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接

作者:王蒙
頭部



鑼鼓聲敲得喧天。火光照紅了你的臉。你扭著秧歌,扭著人人都扭的秧歌。很可能,你的“材料”並不宜于做一個舞蹈演員。你的腿不夠長,腰也不夠纖細。然而當時只知道勝利,只知道狂歡,只知道青春的驕傲與圓滿。我知道你爸爸是個大地主大官僚,你上學的時候有汽車、有老媽子接送。而你革命了,背叛了自己的階級。你為地下黨搜集過重要的情報,而你並不是黨員,這實在令人憐憫,因為歸根結底,你還只是一個被幫助被改造的對象。我怎樣幫助你?
而你像玉一樣柔潤光圓。你的手你的臉都在放光。看到你像農婦一樣地包上了彩色頭巾,穿上臃腫的綠綢燈籠褲,哐、哐、起哐起哐起,你像兒童、像兒童團員一樣地傻里傻氣地跳舞,我心疼得想落淚。我,一個孩子,已經像大人一樣地生活、思索、戰斗、感受。而你,一個大人,卻要像孩子一樣地跳舞……而歌聲是歡愉的、舒心的、熱烈的,像大風大火一樣。
更熱烈和舒心的是你的笑容,笑得開懷卻仍然那樣文雅,你的出身和教養就是不同喲!我為我們的革命而驕傲!革命的血與火把皇帝的女兒從深宮中引了出來。革命的大旗把貴族的少女從花園中引了出來,你的笑容便是對于革命的報答,便是對千千萬萬劉胡蘭與董存瑞的報答。你的笑容便是對于革命的人們的明天的預兆顯示。多麼神聖,多麼無私!萬民相親如一家!而當你走過我的面前的時候,你向我揚一揚眉,你好像還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的眼睛不算大,然而清水一樣地明亮。你的鼻梁像一條優美的長線。你說話的聲音又像南方人,又像北方人。都說你會說很好的英語。你參加基督教的團契活動,並從中受到了地下黨的教育。你會彈鋼琴。你曾經住在一幢紅色的小洋樓里,二樓正廳有一台漂洋過海而來的鋼琴。二樓窗外是一個岸邊積滿落葉的湖。
你從不革命的鋼琴,走到革命的秧歌舞里,開始了你奇妙燦爛的青春。



你的身材高大,眼窩深陷,留著短發。最偉大的是,你穿著寬敞的棕色皮夾克。這身材和這夾克使我傾倒。你的形象立即與我心目中的蘇聯女革命家蘇菲亞或者斯薇特蘭娜相重合。你如果到西伯利亞去看望你的因企圖暗殺沙皇而被流放的情人,你將首先親吻他的鐐銬而不是他的面龐。如果你被要求用點亮燈盞做暗號表明劊子手“總督”業已到達,然後你的情人將拉響炸彈與總督同歸于盡,你會毫不猶豫。你會把所有的眼淚吞到肚子里。
果然,宣布了,你是地下黨的領導人之一。解放以後你首次與你的下屬,與你的敢死隊員見面。當然,你是領導。我們期待著你的下一步命令。
于是你講話了,你尖銳地批評了無組織無紀律狀態。你的嗓音渾厚深沉,用語簡潔有力。講到可笑的地方,你發出了丹田之氣沖破閘門的笑聲。
說是你的情人是游擊隊長,在一次掩護撤退的阻擊戰中犧牲。說是你曾經在一次危險的交手戰中打倒了一個國民黨特務,掩護了地下黨的領導。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你。你的轉身,你的叉腰,你的攤開手掌,你的只坐在椅子邊緣的習慣和有力的雙腿,你否定什麼意見時鼻孔發出的聲音,直到你喝水時拿茶杯的手勢,都使我如醉如癡。我知道,我一輩子也趕不上你。



