被誰命令?希羅克涅.殺吧.不,那個人不是目標.但是,我想殺他.我想殺他.我想殺他.啊啊,原來如此——因為自己想殺,所以要殺掉他嗎?

「不,不要……!吉亞德,快過來……!快點過來……!」

房間里面傳來叫聲.

往聲音方向看去,床邊有個女人瑟縮成一團顫抖著.

吉亞德愣愣地呆立原處,看著歐洛尸體的人類叫做吉亞德嗎?吉亞德,那是他的名字嗎?

瑠璃繁縷為了殺掉吉亞德而向前一步.女人發瘋似的大喊.雙腳彷佛無法使力,努力地想爬過來.住手,求求你,不要殺掉我的孩子.孩子是無辜的,求求你放過他.吉亞德,吉亞德,快點過來,不要殺他,你不能死.身後傳來聲音.你在做什麼?你在猶豫不決些什麼?羊蹄嗎?對了,她說得沒錯.我在做什麼?殺掉他,殺了吉亞德.瑠璃繁縷舉起右手的短劍.住手,住手,不要殺他.殺了他,殺了他,快點殺掉他.

吉亞德終于看向自己.

宛如雕塑般面無表情.

雙眼濕潤.

是眼淚.

他在哭泣.

吉亞德在哭泣.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我的弟弟.較小的弟弟,他非常,愛黏我.真是傻孩子,他們兩個都是弟弟,我當然會同樣疼愛他們呀.但是,弟弟們,在我面前——

被殺了.

被士兵殺害了.弟弟死了,在我面前,渾身是血的,死掉了.我,好悲傷.非常悲傷,非常寂寞,非常痛苦,彷佛要瘋了,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

瑠璃繁縷垂下右手,轉身背對正將哭泣吶喊著的吉亞德拖往房里的女人.

回到走廊上,衛兵們已經全被羊蹄解決掉了.

他們搶先再兩天便會逼近豪羅巴城牆的赤砂軍隊一步,潛入城里,殺掉太守歐洛.很快地,其他殺手應該也會開始進行燒毀糧倉與武器庫,破壞吊橋裝置等破壞工作吧.工作結束了.

不用殺人也沒關系,沒有必要殺掉吉亞德.

瑠璃繁縷正要折回方才經過的走廊.

羊蹄抓住他的肩膀.

羊蹄搖搖頭指向門的另一邊,用經過壓抑的聲音說道:

「你是什麼意思?」

「人數有點多.」

「——什麼……」

「走吧,目的已經達成了.」

「等等!」

瑠璃繁縷沒有等她,他拋下羊蹄在走廊上跑了起來.前方又出現新的衛兵.他們全集中到屋子里來,想盡辦法要殺掉瑠璃繁縷與羊蹄.又可以殺了,可以殺掉更多,無論多少人我都殺得完.沒有殺掉吉亞德的部分,用擋在眼前的這些士兵來彌補就行了.沒有再去思考更多,因為就算思考也不會懂.

只是一味地砍殺,砍殺,殺光全部,好想見妳.

妳又在哭泣了嗎?

10

能夠躺在那個人的膝上,簡直像作夢一般.

那個人用手指輕輕梳理自己的頭發,時而拉扯.那並不會痛,反而比較癢.那個人輕撫自己的臉頰時,希望他住手,又希望他多摸一會兒,心情相當矛盾.

「羊蹄,妳很緊張嗎?身體很僵硬呢,不用擔心,放輕松點.」

「……但是,身體自己……」

「妳真可愛,羊蹄.但是,自己無法控制自己不太好喔,那是不行的.」

「非,非常抱歉.」

「開玩笑的.羊蹄,妳用不著這麼害怕,我不會因此而處罰妳的.我像是那麼過分的男人嗎,羊蹄?」

「沒……沒有那種事.」

「那就好.羊蹄,我比任何人都還要重視妳喔,想要好好珍惜妳喔.」

「……您已經,非常珍惜我了.已經,很夠了……」

「還不夠喔,羊蹄,還不夠喔.我會對妳更溫柔的,因為妳是好孩子呀.工作也做得很好.」

「……是,是……」

做得很好,他這樣說,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人,為了這個人而努力,只要是為了這個人,我就能加油.

但是,我無法率直地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我下意識地咬緊下唇內側.

輕撫頭部的手停了下來.

「妳怎麼了,羊蹄?」

「……咦,沒有……」

「說說看,一定有吧,妳想說些什麼.不是嗎?」

「……但是……」

「我叫妳說,羊蹄.」

背脊發冷.我想立刻乞求原諒,我並不打算違抗他的,真的連一丁點兒的反抗之意都沒有.但是,他並不希望如此.他沒叫我道歉,要是我做了他沒吩咐的事,就會被討厭.我不想被討厭.現在他要求我的是說話.

「……工作……時,我很努力,工作.但是,還是,不夠.因為我的能力不足,所以才……」

「怎麼,是這種事呀.妳用不著心煩,羊蹄,妳還年輕.啊啊,是嗎?是瑠璃繁縷吧?妳把自己拿來跟瑠璃繁縷比較.不是嗎?」

「……沒,沒有……錯.」

「羊蹄,羊蹄,妳沒有必要拿自己跟他人比較.不過,能看到瑠璃繁縷工作的模樣是好事.他經曆得比妳多,也有經驗,應該可以學到不少.因此,我才會偶而讓他跟妳搭檔喔.羊蹄,他很厲害吧?」

我過了許久才點頭.但是,很厲害.瑠璃繁縷的確很厲害.並不是哪一點特別優秀,或者有些特殊才能.而是全部,他的一切都出類拔萃,他的身影實在是太過遙遠,我會不會一輩子也追不上他呢?這樣的疑問浮現在腦海,我感到喘不過氣.

只要瑠璃繁縷在我前面,我搞不好永遠無法成為第一.

若是沒有他就好了.

若是沒有瑠璃繁縷就好了.

對了.

只要他不在了.

「……還有.我還有話想說.」

「什麼事,羊蹄?說來聽聽.」

「瑠璃繁縷他……」

心跳加速.

我應該不會迷惘才對.那個人的手指梳理著我的頭發,那個人的手掌輕撫我的臉頰與下顎.那個人膝上的溫度與自己的體溫重迭.我正要做的事有錯嗎?沒有錯.說來聽聽.他這麼說.我可以說,應該說,我必須說.

而且,瑠璃繁縷很奇怪.很明顯地不對勁.

應該沒有人教過他那種事.不能自己思考後做出沒有人教過的事.那是不被允許的.

「放過了小孩.」

「……妳說什麼?」

那個人渾身僵硬.啊啊,他生氣了.好恐怖,好恐怖.我要被細針刺了.痛楚,好恐怖.但是,已經無法停下來了.若是我只說到一半,他會更生氣.我會被討厭.一定會無可挽回地被他討厭.

「——歐,歐洛的……房里,有小孩,跟女人……他沒有殺他們,就那樣,放過他們……」

「是嗎?原來如此.這麼一提,我記得歐洛的確是個好丈夫,也是個好父親.他與妻子,小孩睡在同一間房里嗎?跟下人們一樣,連小孩都一起睡嗎?對了,妻子叫阿黛瑪.有一個兒子,吉亞德.吉亞德嗎?吉亞德……?所以,妳說他放過了吉亞德?這是怎麼回事,羊蹄?」

「……我沒有看得,很清楚……但是,他一度,想要殺了那個小孩……」

「但是卻改變主意?」

「……女人一直叫著,住手——救救他,還有,不要殺他.」

「她求他饒命,而瑠璃繁縷接受了.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真有意思.」

我還以為自己會窒息.

不對.

正確地說,我還以為他會讓我窒息.

那個人的手架在我的脖子上.雖然他並沒有使力,不是掐著我,但就算被掐死也不意外.

若是他真的掐住我,我會怎麼做?我該怎麼做才好?

不用說.

如果那個人這麼希望,我也只能接受.

「這事情真是有趣,羊蹄.為什麼他會那麼做呢?我應該沒教過他那種事才對.不過,羊蹄.吉亞德嗎?我心里已經有底了.如果真是那樣,不可原諒,不可原諒.那個女人,明明只是個工具,我絕不饒她.得給他一點顏色瞧瞧.若是失敗了,就得趕快矯正才行.沒錯吧,羊蹄?我在妳身上沒出過差錯吧?因為我是這麼珍惜妳,不可能失敗.真奇怪,應該是那樣才對呀.」

對于那個人所說的話,我只是不住地點頭.假使我也失敗了,會怎麼樣呢?我不想去思考,用不著去思考.因為他沒有教過我那種事.

11

我想見妳.想殺妳.想碰觸妳.想殺妳.想抱妳.想殺妳.焦躁不安,彷佛快要炸開了.但是,我仍沒有碎裂,因為有妳在.

工作結束後,就能見到妳.在那之前可能會遭到痛苦的對待.見過妳後,也可能會被殘忍懲罰.沒有一定的規律.怎樣都好,只要能見到妳就行了.就算遙遠的記憶,不久前的記憶,一切都逐漸變得淡薄,只要能見到妳,只有這份記憶不會消失.永遠清晰可辨.我隨時隨地都很想見妳,只要聽從命令殺人,我就能見到妳.

曾幾何時,一邊感受著妳的膚觸,妳的氣味,妳的一切,我逐漸萌生殺意.

就像妳撫摸我,安慰我,迎接我進入一般,逐漸萌生殺意.

殺人是為了尋求妳.

殺人便是妳本身.

吉娜.

我瘋了.

我知道,我很清楚.妳呢喃著告訴我的故事.我被破壞了,我一定有哪里不正常,我好奇怪.我的存在是錯誤的.那也不打緊,只要有妳在就好,我只想要妳.殺人的感覺很好,只要殺人就能見到妳.那麼,只要殺人就好,無須猶豫,應該是這樣才對的.

我沒能殺了吉亞德.

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

不行.

沒辦法.

我聽見門鎖打開的聲音,門開了.

我猜不是吉娜,如果是她,我立刻就會知道.

也就是說,是那個男人嗎?希羅克涅?沒錯,這個氣味毫無疑問是希羅克涅.

希羅克涅一走進房里,就解開鎖,將覆蓋住瑠璃繁縷頭部的枷鎖取下.他感到奇怪,門也還是開著的.希羅克涅站在瑠璃繁縷面前,一語不發地盯著自己看.面無表情.視線沒有半點動搖.甚至像是停止了呼吸.

「瑠璃繁縷.」

他終于開口.

希羅克涅從懷中拿出布包,手指攆起其中一根針.

這是常有的事.我已經習慣了,所以並不感到害怕,也沒有警戒.即使他會將細針一根根紮入我的身體各處,奪走我全身的白由,因此我頂多只會思索他這次會從哪里先下手.接下來希羅克涅會讓我痛不欲生,然後我就能見到吉娜.總而言之,至少我只要忍耐一段時間就行了.

所以,當希羅克涅站起身來,一度走出房外,過了一會兒又走進來時,我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希羅克涅將她拖了過來,像拖行李一般,發出聲音,抓著手腕將人拖進來.

是個女人.

因為她被扣上枷鎖,所以看不到臉,但枷鎖後方的凌亂發絲是土黃色的.穿著粗糙的服裝,肌膚如透明般雪白,身型纖瘦的女人.她是誰?這個問題我不消一秒便能回答.我立刻就知道了,不可能不知道.

那是吉娜.

啊啊,吉娜.

我又見到妳了.

但是,為什麼?

「瑠璃繁縷.」

希羅克涅的指尖刺入吉娜的腹部.吉娜只被戴上枷鎖,手腳仍能自由活動.吉娜低聲呻吟,像是要抱住腹部般縮成一團,但瑠璃繁縷只能那樣看著.在這里.我在這里,吉娜.即使想這麼說,卻發不出聲音.喉嚨被刺入細針,是因為這樣嗎?

「我必須好好懲罰你才行,瑠璃繁縷.你知道是什麼事嗎?不知道?就算不知道也不要緊.如果不知道,我現在就讓你清楚明白.比起這個——」

但是,為什麼?為了什麼?希羅克涅要這樣對吉娜?

吉娜一邊搖頭,一邊說著什麼.她在叫我嗎?喚著瑠璃繁縷.我得回答她才行.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呀.吉娜,吉娜.希羅克涅抓住吉娜的右手,讓她整個人趴倒在地.手臂被往後反扣.

希羅克涅坐在吉娜的背上.

住手,別這樣.

吉娜一定很痛.他這麼做,吉娜會很痛苦.

「是這個女人吧?瑠璃繁縷.沒錯吧?問題出在這個女人身上.我原本以為這樣很好才把她給了你的,原本是為了你,為你的幸福著想.事實上,你的確很幸福吧,瑠璃繁縷?就算討厭,痛苦,只要一想起這個女人,只要能擁抱這個女人,你就能忍耐了吧?我很清楚.我非常清楚喔,瑠璃繁縷.因為殺手的訓練或工作很殘酷嘛,那樣你未免也太可憐了,所以我才把這個女人給你.沒想到,真是不能小看這個女人呀.」

住手,請您住手,不要這樣.

「真糟糕,心情超差的.這個女人究竟灌輸了什麼奇怪的觀念給我重要的瑠璃繁縷?我從羊蹄那里聽說了.我馬上就想到了,因為我的直覺很准嘛.重點就在,沒錯——」

吉娜發狂了.拚命地想反抗,但以她細瘦的身體,根本不可能從不是殺手,而是身為殺手掮客,精通體術或殺人術的希羅克涅身下逃脫.但是,下一瞬間,吉娜停了下來.

「是吉亞德.」

我沒能殺了他.

因為雖然不太確定,但總覺得有點印象.

吉娜.

啊啊,吉娜.

不知何時妳告訴過我的,妳弟弟的名字.

吉亞德.

相同的名字.

我沒能殺了他.

一想到吉亞德被殺後悲傷哭泣的妳,我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

「這個女人對你說了些什麼吧?雖然我不知道詳細內容.」

希羅克涅緩緩拉起吉娜的左手臂.

「我大概可以想象,這女人告訴你的故事.我來猜猜吧?瑠璃繁縷,是白岩的故事對吧.她說自己是白岩的公主,王都盧耶米塔吉被赤砂軍攻陷之類的.搞不好也提過家人的事,那最後一任國王雖然沒有納妾,卻有許多孩子.公主有兩個哥哥,三個姊姊,還有兩個弟弟.吉亞德是其中一個弟弟的名字,至于是哪一個,我也想不起來了.瑠璃繁縷,沒錯吧?一定是這女人告訴你的吧?你在想什麼?感覺到了什麼?身為殺手,身為殺人犯,身為虐殺者,被塑造成如此的你,感覺到了什麼嗎?不過呀,瑠璃繁縷.仔細聽我說,知道嗎?」

我聽著,不得不聽,因為我無法摀住自己的耳朵.但是,為什麼吉娜會安靜下來?是因為知道抵抗也沒用嗎?或許是如此,也或許不是.

希羅克涅歎了一口氣,皺起眉頭.

「你其實是受害者,你被這個女人騙了.」

您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被害人?被騙了?被吉娜?

希羅克涅從喉頭發出聲音笑著.我搞不好是第一次聽見希羅克涅的笑聲.吉娜顫抖著,搞不好正在哭泣.

「那是謊言,謊話連篇,瑠璃繁縷.白岩王國的確有個名叫吉娜的公主.但這個女人就是那個吉娜公主?怎麼可能嘛!那不是很奇怪嗎?就算國家被消滅,為什麼公主會在這種地方?我不過是個流浪的殺手掮客而已喔?攻陷盧耶米塔吉時,我的確是受雇于達恩公爵沒錯.我拿到許多錢,但我沒有他將公主殿下賜給我的印象.我也沒有特別想要.就算我想要,他也不會給我吧.再怎麼說,有很多麻煩在呀,王室血脈這種東西.所以呀,瑠璃繁縷,這個女人不是她,不是吉娜公主.只是個被我買來的普通奴隸.她是白岩的難民,以前好像是達官顯貴之人的女兒,不過不是公主殿下.名字呀,那是我取的,因為奴隸沒有名字呀.吉娜,沒錯,跟亡國的公主殿下同名.很棒的名字吧,瑠璃繁縷?」

吉娜發出某種聲音縮起身子.希羅克涅又歎了一口氣,將吉娜的左手臂緩緩往前壓.發出折斷的聲音,緊接著是吉娜的聲音.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吵死了.我正在告訴瑠璃繁縷事實喔.啊啊,對了,瑠璃繁縷,你想不想看看騙子的臉呀?這可是欺騙了你的大騙子的臉喔.你很想看吧?」

希羅克涅這麼說,迅速地將吉娜的枷鎖取下.吉娜想低下頭,但希羅克涅卻不允許.他用左手抓起她的頭,硬是將她的臉抬起來.

「來,瑠璃繁縷,仔細看看.你很想看吧?因為你應該從來沒看過她呀.這就是欺騙了你的女人長相喔.」

「……不,是——」

「我說妳吵死了,聽不懂嗎?」

希羅克涅的右手抓著吉娜被扭著的右手臂,微微施力.吉娜倒抽一口氣,表情扭曲.那就是,吉娜.唾液與鼻水與眼淚混在一起.吉娜,啊啊,吉娜.

但是,現在的瑠璃繁縷就連想叫她的名字都沒辦法.

明明近在眼前,明明就在觸手可及的距離.

只要能伸出手,就能構得到她的距離.

「如何?你也不能原諒她吧,瑠璃繁縷?這個女人騙了你.向你灌輸莫名其妙的,虛假的妄想,瑠璃繁縷,她想要傷害你這個屬于我的傑作.不可原諒.絕對不能原諒.」

「……我,才……原,諒……」

「嗯?什麼?妳想說什麼?想對我說什麼?」

「我,才……需,要,原諒……」

「真笨,這與妳的意志無關,用妳那不靈光的腦袋好好想想吧.就算妳能被瑠璃繁縷抱,那也是因為我的命令.不僅如此,若是沒有我的允許,妳也沒辦法吃喝,沒辦法生存.只要是我的命令,妳非照做不可.只有這樣,妳才能夠苟活殘喘.那是大前提.所以,對了.妳現在只要聽我的命令,讓妳活下去也可以.我會原諒妳喔.來吧——」

希羅克涅放開吉娜,站了起來.

「脫光衣服,面對著我,把腿張開.然後哀求我原諒妳.證明給我看,妳不過是為了活下去,任何男人都可以上妳的奴隸.就算對象不是瑠璃繁縷也沒關系,是我也可以,任何人都可以.只要能夠活下去,就算流著淚也願意做.事實上,除了瑠璃繁縷之外,也有別的男人抱過妳吧?像是佐涅兄弟,伍迪耶或是凱巴米都抱過妳吧?」

「住,口——」

爬起身,吉娜匍匐著爬向希羅克涅,想要抓住他,卻被他輕松踢倒在地.

希羅克涅迅速走向吉娜,用右手抓住她細瘦的頸部,左手扯裂衣服.

「旅行了這麼長一段時間,總是會累積想要的感覺.這是無可避免的,特別是男人.與殺手不同,也有人無法忍耐這種欲望.所以必須要有妳這種女人.對我而言是男是女都無所謂,不過男人還是比較喜歡女人呢.」

瑠璃繁縷只能看著.

「怎麼了?好啦,張開大腿吧.偶而跟我做也不錯吧,之前只有一次.那時我把妳雙腳的肌腱切斷了.因為我很喜歡這樣,我很喜歡傷害女人.所以,我盡量不抱女人,因為馬上就會把她們弄得破破爛爛的.從這角度來看,要教育羊蹄對我而言搞不好是個挑戰呢,因為要忍耐很辛苦喔,雖然很有趣.我試過很多方式喔,要怎麼做,才能讓對方了解我非常重視他們呢?才能傳達我的愛呢?算了,現在都無所謂了.」

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妳就沒差了,因為妳不是我的作品.搞不好妳會這麼想也說不定,將瑠璃繁縷與自己的遭遇重迭,認為你們同病相憐,彼此慰藉.差得可遠了.別把瑠璃繁縷跟妳混為一談,少得意忘形了.妳不一樣,與瑠璃繁縷不同.妳沒有任何價值,連一丁點兒也沒有.不僅如此,現在甚至還是有害的,妳這個害蟲.」

沒有那種事.

不是的.

與她無關.

就算一切都是謊言.

無論妳是什麼人.

無論妳在想些什麼.

只要妳能在我身邊就好.

我想這麼說.

想告訴她.

「但是,仔細一看,妳的身體還真是干癟,是因為沒有好好吃飼料嗎?真是沒用.那當然啰,因為妳是害蟲呀.喂,害蟲.」

希羅克涅將吉娜摔往地板.

吉娜雖然用右手摀住喉嚨拚命咳嗽,還是睨著希羅克涅.

希羅克涅嘲諷地笑了.那是什麼眼神?吉娜好像想說些什麼,說不出口,因為希羅克涅摑了吉娜的臉頰.害蟲,明明只是害蟲,竟然這麼囂張.希羅克涅又賞了她一巴掌,是另一邊臉頰.吉娜飛了出去.她吼著些什麼.希羅克涅抓住吉娜,又是一陣毒打.血液飛散.吉娜發出奇怪的呼吸聲.希羅克涅彷佛在確認商品情況似的,擦拭吉娜臉上各式各樣的液體.啊啊,這可不行.臉變得慘不忍睹了,這樣就不能用了.怎麼辦呢?妳要怎麼賠我?

吉娜啐了一口唾液.

吐出來.

唾液沾在希羅克涅的下顎.

希羅克涅用袖子擦拭,瞇起雙眼.

妳在做什麼?

這個害蟲.

希羅克涅握拳揍向吉娜右眼附近,打斷吉娜的鼻子.用力踢向吉娜骨折的肩膀,踹向吉娜的側腹.使勁踩上吉娜的腰,從後頸抓起來,把吉娜的臉座到牆壁上.希羅克涅的手一離開,吉娜的身體便仰躺到地上.

吉娜一動也不動.

過了一會兒,吉娜微微舉起右手.

彷佛要抓住什麼似的.

「……活……去……」

吉娜似乎想說些什麼.

「活去.」

「下.」

「要下喔]

「活.」

「璃縷.」

瑠璃繁縷只能看著,聽著.

無法動彈.

身體無法動彈.

就連聲音也無法發出.無法發出.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動?為什麼這副身體無法動彈?吉娜一動也不動.右手垂落地面後,就完全沒有動靜了.為什麼?

「——啊.」

希羅克涅看了自己的雙手一會兒,又看了吉娜——原本是吉娜的人一眼,肩膀無力地下垂.

「我不打算殺她的.不小心就做得太過頭了.不過,你不用擔心,瑠璃繁縷,我會再給你別的.等這次工作結束後,我會得到很多錢,到時再買新的給你,買你會喜歡的給你.瑠璃繁縷,我答應你,因為我很珍惜你呀.」

我不要,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我要的只有妳,只有妳而已.為什麼?為什麼?這是,什麼?我的,我的,在我的身體里奔騰的東西.彷佛一切都不受控制.我的眼前忽明忽暗.心髒狂暴地鼓動.呼,呼,呼,發出紊亂的呼吸聲.地面在搖晃,整個世界在振動.瑠璃繁縷並沒發現,他下意識動了起來.被刺入細針,原本應該無法動彈的身體動了起來.

站起來的同時,他將身體跨過被反銬在身後的雙手,讓手來到前面.因為腳鐐讓他的腳無法自由行動,他用雙腳蹬地.越過吉娜,沖向希羅克涅的腳邊,他用撐在地面的雙手做支點使身軀旋轉.希羅克涅被掃到腳而跌倒.瑠璃繁縷沒有半點迷惘,他重心不穩地從房間沖了出去.他用雙手雙腳交互撐地,在走廊上前進.半路上,他與喬克羅,高茲,伍迪耶擦身而過,但他無視于他們.他們也啞然失色,反射性地讓了路.後方傳來希羅克涅的聲音.

等等,等一下,瑠璃繁縷,你要去哪里?

不知為何,他覺得那聲音有些可悲.

瑠璃繁縷當然不會乖乖停下.逃跑,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想,總之就是一味地逃跑.就算離開希羅克涅的大砂牛車,他也沒有休息半秒.他手腳並用的踢著地面跑著.赤砂軍隊已經包圍了豪羅巴城.大砂牛車周圍也有士兵看守.看見如野獸般奔竄的瑠璃繁縷,士兵的鼓噪反而更利于他逃跑也說不定.總之,沒有追兵趕來的跡象.瑠璃繁縷在夜幕低垂當中拚命逃跑.

更遠.

還要更遠.

有什麼事物刺激著瑠璃繁縷前進,命令瑠璃繁縷逃跑.

前往無人之處.

離開希羅克涅,離開赤砂軍,離開豪羅巴城,前往沙海.

直到夜空染上帶點藍色的一片黑為止,瑠璃繁縷不停地跑著.

銀色月光將沙子照得雪亮.

彷佛一切死絕之後的景象無限延伸.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停下腳步,呆然站立的.

從那之後經過多久了呢?

搞不好,真的已經經過長久歲月,地面上的生物真的全都滅絕了也說不定.

搞不好瑠璃繁縷是最後一個個體也說不定.

他緩緩環顧四周.

遠方有花朵綻放.

是月光映照的緣故嗎?那是雪白的花朵.

他想碰觸那花瓣.

瑠璃繁縷跌跌撞撞地朝那沙漠之花前進.

就算月亮西斜,花朵還是一樣遙遠.

不久,月亮西沉.

只差一點了.

他撲倒在沙上,伸出雙手.

什麼也沒有.

沒有花朵綻放.

沙子濕潤.

我聽見妳的聲音.

別哭.

12

達恩公爵率領的赤砂軍,僅包圍兩天便攻陷豪羅巴城.

赤砂軍隊進行掠奪,暴行或是破壞行動的情況幾乎沒有發生.也因此,豪羅巴的居民雖然並不歡迎赤砂軍,卻也沒有抵抗.更何況,這里是位于國境交界的城市,或許他們早已習慣易主一事了.

今後,豪羅巴便會成為侵略大鷹國的據點.運送物資的駱駝隊已經大排長龍,開始運進大量糧食或武器.達恩公爵麾下的沙班犬師團駐紮在此,一邊增強兵力,一邊防備大鷹國虎視眈眈地尋找將領土奪回的反擊機會.

在這個城市里的哪里呢?在哪里?他們在哪里?

潛伏在生氣異常蓬勃的豪羅巴,他首先尋找著大砂牛車.他並沒有花費多少工夫,先推敲出幾個可能地點,其中之一,位于城市西北方,原是大鷹軍練兵場的廣場一隅,那輛大砂牛車就停在那里.

但他不能隨便靠近.不但有許多赤砂軍四處徘徊,大砂牛車外還有兩名殺手.是虎杖與車前草.平常只與木偶無異,但只要希羅克涅給他們下藥,就能擔任為水平以上的殺手工作,不能小看.

此外,馬耶爾‧佐涅,多耶爾‧佐涅與凱巴米等人都頻繁進出車子,確認周遭狀況.

果然是在警戒嗎?或許是如此.不過也不要緊,無須急躁,只需等待.就算在這個城市錯失機會,只要追到下一個城市就行了.無論到哪里,無論過了多久,只要追過去就行了.

就這樣,兩天過去,二天過去.

期間,大砂牛車的守衛已經換了好幾次.

似乎有機可乘,似乎又沒有.

雖說身體不知為何可以行動自如,細針全都拔除,手銬與腳鐐當然也已經取下,但身體還是非常沉重.或許是幾乎不吃不睡的緣故吧.雖然他能夠忍耐睡意與空腹,但體力下降是毋庸置疑的,到底下降到什麼程度呢?說實話他不清楚.再加上逃走時什麼也沒帶,現在手邊稱得上是武器的,也只有撿到的長劍與短劍各一把而已.這樣的狀態能持續到何時呢?

被教導不能思考,記憶支離破碎,就算想思考些什麼也無法思考的日子,彷佛已經遠離許久.

現在他拚命思考著.

