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焉的年代記1上 善意的條件

我在歌唱

若能唱出美妙歌聲

就能夠傳達意思嗎



布蓮西兒在屋頂降落,手上拿著三角帽和掃把朝校舍里頭走去。她使用賢石解開屋頂的門鎖,腳步倉促地走向三樓的美術教室。布蓮西兒發出響亮的腳步聲,與黑貓一起奔下階梯。

她打開美術教室的門鎖進到里面,教室內與離開時同樣是一片陰暗。

牆上的掛鍾指在凌晨兩點鍾的位置。

拉上窗簾的窗戶旁,工作台上有一只紙箱。

紙箱擺放的位置與離開時一樣,完全沒有被動邊的跡象。

這個事實讓布蓮西兒不禁安心地歎了口氣。

她把三角帽和掃把擱在附近的桌上,探頭看向紙箱。

小鳥仍然在紙箱里。

然而,它沒有在中央的位置睡覺。小鳥的頭部靠在飼料盤的邊緣,嬌小的身軀趴倒著。

小鳥一動也不動。

布蓮西兒膝蓋癱軟,坐倒在地板上。



布蓮西兒忽然察覺到自己跌坐在地上。

怎麼會癱坐在地上呢?她不知道原因。

還沒解開「為什麼」的疑問,冰冷的感覺就先襲上她的屁股和大腿。那是木頭地板的溫度。

她再次思考:「我怎麼會癱坐在地上呢?」的下一刻──

「布蓮西兒!」

熟悉的黑貓聲音傳入耳中,她的肩膀不禁顫抖了一下。

清醒過來的她掌握了狀況,接著身體重新感受到力量。背部、肩膀、腰部、腿部,當所有部位都恢複力量後,意識也跟著恢複。

「我該怎麼做?」這麼想著的布蓮西兒仿佛被彈開似地起身。

然後看向眼前,黑貓就坐在眼前的紙箱里。

「你在做──」

布蓮西兒沒說完句子最後的「什麼」兩字,因為黑貓抬頭看向她的眼神打斷了她。那是顯得急切的眼神。

「布蓮西兒。」

布蓮西兒想阻止黑貓繼續說話,但貓先開了口:

「──還活著。」

「咦……?」

隨著疑問,她視野里景象突然變得歪斜。她用呼吸抑止這變化,開口詢問:

「它怎麼樣?」

「好像是飼料卡在喉嚨里。它肚子應該也餓了──拿小鑷子來。」

布蓮西兒聽了,開始尋找小鑷子。或許是因為慌張,她花了幾秒鍾才記起自己把小鑷子放在紙箱旁邊的事實。她拿起小鑷子往前方一看,發現黑貓用前腳輕輕壓住小鳥的身體。

「它一定是沒辦法吞下去……」

布蓮西兒用小鑷子夾住卡在小鳥喉嚨里的玉米碎片。她試著拉出玉米碎片,但因為力道太輕,兩次都失敗了。她擔心拉扯得太用力,會傷乃小鳥的喉嚨。

接著布蓮西兒用小鑷子的前端沾了一下盤子里的水,然後緩緩夾住飼料一拉,便順利取出飼料。她仔細一看,發現取出的玉米碎片比傍晚喂食的碎片更小。

黑貓夾雜著歎息聲說:

「我想,它應該是還不習慣從盤子咬起飼料。如果不是從上面直接把飼料送進嘴巴里,飼料就會卡在喉嚨──你看,它還在呼吸。不過,它真的很虛弱就是了。你要怎麼做?」

被詢問的布蓮西兒思索著。

她思索著應該怎麼做。她依著浮現在腦海里的順序,說出她覺得是正確的動作。

「找塊布輕輕包住它,先讓它的身體暖和,然後再喂它──」

「它怎麼可能有辦法吃東西。」

被黑貓這麼一說,布蓮西兒不禁感到苦惱。黑貓說得沒錯,但是究竟該為小鳥做什麼呢?

布蓮西兒不懂該怎麼做。

「再這樣下去……」

不行的。于是布蓮西兒定下決心,抱起紙箱說:

「我們去向懂得怎麼做的人求救。」

「有可以求救的對象嗎?你不是連在宿舍里,都幾乎獨來獨往的嗎?就算是社團活動,在春假期間你也是一直像現在這樣一個人……」

「可是,除了這麼做,沒有其他辦法啊。」

「既然這樣,那個,你得先換衣服吧。」

聽到黑貓這麼說,布蓮西兒看了自己一眼,才發現自己仍是一身魔女的黑裝束。

「要是遭人懷疑,我們就完了。」

然而布蓮西兒反駁了一句:「可是……」然後咬緊牙根。

盡管咬緊的牙齒嘎吱作響,但布蓮西兒還是點頭說:

「畢竟我們是1st-G的人……對吧。」

布蓮西兒奔向置物櫃並打開它。雖然「鎮魂之曲刃」發出微弱光芒迎接她,但她並沒說任何話。布蓮西兒撿起掉落在「鎮魂之曲刃」下方的制服,披在工作台上。

她一邊脫去黑衣,一邊心想要迅速脫去衣服時,完全合身的衣服真是不方便。

布蓮西兒花了十五秒鍾脫下黑裝束。她一邊伸手拿取制服的襯衫,一邊掀開窗簾。窗外可見的校舍和女子宿舍都不見燈光。

不是沒有人,就是所有人都睡著了。「有沒有人可以救它?」她邊想邊望著眼前的黑暗,不禁感到膝蓋一陣癱軟。她把頭轉向側邊仰望著上方,抓住襯衫的手不停在顫抖。

耳中傳來的,只有沉默。

布蓮西兒一邊咬住衣袖穿上襯衫,一邊以崩潰的語調說:

「怎麼辦……」



佐山為了在深夜進入衣笠書庫,穿過了二年級一般校舍內的入口。

他剛從校外正門前的便利商店買了東西回來。提在手上的塑膠袋里裝了膠帶、兩瓶保特瓶裝的果汁,還有一些飯團之類的簡便食物。

現在,新莊·切正在房間內整理行李。佐山趁著房間地板暫時無法使用的時候,帶著貘一起去買宵夜;但回到學校時,他發現衣笠書庫亮著燈光。

「剛才和新莊來的時候,明明是關著的……?」

……該不會是1st-G的人來了吧?

佐山確認手表的時間,現在是凌晨兩點一分。夜晚的氣氛,讓走在黑暗的中央大廳里的佐山保持警戒。

坐在佐山肩上的貘環視左右,它的舉動應該是在監視的意思吧。佐山看見這個小同伴的可靠表現,臉上不禁浮現笑容。忽然間,佐山感受到身體的緊張感,以及左拳傷口傳來的疼痛幻覺。

于是,他以客觀的角度審視自己,臉上的笑容隨之化為苦笑。

「深夜在學校里,一邊提著便利商店的袋子走著,一邊提防敵人來襲啊。」

……我這樣子到底是在做什麼啊。

佐山不禁覺得世界對自己而言,似乎變得動蕩不安。

而現在,他正被迫決定是否要參與造成世界動蕩不安的主因──全龍交涉。

佐山用背部貼著牆壁,心想:「該怎麼辦才好?」只要在眼前的轉角向左彎,就是衣笠書庫前方的走廊。

只要前往衣笠書庫,就能夠知道那里為何還點著燈。佐山點了點頭後,看向前方。

前方是一片黑暗。

看著眼前漆黑的空白,佐山的腦海里忽然浮現昨天的戰斗。

佐山記起在森林里,急促的呼吸聲、人狼,以及人狼與他們決斗前的表情。

「…………」

當時的他選擇打倒敵人,而他背後的新莊並沒有這麼選擇。

然而,看了人狼的表情後,佐山不禁懷疑起是否真有必要打倒人狼。

今天的情形也一樣。佐山自己選擇了戰斗,而新莊選擇了救人。

然而,那些騎士們真的有必要被打倒嗎?

佐山無言以對。他想著新莊,然後稍微垂下眼,想著自己。

……我是錯的。

為什麼我只能做出那樣的選擇?

……如果能夠做出像新莊同學那樣的選擇,我就能夠擁有自信了。

對佐山而言,這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所以,他必須思考。

「要怎麼做,我才能夠以自己的選擇為傲?」

佐山的祖父並沒有教他這件事。

不僅是為了參與全龍交涉,更為了讓自己能夠認真起來,做到這點是必要的。

佐山吸了口氣,睜開原先低垂的眼皮,接著立刻采取了行動。

他躡足跳進衣笠書庫前方的走廊,並確認眼前的狀況。書庫的大門敞開,看得到里面的模樣。書庫里光線明亮,看似無人。

「────」

佐山進到書庫里。他邊用手關上背後的大門,邊壓低身子。為了避免便利商店的塑膠袋發出聲響,所以他抓住比手提部位更低的位置,壓住袋里的東西。

佐山看向前方。結果,他發現齊格菲坐在門旁的櫃台處。


高大的老人在睡覺。老人保持沒有坐滿椅子的姿勢,雙手交叉在腹部,安靜地休息著。

佐山仔細一看,發現櫃台上放著跟他帶來的塑膠袋一樣的袋子,還有吃完的便當空盒。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佐山站起身,歎了口氣。放在一旁的小型圓火爐發出紅紅的火焰。佐山一邊感受著這股溫暖,一邊揮動手臂放松緊繃的神經。