經過了許多天干旱的跋涉。沙丘連著沙丘。多刺的白草,使得干旱更加干枯。每一絲云都預言著不祥的風暴,世界似乎轉瞬就會被吞噬。駱駝也顯得疲憊。
然後是一排遙遠的樹影,一排令人難以相信的溫柔生機,是一個藍得如玉的湖,湖里的白云比天上的白云還要晶瑩剔透。這不是海市蜃樓?
你就在湖上,在原始的木筏上唱幾支歌頌新生活的歌。你全無矯飾,全無顧忌,你有什麼樣的聲音就唱出什麼樣的聲音,你有什麼樣的天真就唱出什麼樣的天真。
你戴著花帽,你梳著長辮,你戴著耳環和銀鐲。你就是一個民族,你就是一個地區。黃沙的漫漫包圍之中,不但有樹,有水,有莊稼,而且有叢叢玫瑰。有你的如水的清澈流暢的聲音,有你的如花的笑容。真誠和本色是最好的笑容。你贊美。你的贊美正是對你自己的滿意。你的漫不經心正是你天性的表達。你伸手舉步便是跳舞。你發聲便是唱歌。你的出現便是對于艱難的大自然的補償,便是對于長途跋涉的慰安。
你也是生靈,而你為愉悅眾生靈而生。每一塊石頭和木頭,每一只小牛和小鴨,都因為聽了你的歌而微笑,而共享欣然,而洋溢生機。



你愛說傻話。你像一個上滿發條的小機器人。你把頭發剪得這麼短,說是模仿蘇聯衛國戰爭中的青年女英雄卓婭。你突然積極活動起來,一天接二十個電話,一天打二十個電話。手里拿一個筆記本,把每天要做的事密密麻麻地記下來。你走路像一陣風,腳也不沾地。你的穿著也是卓婭式的,兩條寬寬的帶子,一條中學生的竹布裙。而你的白襯衫,一直保持著——我要說是“資產階級”式的——清潔。
然而越來越多的人不喜歡你。“她真是愈來愈驕傲了!”一個人這麼說。兩個人這麼說。三個、四個、越來越多的人這麼說。她怎麼驕傲了?驕傲就是驕傲,並不需要列舉和逐條分析。
于是,你突然沒有了。像流星一樣地迅速地出現,又迅速地消失了。
許多年以後說是你參了軍,卻沒有能去你們所希望去的朝鮮。說是你墮入了情網,瘋瘋癡癡,難解難分。說是你墮落了,竟和一個面貌可疑的人同居生了孩子。而終于被騙。
值得遺憾麼?
你總是信任那些不信任你的人。



我們在公園的草地上見面,你帶來你的戀人。他身材高大,背著照相機,穿著米色風雨衣,說一些高級的話,提到我從未去過的一個俱樂部。而你的眼珠如黑漆,如兩滴墨汁落在清水里,將欲擴張尚未彌漫。你的熱情似乎正在你的睫毛上、你的厚嘴唇角上、你的曬得有點紅黑的皮膚上燃燒。你手大腳大,卻仍然舉止有致,說笑起來又大方又不失嬌柔。你談文學、談繪畫和音樂,還談到一個聲名狼藉的女戲子,為她鳴不平——你真豪俠。是的,我覺得你更像一個女俠,像一個江湖女子,我想象著你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揮動兵刃,殺向不平的情景。我忽然問你為什麼不去拍電影,使你們倆莫名其妙,使我覺得自己談吐不得體,便冒出汗來。你開始唱歌,歌唱草原,我覺得好笑,想公園的草地與草原實在並無共同之處。最後你們才宣告下星期六晚上結婚,邀請我參加你們的婚禮,使我覺得突然悵然,連祝賀的話都說得結結巴巴。
後來我便歎息,為什麼有的人生活得自來高雅,自然,暢快,而有的人卻那麼狼狽艱窘困難……你們有令人羨妒的命運。
腰部