有許多事不思考不行,他這麼覺得.

夜晚再度降臨.

那時,有一隊騎兵與馬車出現.

隊伍停止,馬車停在大砂牛車側面,接著身穿藍,紅,黑服裝,戴著黑色斗笠的女人走到甲板上,她的腰際掛有兩柄彎刀,是鬼角,那一定是羊蹄沒錯.

接著,在羊蹄身後,那個男人出現了.

他身穿紅,黃,橘的服裝,帶著深紅色斗笠,腰際掛著一對雌雄短劍,銜著金色煙管.

是希羅克涅.

他的手,嘴唇顫抖著.

閉上眼睛深呼吸後,再次睜開眼,顫抖已經平複.

羊蹄與希羅克涅在數名士兵看守下,搭上馬車.幾名騎兵先行,馬車隨後,其他騎兵包圍馬車四周跑了起來.速度不快,可以追上.隊列規模龐大,路線也容易猜測.完全無須慌張.他大概猜得到目的地.恐怕是作為達恩公爵住處的建築物吧,前太守歐洛的宅邸.

不出所料.

騎兵與馬車的隊伍陸續穿過前太守歐洛宅邸的門.

已經無須遲疑.他翻過後方圍牆,進入宅邸的領域.圍牆與建築物之間,蓊郁的林木樹立.正門所在的正面自不用說,側面也相當空曠,就只有後方是這樣.可能加上剛打勝仗的緣故,警備薄弱.搞不好比暗殺歐洛時更容易入侵.

但是,他有預感.

她從建築物里以輕快的步伐走了過來.

停下,等待.

「真高興在這種情況下與你見面.」

她在距離自己約八美迪爾處停下腳步,脫下黑色斗笠拋開,從腰際後方拔出鬼角.

「你變成怎樣都無所謂.你為什麼從那個人身邊逃離,發生了什麼事都與我無關.只要用這雙手殺了你,我就能成為第一,這才是最重要的.」

只能硬干了嗎?如果想要繼續前進,就只能打倒她才行.雖然年輕,卻是素質很好的殺手.不是半吊子的對手.

「只要你死了,那個人就不會再想著你,就能夠忘記你.我想讓他把你忘掉.」

羊蹄將鬼角垂下,不讓我讀出她的招數.話雖如此,我們是同門,也曾數度一同工作過,對彼此的招數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且,我也知道了許多.關于羊蹄,不是身為殺手的羊蹄,而是身為一個人類的羊蹄.因為我離開了希羅克涅.我思考著,思考了許多事,只能思考,並從中了解少許事情.

所以,我知道,我覺得我知道.羊蹄打算做什麼,以怎樣的覺悟待在這里.

羊蹄靜靜地跑了起來.鬼角前端仍然下垂著.我也沖了出去,握著長劍的右手與握著短劍的左手當中,只灌注少許力量.架勢與羊蹄幾乎相同.

雙方都從正面攻擊.

將一切賭在那一瞬間.

長劍沒入羊蹄的腹部.

我感覺到鬼角穿破皮膚,深達背部.

羊蹄的臉微微扭曲.

她的臉靠到極近的距離.

用額頭撞擊額頭,撲倒在地.

一邊這麼做,我用放開長劍劍柄的右手抓住羊蹄的左手腕,將短劍刺入.

幾乎是胸口正中央.

「……瑠璃……繁縷.」

聲音與血一同從羊蹄口中湧出.

「……為,什麼……」

「我覺得是平手.所以,我也是舍身一搏.覺悟相同的話,獲勝的是……」

「……沒,錯……是,你……」

「要我幫妳了斷嗎?」

「……哼……」

羊蹄是打算笑嗎?瑠璃繁縷起身後,羊蹄將雙手放到胸前.

「……不必了……到我斷氣,為止……我要想著……那個人……」

「我知道了.」

瑠璃繁縷點點頭,握住刺進自己腹部的鬼角握柄,謹慎地拔出.撕破衣服將布料緊實地纏在腹部,只要內髒不跑出來,這點痛楚還能忍耐.他決定帶走其中一柄鬼角.他沒有出聲叫喚羊蹄或看她.她一定不想響應,也不想見到瑠璃繁縷吧.只是,當他要離開時,羊蹄似乎喃喃自語了什麼.或許是希羅克涅的名字,也或許是辱罵瑠璃繁縷的話語.無論如何,就算回過頭去,也已經看不見羊蹄的身影了,宅邸就在眼前.

他沿著先前的路線潛入宅邸中.衛兵相當少.他從二樓走上三樓,往那個房間前進.房間門口沒有任何人.門是開著的.昏暗的光線中,那個男人站在里面.他赤裸上半身背對著自己.在房里的床鋪旁.吉亞德與母親的身影浮現在腦海里.那兩個人不曉得怎麼樣了.

「總覺得有些焦躁呢.」

希羅克涅仰望天花板.雙手握著雌雄短劍,那是他愛用的雄劍‧庫雷亞達與雌劍‧莉蕾劄.劍身淌著血.

「到最後,我還是討厭事情無法隨心所欲.我討厭被人命令,也討厭不聽我命令的人.我明明就那麼重視對方,但對方如果不能理解而背叛我,我也無法原諒.」

床鋪被血肉,骨頭,內髒等華麗的裝飾.

希羅克涅終于轉過身,露出笑容.

「回來我身邊吧,瑠璃繁縷.羊蹄的事你不用在意,你殺了她對吧?我會寬大地原諒你的.雖然我也很疼她,不過再作就有了,反正我已經大致掌握訣竅了.不過,瑠璃繁縷,就算我想再作一個你也作不出來的,因為你的資質是百萬中選一,相當罕見的.我不想失去你,因為太可惜了,非常,非常可惜.」

「我不回去.」


「無論如何?」

「絕對.」

「……是嗎?」

希羅克涅深深歎息,他搖搖頭.

「真是遺憾,非常遺憾,沒有比這更令人遺憾的了.我好悲傷,胸口彷佛要迸裂了.我好想哭呀,瑠璃繁縷,瑠璃繁縷……」

自己憎恨這個男人嗎?我曾數度捫心自問,但最後總是會從中找到憎惡以外的情感.

我當然恨他.恨到想要否定,消除他的存在.

但同時,一想到希羅克涅,也會有那個人就是我自己的錯覺.瑠璃繁縷是一個空蕩蕩的容器.作為生存食糧的快樂,是從希羅克涅下令的殺戮中獲得,以及吉娜帶給自己的.他失去了吉娜這一半,若是再失去希羅克涅,自己或許就會什麼也不剩了.吉娜死去,就等于我的一半跟著死去似的,若是殺了希羅克涅,或許就等于是將自己完全抹殺.

那樣也好.

瑠璃繁縷因悲傷而激昂.

我想殺了這個男人.

全身的細胞被殺意點燃而沸騰.

瑠璃繁縷難以忍受地沖了過去.希羅克涅擺出迎戰態勢.房間雖然寬廣,但畢竟是室內,一瞬間便沖入攻擊范圍.他讓對方誤以為自己要以右手的鬼角攻擊,趁機用左手的短劍突刺.希羅克涅彎身閃過,右手的鬼角再次揮出.希羅克涅以雌劍‧莉蕾劄擋住.不,他讓刀身有彎度的雌劍‧莉蕾劄沿著鬼角滑下.他打算順勢避掉嗎?

不對.

是雄劍.庫雷亞達.

鬼角被雌雄短劍夾擊,瑠璃繁縷向後跳開.

折斷了.鬼角被輕松折斷.

「事實上,瑠璃繁縷,我還有東西沒教給你喔.還沒教你所謂的密技喔.如何,瑠璃繁縷?如果你回來,我就教給你.」

「我不回去.」

「那麼,你又要逃跑嗎?」

「我不逃跑.」

「但是你要怎麼跟我戰斗呢?瑠璃繁縷.就憑你那把折斷的劍,跟不堪一擊的短劍?」

代替回答,瑠璃繁縷丟下攔腰折斷的鬼角,將短劍握到右手.深呼吸兩次.希羅克涅的身體看起來突然縮小許多.對了.就算他還有瑠璃繁縷不知道的招術,但這個男人的速度並沒有羊蹄快,反應沒她靈敏,力量沒她強勁.

不需要什麼小動作.他壓低姿勢正面俯沖.

雄劍‧庫雷亞達從左邊,雌劍‧莉蕾劄從右邊襲來,右邊肩頭與左邊太陽穴被砍到,但並無大礙.他毫不膽怯地前進,短劍以喉嚨為目標刺擊.希羅克涅迅速躲開,膝蓋重琪瑠璃系樓的右手腕,短劍被踢飛.就在此時,瑠璃繁縷的右腳踩碎了希羅克涅的左腳護甲.希羅克涅瞬間失去平衡,他往後倒下,仍同時用雄劍‧庫雷亞達與雌劍‧莉蕾劄牽制瑠璃繁縷,打算以右腳撐住身體.但沒有那個必要.

瑠璃繁縷跳過希羅克涅,彎身著地.

正好形成從後方抱住希羅克涅的姿勢.

他趁機將雌雄短劍奪走.

將雄劍‧庫雷亞達與雌劍‧莉蕾劄分別深深刺入希羅克涅的右肩與左肩.

將劍拔出,希羅克涅崩落般跌坐在地上.

「……我不可能殺得了你.我辦不到,我很清楚……」

紅色液體從希羅克涅雙肩的傷口咕嘟咕嘟地湧出.

那是希羅克涅的生命.生命正在流逝.很快就會流盡.

希羅克涅會死.

「……但是,感覺其實也沒那麼糟.還不壞.雖然沒有到愉快的程度.真不愧是……」

瑠璃繁縷從希羅克涅背後俯視著他.雖然感覺並不壞,但也並不愉快.自己真的想這麼做嗎?這麼做有何意義?他總算知道吉娜最後的話是什麼意思了.吉娜沒有要他殺了希羅克涅,沒有要他為自己報仇.

「……瑠璃繁縷.啊啊,瑠璃繁縷……」

希羅克涅的肩頭微微顫抖,發出低沉的笑聲.

「……我不是說過,我討厭事情無法隨心所欲嗎?瑠璃繁縷……」

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的嗎?

或許是如此.

我不知道.

瑠璃繁縷丟下瀕臨死亡的希羅克涅,打算離開房間.吉亞德還活著嗎?他突然想到這件事,停下腳步.

「……瑠璃繁縷.你已經不會再回來了吧.不過,我不會放你走的……」

他轉過身.

我打算做什麼呢?應該給他最後一擊嗎?

希羅克涅舉起雙手,在嘴邊圈成一圈.

「……達恩公爵他……!被殺了……!是暗殺……!我也被襲擊了……!是瑠璃繁縷干的好事……!他還在這里……!快抓住他……!」

這個男人在說什麼?

瑠璃繁縷愕然地望向床鋪.達恩公爵.原來如此,床鋪上那死狀淒慘的尸體是達恩公爵.希羅克涅也快死了.

他腳步不禁跟蹌.

A015

看向自己的腹部,布料已經染成一片黑紅.

肩頭與太陽穴的傷口也不淺.

「……哼……哼哼……瑠璃繁縷,我已經准備好了……從我手中逃走的殺手回來要我的命……哼哼……好幾天前就已經……這下子,你就成了通緝犯了.瑠璃繁縷……殺了我也就罷了,你還殺掉達恩公爵……他可是下任國王候補喔……哼哼……赤砂一定會拚命追捕你的……」

他聽見腳步聲,從遠方,從下方,逐漸接近.

「……你逃得掉嗎……瑠璃繁縷……負著我與羊蹄造成的傷……你能逃多遠呢……很重吧,瑠璃繁縷……那可是……我與羊蹄……你背負著我們……不逃不行……哼哼……」

瑠璃繁縷腳步不穩地走向門邊,來到走廊.看向右邊,正好有三,四名衛兵朝這個方向沖過來.握住雄劍‧庫雷亞達的右手施加力量,但手感不太紮實.身體感覺輕飄飄地,膝蓋與腳踝的關節現在也彷佛要松脫似的.

已經夠了吧?

吉娜已經不在了.希羅克涅也奄奄一息,很快就會死去吧.因為失血,這副身體無法行動自如,但或許不僅如此.不僅是血,一切都沒有了.空空如也.那麼,身體也沒有行動的理由了.

衛兵們口中吶喊著什麼,一邊揮動武器逼近.

瑠璃繁縷搖搖晃晃地轉向他們.

吉娜.

「活去.」

「下.」

「要下喔.」

「活.」

「璃縷.」

「活下去吧.」

「瑠璃繁縷.」

「你要活下去喔.」

「瑠璃繁縷.」

——啊啊,吉娜.

妳在最後一瞬間,只將這些話傳達給我.

無垠的沙漠——

不論是放眼望去的風景,

這顆傷痕累累的心,亦或是整個世界.妳是一朵在干枯沙海中悄悄綻放的花朵.

妳,只有妳.

而妳的生命終如夢幻般逝去,如花瓣凋謝,濡濕這雙手.

我的心依然封閉著.

該如何稱呼妳才好呢?

這份至今仍無以名之的思念.

但是,妳的心意確實刻劃在我的心上了.

活下去吧.

瑠璃繁縷微微使力踢向地面.奔跑著.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他心想.如果那是妳的願望,我會活著.讓這副身體成為妳曾活著的證據.

The3rdsong

男人的背影吟唱藍調

位于大食小路的拉夫雷西亞風露天咖啡座「普雷‧德‧馬爾坦」,以時髦的裝潢與森嚴的警備聞名,有許多較為富有的艾爾甸女孩會慕名而來.當然,也有些意圖不軌的客人以這些女孩為目標.他也是其中之一,但乍看之下卻不讓人如此認為,這都是因為他的技巧高明.

設計雅致的M&S襯衫搭配深色領帶,胸前口袋以熱情的紅色手帕做裝飾.手表是馬克斯德‧比利的,雖然金光閃閃地有些誇張,但確實是很棒的表.連鞋子也精心挑選過.馬克賽爾‧布朗——「買皮鞋就要買這個牌子」的有名品牌.這間公司在「設計師品牌」這類詞彙出現前便已經開始生產皮制品,擁有許多技術高超的專家;以物超所值自豪,是艾爾甸十分珍貴的品牌,時常缺貨,就算向直營店預約也未必買得到的頂級鞋.

「——很完美,真是太完美了……」

服務生帶領他到能夠將整個露天咖啡座一覽無疑的雙人座.超贊的地點(GOODPLACE),超贊的午後(GOODAFTERNOON).或許是考慮到個人隱私,普雷‧德‧馬爾坦這間店的地板特別架高,露台也高出地面三美迪爾.嗯哼,超贊的和煦微風(GOODGENTLEBREESE).嗯哈哈……!

他握緊放在桌上的雙手,透過OGNOK的太陽眼鏡觀察坐在露台上的客人.他很快地決定好目標.在陽光照耀下閃耀光芒,隨風飄逸的輕柔長發,雪白的肌膚,高雅自然的妝容,如花蕾般的朱唇,有些害羞而垂下的藍色眼眸,多麼可人的BLUEEYES……!就是她了,只有那個女孩,就決定是她了.

「大姊,老子要冰茶.記得要加冰塊喔,不用老子提醒吧?吶?沒有冰塊的冰茶,怎麼稱得上是冰茶咧?」他對遞上菜單的服務生丟下這串話後站了起來.等會兒要一口氣朝目標前進.她只有一個人,那還用說,因為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這里等著老子呀.也就是說,這是所謂的命運.他倏地站到她身旁,右手伸到桌子上方.一打開,握在手中的秘密道具炸裂.這是他為了這一天,在鐵鏈休憩區預先買好的魔術道具.戀愛總是以驚奇揭幕——總之,是薔薇,手中出現一朵黑薔薇.

他觀察著女孩的側臉.喔,嚇到了嚇到了,這下子總算是勝券在握!老子苦守節操N年,終于也……!不不不,不成不成,不能興奮.冷靜下來,聽到沒?好,上吧!

「呼,似乎是嚇著妳了,真抱歉.話雖如此,這也是某種緣分,要不要與老子喝杯茶呀?」

「……不好意思.」

出乎意料的反應.她徹底無視于他,舉起手召來服務生,服務生立刻就過來了.怎麼,速度這麼快?她湊到對方耳邊說了幾句話後,服務生一鞠躬退下——他原本是這麼猜想,但對方竟然跑向一直維持立正姿勢站在露台角落的巨漢護衛身旁.巨漢立刻行動起來,往這邊走來.他有不太好的預感.總覺得,似乎快點逃比較好.當他這麼想時,已經被人從身後架了起來.什麼!從後面……?正打算大吼,嘴巴卻被摀住,好大的手.他勉強轉頭一看,是其他的護衛.是反方向的家伙嗎?真是太大意了……!

——那麼,為什麼老子會遭受這種待遇哩?

彷佛尋求答案般看向那女孩,對方卻把視線別開.

喂,這算什麼?怎麼回事?老子可是妳命中注定的對象耶!這原本應該是命運的邂逅……!妳竟然,妳竟然——就算想抗議也沒有辦法,因為他被摀著嘴抬了起來,被粗壯的手臂掐住無法呼吸,意識逐漸模糊.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太奇怪了!老子明明打扮得這麼完美!該不會是,魔術吧啊啊啊!都是魔術不好呀啊啊啊啊啊啊……!魔術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2

無論發生什麼事,只要一覺醒來便能忘掉.但當自己曆經四十九連敗時,就連他也無法說一句「唉,算啦!」然後就此作罷.難得如此沮喪,就連他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這種時候大概只有大干一場了,這麼想著,他前往位于鐵鏈休憩區附近的「咖啡‧弁天」.

「——果然是魔術的問題吧?只有那個可能.唔……本來以為那是個好主意的……」

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勁.就算瀏覽貼滿整面牆,募集同行侵入者的傳單,湧現的不是干勁,而是無限歎息.

「不成不成,這樣下去不行……!」

啪啪地拍了拍臉頰.

「——唔!痛死了癡呆!老子到底在搞什麼鬼!痛!這真的是老子自己打的嗎?這是怎麼打的,豬頭!老子是白癡!白癡白癡白癡……!」

自己一個人演獨角戲,感覺反而越來越累,周遭的視線也刺得他疼痛不堪.假咳一聲,或許現在挽回已經來不及了.「什麼事也沒有!老子非~常正常.」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重新一張張確認那些傳單.

打通莫名堅固的建築物一樓而成的咖啡‧弁天,寬敞的店里從早到晚都有不分年齡性別經驗技術,形形色色的侵入者群聚在此.其中也有將泡在咖啡‧弁天打發時間作為日常功課的自甘墮落之人,但大部分都是為了尋找伙伴而來.忘了是誰開始的,是待在里面的櫃台,販賣著貴到殺人的茶那個店長認可的嗎?還是默許?這部分他並不清楚,總之傳單就是尋找伙伴的手段.

譬如說寫著「D6梅利庫魯第一迷宮十點~新手OK限定2名請洽店內西北角臉頰上有×刺青的丹疾」的傳單.旁邊則是寫著「D11弗力奧逆叢林限老手募集詳細內容面談洽『紅手』雷茲利‧布因」有點自負的文句,不過「紅手」是相當有名氣的侵入者,也難怪.當中也可以瞥見征求公會成員的傳單.DropBursters,不知道;怪傑紫頭巾,啥鬼;創世之翼,沒聽過;GippdeRais,SmC,這是壞蛋吧?竟然還想誘騙侵入者?「募集女孩巨乳且年輕貌美即可不問個性」白癡呀?要是有老子也想募集哩!話說回來,不是吧?個性很重要吧?就算長得再——怎麼可愛,要是個性是個丑八怪,下場可是會很慘的喔.

——雖然老子也不知道,那是想象的啦,畢竟老子沒有女朋友的經曆可是長達十N年哩!真抱歉喔癡呆!他越想越氣,便將那張「募集女孩」的傳單撕下,揉成一團用力踩了幾腳.

之後,他看見了.那藏在「募集女孩」的傳單底下.「尋找能一起當侵入者的人」?嗯哼.「我是新手,急需用錢.我會努力的,拜托各位.我就在店里的正中央.」喔喔.然後呢然後呢?「身高一百五十三桑取左右,麻花辮.可悠可.」

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麻花辮,一百五十三桑取,名字叫可悠可.十之八九是個女孩子吧.而且還說「我是新手,急需用錢.」這是那個吧?有苦衷?她正在煩惱吧?

他將那張傳單撕下,又從頭讀了一次.內容不清不楚,讓人覺得應該把具體條件寫得清楚一些比較好,但卻是相當樸實,直接的文章.總之,「急需用錢」這部分給人一種迫切的感覺.只能認為她八成有什麼苦衷,大概是有苦衷,一定沒錯.

「話是這麼說,只有老子助她一臂之力不夠吧?」

當然,運氣好的話或許也能請可悠可小姐當老子的——才怪,老子可沒有一丁點兒邪惡的念頭喔,老子可沒有淪落到要為了那種不純的動機去幫助別人.再怎麼說,老子所選的可是好漢之道呀.如果西邊有人煩惱哭泣,就沖去幫忙;如果東邊有人寂寞得縮成一團,就去抱住他幫他打氣.這才是所謂的好漢呀!

「也就是說,店里的正中央,嗎——唔喔……!」

他立刻就找到了她.身高約一百五十二桑取,黑發編成一束麻花辮.眼珠也是黑色的,皮膚是巧克力色,額頭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刺青.那就是所謂的「印記」嗎?歐克立德酋長國以刺青風俗廣為人知.話說回來——

「這,這股悸動……是什麼……」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心髒非常有精神,突然變得非常有精神.看到她的瞬間,脈搏突然加速.

這該不會是——戀愛?

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嗎……?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等一下!不能以這種心情接近那個女孩!得更純粹些,像條漢子.那是個令人無法置之不理,天真爛漫,與這「咖啡.弁天」相當不搭軋,有著相當可愛臉蛋的女孩,身材纖瘦.話雖如此,卻身穿鎧甲還佩著劍.背在肩上的背袋感覺重得不象話.劍嘛,以她的體格大概揮不動吧?而且很危險咧,那樣的女孩子一個人?她以為這里是哪里呀?是艾爾甸耶?她現在也一副不安的感覺,那很明顯是在害怕吧,左顧右盼,四處張望——

偶然地,四目相對.

話雖如此,自己正看著那個女孩,而她正在環顧四周,會這樣也是很正常的.

他摀住胸口,因為覺得心髒彷佛就要跳出來似的.

感到窒息,呼吸困難.因為她並沒有要移開視線的意思.

彼此的距離約為十二美迪爾.她的表情像是在求救一般,像是發現了救世主,松了一口氣似的,卻又不敢確定這個人是否真的會幫助自己的表情.所以,得告訴她才行,得快點說才行.沒錯,老子,老子會幫助妳,不用擔心,包在老子身上.但是,他沒有出聲,因為她距離太遠了.

所以,他深呼吸,緩緩閉上眼,再次睜開.

她仍然看著他.露出微笑,將撕下的傳單舉給她看後,她大大的黑眼睛發出光芒,甚至微微濕潤.這絕對是命運的邂逅,他心想.終于,終于!終于來了,終于呀啊啊……!總算!好運終于也來到老子身邊了呀啊啊啊啊……!他暗暗握拳後向她走去,她也害羞地微微低頭朝他走來.

那就是故事的開始.

3

——不過,那真是令人熱淚盈眶,不忍傾聽的故事.

「真,真,真真真……嘶,真是,嗚,辛苦妳了……嘶,抱,抱歉,老子,不,不,不應該,哭的,對吧……嗚,嗚嗚……」

真丟臉.別哭了,不可以哭.你是漢子吧?是條漢子吧!

他這麼想.

雖然這麼想,卻停不下來.

不可能停得下來.

待在咖啡‧弁天里面櫃台的店長販賣的茶貴到要命,但店里也有不少小販,可以相較合理的價格用餐.他向熟識的小販買了兩杯冰咖啡,在店里的角落蹲著自我介紹+閑聊後,很自然地就聊到了那個話題,也就是「急需用錢」的理由.

「——那個……但是,我並不覺得辛苦……只是因為什麼都不懂,不曉得該怎麼辦,所以有點困擾.」

「說得也是……嘶……因為想說來到這里就會有辦法,大家全都聚集到艾爾甸來.事實上,事情並沒有自己想得那麼簡單……嘶……」

「我的想法——真的太天真了吧……」

「不,不是,老子指的不是妳,妳是……真的有所覺悟,想做些什麼才會貼那張傳單吧.」

「但是,結果還是要依賴別人……」

「依賴別人有啥不好的?如果自己一個人會很辛苦,盡量利用別人,能利用就利用,有啥不好!譬如說像老子!」

「……卡塔力先生?」

「沒錯.」卡塔力從可悠可臉上移開視線,搓了搓鼻子.跟可悠可四目相對,令他滿臉通紅.「……不過,老子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利用價值就是了.但別看老子這副德性,老子在艾爾甸也待了將近四年,對地下區也很了解,要教妳當侵入者的基本是沒有問題啦.」

「……但是,利用別人……」

「事實上——」他不禁猶豫起來.仔細想想,這是他們初次見面,認識到現在也不過數十分鍾,突然對這樣的人說出這種話,符合漢子的行徑嗎?不,但這是命運,命運的邂逅.無須迷惘,如果是漢子就該勇往直前.「老子也想成為妳的助力.妳會覺得……困擾嗎?」

「怎麼會呢!」可悠可睜大雙眼,拚命搖頭,手中的冰咖啡差點滑落,她趕緊拿好,低下頭.「——怎麼會,感到困擾呢……正好相反,我非常感謝.但是,您為什麼要對素未謀面的我這麼好呢……」

因為這是命運.

他將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語吞了回去.沒錯,這的確是命運的邂逅.話雖如此,突然說出那種話,也不可能期待對方會有「哈!是這樣嗎?是命運嗎?我懂了.」的反應.卡塔力至少還明白這一點.理想一點,應該先將可悠可從困境中解救出來後再告訴她比較好,告訴她「這是命運℉真是太帥了,超酷的.現在要忍耐,得忍住才行.

「沒什麼,該怎麼說呢……像這樣相遇,聽到妳的情況,也許只是偶然而已.在這里,素未謀面也是常有的情況呀,並沒有什麼特別,這是理所當然的.」

「這里可是……沙藍德喔?」

「沒錯,這里是艾爾甸,沒有法律,沒有秩序,要偷要搶要殺人都隨你高興的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不過,至少住在地面上的還是普通人類,有好人也有壞人.或許跟其他國家比起來極端了一些,但那也只是程度上的差距,本質上沒什麼不同,老子是這麼認為的.」

「我……不太懂.不過,說得也是,不只有沙藍德有壞人.好人也是——」

可悠可瞄了卡塔力一眼.她的表情似乎表示她已經相當熟悉且信賴自己.卡塔力差點手舞足蹈起來,但總算是忍了下來,為了掩飾害臊,他搔搔自己的臉頰.現在必須要冷靜下來,聽到沒?可以嗎?好!

「老子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因為老子不會背叛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想法……」

「或許那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對老子來說,那是唯一能證明老子是自己的部分,沒有別的了.」

「沒有,嗎?」

「算了,沒差吧?那種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用不著在意.現在最重要的是可悠可小姐妳的事.」

「那個……」

「嗯?」

「叫我可悠可就行了.」

「喔?」

「稱呼.」

「……可悠可?」

「是.」

可悠可微微一笑.

怎麼可能,他心想.

怎麼會這麼可愛.

可愛到爆.老子不行了,心髒要停了,妳想殺了老子嗎?

——好!

有何不可?

老子死也願意.

只要是為了守護那個笑容,這條爛命,要老子給幾次都無所謂啦!

妳拿去吧,小偷……!

「那個……再次拜托您,請您教我侵入者的事,如果您不會覺得困擾……」

「癡,怎,怎麼可能會覺得困擾哩?」

好,好危險.一個不小心,差點就把口頭禪「癡呆」脫口而出了.

不可以,千萬不可以,在可悠可小姐,不,可悠可面前得像個紳士.

