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焉的年代記1上 靜謐的花

安靜點、安靜點、再安靜點

越是吵鬧的人,越渴望著靜寂

越是吵鬧的人,越沉溺于靜寂



布蓮西兒在驚嚇中醒來。

她突然感覺到小小的東西碰觸了她的右臉頰。

「……!」

布蓮西兒輕輕抖動了一下肩膀,跟著張開眼睛。然而,她轉頭看向右肩,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存在。

她一邊心想「是什麼東西啊?」一邊在視野里尋找,不熟悉的景象隨之映入眼簾。眼前的景象不是平時見慣了的陰暗寢室,而是挑高的天花板以及一排排的書架,還有早晨的光芒。

牆上的時鍾比寢室的時鍾更大,時針指在清晨六點半的位置。布蓮西兒得知時刻後,不禁有些慌張了起來。她的心跳隨著焦躁感加快,神智也越來越清醒,心中清楚地浮現了一個疑問。

「這里是……」

哪里啊?這里不是自己的宿舍房間。是更不一樣的空間,是更寬敞溫暖的地方。

雖然布蓮西兒聚精會神地環視四周一遍,但眼前看到的,仍然是挑高的天花板、書架以及寬敞的空間。不過,布蓮西兒認得這個地方,從她的記憶里跳出來的話語是:

「──圖書室的櫃台!」

布蓮西兒不是躺在床鋪,而是躺在椅子上。對于不知不覺中睡著的自己、身旁的火爐以及被某人蓋上的綠色毛毯,都讓她覺得自己太失敗。

「不過,不知道有多少年沒人為我蓋上毛毯了。」布蓮西兒心想。盡管才醒來不久,她卻把有些往下滑的毛毯邊緣拉高到肩膀的位置,再度沉浸在毛毯的溫暖中。

這時,布蓮西兒發現了她會醒來的原因。在毛毯上、她胸前的位置,有一個嬌小的身影。

從被書架遮住一大半的窗戶投射進來的光線,以及天花板投射下來的光線,照射著擁有藍色頭部和黑色翅膀的小鳥。

小鳥與布蓮西兒一對上視線,便抬高屁股輕輕叫了一聲。

布蓮西兒停下了動作。

「啊……」

她不禁輕輕發出聲音,眉梢也往下垂。

布蓮西兒伸手拉高毛毯,連同毛毯緩緩舉高胸前的小鳥。

她站起身子,椅子隨著她的動作發出嘎吱一聲。小鳥在她的手上、毛毯上歪頭戳著翅膀內側,卻沒有逃開的意思。

「雖然有辦法跳出紙箱,卻還飛不起來啊。」

布蓮西兒把放有小鳥的那只手伸向紙箱的方向。

結果,小鳥順著毛毯的斜面往下跳,跳進了紙箱里。

紙箱里變得跟昨晚不一樣了,飼料盤現在放有微小的黃色顆粒。

那是小米,是齊格菲在早上撒給鳥群吃的飼料。在布蓮西兒睡著的這段時間,飼料似乎有被小鳥啄食過的痕跡。然而,小鳥一仰頭看向布蓮西兒,便朝著上方張開嘴巴。

這時,從旁邊傳來對于小鳥這般舉動的感想:

「很粘你呢。」

隨著低沉的聲音傳來,遞出的白色紙杯出現在布蓮西兒眼前。冒著熱氣的紙杯飄蕩著微微帶點酸味的香氣。是咖啡。

接著看見眼前站著一個身形高大的老人──齊格菲。他點了點頭說:

