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夜半歌聲 第五章 異形城鎮

第五章異形城鎮——

不同的世界流逝著不同的時間。在東京近石府的客廳里,時鍾指著午夜十二時。十一月二日星期日開始了。

門外放著一張椅子,經紀人平島滿臉無趣的在外面守候著。北本先生的聲音微微從門里傳了出來。

“為什麼那麼在乎那個平凡的大學生跟小學生呢?你在富裕的家庭中成長,獨占了美貌和才能,只有別人羨慕你,根本沒有你羨慕別人的道理啊。”

北本先生的這些台詞是為了回答小田切亞弓先前的問題。她的問題是這樣子的:“北本先生為什麼會那麼關心個一無是處的大學生,還有無依無靠的小孩子,我覺得滿好奇的,可不可以把理由告訴我?”

北本先生當然有很充分的理由。來夢是他的恩師的孫子,而且恩師的夫人是他學生時代憧憬愛慕的人。在來夢的父親失蹤後,他就透過育幼院一直在暗中照顧來夢了。至于耕平,交往的時間雖短,北本先生卻對他有很高的評價,對他的將來也寄予期待--在各方面。但是,他覺得這些都沒有必要讓亞弓知道。

北本先生是經營不動產公司的事業家。最近不動產業的形象惡劣到了極點,但是北本先生只是運用在東京近郊代代相傳的土地賺取一些盈利而已。既沒有做出侵占人家土地或炒地皮之類的違反社會行為,也沒必要那麼做。現在北本先生擔任會長經營的山手興業,經營項目有公寓、網球場、停車場、出租大樓以及把土地租給銀行分店或超市,每年有固定的營利收入。他無意擴展事業,所以不必做超出能力范圍的事,也不打算接近政治家從中獲取什麼利益,只想敬業的工作。東京市街地逐漸發展擴大,北本先生所擁有的土地也隨之增值。這一切並不在北本先生的計劃內,怪只怪政府處理土地問題的無能和時勢所趨。

“所以呢,我在你們家眼中根本是毫無價值的小小存在。我真是想不通,為什麼你這麼注意我?”

北本先生巧妙的轉移了話題。不過,小田切亞弓的行動也確實是充滿了謎點,即使不是北本先生,其他人會也想問出個所以然來的。

“看來,我們好像都對彼此的態度感到好奇呢。”

“我想應該由你先說明,因為是你把我找來的,而不是我找你的。”

北本先生故意看看手表說:“萬聖節前夕的深夜已經過了二十四小時,魔王的自由時間應該已經過了吧?”

“那是哥藍德普藍西的《地獄字典》里寫的吧?大天使加布利亞給魔王萬聖節前夕的十二小時的自由”

亞弓從椅子站起來,把手插在休閑服的口袋中,走到北本先生身旁。低頭看著深夜的訪客,用充滿演技的口吻說:“如果這項約束失去了力量怎麼辦呢?這個世界會變成怎麼樣呢?這個問題耐人尋味吧。”

“那麼,魔王就能在這世上自由振翅高飛了,或者魔王的代理人”

“我想可能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很大的組織呢。”

亞弓把秘密像拼圖的圖片一樣,一片片的扔到對方身前,似乎以看著對方的反應為樂。

“秘密結社嗎?”北本先生聳聳肩說:“有‘無人不知的共濟會’這麼一句揶揄的話。只是你們的組織仆人都不知道,是個沒有誇大廣告的秘密結社。”

“你是在稱贊我嗎?”

“不,只是重新翻一下字典而已。”

乍聽之下,像一連串不急不緩的對話,但是每句話都暗藏著刀刃針氈。究竟對方知道多少?接下來會怎麼做?他們彼此隱藏手中的紙牌,探索對方的底牌。其實北本先生的立場不利的多了,但是他很巧妙的維持著勢均力敵的局面。

先有所動作的是亞弓,可能是想為舌戰劃下逗點了吧。她走到桌子旁,不久聽一打開抽屜角匙的聲音。北本先生移動了視線,裝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但是,北本先生再厲害也裝不下去了,因為亞弓手上有一本厚厚的皮革古書。

“《聖蛇露徑禱書》原來是在你手上?”

