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焉的年代記1上 不可議的深淵

即使對我說:「來,請吧!」

也不可能立刻完全進入狀況

單單只是事實滲入腦中罷了

*

意識隨著光芒從黑暗中浮現而清醒。

佐山感覺自己輕快地上升,就像從模糊的自我急速回歸成一個形體,感受到身體的重量。

「……嗚。」

他注意到自己的聲音,然後睜開眼睛。

光線是唯一進入模糊視線中的色彩。他的身體正沉睡著,上半身一絲不掛,背後有股堅硬床板的感觸。

視界漸漸恢複正常,可以看見白色的天花板和熒光燈。

「這里是——」

話被女性的聲音打斷。

「醫護室,所以你先別亂動哪。」

佐山被突然從視界右方伸過來的食指抵住額頭,光是如此,身體就變得無法動彈。他轉動眼珠,往右邊看向手指頭的主人。

那里站著一位女性,是個身材嬌小的中國女子。她綁了一個發髻在腦後,長相年輕而精明。樸素的黑襯衫和黑褲在白袍下將她的身體緊緊包住,不留一絲空隙。

她確定佐山不打算起身後,收回手指,看向旁邊說:

「二順,叫新莊過來。」

「Tes。」

佐山往聲音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身穿白袍的老人打算轉身。剛才似乎在女性的身旁,他悄悄橫越房間走了出去.

跟著他身影的視界,再次告訴自己這里是醫護室的事實。

這里只有兩張床、桌椅,和鑲在牆壁上的書櫃而已,牆上的時鍾告訴他現在是晚上八點半。

……從那之後,大約只過了兩個小時左右嗎?

叫做二順的老人打開醫護室的門,白色的長發隨風微動。

然後,從外頭走進一位少女。

是新莊。

她穿著褐色的連身裙,配上白色的長T恤。對二順行了個禮後,她連忙進到醫護室,一看到佐山,表情立刻變得開朗,接著——

「啊。」

用雙手覆住泛起紅暈的臉。

佐山這才想起來,現在自己的上半身是全裸的。

新莊背過臉去,卻仍將視線放在佐山身上。白袍女性頭也不轉就說:

「喂,新莊,把放在椅子上的襯衫拿過來。」

「可是,趙醫師……」

「快點啦,遲鈍的孩子可是會被我教訓到明白事情輕重緩急為止喔。」

說完,趙姓白袍女子對著佐山微微翹起右手手指。

她的意思大概是「你可以爬起來了」吧,佐山抬起身子。

突然,從左手臂往肩膀的方向,傳來像是被人緊緊掐住的痛楚。自己的左肘上下處都捆著繃帶,並用薄薄的固定帶固定住了。雖然手肘能動,但感覺很沉重。

趟醫師俯視著佐山說:

「似乎是手臂彎成L形時傷到的,上臂和下臂都斜裂開了。」

「大約縫了幾針?我希望能避免留下太嚴重的傷痕。」

「你是笨蛋嗎,怎麼可能有縫?這可是本趙大醫師的治療喔。只是……短時間別去動它啊,現在雖然已經好好固定住了,如果隨便亂使力,接合處可是會歪掉的。」

新莊拿著襯衫站在旁邊,當她准備把衣服交給佐山時,趙醫師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新莊「啊地叫了一聲,趙醫師皺起眉頭說:

「不是這樣,妳得幫他穿才行吧?」

「……Tes。」

新莊坐到床上,看著佐山說:

「你可以轉過去嗎?」

佐山乖乖轉身,背後傳來攤開襯衫的聲音。趟醫師嚴肅地說:

「新莊,快,對他說:『我幫你洗背吧~』啦。」

「這里究竟是哪種服務的醫護室哪?」

「——啊?這里是UCAT組織內部的醫護室,我是醫療方面的負責人——趙·晴。」

「醫師!?」

襯衫隨著新莊的叫聲離開了背上,趙醫師笑笑說:

「隱瞞他有什麼意義嗎?反正他本來就是要來UCAT……對吧?佐山·禦言。」

「……我應該是被IAI叫來的吧?」

「日本UCAT就是IAI的真面目啰,這里在IAI特別區域深處的土地上,然後更主要的部分在地下——這可是連IAI的一般員工都無法得知的特殊區域喔。」

聽完趙醫師講的話,佐山的左胸中突然一陣劇痛。

佐山吸了一口氣,疼痛立刻消失在體內。此時,有人把襯衫披在他肩上。

回頭一看,發現新莊正愁眉不展地看著自己,小聲地說:

「事實上,我們就算被問也不能回答的。」

「原來如此,那老太婆是破例告訴我的嗎?」

新莊「嗯」地點頭,隔了一會,她睜大雙眼,滿臉驚訝地說:

「你、你怎麼會知道趙醫師是個老太婆?」

「可說是聽人說話口氣累積出的經驗吧,不管用任何方法打扮得再年輕,還是無法掩飾用詞中表現出的年代。她說話時的老太婆口氣,就和餐廳那個昭和十二年制造的登米阿婆很像。」

「是嗎,你好厲害,我頭一次遇到看穿她是老太婆的人耶……」

「嗯,登米阿婆說話的口氣非常有特色,而且,偶爾還會弄錯客人點的菜,或者像是被人拔掉插頭般呆站著不動。這些令人看了捏把冷汗的粗心老婆婆模樣,可是她受到大家喜愛的秘密呢。」

「——你們下次受傷,我會在傷口上灑鹽的。」

聽到趙醫師說的話,新莊連忙轉向她說:

「咦?啊!雖、雖然只是為了自保才這麼說的,但我可沒把醫師當作是老太婆喔!剛才是為了互相理解,才把『老太婆』三個字,作為共通語言說出口的,你說對吧?嗯?」

「嗯」佐山點頭同意,然後對新莊說:

「不過在我聽起來,妳剛剛也十分興奮地附和著呢。」

「咦?咦?是……是這樣嗎?」

針對她的問題,趙醫師不知何時站到新莊身旁,微笑地說:

「新莊——在這醫護室里,就算受傷也能馬上治好喔,妳意下如何?」

新莊連忙重新披好佐山肩上的襯衫。

*

被趕出醫護室的新莊,和佐山一塊兒坐在醫護室外面走廊的沙發上。

她吸了一口氣,對佐山說:

「大城先生說他馬上就到……你是有事才來IAI的吧?」

然後稍稍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那個……佐山……同學?」

問完他的名字,新莊感覺自己臉上正浮現帶著些許困惑的笑容。

「仔細一想,這還是我頭一次叫你的名字呢。」

「剛才那位年長的女性也知道我的姓名,妳們是從哪兒得知的?」

「嗯~我是從趙醫師那里聽說的,趙醫師則是先前就已經知道的樣子。」

「不過——」新莊說完,難過地垂下眉梢,看著佐山的左臂說:

「會留下傷痕吧。」

佐山點頭回應。之後過了一會兒,佐山小心地選話提問:

「妳——不,那只野獸是什麼玩意兒?待在UCAT的人們,總是從事那種工作?」

「那是……有點難以啟齒。」

「沒獲得許可無法回答嗎?那就算了。可是,妳也有可能受到如此嚴重的傷吧?既然妳這麼擔心我的傷勢,為什麼還要從事這種工作呢?」

「我有想知道的事,為了得到它的情報才……」

新莊反射性地回答後,發現到自己話中之意。

說出來沒關系嗎?可要是不說,這個問題就會懸在那里。

沉默了數秒,新莊梢作考慮,確認過可說和不可說的話後,接著說:

「那個,我從原先待的部門,被選到……該說是新的小組嗎?我以前是擔任後衛援護,可是,由于新的小組是由少數精銳組成的,所以變得有點不同。」

「那個小組究竟是?」

「我們也還不是很清楚……據說人員還沒湊齊,先被編入的那些人似乎知道得比較詳細,我今天是頭一天參加。」

「進入那個小組,可以了解妳想知道的事嗎?」

「誰知道呢?」新莊歪著脖子說,看來她真的不知道。

「不過,推薦我的那個人說,進入那個部隊——不對,進入那個小組,就可以和這個世界的過去扯上關系,所以我才……」

她將身體靠在椅背上。

「……我完全不知道父母的事,因為我沒有六歲以前的記憶。」

「就算知道了雙親的事,也沒什麼有趣的吧?」

「那、那是本來就知道的人,才會說的台詞。」


新莊望著佐山,發現自己有點不高興了。

該說些什麼才好呢?新莊張著嘴看著他。

然後在視界中,她看見佐山將右手抵住左胸。

新莊突然感覺到他的姿勢,彷佛正做出什麼准備一般。

雖然不清楚理由為何,但是新莊直覺認為不妙。

她停下原本想說的話,打算轉栘話題。至少要和雙親無關。

新莊降低視線,望向他的左手,發現到那里有新話題。

「那、那個……」

新莊舉起自己的右手給佐山看,中指上有一只男用戒指。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不知道,雖然和我的很類似……不過我沒見過,為什麼給我看?」

