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子(10)

耳邊似乎有人喊他的名字,而世上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記得這個舊時的名字?
烈鬃琴嘶啞的聲音像是追著他從遠處飄來,他聞見草原上的風,那股淡淡的青草味.他想起父親親手刻的木娃娃,拿一根馬尾掛在家里帳篷的門前,那表示他的身高,每一年父親就會稍稍把木娃娃提高一點,摸著他的頭說:"雷依瀚又長高了."
他又想起了火.烈焰燎天的大火,他至今還能感覺到那種可怕的灼熱,他在火焰和夜色的縫隙中奔跑,他呼喊著他知道的每一個名字,可是沒有人回答他.最後他站在了一頂被火焰吞噬的帳篷前,馬尾被燒斷了,他親眼看著那個木娃娃落在地上,悶悶的一聲,從此一切結束了.
不再有雷依瀚,不再有銀羊寨.他們燒掉了它,連同他所有的一切都燒掉了,從此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
拓拔山月感覺到他的手臂在革甲的遮蔽下繃緊,他握著拳,手臂上的青筋一定跳得像憤怒的蛇.周圍熙熙攘攘,可是他被隔絕在這個繁華的世界之外,他恨不得放聲大吼,有什麼要從血脈中迸發出來.
"磨鐵啦,磨鐵啦,鐵刀銅鏡,亮如銀嘞!"
一個清亮的聲音忽然灌進他的耳朵里.那股凶暴的情緒退潮一樣消逝,拓拔全身一凜,他早已立馬在橋上.
這是鳳凰池引水的一道小河--紫梁河,蜿蜒曲折,上面飛跨著紫梁橋,橋兩側也是擺攤的小販.吆喝著磨刀的年輕人就站在他的馬前.
長得頗清秀的磨鐵人一腳踏著木凳,淺淺地笑著.南淮這種走街串巷的磨鐵人不算少,幫人磨鏡磨刀刃,都是窮苦人,賺不到多少錢.
"要磨刀麼?"年輕的磨鐵人仰頭看著拓拔,"我們磨得很細的."
他年輕黝黑的臉上帶著快樂的神情,遠不像其他面有菜色的磨鐵人.拓拔微微猶豫一下,他抄出了鞍袋中的長刀遞給磨鐵人:"就請幫著把刀鋒磨利."
"好,好!"磨鐵人身邊一個吊眼的漢子湊上來接過了刀,跨上木凳,提出一個陶罐,一只粗黑的大手往磨石上抹著清水.長刀從質樸的皮鞘中脫出,像是一股冰氣沖了出來,一片收斂的寒光在刀身上流動,靠近刀鐔的地方細字銘刻著"貔貅"兩個字.
漢子捧著那柄長刀,愣住了.
"是好刀啊,"年輕的磨鐵人淡淡地說,"不如讓我來教你一些磨刀刃的小辦法如何?"
"夫子請,夫子請."漢子急忙起身讓了開來.
"夫子?"拓拔打量著年輕人,看見了他洗得發白的袍下,那條粗麻搓成的腰帶.
那是個長門的修士,只有他們才習慣圍這種粗麻搓成的腰帶.
拓拔山月聽過長門修會這個名字.那是一個教派,據說是不信神的,徒眾都是些苦行的修士.在宛州物欲橫流的大都市並不常見他們的身影,倒是在荒僻的野村山鎮,經常會見到這些克己和善的人.他們也並不傳教,長門修會的"法"是要去求的,平常人不求他們,他們也就不認為你有得法的資質.不過對于貧苦的人,長門修士們卻是很受尊敬的一些人,被尊稱為"夫子".也許是因為游曆,他們的知識廣闊得難以想像,他們也從不吝惜把這些知識傳授給需要它們的人.他們並不勞動,靠著旁人施舍的食物為生,可是往往他們所教給別人的,遠遠多于他們得到的.即便這樣,他們還是毫不吝惜于把自己僅有的食物分給窮人,即使自己下一頓就要餓肚子.
"若是磨刀,用水要足,干磨會留下痕跡的.要從一面磨,兩面磨會傷你的刀刃,還要單從一個方向打磨,否則也很損刃口."年輕的修士邊磨邊說,看來那個漢子是個初上手的磨鐵人,修士是個指導他技術的老師.
"是柄好刀呢!"修士抬頭看著拓拔山月笑,"但是還不算名刀."
"夫子好眼力.只是柄年輕時候從鐵匠那里買來的武器,用得順手罷了."拓拔也用了這個稱呼以示他的尊敬.
"是位將軍吧?"修士笑笑.
"怎麼看出來的?"
"將軍的馬衣和大氅,都是很名貴的手工啊.還有將軍的眼神,經常上戰場,指揮成千上萬的軍隊,那眼神是跟一般人不一樣的."
拓拔也笑了笑:"是啊,眼神總是瞞不過人的."
"嗯,還看得出將軍有心事."修士認真地點點頭.
"是麼?" "有什麼事很意外,也很猶豫吧?"
拓拔心里一驚,不由得警惕起來,冷冷地打量著修士.
"被我說中了."修士抬頭看著拓拔,快樂地笑著,"我覺得將軍對我有敵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