卡塔力重新振作,「好!」地起身,捏緊空杯面向可悠可.「俗話說,打鐵趁熱.現在就立刻去地下區看看吧?」

「……我沒問題嗎……」

可悠可隨後站起,似乎有些不安.

必須保護她才行,他有這種感覺.

老子得幫助這個女孩才行.老子!老子我……!老子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呀!

「不用擔心,有老子在.而且今天只是去參觀,可悠可只要在一旁看著就行了.」

「只要,看著?」

「沒錯.凡事都只要習慣了就好.總之,今天就由老子先完整示范,讓妳看看侵入者都在做些什麼.保證妳會著迷.」

4

右手拿著破壞力極強的單手用寬刃戰斧,左手拿著以突刺,防禦為目的的左手用短劍.DS.TYQN的鎧甲不但有極高的防禦性能,同時也兼具高機動性,簡單而不古板的洗煉設計也很不錯.

簡單的說,卡塔力的戰術就是「攻擊就是最大的防禦」.

攻擊,總之就是猛攻,一邊攻擊一邊找出弱點,找到後進一步攻擊,就算不行也要攻擊,持續猛攻.

記得小時候,家庭教師為了打發時間教過老子一點劍術,不過似乎沒什麼用.所以這些全是經由實際戰斗學到的.被殺,被干掉,對刺激有反應而出手.在不斷重複的戰斗中,身體記住如何攻擊才有效率.身體會自然反應,沒必要思考.對卡塔力而言,戰斗中需要的是情緒.是激動,是情緒高昂,是靈魂熱切的鼓動.要干了!要真的要干了!大干一場吧……!

只要有干勁,什麼都辦得到.

沒有辦不到的事.

「茲喔喔喔喔喔呀啊啊啊啊啊……!」

今天的卡塔力狀況極佳.

這里是地下區D7,地底堡壘阿法濟.

以這里為根據地的亞人伯格,是有著淺灰色皮膚的異界生物.沒有體毛,光溜溜的臉上,黑豆般的雙眼鑲在上頭.鼻子只有兩個小洞,裂開的大嘴像是在笑似的,還算是可愛.

但是,居住在與牠們膚色相同,堅固又耐久的賽魯邁特打造而成的地下城塞,這些伯格們凶暴的程度,從外表完全無法想象.或者應該說,牠們非常排斥與自己相異的種族.

牠們使用人類無法聽見的聲音溝通,生活非常有秩序,社會化,但詳細情況並不清楚.因為大部分侵入者能夠踏入的只有地底堡壘阿法濟上層的外緣部分,若是繼續前進,就得做好與伯格軍團戰斗,並且被擊潰的覺悟才行.

因此,卡塔力與可悠可的所在地也是阿法濟上層外緣,但若誤以為那是輕松的狩獵場,可是會嘗到苦頭的.

伯格是相當強勁的對手.如同牠們所具備的高度智慧,牠們手上所拿,身上所披的賽魯邁特制武器也十分精巧.

但是,所以說,那又如何?

「反正……!」卡塔力揮舞戰斧.「——喝啊!」他左手用短劍擋住伯格的劍,再次揮下戰斧.「嘿——呀——!」繼續揮舞.「——唔喔!」躲過從側邊刺來的,其他伯格手上的長槍.唰地削過臉頰的肉,小意思.「喝啊!」這是回禮.他用戰斧招呼.「喔喔!」再一發,被鎖子甲彈開.那麼,就沖到對方懷里用左手用短劍突刺.「殺啊啊啊……!」他順勢撞倒對方,立刻站起來揮下戰斧.「咤咤咤咤咤唔喔喔喔喔喔……!」

早已感到呼吸困難.

好痛苦.

非常痛苦.

即使如此,他還是移動身體,繼續移動,拚命移動,快點繼續動呀!靈魂如此要求.

因為可悠可正在看著.

可悠可在距離稍遠的陰影下看著,她正在看著自己.光是這麼想,勇氣就會增加為一百倍,體力會增加為一千倍,戰斗能力大約會變成平常的一萬倍.至少,卡塔力自己有這種感覺.雖然當他單挑三只伯格的集團時,多少也覺得自己有些有勇無謀,但不知為何卻自信滿滿.辦得到,現在的老子辦得到.事實上,也已經有兩只博格倒在賽魯邁特地面,還剩一只.而且,這下子就結束了.最後一擊……!妳看著吧,可悠可!

「自我流!滅私奉公斬……!」卡塔利用左手用短劍彈開伯格揮下的劍,戰斧往上一砍.從那家伙的股間到肩頭,一口氣唰地砍上去.接著反手一握,戰斧敲向頸部,咻咻地噴出大量鮮血.卡塔力整個人沐浴在伯格的鮮血中.「——呼,可別恨老子.遇到強烈台風卡塔力(KATARITHEGREATTYPHOON)算你倒黴.」

結束了,大獲全勝.卡塔力在倒下的伯格面前閉上眼祈禱.希望這個命運的邂逅能夠是個SpecialHappyEnd.

轉過頭,可悠可正從陰影中沖出來跑向自己,神情有些緊張.她的手中握著白色的布.嗯?布……?正在思考她要用來做什麼時,可悠可已經來到身旁,踮起腳尖用布擦拭卡塔力的臉.然後終于放下心來似的吐了一口氣,表情也變得柔和了.

「……您沒有受傷吧?」

「喔,喔喔……」

她是因為這樣跑來的嗎?首先是擔心那個嗎?出乎意料之外.可說是完全想象不到的突襲.好高興,真是太令人高興的SurpriseAttack了……!

「沒,沒,沒沒沒沒事!妳看,完全沒事.老子好得很!吶哈哈哈哈!還好啦,敢攻擊老子就是這樣!」

「卡塔力先生,您真厲害.」

「厲,厲害?老子嗎?是,是嗎?」

「啊……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是,看著您戰斗時,隱約有這種感覺.」

「厲害,嗎……嗯,是這樣嗎?不過,該怎麼說,人是可強可弱的.就是,譬如說,只是譬喻而已喔?為,為了重要的人……之類的.」

「嗯……」一瞬間,可悠可的黑色眼眸動搖了.雖然感到訝異,但在疑惑湧現前,就先被可悠可的笑容融化了.「——說得也是.」

但是,他下定決心說出口的話,卻輕輕松松被閃過了.雖然有點可惜,不過因為有些特別的預感,所以這或許也是好事.無論如何,突破九頭龍巨骨覆蓋的地下區天花板飛舞著的卡塔力的心,也稍微冷靜了下來.沒錯,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侵入者的工作並不是解決掉異界生物就結束了.從某個角度來說,才正要開始.如果沒有采取接下來的行動,就無法靠侵入者這項職業賺錢.

「接下來——」

卡塔力當然已經習慣了,一開始也沒有非常猶豫,但或許有人會認為這項作業很殘忍.特別是對溫柔的可悠可而言,她搞不好還會可憐異界生物,摀住臉不忍目睹也說不定.但是,侵入者就是這樣的工作,如果要教她侵入者入門,當然也要讓她仔細觀摩這項作業,並讓她習慣才行.

「這是另一項工作.妳可能會覺得不太舒服也說不定,就算辛苦也要忍耐喔.」

「……是.」

可悠可似乎已經做好了覺悟.

卡塔力對她點點頭,在伯格尸體前方蹲下身子,首先開始卸下防具.賽魯邁特制成的鎖子甲多少有些損傷,但還在可以修補的范圍,應該賣得掉.可惜的是,鎖鏈的接縫顯得粗制濫造,到處都有空隙,質量不是很好,二千八百左右吧;武器是同樣以賽魯邁特打造的長劍,刀刃已經坑坑洞洞,造型也十分普通,這樣會被殺價,帶回去也占空間,沒有帶回去的價值.

比起這個,在伯格頸部用鎖鏈掛著的袋子——每個伯格幾乎都有這樣的袋子,那是將賽魯邁特搓成細線後編織而成,類似布制錢包的物品.事實上,那里面裝的是牠們的貨幣.在地面上當然不能使用,不過那是用高純度的上好賽魯邁特打造而成,因此可以賣到相當的價錢,此外有時還會有這種東西.

「喔喔……這東西可真罕見.」

「這是什麼?」

可悠可從卡塔力的右肩上方探出頭來,這突如其來的情況令他大吃一驚,而且她似乎並不在意.現在的女孩子都這樣嗎?雖然老子也算現在的年輕男孩啦.不過,這樣一來要跨越的障礙又少了一個,自然是歡迎不過了.卡塔力將從伯格的袋子中取出的物品拿給可悠可看.

「是訂婚戒指.啊,那是人類自己取的名字,真正的用途沒人知道.」

「訂婚……戒指?」

「如果是伯格要戴的,尺寸也未免太小了對吧?不過形狀跟戒指一模一樣,是賽魯邁特呀,上面還鑲著小石頭.紅色的石頭呀,乍看之下還以為是紅寶石——不過不是.這是……喔!真是幸運!像鮮血般殷紅,像葉脈一樣的黑線,這不是血星曜石嗎?只能在龍界采得,也可以作為用在高等魔術上的媒介,是非常稀有的礦石哩!為什麼伯格會有——」

「血星曜石……很值錢嗎?」

「這個嘛,這個大小勉強可以當成魔術的媒介,不過多少會打點折.話雖如此也有上萬,賽魯邁特的戒指也很漂亮,可能要看買家與賣家之間如何喊價吧.如果是老子的話——六萬吧.老子有信心可以賣到這個價錢,畢竟這個商品值這個價嘛.」

「六萬……!」

可悠可彷佛是打從心底大吃一驚似的睜圓了眼.這反應還真新奇.他並不認為六萬達拉是多大數目,別看他長這樣,身為奇珍搜集家的卡塔力,至今為止也收集過不少寶物.說實話,六萬達拉的訂婚戒指只能算普通幸運,還稱不上超級幸運,離奇跡幸運更是差得遠了.

不過,亞人伯格的訂婚戒指上會鑲有血星曜石,這一點倒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應該將戒指帶去奇珍搜集家的聚會,請那方面的研究者看看嗎?雖然他也想到這一點,不過還是改變了心意.

「可悠可,手.」

「……咦?」

「別管了,把手伸出來.」

「啊,是.」

可悠可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伸出的雙手,與她纖瘦的身體一樣瘦小.他將訂婚戒指放到她的手掌上.

「這個給妳.」

可悠可只是眨眨眼,一句話也沒說.過了好一會兒.

「可是——」可悠可看著戒指,看著卡塔力,垂下了頭.「……我什麼也沒做,只是在一旁看著而已.」

「沒關系啦,老子都說要給妳了,沒有問題吧?該怎麼說呢?這是……那個,就是,好……『好感』啦.」

「是『好意』吧?」

「沒,沒錯!就是這樣,妳拿去沒關系.不!拜托妳收下!拜托,就,就是這樣!」

「怎麼可以呢?可是,拜托……這不是反過來了嗎?明明是我請卡塔力先生教我怎麼當侵入者的……」

「那麼,妳就當成是上課費用吧!」

「這樣的話,要付錢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這是有點奇怪的教學課程啦!沒關系啦!而且——」

卡塔力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可悠可很瘦小.一百五十三桑取,身高比卡塔力低了二十桑取以上,體重大概也輕了二十切爾左右吧?那削瘦的肩膀背負著許多事物.的確,可悠可很可愛,他幾乎可以說是一見鍾情,也希望這份感情能夠傳達給對方,但不僅如此.他想要做些什麼,想要幫她的忙.他是真心這麼想,不敢說沒有私心,但這份心意沒有虛假.無論別人怎麼說,這都不是謊言.男人對著好漢之道發誓.老子想成為可悠可的力量.

「妳需要錢不是嗎?」

可悠可抬起頭.彷佛要說些什麼似地動了動嘴唇,但卻沒有發出聲音.

「妳不是買不起哥哥的藥嗎?只要存錢請技術高超的醫術士來看的話,病情或許能有起色吧.所以收下吧,想要賣掉也可以,想留著以防萬一也行.無論選哪一種,錢永遠都不嫌多啦!」

可悠可已經不再說「可是」了.五秒,十秒.不,搞不好過了更久.她緩緩地,但緊緊地握住戒指,向卡塔力露出微笑.

「……是,非常感謝您.」

A016

5

亞絲莉亞娜‧拉克絲麗緹.雷納托普洛‧菲爾達雷絲那‧凱爾奴布布.夏蘿‧因達絲提‧梅洛夏娜,這是酋長替我取的本名,可悠可是父母替我取的名字.

我出生在歐克立德五十七族之一,涅利族的賽茲村.

我對故鄉沒有任何美好的回憶.我的父親一天到晚都在喝酒,發怒,累了倒頭就睡,醒來繼續喝酒,心情不好還會毆打家人,他就是如此無可救藥的男人.而母親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是會哄騙男人到自己床上,發出嬌媚聲音讓男人付錢的女人.父親雖然發現這件事,但他並沒有責罵母親,而是跟她拿錢,母親也默默地將錢交給他.因為若是拒絕,恐怕又會換來一陣毒打.

我總是與大我五歲的哥哥一同瑟縮在牆角發抖.我的搖籃曲是母親的浪叫與父親如野獸般的咒罵.偶而,哥哥會唱歌給我聽,但父親就會生氣地將哥哥打倒在地.我會央求哥哥別再唱下去:「哥哥,不要再唱了,別唱了,用不著唱歌給我聽,父親會生氣的.」哥哥便會停止唱歌,改而輕撫我的頭,背部或肩膀.

只有哥哥是我的避風港.若是沒有哥哥,我一定無法活著長大.哥哥拚命保護我,當我的盾牌,輕聲告訴我如夢境一般樂園的故事,讓我笑得合不攏嘴,他抱著我入睡,總是陪伴在我身旁.只要有哥哥在,我就已經很幸福了.

但是,或許在那個家中,是不被允許擁有幸福的.

長大後,哥哥開始工作.父母親達成共識,要哥哥出去工作,當然是為了錢.哥哥默默地工作,將薪水全交給父親,晚上抱著我,保護著我入睡.哥哥沒有反抗.為什麼?為了我.父親擅自在賽加市的店家找到一份工作,對他說「明天開始工作」時,哥哥有一瞬間打算抵抗.至少,他沒能立刻回答「好l見狀,父親不是責罵哥哥,而是朝我的腹部踹了一腳.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疼痛,痛苦,想吐.但思考過後便明白了.「如果你敢不聽話,可悠可就有苦頭吃了.」父親不用言語,而是用行動讓哥哥了解這一點.我是人質,都是我害的,只沒有我就好了.若是沒有我,哥哥或許就能從這樣的家中逃脫,到遠方過著幸福的日子了.我思考很久,某一晚,我對哥哥這麼說.哥哥,逃走吧,哥哥不會有問題的,您一定能好好活下去,您能夠在這個家撐這麼久,到外面一定也沒有問題.哥哥緊抱住我,悄聲回答.說得也是,逃走吧,我們兩人一起逃到遠方去,就我跟可悠可兩人.

他是認真的.他擬定計劃一點一點地存錢.但是,命運打從一開始就在捉弄著我們,所以期待它會突然轉向是錯誤的.話雖如此,還是出乎我們的意料——沒想到命運竟然會用這種方式欺負我們.

哥哥生病了.

一開始,我還以為那只是普通的感冒,哥哥也這麼認為.但是,他一直咳個不停,不時頭痛,暈眩,慢性病的倦怠感一點一滴地奪走哥哥的體力.

我在父母面前下跪磕頭.求求您們,帶哥哥去巫醫那邊,求求您們.巫醫受酋長雇用,若沒有一家之長以正式手續申請,他們是不會看診的.但父母當然不可能點頭.妳是白癡嗎?誰知道他們會跟你勒索多少醫藥費?而且雖然生病了,塔茲羅那家伙不是還好好地在工作嗎?就算放著不管,也會馬上好起來啦,反正他還年輕嘛.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我立刻放棄,去鄰居的家一間間敲門.只要是一家之長就行了,不一定非得是我的父親.

但他們一聽到我的請求,不是把我趕出門,就是把我當髒東西看待.不准再來了,不准靠近.是那家的女兒,好髒,髒死了,要是把噩運帶來我們家怎麼辦?

小時候經常一起玩的鄰居莫其比,學著大人的語調這麼說.妳跟哥哥的感情還真好.現在還睡在一起嗎?不會吧?真的假的?說實話,那真的很惡心,大家都在傳哩.我知道你們家的情況很糟,但兄妹這樣不太好吧?要是被酋長知道,你們可能連村子都待不下去啰?雖然我不會說,但不能保證有沒有人會去多嘴呢.

我突然領悟.

啊啊,原來如此.我們不應該待在這個村子里,這里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若是繼續待在這里,一直到死都會被命運操弄,只有折磨,痛苦,哭泣,以及忍耐而已.

這樣的人生,我不要.

連讓我流一滴眼淚的價值都沒有.

有或沒有都一樣.

那麼,就趁哥哥還有能力行動的時候離開村莊吧.反正是我不想要的人生,要做什麼都可以.變成怎樣都無所謂,總而言之,逃吧,舍棄這個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故鄉,到遙遠的地方去吧.與哥哥兩人前往遠方吧.

我們離開歐克立德酋長國,穿越拉夫雷西亞,進入沙藍德.

然後,來到首都艾爾甸——

「我回來了.」

打開門走進房間,瘦削,雙眼混濁的男子手上拿著酒瓶,叼著香煙癱在床上.明明交代過他不能這樣,但煙灰缸還是放在床鋪上.床鋪被煙灰弄髒一片.禁煙的約定到哪兒去了?他答應過好幾次,卻又一再爽約,傷透可悠可的心,為了修補他造成的傷口,他又會撒一些輕易就會被戳破的謊.

奸詐,過分,又有點溫柔的謊言.

「你又在喝酒了.」

「……因為沒事可做嘛.」塔茲羅看也不看可悠可,將香煙在煙灰缸上彈一彈,吐出紫色的煙.「因為太閑了,總覺得懶洋洋地,心情郁悶,才想說喝點酒會不會輕松一點……」

「酒只剩下那些而已了吧.」

「是呀.」

「好像快喝完了.」

「所以我小口小口喝呀.」

「香煙打哪兒來的?」

「買來的.」

「不是說要戒掉嗎?」

「我有說過嗎……」

「你說過.」

可悠可歎了一口氣,轉身背對塔茲羅,將門鎖好.塔茲羅知道嗎?這間房是租來的,要是沒付錢也會被趕走,吃飯也要錢,無論做什麼都需要錢,沒有錢什麼也做不了.卡塔力先生說過:「因為想說來到這里就會有辦法,大家全都聚集到艾爾甸來.事實上,事情並沒有自己想得那麼簡單.」說得一點也沒錯.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她很清楚.如果有特殊才能或許不一定,但普通人若沒有任何犧牲,就連吃飯,睡覺,活下去都有困難.

——我為什麼會在這里做這種事呢?

嘰,身後的床發出聲響.

瓶子放到地上的聲音,腳步聲,氣息掠過耳盼.

「抱歉.」

手臂從身後環住頸部,緊緊抱住自己.傳來酒氣與煙味,還有微微的體味.敷衍我,說服我,只屬于這個人的味道.

「是我錯了,我不會再犯了.這是我最後一次抽煙,我這次一定做到.酒的部分——總之我會忍耐.我也知道我們手頭很緊,但還是……是我太軟弱了.」

「……真的是最後一次?」

「嗯,妳相信我.」

我不會相信他.

因為我知道,再怎麼相信也無濟于事.

但是,除了這個人之外,我還能相信誰?

除了我以外,還有誰願意相信這個人……?

可悠可閉上眼,抓住塔茲羅的手臂.

「——在弁天,有個人看見我貼的傳單,願意跟我一起工作喔.所以很抱歉,我回來晚了.」

「妳在說什麼呀?不用道歉,找到人啦,真是太好了.」

塔茲羅應該也猜到了.如果過了傍晚還沒回來,大概都是因為這樣.一開始的兩,二次,可悠可報告原因時,他還會高興到誇張地跳起來,但最近只有一句「太好了」就沒了.他已經習慣了,或許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不過,這或許是塔茲羅以自己的方式在替我著想吧.這不是值得開心成那樣的事,可悠可也並非完全不在乎.

「我跟那個人一起去地下區,賺了不少喔,雖然只有我們兩人——」

「兩人?跟臭男人?兩人單獨前往嗎?」

「因為……」

「算了,沒差.」

雖然這麼說,但塔茲羅的語氣很明顯地不太高興,抱住可悠可的手臂同時加重了力量.不放妳走,不讓給任何人,塔茲羅的想法似乎傳了過來.可悠可也這麼想,別讓我走,別讓任何人把我帶走.

「——妳剛才說賺了不少?」

「嗯……」

錢的事情突然浮現在腦海.錢.為了那種東西,這個人……她有過不下一,兩次這樣的想法.但是,結論總是相同.

不是那樣.至少,應該不只是那樣.

「因為只有兩個人,所以不只一半,他幾乎全給了我.」

「什麼意思,他該不會迷上妳了吧?」

「我不知道……不過,似乎是個好人,他很同情我.」

「喔,真是個大好人呀.」

「嗯……或許是.還有,我們聊了很多事,他還說想見塔茲羅,想來探病.」

「啊?」

「……很難,拒絕.」

「不,就算再難也應該拒絕掉的.」

「可是……」

「之前也發生過一次吧,那種事別再來第二次了,麻煩死了.」

「我知道……」

「妳真的知道嗎?」

塔茲羅有點粗暴地把可悠可甩開,大喇喇地坐到床上.每次這樣時,兩人之間的沉默總是令人難受,彷佛要被不安壓垮似地,好恐怖,雙腳動彈不得.

過了一會兒,塔茲羅開口.

松了一口氣,就像死去一小段時間後又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今天賺了多少?」

「呃……九千達拉左右.」

「喔,九——九千?」

「嗯.」

「真的假的,好厲害!」塔茲羅的表情一下子開朗起來.「好,我知道了,就帶那家伙來吧.他這麼照顧我妹,我這個做哥哥的不打個招呼太說不過去了,要給他一個好印象呀.」

「說得……也是.」

我沒告訴塔茲羅那只能夠賣出六萬達拉的訂婚戒指的事,忘記了.不對,不是那樣——「想留著以防萬一也行」,沒錯,是為了以防萬一.六萬達拉對可悠可而言是筆大錢,所以要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她覺得這主意不壞.而且,血星曜石,那種石頭真的非常漂亮.

6

我的本名是索尼‧馬修塔力托‧伊吉康多拉‧拉夫迦尼.帖索‧阿爾巴尼榭‧貝爾庫夏.塔茲羅是父母替我取的名字.

我生長的賽茲村,說實話,真是惡心死了.最差勁的是我的父母.老爸每天喝得醉醺醺地,老媽在賣淫.若要說什麼事令我不爽,大概就是老爸動不動就揍我,老媽總是用尖銳的聲音叫著一堆讓人聽不懂的話,或是拿一堆莫名其妙的事來說教到她滿意為止.我快瘋掉了.總有一天要殺掉他們,我從小就一直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只有想而已.老爸身體壯得不象話,老媽明明是個白癡,卻總會動歪腦筋.我從出生起就一直遭到他們這樣的對待,老爸舉起手臂,我就會縮起身子;老媽開始說教,我就會讓自己放空.雖然我在夢中不曉得殺了他們多少次,但當真正的他們在我面前時,我卻什麼也做不了.暴力,謾罵,怒吼.他們用各式各樣的方式遷怒,發泄壓力,當他們這麼做時,我知道怎麼做是最輕松的.

不做任何抵抗.若是抵抗,只會讓他們更激動.我只是一味道歉.

對不起,我不會再犯了,對不起.

只要一直道歉到他們滿足為止就行了.

回過神來,我已經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軟弱的家伙了.

但是,那就是我的處世方式.

幼時的我,只能在那個家里忍耐,忍耐,拚命忍耐.運氣不好出生在村里人見人厭的家中,我幾乎沒有半個朋友.

只有一個.

可悠可.

只有那家伙對我非常親切.毫不猶豫地接近我.哥哥,哥哥地叫著我.

我原本就不打算與小自己五歲的「妹妹」建立多親昵的關系.稍微長大一點後,我找到別的處世方式.這很正常,我的世界並不只有那個家,人類也不可能一輩子待在賽茲村.我來到賽加市,在無法與艾爾甸的庫拉納德歡樂街相比的老舊鬧區學會了喝酒與抽煙.也找到了境遇相似的伙伴.我是膽小鬼,連打架都不敢,一被威脅就立刻下跪磕頭,跟那群人的跑腿小弟沒兩樣,卻還是因為找到伙伴而高興.我幾乎不回家,成天待在伙伴們的住處,跟他們一同偷竊或恐嚇賺點小錢.當然,不可能每天都平安無事.吵架,被無視,道歉後又和好,有許許多多問題.但是,我光是這樣就感到滿足,甚至隱隱覺得能一直這樣下去也好.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伙伴一個個減少.有的是跟女人結婚,有的是為了找工作而重新振作.也有人決心成為前者的一員,于是與我們這群小混混劃清界線.賽加市設有學校,良家子女在那里學習數年,成績優秀者便可成為官員.其中一人將那些伙伴的離開比喻為學校的「畢業」.「我們也不可能一輩子這樣下去,沒有未來,要好好珍惜將來.」那家伙煞有其事地舉起裝入難喝便宜酒的酒杯.「——為我們的畢業干杯.」

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是膽小鬼,軟弱的家伙,而且孤單一人.現在也不可能低聲下氣地請求別的團體讓我加入,就算是我也辦不到.在最後兩名伙伴「畢業」之後,我完全失去容身之處,不得已又回到了那個家.我並沒有任何打算.硬要說的話,頂多就是翻箱倒櫃,找到錢就占為己有罷了.雖然我還是沒有辦法反抗老爸跟老媽,但可以趁他們睡覺時偷錢.話雖如此,我並沒有期待什麼.我也知道他們大概會有多少錢.那麼,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我無法離開.

雖然我討厭,憎恨老爸老媽,可以的話也想殺掉他們,但同時我更知道自己絕對辦不到.

因為,要是真的有那個意思,我早就殺光他們了.

老爸已經衰老許多,老媽也已經是個丑老太婆了.

但是,我很清楚.

他們也不是自願變成那副德性.沒有任何原因或理由,是不會變成那樣的.他們也遭遇了不少事情.

譬如說,老媽是出身于與涅利族交惡的摩洛族,因為家人反對她跟老爸在一起,而跟自己的父母斷絕關系.老爸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但因為不小心引發火災而無法繼續在賽茲村待下去,之後便下落不明了.老爸原本是評價很好的木工,但因為成了縱火犯的兒子而被疏遠,在工作時也經常被刁難,最後終于打了老板辭去工作.他也是從那之後開始成天買醉的,之前的他原本是豪爽又溫柔,讓我自豪的老爸.無法忍受老爸的粗暴,老媽也從那之後開始偷情,外遇對象的妻子是同村的人,在這件事傳開後,我們家便成了拒絕往來戶.當然,雖然窮困,但所謂「天無絕人之路一有好幾個男人偷偷地對美麗的老媽伸出「援手」.老媽為了讓當時還是小鬼的我吃飽,不得不接受.老爸對此也非常氣憤,但卻不抱怨,只藉酒消愁,老媽一邊歎氣,一邊呻吟,逐漸變得不正常,最後兩人終于一起拿最弱小的我出氣.當然,對我而言,沒有比這更悲慘的了——但錯的真的只有我的老爸老媽嗎?

不對,不是那樣.

是所有人.村里所有人害我淪落至此.我憎恨老爸老媽,同時也憎恨村里的鄰居,憎恨所有的人.同時,在內心某處卻又這麼想.

真可憐.

多麼可悲的兩人呀.

我從以前就很愛看他們兩人的睡臉,因為熟睡時的兩人不會加害于我.所以,或許在那一晚,除了偷錢之外,內心某處也有那樣的心情吧.但直到最後,我都沒有看到那兩人當時的睡臉,之後大概也不會再有機會了.