「嗯,因為它是我唯一擁有的物品。除了名字外,我只有這只戒指和歌,我唱給佐山同學聽過了吧?就是那首『平安夜』。咦,為什麼我會記得怎麼唱呢?我只擁有歌和這只戒指。因為你也戴著同樣的東西,所以我才想,我們會不會有什麼共通點呢?」

「要是真的有共通點就有趣了,不過那機率太低了吧。基本上,現在這個時代,為了流行而戴著戒指的人,可說是多到不能再多了。雖然這樣問很失禮……」

佐山微微別過臉去,用清醒的表情說:

「……妳有出去外頭過嗎?」

「當、當然有啊,奧多摩的街道我可是很熟的,而且我還去過青梅市(注:位于東京都多摩地區西部,以青梅街道及民宿聞名)喔。因為那里是個大城市,所以每十二分鍾就有一班電車!一小時可是有五班車的!」

「雖然妳為了顧及面子准備了很多解說不過我覺得妳還是多到外頭走走比較好。」

「是、是這樣嗎……」

新莊感到很為難。此時,兩人在右手邊的走廊處遠看到人影。

他們「啊」地叫了一聲,並站起身來。

視線前方,有一位白發向後梳的年長男性。

細瘦的身材包覆在白袍下,腳上穿著涼鞋,眼鏡底下的雙眼瞇成兩條弧線。

他舉起一只手,從胡須下發出響亮的聲音說:

「呀,好久不見了啊,新莊、禦言……還記得我這個大城·一夫嗎?」

*

佐山跟在大城身後,走在UCAT的通道上。

在他隔壁的新莊大概是把大城當作自己的上司吧,她將手交叉在腰前,沒有多話。

他們經過數個房間,與許多人交會而過,其中有四個是身穿白衣的人,另一個男性則是和新莊在森林時一樣,穿著黑白配色的衣服。

大城偶爾會回頭向佐山攀談。

話題不外乎是祖父的事、葬禮時的事,或是學校的事情等。

走了數分鍾後,大城突然停下腳步轉向兩人。

他的背後有一扇緊閉的大門。

貼在門上與牆上的標示,寫著這里是中央通道。

「真正重要的話,到這里頭再說吧。」

聽到這句話,新莊向前定了一步說:

「我、我也可以一起進去嗎?」

「沒問題,那些話對妳來說也是很重要的。」

「啊,是。那……Testamant。」

剛才在醫護室也聽過這句話,佐山開口問新莊:

「契約(Testament)——是什麼意思?」

「啊啊,它就像UCAT特有的符號一樣,以前似乎是因為覺得有趣,才決定讓一部分的字彙和聖經扯上關系。Testament或者是Tes都是『了解』的意思。本來的意思是契約,或是聖經的意思。」

佐山頷首表示理解。接著,大城從白袍口袋里拿出一樣東西。

是手表。基本配色為黑色,只有指針上頭塗了夜光漆,反射出淺綠色的光芒。

「還真是沒品味的設計呢。」

「我手上也有戴喔……你看我的左腕。」

新莊邊說邊把左手秀給他看,佐山這才認可黑色手表。

「——好吧,畢竟我是承認自己錯誤時,會收回前言的那種人,看來現在就是這個時機吧?」

「什麼『好吧』,你應該從根本反省自己這種經常輕率判斷的傾向吧……」

聽到新莊無奈的口氣,大城苦笑說:

「就把它當作紀念品送給你吧,畢竟你的手表在戰斗中壞掉了……」

佐山收下它並戴在手上。仔細一瞧,才發現大城也戴著同樣的東西。

大城看著佐山,直到他將表帶拉緊在左手上,才開啟背後的大門。

它是向里頭開啟的鐵門。

打開門後的空間深處,是一道兩旁被擋板封閉的通道。

「這是穿過UCAT中樞的通道喔,不過現在卻是——」

大城先一步走進通道,佐山和新莊一起站在門前,往通道邁步前進。

此時,突然傳來聲音。

——雙腳正著地。

「?」

佐山側著頭,感覺除了頭一個聲音外,還聽到了其它幾個聲音。不過他並沒辦法清楚判斷,充其量只能說是熟悉的聲音。

佐山心想,確實聽過這聲音。

和傍晚進入森林時聽到的聲音一樣,可是他並不了解話中的含意。

……如果我告訴他們自己聽到這聲音,會怎麼樣呢?