轉瞬就是十幾年,舊地重游,我想念著你,重溫著你的名字,你的風姿。我走進大院,走上樓梯,回憶著初次來這里的情景,奇怪這房屋竟比人老得還快。只見一個虎背熊腰的婦人在樓道里大喊大叫,可能是與人吵架,也可能只是習慣了大聲發表自己的意見。我不好意思看陌生的、正在激動的人,為她感到莫名的羞愧,便趕緊收起目光,找到了我要進的辦公室的門……
科長公事公辦地向我介紹了這些年的情況,介紹的都是“無情況”,即不必介紹也可以知曉的千篇一律的情況。我們每天早晨起床,每天晚上睡覺。我們學習,大家都擁護,都行動起來了,出現了可喜的現象。當然也不平衡之類。我們是默契的。
我裝作漫不經心地提起了你的美麗的名字,一股清純的泉水湧上了我的心頭。科長說:“剛才在樓道里大喊大叫的就是她呀,難道你沒有遇到麼?你敲我的辦公室門的時候她還在大叫呀!”
我怔住了。
是她在叫。叫什麼?不是唱歌。不是跳舞。不是談理想也不是談藝術也不是談革命。她在叫,伸著胳臂,直著脖頸,好像還不斷地踏腳。
她不再是個美好的夢了麼?也許只是我不巧,碰上了這不佳的一瞬。這美好的失去,未免也太快啦。
其實也沒什麼。



事隔許多年,我們又見面了。你的大眼睛仍然明亮,眼珠卻比以前靈活。你的聲音仍然響亮,說起話來卻有更多的抑揚頓挫。你的表情仍然活潑,各種神色卻有更多的“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熟練。我們一見如“故”——本來也“故”,一見如幾十年從未隔絕。然後你向我分析形勢,把各種報紙上沒有的新聞內幕透露給我。真得感謝你的信任,與你一個小時的談話竟使我恍然以為自己也變成了一場游戲,一場較量中的不可少的角色。而我原以為,見面以後要回憶我們的少年時代,要詢問各自的坎坷經曆的……
謝謝,我知道了我的價值。我也是一票。你的親切迷人的微笑,可以說是對老友的微笑,也可以說是對于一票的微笑。很緊張也很充實。其樂無窮,其苦無際。
祝你成功……告別的時候,我只覺得有點——“怕”你。



你穿著臃腫的、帶補丁的棉衣來開會,面黃肌瘦,臉上放著虔誠的光。你給每一個年齡比你大、名聲比你響、地位比你高的人鞠躬,討好地、生怕不被接受地稱這些人為老師。你剛發了幾句言,竟因為緊張而說不出話來了——你說,你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場合說過話。倒是幾位老前輩真誠地稱贊了你,稱道你的貢獻,你的才具,也稱道你的清高和你的恒心。然後每一個發言都是對于你的勞作的肯定。你的眼眶里浮著淚花……只是在散會以後你才說,你沒有想到,這麼多你崇拜過羨慕過向往過的人集合起來向你致敬。而幾十年來,你欲向這些人致敬而不可得,你欲一睹這些人的容顏而不可得。你說,你的渺小的生活突然與這些了不起的人物聯結起來,這使你覺得幸福得頭暈……
你是幸福的。只是你的笑容與你的目光仍然飽含著苦味的謙卑。



你撥拉開警衛走入了“常委樓”。你的早生的白發使你的形象變得可親可敬。而且都知道,你的老漢原也是在這個樓里辦公。還在走廊里你已經大喊大叫,說了第一句話就哇哇大哭起來。你的哭聲打開了一扇又一扇沉重的、關得嚴嚴實實的門,一個個驚訝的、迷惑的面孔向著你。你獲得了初步的成功,你獲得了大的鼓舞。于是你訴說,你抱怨,你指名道姓地責備一個又一個的領導虧待了你。你咧著大嘴哭,然後把比眼淚更多的鼻涕甩到地上,抹到門上,抹到樓梯扶手上。你跳起腳來,大罵那些在位的領導人……終于,你被優禮有加地請進了主要負責人之一的堂皇的辦公室。
事後你說,你實不願出此下策,但硬是拖著不給你解決,你只好舍出老臉。你還輕松地說,這一招的核心是甩鼻涕,鼻涕甩得越多,越肮髒,問題就越容易解決。
是的,在你大甩鼻涕後一個月,新居落實了,你們家喬遷志喜。