我回到家時遇見了可悠可,可悠可正在哭泣.她一看到我,就露出微笑:「啊,哥哥!」然

後那張臉瞬間皺成一團.我連半點覺悟也沒有,半沖動地,下意識脫口而出:「如果妳討厭的話,就干脆逃走吧……」

如果你問我現在後不後悔,我也無法回答.

我不知道.

只是,就算繼續待在那個村子,別說是一鳴驚人,一飛沖天了,前途「無亮」倒是真的.

比起這點,有多少是認真的,有多少不是呢?

傍晚,可悠可帶那個男的回來.總之,原本認為對方是個大好人,沒想到人不但好,還挺討人喜歡的.

「您好您好,老子叫做卡塔力!什麼?吵死人了?那還真是抱歉!畢竟老子這樣是天生的——等等,您是這樣判斷別人的嗎?總而言之,請多指教啦!」

「……啊,好.」

塔茲羅在床上用枕頭支撐著坐起身,穿著睡衣.酒從昨天起就戒掉了,香煙也極力忍耐.打開窗戶充分換氣後,煙草與酒精的氣味應該幾乎完全消散了.壓低聲音,適度裝出無力而輕聲細語的感覺.適度地咳幾聲,偶而痛苦地摀住胸口.他原本就很瘦,只要穿著睡衣稍微露出胸口,隱約可見肋骨浮現的瘦弱胸膛,更顯得像是一名病人.但是,有必要對這個男的偽裝得如此煞有其事嗎?他不由得懷疑.卡塔利就是那樣一個遲鈍的家伙.

「話說回來那個呀,就是那個時,身體還好嗎?」

「……咦?嗯嗯,不算太好——」

「不!用不著說出來也沒關系!」

用不著說出來?是你問起,我才會回答的吧?

「老子知道的,只要看臉色就知道了,果然!啊!這是那個,蛋糕.還有花.說到探病,就會想到花跟蛋糕嘛!」

「……啊,啊啊,謝謝你特地送這些給我.」花或蛋糕之類的東西,鬼才想要哩!又不是女人,這家伙是白癡呀?而且我討厭甜食.蛋糕這東西能吃嗎?甜得要命,惡心死了.「……可悠可,我沒什麼食欲……蛋糕妳吃就好了.卡塔力先生也是,既然你特地送了……方便的話也一起吃吧?」

「啊,嗯.」

「是這樣嗎?哎呀,真是抱歉,既然如此,老子就不客氣了.」

客氣一點啦!你這家伙,一般來說都會客氣一番吧?這家伙沒有半點常識嗎?該說他令人傻眼嗎?看情形,卡塔力似乎沒有更進一步詢問的打算,但可悠可說了「啊,我去要些泡茶用的熱水」後就出門去,留下我們兩人在房里.可悠可那家伙,也稍微動點腦筋呀!兩個人要怎麼閃避話題呀?要是他問了問題,我不小心答得太奇怪,跟套好的故事兜不起來怎麼辦?對呀,那就糟了.既然如此,與其讓卡塔力問我難以回答的問題,不如先由我找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好了.

「……那個,可悠可她沒有給你添麻煩吧?」

「喔?啊,不不不,怎麼會呢?千萬別這麼說!雖然她還在見習,正確的說是觀摩學習的階段,但她卻一點也不顯得害怕,相當有膽量哩.」

「是……這樣嗎?」那當然啰.別看她那樣,她也去過地下區好幾次了.她雖然沒有拔過幾次劍,要瘦弱的她揮劍也不太可能,但應該早已習慣異界生物了.不過,我當然不可能把這件事告訴他.「……我也,很擔心.侵入者這項工作……不太適合可悠可.」

「老子也有同感.侵入者這種職業呢,嗯,簡單說就是砍砍殺殺的工作啦.像她那麼可愛——啊,不,老子沒有別的意思喔?因為一看就知道她很可愛了,總之是客觀事實……」

真是好懂的男人.果然是這樣嗎?卡塔力迷上可悠可了.不懷好意卻又假裝親切,這個色胚,也不看看自己兩個眼睛距離那麼遠,活像條魚一樣,明明昨天才剛認識不是嗎?我可是從小就認識可悠可了,只有那家伙會對我溫柔,會替我說話,小時候的她還說:「等我長大後,要當哥哥的新娘.」而我點點頭說:「等妳長大後嗎?」沒想到,可悠可竟然沒有忘記那件事,我當然也還記得.因為那時,會跟我說話,會對我微笑,會仰慕我的,也只有那家伙而已,我不可能會忘記.啊啊,也發生過那種事呢,偶爾這麼想.我就這樣沒有任何願望或希望,悲慘的長大,成了具一無是處,無趣的行尸走肉呀.聽到可悠可要結婚那一天的事我也記得非常清楚.

「……要不是我變成這樣——就不用讓可悠可去當侵入者了……」

「啊——老子並沒有那個意思……」

「不,但……這是事實.要不是我生病……」

A017

「那個,似乎是……很嚴重的病?」

「是的……」

「有請醫術士看過嗎?」

「咦……」

我該怎麼回答呢?關于這件事,可悠可是怎麼告訴卡塔力的呢?不過,口口聲聲說是不治之症,卻又沒給人診療過,未免太不自然了.不過,那種不治之症的病名是?要是他問起怎麼辦?卡塔力那張魚臉露出非常認真的表情,反而讓人覺得太過誇張了.他該不會是在試探吧?若是這樣,要是我說的話跟可悠可的故事前後矛盾就糟了.不過,不回答這個問題也很奇怪吧?該怎麼辦?不,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賭一把吧.

「……啊,有的.但聽說,完全治愈的機會很渺茫……而且治療需要,很多錢……就算只是減緩症狀的藥,也不便宜……」

「就算用醫術式也沒得治嗎?嗯嗯……」卡塔力雙手抱胸思考起來,讓我有點緊張,不過看情況似乎沒問題.「——原來如此,老子也不是專家,對這方面不太清楚,不過這類不治之症似乎很多哩.所以說,藥也得花錢嗎?」

「嗯,沒錯.」

「那還真辛苦.不過,您不用再擔心了.」

「……什麼?」

「老子我呢……」卡塔力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胸脯.「會盡力幫忙.老子會好好照顧可悠可.」

「……嗯.」

那是什麼意思?是這個意思嗎?「我會好好照顧可悠可的,所以您就因為不治之症安心死去吧」?雖然我極力忍耐,但還是不小心露出不快的表情.卡塔力慌忙揮舞雙手.

「不,不是啦!是老子的說法有誤嗎?呃,不是那樣—─老子會努力支持,不讓可悠可遇到危險的.而且,那個,可悠可似乎想靠自己的力量幫助哥哥,應該說她有那樣的想法,所以老子想說至少要幫上一點忙,這樣說比較好嗎……」

「喔喔.」

簡單的說,這個男人會盡力表現給可悠可看.雖然會稍微花點時間,不過他迷上可悠可這個弱點今後一定可以好好利用.而且,昨天可悠可賺了九干達拉,今天賺了多少呢?我還沒問她,不過如果照這樣賺下去,一巡月就有二十七萬達拉了.這間房子的租金是一巡月兩萬達拉,還可以剩下一大堆錢.盡情飲酒抽煙,還能趁可悠可不在時去庫拉納德歡樂街.雖然我只去過一次,但那真是太棒了.被可悠可發現後,我們大吵一架,但要是能夠有那種經驗,要吵幾次我都願意.不過,最重要的是沒有錢.如果只是裝成病人,就能讓這個男人與可悠可替我賺進遠征庫拉納德的軍費,倒也不壞.聽起來挺不錯的.

「……真是抱歉……我們素昧平生,你竟然願意……」

「不不不,這叫做緣分呀!緣分的紅線像這樣系在老子的小指——真是的!老子在說什麼呀?

不是那樣啦!」

「說得……也是.或許真有緣分也說不定.或許……可悠可在這艾爾甸遇到了好人呢……」

「呀哈!也沒那麼好啦,對吧?」

「那個……」

「是?‧」

「我也要拜托你.」

反正可悠可絕不會看上這家伙的.就算我在賽加市與那群壞家伙鬼混在一起,就算她在路上叫我,我卻裝作沒聽見,她也忘不了我.就算那家伙被迫與父母決定的對象結婚,也因為滿腦子只想著我,甚至還說不跟先生同寢.結婚沒有同寢這事聽起來很荒謬,但夫家跟那家伙的娘家激烈抗議,甚至鬧上法庭也是事實.據說在歐克立德,酋長的工作有一半是審理判決,那類愚蠢的訴訟似乎也不少.

總之,可悠可與我一起逃走,就算我再怎麼泄氣也不放棄我,一路督促我來到艾爾甸.當我在庫拉納德把所有的錢全都花光後,可悠可還是原諒了我.因為她喜歡我,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優點,但可悠可打從心底為我著迷.

「我也不知道這種事拜托你好不好……請你保護可悠可,拜托你.」

「是!是!那)當然少啰!嘎哈哈哈哈哈!請當作您搭上一艘超級大船吧!大哥!」

總覺得他最後那句「大哥」不只是單純的指「可悠可的大哥」,而有「老婆的大哥」的感覺,令人不爽,但我還是按捺住與卡塔力握手.不過,可悠可那家伙怎麼還不快點回來?要我繼續跟這條臭魚共處一室,別開玩笑了!

7

「過去並不是用來回顧而存在,而是為了向前看,掌握明天而存在的.」(摘自《卡塔力語錄第一集》)

他每天都過得相當充實,充實到無意中想出這樣的名言.彷佛為了增加連敗紀錄而活的那些日子,到底算什麼呢?但他認為那一切並沒有白費,正因為有那些苦斗,才會有現在.總而言之,今天的卡塔力非常幸福.昨天也是,前天也是,大前天,更之前的日子也非常幸福.這陣子都一直非常幸福,明天一定也是.

「不過,沒想到等待的時間竟然會這麼快樂……」

他在咖啡.弁天等著可悠可.他比約定的九點半早了一個小時抵達,然後等待大約會提早十五分鍾到的可悠可.他迫不及待地觀望,喔!是她嗎?不,不對.是她嗎?不對呀.喔喔……不,不對.他緊張地重複這樣的舉動,但卻又開心得不得了.沒想到世界上竟然有比奇珍搜集更有趣的事.

為這份戀情干杯,敬愛情永恒.

卡塔力眼睛閃閃發光地四顧張望.已經九點十五分了,可悠可差不多該出現了,但來到咖啡‧弁天的大量侵入者中卻找不到可悠可的身影.算了,發生這種事也不奇怪,那當然啰,怎麼可能每天都像蓋章一樣在同個時間准時出現呢?雖然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也只撐到九點二十分.

好慢.好慢呀,太慢了!

的確,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十分鍾,但卻跟平時不同.這項事實令卡塔力感到不安.是發生什麼事了嗎?比如說,大哥的病情突然惡化?還是在半路上被暴徒襲擊?暴徒……?等等,喂喂,別開玩笑了,要是那樣就慘了耶?不過這種事還挺有可能的哩——二十五分,他終于冷靜不下來了.要不要離開咖啡.弁天,去找可悠可呢?但是,這麼一來也有可能擦身而過.怎麼辦?該怎麼做才好?要不要去?卡塔力抱著頭「喔喔喔喔喔喔!」的吶喊.咚,咚,此時有人從身後戳了戳他.

「……喔?」

回過頭去,可悠可就站在那里.

「唔喔哇!可,可悠可!妳什麼時候來的……!」

「呃……不久之前.因為您看起來似乎在思考些事情,所以我不太敢打擾您.」

「啊,不,喔,沒,沒有,沒有那回事!事實上,思考事情之類的舉動,不太適合老子吧?而且,不管老子正在做什麼,妳都可以叫我的,怎麼會是打擾哩?」

「是這樣嗎?」

「那還用說!」

「是嗎?」可悠可微笑.「——事實上,我也有點想要嚇嚇卡塔力先生,才會從後面偷偷接近的.」

「唔哇!竟然被妳得逞了!老子真的是嚇壞了!」

「啊——」可悠可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低下了頭.「今天有點晚到,真是抱歉.」

「妳,妳在說什麼呀?我們不是約九點半嗎?還早得很,妳看,還有一分多鍾哩!」

「話雖如此,但我比平常晚到,不曉得是不是讓您擔心了.因為卡塔力先生很溫柔嘛.」

「誰誰誰誰溫溫溫溫柔了那是在說妳自己吧?才沒有咧老子很普通很普通超普通的普通到流鼻血喔?雖然老子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而且又很風趣.」

「咕噗喔!風趣!竟然有人說老子風趣!慘了!老子腦子里正發生大規模的地殼變動呀啊啊啊

……—」

「……或許有點風趣過頭了?」

「那真是抱歉,老子太得意忘形啦!這也是老子最大的缺點……」

「不過,您也有許多優點呀.」

可悠可的笑容總是光采動人,身上有很香,很甘甜的味道.雖然一開始聊天時找不太到話題,但最近已經非常有默契了.更重要的是,現在這種令人融化的氣氛是怎麼回事?未免也太好了吧?簡直像是一對情侶似的.

該不會,可悠可也對老子……?

他不禁這麼想.

有許多跡象讓他忍不住如此猜想.

因為,看就知道了.可悠可背在肩上的背包比平常還要鼓.

那是……

那里面,該不會是

「啊,這個呀.」可悠可察覺到卡塔力的視線,拍了拍背包.「我做了便當喔,雖然不知道好不好吃……」

「不,一定好吃.」卡塔力自信滿滿地斷言.「那不是別人,是可悠可親手做的耶?一定好吃的呀!那還用說?」

「若是這樣就好了.」

「別擔心,老子一定會吃得一口也不剩,清潔溜溜地來證明可悠可的料理超級好吃!哎呀,真期待午餐時間!怎麼不快點到中午哩?這麼一來,到中午前老子都能充滿干勁地工作啦!好!走吧,可悠可!」

「嗯.」

卡塔力環抱點點頭的可悠可背後走著.他下意識地這麼做後才察覺到,然後才暗忖:「這樣好嗎?老子這麼靠近真的好嗎?」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許多,感覺真好,或許連敗紀錄中斷的日子真的要到來了.快要走出咖啡‧弁天時,「喲,這不是卡塔力嗎?」甚至連友人向自己打招呼時,他也忍不住想向對方介紹:「這是老子命中注定的對象可悠可.」

「喔,原來是法柯涅大叔呀,怎麼啦?鐵之心髒協會的會長親自出馬來邀人嗎?」

「不,是為了別的事.我有點小事要找『紅手』那家伙.」

羅德利戈‧法柯涅是位相當有名的侵入者,同時也是絕世的奇珍搜集家.當然,他也是優秀的戰士,褐色肌膚配上烏黑長卷發,是個符合其生氣蓬勃精悍相貌的剛毅男性.雖然比卡塔力年長許多,但兩人在奇珍搜集家的聚會上意氣相投,之後便會不時交換情報.話雖如此,經驗與實力完全是不同等級.在旁人眼里看來,或許就像是法柯涅在對年輕人諄諄教誨吧.

「不過如果是你,讓你加入也行喔,卡塔力.」

「別開玩笑了,哪有白癡會想加入對手當頭子的公會呀?」

「明明只是只菜鳥,竟然敢說我是對手呀?」

「那當然啰,老子今後還大有可為,而大叔你只會開始走下坡而已呀,老子很快地就會輕松追過你啦!」

「你這小鬼,再等一百年吧.」

雖然這麼說,但法柯涅的眼睛仍愉快地笑著.他並沒有當真,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但他還是有些不爽.因為未來的事沒有人能知道.至少現在,就連他原本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連敗紀錄,搞不好也有機會就此劃上休止符也說不定.沒錯吧,可悠可——咦?她怎麼了?可悠可的情況不太對勁,她皺著眉頭試圖躲到卡塔力身後.簡直像是在躲避某人的視線一般.視線?是誰?法柯涅的……?

卡塔力像是要保護可悠可一般移動身體,觀察法柯涅的表情.

「怎麼了,大叔,找我的伙伴有什麼事嗎?」

「嗯?啊啊,沒有……」

法柯涅從可悠可身上移開視線,歪著頭.似乎是在想些什麼,但從表情讀不出來.那當然啰,因為他的名氣,也有人對他的評價是為了得到看上的獵物,就算犧牲別人也在所不惜,也不討厭策劃謀略,不是個簡單的男人.

「卡塔力,借一步說話.」

「咦?」

話雖如此,他沒想到對方會突然這麼說.法柯涅的手臂勾住因為出乎意料的狀況愣在原地的卡塔力頸部,一邊將他拉走,一邊對可悠可說:「抱歉啦,小姐.稍微借我一下,馬上就會還妳的,不用擔心.」不由分說的強硬手段.將卡塔力拉到咖啡‧弁天門外後,法柯涅露出比剛才認真的表情.

「卡塔力,你跟那個女的是什麼關系?」

「咦?也不是什麼特別的……話說回來,你干嘛突然這麼問?」

「是你的女人嗎?」

「不,不是啦!如果是就好了……為什麼老子非得把這些事告訴大叔你呀?」

「你們該不會是在這里認識的吧?」

「什——」

「果然是.卡塔力,給你一個忠告,別跟那女的牽扯太深.」

「為——」

「我很中意你的毅力,所以才會警告你的.之後就由你自己決定,如果想要知道更詳細的事再來間我吧.只是——或許年輕的你還不了解,人類這種生物是很軟弱的,為了生存什麼事都干得出來.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好了.聽懂沒?」

法柯涅丟下這句話後又回到店里.沒有象樣店門的咖啡‧弁天,僅在以鋼骨支撐的建築物東邊與南邊各有一個出入口讓人自由進出.法柯涅的身影很快地混入其他客人當中消失不見,但目送他進去的不只卡塔力.他為什麼沒有發現呢?

可悠可就在距離卡塔力所在之處不到五美迪爾遠的鋼骨陰影下.

她在偷聽嗎……?怎麼可能?為什麼?

「可悠可.」

被呼喚的可悠可抖了一下回過頭,露出尷尬的笑容.

「——啊,因為……您一直沒有回來.所以……在聊些什麼呢?」

「咦……啊,喔喔,沒什麼,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是男,男人之間的話題啦,女,女生不太適合知道……」

「總覺得有點可疑.」

「不,不是啦!一點也不可疑!」

「您越急著否定,反而越可疑喔?」

「不,是真的啦!其,其實是,那個,奇珍搜集家聚會的事啦.說起來,老子跟那個大叔就是在那里認識的.這,這次的聚會呀……」

「卡塔力先生真不會說謊.」

「才,才不是說謊咧!」

「真的嗎?」

「喔,喔!當然,是真的!」

胸口微微刺痛.是因為自己對可悠可撒謊嗎?還是因為法柯涅說的話呢?卡塔力並不知道.

8

——別跟那女的牽扯太深.

我有不好的預感.那個男人的眼神,銳利的眼神,彷佛能將一切看透似的眼神.被那眼神看穿的瞬間,彷佛像是吞下鉛塊一般.很痛苦,但還是吞了下去,無法吐出.我不斷吞下鉛塊,鉛塊在我體內堆積,身體逐漸變得沉重,總有一天會無法動彈.

不要做便當就好了,做料理害我比平常晚到,若是和平常一樣准時,或許就不會遇到那個男人了.如此一來,也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不,追根究柢,都是卡塔力先生的錯.都是因為在地下區休息時聊到用餐的事,卡塔力先生說了那種話的緣故:「老子三餐都是吃外食,因為不會做菜嘛.老子不懂料理,也沒看人做過.」「您的母親沒有煮給您吃過嗎?」「不,從來沒有.」「……咦?」「老子連爸媽的長相都不知道.」「啊……真抱歉.」「喔?沒事,沒事,用不著在意.就算沒有爸媽,也不會有什麼困擾,反而很輕松哩!」

可悠可並不了解.

與塔茲羅不同,可悠可的家庭非常普通.她有父親,有母親,還有兩個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姊姊.父親工作認真,母親一手包辦家務.母親的料理看起來雖然不怎麼樣,但非常好吃.母親有時也會讓可悠可幫忙,順便教她料理.「總有一天妳也要做給白己的先生吃呀.」母親將這句話像口頭禪似的不時掛在嘴邊.「只要太太做的飯好吃,先生就會乖乖回家來.」原來如此,當時的自己似懂非懂.

如果幫他做便當,他會高興嗎?

只是單純想到而已.

但是,一開始思考時,內心卻有些雀躍.

塔茲羅非常挑食,這個不喜歡,那個不肯吃,這個不好吃——不管做什麼他都有話說.所以最近她已經不做菜了,直接把錢給他,讓他去買自己喜歡的食物,塔茲羅也覺得那樣比較好.

為了某個人做料理.

若是卡塔力先生,無論做什麼他都會說好吃,非常開心吧?一定會一口不剩地吃光吧?有為他做菜的價值.

可悠可瞞著塔茲羅在前一天買了食材,早早起床借用租屋處的廚房,做起許久沒做的料理.這時就會感覺自己是個普通女孩,心情也好了起來.並不是對象是誰的問題.不對,事實上,她很希望能為塔茲羅做菜,但卻無法如願.塔茲羅對我一點也不了解,一點也不想去了解.欺騙別人,我的內心一點也不好過,但塔茲羅連這一點也不了解.

「昨天老子也說過了,今天可悠可一起試試看吧.」

卡塔力先生的態度已經和往常沒兩樣了,或許只是裝出平靜,但他應該沒有這麼厲害.

他老實到像個笨蛋,直接,有點煩人,非常拚命.對我的謊言全盤相信,甚至為此哭泣.每天都幫我賺錢,教我使劍,練習時非常認真.

「……我有點害怕.」

「別怕,有老子跟著妳.不管發生什麼事,老子都會保護妳的.」

「嗯,謝謝.」

他人真好.

雖然我的笑容是裝出來的,但如果不是就好了,我偶爾會這麼想.

我正在欺騙這個人.

但是,這個人值得信賴,我這麼想.

他是可以相信的人.

或許對任何人而言,都是值得信賴的人.

——但是,太遲了.

從一開始就已經太遲了.

我的胸口刺痛.我裝出來的笑容彷佛就要瓦解,我拚命撐住,尋找借口.但是呀.

但是,這個便當,我是真的,很認真地,很努力地做出來的喔.

這不是謊言.

希望能聽到您說好吃,希望您感到高興.

只是希望如此.

9

「……總覺得,那家伙最近怪怪的……」

他在床上打滾,一手拿著酒瓶,一邊抽著煙.回想起來,這陣子他幾乎只有這些事可做.雖然很閑,但可悠可那家伙竟然去王國銀行開戶,把錢存了進去.王國銀行有確認身分的機制,所以申請者之外的人基本上無法提領賬戶里的錢,可悠可也學乖了.他雖然可以拿到每天的伙食費,卻沒辦法去庫拉納德玩.可惡,慘了,雖然不到忍不住的程度但好想要呀.怎麼辦?不,再怎麼想也只有一個方法,但成天只做那種事,感覺也相當悲慘.對了,思考一下可悠可的事吧.

「那家伙以為我不會發現嗎?竟然偷偷摸摸地做便當……」

不僅如此.

偶爾提到卡塔力時,可悠可的表情就會瞬間柔和下來.

就算她說出「不用擔心,不會被發現的,那個人是個非常單純的笨蛋」這類的話時,也不是語帶嘲諷的感覺,聽起來反而更像是在稱贊對方.但是他也不能像個小孩子似的,對每句話都斤斤計較,也只能「喔」地帶過,結果她竟然又說「說到這里,那個人——」等等,妳還要繼續聊他呀?

我說呀,那種無趣又無關緊要的事,我一點也不想聽.而且,令人火大,什麼叫做那個人呀?那種叫法.發現塔茲羅的態度,可悠可終于閉上嘴,但卻沉默下來.因為彼此沒有共通話題,所以不知道該聊些什麼.塔茲羅如此,恐怕連可悠可也是.我們之間到底算什麼……?

妳不是喜歡我嗎?

不是喜歡我,才一起逃出來的嗎?

讓膽小軟弱的我打起精神,為了我努力賺錢,為了我展露笑容,也是因為喜歡我的緣故吧?

不是這樣嗎?

但是——

「我到底有哪一點好呀……」

我不知道.

我一點也不知道.

我形同老爸老媽的奴隸;在賽加市也只是個跑腿小弟;藉酒壯膽,趁機抱了伙伴之一,長得不怎麼樣的大姊,被大家當成笨蛋;被那些混賬家伙斷絕關系;連劍也不大會使;沒有辦法保護任何人;就連自己也保護不了;因為太閑,只好用身體打發時間,在房里像只猴子似的自慰;只會空口說白話.

去庫拉納德的事被發現那天,我在可悠可面前下跪,不小心脫口而出:「我知道了!我去當侵入者,我去賺錢,我會賺錢給妳看,好不好?交給我吧!」別無他法,我只好去咖啡‧弁天募集伙伴,前往地下區.下場當然很悲慘,什麼也做不到,最後以身受重傷收場.不過同行的人非常好心,即便如此,還是幫我把傷口緊急處理好,並送我回家.可悠可緊抓著我不停哭泣.那時,同行的人當中有個很好的女人,「是你妹妹嗎?」她這麼問,我下意識地點頭,「啊,沒錯.」雖然之後被可悠可重重地捏了一把,但我因此得到靈感.「——對了,就是妹妹呀,妹妹!」「……咦?」

我沒有半個優點,我只是在利用可悠可而已.因為可悠可最後還是聽了我的話.因為「為了罹患不治之症的哥哥而立志成為侵入者的妹妹」這理由實在太蠢,愚蠢到連我自己都如此認為.「謊言就是要這樣才好,反而會更逼真.」「……是這樣嗎?」「啊啊,不會有錯的.」什麼叫不會有錯呀?我不是認真的,沒想到可悠可會當真那麼做.可悠可博取老頭侵入者的同情,從他那里騙來三干達拉時,不會吧,我心想.雖然不過就是個老頭,不過可悠可,妳未免也太厲害了.真不敢相信,妳竟然可以做到那種地步——妳那麼喜歡我嗎?

妳真奇怪.

竟然會喜歡上我,妳一定有問題.

的確,隔壁家的可悠可對我而言是救贖.聽到可悠可要結婚時我非常震驚.但那是當然的,畢竟那只是小時候的約定,我也跟以前不一樣了.上過好幾個女人,而且只是因為想做而做,有機會就做而已.我沒有那種資格.我可沒說過「其實我從以前就很喜歡妳了」,也沒這麼想過,那都是騙人的.但可悠可卻這麼對我說:「我一直很喜歡你.」跨越國境的前一晚,可悠可閉上眼睛.我本來是想上她的,上呀,上吧!快上呀!人家主動送上門來耶……!不,不對,不行,我不能上她,我有這種感覺.

「——可悠可喜歡那家伙嗎……?」

怎麼可能,我心想.但卻無法完全否定.焦躁不安,逐漸累積,不,不是指那方面,是壓力.好想大干一場,想消除壓力.為此,果然還是錢吧?我需要錢.已經傍晚了,反正可悠可還沒回來一姬現在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這也代表她跟那家伙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丟下我一個人不管.

塔茲羅從床上坐起身.香煙早已燒盡,煙灰灑得到處都是.他將煙蒂丟入煙灰缸,喝了一口酒,膽子也大了起來——雖然這麼想,但當他將酒瓶放到地上,伸手探尋著床底,摸到可悠可的包包時,他的心髒仍猛烈狂跳.真是的,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膽小鬼……

但是,指尖碰到了包包,抓住,拉了出來.箭在弦上,不可不發.已經不能收手了.他打開包包確認內部.內衣,衣服,生理用品,肮髒的娃娃.這是——對了,小時候她爸媽買給他的,但她卻說「可悠可想跟哥哥一起想名字」之類的.我也很愚蠢地幫忙想了幾個名字,最後可悠可從里面選了「奇加可」當成娃娃的名字.她還留著呀?真的假的?那家伙還真愛留東西.這種東西不用留也無所謂吧?白癡,她是白癡呀……

內心雖然有些動搖,但他甩甩頭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干嘛管這個娃娃?找錢.可悠可那家伙為了以防萬一,一定會偷藏一些才對.別看她那個樣子,她可是很謹慎的.一定有錢吧?沒有嗎?快找,錢.用那些錢去庫拉納德上幾個女人,一定就會暢快許多.可悠可她——或許會生氣吧,一定會吧,一定會大發雷霆吧.不過,沒關系,就算被她討厭也沒關系,或許那樣還比較好.對可悠可而言,比起我,那個魚臉男搞不好還好上許多哩.而且,她好像很開心,還幫他做便當.她在我面前極力忍耐著吧?令人火大,這一點最讓我感到火大.