「喝完咖啡後,就帶著小鳥和黑貓回去吧。」

齊格菲像在叮嚀似地說完話後,便把紙杯擱在櫃台上。

他轉過身子熄掉暖爐後,開始整理櫃台底下。

布蓮西兒把毛毯披在椅子上,叫醒在椅子底下縮著身子睡覺的黑貓。黑貓站起身子,環視著四周,以半睡半醒的眼神望著齊格菲的背影。

黑貓點了一次頭,跟著輕輕拍打布蓮西兒的腳。

他先用右腳指向齊格菲的背影,然後合起兩只前腳朝著齊格菲膜拜。

布蓮西兒點點頭,站起身子。

她嘴里嘀咕著:「呃……」跟著摸了摸臉頰,臉上依舊是平時的面無表情。雖然頭發有些散亂,但仍在可接受的范圍內。布蓮西兒做出如此判斷後,伸手拿起紙杯,啜了一口咖啡。

她覺得自己已許久不曾進食帶有食品味道的物體。緊張感在她口中留下的殘渣,那種如鐵般的怪味道慢慢消失了。

口中的味覺逐漸化為身體變暖和的感覺。布蓮西兒喝完後,才發現杯底有砂糖。她心想:「沒附上湯匙也是沒輒。」看著蹲在櫃台底下忙著整理東西的背影,布蓮西兒就快露出苦笑──

「…………」

卻立刻收回表情,並發出輕輕聲響把紙杯放在櫃台上。她心里明白自己應該說什麼。

「昨晚……給你添麻煩了。」

「你是指突然來訪這件事嗎?」

對于背影發出的詢問,布蓮西兒先說了句:「這件事也是其中之一。」跟著繼續說:

「此外還包括我不小心睡著之後,你幫我點暖爐、喂小鳥喝湯……」

「你睡著時,已經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了,沒什麼好在意的。其實在你來向我求救的時候,你就可以一直睡覺,什麼都不用做了。」

齊格菲一邊說,一邊手拿文件站起身。

隨著他緩緩轉過身子,布蓮西兒也打算安靜地往後退一步,但是她發現有東西從後方頂住她的小腿。原來是黑貓的背部。

布蓮西兒放棄往後退,選擇面對齊格菲。與齊格菲的身高差了足足兩個頭的布蓮西兒,以藍色眼睛抬頭看向齊格菲。齊格菲的眼神不帶任何感情,讓布蓮西兒心想自己的眼神是不是也跟他一樣。

布蓮西兒覺得危險。讓她感到危險的不是齊格菲,而是自己的過去。她告訴自己不能再繼續聯想下去。

「──非常謝謝你。」

布蓮西兒已經想好說出這句話之後的動作:一、抬頭;二、伸手拿起小鳥的紙箱;三、轉向後方;四、若無其事地踹開黑貓;五、走到大門;這樣就行了。于是,布蓮西兒開始行動。

在第一個動作時,她就突然被打斷了。

「非──」

布蓮西兒先低下頭,當她准備抬起頭時,有一個碩大物體溫柔地壓住她的頭。

那是齊格菲的手。他用手摸著布蓮西兒的頭說:

「你做得很好。」

布蓮西兒知道自己因為齊格菲的話語,以及透過發絲傳來的觸感而紅了臉。

「請、請別這樣!」

布蓮西兒搖搖頭,跟著用手抱住頭躲開齊格菲的手。她急忙把裝小鳥的紙箱放在手臂上抱著,轉身背對齊格菲。

布蓮西兒回過頭以斜眼看向齊格菲,結果發出齊格菲面不改色地看著她。

「失禮了。」

聽到齊格菲的話,布蓮西兒明白了自己躲開他代表什麼意思。

布蓮西兒眉梢下垂,將視線從齊格菲別開,完完全全地背對著他說:

「不……我也嚇了一跳。」

「以前有個只要我這麼做,就會很開心的孩子。」

齊格菲訴說的話語讓布蓮西兒閉上了眼睛。她開口說:

「……索恩伯克先生?」

「什麼事?」


「昨晚你為什麼會想救這只小鳥?」

「那是因為你來向我求救──」

「因為我來向你求救,所以你才想要救小鳥嗎?」

齊格菲聽到打斷他說話的質問,陷入了沉默。

布蓮西兒等待著。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等到她呼吸五次後,齊格菲回答了:

「我這算是在贖罪吧。雖然這麼做,應該違反了自然法則……」

布蓮西兒睜開原本閉上的眼睛,聽著齊格菲的聲音:

「因為無法挽回,所以更不想失去。」

布蓮西兒聽了,緩緩移動身子。她抱緊手臂上的紙箱,朝大門的方向移動。

全身的力氣在無意識中放松了。

她一邊心想:「怎麼會這樣?」一邊走到門前打開大門。

齊格菲的聲音傳進她的耳中:

「要是小鳥又怎麼了,或是你要外出時,可以把小鳥寄放在我這里。」

布蓮西兒點點頭走出圖書室,關上大門。雖然是在學校里的走廊,但現在是春假期間的清晨,學校出入口一片陰暗,空氣也顯得冰冷。

四擊的陰暗加上空氣的冰冷,讓布蓮西兒的身體蘇醒了過來。

然而盡管身體已蘇醒,布蓮西兒的手卻無法正常地使力。

她歎了口氣,走到中央大廳後用背部貼著牆壁,將紙箱抱在胸前,感受著背部牆壁傳來的寒意。鳥鳴和背部的冰冷感覺使得她的身體顫抖了起來。

黑貓來到她的腳邊說:

「你要不要緊?別走回宿舍,先到美術教室休息一下吧。」

「嗯。」布蓮西兒點頭,跟著吸了口氣。她仰望著天花板,然後張開嘴巴伸直喉嚨。

她覺得自己現在這樣的姿勢,就像小鳥在討飼料吃的時候一樣。

布蓮西兒把空氣吸進肺里,然後思考起是什麼大原因讓她感到身體疲憊。

她不明白原因。

不過,她明白了一件事。是關于齊格菲的事。

「贖罪……」

布蓮西兒閉上眼睛,也閉上嘴巴,然後垂下了頭。

她封閉自我,用心去思考。經過這六十年所了解到的東西。

她明白了齊格菲也沒有忘記過去。



掛在學校牆上的大時鍾指在上午九點的位置。

因為正在放春假,所以校內不會有整點報時,相對地可以聽見摩托車聲。

一台黑色重型摩托車穿過由正門而入的大道,朝宿舍後方的停車場駛去。一對男女乘坐在摩托車上,是出云和風見。

重型摩托車來到校舍區旁邊後,便不再發出油門聲。任憑咖啡色大衣隨風飄起的出云抓住離合器松開油門,然後雙腳著地讓摩托車緩緩放慢速度。

出云用右手脫下安全帽後,自言自語地嘀咕說:

「……硬撐後的結果就是睡眠不足啊。」

「對不起喔,要你陪我。」

坐在後座的風見說道。出云停下摩托車回頭一看,身穿男用無袖禦寒皮夾克的風見早已脫下安全帽,連同背包抱著。

風見的眉毛微微下彎,但是嘴角浮著笑容。出云看了看露出這般表情的風見後,再次看向前方說:

「反正我可以陪你到你甘心為止。」

「對不起喔。至少在佐山自己做出決定之前,應該暫時都會這樣吧。」

「嗯,我是無所謂啦。你朋友那邊真的有辦法寫出五月份全聯祭上要使用的新歌嗎?校園樂團對抗賽的海報已經要印了喔。」

「我還有新歌存貨。而且,萬一不行的話,我可以回老家求我爸幫忙,安啦。」

看見出云回頭投以「真的嗎?」的視線,風見點點頭,換了個表情。她微微揚起眉毛,仰頭直直注視著出云說:

「……雖然交友方面也很重要,但是還有更該優先處理的事情,得先從那邊開始處理。」

「你是指全龍交涉?」

「嗯。身為早一步參與全龍交涉的人,應該要拿出一些東西讓人家看,不是嗎?」

「嗯,我知道你很想要讓人家看──啊,等一下,我話還沒說完喔!」

「呿,你越來越懂得耍小聰明了嘛……」

風見在出云的視線前方,放下原本准備揮出而朝上舉高的右拳。

接著歎了口氣,無袖連衣裙的領子隨著她放松的肩膀滑落。

在風見袒露出來的右肩上,有一片不同于膚色的色彩。

這時,出云沒告知地伸出手,放在風見顯得有些冰冷的鎖骨上。

「啊……什麼?」

風見微微縮起身子,抱緊背包和安全帽。不過,她立刻配合出云的手放松了肩膀,一副很困擾的表情仰頭看向出云。看見這樣的她,出云舉起手指抓著的東西給她看。

那是一片細小的黃色花瓣。

「…………」

風見確認那東西的形狀與顏色後,表情變得黯然。她微微垂下眼,眉毛也往下垂。

出云歎了口氣。

「千里。」

「嗯?什、什麼?」

風見開口詢問,出云突然連同手指頭把花瓣塞進風見的嘴巴。

風見發出「嗯」的一聲倒抽了口氣,吞下了花瓣。出云抽出手指頭說:

「聽好啊。愁眉苦臉的樣子根本不像平常的你──痛啊!又跟平常一樣了。可惡!」

「吵死人了!干什麼突然塞花瓣給人家吃!」

「太突然了嗎?那下次我先問過你再做。」

「那·還·不·是·一·樣!!」

風見展開斷奏式打擊。她先用左拳背把出云伸出前方的臉擊向左方,再朝向開了空門的右側腰使出側擊拳,接著從左方揮出上勾拳──

「咦……?」

風見停下動作。出云做出等著應付上勾拳的姿勢,一邊喘氣一邊說:

「咦、咦?好像少了些什……不對。千里,怎麼了?」

「風琴聲。」

風見指向在兩人前方的二年級一般校舍背面答道。出云側耳聆聽後,確實聽見了風琴聲。從二年級一般校舍二樓的音樂教室傳來的旋律是──

「平安夜啊?我偶爾也會聽到,可能是隔音不好吧。」


「怎麼可能有隔音不好的音樂教室。你看,是因為二樓的窗戶開著。」

出云抬頭一看,發現二樓音樂教室的窗戶確實開著。風見說了句:「對吧?」然後繼續說:

「事實上,美術教室和音樂教室的隔音都做得很好。因為我們會在音樂教室練習,所以我知道隔音很好。」

「你說隔音做得好,可是昨天在衣笠書庫不是還聽見樓上飼養的小鳥叫聲嗎?」

「應該是通風口互通的關系吧……可是,書庫准備的那個位置平常都很安靜,應該不會有聲音才對啊。」

風見的視線忽然停在三樓的位置。

「真難得。美術教室的窗簾有一片是拉開的──啊,那是希爾特的黑貓。」

比起風見的發言,她說的最後一句更引起了出云的興趣。出云望向三樓教室的窗戶,便看見一只黑貓正好待在窗簾拉開的那扇窗戶邊。黑貓沒有發現兩人的存在,風見把安全帽抱在胸前說:

「好可愛喔~像希爾特那種極端冷血的德國女生,最適合這種貓了~」

「我倒是覺得你說的話更極端冷血……」

就在出云看向風見的那一瞬間,風見「啊」的一聲瞪大了眼睛。

出云隨著她的視線往美術教室的窗戶一看,看見窗簾已被拉上。這時,風見從旁說:

「ㄐ、ㄐ、ㄐ、覺?」

「干嘛?」

「黑貓剛剛拉上了窗簾。他拉上了,拉上了耶!」

「怎麼拉?」

「就、就這樣站起來,用兩手拉啊拉……」

「這樣啊……很費力呢,千里。」

出云只做出這樣的回應後,隨即看向前方,發出「嘿咻」一聲用力踢地面讓摩托車前進。

「好了,為了改善睡眠不足的問題,回去補眠啰。」

「相信人家說的話啦!!」

出云任憑身體隨著背部受到連續打擊而晃動,然後一副感到疲憊的表情嘀咕:

「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吧……以我們的常識來說的話。」



佐山來到位于IAI附近、與IAI只隔了一條多摩川的IAI附屬醫院。

從IAI大廳出現的新莊領著他,進入五棟白色建築物的中央棟。新莊在櫃台拿出一張卡片給對方看後,兩人即被引向櫃台旁邊的階梯。

兩人往地下走了約五層樓深度後,穿過幾道隔板門,來到分岔的階梯口時,佐山隨著新莊往左邊階梯走下。接著──

「房間……?不對,這里是通往大廳的候客室吧?」

在階梯的盡頭,有一間水泥造的小房間,以及位在房間深處的黑暗空間。

房間北側有座大型電梯,樓層標示寫著電梯不通往一樓,而是通往地下三樓及地下七樓。

現場的氣氛讓佐山不禁皺起眉頭,他肩上的貘也用鼻子嗅著。

佐山知道撲進鼻腔的是什麼氣味。那是線香,他不久前在祖父的葬禮上也聞過的氣味。

接著,空調的聲音傳進佐山耳里。

聲音來自房間最里面的黑暗空間。

佐山細看後,發現房間里有一座石造的洗手台。洗手台旁邊有垃圾筒,另外還有給等候的客人坐的沙發。垃圾筒里有細長的枯萎花朵和白布被丟在一塊兒。

「…………」

站在房間中央的新莊轉身面向沉默不語的佐山。她脫去身上的咖啡色夾克,露出黑色襯衫搭配黑色長褲的裝扮。新莊全身只有脖子上的領巾是白色。

「那、那個啊,我也是第二次來到這里。這里就是,那個……」

「你不用說明我也知道。如果事先告訴我會帶我來這里,我可以穿喪服來的。」

「大城先生說在交涉前,要我們先來看一下。還加上像這樣舉高大拇指的手勢。」

「難怪你今天會一臉郁悶的樣子。剛剛提到你弟弟來我們學校的事情時,你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啊,是、是啊,抱歉。這個,還是要戴上……」

說著,新莊從披在手上的夾克暗袋里,取出黑色領帶和小塑膠袋。領帶是葬禮上使用的領帶,而塑膠袋里的東西是──

「我前天穿的衣服里的東西啊。」

塑膠袋里有內藏麥克風功能的相機、可用來錄影、錄音的IAI制手機、插卡式錄音機,以及黑皮革制印鑒盒。

「聽說你的筆和壞掉的手表被送去分析了。」

佐山收下塑膠袋,並打開確認。他發現錄音機沒電了。

「是在什麼時候不小心按到開關了嗎……」

佐山沒再深究下去,他把錄音機連同手機和印鑒盒收進懷里,然後把塑膠袋放在沙發上。

他瞬間取下脖子上的領帶,從新莊手中接過黑色領帶。

佐山把脖子歪向一邊繞上領帶,系好它。

「啊,等一下,領帶歪了。」

新莊走近佐山說道,並伸手觸摸領帶。

她用右手壓住領帶結,套在右手中指上的戒指隨著她的動作映出微弱的光芒。新莊調整了一次後,往後退了一步,「嗯~」地低吟一聲後,再次走向前調整。她一邊調整領帶結,一邊說:

「切他……怎麼樣?」

「今天早上他好像回你們家去了。我起床時,他已經出門了。」

「啊,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在問你覺得他怎麼樣?」

「我的原則是本人不在場的時候,不評論那個人。」

聽到佐山的回答,新莊露出苦笑。她一邊摸著佐山肩上的貘的頭,一邊說:

「很像你的作風。」

「是嗎?不過,也有少部分的人不在限定內,像是出云或老人家。」

「這點也很像你的作風。」新莊投以笑臉說罷,接著說:

「切有跟我說你是個怪人。」

「喔,是因為我突然檢查他的身體吧,可能我有些操之過急了。」

「真不知道你說的『有些』是以什麼為基准……」

「你不用在意,我只是在猜測切同學會不會就是你而已。」

聽到新莊發出「咦?」的一聲,佐山說:

「昨晚我為了調查是不是你,差點想趁著切同學在睡覺的時候,脫掉他的內褲。」

「佐、佐山同學……你的腦袋沒問題吧?」

「沒禮貌……話說回來,倒是你為什麼要笑著幫我打領帶?」

「……不行喔?切他……可是個男生喔,你懂我的意思嗎?」

「嗯,我懂,畢竟我們還認識得不夠深。不過,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咦?什麼?」

「我昨天已經記住切同學腿部到臀部的曲線,所以我想拿你的身體比照一下──」

佐山當然沒能把話說完,因為新莊用領帶勒緊了他的脖子。



過了幾分鍾後,佐山兩人先敬了個禮,才走進最里面的寬敞房間。房間里有四座石造的祭壇呈縱向排列,五座呈橫向排列,目前使用了七座。

其中六座被蓋上白布,另一座則被蓋上黑布。

每塊布料旁邊都獻上了鮮花。不過,當中有一塊白布旁邊擺著不知名的淡紫色花朵。

「那是獐耳細辛,就種在UCAT後面的花壇。我剛剛看到負責通迅和整備工作的希比蕾小姐在那里摘花。你還沒見過希比蕾小姐吧?這些花應該是她擺上的吧。」

「嗯。這六個人是……?」

「他們是先遣部隊的隊員,這次負責追那個人狼。本來他們應該負責警衛任何的,但是這次情況緊急,所以他們就主動申請出動。UCAT的工作本來就包括捕捉可疑人物和激進派。」

看著眼前的景象,佐山不禁心想:「結果卻是得到這樣的下場。」

……新莊是因為這樣的理由,才會說放棄全龍交涉比較好嗎……

新莊從長褲臀部的口袋取出尚未開封的線香以及打火機。廉價的舊打火機是大城的,上面除了用馬克筆寫著名字之外,還寫著擺放位置──電視機上面。

線香點著了。

兩人在擺設于六人身旁的每座石台上香,並雙手合掌祭拜。

「那個人和那個人已經取得遺族的同意,可以掀開來看。」

「嗯。」佐山答道,並再次雙手合掌祭拜後,才掀開白布。他沒有躊躇,也沒有顯得驚嚇。因為與田宮家和祖父有密切關系的佐山,曾經有過幾次類似的經驗。

不過,佐山倒是第一次看見帶著動作撕裂傷的尸體。

第一具尸體的頸部右下方至左側腰的部位,有像是被鏟子挖過的傷口。死者可能是被品質不好的刀子砍傷,在泛黑的肉摺里,可見到白骨碎片。

第二具尸體除了頭部有三道大傷口和瘀傷之外,沒有其他外傷。但是,死者的頸部以及腹部像是氣球泄了氣似的凹陷。那是因為這兩個部位在受到打擊時,骨頭都被折斷了。

佐山蓋回白布,雙手合十;旁邊的新莊也做出同樣的動作。

盡管這是新莊第二次來到這里,但她的臉色依然慘白。然而,佐山並沒有因此特別安撫她。

因為這里是死者至上的場所。

「因為這次的事件,內部好像決定重新建立體制。像是特別課和一般課的入課條件、工作區分,還有萬一發生像這種事情時的善後處理方法。」

「萬一死了,會怎麼向家人說明?」

「如果是正式職員,在參與行動期間會采用出差到國外的說法。所以,對家人的說明會是在海外紛爭地區執行警衛任務時,遇到了『意外』。不過,如果家人也是OCAT的職員,就會直接說出事實。」

「如果是像風見那樣的學生死了呢?」

「就會說是在與UCAT或IAI沒有關系的地方發生意外。」

說著,新莊抬頭看向佐山。

「……你生氣了啊?」

「怎麼可能,企業求自保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且……像這樣的斗爭行動,就是做了說明,對方也不可能明白。再說,各國UCAT也會和政府或企業同調來調整情報吧。」