“你果然知道這本書。”

小田切亞弓露出嘴腳微翹的笑容,北本先生沈穩的對她點點頭,內心卻禁不住的冒著冷汗。

亞弓拿給他看的是本記載著魔道教理,一六六O年西班牙人著作,荷蘭人改訂而成的書。據說本來有個教派叫拜蛇教,是初期基督教的一個異端教派,現在已經不存在,這個拜蛇教把蛇當做理性的的使者來崇拜的教理,後來被人曲解濫用,培育出了這麼一本書。雖然“用人皮裝訂而成”只是傳說,但是光看皮革封面上用人血畫的“鳥洛波思圖”就夠讓北本先生動搖了。但是北本先生撐住了,他整理一下呼吸和心跳,沉默了十秒鍾後,轉向對方始料未及的方向攻擊。

“我知道了,讓我見見你父親吧。”

本北先生觀察亞弓的表情,亞弓的表情有了變動。這一點是可以確認的,只可惜不知道是為何而變。

小田切亞弓的父親近石剛弘,根據紳士錄的記載,今年六十二歲。現在是來西銀行的總經理,以前曾任大藏省(譯注:相當于財政部)的高級官僚。

一般市民也許很難想象,一旦當上大藏省的精英份子就不能依自己的選擇自由結婚。大臣官房(譯注:官員的辦公廳)的秘書課會列出獨身者的名單,全權包辦所有的姻緣。好不容易才塑造出來的精英不可以平凡的結婚,變成平凡的市民。跟遴選出來的優秀名門締結婚姻關系,努力鞏固日本的精英社會是他們應盡的義務。也許很多人覺得這種事愚蠢又可笑,但是在閉鎖的狹窄社會里,這種事是不足為奇的。

近石剛弘也不倒外,他跟小田切亞弓的母親是再婚。二十七歲時,他第一次結婚,對象是某地方銀行老板的長女。結婚兩年後,老板夫婦相繼去世,由長女近石夫人繼承了巨額的資產。三年後,近石夫人去世,資產落入近石剛弘的手中。集聚精英官僚、巨額資產家、獨身,三個條件于一身的近石,三十八歲時跟宗方禮子再婚,跟文化界也扯上了關系。因為這兩度的結婚,近石剛弘可說是得到了這世上所有可能期望的東西。

“真是個幸運的男人,跟他同期的人的幸運都被他一個人獨占了。”

朋友們帶著羨慕和忌妒,彼此竊竊私語。近石剛弘打敗了同期進入大藏省的競爭對手,晉升為次長。退休時有人推舉他當政治家,但是他拒絕了。因為他不願意為了選舉,到處去跟權勢者低頭拜托。他選擇了不沾汙雙手的人生--亦即下凡的道路,而不是政治家的道路。日後,等總經理的任期結束,就能成為會長,然後再領取一枚勳章,榮華富貴的人生就可以圓滿落幕了吧。

“剛才你的母親端茶進來時,我覺得她的態度不像個母親,倒像個侍女。真是太令人驚訝了,我一直以為宗方禮子女士是個瀟灑剛強的女性呢”

那種改變給北本先生的感覺是被抽去了生氣和活力,只剩下美麗和形骸。而且當時宗方禮子那麼容易地踐踏自己的名聲結婚,其中的理由也是令人百思不解。難道近石剛弘這號人物真有那麼大的魅力嗎?

小田切亞弓又笑了起來,刻意做出來的笑容隱藏了她心底的真意。

“難道你認為我父親跟惡魔定了契約嗎?”

“如果是在中世紀的歐洲,大概所有人都會這麼想吧。”

無論如何,異常幸運的人都會遭人忌妒的。中世紀歐洲就有幾個人,因為“那家伙一定跟惡魔定了契約,不然不會事事都那麼順心如意。”的傳言,被告到法院,招來殺身之禍。但是如果不是謠言,真的有人跟惡魔定了下契約,結果會怎麼樣嗎?北本先生就看過類似的實例,那不是個愉快的記憶。

“可以讓我見見你父親嗎?”