所以,我要尋找,找到她的錢.一定,應該會有.你看,找到了吧.

是這個吧?用布包住的東西.是手帕嗎?里面是堅硬的物體.圓圓的——不,不對.

這是環狀的,不是錢嗎……?

他打開了布包.

那是戒指.

鑲著紅色石子,雖然我不太清楚,但看起來似乎很昂貴.這是可悠可從老家帶來的嗎?或許是吧,總之我第一次見到.

什麼?

這是什麼?

內心一股無名火湧上.

「這是什麼呀?」他喃喃自語.

彷佛像是回答這個問題一般,門正好打開了.

「我回來——」

「妳回來了.」

塔茲羅異常冷靜.可悠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瞪大了眼睛.她看著塔茲羅手上的物品,那只戒指.

是嗎?是這樣嗎?原來是這麼回事.

塔茲羅緊緊握住戒指.

「這個好像可以賣個好價錢呢.」

「……那,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

「妳呀.」

塔茲羅站起來走向可悠可.

啊啊,總覺得腳步踉蹌,眼前也搖搖晃晃的.是嗎?我並不冷靜,我動搖了.內心混亂,焦躁不安.可悠可低下頭,其實她大可以因為我擅自打開包包而發怒.大吼「你在做什麼?」並把我打倒,可悠可有這個權利,但她卻沒有這麼做.是因為那樣吧?這是那家伙給她的,她小心翼翼地收著.

「妳呀……!」

塔茲羅將可悠可拉到房里,粗暴地關上門.那一瞬間,他一口氣炸開了.什麼也無法思考,回過神來,身體已經擅自動了起來.塔茲羅猛然撲向可悠可.

「——呀啊……!」

他俯視著被推倒在地的可悠可,突然有些暢快起來.不,是因為想哭.我在做什麼?我在干嘛?他胡亂將戒指摔在地上,猛踩地板,踹向床腳,搥向牆壁,叩叩地敲著自己的頭.即使如此還是無法釋懷,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頹坐在地上.面向牆壁抱著膝蓋.

不曉得過了多久.

可悠可不停地哭泣,身後傳來哭聲.我雖然也想哭,卻流不出眼淚.我思考著.想著,思考著,想盡各種方法,卻找不出答案.但只有一件事我很清楚.

我討厭一個人,我不想變成孤單一人.我不要可悠可離開我,我受不了.

「……妳呀.」

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一想到自己會變成孤單一人,我留下了肮髒的眼淚.

「跟那家伙作個了斷吧.下一次就結束吧.說我的病情惡化也好,找個適當的理由,最後狠狠大撈一筆,就不要再跟他見面了.絕對不行,不要再跟他見面了.拜托……算我求妳……」

可悠可啜泣著,點了點頭.

雖然我不曉得她是不是真心的.

10

雖然唐突,但是——或許會發生什麼事,使得狀況產生變化.我有不太好的預感.

「……那個.哥哥的情況,突然,惡化——」

可悠可比約好的時間早了十五分鍾出現,沒有帶著便當.一臉歉意,不敢直視卡塔力.

「我得,待在他身邊,才行……所以,我,已經……」

「啊,是……嗎?說得也是,啊哈哈.」

自己的笑聲真是空虛.話說回來,現在根本就不是笑的時候.

「不,那該怎麼說咧,一定要待在他身邊才行呀,病人是很纖細的.大概吧,因為老子沒有生過什麼病,不太清楚就是了.」

「……嗯,我也,這麼覺得.」

「干,干嘛呀?這麼沮喪.不,會沮喪是正常的,但可悠可要振作才行呀.對吧?妳還得幫塔茲羅大哥打起精神來才行.」

「嗯……說得,也是.」

「說得也是,不得不強裝笑容很痛苦吧.如果真的忍不住,就大哭一場也沒關系,那麼一來就會暢快許多,就能繼續保持笑容了.」

「卡塔力先生……是因為那樣,才能一直保持笑容的嗎?」

「妳在說什麼呀!老子天生就少根筋,像艱難呀痛苦呀……這種事老子不太清楚.啊哈哈哈哈!真的是每天都很有精神,精神飽滿到自己都困擾咧!要是可以分一些給可悠可就好啦!」

「您已經,分給我很多了.」

「是,是嗎?不過還不夠吧?那,那麼,吶……這樣子吧,反正老子挺常來這里的,如果發生什麼事,只要貼傳單找老子就行了.到時,老子會再把精神分給妳的.」

「……嗯,說得,也是.」

「真的嗎?」

「嗯.」

可悠可抬起頭微笑.

有些痛苦,虛弱的微笑,但一瞬間便消失了.

可悠可轉身背對卡塔力.

「——這段日子,真的非常謝謝您.」

「妳,妳在說什麼呀?太見外了啦!用不著說那種話.」

「不過,很謝謝您.」

「喔,喔!」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在他開口前,可悠可已經走了出去.逐漸遠離,緩緩地,真的非常緩慢.或許是卡塔力內心希望她走得慢一點,也或許是她還在猶豫,彷佛就像不想那麼快分離似的.停下來!請妳轉過頭來!一次也好,老子想再看看可悠可的笑容……!卡塔力在內心祈禱.話雖如此,他並不認為會奏效.

所以,當可悠可停下腳步回頭時,他著實大吃一驚.

因為他正擺出雙手向前伸直的姿勢,以意念傳達:「回~頭~吧~回~頭~吧~」所以才會那麼吃驚.

「——那個……」

但可悠可並沒因此輕笑出聲.她的表情僵硬,壓低聲音.

「若是想治好哥哥的病……需要錢.昨晚,有請醫術士幫他診療,對方這麼說.只要有錢……或許就能治好了.但是,那是一大筆錢……」

全身的力量彷佛被抽光.

感覺像是被推落地獄底部一般.

即使如此,嘴還是擅自動了.

「需要多少?」

「……一,一百萬,達拉.」

「那的確是一大筆錢呀.」

老子想做什麼?真是白癡,無可救藥的大白癡.為什麼?有必要那麼做嗎?沒有吧.大概沒有,就算有也不知道.但是.

「——好,一百萬是吧?這可是可悠可的請求,老子不幫還有誰能幫呢?包在老子身上.」

「……咦?」

「走吧,去銀行.」

老子很想相信她,不想懷疑可悠可.既然如此,就得相信到底才行.無論誰怎麼說,老子都不會有所改變.這才是漢子,才是好漢之道.不是嗎?癡呆.

11

——為什麼呢?沒想到他會把那種愚蠢的故事當真.都說是不治之症了,突然說出或許治得好,但是需要一百萬這種話,完全是一派胡言,這玩笑也開得太過分了,就連我自己也這麼認為.不,不是那樣.

他是故意的.就算是卡塔力先生,聽到這種話也該明白了.他一定已經知道自己被騙了,也應該了解我的目的是為了錢才對.而且,他一定生氣了.搞不好會對我大吼,甚至還會揍我,當然也會討厭我,憎惡,痛恨,那樣就好,我希望他這麼做,這麼一來,我也落得輕松.我想要解脫了,只是這樣而已.話雖如此.

可悠可在位于鐵鏈休憩區的公園里,坐在長椅上等著卡塔力.卡塔力現在應該已經在王國第一銀行領錢了吧.我應該在他回來之前躲起來嗎?但是雙腳無法使力.雖然他已經分了許多給我,但我還是無法打起精神來.他剛才對我說過的話浮現在腦海.「不得不強裝笑容很痛苦吧.」沒錯.笑容.不可能,笑不出來.試著回想,最近我似乎都沒在塔茲羅面前展露笑容.在塔茲羅身邊都笑不出來了,這種時候又怎麼可能笑得出來呢.但是,好奇怪.

只要跟卡塔力先生在一起時,我就能笑著.

「……我喜歡,塔茲羅.」

我喃喃自語.是真的,這不是謊言,不是謊言,我這麼想.

因為,鄰居家的大哥哥一直都是孤單一人,他似乎很寂寞,眼神陰暗,但很溫柔.長大後,他逐漸回避著我,但我還是不厭其煩地找他.「妳不要太靠近我,別人會用奇怪的眼神看妳的.」他說.「不要緊.」「怎麼會不要緊?」「是,嗎……」「是呀,因為妳跟我是不同的.」

這個人為什麼要說出這種悲傷的話來呢?我想.

不過,塔茲羅似乎也很悲傷.

塔茲羅似乎一直都很悲傷.

他會一直以那副悲傷的表情活下去嗎?想到這一點,胸口彷佛要迸裂開來.在路上擦身而過,偶而偷偷看著塔茲羅回到家時的身影,心髒就會糾緊.要與雙親決定的對象結婚時,我突然想到,塔茲羅不知道會露出什麼表情呢?他會受傷嗎?會感到寂寞嗎?雖然好一陣子沒有說過話,但我不知為何如此肯定.塔茲羅一定會露出非常痛苦,卻又半放棄似的悲傷表情歎氣吧.可悠可知道的.小時候,塔茲羅被父母趕出門時,總是會等著可悠可.他會坐在自己家門前抱著膝蓋,一直等著隔壁家的可悠可出來.那當然啰,因為會跟塔茲羅說話的人,就只有可悠可而已.

塔茲羅不是個好人,他既懶惰,又膽小,又軟弱,又任性,容易發怒,還會去不正經的店,真的是無可救藥.我很清楚.

卡塔力先生是個好人.他總是非常開朗,說著奇怪的話,對我微笑,非常有趣,認真,老實,值得信賴.是個非常好的人.但是——

塔茲羅若是變回孤單一人,又是孤單一人的話,塔茲羅會怎樣呢?他會變成怎樣呢……?

「可悠可.」

身後突然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倒抽一口氣回過頭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臉色唰地慘白.

12

我很不安.可悠可那家伙會不會假裝答應,然後跟那個混賬逃跑呢?我不是說可悠可不能信任,其實是我無法相信自己,我沒有自信.就算可悠可真的選了那個混賬,我連靠蠻力將她帶回來都辦不到.搞不好,最近一直在與那混賬練劍的可悠可都比我厲害也說不定.也就是說,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只能接受而已.因此,我更加感到不安.

所以我跟蹤可悠可.偷偷觀察她在咖啡.弁天的一舉一動.總覺得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就像是有什麼苦衷而不得不分開的情侶,令人火大.

已經夠了,錢的事就算了.只要妳回來就好,不要再跟那家伙見面,這樣就好了.只要這樣,我就不會計較什麼了.事到如今,塔茲羅這麼想著,在距離他不到五美迪爾的地方,可悠可停下腳步,向對方提起了錢的事.而且,還是一百萬達拉.喂,十萬或二十萬就夠了吧?一百萬也太過頭了,再怎麼說都不應該開一百萬吧?一百萬耶.

A018

而且竟然連金額都沒有事先討論過,就自行亂掰.話說回來,可悠可已經好幾次在咖啡‧弁天釣到愚蠢的侵入者,從他們身上騙取金錢,雖然不是什麼大數目.仔細想想,這不是很糟糕嗎?可悠可雖然有些頑固,膽子不小,卻也是在正經家庭成長的普通女孩,所以有些遲鈍也是沒辦法的.但我呢?只要稍微動動頭腦,就應該明白了.可悠可所做的事就像在度過非常險峻的橋一般.目前為止什麼事也沒發生,一定只是因為運氣好而已.這次應該會是以卡塔力大發雷霆作收場吧.應該說,一定會生氣吧?一百萬喔?一百萬.可悠可,不是這樣吧?妳這笨蛋,未免也太過頭了.

沒想到,卡塔力的回答竟然是「包在老子身上」.

——咦……?

呃,那個,是一百萬喔?你是不是算錯位數了?不會吧……?

看樣子似乎不是騙人的.在塔茲羅愣在原地時,卡塔力與可悠可已經離開了咖啡‧弁天.他當然追了上去.看樣子兩人正要前往附近的鐵鏈休憩區.卡塔力讓可悠可在公園等候,自己前往銀行.該不會是要去領錢吧?一百萬.真的嗎?一百萬喔?一般來說,一定會懷疑吧?他是白癡嗎?是認真的嗎?如果真是那樣,那我就要大喊萬歲了……

坐在公園長椅上等著卡塔力的可悠可,樣子看起來不太對勁.她緊緊環抱手臂,低著頭,似乎很痛苦,很難受,現在也是一副要哭出來似的表情.妳怎麼了?一百萬喔,一百萬.可以讓我們不愁吃穿玩上好一陣子了耶.已經不需要欺騙別人了.是受到良心苛責嗎?可悠可原本就是個好女孩,會這樣煩惱也不奇怪,不過這麼一來就可以跟這樣的生活道別了.也可以用這一百萬當資本來作生意.對了,開冰淇淋店吧!妳很喜歡冰淇淋吧?讓可悠可負責站櫃台,一定會大賣的.這不是個很棒的主意嗎?真虧我想得出來.不過,絕不能忘記.這里是沙藍德無政府王國的首都艾爾甸.

從樹蔭底下探出頭的塔茲羅,視線落在從可悠可身後靠近她的那些人身上.

是男人,有三個人.所有人看起來都是侵入者,正中央的那個人留著金色短發,長相看起來不太精明,不過身材十分魁梧.

那家伙伸手拍了拍可悠可的肩膀,似乎叫了可悠可的名字.啊?名字……?是認識的人嗎?等等,短發,身材魁梧的家伙,我之前曾聽可悠可說過——

記得是叫史提夫吧?聽可悠可講到自己的哥哥患了不治之症的事後,眼睛哭得紅腫,去地下區時好幾次讓她同行的笨蛋.不過當時賺到的錢是依人數平均分攤的.真是小氣,他還記得可悠可這麼說過.

該不會是那家伙吧?那就是史提夫嗎?

可悠可抖了一下回頭,臉色一下子唰白.

「……喂喂,情況好像不太……」

無須懷疑.男人將手伸到可悠可腋下,輕松將她提起.可悠可沒有抵抗,不,是無法抵抗.那當然啰,對方身材那麼高大.就算抵抗也無濟于事.而且,這里是艾爾甸,無論再怎麼大聲呼救,大概也不會有好管閑事的人出手相救吧?事實上,還有許多人在一旁發出咻咻的口哨聲,或是覺得很有趣的討論聲,但卻沒有半個人打算制止.什麼嘛,混賬,喂,快幫她呀!快來人救救她呀!因為我——辦不到.可悠可就要被人帶走了,我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被帶走,雖然難受,但我去了又能怎麼樣?什麼也,什麼也辦不到.雖然辦不到.

「可悠可……!」

雖然我很軟弱,雖然我很膽小,雖然我很沒用,雖然我只是個幫不上忙的垃圾.但是,不,正因如此,我更不能沉默.我只有可悠可而已,現在的我只剩下可悠可而已了.塔茲羅從樹蔭底下沖出,朝史提夫等人追去.

13

他從未將上面浮雕有向下三角形與向上三角形組成的「相克世界象征圖案」的一百萬達拉ZG合金幣帶在身上走路.不過他並不緊張.不僅如此,卡塔力甚至還一邊走一邊拋著把玩那枚合金幣.世界雖廣,但恐怕沒人會像他這麼隨便的對待一百萬合金幣吧?而且,除了存放在歐美嘉銀行的幾件寶物之外,這一百萬達拉幾乎可說是卡塔力的全部財產.即便如此,他卻一點也不感到可惜.

「算啦,錢是身外之物嘛.」

他對金錢原本就沒那麼執著.就算沒有也總會有辦法,若真的沒有辦法頂多就是死在路邊罷了.就算少了我,也不會有人感到困擾.浪跡天涯就是要灑脫一點,所以無論結果如何,老子都不會改變自己.也是有這種生存方式的,這樣就好了.不是嗎?所以,別哭了.不可以哭.哭了豈不是太遜了?差不多要到可悠可等著的公園——了?

「人怎麼不見了?」

雖然也不是沒思考過那種可能性.但是,很詭異.這里的人比剛才還多,似乎有過什麼騷動.發生什麼事了?他感到不安.

「不好意思——」卡塔力抓住一個路人,盡可能冷靜下來詢問.「請問您知不知道剛才坐在那張長椅上的女孩到哪兒去了?大概這麼高,皮膚是巧克力色,綁了條辮子的……」

「如果你能聽一次就記住我的名字,要我回答你也可以喔.」

「名字?」

「約格.夫羅由‧梅道夫‧賽肯葛連麥瑟希.」

「咦?約格.夫羅由‧梅道夫‧賽肯葛連麥瑟希?」

「恭喜你.」戴著細框眼鏡,感覺很溫和的男子微微一笑,手指向西方.「她被三名男性帶著,往那個方向去了.如果是你的同伴,最好快點找到她比較好.剛才的氣氛似乎不太對勁呢.」

「——什,什麼?不,不快點去不行!抱歉啦,戴眼鏡的大哥,謝啰……!」

「不用客氣.」

卡塔力跑著.往西,西邊.雖然這范圍非常模糊,但他並沒有多想.在哪?她在哪?他們一定是想把可悠可帶離有魔導兵巡視的鐵鏈休憩區後再對她不利.快點!嗅覺再靈敏些,耳朵再聽清楚些,感覺空氣的流動,讓直覺運作,正確的說是本能,仰賴自己的本能奔馳,拚命奔馳.跑到環狀道前時,他看到一名瘦弱的男人蹲在小徑入口,窺視著前方.他有種直覺.

是這里嗎?是這里吧.卡塔力像是要擋住男人似的探出身子看向小徑.有了.有三個男人,其中一人的塊頭大得不象話.可悠可被他們包圍住,靠在牆邊.被男人們激烈的語氣質問些什麼,身體微微顫抖.

「——可悠可……為什麼會這樣?」

「真的……真的不妙了.」

「何止不妙!我說你呀!我不知道你是路過還是怎麼樣,看不下去就出手,想救就去救她呀!如果是個漢子——喂……?」

「啊.」

他認得這張抬頭仰望的臉,豈止是認得.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咦……不,該怎麼說呢,那個……」

「算了,沒差啦.」

其實,怎麼可能沒差,差得可大了,只是現在不是逼問的時候.

卡塔力「好!」的鼓起勇氣沖了出去.或許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或許那些家伙也有他們的理由.雖然不知道,但那又有什麼關系,癡呆.多說無益.卡塔力噠噠噠噠噠地邊跑邊跳.最靠近自己的暴牙男看向這里.他瞄准對方的臉頰.「自我流!」吃我一記使勁全力的強烈台風飛踢吧!「——超級拯救踢踢踢踢踢……!」

「噗!」「——唔喔!」「唔喔……!」暴牙整個人被踢飛,中間的大塊頭與另一邊的胖子也受到牽連.卡塔力噠地著地,將大吃一驚的可悠可拉到自己身後,扭動頸部喀喀作響.

「你們三個大男人圍著一個女孩想做什麼呀,癡呆!」

「……你,你這家伙……」第一個爬起來的是大塊頭,胖子也很快地站起,把暴牙拉起來.大塊頭似乎還沒有了解情況,瞪大了眼睛.或許是那一踢奏效,暴牙也搖搖晃晃的,只有胖子一人氣急敗壞地沖過來.「想做什麼?那是我們的台詞才對!看我的頭捶——」碰地給他下顎一記頭捶.對方沖過來時,這邊也在向前猛沖,所以沖擊非常大.胖子往後啪噠地倒下,卡塔力的額頭搞不好也裂開了.不過,現在不是喊痛的時候.大塊頭似乎終于認知到卡塔力是敵人的事實.來了,邁開腳步靠近.唔喔!好高大!有二美迪爾吧?那個高大的男人舉起像圓木一般的右腳咻地踢了過來.轟!立刻趴下,總算是勉強躲開了,要是吃了那家伙一腳必死無疑!不過,對手雖然高大,但腳邊似乎很弱.卡塔力打算抓住大塊頭的左腳,卻被阻止了.是暴牙,暴牙的前踢正在等著.「——咕!」卡塔力的肩頭被踢到,退了回去.腹部被大塊頭巨大的腳重重地踩了下去.「喔喔啊啊……」「——卡塔力先生……!」

「怎麼,你是可悠可的朋友嗎?」

大塊頭瞥了可悠可一眼,踩在卡塔力身上的腳更加重力量.

「……咕,啊……」

「不可能是她那個罹患不治之症的哥哥吧?看起來不像.那是什麼人?像我一樣被可悠可欺騙的呆子嗎?」

「……誰,誰,被,騙了——」

「事實上她是個過分的女人呢.我還覺得她很可憐,好幾次帶她一起去地下區,還把賺到的錢分給她喔.竟然敢踐踏別人的純情.」

「不過呀.」暴牙皺著臉摀著臉頰插嘴.「你也不應該突然冒出『當我的老婆吧!』之類的話來吧,史提夫.一般都會被嚇到的.」

「吵,吵死了,卡爾!因,因為我想說只要當我的老婆,一切就解決啦!小女孩就是要跟強壯的男人結婚才會幸福!」

「從沒聽過這種說法.」

「隨便啦!總之可悠可回答『讓我考慮考慮Jl-結果卻沒有出現在約定的地點!一般來說,考慮不就是可能會答應嗎?」

「才沒有咧……」

「至少我是這麼覺得!所以才過分!後來聽別人說,才知道可悠可也用同樣的手法騙過好幾個男人!不可原諒!」

「啊哈.所以你是義憤填膺啰.」

「沒錯!就是那個什麼,馬糞的!」

「是『義憤』填膺.算了,簡單的說就是私怨吧?因為你被女人騙得慘兮兮的.」

「吵,吵,吵死了,卡爾!我,我本來還以為這樣的小女孩,才不會做那種事哩!」

「那跟大小無關吧?也有個子雖小,個性卻很惡劣的女人.不過,這種女人得好好懲罰才行.被耍的話,就要她十倍奉還,這就是艾爾甸的做法.沒錯吧,史提夫?」

「沒,沒錯!可悠可!」史提夫將體重的重量施加在腳上,卡塔力差點沒有昏過去.他指著可悠可.「——妳,妳這家伙,我不會娶妳當老婆了!我要把妳搞得很慘,等玩膩了就賣去庫拉納德……!」

「也是啦,同樣的手法用太多次就會傳開來.而且,悠哉地在顯眼的地方閑晃算妳倒黴——賽歐多亞,你要睡到什麼時候?起來,笨蛋.」

「……啊,啊啊.好痛痛……」

在暴牙的催促下,胖子賽歐多亞也笨拙地爬起.

三人輪流將卡塔力又踢又踹後,再次靠近發不出半點聲音的可悠可,打算將她包圍起來.

不做點什麼不行.雖然這麼想,卻使不上力.

全身軋軋作響,陣陣刺痛傳來.


同樣的手法.

同樣的事情.

好幾次.

對別的男人.

惡劣的女人.

這些詞彙一直在腦中盤旋不去.

啊啊……果然是這樣嗎?說得……也是.老子不是早就知道了嗎?真是遜斃了.老子在做什麼呀……?竟然認真了.搞成這副德性.你是白癡呀,真受不了.可是,呀——

這全都是那群混賬白癡說的,不是可悠可親口告訴自己的.

而且,可悠可不是道過歉了嗎?說了「對不起J

如果是惡劣的女人,為什麼要道歉?

「別那麼害怕嘛.」卡爾抬起可悠可的下顎笑著.「我們又不會要妳的命.不過,我想對妳而言應該是不錯的經驗吧?不知道妳活了多長啦,不過人生有時也是需要這種經驗——」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怎麼了?怎麼回事?卡塔力瞠目結舌.那是……?骨瘦如柴的男人.是誰?是那家伙嗎?是那家伙!塔茲羅.是塔茲羅!用奇怪的步伐沖過來,抓住卡爾的不是別人,正是塔茲羅.

不過,表情雖然很拚命,但卻沒半點用處.塔茲羅被卡爾輕松甩開,打倒在地,接著被史提夫與賽歐多亞一陣拳打腳踢.雖然淒慘,但他們的注意力全都被塔茲羅吸引過去.卡塔力趁隙靠毅力彈了起來,首先從後方朝卡爾的兩腿之間用力一踹.「喝啊!」「——唔喔!」接著下一秒迅速地,毫不留情地朝賽歐多亞兩腿之間一踹.「噠!」「——咕喔!」豁出全力使勁的一腳,果然使卡爾與塞歐多亞痛到昏厥.這時史提夫回過頭來,「嗯喔?」地歪著頭.雖然有著怪力,卻是遲鈍的家伙.卡塔力在那家伙忿怒地將手伸向腰際的劍之前,沖向他懷里.「——自我流!」他用盡全力握緊在右手的物體,握住一百萬達拉ZG合金幣.「秘拳升龍‧MillionDollarBaby——……!」他用全身的力量回轉,跳起來沖了過去.賭上一切的奮力一擊.BOOOOOOOOOOMB……!全倒!雖然他的手骨喀啦喀啦地碎裂,但從手感可以確定史提夫的下顎也粉碎了.一百萬達拉從卡塔力手中掉落,史提夫也像崩毀般倒下,兩眼發直.成功了嗎?一百萬達拉的威力.卡塔力用左手撿起合金幣,以袖子抹去額頭上流下的鮮血.

「好漢呀……如果是好漢,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能數落一度想娶回家的女人!癡呆!那樣才不是好漢哩!好漢之道是——」

「……咕,嗚嗚嗚……」

「還站得起來呀?」

定睛一看,卡爾與塞歐多亞也摀著兩腿之間一邊說著「你,你這家伙」或是「這,這個混賬J史提夫雖然還眼神渙散,卻仍打算爬起來,這樣下去就不妙了.卡塔力將合金幣放進口袋,左手抓住可悠可的手臂.

「快逃!」

「——可,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

「塔茲羅他!」

可悠可甩開卡塔力的手,沖向被踢得像條爛抹布的塔茲羅.說實話,他還真想哭,甚至覺得放聲大哭也好.不過,不巧的是,卡塔力是條漢子.「——唔喔喔!讓開,亂七八糟的,癡呆!」卡塔力硬是將塔茲羅抬起,架在肩上跑了起來,可悠可不發一語地跟在後面.為什麼呀?老子到底在做什麼?白癡,天下第一超級大白癡!啊哈哈哈——真的只能笑了,只能用笑蒙混過去而已.更重要的是,跑吧.跑,跑,跑,就算呼吸困難,疼痛,痛苦,也要繼續跑——雖然不知道能跑多遠.

回過神來,卡塔力已經來到鐵鏈休憩區附近,與其說是用跑的,正確的說是用走的.塔茲羅跟在卡塔力身後,一邊咻咻地喘著氣,但總算能自己步履蹣跚地走著,可悠可走在最後.第一個用盡力氣倒下的是塔茲羅,可悠可也在他身旁坐下.卡塔力面向前方站立,雖然很想呈大字型躺下睡著,但還是站著.右手掌痛得不得了.就在他痛到無法默默忍耐,快要吼出來時,可悠可開了口.

「……對不起.我……」

「夠了.」

卡塔力沒有回頭.

「妳什麼都不用說了.老子也不想聽,不用說了.」

「可,可是……」

「老子不是說不用了嗎?」

卡塔力將左手伸進口袋探了探,找到合金幣,將之握住.

他面向前方,將合金幣往後丟.

合金幣掉落地面,發出鏘啷的悅耳音色.