你來信說,你入黨了,這使你好幾天睡不著覺。年輕的時候你像一個無望的情人,一次又一次地追求黨,期待黨給你以考驗。你願通過哪怕是生與死的考驗只求得到黨的信任。你曾經一次又一次在夢里舉起右手宣誓。
爾後你終于死了心。你感謝那位說直話的同志,他干脆告訴你,你屬于“不能發展”(入黨)之列。你的家庭,你的社會關系,黨不能因為你而玷汙自己的隊伍的純潔。你哭了。
從此你的日子坦然愉快。你像農民一樣地養雞,每天早晨摸雞屁股,每天下午核查撿蛋數與預計數是否相符。你“偷”工地的磚瓦木材為自家蓋小房,並坦然他說:“公家的木頭算什麼,我們人還是公家的呢。”你接受病人的禮物並給他們開貴重的藥,“反正禮物是個人的,藥品是國家的。”遇到心情不好,就干脆弄一張病假條,歇他十天半月。
而這時候要發展你入黨。你說自己條件不夠。他說你早就夠了……
等我們見面的時候,你已經平靜了。



你的面容使我沉重得說不出話來。面如死灰,但死灰也沒有這樣沉重。你呆在屬于自己的一間狹小的屋里,如已判處死刑的囚犯。一輩子你追求事業,你不辭辛勞,大年初一也不回家,連兒子也不再認識你。你下了一次又一次的決心,為俗人所不容,為領導所不容,為婆母所不容,為嫉妒你的同事所不容……最後,為自己的丈夫所不容。他提出要與你離婚,你的已經十幾歲的孩子也在法庭上明確表示不願意跟隨你。
而今天,專家委員會最後宣判了你的“死刑”。你的研究,你的論據,你的實驗記錄全部都是反科學的、靠不住的,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要徹底失敗的。而且,這一切是被一個極有權威極無知識的大人物所利用、所主使的。現在,大人物已經告別人間。昨天還在向大人物獻媚的人一夜之間變成了新派,變成了最時髦的批判者、解放者、先鋒人物。而你呢,一夜之間從大人物的寵兒變成了“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小丑,變成了一廂情願而又一事無成的可憐蟲。而就在這個時候,連你的丈夫、你的孩子也殺向了你。

我要炸了。你說。
老戰友、老同事們說起你來的時候都包含著如下的潛台詞:
老天保佑,我們總算沒有倒黴到她那步田地!
足部



我不能相信,這封告密信是你寫的。
你捕風捉影,你誇大其詞,你渲染一大批人在政治上的可疑的面貌,你把個別的人和事說成一群,你大聲喧嘩“狼來了,狼來了”,你呼喚槍炮火力與獵狗,而且,你說不出的委屈。
你點了那麼多的名,都是大半生與你共甘苦的同志。越是友人,你就越痛恨。你覺得人人對不起你。
你唱過愉悅的歌,現在不唱了,現在只唱憤恨的歌。你寫過熱烈的情書,現在不寫了,現在是咬牙切齒?字斟句酌地寫告發信。你顯現過花一樣的笑容,現在是一臉的殺機。溫柔的你卻是嗜血的?
而所有這一切,是那樣堂皇,那樣真誠,那樣悲壯。你氣不忿,你咽不下這口氣,你祈禱著地震,你求告著火山爆發……哪怕,你也與之共亡。