才剛這麼一想,左腕就傳來細微的震動。

震源是剛才拿到的手表,他感覺手表在震動。

當他看過去,便發現表面一瞬間閃過類似紅字的東西。

還來不及判讀,它就消失了。

「難道是有機關的手表?」

現在時間是八點五十分,所以並不是報時,佐山無從得知閃過的文字究竟是什麼。

在接二連三的疑問中,他忽然很在意地把手伸往背後。

透明的牆壁並不存在,再看一次手表,秒針仍好好地走動著。

「完全沒事嗎……」

「嗯?怎麼了嗎?」

新莊轉頭問他。

佐山點頭說「沒什麼」,與新莊並肩走著。

往前一看,發現大城站在通道中央看著兩人,他笑著說:

「看來你很在意剛才的聲音嘛?」

「傍晚的時候,就是以這聲音為信號,世界才變得不正常的……不過算了,先別管那件事,我想從祖父的事開始談。你所寄來的文件里確實有一份上頭寫著『希望將貴祖父遺留下來的權利,轉交給你』吧,那份權利是指?」

「由你先開口事情就簡單多了。禦言——你知道你爺爺佐山翁在戰時從事什麼工作嗎?」

一被詢問,他的左胸立刻痛了起來,不過,佐山深呼吸後回答:

「聽說是在這個IAI……出云航空技術研究所里,研發某種技術。」

「嗯。那麼禦言,你知道佐山翁究竟是和什麼東西交戰嗎?」

「不就是美國嗎?」

「嗯。」大城再次點頭。

「當時為了和美國交戰,而生產武器的大型企業,直到今日仍強盛地存在著。出云公司、五十鈐、三菱、日鐵等公司同樣蓬勃發展著。可是,只有出云公司在戰後,沒有受到GHQ(注:聯合國最高總司令部)介入,而且發展的項目不只是原來的航空產業,甚至跨足科學、化學,或是電子工學等多種產業。你覺得原因為何?」

「——傳說出云公司和當時的宮內省(注:掌管天皇、皇宮事務的政府機關,現在稱為宮內廳)有密切關系。所以無法決定如何處置天皇制的GHQ,才無法介入吧?在這段期間,當時各公司的主要開發者,都認為這里是安全地帶而逃了進來,也造就了今日的發展基礎。沒錯吧?」

「你還真清楚呢,禦言,感覺不錯喔。」

大城高興地露出笑容,並且豎起右手大拇指。

佐山對著身旁的新莊,豎起自己的右手大拇指說:

「這動作的品味,妳覺得如何?」

「咦?呃,那個——」

「老實說。」

「不、不行啦,好歹他也是我上司的上司,我說不出口。」

「……真是漂亮的回答,充分表現禮儀。」

佐山轉向大城,大城臉上帶著微笑,右手大拇指卻往下指。發現到這點的新莊,用手肘戳戳佐山說:

「那是什麼意思啊?」

「——那是在說『看我的腳吧』,他大概是想炫耀自己的臭腳丫吧。」

佐山完全忽視大城表情的變化,接著對大城說:

「扯開話題真是不好意思——可以開始進入正題了嗎?」

「這急性子真是和佐山翁一模一樣啊。不過,禦言的推論有一個漏洞。」

聽到他的話,佐山皺起眉頭,打算盤起手臂時才發現自己的左手舉不起來。反正手閑得無聊,他靈活地抬起右肘,用手撥弄頭發說:

「漏洞?」

「是啊。」大城回答他,然後稍稍攤開雙手。


「你的確很清楚IAI的曆史,但是,對于UCAT的認識又是如何呢?你知道為什麼要隱匿這個名為UCAT的設施嗎?」

他接著說:

「還有,傍晚和你戰斗的那只怪物……又是什麼呢?」

「我怎麼可能知道,我是頭一次見到UCAT和那怪物。我倒想獲得足以推測的情報呢。」

他反射性地回答。佐山忽然感覺到,左胸的刺痛感變得更為劇烈。

大城彷佛要推動這股刺痛感般地瞇起雙眼。

對此,佐山放下撫摸頭發的右手問道:

「……這樣的組織是何時開始存在的?祖父和這里有關聯嗎?」

「我先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吧——日本UCAT是于一九四五年九月的戰後成立在這兒,也就是舊出云東京分公司。接著下一個問題呢……」