北本先生再度提出了要求。

***


在三個並排的月亮下,這個都市的存在像一座小小的山。雖然有無數的燈火,卻只有蒼白的光,沒有一點溫熱感。越走越近,都市的面貌就越清楚的呈現在兩個人的眼里。

一棟巨大的建築物構成了一整個都市。說到這棟建築物,還真是讓耕平看了就覺得頭痛的成品。

“好像哪個喝醉的獨裁者設計出來的通天塔。”

耕平很想這麼說。對于建築,耕平並不熟悉。但是愈接近它,就不由得愈感覺到它的怪異。底部看起來像中國的城壁,灰色牆壁上到處都有拱狀的出入口。城壁上方聳立著幾百個高塔,塔與塔之間有空中通道相連接著。塔的形狀各式各樣,有圓柱型;角柱型;金字塔型。空中信道也有好幾種樣式,有斜斜延伸;也有水平延伸的。看起來就像用石頭跟樹枝堆砌,再用積木加強結構的蜂巢、蟻巢、蜘蛛巢。是一個跟都市計劃之個詞毫無緣份的城鎮。

城鎮里住著居民。耕平不由得要出聲喊叫他們,但又縮了回去。因為行動還是謹慎一點較好。他靠近其中一個拱狀入口,躲在看似廢棄物的石材跟木材片背後觀察這時的居民,結果令他目瞪口呆。

他們的確是用兩只站立,也穿著衣服。手里拿著工具,用某種不時的語言交談著。與人類只有一點一同,就是脖子以上的部分。那不是人類的臉,而是動物的臉,有熊的臉、牛的臉、狗的臉。從袖子里伸出來的手是人類的形狀,卻長著濃密的毛。

是動物裝成人的樣子嗎?可是熊和牛之間的語言能相通嗎?或是正好相反,是人類載上了動物的面具,裝成動物的樣子?如果是這樣,那是為了什麼?耕平實在想不出結果。

來夢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忘了不安和恐怖,目不轉睛的看著獸人們。一個穿著高領衣服,露出一張蛇臉的男人從附近經過。只因為他穿的是男性的衣服,所以推測他應該是個男人。

“這里是動物園嗎?”

“難道這里是摩洛博士城鎮?”

摩洛博士是出現在HG韋爾斯著作的古典科學小說中的狂熱科學家,專門研究讓動物變成人的藥物。他在遠海的孤島上成立研究所,做出一群分不出是動物還是人的獸人在島來走來走支。現在出現在耕平眼前的都市就像摩洛博士的奇怪的夢現形的實驗場。

在觀察中,耕平自覺到從心的地平線湧出了烏云。他想起了一件不祥的事,獅子、公牛、蛇、老鷹、熊、狗、驢子七種動物,不正是跟拜蛇教這個異端宗派的七大天使相呼應嗎?獅子是天使米迦勒,公牛是靳列埃,蛇是拉斐爾,老鷹是加布亞路,熊是陶塔包特,狗是埃拉陶特,驢子是國諾維。

難道這里的“人們”,全都和拜蛇教的七大天使同樣的長相?獅子的頭、牛的頭、熊的頭看著看著,耕平開始覺得口干舌燥,來夢也握著耕平的手,說不出話來。

但是,也不能一直待在這里彷徨躊躇。

“進城鎮里去看看吧,來夢。”

耕平這麼說,來夢就滿懷信任的對他點點頭。因為不安中參雜著好奇,再加上空腹和口渴的唆使,兩個人展開了行動。這個城鎮里至少應該會有足以供應居民總人口數的食物跟水。

耕平和來夢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鑽過拱門。他們已經做好被懷疑就立刻逃走的准備,可是迷宮般街道上萬頭鑽動的居民,卻絲毫沒有找他們麻煩的意思,只是用聽起來像吱吱的叫聲交談著。