佐山肩上的貘也做了一次伸展動作,讓他歎了口氣心想:「果然這家伙也緊張起來了啊。」

接著摸了摸貘的頭嘀咕:「我們很合得來喔。」

下一秒鍾,眼前的景象突然在佐山的視野里滑落。



佐山看見一個陰暗的空間。

這里並非衣笠書庫,而是一間五公尺見方的木造房間,中央有張桌子。

房間里布滿微弱的朱紅色光線。光線映照下的天花板很高,看得見屋頂的斜面。牆壁並未連接到天花板,照屋梁的排列來看,可猜測屋內共有六間房,而這兒似乎是最大的一間。

接著,佐山看向自己。

……又只有視覺而已啊。

這是貘讓佐山看見的過去,佐山從未來過這里。

佐山正猜想這不知道是誰的過去時,發現桌子對面有兩個人影。一個是年輕女子,另一個是在桌旁的椅子上睡覺的男子背影。

女子正在為男子重新披好他身上的毛毯。擁有一頭柔軟紅色長發的女子臉型細長,身上穿著淡綠色的貫頭衣,再搭配上襯衫和披肩。

把視線移向女子的佐山,覺得她的穿著像是中世紀的打扮,從女子的舉手投足間並無多少戒心,還有以腳尖著地走路這幾點,佐山猜測著女子的身份,忽然間露出了笑容。因為他在女子的襯衫袖子上發現如汙垢般的痕跡。

……原來是顏料啊。

佐山在意識里點點頭,然後往前走去。他走向桌子的對面,移動到看得見那兩人的位置。

在桌子另一頭的牆壁上鑲著一座壁爐,仔細一看才發現里頭沒有柴,也沒有點火。

……那是什麼?

暖爐里掛著一塊石板。

這塊表面有輕微裂痕、大小約三十公分見方的青色石板上刻了一個字,那是佐山不曾看過的異國文字。然而,佐山能夠憑感覺知道雕刻在石板上的文字意思。

火。

石板周圍發出淡淡的失紅色光芒與熱度,甚至看得見高熱造成的空氣晃動現象。

接著,佐山領悟到一個事實──這里是1st-G。

佐山看向在暖爐前方的兩人,方才的女子現在正在調整睡著的男子身上的毛毯下擺。從佐山的位置,看得見椅子上的男子正面。

睡在椅子上的是一名青年。寬大的肩膀上面有一張鼻梁直挺的臉孔,頂著一頭金色短發的青年閉著眼睛在睡覺。對他那裹著黑色長衣的高大身軀來說,椅子的空間顯得有些狹窄。

佐山認得這名青年。這時,正在調整毛毯下擺的女子說出青年的名字:

「齊格菲……」

背對著佐山的女子忽然歪頭,然後出人意料地把手伸進垂在椅子底下的毛毯里。她似乎發現了什麼東西。

隔了一會兒後,女子才從毛毯覆蓋著的椅子底下,緩緩地、緩緩地把手移到椅子旁邊。從她的動作看起來,似乎打算把椅子底下的東西挪開並取出來。

東西被拿出來了,那是一個用樹枝組成的鳥籠。籠中有一只右邊翅膀纏著繃帶的藍色小鳥。

女子歎了口氣。她抱著鳥籠站起身,轉向佐山的方向。

佐山看見女子微微皺起眉頭,垂著眼簾。她夾雜著歎息聲說:

「一定是拗不過奈茵的哀求,連鳥籠都准備好了……」

傳進佐山耳中的語言,與白天他聽到騎士們說的語言相同。佐山聽見的不是語言,而是語言的意思。

這時籠里的小鳥抬高了頭。小鳥站在橫木上仰望女子,跟著張開沒有纏上繃帶的左邊翅膀。小鳥的翅膀從中央一分為二,它一邊展示翅膀給女子看,一邊以高亢的聲音發出短短的鳴叫。

聽到鳥鳴,女子慌張地看向背後的齊格菲。

齊格菲雖然沒有醒來,但是他的臉稍微轉向側邊,皺著眉頭。

女子急忙把鳥籠放在暖爐上。她不理會歪著頭看她的小鳥,拿起放在附近、編織到一半的褐色毛線衣蓋在鳥籠上。

女子先看看正在睡覺的齊格菲,再聽聽鳥鳴後,輕聲對著鳥籠說話。佐山感覺到女子說出你是「安靜」或是「快睡覺」之類的話,不禁會心一笑。

或許是女子的心意傳達給了小鳥,它叫了一會兒後,便安靜了下來。

女子吸了口氣,然後抱著鳥籠說:

「看來只好養小鳥了……」

「應該是吧。」

有聲音輕輕響起。

佐山與女子一同看向暖爐旁邊,一位老人從通往走廊的門框下探出臉來。

老人身穿近黑色的綠色衣服。雖然老人的身形矮小削瘦、頭上無毛,臉上也爬滿了皺紋,但眼睛炯炯有神。

他走進房間站到暖爐前面,把兩只手放在後腰處說:

「古特倫殿下……他是其他G來的士兵,請你不要太掉以輕心。」

「可是,雷金老師,他拯救了我們的城鎮。而且……」

說著──古特倫指向未編織完成的毛線衣蓋住的鳥籠說:

「不知道怎麼回事。齊格菲明明是為了毀滅這個世界而來,他卻阻止了父王命令您制造的機龍的失控,還治療受傷不能飛的小鳥。」

「……奈茵呢?」

「在睡覺……吧。用完晚餐後,奈茵就一直聽著他彈奏樂器。」

古特倫看向走廊的方向,佐山隨著她的視線看去。

佐山什麼也沒看見,而被稱作雷金的老人也追隨著古特倫的視線說:

「那個六列鍵盤已經很久沒有彈奏過了……他彈了什麼歌曲?」

「是我不曾聽過的歌曲。不過,他說是以前在故鄉學來的歌曲。」

「其他G也有像我們一樣的文化啊。」

「是啊。」古特倫點點頭,並看向齊格菲,然後輕聲說:

「雖然我們已經有好幾年不曾彈奏音樂,不過那是因為我們忘記這件事了。因為打從父王決意增強這個G的防衛後,大家就一直很忙碌……生產機龍,然後抽出概念制造概念核,就為了讓這個1st-G進入封閉的防衛狀態……」

「嗯,公主覺得他怎麼樣?你不認為他會拯救城鎮、解救小鳥,都是為了討好我們嗎?好心腸的公主啊。」

「沒什麼討好不討好的。這里是個狹窄的世界,憑他的力量,不用討好我們也能夠毀滅世界,不是嗎?可是,他沒有這麼做,現在反而想學習我們的語言呢。」

「他好像說過他是從語言體系,還有單字、文字類型都和我們很相似的國家來的吧。」

「是啊。還有,他今天也一邊彈奏那個鍵盤,一邊告訴我們那首歌的歌詞含意。」

在佐山眼前,看著齊格菲的古特倫眯起眼睛。

「那是一首聖歌,並不是像懷疑他的人說的那種惡魔之歌。」

「這是在諷刺我嗎?」

「不是。沒什麼懷疑不懷疑的,雷金老師一直是個疑心很重的人,不是嗎?」

說著,古特倫摸了摸雷金光禿禿的頭。

雷金用雙手制止古特倫摸他的頭,古特倫一副感到傷腦筋的模樣把雙手交叉在胸前說:

「男人都很討厭被摸頭啊。」

「……你也摸了他的頭嗎?」

「是啊,那時候我正在教他語言,就在他聽懂意思的時候……可是,他就是覺得討厭。我每次摸奈茵的頭,奈茵都會很開心的……」

古特倫「哦」地歎了口氣。不過,她立刻收回表情,再次看向齊格菲。

「不過,他的G里的居民是不是都跟他一樣呢?原本打算與對方戰斗,卻變成拯救對方……」

「反過來說,就算他原本打算拯救對方,也有可能變成與對方戰斗,你知道嗎?」

「應該是吧……可是,我覺得那里應該存有可能性才對。或許這樣很不可靠、很危險,但是如果那里有很多像他一樣的人,即使是原本打算毀滅的對象,也有可能反過來拯救不是嗎?」

「可能是公主在很好的環境下長大,所以總會把事情往好的一面想……」

「可是這不一定吧?像他這樣的人,也能夠使用您制作的聖劍格拉姆,不是嗎?持有意志的聖劍不會選擇單純的人當自己的主人吧?」

這時,古特倫雙眼彎成弓形,眼神與佐山相交。

佐山在下一刻明白了狀況。古特倫是朝著佐山背後,也就是這間房間的角落說話。

他回過頭,看見房間角落里有一個矮小身影,站在暖爐光芒沒照到的黑暗中。

那是名矮小纖瘦的少女。她站在佐山背後,紮著辮子的灰色頭發下方有一對紫色眼珠。少女仰頭看著古特倫,她的手正打算伸向暖爐上的鳥籠。

佐山後方傳來古特倫帶著笑意的聲音:

「你一直躲在旁邊啊?放心,我不會把小鳥帶走了……這麼晚了,你還躲著看守小鳥,如果你真的覺得小鳥那麼重要,就別離開小鳥,帶到自己房間去吧。」

聽到古特倫的話,少女臉上浮現了笑容。古特倫不帶任何嘲諷意味地歎了口氣說:

「你要感謝他,知道嗎?奈茵。」

這是少女的名字。

在聽到少女名字的同時,佐山也仿佛從夢中醒來般,從過去醒了過來。



從過去醒來後,佐山發現自己同樣身在衣笠書庫。

不過有一點不同,齊格菲已經醒來,從椅子上站起來說:

「貘讓你看見了過去嗎?」

「你知道啊?」

「我們以前也用了一樣的方法。只需要短短幾秒鍾,就可以看到很多過去吧。」

聽到齊格菲這麼說,佐山看了時鍾一眼,他發現時刻是凌晨兩點三分。佐山看見的過去確實如齊格菲所說,只經過短暫的時間。


這時,齊格菲從擺設在櫃台底下的小型冰箱里取出即溶咖啡的瓶子,而杯子也是從櫃台底下取出的紙杯。

看著齊格菲伸手拿取木炭火爐上的水壺,佐山說:

「我還以為德國人都對咖啡很挑剔。」

「挑剔的部分可分為質與量。在以書本為主的地方,我沒有不識分趣到想要追求咖啡品質。」

接著,齊格菲說了句:「正好。」他指向櫃台,佐山看見上面放了幾本精裝書和文件。

「那是我整理准備室的時候發現的,你看最上面的東西。」

佐山一邊聞著撲鼻而來的咖啡香,一邊帶著疑問走向櫃台。

他在櫃台上放下便利商店的袋子一看,堆高的文件和書本上面擺著一張照片。

那是以木框框起的大張黑色照片。照片老舊且沾有汙垢,角落處甚至看得到因為膨脹而產生的皺褶。尤其是照片的左半部可能是曝光過度,像是蒙上一層霧似地模糊不清。

「照片已經褪色,幾乎都看不清楚。」

「聽說上一任持有者發現照片時,就是這個樣子了。」

「為時已晚啊。這是──以山為背景的紀念照片嗎?」

照片上的地點是某處的山上。背景是在腳下鋪開的森林、草原以及天空。

沒有模糊掉的拍攝物有十人左右。其中有人是像軍服的裝扮,有人穿著作務衣(注:日本修行僧侶勞動時所穿的衣服),也有人穿著登山服,服裝可說參雜不齊。當中也有看似女性的身影。

齊格菲一邊把給佐山的紙杯放在櫃台上,一邊說:

「那是護國課時代的照片──拍完照片,大家一起談論誰的表情最像罪犯後,就因為這里實在太單調,所以我們把照片掛在這兒。但是,沒想到它還在。」

「結果是誰最像罪犯?」

「在全龍交涉的前提下,這個情報禁止公開。」

佐山暗想:「沒打算告訴我啊。」然後用鼻子歎了口氣接受事實。

然而,佐山的左胸突然噗通跳了一下。他用右手按住左胸,思索著原因。

佐山一下子就知道原因了。因為說到護國課的紀念照片,就應該有──

「……我祖父是哪一個?」

「在我旁邊,看不見嗎?」

佐山找尋著方才在過去看見的齊格菲身影,但很遺憾地,照片的中央位置附近沾上了汙垢,所以看不清楚。當佐山接受這個事實後,左胸的壓迫感有如浪潮退去般消失了。

佐山歎了口氣。

然後,他的視線忽然停在某處。因為他在過去的陰影里,看見眼熟的服裝。

在最後一排的中間位置,有個背對鏡頭的身影。那仰望天空的背影和身上的服裝,正是佐山在夢里看見的巴別塔發現者──是缺了一只手的老人身影。

齊格菲隨著佐山的視線說:

「那是天恭(Tenkyo)老師……他是這所學校的創辦人,聽說在日俄戰爭里失去了一只手。」

「仔細想了想,天恭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瘋狂的感覺。」

「雖然有人說他的名字應該念做『Amayoshi』或『Amayasu』,但實際上我沒聽過他本人說過這樣的名字。與他親近一點的人,都是稱呼他天恭。」

「恭敬上天啊。」

「聽說這個名字太誇大,讓他覺得難為情。因此,大家甚至猜測『衣笠』這個姓或許是假名。如果要我選擇字眼來形容他──我會說他是個怪人。」

「選得好。」

佐山伸手拿起櫃台上的紙杯。

他喝了一口,感覺到咖啡理所當然會有的苦澀。佐山邊品味著這份苦澀邊看向照片,並聽著齊格菲說話。

「總之,他是個很愛捉弄人的人,大家確實多多少少都有過受害經驗。」

「你用這麼認真的表情做說明,說服力十足。」

佐山「嗯」地點點頭,並把照片往櫃台上一放,便在書庫里走動。他的目的地是放有衣笠著作的書架。到目的地的距離非常近,佐山一下子就來到書架前。他早上看見的書本是在由下數來第三排的位置。