他頷首說:

「你的爺爺——佐山翁,是以日本UCAT前身——也就是出云公司護國課的主要干部身分,進入日本UCAT的。」

佐山的胸口發出低沉的心跳聲,他像是為了承受大城的話語,而向後退了半步。

他的額頭上冒出汗水,盡管如此他仍然開口問大城說:

「祖父到底和什麼東西抗戰?該不會是和那怪物一樣的玩意吧?」

大城聽到問題,稍做考慮後搖頭否定,然後走近一步說:

「禦言,和佐山翁他們交戰的並不是怪物,而是跟這個世界並列的十個異世界。我們彼此致力于殲滅對方。」

*

對大城說的話,佐山決定先思考,仔細推敲他的話中涵義。

「老人家。」

「什麼事?」

佐山從斜下方抬頭仰望大城的臉。

「自從祖父的葬禮以來,久未謀面實在很抱歉,不過今天請讓我告訴你——你覺得這種奇怪的假話騙得了人嗎?年紀也一大把了,身為一個人你覺得這樣對嗎?」

「嗚哇這真是自從葬禮以來許久不見的絕妙生氣反應哪!」

看到大城豎起右手拇指,半興奮地大叫,佐山歪著脖子說:

「……為什麼看不出來你有任何的反省之意形于色呢?還是說你的心里根本沒這種色彩?」

「沒有啦,因為我說的都是真的嘛。」

「你也未免跳脫現實過頭了吧?什麼異世界……」

「不,可是啊……等等,你現在正在教訓我?」

在佐山的視界中,有著正一臉驚訝看著自己的新莊,以及前方搔著頭嘀嘀咕咕的大城。

「我的確正在教訓你。」

聽到這句話,大城一邊說著「真搞不過你」,一邊抬起頭。

「不過,你們所謂的跳脫現實,其實是結論喔……理由之後再說明。你可以先聽結論,和造成這個結論的前因嗎?」

聽到大城的要求,佐山皺眉。

雖然出現奇怪的現象,又遇見怪異的野獸。不過,要不要相信他說的又是另一回事。畢竟什麼異世界之類的玩意,和個別存在的現象或野獸相較之下,代表的意義差距太大了。

怪異現象或是怪物,它們的存在是可以用道理來說明的。靠一些把戲或特殊造型,是可以假裝它們確實存在。

然而,異世界無法如此捏造,規模相差太大了。不過——

……就算跳脫現實,但若不接受就沒辦法繼續談下去。

佐山認為雖然不知道大城有什麼打算,但若能夠判斷這些是假話,屆時再戳破就得了。

就算順著他的話走,又有什麼意義呢?佐山反而想知道這個答案。

佐山心里嘀咕著這真是樁麻煩事,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我就繼續聽你說笑吧。你說有什麼十個異世界……為什麼彼此之間會戰爭?」

看到佐山首肯,大城松了一口氣。

佐山把疑問明確地傳達給他。

大城聳聳肩,把雙手伸進白袍口袋內。

彷佛暗誦事先准備好的台詞般,他接下去說:

「那十個異世界和我們所在的世界,並不是一直平行存在,它們會以一定周期交錯,對彼此產生影響。然後,我們知道了全部的世界,在同一個周期上重迭的時間。當此事發生的時候,力量最強大的世界將會存活下來,其它世界則會因為沖突的撞擊力而粉碎。」

「那是什麼時候?明天嗎?」

「——根據預測,那個沖突、崩壞的時刻,以這個世界來說,于一九九九年發生過了。」

佐山皺眉。

「不過,事實上根本沒發生那種事啊?」

「我剛才說過了吧?你的爺爺與和他並肩作戰的那些人,已經把那十個異世界消滅掉了。」

大城露出苦笑。

「是的,過去應該和我們發生沖突的異世界已經被消滅,只有這個世界殘留下來,而你的爺爺曾擔負起消滅異世界的責任。那場戰爭——」

他吸了口氣。

「——我們稱之為概念戰爭。」

*

新莊一面聽著大城說話,一面看著身旁的佐山。大城所說的話,是隸屬于UCAT的每個人一開始就會被告知的事實。

去掉原先就有這層知識才加入UCAT的人,對佐山這種因為某些理由,才被牽扯進戰斗的人來說,這樣的說明是必要的。

然後,大部分人的反應都相同。

以「怎麼可能有這種蠢事」的態度否定它。

新莊在想佐山的反應會如何。

佐山沉默不語。就算新莊等了幾口氣的時間,他始終把右手靠著左胸,動也不動。佐山低下頭,花了好一些時間才開口。

雖然無奈地歎氣、垂下肩膀,不過他是這麼說的:

「——雖然是個荒誕無稽的故事,但依條件如何,要我相信也不是不可。」

「咦?」

新莊不自覺地發出聲音。

佐山和大城的視線轉向她,針對這個情況,新莊連忙揮手說:

「啊,沒、沒事,我沒說什麼。」

「……妳該不會認為,我會隨隨便便地否定吧?」

「因為你剛才說的那些話嘛……什麼『身為一個人的』之類的……『跳脫現實過頭』等等……」

佐山看向大城,側著頭說:

「好吧……老人家,我有說過那種話嗎?」

「是說過啊……算了,看來你正好對這件事比較有興趣了,總不能敗壞你的興致吧,所以我就這麼回答吧——他沒說過喲。新莊,妳怎麼可以說謊呢。」

「大、大人真是卑鄙!」

「這就是所謂的政治啰。」

佐山點點頭,架起右手抵住下巴。新莊則安心地吐了口氣,然後問:

「為什麼你願意相信呢?不管怎麼想,都只像個笑話啊。」

「嗯……這位老人家確實和我這種普通人大相徑庭,有著許多怪異之處。就姑且說那是『因為突然無法克制自己,所以當然會突然出現異常言行』吧。」

「沒人這樣講的啦。還有,你那個普通人的定義是什麼?」

「別在意,繼續聽我說——先不論可憐的老人家口中說出的電波言語,但真相確實存在。要反駁需要的不是感情,而是證據。就現狀來說,我腦中的反對派,並無持有任何可稱之為證據的東西,而且——」

「而且?」

「複雜的是,贊成派持有足以相信的間接證據,那就是新莊同學妳啊。」

「我、我是證據?」

「沒錯。我在白丸附近的森林,聽見奇怪的聲音說『貴金屬帶有力量』這種荒誕的話。之後,就聽到妳的慘叫聲,並見到樹木折斷的光景。」

新莊將右手指尖抵住嘴唇。

「佐山同學,你該不會是因為聽到我的慘叫聲才……」

「隨妳怎麼想象吧。我所進入的森林,四周被怪異的牆壁圍住,里頭還有像是突變熊般奇特的怪物,同樣的,妳也在那里。然後妳告訴我,在這里,貴金屬是持有力量的。」

新莊點點頭,她確實這麼說過。

佐山看見她點頭,也同樣頷首回應。

「或許和妳的武器無關吧——不過,我身上的鋼筆和手表,當時的確持有貴金屬的力量。如果這只是個圈套,那麼真的十分優秀,畢竟得事先在那只怪物身上放入火藥之類的藥品。但是……」

「但是?」

聽到新莊提問,佐山握緊抵著下巴的右手,滿臉正經地說:

「新莊同學,妳當時的表情是真的。那份恐怖與緊張感,並不是事先串好的演技。」

「是嗎?搞不好那時候恐懼不已的舉動,甚至到現在,我都一直在演戲啊?」

「雖然很失禮,但妳像是個能靠自我意識讓肌膚冒汗,或是打亂心跳聲的演技派嗎?運動可是不會冒冷汗的啊。還有,妳可以憑著自我意志隨意流下那絕非因悲傷,而是由于忍耐恐懼感才滲出的淚水嗎?」

「那、那是……」

新莊雙頰泛紅,輕輕抱住自己的身體,因為佐山正盯著她看。

或許明白了她心中的想法,佐山壓低視線深深點頭說:

「沒錯,那個時候,妳暴露出的胸部和腹部,冒出的汗水是如假包換的……」

「咦?」

「我最後靠在妳身上的時候,妳那形狀完美的肚臍,隨著紊亂的呼吸微微上下起伏:那可不是演技辦得到的。特別是!特別是從妳手臂沒擋到的縫隙中窺視到的胸部,因為緊張而——!啊啊!啊啊!」

「別仔細說明啦!」

她反射性舉膝攻擊佐山。他退後說:


「——妳、妳干什麼啦,妳這人怎麼這麼冒失。」

「我才想問你咧,還搞不清楚你沒頭沒腦講些什麼的時候就……」

「因為妳用『自己或許在演戲』反駁我,所以我提出反向證據啊。」

「呵呵,你們兩人的感情好到這種地步了嗎?那就簡單多了。」

「喏,新莊同學,快回答『Teatament』吧。」

「我該從哪里開始解釋這場誤會呢……」

佐山忽視新莊的話,轉身向大城說:

「總之,我已經體驗過一次事實了,不管是怪異現象還是怪物,只要其中一方是戲法,我就會提出反論。不過依現狀來看,答案比較偏向這是真實。可是……」

佐山向前伸出原先架著的右手,他讓袖子的布料甩出聲響,指著大城說:

「我同意確實發生了奇特現象。縱使如此,我還是沒辦法相信你說的話。聽好了嗎?怪異現象和怪物,都並未直接與異世界的存在有所關聯,即便你在上頭刻了『Madein異世界』也一樣。世界因為實際存續著,才得以證明它的存在……你能夠提出十個異世界存在的證據嗎?」

「嚴格說來,我的確無法證明,畢竟異世界已經不存在了。」

大城如此回答。

「只是,你應該能理解,無論何種現象,只要跨過某一條線,人們自然會認為它不是戲法。『異世界』這個字眼也是相同。當它跨越某條線之後,就不同于這個世界了……我給你看看這個現象吧。」

大城邊說著,邊拉開通路兩旁緊閉的擋板。

此時安靜無聲。靜音式的擋板拉上後的另一頭右邊是事務區,左邊則是打通三層樓的寬敞維修機庫。

新莊看著佐山望向左右展開的光景。

她想在心里推測事情將會如何發展,推測他會怎麼判斷這個世界。

*

佐山所看到的是,毫無天地之別的世界。

不管是右邊的事務區,還是左邊的大型機庫,地上都擺放著機器和器材,而人們也在努力工作著。然而,事情卻不只如此。

「連天花板和牆壁都……」

不僅有設備,還有人在上頭從事工作。

無論是左還是右,不僅是原來的地板,連天花板都成了地板。

彷佛反射地面的景象一般,桌子在天花板排列著,偶爾還看得到觀葉植物。

如果說有什麼奇特之處,那就是天花板和地面的通道中央都設有照明設備,看起來就像彼此對照著。天花板照向地板,而地板照向天花板。

在如此的天花板上,有著許多身穿事務服的人們面對屏幕敲打鍵盤;或是拿著數據,推著手推車來來回回。

佐山望向天花板上的人群。

身穿事務服、站在天花板的人們,頭發既不會往地面垂下,腳也不是黏在天花板上的。

突然,有一位在天花板搬運資料的女性腰部撞到桌角。

隨著臉上出現「啊」的驚訝表情,幾張數據在空中四散,往天花板散落。

她連忙撿起資料,站在正下方地板的男性問她:「沒事吧?」

佐山看到如此的景象。

他仍舊不發一語。此時大城忽然走近事務區那頭,打開其中一扇窗。接著,每個在地面及天花板上的人們,都看向大城,並傳來「是大城先生耶!」的聲音。大城點點頭說:

「各位,有干勁嗎?」

「Tes!」

大城聽到如此回答便離開窗邊,而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此時佐山終于開口: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如你所見的啊——看看左邊吧。」

佐山無視豎起拇指的大城,往他所說的左手邊瞧。

那里是打通三層樓的大型維修機庫。現在所處的通道高度位于它的二樓,從這里看出去,距離機庫上下各有著一層樓高。

那是被水泥環繞的廣大樓層。在那里,不僅天花板,連牆壁上都有許多人工作著。被木框保護著的照明設備,設置在四面牆壁、地板、天花板的角落與通道上,照亮所有方位。

現在,天花板中央有一個巨大的影子,是足足高達八公尺,如鎧甲般的機器人。

它居然微微抬起雙手,墊起右腳腳尖,開始回轉。

大城打開窗戶,機械聲從外頭傳入。

「喔喔,正在做平衡實驗嗎?」

人型機械轉了十五圈後停止,接著像是頭昏般單腳跪了下來。可以看見周圍的作業人員立刻沖上前,窺視著人型機械的臉部。

看到如此光景,佐山連話都說不出來。

這太奇怪了。

他點頭下定決心後,唐突地開啟眼前的窗戶。

窗外傳來機械的運轉聲、焊接的燒焦味,以及來自高處的燈光。

敞開的窗戶上緣,有一個小小的影子。仔細一看,原來是已經掉在這面牆壁上的扳手。從佐山的角度來看,握柄部分幾乎突出到窗框這邊來的那玩意兒,看起來就像是無視重力,貼在牆壁上罷了。