「那個給妳.隨妳高興怎麼用吧.」

「……咦?」

「唔!一百,萬……]

塔茲羅吃驚萬分.哼,活該!他內心稍微舒坦了一些,這麼一來就能繼續前進了.他有這種感覺,事實上,卡塔力也的確向前走了一步.很好,沒問題.

「塔茲羅大哥.」

「……做,做什麼?」

「振作一點呀,拜托你了.」

「哪,哪輪得到你,說……」

「好啦,再見啦.」

卡塔力揮舞左手向前走去.

他試著想要擠出笑容.

沒錯.痛苦的時候呀,就是要笑.笑,笑,狂笑到死.哇哈哈哈哈哈!這才是好漢.這才是好漢不是嗎?哎呀,現在的老子超帥的吧?超酷的吧?

總覺得心情又好了起來.這時——

「——卡塔力先生……!」

為什麼要叫老子?可悠可.別這樣啦.現在是老子痛苦決定離去的場景耶?而且,還是笑著離去的耶?笑著離去的漢子耶?話雖如此,為什麼?為什麼——淚水奪眶而出.嘶,嘶,啜泣,肩膀顫抖著.不,不行,停,停,停不,下來,老,老子,已經……!已經……!

卡塔力沖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哭,一邊啜泣一邊跑著.一邊發出啊哈哈哈哈喔呵呵呵的奇怪聲音跑著.好喜歡妳.回想起來,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是,好喜歡妳.一起度過的時間非常開心,希望可悠可也覺得很開心,好喜歡妳.什麼都願意為妳做,在所不惜,好喜歡妳.或許這是不成熟,幼稚的單戀,但好喜歡妳.喜歡妳,現在也還是喜歡妳.所以,老子心想,打從心底這麼想,希望妳能幸福.無論對象是誰,只要妳與心愛的人過得幸福就好.但是,老子真的——

好想跟妳在一起,好想多看妳幾眼,好想見到妳的笑容,想吃妳親手做的料理.喜歡妳,好喜歡妳,可悠可,老子真是超喜歡妳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不禁大喊.

踢到東西,碰地跌倒.

呈大字型跌倒.

倒在鐵鏈休憩區公園的正中央.

許多人用異樣的眼光盯著他看,有人竊竊私語,也有人大吼「吵死了!混賬家伙!」隨便啦,你們要怎麼說都行.不知道為什麼,什麼也感覺不到.雖然稱不上安穩,但卻非常平靜.已經,怎樣都無所謂了,一切都無所謂了,就是這樣的感覺.卡塔力用陣陣刺痛的右手手背按住額頭,緩緩閉上眼.過了好一會兒.若是他沒有出聲喚著自己,或許會永遠睡下去也說不定.

「喂.」

睜開眼,皮膚略微黝黑的男子用黃玉般的眼眸俯視著卡塔力.

「你沒事吧?」

「……嗯,啊,沒事.」

「是嗎?那就好.」男子搔了搔後腦勺,挑起單邊眉毛.「——我只是有點在意而已,再見啦.」

男子這麼說完後便轉身離去.有點在意?雖然不能說別人,但這男人還真有趣.不,比起這個——猛然坐起的卡塔力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有什麼感覺緩緩湧出.他知道原因了,是那個男的.男人全身穿著鎧甲,深藍色,上面有橘色火焰的圖案,相當誇張,但重點是那個材質.當然不是布料,也不像金屬.那麼,那是什麼……?再加上背後的大劍,他從來沒見過琥珀色的波浪型劍身.看起來似乎相當鋒利,裝飾也十分華麗,搞不好比一般價值連城的寶物更有價值.

他好想觸摸看看,想調查看看,想知道那些物品的來曆.

不調查清楚,他無法釋懷.

「──請,請等一下……!」

卡塔力朝著男人追了過去.男人雖然身材高大,大步行走,但只要全力奔馳的話一下子就能抓住他.

「嗯?怎麼,還有什麼事嗎?」

「當然有!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

「嗯.但是先不提這件事,你不是受傷了嗎?」

「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麼!你的鎧甲!還有,你的劍!是從哪里得到的?買到的嗎?還是撿到的?找到的?名字呢?來曆呢?價錢呢?什麼都好,請告訴老子!拜托!」

「不好意思,這我沒辦法說,我跟人約好了.」

「竟然還約好了?跟誰約定的?在哪里約定的?是怎樣的約定?什麼都好,就算再小的事也沒關系,告訴老子!拜托啦!」

「就算你這麼說……」

「那麼,至少名字!告訴老子你的名字!名字沒關系吧?吶!附帶一提,老子叫卡塔力!請多指教!」

總之先接近他,再一點一點地把所有答案挖出來,卡塔力腦中擬定了這樣的計劃.只有這樣而已,他當時並沒有想到.

「我嗎?我的名字叫——」

自己與這個裝扮奇特的男子竟然會有這麼長的交情.

「多瑪德君.」

The4thsong

渺小的戀愛與背叛的哀歌

——活該.

我說活該.

子爵大概死了,被殺了.曾是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貴族的這名邪惡男人,被肮髒,與野獸無異的下賤強盜們襲擊,搶奪,殺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活該,真可笑,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了.那個男人死了,從這個世上消失了.好開心,我好開心,心情真好.因為,我不用再見到他的臉,不用再聽到他的聲音,不用再聞到他的味道,也永遠與被那人撫摸時的惡心感覺告別了.

我——

沒錯,用我就可以了,用不著再用那個名字自稱了.也不需要再用高雅的口吻說話,學貴族那莫名其妙的行為舉止,貴婦那頭腦有問題的走路方式了.都不需要了.活該……!

伊修塔魯‧阿卡姆諾‧德‧戈登子爵.戈登子爵,最後露出笑容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在這場游戲中敗北,而我獲勝了.結果就是,我會這樣在雨中抱著膝笑著——死去,嗎?

這樣也好,比維持那樣好多了.我一直在內心立誓,只有那個男人,我一定,絕對要讓他毀滅,心願達成了,我很滿足.所以,這樣就夠了,我累了,也走了很長一段路了.肚子也——餓了吧?是嗎?我不知道,身體動彈不得,就連這場雨的冰冷也感覺不到.無所謂了,總之,就是活該!雖然我連笑都笑不出來了,但卻在心中狂笑著,笑到我死去為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討厭你,全世界最討厭的人就是你.我恨你,詛咒著你,而那樣的你已經不在了.沒有比這更令人愉快的事了.活該……!

但是——其實,我知道.我很清楚.

即使你不在了,我還是什麼也拿不回來.我失去的事物依然無法取回.被子爵殺害的孩子們,他們的怨恨化解了嗎?我可以被當成他們的伙伴了嗎?我孤單一人.最糟糕的是,我是特別的.我是子爵所飼養的特別的狗.孩子們全都無視于我,懼怕著我,甚至羨慕著我.

無論如何,我都是孤單一人.

我獨自戰斗,取得勝利.

並且即將獨自一人死去.

搞不好,該被恥笑的人,是我.

因為,現在的我如此淒慘.

「……我在……做什麼……」

我對著雨喃喃自語.

「你在那里做什麼?」

雨回答了.

不,是反問我.

被雨嗎……?

不對.

「雖然我看不見,但能夠感覺得到你在那里.你是人類吧?我撐著傘,因為正在下雨.而你沒有撐傘,雨將你淋濕.這場雨不會立刻就停.你似乎很累了,非常衰弱,我有這種感覺.」

我勉強抬起頭來.

一名男子佇立在雨中.

他高眺瘦削,看不太清楚長相.感覺似乎還很年輕,大約三十歲上下,或許是因為眼睛閉著的緣故.他左手拿傘,右手拿著的是木杖嗎?這里是魔術與官能之街卡利歐薩克.是魔術士嗎?

「抱歉,我不太會說話,所以就直說了.你打算在這里待到被雨溶解為止嗎?在這條小巷里,像只找不到屋簷避雨的野貓.如果這是你的希望,就沒有我介入的余地了.但是,倘若你是不得已待在這里的,那麼我至少能替你准備一個躲雨的地方.我是魔術師文生,若是不嫌棄,能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2

我並非完全看不見,只是幾乎看不見而已.

這雙眼睛能夠感覺光線,若有物體遮住光線,就能感覺得到影子.

但我無法用視覺捕捉物體的輪廓,也無法辨別色彩.

第一個察覺到這一點的是我父親.

魔導士德烏斯.另一個名字是魔術博士米格羅‧拉普索爾德.他活到一百零九歲時,為了使自己的研究能延續下去,花錢雇用一名女子替他生下了兒子,但當他知道兒子有近乎全盲的弱視時大為絕望,在失意之時便被魔術原理主義者殘忍地殺害了.愚蠢的父親.

文生的眼睛的確幾乎看不見.

但是,卻能看得見.

TactileVision,觸視.並非希望便能獲得,產生原因為何至今亦尚未確定的「超越力」之一.父親直到最後都沒有察覺文生擁有這種力量,沒有打算察覺.

在察覺之前,父親就已放棄,舍棄了他.

「——你是魔術師文生吧?」

對方有三個人.已經是日暮時分了.街上也有其他行人,但魔術士之間的爭斗在這卡利歐薩克並不稀奇.每個人也都了解,旁人不應該干涉.

「正是.」文生將瑪莉安奴拉近自己,用木杖前端輕敲石板地.「我是魔術師文生.你們是什麼人?」

「吾等為羅迪姆號角團.」

「吾等希冀魔導王再臨.」

「魔術師文生,老師為魔術師馬加羅,老師的先師為魔導士德烏斯.沒有錯吧?」

「沒錯,我的老師是魔術師馬加羅.」

「那麼,請問魔術師文生——」

三人當中,一人站在前方,另外兩人站在他後方.走上前來的是前面這個人.

「是誰認可你能夠被稱為魔術師的?你有幾名弟子?對你而言何謂魔術?」

「對我而言的魔術是,力量.我的弟子在這里.」文生用下顎指了指瑪莉安奴.「一個人.我曾好幾次半開玩笑地教她魔術的基礎.」

「你說,半開玩笑……?」

「如你所見,我的雙眼無法視物.日常生活雖然沒有困難,但還是有些不便.所以我請她來協助我某些部分的生活.」

「不過是個普通侍女嘛!」

「請注意你的措辭.我只是付薪水給她,並請她做相應的工作而已.並沒有主從之分.」

「你是在愚弄吾等嗎……?」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那就給我回答.魔術師文生!究竟是誰承認你是魔術師的?」

「是我自己.」

「——竟敢僭越,小伙子……!以你這樣的能力竟然敢自稱魔術師,這是對魔術的褻瀆!」

「我有沒有足夠的能力,你要試試看嗎?」

「吾等原本就有這個打算!就請你接受與吾等決斗吧!」

「我沒有理由拒絕.」文生背對右側的建築物,將瑪莉安奴擋在身後.「要一個個上,還是三個一起上?我都無所謂.」

「你是在愚弄吾等嗎?自古以來,魔術士之間的決斗就是一名魔術士與一名魔術士正面較量彼此的魔術,有力量之人屠殺沒有力量之人的神聖儀式!自然是一對一了!」

「原來如此,第一個人贏不過還有第二個人,第二個人敗下陣來還有第三個人,是這麼回事嗎?」

「——你這家伙……!」

站在最前面的人被激怒了,他怒發沖冠.文生也感覺到了,看樣子第一個對手就是他了.三連戰,雖然要看對手的力量而定,但魔力並非永無止盡,很容易就會消耗.無法肯定能勝利,或許會被打敗.

即使如此,文生也不能逃跑.

沒有特別的實績,也沒有強力後盾卻自稱魔術師,想必那些血氣方剛的魔術士,或是像羅迪姆號角團這類的魔術原理主義者們,一定會像這樣前來挑戰.他是明白這點而選擇這條路的.

魔術就是力量.

力量正是魔術.

我與父親不同.

文生從外套口袋中取出媒介,進入施展魔術的特殊精神集中狀態.

3

我是魔術師文生.若是不嫌棄,能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被這麼一間,我下意識回答了.

瑪利亞……

瑪莉安奴.

——虛假的名字.

那是侍奉子爵時使用的假名,是子爵取的名字.

『你非常美麗.你的一切是無可比擬的美麗.我絕不允許俗世的穢物稱呼你的名字.因此,我要幫你取一個假名.瑪莉安奴.雖然是俗氣的名字,即使如此,也不會傷害你的美一絲一毫.即使接觸塵世汙穢的空氣,你不但不會枯萎,反而更燦爛地綻放.我的愛,我的神秘,我的一切呀.無論何時何地,你都是「特別」的.』

是習慣嗎?是生根了嗎?無法剝除嗎?無法拋棄嗎?無法消除嗎?

魔法師文生的宅邸位于卡利歐薩克的郊區.房屋本身相當寬敞,更重要的是庭院非常廣闊.一整面樹木蓊郁,簡直像是森林一般.

詳細情形雖然不清楚,但這間宅邸似乎是文生父親的遺產,從家中的情況看來,以前應該有為數可觀的傭人才對.定期前來修剪庭院的園藝師也說他與文生家是兩代的老交情了.

但是,現在住在這間宅邸的只有兩人.宅邸現在的所有人——魔術師文生,以及一位名叫瑪莉安奴的傭人.雖然文生不稱她為傭人,但住在這里打掃洗衣煮飯還領薪水,這不是傭人是什麼呢?

不過,對于沒有任何工作,年僅十四歲的孩子而言,這環境還不壞.不,豈止不壞,簡直是非常幸運.工作不重,也不用擔心吃穿住的問題.最重要的是,子爵不在這里.

我是自由的.

不受任何人支配.

不受支配地,活著.

總覺得,難以置信.

我一邊想盡辦法要陷子爵于不利,一邊裝作溫馴的寵物,連一瞬間也不松懈,一直在尋找那個邪惡家伙大意之余產生的空隙.我繃緊神經,早已超越極限.

在子爵的友人,那頭豬玀的酒里混入那種藥物時,說實話,我幾乎已經是豁出去了.我當然知道那是個大好機會.因為這麼多人聚集在子爵宅邸里的機會並不多.那是子爵的母親——璦可黛娜‧蒙羅爾伯爵夫人第六十七次生日.在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稱六十七歲生日為「歡喜之日」並盛大慶祝,這是只有貴族才有的風俗.他雖然是沒有半點人類情感的男人,但表面上還是堅持維持正直貴族的形象.若事情不是發生在那有潔癖的老太婆面前,不在與子爵本身並不熟,正確地說是對子爵沒有好感的貴族們面前,就沒有意義了.若非如此,子爵大概會用盡各種手段將事件壓下來吧.

有人在子爵宅邸中喝了送上來的飲料後死亡的,事件.

那絕非事故,而是事件.

警察隊很快地收到消息,他們前往子爵宅邸進行搜索,從子爵的書齋發現了致死的藥物.關于子爵是否是邪道煉金術士的疑惑流傳已久,如今也帶了點真實性.不僅如此.子爵「飼養」,「調教」許多小孩的事情也終于曝光,成為在太華饒京引起騷動的八卦.這些違反了什麼法律,子爵會以何種罪名被問罪呢?這都是小問題,怎樣都好.那不過是契機,反正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只要子爵一部分作為被查出,恐怕不會只有蟄居這麼簡單,會坐牢嗎?或者是被剝奪爵位,沒收財產,並將他流放呢?無論如何,對自尊心極高的子爵而言,這都是難以忍受的屈辱吧.

話雖如此,懲處並不會立刻下來.在這期間內,子爵會殺掉我這個背叛者嗎?那樣也好.我原本就有玉石俱焚的覺悟了.一命換一命,若是真能拖那個該死的惡人一同上路,這不是很劃算嗎?

但我未能如願.

子爵在那一晚,乘著夜色逃跑了.

帶著我與極少數的傭人,子爵選擇了逃跑一途.

『你干得真棒,真有一手.不過,別以為那樣就能從我手中逃走.我不會讓你逃走的,我絕不會放你走.若問我為什麼,那是因為你是我的愛,我的神秘——我的一切.現在更是名符其實了,若是失去你,我不但永遠再也得不到你,甚至是失去了一切.我不要失去,我不會讓你逃跑的.而且,我也不會原諒你.』

——啊啊.

我應該已經被解放了才對,但這雙手卻如此沉重,腳卻如此沉重,腦袋更是沉重至極.這是子爵的怨念嗎……?

我不想思考,什麼也不想做.現在像溫水一般的生活並不能算舒服,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想前進嗎?想回去嗎?只要有所改變就好嗎?至少,應該脫下這身衣服嗎?魔術師文生請熟識的服飾店幫我做的,怎麼看都是女性傭人所穿的服裝.

對了!

脫掉它吧!

討厭!

這身討厭的衣服……!

因為我已經可以穿我想穿的衣服了,不是嗎?

我脫下來,脫下衣服.這里是我的房間,位于魔術師文生宅邸里的,我的房間.外出辦事順便在外面吃完晚餐,回家路上被魔術士們襲擊,剛剛才回到這里.今天已經沒有工作了.

我獨自一人待在被分配到的房間.

我.

現在還是被飼養著嗎?

不,不對,他並沒有強制我.魔術師文生是出于一片好心,他說我若是沒有地方可去,就到他這里來.而事實上,我的確沒有地方好去,于是便接受了.為了活下去,總之也只能接受.

我沒有力量.沒有獨自一人開辟道路的力量,也沒有這個打算.到最後,還是只能接受別人庇護.這也沒辦法,這樣就好了.這種生活不是很輕松嗎?輕松有什麼不好?並不壞,一點也不壞.反正打掃洗衣煮飯我都已經習慣了.女性服裝我更是老早就習慣了.女性的動作或說話方式我都被訓練得非常完美.

被子爵.

被那個男人.

明明他早已不在了,我卻能感覺到那個男人的氣息就在身旁.

好惡心,好想吐.

「瑪莉安奴.」

——嚇了一跳.

我回過頭,文生站在敞開的門外.是什麼時候?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不過文生走路時原本就沒什麼聲音,開門時也是輕輕地打開.雖說他擁有特別的感覺,但果然還是與眼睛看得見的人不同,有一部分是仰賴聽力的吧.或許是為了能輕易聽見外界的聲音,自己會極力不發出半點聲音.雖然是無所謂,但還是希望他進來之前至少敲個門.雖然似乎沒有惡意,但還是有點失禮,或者該說是個不太懂禮儀的人吧.

「突然叫妳不太好吧,看樣子妳似乎嚇了一大跳.」

「……可,可以說不太好嗎?」

「妳是說還好嗎?」

「不,不是,與其說不好,不如說也不是還好……」

「是嗎?果然是不太好嗎?那我還是先出去好了.」

「啊,不——能,能請您,稍等一會兒嗎?瑪莉安奴現在——正在更衣中呢.」

「原來如此.真是抱歉.但請妳無須介意.因為我的眼睛看不見,所以妳現在是光著身子還是穿著衣服,我不碰到是不會知道的.」

「碰,碰到……?」

「對,只要直接用手觸摸,在我腦中就會浮現非常鮮明的影像.但要是離得這麼遠,妳站在那里,以及妳的模樣,我都只能模糊地感覺到而已.話說回來,在妳換好衣服之前,我是不是應該到門外去呢?」

「若,若是可以,麻煩您……」

「是嗎?那麼,我就先出去吧.」文生正要轉身,卻停了下來.「——瑪莉安奴.」

「啊,是……?」

我立刻抓起脫下來隨意丟在床上的衣服擋住身體.不會發生那種事吧?目前為止,文生並沒有那些奇怪的舉動.但事情總有個萬一.雖然文生十分穩重,看起來像是三十歲左右,但據說只有二十一歲.我自己因為在當「瑪莉安奴」時的習慣,說自己是十六歲,但難辨好壞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而值得信賴的人卻是少之又少.就算再怎麼小心也不能完全保證——話雖如此,總之似乎有點奇怪.

「瑪莉,安奴.」

「是……?

「我——」

文生突然雙膝跪地,雙手撐住地板.

「……抱,歉……」

「咦?咦?等——等等,文生先生……?」

「嗯.」

文生點點頭,砰地倒了下來.怎麼會?為什麼?他搞不清楚情況,陷入混亂地沖到文生身旁,才對于自己竟然沒有察覺而感到不可思議.外面天色已暗,回到宅邸時文生又立刻說「妳今天可以休息了」就快步走回自己房間,所以才沒有注意到,但這樣在燈光下一看就立刻明白了.

他受傷了.

他左手用布之類的纏住,但纏得亂七八糟不說,血不是微微滲出,而是很快地染紅一片.臉色也很差,流了許多汗.恐怕是在決斗時受傷的吧,我當時也在現場,雖然知道他並非毫發無傷,但沒想到竟然這麼嚴重.話說回來,傷成這樣還有必要裝作若無其事嗎?不要勉強忍耐,找醫術士來不就好了.

「文生先生?您不要緊吧?您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這樣叫喚,他小聲響應.總算是試著爬起來了.就算放著不管,他應該也有辦法自己站起來走回房去吧?但還是忍不住.

雖然不想被觸碰.

我討厭接觸別人.

人類很恐怖.

很惡心.

但是,現在顧不了這麼多了.沒有辦法,他將手伸進文生的腋下,一口氣扶了起來.文生意外地輕,是因為雖然高,但卻相當瘦的緣故吧.但是,接下來該怎麼辦……?束手無策,正在煩惱時,文生動了一動.是意識到情況,想要自己試著做些什麼嗎?這份心意值得感謝,但時機實在是太差了.

「——啊,呀……」

他抱著文生,就這樣失去平衡.

向後倒去,要倒下去了.不行,得穩住才行.慘了,向後?

後面是——門……?

門現在是,開著——

慘了.

鏗,地一聲.

4

我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與父親也沒有實質的父子關系.

年幼時,身為父親的弟子,同時也是我的老師——魔術師馬加羅是我唯一景仰的存在.只是,以魔術士而言,他是罕見的高尚之人.他有許多弟子,雖說是師父之子,但他並沒有因此對我特別禮遇,我也不希望如此.

我不知道何謂骨肉親情,不知道何謂人情溫暖,也不想要.

說到底,沒有人能夠理解我,我以觸視看見的世界,並沒有與任何一人的世界重迭.

我只有自己一人.

孤單一人.

那樣就好.

那樣也無所謂.

我還有魔術.

我想要力量.我與父親不同,對魔術理論一點興趣也沒有.魔術就是力量,沒有力量的理論一毫無意義一毫無價值.

忘了是何時,魔術師馬加羅陪著我前去拜訪父親.喬納森有才能,魔術師馬加羅說.喬納森‧古德沃爾,那是我的本名.父親沒將視線移開眼前的書,簡短回答.連書都不讀的人沒有用.魔術師馬加羅繼續說道:但喬納森有不可思議的能力.的確,他的眼睛幾乎無法視物,但他卻能夠毫無障礙地過著日常生活.從古至今,也有不少失明的魔術士——父親制止了他.吾所追求的是魔術原理,完美的理論,將其著書,流傳後世,在魔術史上留名.無論如何,那個人無法幫上吾的忙.因此,馬加羅,就交給汝了.要如何處置那個人,已經不關吾的事了,就隨汝高興去做吧.

那時,魔術師馬加羅對我說.請不要憎恨我的師父——您的父親,他並不憎恨您,他只是位完美主義者.他無法不那樣逼迫自己與周遭之人,是一位極為認真之人.

也就是說,因為我並不完美,所以是不好的存在嗎?

那麼,何謂完美?

父親並不完美,這一點毋庸置疑.

我想要力量.

簡單易懂的力量.

我想要證明,我並沒錯.為此,我……我只是為了這點而已.

我聽見聲音.

安靜的聲音.

我感到寒冷.

即使如此,卻又溫暖.

我感到安穩.

心情平靜.

雖然非常痛苦.

左手很痛,看樣子失血過多了.

說實話,那是場難以稱之為決斗的決斗.雖然到第二個人為止,還能夠輕易的以魔術對決打倒對方,但到第三個人時也略顯疲態了.我估計錯誤,錯失了時機.對手的詠唱比預料中還快.他發動的是初級的元素魔術‧火球.文生維持精神集中的狀態,直接用一只左手防禦,下一秒立刻准備發動雷咬擊,但對手沖了過來.依文生的直覺,讓魔力明顯較弱的男人當第三個對手的理由便在于此.他的角色非常明確,若是第一個人,第二個人能打倒文生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行,就要確實地以各種手段擊敗目標.他身為魔術士的力量雖弱,但對組織的忠誠度相當高,就算賭上性命也要完成使命.這就是第三個男人.

但是,他失敗了.

文生的身體上已經事先設下數種防衛機制.第三個男人持刀沖過來時,受了火傷的左手自動反應,將其擋了下來.這時,雷咬擊的准備已經完成,在極近距離發動.雷擊燒毀對方的眼球與腦部,第三個男人死亡.文生以自己的力量證實自己是名魔術師.左手的傷雖然有出血,但並沒有那麼痛,看樣子傷得不重.他以外套纏住止血便回家了.回到房里,過了一會兒.傷口逐漸痛了起來,是決斗的興奮使痛覺麻痹了嗎?

接著,我——自己處理了傷口.清洗傷口後以乾淨的布包裹,並服用幾種藥物.但疼痛並未減輕,此外並開始出現貧血症狀.用觸視確認,因火傷而腫脹的手受到銳利刀刃的攻擊,傷勢變得更加嚴重.或許需要縫合血管與傷口,應該以醫術式治療比較好.雖然有一段距離,但附近有一位認識已久的醫術士開設的診療所.

接著,我決定要第二次外出而作出門的准備,但手行動不方便,腳步也略為不穩,我判斷可能無法自己抵達診療所.這並非我的本意,但沒有辦法,我決定去拜托瑪莉安奴陪我一同前往到這里我還記得很清楚.

但我對這溫暖沒有印象,這個聲音是?

怦怦,怦怦,怦怦地,一直持續著的聲音是什麼?

我知道.

這是.

「……心跳聲.」

這是人類活著的證據.

是誰的?

這個溫暖的真面目?

文生以觸視確認.

皮膚.人類的皮膚,底下微薄的皮下脂肪,肌肉,溫度.這些融為一體化為形象,立體地,交織而成,雖然各為主體,卻又完全融為一體.文生知道這是什麼.

「——瑪莉安奴……?」

看樣子,現在的情況是瑪莉安奴躺在地上,而文生壓在她身上.文生的頭部躺在瑪莉安奴的胸口,面向著右邊.會聽到瑪莉安奴的心跳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為什麼瑪莉安奴會全身赤裸呢?

不,對了,她說她正在更衣.

更衣……?

赤裸?

「我……該不會,做了非常不知廉恥的事吧?」

喃喃說道,突然感到一陣難為情.我竟然做了這種事,躺在全身赤裸的女性身上,用皮膚感覺她的肌膚.而且,對方似乎是昏了過去,或意識模糊了.也就是說,並沒有得到對方的同意.雖然不太清楚,但這種事不是應該要經過雙方同意才能做嗎?說到底,我並不想做這種事,瑪莉安奴應該也一樣吧,這是不幸的意外.

文生坐起上半身.

不知為何,他竟然感到有些可惜.

「……我在……做什麼……」

我應該不想要的.

人類的溫暖.

那終究是無法獲得之物.

所以,我就連想要都不被允許.

「瑪莉安奴,如果聽得到我的聲音,請妳響應.瑪莉安奴.」

像剛才一樣,他還隱約記得自己聽見瑪莉安奴的呼喚.

我是怎麼回答的呢?

瑪莉安奴只有身體的一部分微微起伏,呼吸紊亂,並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得請醫術士幫她看看才行.」

搞不好是撞到頭了.還是不要亂動比較好.話雖如此,也不能讓她維持這副模樣.文生原本打算將她抱起,卻又作罷.不能再直接碰觸到她的肌膚了,在沒有經過她的同意之下,不應該這麼作.

而且——不知為何,光是想起觸碰到她的事,內心便產生動搖.

激烈地,動搖.