佐山試著翻開第一本書,也就是調查北歐傳說的書本後,發現書本內容是采用橫書方式、左邊裝訂的設計。

「該不會──」

佐山把書本攤開放在附近的桌上。因為他現在無法使用左手所以才會發現,采用橫書方式的這本書──

「很適合用右手翻書……」

「很任性的一個人吧?他還到處宣傳自己出身于世家。不過,後來大家都知道那是騙人的。」

「原來這所學校的創辦人是這麼不正經的大人。」

「總之,他是個愛吹牛、生性闊達的人。在我們創設護國課,隨後發現概念戰爭之前,他就已經著手研究世界各地的神話了──他早就知道各G在戰爭,而一直等待我們察覺到這件事。」

齊格菲繼續說:

「他是這所學校的創辦人,也是民俗和神話學的權威,這間圖書館也是他設計的。在護國課時代,只要一有資料要查,他就會把自己關在這里面。雖然我聽說他是因為發現巴別塔,所以才會為神話學傾倒不已,但是他在出云公司時,技術方面也是非常地強。初期的概念兵器就是他建構而成的。」

佐山看了看書架上不同排的書本後,發現衣笠還有神話的相關著作以及工學方面的著作。

另外,在神話方面,除了世界十大神話之外,也有多數關于聖經的神話。

「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算是因為概念戰爭而產生的了。」

「那個時候發生了很多事情。」

佐山點點頭回應。他先放回書本,然後朝著櫃台走去。

齊格菲單手拿著原本放在櫃台上的照片說:

「護國課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才變成UCAT。在那之前,都是以這些成員為主。現在回想起來,不禁覺得很是大家最專心一意的時期。」

「戰後會變成UCAT的原因是……」

「嗯,UCAT原本是在美國和歐洲的組織。他們是在德國戰敗時發現我們,因為我寄送的資料被他們查到。在那之後,日本慘敗給美國。」

「德國是『戰敗』,而日本卻是『慘敗』啊。」

「德國當時只是首都被占領了而已,並沒有屈服于敵人。」

「都到了這種時候你竟然還是個保守派。」

齊格菲先回了句:「沒什麼好在意的。」然後把照片遞給來到櫃台的佐山說:

「反正,在那之後,美國和英國潛入日本,發現了我們。因為各國在戰爭中都有受到來路不明的怪物攻擊,所以為了對付這些家伙而設立了UCAT。不過,護國課的調查結果和技術都超越了他們。」

「我想也是吧,透過神州世界對應的地脈活絡化,應該能讓日本比其他國家更有機會接觸到概念戰爭才對。」

「沒錯。他們當時還處于調查研究的階段,而我們已經進入備戰的階段。不過,為了顧全美國的面子,所以護國課變成日本UCAT,采取了提供美國協助的立場。可是,在當地終究是由當地的人員負責行動,而且戰勝國派來的多半是一些多出來的成員。雖然發生了很多沖突──但最後還是消滅了各個G。」

齊格菲說到這里,停頓了幾秒鍾,忽然把杯子放在櫃台上。

隨著硬物碰撞的聲音響起,杯子立在櫃台上。在這時,齊格菲已經移動了身子。

「?」

佐山以視線追著齊格菲大步伐的移動。

身形高大的老人只走了五步,便從櫃台移動到大門的位置。

佐山還來不及詢問「怎麼了?」齊格菲已經伸手握住門把,把大門往側邊推。

這時,佐山似乎聽到有聲音傳來。

他不知道那是齊格菲的呢喃,還是他在書庫里看見過去時的余音。不過,那聲音道出了一個名字,一個留在佐山記憶里的名字。

「──奈茵。」

隨著小小聲音響起,大門滑向旁邊,門後的冰冷走廊出現在眼前。



布蓮西兒站在衣笠書庫前面,腳上的室內鞋沾著外頭的泥土。

無論是支撐她身體的腿部、還是她的肩膀,都不停地微微顫抖。

小鳥橫躺在她懷抱著的紙箱里,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布蓮西兒張開嘴巴試圖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來。她以嘴唇的動作說出自己該說的台詞。

拜托你。

她非得說出這句話不可。

餐廳前、女子宿舍前、教職員大樓前,這些地方她都去過了。但是,她找不到能夠開口的人,所以這里是她唯一的選擇,只剩下衣笠書庫而已。當布蓮西兒明白這個事實時,她早已加快了腳步。但是──