「是啊。」新莊點頭說道,然後看向被擺在較遠處的最後一塊黑布。

佐山猜得出來黑布底下是誰的尸體。

「那是前天的人狼吧。」

「嗯。」新莊點頭說道,並從長褲臀部的口袋取出一塊布交給佐山。那是一塊白色畫布,畫布上用黑色顏料寫上了文字。

「第一次來這里的人要放上這個,聽說這是1st-G的禮節。」

佐山仔細一看,發現除了頭部附近的獻花之外,腳下位置還擺了像新莊給他的白色畫布。

在佐山擺上白色畫布的時候,新莊讓手指浸在與獻花擺在一起的玻璃杯里,沾了一下水,接著在黑布隆起的胸部位置滴下水珠。

佐山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在佐山滴下冰冷水珠時,獻花的搭配吸引了他的目光。

不同于擺在前面六人旁邊的白色花束,擺在人狼旁邊的是兩束黃色菊花。從花瓣掉落的狀況,佐山判斷出其中一束是在昨天,另一束是在今天擺上的。

玻璃杯里裝著冰涼的水,而且既不混濁也沒有氣泡。

……這代表著有人按時為人狼准備這些東西。

佐山忽然注意到菊花的莖。在每一枝莖的等高位置上,都有一條橫線割痕。

他看著露出水綠色內部的割痕,歎了口氣。

「怎麼了?佐山同學。」

「沒事……只是覺得我周遭的人都是一些好人。反正,他們想當好人的話,我只要放為自己也是好人,和他們相處就好了吧。」

「咦?」新莊傾著頭說道,但是佐山沒理會她的反應。

他伸手觸碰眼前的黑布前端說:

「他的有取得同意嗎?」

「和平派的人和昨天抓到的……『王城派』吧?雙方都同意了。」

「這樣啊。」佐山點點頭說道,他心想:「現在是交涉前,UCAT應該是打算不隱瞞任何事情吧。」

佐山先雙手合十敬了個禮,跟著掀開黑布。

在他腦海里的影像是前天決斗時看見的人狼表情。

……如果人狼的表情就在眼前,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想法?

佐山沒有躊躇也沒有驚嚇,只是帶著疑問掀開整塊黑布。

「……人類?」

躺在黑布底下的,是一名擁有褐色頭發的外國男子。有一頭蓬散短發和方形臉的男子閉著眼睛,一臉仿佛睡著了似的表情。

新莊的聲音在這時傳來:

「1st-G的人狼啊,一進入緊張狀態就會狼化。然後,解除緊張後就會變回原來的模樣。照理說,在Low-G的概念下他們無法狼化。可是,聽說從他的胃里,找到了將1st-G的文字概念劣化複制上去的賢石……你看得出來前天的戰斗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嗎?」

佐山細看後,發現男子的嘴唇裂開,胸部中間有刺傷。不管是嘴唇,還是胸部的傷口四周之所以會有灼傷,都是佐山的手表和原子筆造成的。

另外,男子腰部的左右兩側有與名片差不多寬的痕跡,這是風見留下的狙擊傷。

「聽說那個時候,和平派的人也同意視狀況所需,可以射殺他。」

「他最後會自盡……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同伴了吧。」

佐山蓋回黑布。

他敬了個禮後,環視著四周。在這個安靜的陰暗大房間里,已經有七具失去生命的尸體。

……說不定我也會變成這樣。

佐山思索時腦中浮現一個疑問:說不定我也會變成這樣。可是,如果我沒去做──

「就會是別人變成這樣啊……」

「……嗯?」

佐山與投來疑問的新莊四目相交。

他看著新莊的黑色眼珠,腦中忽然浮現一個想法。

──新莊明明知道可能失去性命,卻仍然選擇上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