文生走進瑪莉安奴的房間,扯下床單裹住瑪莉安奴.珍惜地,重視地,小心地包裹住.自己受傷的事早已拋之腦後.將以床單裹住的瑪莉安奴抱起放到床上的工作並不困難.接著,在做外出的准備時雖然有些辛苦,疼痛,頭昏腦脹,全身無力,但就算用爬的還是得爬過去.

現在他所擔心的只有瑪莉安奴.

5

——清醒時,發現自己只用一條床單包裹著躺在床上,他非常緊張.驚慌之余,還是穿好衣服在屋里尋找,卻沒發現文生的身影.正走投無路時,在附近開設診療所的老醫術士登門拜訪.

A019

「文生先生現在在我家休息.雖然傷勢不輕,但更重要的是失血導致他非常衰弱.即使如此,他還是堅持要回來,詢問原因,他說家里還有一名傷員,所以我才會登門拜訪.」

「是……這樣呀,這麼晚了還勞駕您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那倒是不打緊,做生意嘛,這點事老早就習慣了.話說回來,傷員在哪兒呢?」

「瑪莉安奴想——那應該是指瑪莉安奴.那個……瑪莉安奴跌倒了,稍微……昏了過去.但是已經不要緊了.」

「啊啊,不,那可不行.我還是幫妳看看吧.要是撞傷了就不好了,搞不好會嚴重起來也說不定哩.」

最後他在客廳幫我治好頭上的腫包,如枯木般瘦弱的老醫術士看起來十分疲倦.為了讓他喘一口氣,我准備了熱茶與點心.「上了年紀呀,雖然心情還不會輸給年輕小伙子,但身體已經跟不上啰.」老醫術士一邊碎碎念著,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從文生先生還是嬰兒時就認識他了.他父親也是個怪人,所以他應該過得很辛苦吧.雖然眼睛看不到,但可以用觸視.因此雖然不至于有什麼不便,但這麼寬敞的屋子只有他一個人住,我還是很擔心.相信妳來這里,一定幫了他很大的忙吧.」

「……不,瑪莉安奴也只能做些簡單的工作罷了.」

「話雖如此,光是多一個人就差了很多喔.而且,他剛才整個臉色大變呢.文生先生應該很依賴妳吧.哎呀,他從小就是個不太會流露感情的孩子呢,這很難得喔.」

「是……這樣嗎?」

「妳雖然還很年輕,但卻是個漂亮的小姐呢.」

「沒這回事……」

「不,那孩子——抱歉,老習慣了.文生先生幾乎看不見,至少,與我看東西的方式不太一樣.他的父親想要隱瞞什麼似的請我幫他確認過這一點.無論如何,恐怕是看到妳的長相,想到些什麼吧?」

這個老人到底在說什麼?想到些什麼?莫名其妙.不,雖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但我並不想思考那種事.惡心,令人想吐.好不容易才忍下來,不讓自己的心情顯現在臉上.

雖然已經習慣了.

無論現在感覺到什麼,在想些什麼,都只保持微笑沉默.我一直是這樣忍耐下來的.

現在也是如此.明明就已經不用這麼做了才對.

「妳的頭發,是天生的嗎?」

「是的.」

「哎呀,真是漂亮的紅色哩.妳的眼睛也是相當罕見的顏色.不過呢,那孩子似乎無法分辨顏色呢.透過觸視,那孩子到底是如何,看到了些什麼呢?」

「瑪莉安奴也不清楚.」

「那當然啰,哎呀,我說了許多無聊的事.請妳忘掉吧,我也該回去了.文生先生會在我家休息一晚,妳可以先關好門窗休息了.」

老醫術士回去後,我鎖上玄關大門,洗好餐盤,回到房間.雖然躺到床上,卻怎樣也睡不著,只好試著沒什麼效果的數羊.

一股奇妙的寂寞湧上心頭.寂寞會使人軟弱,所以我不喜歡.我想要獨自一人,希望自己就算是獨自一人也不要緊.我想變強,若是不夠強,一定無法活下去.我想強到能夠平心靜氣地傷害別人,我想強到能夠從別人手中奪走任何事物.

我不需要溫柔或同情.那種東西,我不想要.

6

從那天起,總覺得很尷尬.文生也試著尋找更確切的詞彙來表達自己的心情,但這種心情果然還是只能以「尷尬」來形容.

他向瑪莉安奴道歉.就結果而言雖然只有局部水腫,但還是讓她受了傷,在她更衣時打開房門,以及碰觸到全身赤裸的她.特別是最後一點,由于是她失去意識時發生的意外,他認為有必要詳細說明,因此就自己有記憶的部分盡可能地說明經過.瑪莉安奴聽到時似乎相當驚愕,他打從心底慶幸自己看不見,雖然瑪莉安奴也那麼說,但她還是很煩惱,似乎想要問些什麼.

這件事情現在仍然懸在那兒.

若是她有想問的事,直率地詢問即可.只要我能回答,一定毫不保留地回答.但不僅是發問,從那天起,瑪莉安奴就鮮少開口.是在煩惱些什麼嗎?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嗎?一定是吧?也就是說,全都是我的錯嗎?我該如何道歉才好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前些日子,魔法師馬加羅突然造訪,看來我之前與羅迪姆號角團的三人在街上決斗一事,也傳到他耳中了.以魔術師而言相當罕見,利他主義,重視人情義理,人品高尚的魔術師馬加羅擔心了文生好一陣子.「要小心羅迪姆號角團.在卡利歐薩克為數眾多的魔術原理主義組織當中,那些家伙是最為惡劣的.雖然也有不少有名氣有實力的魔術士,但他們就像年輕的蛇一般固執,像老狐狸一般卑劣.要不然,讓我派些弟子到你這邊來吧——」

他這麼說,但我鄭重拒絕了.

我與父親不同,同時也與吾師馬加羅不同.

馬加羅擁有許多弟子,他教導他們,養育他們,但這點對文生而言是不可能的.其他人不可能理解靠觸視看世界的文生,這同時也意謂著文生無法理解他人.

反正,我並不了解別人.

就連距離我最近的瑪莉安奴,我也無法完全了解.

「文生,你並不是獨自一人.」離開時,魔術師馬加羅這麼說.「你並不是獨自一人活過這二十一年的,你那絕不算長的人生當中,受到許多人幫助,支持,才會有現在的你.你千萬不能忘記這一點,文生.雖然僭越,但你父親並不了解這一點.他遠離人群,孤獨而自傲,自尊心極高,但最後卻死得如此悲慘.我知道這麼說很沒禮貌,但我不希望你與你的父親步上相同的道路.那條道路過于嚴苛,過于險峻.就算沒有任何回報,也會在自己內心信賞必罰,朝著高處前進的道路,是只有超乎常人之人能夠忍耐的隘路.我知道我這麼說很自私,但我並不希望看到你像你父親一樣苦悶.」

魔術師馬加羅是個溫柔的人.

以魔術士而言,他太過溫柔了.

「……但是,溫柔無法成為力量,對我而言是不必要的事物.」

他喃喃自語.

在吃早餐時.

他感覺到視線.

是瑪莉安奴.

「抱歉,我停下來是因為在思考事情.不是因為妳的料理不好吃.」

瑪莉安奴一語不發地微微低下頭.

為什麼她要低下頭來呢?

會有那種舉動,通常是在道歉的時候吧?

但是,她半點需要道歉的必要也沒有.

「我覺得妳做菜的工夫越來越好了.」

我在說什麼呀.

「——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一開始,因為妳似乎無家可歸,我原本是打算在妳決定怎麼做為止,提供妳住宿的地方而已……話雖如此,沒有正當的報酬對彼此似乎都很尷尬——」

沒錯.

很尷尬.

「……總之,雖然我當初是那麼想才會問妳的——如果可以,就算妳一直待在這里也沒關系.那……當然要看妳自己的決定.只是在妳幫我做了許多事後,我才發現原來有這麼多工作需要幫忙.話雖如此,也會發生像上次那樣的情形——不能保證這里是安全的工作環境.所以,還是要看妳自己怎麼決定.我原本就是一個人盡力走過來的,所以就算妳找到些什麼想做的事,決定離開這里——我想,我應該也沒問題的.不,不是應該,是沒問題才對.」

「是.」

「……是嗎?說得也是,已經過了好一段日子了,妳也有自己的生涯規劃,還有許多該做的事情要做——」

「啊……是?」

「不,沒有關系.是嗎?那麼,妳打算何時離開呢?」

「咦?不,關于這點,瑪莉安奴並沒……」

「還沒決定好嗎?是嗎?」

將肺里的空氣一口氣吐出.

不知為何,我竟有種放心的感覺.

「——是嗎?那麼……也好.也好的意思是,在妳決定好為止,要待在這里工作也可以.不,這麼說聽起來似乎有些傲慢.希望妳在這里工作.就像我剛才所說的,妳幫了我很大的忙.妳能待在這里,該怎麼說呢——」

高興.

對了.

我現在很高興.

「——該怎麼說呢……也就是說,我覺得自己比以前過得還像個普通人.對魔術士而言,究竟有沒有必要過得像普通人,這一點還有許多爭議──抱歉.瑪莉安奴,妳似乎很困擾.我感覺得到.我並不打算讓妳感到困擾的,請接受我的道歉,不好意思.」

「不,不會……別這麼說.」

「抱歉,妳做得很好,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報妳才好.據說魔術士幾乎都沒什麼常識,果然如此.說實話,我甚至連付給妳的薪水是否適當都不清楚,不會不夠吧?」

「瑪莉安奴平常……不太出門,就算您給得再多,瑪莉安奴也沒有地方花用.」

「是嗎?不,但是妳總有一天會需要用錢的.錢不嫌多,今後我會給妳雙倍的薪水.」

「雙倍……嗎?」

「還是太少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

「若是不夠,請不要客氣,盡管說出來.對了,妳應該也有其他想要的東西吧?妙齡女性應該對服裝,飾品,化妝品等很有興趣吧?如果妳有想要的東西,就應該去買.我對魔術之外的事物沒什麼興趣,但想要的東西雖然不同,想要的心情應該是相同的.還是說,其實是不同的呢?」

「關于……這點……」

「抱歉,都是我一個人在說,聽我說話很累吧?我不太會說話,若是妳——對象不是像我這樣的人,應該可以聊得很開心吧?尷尬——沒錯,讓妳感到尷尬,真是抱歉.」

瑪莉安奴再度不發一語地低下了頭.她的困惑傳了過來,她的困惑令文生感到苦澀,痛苦,胸口揪在一塊兒.話說回來,他似乎沒有感覺到瑪莉安奴笑過.或許她曾經露出笑容,但文生的觸視卻不知道那就是「笑」.

瑪莉安奴有沒有笑過呢?我是不是無法讓她露出笑容呢?

文生繼續動手吃完早餐.在他以紙巾擦拭嘴邊時,面前的餐具已經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替他准備的茶.至今都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已經習慣了.但瑪莉安奴總有一天會離開,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才對.

「天氣轉涼了.」

瑪莉安奴是不是會等變暖後才啟程呢?

「外套——得買件新外套才行.上次那件已經不能穿了.瑪莉安奴,妳需不需要外套或大衣呢?我過一陣子請人來幫妳量身,妳也順便訂做幾件自己喜歡的衣服吧.」

「……謝謝您.」

「不用道謝.」

因為瑪莉安奴並不是打從心底感謝自己.雖然不需要外套或大衣,但拒絕雇主的好意也很麻煩,不得已才低下頭的.恐怕只是如此.我將她不希望的親切強加在她身上,還不許她拒絕,真是殘暴的人類.

所以,當某人按響的門鈴聲傳來,瑪莉安奴就像松了一口氣似的一鞠躬,以輕快的腳步離開了.

與我在一起很痛苦嗎?

或許瑪莉安奴應該早點出發比較好.那樣一定對彼此都好.

但是,一想到這點,我就感到呼吸困難.

或許我從未如此希望自己並非獨自一人.

我應該早已習慣了孤獨才對.

7

來者打扮得非常奇特.帽子,外套,服裝都是顯眼的藍色與黃色,穿著鞋跟極高的鞋子,拿著∫型的木杖.整張臉塗上白粉,帶著深色太陽眼鏡,擦著黑色口紅,看不出原本的長相.因為鞋子使身高多了十桑取以上,所以個子事實上應該相當嬌小.不只身高,就連身材也是.肩寬看起來特別寬,大概是因為他的頭部不大,還加了墊肩的緣故.

該不會是女性吧?

但是報上名號說明來意的聲音,卻與身材相當不符,低沉而渾厚.

「我的名字是艾德嘉.老師是魔術師馬加羅,老師的先師是魔導士德烏斯.我想見魔術師文生.」

平常,會前來文生宅邸造訪的人並不多.起初他還以為是這間宅邸位于遠離卡利歐薩克市中心的郊區之故,後來才發現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睡覺,吃飯,研究與鍛練魔術,除此之外,就是可以稱得上是他唯一興趣的散步,以及每隔幾天上街買東西.這就是文生全部的生活.文生的字典上似乎沒有與人來往這個詞彙.身為傭人,因為會增加麻煩的工作,所以客人越少越好,但對文生而言又是如何呢?

他也曾將自己的事情擺在一旁,思考過這樣的問題.

所以,當他從自稱艾德嘉的客人口中聽到魔術師馬加羅的名字時,雖然有些驚訝,但也微微放下心來.接著,他立刻覺得自己真是愚蠢.

身為雇主,文生的確不壞.那時若是沒有文生,他恐怕就那樣死在路邊了,所以對他而言文生也是恩人.但是,僅此而已.

畢竟我又沒有拜托他救我,傭人的工作也不是我拜托他讓我做的.全都是對方基于自由意志擅自做出,說出來的.只是因為那對我來說也正好,才會接受的.

也就是對自己是否有利.人總是小心翼翼地區分這點並作判斷,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就算考慮別人的事,也只會吃虧而已.我想起了在不安,寂寞的夜晚,自己抱住,輕撫頭部安慰的孩子們.輕易落入子爵陷阱的他們,說過些什麼?『那家伙太會照顧別人了吧?』『該不會是間諜吧?』『說到這個,你知道嗎?』『咦?是這樣嗎……』『真惡心.』『真令人作惡.』『不要靠近他.』

我並不恨他們.

反而很感謝他們.

是他們教給我的,就是這麼一回事,人類就是這麼一回事.所以,我也只能守護自己而已.相信別人,遭到背叛,因此受傷,像白癡一樣.

話說回來,在客廳相對而坐的文生與艾德嘉,似乎沒有因重逢而感到喜悅,甚至連對話都斷斷續續的.

「好久不見了,文生.」

「是呀.」

「只有這樣而已嗎?你一點也沒變.」

「是這樣嗎?」

「沒錯,你一點也沒變.」

「…………」

「不,也有改變的地方.」

「是嗎?」

「有呀,你雇用了傭人.」

「她不是傭人.」

「她不是穿著侍女的服裝嗎?」

「我對服裝設計沒有概念,那並非我所願.下次我會幫她准備不同的服裝.」

「哼……」

「…………」

「如果不是侍女,那她是什麼?」

「我不認為為她的立場冠上什麼稱呼有任何意義.」

「我不知道你會對女人感興趣.」

文生歎了一口氣,一言不發.但艾德嘉仍繼續說著:

「而且,還是這麼年輕的女孩,長得像個娃娃似的,還是個小鬼不是嗎?我還以為你是同門當中最不關心這種事的家伙,真是難以理解.那麼,如何?嘗過女人後,有見到未知的世界嗎?

不,你看不到吧?與其說是見到,不如說是感覺比較正確嗎?剛嘗到時很辛苦吧.反正你一定從早到晚都在想著那檔子事吧?」

但是,總覺得——這個人,怪怪的.

艾德嘉一邊用手指在桌上咚咚地敲著,彷佛被什麼東西附身似的淨說些下流的話.他的聲音逐漸高昂,不時舔舐嘴唇的舉動也令人感到不快.

這時,艾德嘉突然將頭轉向這邊,哼地從鼻子發出訕笑.

「雖說是小鬼,但長得還真漂亮,一副賣淫的臉.妳是文生花多少錢買下來的?這個男人因為父親留下的遺產,可有錢呢.反正一定是花一大筆錢讓妳張開大腿的吧?算了,這種年紀這樣也很正常.妳知道嗎?賣淫的會生出賣淫的,妳流著賣淫的血,妳的孩子也會賣淫,靠賣淫維生.只能靠販賣自己的身體維生,比寄生蟲還不如的垃圾,繁殖,繁殖,不斷繁殖.真是肮髒,實在有夠肮髒——」

「艾德嘉.」

文生的聲音並不紊亂,但卻帶有強烈的怒氣.

不知為何,我有這種感覺.

「我與瑪莉安奴不是那種關系,請你不要侮辱她.看樣子你的精神相當不穩定,若是有事請快點說完,今天就早點回去休息如何?」

「——不穩定?你說不穩定?你說我,我的精神,不穩定……?」

「這只是我的推測,但你是不是攝取過多精神解放劑了?」

「閉嘴.閉嘴,文生.你說我攝取過多?我嗎?你憑什麼這麼說?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雖然這麼說,但艾德嘉調整太陽眼鏡的手正微微顫抖,似乎大為動搖.「……文生,文生.你這家伙總是這樣.你又打算走在我前面了吧?你對自己走在前面這一點從來沒懷疑過吧?」

「我沒有這個意思.」

「不要說這種顯而易見的謊言,愚蠢的話,妄下定論.你對我是怎麼想的?全都寫在你的臉上.你輕視我,蔑視我吧?別把人當白癡,文生.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我只知道你似乎有所誤解了.」

「誤解?你說誤解?喂,文生.你還在說這種話呀?說夠了沒?我剛才說了,別把我當白癡.難以忍受,難以忍受,說實話,我無法忍耐了.文生,我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你的,絕對.」

「我對你做了什麼嗎?」

「做了什麼?做了!當然!」艾德嘉磅地拍了桌子站起來,聲音更加激動.「——你僭越了魔術師之名,文生!你當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吧?身為魔術師馬加羅的門徒,我經常被拿來與你作比較!我明明比別人更加倍,更勤奮努力,但別人卻看不到那一點,而且將擁有觸視這項超越力的你稱為天才,將我當作庸才……!真無聊,真無聊,實在有夠無聊的.魔術是力量.用來比較……?哼哼,啊哈哈.在那個溫室里能比較出什麼?明明沒有人知道,沒有半個人知道我的力量.所以,我要讓他們知道.文生,魔術師文生,你知道羅迪姆號角團嗎?」

「……你為什麼會知道那個名字?」

「吾等希冀魔導王再臨.」

艾德嘉從胸前拿出一條首飾.文生大概看不到,那是用一條細煉掛著的金色號角.

那與之前,在夜路上向文生挑起決斗的三人組脖子上掛著的首飾相同.

「很可惜,我才剛加入那個團沒多久.托你殺了那三個人之福,總算輪到我了.我要殺掉身為魔術師的你,堂堂正正獲得魔術師的名號.文生,我不允許你說不要,接受與我的決斗吧.我給你二天,好好跟那個妓女道別吧.」

8

翌日,魔術師馬加羅再度來訪.

為了艾德嘉的事.

老師是來傳達艾德嘉似乎在數巡月前加入了羅迪姆號角團的事,想當然耳,這對文生而言已經是確認過的消息.

若是讓他知道在兩天後的早晨,他的弟子即將互相殘殺的話,想必老師會心痛不已吧.所以文生只對于老師再次提出加重警備的事點頭首肯,並沒有告知決斗一事.

不過,老師在臨走前說了令人在意的話語.

A020

「關于你父親的事,雖然並不確定,但事實上——不,算了,忘了這件事吧.」

但是,除此之外,這幾天可說是異常平靜.

或者是因為瑪莉安奴的態度與平時無異的緣故吧?

決斗前一天的上午,他找來R.貝爾亞儂的設計師,訂制了自己的外套,與瑪莉安奴的新衣服與大衣.瑪莉安奴似乎不太高興,但就算總有一天要出外旅行,仍需要服裝.既然如此,就訂制幾件堅韌耐穿的服裝吧,針對文生的提議,瑪莉安奴沒有表示異議.因為設計師表示明年流行的是男裝風格的女裝,倒也正好,便一起委托對方制作了幾件方便搭配的衣服.並請對方盡快趕工.而文生的外套,正好有與原本那件相同款式的現貨,便請對方立刻送來.說是准備,也就這樣而已.原本魔術就是力量,力量正是魔術,認為沒有力量的魔術士是沒有價值的文生,為了隨時隨地都能充分使用魔術,在物理層面與精神層面都早已做好准備.事到如今也沒有必要特別准備些什麼.

話雖如此,他們還是提前用了晚餐.因為他打算明天早上前往決斗前不再進食,所以這或許是最後的晚餐也說不定.雖然這麼想,內心並未因此而動搖.只是就現實而言,失敗就等于死亡.若是死亡,文生的存在就消失了.雖說有蘇生式,但死者也不可能爬去請求寺院為自己施行.原本「勝者擁有的是榮譽與隨之而來的若干未來,而敗者就只有永遠的死」就是正式「決斗」的習俗.此外,因魔術造成的死亡,遺體無法蘇生的情況也很常見,不能小看艾德嘉的力量.我明天搞不好會死,若是如此,我還有應該要做的事.

「瑪莉安奴,我有話想先對妳說.」

瑪莉安奴沒有拒絕,她與往常一樣.因此,兩人便一同喝茶.他讓瑪莉安奴坐在餐椅上,文生自己泡茶.瑪莉安奴不在的時候,這便是自己在做的.加上瑪莉安奴並未改變餐具的擺設,他很快便泡好了茶.我一個人果然也沒有問題.但是,瑪莉安奴不會有事嗎?他只擔心這一點.

「我明天或許會輸掉.」

所以,能做的事就要去做.

「艾德嘉原本就是相當厲害的魔術士,而且,依我的推測,他過份攝取俗稱為精神解放劑的藥物.艾德嘉的眼睛有沒有紅腫充血呢?皮膚是不是異常干燥呢?」

「……他戴著太陽眼鏡,還有化妝——臉部塗上白粉,並擦了黑色的口紅.」

「那大概是為了隱瞞副作用吧.雖然不是一定會產生,但一下子攝取過多似乎就會那樣.也因此,艾德嘉顯得身心都極為不穩定.但相對的,身為魔術士才能發揮超越極限的力量.我很想獲勝,在老師身邊學習時,艾德嘉曾數度想要接近我,但我都避著他.因為那對我而言是不必要的.艾德嘉似乎憎恨著我,我一直都能感覺得到他的憎惡,有時憎惡也能成為力量.我或許會獲勝,或許會失敗.機率是一半一半.」

啜了一口茶.看樣子,瑪莉安奴泡的茶比較好喝.

「若是我死了,我想將從父親那里繼承到的財產全都讓給妳.」

「——咦……?」

「這棟宅邸及家中財物,此外還有數樣金品,王國銀行也有存款.我沒有孩子或兄弟,也沒有朋友,除了妳以外,我實在想不到可以將遺產讓給誰.」

「但是……」

「當然了,我也未必會被打敗,我只是在尋找最好的辦法.我的父親在構築魔術理論上投注了所有心血,有一段時間也獲得了相應的名聲——對了,我也讓妳讀過吧,米格羅.拉普索爾德的作品.」

「是.」

「那就是我的父親.父親描繪了回歸上古時代的精靈魔術,雖然會造成混沌,但卻充滿精神性,信賴與協調,反目與斗爭的元素精靈世界.父親甚至還將元素精靈擬人化,而最後終于招致批判.對于現代魔術思潮而言,父親的思想過于浪漫了.此外,父親只流于追求理論而不重視魔術的實踐.雖然是魔導士,卻還是被魔術原理主義者殺害了.老師不讓我看到父親的遺體,也沒有任何組織發表聲明,所以詳細情形我並不清楚,總之就是這麼回事.無論如何,他都被列入身為魔術士最低等的一類,獲得的只有屈辱的死亡.父親的名聲一敗塗地.我也認為父親錯了.」

沒錯,父親他錯了.

「魔術是力量,不使用力量的魔術士沒有價值.但是——」

但是.

「父親的理論,真是錯的嗎?」

真奇怪.

目前為止,我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也認為沒有這個必要.

其實,我的內心並不平靜嗎?

「我很想確認.我的魔術全是源自于父親的理論.我與元素精靈為友,與他們接觸,談話,借用他們的力量.我沒有人類的朋友.但是,我有朋友.所以我並不寂寞.我想要力量,更多的力量,如此一來,我就能證明了,證明父親是正確的.對于年邁的父親,我什麼也不能幫他做,只有讓他感到失望.所以我想要一雪父親的汙名.」

「那麼……」

瑪莉安奴輕聲說道,我感覺到她似乎露出微笑.是我的錯覺嗎?

「明天就一定得獲勝才行了呢.」

「也對.」

文生深深吐了一口氣,輕輕微笑.

「妳說得沒錯.」

9

決斗,失敗便是死亡.我不知道,無所謂,要死就死吧,與我無關,與我無關,或許吧.話說回來,我到底要作這種事到什麼時候?您怎樣,瑪莉安奴怎樣的,這種說話方式是怎樣?完全就是一副侍女的口吻.真惡心.為什麼我對這種事特別在行?子爵也——那個該死的惡人也經常說我學得很快,這並不是值得高興的長處.而且,竟然還敢說我是妓女.雖然我早已習慣受到屈辱,這種事我能夠忍耐.但是,並不代表我不在意.討厭,討厭,啊啊,討厭,討厭,討厭.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就越發討厭.

遺產……?別開玩笑了.太沉重了,能不能別這樣?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不要對我有任何期待,不要替我著想.那會讓我呼吸困難.我不能接受.我不是你們所看見的,感覺到的我.那並不是我.

我在騙人,我欺騙了所有人,正因如此才能成功陷害子爵.活該,這是我的絕招,我最擅長的就是從背後捅人一刀了.我很肮髒,我很卑鄙.但是,為什麼?強盜之一要將子爵從馬車上拖下去時——子爵卻打算掩護我,所以——我一邊笑著,一邊心想著活該——我的心髒彷佛被看不見的什麼重重地刺了進去.

那份痛楚是什麼?

害怕?極度緊張?還是同情?罪惡感……?

明天早上,魔術師文生若是敗在魔術士艾德嘉手上而死去,我的心髒是否又會疼痛?

明明應該是無所謂的.

要互相殘殺就去殺吧.

遺產?收下不就好了?錢擁有再多也不嫌多,沒有的話就只能餓死了.既然有人要給我,我就開心的收下,這樣不就好了?

明明這樣就好了.

好惡心.文生的態度明顯地改變了.在子爵身邊時,也曾有其他貴族用那種眼神看我,所以我隱約可以理解.肮髒的臭豬玀.惡心死了,真令人反胃.反正,公豬會想的就只有那檔事而已嗎?肮髒,肮髒,肮髒,我想了起來.貴族們的眼神,蒼白的手,以及假裝高貴的低劣臉孔.

好惡心.一切都惡心得要命.

最惡心的——就是那些油膩視線的焦點,我自己.

我本身便是最惡心的存在.

在黑暗的房里,我在床上縮成一團,我想逃出去,我拚命想著.

窗戶,碎裂了.

10

魔術士的決斗有個不成文的原則.非常簡單,就是只以魔術一決雌雄.那並不是法律,也不是有人制定的.但魔術士想要力量,魔術士為了證明自己的力量而爭斗.若不能以魔術一較高下,就失去了決斗的意義了.

但是,羅迪姆號角團的其中一人破壞了這個原則.魔術師馬加羅也給予最惡劣的評價.他很清楚,他們身為魔術原理主義組織,卻是會在決斗中使用魔術之外手段的卑劣之人.

不,他不清楚.或者該說,雖然成為那群人的一丘之貉,但他沒想到同門的艾德嘉竟然會墮落到那種地步.

他俯瞰著雷克拉蒙庭園的道路,凌晨五點的天空還相當昏暗.