「…………」

布蓮西兒的雙腳依然在顫抖,她的眉梢下垂,低頭看著下方。她有種仿佛胃里塞滿了重物似的感覺。

「怎麼……」

布蓮西兒以顫抖的聲音嘀咕著。

「怎麼又是……他呢?」

然而,她落下的視線前方有一只小鳥。

小鳥微弱地呼吸著。看著小鳥的身軀微微地上下起伏,布蓮西兒定下了決心。她沒有止住身體的顫抖,便朝向大門踏近一步。

布蓮西兒的腳步非常輕盈。

然而,她得到的回應卻是猛烈強大的聲響。

眼前的大門突然被推開了。

眼前的東西移開後,出現了光芒。

在光芒中央,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齊格菲·索恩伯克,就是這個身影的名字。

他的藍色眼珠直直注視著布蓮西兒,表情不帶一絲凶氣。

下巴蓄著胡須的他用著讓布蓮西兒感到懷念的聲音,開口詢問:

「怎麼了嗎?」

然後,他呼喚了她的名字:


「布蓮西兒·希爾特同學。」

齊格菲喚了布蓮西兒現在的名字。布蓮西兒仿佛聽見暗號似的,視野里的景象隨之歪斜。

「啊……」

布蓮西兒不禁發出歎息,最後化為輕聲咳嗽。她打算說出准備好的台詞。

拜托你,請你救救這只小鳥。

布蓮西兒非得說出這句話不可。為了把想法傳達給對方知道,她必須以堅定的態度和語調說出這句話,而且不能讓對方猜出她的真實身分。

布蓮西兒准備說出來,她自認做好准備了。

「…………」

沒有動作的嘴唇不停顫抖,歎息聲從嘴里滑出,布蓮西兒急忙吸了口氣。

隨著肩膀的顫抖和急促的呼吸聲,布蓮西兒發覺有東西順著臉頰浮滑落,那是比她的體溫更高熱的東西。

是什麼東西?

布蓮西兒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自己必須說出的台詞。她看向前方,歪斜的視野里看見的身影果然也是歪斜的。對著模糊不清的身影,布蓮西兒說話了。

拜托你。

「救救……」

布蓮西兒說話時吸入的空氣卡住了她的喉嚨。

就在這時,布蓮西兒感覺到有東西穿過她的腳下。那是黑貓的觸感。她往下一看,視野里的歪斜景象也隨之從臉頰滑落。布蓮西兒變得清楚一些的視覺所看見的是,黑貓用頸部在她小腿上磨蹭的景象。接著,聲音從上方傳了下來:

「我知道了……我來救它。」

布蓮西兒抬起頭。隨著抬頭的動作,她的眼睛有東西大量滑落,眼中的景象也變清楚了。

布蓮西兒仰望著齊格菲,齊格菲也看著布蓮西兒。他的方形臉上沒有笑容、沒有怒氣,也沒有悲傷,只是直視著布蓮西兒的眼睛。

布蓮西兒用仍顯得顫抖的聲音詢問:

「──可以嗎?」

「你的確跟我起過好幾次沖突。」

齊格菲點頭說道,跟著往門旁移開一步,用手勢催促布蓮西兒進來,一邊繼續說:

「不過,你現在承認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來向我求救。而且,你為了自己以外的存在,想好了台詞准備打開這扇門。」

齊格菲吸了口氣,繼續說:

「──這是很有勇氣的行為,我沒理由拒絕這意志。而且,你也沒理由哭泣。因為我會救這只小鳥,而這只小鳥會感謝你做出正確的判斷……進來吧,少女,這就是你做的判斷。」



佐山從確定得徹夜照顧小鳥的圖書室回到了宿舍。

他幫忙裝滿水壺里的水,並從校舍旁的自動販賣機買了三罐玉米濃湯後,才離開圖書室。

……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心了。

佐山一邊這麼想,一邊往宿舍二樓走去。一走出二樓的走廊,就發現房前的行李已經清空。

「喔?」

並發現房間里的燈關著。

他穿過房門,心想:「新莊先睡了啊。」

在月光照射下,房間泛著藍白色的光,里頭已經收拾乾淨。不過,還留下幾件行李堆在地上。

「只剩下放在共用設備上的行李啊。」

與佐山共用的收納區──床鋪旁的架子和牆邊的置物櫃,都沒有被動邊的跡象。這些家具前面都堆有未開封的行李,等待被放進架上和櫃子里。

佐山心想:「應該早點回來的。」然後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擱在自己的書桌上。

他發現書桌上留有一張活頁紙條,中央寫著:

「我困了,先睡。對不起喔。」

佐山讀完紙條後,看向雙層床的下鋪,便發現新莊在床墊上的陰影。

……這就是有室友的感覺啊。

佐山「嗯」地一聲點點頭,把紙條放回書桌上。這時,貘忽然從佐山肩上跳到他的書桌上,並在書桌上奔跑,跟著跳向新莊的書桌。

那里放著新莊帶來的文具。

有紅色的布制筆盒、活頁紙、活頁夾,還有一台筆記型電腦。活頁紙有兩種,一種是有劃線的活頁紙,另一種是像稿紙的活頁紙。

貘坐在活頁夾上,突然睡起覺來。

……這東西對新莊來說很重要嗎?

貘既沒有做出回應,也沒有回頭。它的身體已經縮成一團陷入睡夢中。

佐山輕笑。

他把視線移向前方,看見自己的書桌上放著從一年級就開始使用的文具。

佐山把手伸向書桌角落,那里有個相框。

他用纏著繃帶的左手拿起木制小相框,在月光下照著。

照片里的背景是寬敞的體育館。體育館有明亮的燈光,照著設置在下方的白色頒獎台。

白色的頒獎台為三段構造,第一名和第三名的位置站著身穿空手道服的少年。

而佐山並不在照片里。

佐山沉默地把照片放回原位,左拳頭上的傷口在月光下泛起白光。

「…………」

這時忽然傳來了聲響,是衣服摩擦的聲音。

佐山吃驚地回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造成聲音的原因是,睡在雙層床下鋪的新莊翻了身。

新莊讓松綁的頭發散開在床墊上睡著,呈「く」字型彎曲的身體蓋著薄棉被,身上穿著白色襯衫。

他身上的棉被掀開一角,露出腳掌和白皙的大腿。

「嗯……」

新莊輕輕發出呻吟聲,表情稍微有了變化。

「呼。」

他稍微調整了睡姿,顯得無力的動作讓呈「く」字型的身體變得更彎曲了。

身上的棉被隨之移動,從襯衫下擺可窺見包住臀部的白色內褲。由新莊前後相疊的大腿順著身體線條往上看,能看見修長且自然的曲線。

佐山看著被白色內褲包住的臀部,歪著頭說:

「真的不是運嗎……?」

佐山托著腮,陷入了思考。他心想:「如果現在脫掉眼前的內褲,不就知道答案了嗎?」

佐山再次陷入思考。

他思考完狀況的突發性、之後的發展以及事後處理等等後,對自己的方針下了這樣的結論:

「只要好好解釋,他會明白的。」

佐山把結論說出口,然後用力點點頭,這句話讓他覺得非常具有說服力。

佐山心中的疑慮已經消失,開始實行計劃。他爬上床鋪,處于上方覆住新莊的姿勢。

接著,他伸手准備准備觸摸呈現渾圓臀型的布料。

在下一秒鍾,新莊嘴里發出了聲音。他以崩潰的顫抖語調說:

「……對不起。」

佐山抬起頭看向新莊的臉。

新莊閉著眼睛,眉頭微微皺起。他的嘴巴微微張開,在訴說著什麼。

「我每次都做錯……」

新莊有些亂了節奏的呼吸把話吸了回去。雖然他沒有再多說話,但表情依然不變。

佐山想起新莊說的話,搖了搖頭。

他發現經過這幾天的事後,自己竟然會對于他人的夢話,有想擅自解讀的念頭。

……我是這麼靠不住、曖昧不清的人嗎?

佐山望著新莊的臉。然而,他卻是像在對自己說話似的這麼說:

「沒這種事……絕對沒有。」

在說話的同時,佐山用停在半空中的手抓住棉被,為新莊重新蓋好。

然後,他輕輕拍了拍新莊的背。像在哄小孩子睡覺似地緩緩拍著。

「嗯……」

新莊的呼吸慢慢恢複了正常。然而,他皺眉的表情卻沒有完全消失。

佐山領悟到現在的他只能做到這里而已。

他像是要讓自己接受似地點點頭,跟著從床上站起身看向窗外,白色的月亮高掛在天上。看著月亮發出讓人感到冰冷的白光,佐山開口:

「雖然這樣不像我的作風,但也只有現在能這麼做吧。因為在不久的將來……我得選擇一直遭人怨恨直到自身毀滅,或是放棄一切。」

佐山把左手伸向月亮,疼痛感從纏著繃帶的左手臂經過肩膀,傳到頭部來。

然而,佐山卻張開傷口未愈的左拳頭,一把抓住眼前的月亮。

話語隨著歎息流出:

「以惡徒自居的條件,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