在游泳池里。
你一次又一次地練習漂浮,練習水中呼氣,練習劃水與蹬水夾水,練習仰臥。
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如果活在陽間一輩子,卻沒有游過泳,不懊悔麼?
你喜歡水。你喜歡江河湖泊,喜歡大海。你的少年時代的幻想,就是在江河湖海里乘風破浪。當你在電影里看到游泳、看到跳水的時候,你覺得那是一個奇妙的夢。
你一點也不懷疑,只是在你過了退休年齡以後,你才有了償還少年時代的海戀的可能。雖然許多同輩人歎息:從前我們有很好的牙齒,可是沒有花生豆兒可吃。現在到處是花生豆兒了,可我們沒有牙了。
你代替哀歎的是買了一件尼龍泳衣,一件彩色橡膠救生圈,你甚至買了一套橡皮汽艇,你常常在你的客廳里給橡皮艇打足氣,你的地毯便變了萬頃碧波。
你的進步真大,你幾乎學會了蛙泳和仰泳。然而彩色的救生圈限制了你。所有的泳伴勸你丟掉救生圈,你完全接受他們的勸告,你每天都下決心丟掉救生圈,你完全有信心丟掉圈後在水里暢游。但你抓慣了橡皮圈,在欲丟的一刹那你忽然體驗到了那種無抓無撓地自由沉浮的恐怖,于是你把丟救生圈的任務留給了下一次。
又是盛夏了,大海在等待你。



兩元五角錢加四元三角錢又加五角四分錢是多少錢呢?
學習,學習,什麼叫商品經濟?為什麼又學起商品經濟來?我們奮斗了一生,難道是為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還只是副司局級?和我一同參加革命的,有的已經當了中央領導。連那個小鬼都主持一個省的工作了。自己不爭,誰管你?
誰說我胡塗?我怎麼胡塗了?丟掉了飛機票就是胡塗嗎?拿絲襪子發票報醫藥費就是胡塗嗎?至少應該再給我提升兩級!什麼,已經提過了!什麼時候提的?為什麼不補工資?誰說補過了?錢在哪里?
藥!快給我拿藥來!便秘,對,便秘!血壓,對,我已經有了血壓!掛號,掛號怎麼還收錢?我們不搞社會主義了嗎!跳舞?誰讓你們去跳舞的!電視?快把電視機關上,全是一男一女的你啃我我咬你的事……



只是在退休之後,你變成了年輕人。
你染黑了頭發。你戴上了金項鏈和景泰藍手鐲。你穿上摩登的兩色蝙蝠衫和貼身的褲子。上帝保佑,你有那麼好的身材,從背影看,你還那麼窈窕。唯一的缺陷——牙齒,你也采取了革命性的措施。你換上了一口永遠潔白如玉的牙,你完成了再生,第二次青春。
你再不會苦自己,革命,事業,群眾反映,直到愛情,沒有一樣東西值得你為之而受苦,為之而犧牲你自己。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或者都可以成為革命家。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或者都可以成為居里夫人。(一個國家的女人都成了居里夫人,不是比都成為茶花女更為難以想象嗎?)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參加競選,熱衷于爭取選票——參加競選的越多,結果不就是落選的越多嗎?至于為愛情而痛苦,而發瘋,而患不治之症或者自殺,其實不都是自我的災難麼?那些愛情上得到了成功得到了滿足的人,他們的幸福又能持續多久多深呢?那些寫了感天地而泣鬼神的愛情作品的人,在自己的愛情上,不是表現了更多的輕薄和靠不住嗎?
去掉了這一切,剩下的便是快樂。你出現在舞場、餐館、俱樂部里,老而猶媚,風度翩翩,多麼荒謬啊,年輕時候你看到老婦人常常奇怪她們為什麼還要不依不饒地活下去,簡直賴皮!而如今你發現了新天地。你仍然有自己的社交,自己的趣味,自己的賣弄風情,自己的樂趣。而當這一切結束的時候,也就可以輕松地說一聲再見了。何必那麼沉重呢?