「這是怎麼回事……?」

佐山把手伸向窗框,腳跨到上頭,准備跳出去。此時,皮帶怱地被人從背後拉住。

「佐山同學,不、不可以呀!掉下去會死的!」

佐山將頭探出窗外,望向前方。

他伸出腦袋看向壁面,那里也有人及機械垂直站著,正在工作。

佐山看到站在牆壁上走路的工作人員後,對背後的新莊說:

「抱歉,請讓我去。」

「不、不行啦,你太操之過急了!」

「我已經決定了,非得到外頭去不可……」

「我就說不行了嘛!還太早了!你重新考慮一下啦!」

「你以為這里是跳樓自殺的研習地嗎?雖然只有兩層樓高,但是掉下去搞不好會受重傷喔。」

佐山對大城所說的話感到疑問,停下動作說:

「為什麼你覺得我會掉下去?外頭所有牆壁不是都化為地板了嗎——」

話說到一半。

有一台巨大的拖車,從左手邊沿著垂直的牆壁而來。

路面雖窄,行駛的速度卻很快。

轟隆聲、風壓與影子通過佐山縮起的頭頂。

位于窗框邊邊的扳手,因為震動而掉進窗戶內。看到掠過自己臉頰而掉在身後的扳手,佐山連忙把身子縮回窗內。

當他從窗框跳回通道時,拖車帶來的強風從窗外吹進來,風中並沒有廢氣的味道,反倒有股淡淡的柑橘香。

佐山松了一口氣,然後看見窗外一邊搖搖晃晃,一邊站起身的人型機械。

「那是……」

他想起來了,曾于貼在學校的校內新聞中有看過它。

「不是聽說還不能行走嗎?難不成事實上用的是這種等級的機器人?」

「你認為是為了不讓人知道IAI的技術力,所以我們故意派出低等的機器來展示嗎?我們有任何理由需要演這種戲嗎?禦言,針對貴校采訪所用的,是和它有同樣構造的武神喔,只不過當時是遠距離操縱。」

「連走路都不會而自行損壞的機械,為什麼現在能做出那種動作?似乎連金屬的耐久度或重力都改變了。」

「你真是見微知著啊……如果它真的能夠控制重力,你覺得如何?」

佐山皺眉,心中不免認為「愚蠢至極」的現象正擺在眼前。人們貼在天花板或牆壁上工作著,看看他們與自己,讓佐山有種不協調感。

「真奇怪……剛才我跨上窗框時,你們說我會掉下去,如果你們真的可以控制重力,在我踏出窗外的那一瞬間,應該不會掉落,而是站在牆面才是。」

「假使說是我們判斷錯誤呢?」

「那我問你,那是什麼?」

佐山指著面向事務區的窗子,它位于佐山打開的停機棚窗戶對面。有一個東西黏在上頭。

是扳手。

它彷佛掉在地上般黏在窗戶上。

佐山定近靠事務區這邊的窗戶,然後觸碰它。在窗外另一頭工作的人們,有幾個人注意到他的行動,佐山毫不在意地說:

「我儼感受不到這個窗戶的引力,然而那支扳手不同……重力控制只發生在扳手這個單一物品上嗎?還是超出了有效范圍呢?」

佐山靠近扳手,用手觸摸它。

扳手立刻掉到地板上,當佐山碰觸到它的那一瞬間,本來掉往窗戶方向的扳手,改變了本身的墜落方向。

佐山看著落在地上的扳手。

「這——並不是重力控制。」

他思考著,剛才打算跨出窗外的時候發生的事,還有新莊阻止他的理由,以及大城所說的話中含意。最後是進入這條通道前,聽到的那句話的涵義。

「那句話是說『雙腳正著地』。」

佐山一面說,一面將左腳抬到眼前事務區的窗戶處,然後把腳底貼在窗上。

稍微猶豫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佐山用右腳奮力蹬地.

右腳抬高,經過了左腳旁邊,同時,身體與窗戶呈現垂直。

這樣下去,後腦將會順勢用力撞上地面。

本應如此,但……

「就是這麼一回事。」

佐山右腳腳底踩在面對事務區的窗戶上,停在先到一步的左腿旁。

他站著。

佐山環顧四周,看看左手邊的牆壁——新莊和大城垂直站在地板上。

而佐山現在則是站在窗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