「艾德嘉,放了瑪莉安奴.」

「呼哈哈,你在生氣嗎?文生.」

除了艾德嘉之外,還有另外兩名羅迪姆號角團的魔術士.這兩人似乎抓著瑪莉安奴.瑪莉安奴似乎被剝奪了行動自由,也無法出聲,但她還活著,也有意識.文生感覺到這一點稍微放心下來,但正如艾德嘉所說,他忿怒得不能自已.

大概是六個小時前,他因為聲音醒來,發現瑪莉安奴不在屋里,一開始他還以為她是自己決定離開的,但房里的窗戶玻璃碎裂,室內也有扭打過的跡象.文生開始尋找瑪莉安奴,找著,找著,找著——這肯定是羅迪姆號角團,是艾德嘉干的好事.他不是後來才想到,而是一開始就察覺了.

但是,內心某處仍想否定這一點.

最後自己終于接受事實,來到這里.

來到決斗場所.

「說得也是,我多少,不,相當生氣.」

「我真高興,文生,我之前一直想惹你生氣,卻怎樣也無法如願.你總是面無表情,對我沒有半點興趣,總是無視于我.我一直很想看看你真情流露的模樣,真是爽快.」

「你是為此才綁架瑪莉安奴的嗎?」

「不,不只如此.是為了獲勝.」

「就算不要這些無聊的小把戲,你也有機會獲勝的.」

「你也有機會……?」

艾德嘉的聲音,全身的氣息瞬間充滿怒氣.

看樣子似乎是上鉤了.

「或許是這樣,多多少少吧.就算是老老實實的決斗,我也會有勝算吧?你總是那樣……!你總是那樣藐視我!而且,是冷靜地,穩重地從上方俯視著我!你知道嗎?這是最大的侮辱!就是那份屈辱使我瘋狂的!你以為我是自己想墮落而墮落的嗎?文生!不對!是你害的!要是沒有你,我就……!我─—」

「款暗Jaxis嘔劾磊」

文生並沒聽見艾德嘉的怒吼.他進入特殊精神集中狀態,進行發動魔術的准備.接著,詠唱咒語,將其發動.是雷咬擊.從文生木杖前端放出的一道雷電,直接擊中抓住瑪莉安奴的兩名魔術士之一.這時,文生已經沖了出去.眼睛看不見的我無須遲疑.另一個魔術士相當狼狽,輕輕松松就找到機會.他用木杖重重一敲,一擊,兩擊,魔術士倒下,但似乎還有意識.無須同情,我用鞋底抵住他的喉嚨用力一踩,他發出「咕」地一聲便不省人事了.

「瑪莉安奴,妳不要緊吧?」

我下意識地抱住瑪莉安奴,觸碰到她.

她的雙手被反綁在後,並被摀住嘴.我立刻將其解開.

「……非常抱歉.」

「妳為什麼要道歉?要道歉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一邊回答,文生將瑪莉安奴藏在身後,面向艾德嘉.

「礙事的人已經排除了.艾德嘉,我不會躲也不會逃,一決勝負吧.」

「……勝負?你說勝負……?閉嘴,文生.你竟然……你竟然,這真是……出乎意料.真是的,你就這麼想背叛我的期待,這麼想贏過我嗎?這麼……你這家伙……!」

「瑪莉安奴,請妳退後.」

文生讓瑪莉安向後退.

魔術師的決斗,一瞬間便能分出勝負.除了一開始讀出對方的招數外,剩下的就是單純的能力較量了.簡單地說,就是這樣.艾德嘉的精神相當紊亂,卻又同時能感覺到強大的魔力.他打算做什麼呢?艾德嘉與火元素精靈相當契合,從有著相當距離卻仍能讓皮膚感覺灼熱的魔力看來,他打算用相當大的魔術一口氣分出勝負嗎?那恐怕是,紫火炎籠.那是艾德嘉能夠駕馭的魔術當中,最強大的炎之精靈Rig的元素魔術.但是,在那樣的狀態下,要集中精神可能得費一番工夫.此外,紫火炎籠的咒語很長.文生從外套口袋中取出伊茲魯哈王國采得的礦石伊其西修塔羅,與用煉金術制成的利哈石.他讓精神集中,無,空洞,精神與下層精靈界連結.一瞬間便盈滿了.藉由訓練刻劃在心中的咒語脫口而出.

「鶯爛Dexus叛紋婁」

雷之精靈Xaw一瞬間便將伊其西修塔羅與利哈石吃個精光.文生所持有,由只生長在黑暗大陸的白露桂這種樹制成的木杖前端,鑲有一顆透明石子.雷電落在那顆石子上,經由石子襲向艾德嘉.轟雷槍,這是在創造現代魔術傑作之一的爆雷索過程中產生的魔術.並沒有爆雷索那麼洗練,也無法自由操縱,但艾德嘉仍在准備魔術而動彈不得.要命中一個動也不動的標的還不算困難,而且轟雷槍的威力是雷咬擊的好幾倍,魔力的消耗也不在話下.這麼一來就結束了.文生使出渾身解數施放的一擊擊中了艾德嘉——看似如此.

「……消失了?」

沒錯,消失了.落雷應該確實擊中艾德嘉了,但那一瞬間,他似乎聽見某種聲音,彷佛碎裂一般的聲音,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論如何,艾德嘉並沒被打倒.不僅如此,他已經要發動魔術了.文生的腦海里,外界的景象突然曆曆在目.看得見,聽得見聲音,看得見空氣流動,看得見內心.瑪莉安奴害怕著,擔心著,看著自己.艾德嘉即將施放魔術.那是殺氣,憎惡.精靈,是炎之精靈Rig,紫火炎籠.

來了,艾德嘉打算攻擊我嗎?

「DeoldMeld湛禮致真MonreydMeyray縫炎媚炎AgNagMegDA穿燈婆」

不對.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住手,艾德嘉……!」

文生沖出去,飛也似地跑著.瑪莉安奴,他一口氣沖向愣在原地的瑪莉安奴.趕上了,來了,魔術,紫火炎籠,那是以宛如鞭子般燃燒的炎之精靈Rig紫焰纏住目標,將其燒盡的魔術.紫焰的數量及大小依術士的力量而定,總之,就算胡亂打滾,匍匐,都無法逃過.必須離開,不離開的話,我會燒死.好熱,好燙,我正在燃燒嗎?衣服,皮膚,肉,傳來陣陣焦味.我或許有發出慘叫,一邊貼在地面想盡辦法將火熄滅,一邊淒慘的哭喊也說不定.但是,為什麼?艾德嘉,為什麼你要攻擊瑪莉安奴?轟雷槍為什麼對你起不了作用?我不知道,觸視已經無法發揮作用,好暗,漆黑的世界.即使如此,我還是察覺到艾德嘉走近.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文生,真是淒慘.不過,我真驚訝,沒想到你竟然會用轟雷槍,那不是很難的魔術嗎?很強的魔術.要是真的吃下一擊,我必死無疑吧.我就是為此准備的,是寶珠喔.『洋加之盾』.你也多少聽說過吧?能夠吸收元素精靈之力,由魔術師伊普西拉與機術師宜尼‧甲戈爾共同制作出來的幼寶珠.雖然剛才那顆一次就壞掉了.那可是很貴的呢,一顆九十萬達拉,真是虧大了.」

「……為……為什麼……」

「為什麼要攻擊那個妓女?你還不懂嗎?真是出乎意料的愚蠢呀.結果不是顯而易見嗎?比起攻擊你,還不如攻擊你迷上的妓女還來得更有效.若是那個妓女死掉,就跟你自己死掉同樣痛苦,若是你掩護妓女而死,待會兒我再慢慢料理那個妓女就行了.無論是哪一種,對我來說都同樣愉快.」

「……不要……對……瑪莉安奴……」

「真討厭,都到了這個地步了,你還指望我會聽你的請求嗎?不至于吧?即使如此,你還是哀求著我,拜托我放過那個妓女.真是令人火大,令人不爽,令人不爽!」

頭部被重重一踢,是鞋尖嗎?瑪莉安奴發出慘叫聲.這種感覺,是疼痛嗎?還是後悔呢?

「呼哈哈,對了.對了,文生,你知道嗎?你的父親,也就是我們老師的先師.魔導士德烏斯,你知道他是被誰殺害的嗎?」

我的——父親?父親,嗎……?為什麼,要提他?提,父親……?

「是羅迪姆號角團,由團長黑伊姆大師率領的八名魔術士,殺了你的父親.」

「……什……麼……?」

「你的父親雖年邁,卻仍驍勇戰斗呢,用魔術喔,羅迪姆號角團八人當中被殺了五人,沒有辦法,最後黑伊姆大師等三人用劍將他刺殺,並用魔術燒毀遺體.不過,看起來還是不像在決斗中落敗而死就是了,表面上,羅迪姆號角團並不承認他們殺害了德烏斯.但是我聽到這件事後心想,再怎麼優秀的魔術士,最後還是敗在小人的劍上.那麼,魔術的力量算什麼?無聊,實在是太無聊了.魔術簡直是太愚蠢了.現在也是,比我有才能的你,像這樣奄奄一息.你相信的力量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你真是愚蠢.」

我很愚蠢.

的確,或許是如此沒錯.

因為,我現在聽到當時一百一十八歲的父親,面對八名魔術士,還打倒了五個人——

我高興得不得了.

父親並非只注重理論,他是偉大的魔術士.父親與我,最後都走上相同的道路.我在父親身後追趕著他,這件事更是讓我開心.

「……謝……謝……」

感謝的話語自然地脫口而出.

雖然不是故意的,但這反而讓艾德嘉怒火中燒.

「啊啊?什麼……?謝謝?搞什麼鬼?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文生.咦咦?你——夠了,把我當白癡也有個極限.我不原諒你,竟然把我——當成空氣.別開玩笑了,果然是嗎?是這樣嗎?好吧,我知道了,就讓你看看吧,讓你看個清楚.我已經不是你所認識的我了,我的力量在你之上.我要用這份力量,殺了你珍惜的妓女!」

「……住……手……住手……!」

文生想用僅存的一絲力量抓住艾德嘉的腳,但這副身體太過笨重,動彈不得,沒有辦法移動半步.啊啊,瑪莉安奴……!快逃呀!求求妳,快點逃!如同艾德嘉所說,若是妳被殺了,我會受不了的.我怎樣都無所謂,但是,我希望妳可以活下去.一年了,這一年來妳都待在我身邊.妳總是令人難以接近,我們之間的距離與一開始幾乎沒有改變.即使我半開玩笑地教妳魔術,鼓勵妳讀書,妳的態度還是幾乎沒有改變.屋子里也是,雖然妳總是打掃得一塵不染,卻幾乎沒有改變家具等配置.安靜,平穩,話雖如此,卻又有些溫暖.我愛著這樣的氣氛,喜歡感受營造這種氣氛的妳.一想到妳可能要離開,我便焦躁不安.妳在這里,妳在我的身邊.曾幾何時,這已經成為理所當然的事,即使那並非理所當然.

瑪莉安奴.

也就是說,我不想失去妳.

憑著這個意念,我總算抓住了艾德嘉的腳,但已經太遲了.

「NiLILNumMoLSeLZeL我中子淨化閻魔也」

這個咒語是——冗長,複雜,加上特殊暗號的上位高古語咒語.

不會吧?我心想.艾德嘉已經到達那個程度了嗎?他已經能接觸被認為是最難應付的元素精靈之一,炎之精靈Nig,並且使他服從了嗎?

藍色火焰.

以狂暴的藍色大火燒盡目標,是超高級元素魔術.

文生大聲疾呼.住手!快住手呀!求求你,快點住手!求求你,拜托你……!不要燒死瑪莉安奴,不要燒毀她!不要殺掉她!要殺就殺我好了!拜托,殺了我吧……!

「DagelisFondvond真藍蓮往還涅盤王SevenNevenX+X」

但是,咒語的詠唱並未停止.光是拉扯他的腳,是無法擾亂艾德嘉集中精神的.不行了,不行了嗎?已經來不及了嗎?

「喪——慧——手——翅——痲——衛」

來不及了,藍色火焰已經發動了.

燃燒起來了.

艾德嘉.

「……逆流……?」

按照米格羅.拉普索爾德所說,這是想向個性殘暴的元素精靈們借用力量卻失敗時會產生的現象.並非朝向目標,而是朝著自己本身發動魔術.文生緩慢地遠離滾倒在地的艾德嘉,將手伸進燒焦的外套口袋中.媒介,無限凍土生產的冰石碎片,與用防水耐熱布包裹著的哈克巴涅草.「……文生……嗚喔喔喔!」艾德嘉,你呀.「可惡……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啊啊……!」錯估了自己的力量.你並不夠冷靜.「——救,救命……呀……!快來人呀!文生啊啊啊啊……!」我沒有必要同情被火焰燃燒著的你.但是,我現在終于明白了.我對你所做的事情的意義.我拒絕了你.不僅如此,甚至無視,疏遠了你.但你仍未因此放棄,我也仍然保持相同的態度.的確,使你發狂的人或許是我.我集中精神,有時,我相信精神能夠超越肉體.

「寒磁罪母剎ReuLa外NauRa矛Judas怨冰結酷寒冷獄」

我的朋友水之精靈Hyd與時間精靈Xeo呀,請求你們,讓即將把艾德嘉燒盡的炎之精靈Nig冷靜下來.我祈禱著,發動了縛冰獄.

我聽見瑪莉安奴的聲音,呼喚著我的名字的聲音.

我心滿意足地墜入黑暗中.

11

「——我也老了呀,本來好幾次都以為不行了,幸好認識而過來幫忙的醫術士技術很好,加上應急處理做得很好.雖然傷得很嚴重,要完全治愈需要一段時間,不過已經度過危險期了.」

「是……這樣嗎?」

「哎呀,聽到妳沖過來告訴我這件事時,我還心想那大概來不及啦.魔術造成的燒傷都很嚴重的,而且若是被燒死,想蘇生恐怕都有困難哩.在我差點放棄時,妳還跟我說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多虧了妳的當頭棒喝,千鈞一發之際,我才想起了醫術士的精神.光是年齡徒增,真是丟臉呀.」

「不……瑪莉安奴並沒有……」

「妳用不著謙虛.多虧了妳在治療期間好幾次替文生先生加油打氣.還有另一個人,女孩子的——叫什麼名字,艾德嘉小姐嗎?哎呀,魔術士總是有好幾個什麼真名假名的,我都搞不清楚了.總之要不是妳說連那個人也一起救,我才不會將她搬來這里.魔術師馬加羅也很感謝妳,那當然啰,畢竟對那一位來說,妳可是他兩名弟子的救命恩人呢.」

要是認真響應,這位老醫術士話匣子一開就永遠不會結束.他已經學到教訓,接下就沉默以對,並找機會向老醫術士告辭,離開診療室.

這間霍恩格朗診療所,除了所長老醫術士瑪夫‧霍恩格朗以外,還有幾名見習醫術士.有五間病房可收容住院的患者.之後他並沒有與現在應該住在四號房里的艾德嘉見到半次面.她——沒錯,艾德嘉是女性這件事,他是從霍恩格朗那里得知的,她應該也不想見到我吧.話說回來,為什麼文生會發動縛冰獄救了被藍色火焰包覆的她呢?他完全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沒有理解的必要.

艾德嘉打算殺了文生,而文生救了那樣的艾德嘉.這項事實只與兩名當事人有關,而當中的意義也只要他們兩人了解就好了.接下來就隨他們高興吧,與我無關.這麼一來——到今天,就真的,完全地,永遠無關了.

五號房.

他沒有敲門就走了進去.

文生在床上坐起身,面向窗戶.臉色已經紅潤許多,但原本就削瘦的他比之前更加纖瘦了.燒傷已經治愈,但燒焦的毛發曾一度剃掉,現在還跟光頭差不了多少.比起傷員,他看起來反倒更像是病人.像是得了不治之症,一個人靜靜地等待結束的時刻到來.看到他這副模樣,一瞬間,內心差點動搖.

「瑪莉安奴.」

文生轉向這里,他的臉上浮現松了一口氣的表情.

雖然打算回答,但我忍了下來.

「——瑪莉安奴,妳怎麼了?我知道是妳,雖然我看不見,但能夠感覺得到妳.」

治療當中,文生好幾次陷入危篤狀態,一般而言,燒傷高達皮膚表面積的三成就會有生命危險,而文生的燒傷程度卻高達四成,不僅是循環系統,全身數個髒器都產生障礙,就連大腦也受到嚴重的損傷.醫術士請我握住他的手呼喚他的名字,我答應了.在那種情況下,沒有人能夠拒絕.畢竟,沒有辦法,雖然我不想這麼做,但他畢竟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雇主.這就是所謂的人情義理吧,我還是每天做家事,每天來探望他.在他恢複意識之後,也會跟他說幾句話.您覺得還好嗎?是這樣嗎?請您好好保重.那麼,瑪莉安奴明天再來看您.

「瑪莉安奴.」

但是,應該已經夠了.

「——瑪莉安奴,妳為什麼不回答呢?我感到非常不安.是因為……像這樣臥病在床的緣故嗎?這是第一次,獨自一人讓我感到如此痛苦.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總是在等妳.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

「瑪莉安奴,我請求妳.」

別這樣,不要這樣,別這樣,我不想聽,我不想聽到.

「能否到我身邊來呢?」

「不要.」

冰冷的言語.

我深深一呼吸.

「——能不能別再叫了?瑪莉安奴,瑪莉安奴的.能不能不要再用那個名字叫……叫我了?」

「我……」

「是呀,沒錯.我的名字不是那個,那不是我的名字.你也一樣吧,雖然我不清楚,但魔術士不都有好幾個名字嗎?跟那個是一樣的.瑪莉安奴是我已經舍棄的名字,我不要了,因為我很討厭,你不要用那個名字來叫我.」

「……但是,瑪莉安奴……」

「我不是說不要那樣叫我嗎?為什麼你聽不懂呢?白癡嗎?還有,因為你似乎搞錯了,我就明說吧,我不是女孩子.」

「什——」

「我說我不是女的.我沒說過吧?一次也沒說我是女的.算了,一開始覺得被你誤認倒也正好,才會一直沒說的……但是我受夠了.這就叫做忍耐到極限嗎?其實我一直,一直……覺得,很惡心.」

「……是,這樣嗎……?」

「你的眼睛——眼睛是裝飾品呀?與其說是裝飾品,你根本就看不見嘛!所以—─不可能會,知道的.反正,你就是——太好騙了.你人太好了,不知人間險惡,也不知道金錢的價值——什麼也不知道,讓我賺了不少.已經……夠了吧,吶.因為,你已經迷上我了吧?要是等到你能行動自如了,搞不好哪天就會突然襲擊我也說不定,別開玩笑了.真惡心.實在是——有夠惡心,真是夠了.」

「……你……在哭嗎?」

「我才沒哭!別開玩笑了!為什麼我非哭不可?」

我用袖子擦臉.這件衣服是文生請R‧貝爾亞儂訂做的.雖然是女裝,但卻是男裝風格,也很適合旅行.其他衣服與生活用品等行李都已經打包好了.雖然目前為止的薪水都已經存入王國銀行,我還是將文生書齋里的現金也偷走帶在身上,適合用于防身的小刀已經裝入背袋中.目的地也已經決定了.

首都艾爾甸.

我要回到那個城市.

回到那令我厭惡的城市.

回到讓我失去一切的城市.

我要在那里拿回來.

取回我自己.

我要活下去.

我要一個人活下去.

獨自一人活下去.

我一定會活下去給你看.

「再見了,魔術師文生.」

我閉上眼,摀住耳朵,跑了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他,不想再聽見他的聲音.忘掉他吧.我要一個人活下去.獨自一人活下去.

這麼一來,就用不著背叛任何人了吧?

……就不會傷害任何人了吧?

A021

Acoda

「果然是那個吧!只要一群人在一起,飯就會美味一百倍呀!哇哈哈哈哈哈!」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我也很同意你說的話……」

瑪利亞羅斯瞥了對面的卡塔力一眼,將視線落在餐桌上.在莎菲妮亞端上來的鍋子中,牛肉,蔬菜,豆腐,蒟蒻等食物咕嘟咕嘟地燉煮著.看起來很好吃,事實上,的確如此.問題是散落在餐桌各處的白色小點.

「不過能不能不要邊吃邊講話,把飯粒噴得到處都是?很髒耶.要是被魚菌汙染怎麼辦?你要負責嗎?」

「腹嘖?我的字典里沒有這幾個字哩,那可以吃嗎?」

「啊,抱歉.我不小心把你當成普通人類了.你不知道也是應該的,因為你不是人類嘛.」

「再怎麼說老子也有一半是人類啦癡呆!」

「咦?騙人,有一半嗎?」

「唔,那,四分之二左右……」

「那是,一半.腦子也,一半.」

「老子當然知道,還用得著你來說癡呆!這個嘛,好吧,至少三分之一——」

「……那還……真是多……呢……」

「多有什麼不好!喔喔,莎菲妮亞!話說回來,到底哪里多了?老子知道了啦!要不然,五分之二!咦?變多了?五分之二等于十五分之六,三分之一等于十五分之……算了!四分之一!這樣總行了吧?」

「與其說行不行的,你自己都說是四分之一了,那就是四分之一啰.」

「太棒了!怎麼樣?老子漂亮地獲勝啦!四分之一——!話是這麼說,為什麼咧?老子感覺好悲哀呀,好難過呀.或者應該說,好空虛……」

「我也是,光聽就覺得很悲慘……」

「嗚,嗚嗚嗚嗚嗚嗚……」

「好啦,別那麼沮喪,你那樣哭很吵耶.」

「瑪——利亞羅——斯!追根究柢,原因是出在你身上吧?話說回來,你竟敢說吵?再怎麼樣也不能那麼說吧?」

「——說得,也是……」

瑪利亞靜靜地放下筷子.

卡塔力噘起嘴,眉毛垂成八字型.

「干,干嘛突然那樣?」

「抱歉,是我錯了.雖然只有一點,但還是要道歉,原諒我.」

「咦,喔?干,干嘛這,這樣,老子又沒說……」

「嗯,說得也是,我果然一點錯也沒有.那就這樣,前言撤回.從頭到尾都是你的錯.」

「白癡!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口沫橫飛,滿臉漲紅地湊近的你,不曉得發現了沒.

雖然不是經常,但我偶爾會感到害怕.無心說出的每一句話語,態度,或許會傷了你或其他伙伴,或甚至已經在無意中傷害了你們也說不定.

我的胸口突然刺痛了一下,試著道歉後,看到卡塔力一時手足無措的模樣,我感到安心.看見笑得有點詭異的由莉卡與莎菲妮亞,平靜微笑著的皮巴涅魯,大口大口吃著壽喜燒肉片的多瑪德君,我松了一口氣.

我不想傷害任何人.比起任何人,我更不想傷害自己.我不想受傷.

我從那時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我還是一樣狡猾.

卑鄙,膽小.

「瑪利亞.」

由莉卡看著我的臉.

「那邊的肉,已經處好啰.快點夾去吃吧.」

「——啊,嗯.」

「皮巴涅魯也斥,你有多吃一點嗎?盤子里怎麼全都斥青菜?」

「是……」

「吶哈哈哈!你藏什麼藏呀?那明明是老子裝的!」

「真斥的!你為扯麼要做這種斥?又不斥小孩子了!」

「沒,關系,待會兒.」

「待,待會兒?你說什麼?要報仇嗎?你打算報仇嗎?彼此都是大人了,要用理性的方式,用溝通來解決呀!」

「……跟卡塔力……沒有辦法……溝通吧……」

「因為沒有肉吧,完全沒有.所以說再多也沒用.」

「你在胡說什麼?老子當然有肉呀!鮮嫩有彈性哩!附帶一提,如果你要問是紅肉還是白肉,當然是白肉啰!口感清淡高雅又飽含脂肪的白肉!」

「我說的不是魚肉,是話的內容.內容,你懂嗎?話說回來,我才剛說呢,沒想到你接下來的話竟然就這麼沒有內容.」

「說實話,老子也不是沒有想過……雖然,只是偶爾……」

「算啦,也沒什麼不好吧?」

多瑪德君彷佛在喝飲料般將牛肉咽了下去,頸骨喀啦作響.

「說話太有內容也很累人吧,就算無聊也沒關系,無論是什麼內容,能夠不客氣地說出口才是最重要的.」

「話是這麼說,但老子也想過,這會不會太不客氣啦?不是有人說過嗎?再好的朋友之間也要謹守禮儀?」

「如果你的心被紮到,真的很痛的話——」

多瑪德君又吃了一塊牛肉.

「只要露出你很痛的表情就好了.如果沒有半個人發現,就大聲哭喊.我想我們當中不至于有人到會這種程度還裝作不知道.」

「真的嗎?可是一想到平常對老子的態度……」

「沒有.」

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你是白癡嗎?怎麼可能會有——」

回過神來,所有人的視線全集中在瑪利亞羅斯身上.他面紅耳赤.

「……我是,這麼想的.大家也是……這麼想的吧?」

「是.」皮巴涅魯搶先所有人,不太符合他個性地用力點頭.

「我想斥不會有的.」由莉卡的笑容就像母親一樣.

「……絕對……沒有……」莎菲妮亞定定地看著瑪利亞羅斯的眼眸.

「嗯哼……」卡塔力雙手抱胸,側著頭.「但問題是,那個呀,以老子的情況來說,就算覺得心里有被刺到的感覺,其實也不會多痛,反而會有微妙的快感……」

「……真是,變態……」

「惡心,death.」

「該不會斥吐槽過了頭,腦子出了問題吧?」

「——話說回來,多瑪德君!你吃太多肉了!不知不覺就被你吃光了啦!」

「嗯?」

「……我,幾乎,沒,吃……」

「那,那個……冰箱里……還有肉……」

「好!那老子去拿過來!」

卡塔力踢開椅子跑出去後,巨漢與白色巨大生物接著走進客廳.

「唔……拙僧還想說是什麼東西那麼香,這不是壽喜燒嗎?你們竟然趁拙僧不在時偷偷吃壽喜燒!」

「啾!」

「說到壽喜燒這種東西呀,原本——」

「不,長篇大論就免了.而且,由莉卡還特地跑去祭壇找你,但不管她說什麼你都沒有回應,我們才會先開始吃的!」

「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不用擔心,剛才卡塔力已經去拿肉了,也有多瓦甯古的份喔.」

「啾……」

「啊,當然也有啾的份啦.」

「……看來也應該去拿一些……除了肉之外的食材比較好……」

「嗯,說得也是,蔬菜完全不夠所有人吃哩.」

仔細一看,多瑪德君光是把那堆牛肉全部吃完還不夠,就連其他食材也正打算掃光.沒有辦法,瑪利亞也在卡塔力之後追了出去.莎菲妮亞與由莉卡也是.我既卑鄙又膽小.因為不想受到傷害,所以甚至曾下定決心要獨自生存.但是,與大家相遇,經曆過許多事後,就連這樣的我也能在自己心中發現小小的勇氣.我絕不會舍棄它,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要繼續向前邁進.

《薔薇的瑪利亞Ver2為了傳達這首歌,我們不停歌唱》完

A022

後記

打給我的電話,除了與工作相關的,就是打錯的或無聲電話.沒錯,有相當多無聲電話.有時每隔幾天就會打來一次.因為我沒有申請「號碼顯示」這種時髦的服務,所以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人.但模式都非常固定.我接起來後說「喂,您好」後,過了幾秒對方便會掛斷.就連讓我詢問「請問是哪位?」的機會都沒有.沒辦法,我只好用想象的.年齡大概在幾歲上下呢?性別呢?職業呢?打無聲電話給我有什麼目的呢?不,搞不好沒什麼目的,只是偶爾會很想撥一下我的號碼而已.但是,會有人為了單純想打而打無聲電話嗎?閑暇時,我就會思考這類事情打發時間.要是有人間我「然後呢?」我會很頭痛的,所以謹對BUNBUN老師及參與本書制作,出版,營銷的各位人士,以及現在拿著本書的各位讀者致上我無盡的愛與感謝.與各位約定下次在《薔薇的瑪利亞Ⅶ》再會後立即擱筆.我實在很不擅長寫後記.

十文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