你發脾氣,你摔東西。你在大庭廣眾之下突然與慕名而來的人大喊大吵,而且說出一系列髒話,甚至令男人也逃之夭夭。你回憶過去,越回憶就越沒有好氣。你現在是譽滿全球的白天鵝了,你要為你丑小鴨時代受過的氣向公雞、向白貓、向農夫與農婦、向對你擲過石塊的孩子們複仇。你到處嘁嘁喳喳,每天說十個人的壞話惡語。當公眾為你鼓掌的時候,你縮縮脖,吐吐舌頭,忽然一撇嘴,罵道:“你算什麼東西?”
你成就愈大,就活得愈不自在呀!你越發難受了。



想不到,我們在這樣一個“敬老會”上相遇。
你的頭發變成了銀色,此外,一切的一切,你還是四十年前的你。
一樣的光澤,一樣的溫順,一樣的含笑的眼睛,一樣的轉身的姿勢。一樣的口音,一樣的潔白的牙齒,一樣的嘴角的善良,一樣的談吐。
而你說,你的丈夫已經死去了十載。你自己,已經退休三年。你的孫子已經上了小學。你已經無事可做,除了看護孫子。
“還那麼喜歡音樂嗎?”我問。
你似乎點點頭,又似乎是搖頭。後來告訴我,你的兒子正在計劃給孫子買一台鋼琴。你問:“好買嗎?”
喝了幾口龍井,你說,你要提前離去,因為,“孫子要找我的”。
“可你還那麼年輕……”我躡嚅著。
你擺一擺手,像拂去一個蟲子,一笑。
你真高貴。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的歲月在你的安詳面前,無形無跡。
尾部
連續幾夜失眠,便干脆披衣而起,出屋,搬一把藤椅,坐到院子里。
一株蓋有年矣的棗樹,據說結過許多棗,紅棗與半紅的棗曾經落滿院子。這幾年已經不大結棗了,要費力地搜尋,發現星星點點。
而且現在的棗,已不像當年那般甜香脆鮮。
一株米蘭,整整一個冬天是完好的,偏偏入春之後受了寒風,至今沒有出芽。折又折不斷。剝開皮,還有綠色,使你始終抱有複生的希望。
小時候奶奶說過,伏雨一澆,一切沒有死絕的東西都將重活。
還能再聞到米蘭的香味麼?
一只貓,小時候肮髒得很,曾經想扔掉,卻又舍不得。誰讓它來了這一家?有第一天便有第二天,便有第二天的第二天,便有許多糾纏,叫做“命”的。
最近小貓白了,雪白的長毛,令人刮目。說是貓兒已陷入情網,每天晚上都要鬧的。同時學會了偷。春節期間,吃了四斤凍帶魚。又一次口誅心伐,拋之荒野而後快。終于留了下來,不忍。
既然來了,何必人為地拋棄?人為拋棄,太殘酷。
風習習吹著,和從前一樣。
星星一個一個,有時清楚,有時模糊,可以聯成這樣一條線,一個圖,也可以那樣聯。可以當圍棋看,也可以當跳棋看。幾十年看過去了。
都睡下、都安靜下來以後,你忽然覺得蘇醒。覺得一切都那麼容易。
你分不清,這顆星和那顆星的故事了。你更分不清,今年的星和五十年前的星或者以後的。
比如說,轉眼就是第六十個夏天。
這個夏天雨多。鳥也比從前多了。想起那一年敲鑼打鼓揚旗發瘋剿滅麻雀的情景,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樣遠。
你相信,鳥類已經原諒了我們?
結構,是可以變化和摸索的。一位不逢時的小說家這樣對你說。
你又說什麼呢?
小時候的夏天夜晚,城市里也有螢火蟲,有蝙蝠,有蛙鳴。大雨以後,胡同里有沒膝的積水。冬天,院里還見過黃鼠狼呢。
198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