“如果能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就好了。”

“嗯,動物的臉也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唯一知道的是,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來夢和耕平。可能是因為聚集了太多種長相,所以能接受任何一種長相吧,就像移民很多的民族國家里,頭發、膚色都不會造成很大的問題一樣。當然。這樣對耕平和來夢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不過,只有來夢和耕平是人類的身體、人類的頭,那種感覺還真奇妙呢。看起來奇異的獸人社會實際一看,其實也跟人的社會差不多。像產業革命之前沒有機械的時代,跟印加帝國一樣沒有車輪的存在。服裝看起來像中世紀的裝扮,富人和窮人在服裝上有很大的差別,可以很清楚可以分辯出來。

耕平推測,這個世界,或至少是個城鎮的社會,一定存在著明顯的階級制度。跟七大天使同樣長相的人是貴族或統治階段,其他長相的人就是勞動者或被統治階段。界限實在分的太清楚了,連猶豫的余地都沒有。

兔子、栗鼠、貓、梟、羊、山羊這些長相的居民,身上裹著粗糙的衣服,讓路給統治者。眼前就有一個穿著絹質的豪華衣服的驢子頭男人,帶著老鼠隨從在街上游行。庶民們趕緊讓出一條路來,閃的不得要領的兔男人絆了一跤,反而搖搖晃晃的跌倒在貴人面前。驢男瞪大眼睛暴出牙齒,呼出憤怒的鼻息,揮出拳頭。

狠狠的一擊打在兔男撲倒在地。驢男不顧兔男發出吱吱的唉叫聲,又舉起腳往兔男的側腹踢下去。他磨響著牙、流著唾液,享受著暴力行為的快感。

周圍的群眾吱吱的叫著,看著單方面的暴力行為。如果是人類,早就皺起眉頭來了,可是他們沒有眉毛,所以不能這麼做。身份上的差距對他們來說好像是很嚴重的事,沒有一個人出來制止驢男。

耕平想自己不該牽扯進去,牽扯進去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不可以成為大家注意的目標。

可是心里這麼想,卻又看不過去。與其說是正義感,還不如說是心情問題。當然,先決條件是不能在眾人前引起注意,所以耕平躡起腳來,走到路旁的一家水果店前。

驢男又踢了毫無抵抗、一徑求饒的兔男一腳。這時候,突然有什麼東西滾到腳。來勢洶洶,而且不只一個。驢男裝飾著羽毛的鞋子底部踩到了圓圓硬硬、表面光滑像蘋果一樣的果實,發出叫聲、滑了一跤,跤了個四腳朝天。後頭部落在地面上,連呻吟都沒有就不動了。

驢男安靜下來了,周圍正好成反比的喧嚷起來。驢男的隨從們慌慌張張的跑過來,跟主人一樣踩到果實,一個個翻倒在地上。群眾們左跑右竄,耕平趁亂扶起發愣的兔男,把他推進群眾里。

這樣就解決了。耕平脫離混亂,猛然側頭一看。他的心髒在體內狂跳,來夢不見了?--在反射動作下,他環顧四周,聽到了呼叫他的少女的聲音。耕平的生物本能全集中在一個焦點上,他看到一個狐臉的男人抱著掙紮的來夢跑進了巷子里。

***

“放開來夢,混蛋!”

已經沒有心情注意高尚的遣詞用字了,耕平沖上前去逼向狐男。狐男抱著掙紮的來夢沒辦法逃跑。耕平撲上去,狠狠的給他一拳。

狐男躲過這一拳。躲是躲過了,可是為了躲這一拳,不得不放開手上抱著的來夢。來夢恢複了自由,翻滾逃開狐男。

耕平的手劃出一個弧形,用力的落在狐男的左耳上。這一拳很有效,銳利的刺痛讓狐男退縮了。狐男想用長滿茶色毛的手來揍耕平,被耕平一把捉住手腕,然後一個過肩摔。漂亮的出擊。狐男被摔在石板道上。背部重重撞擊地面,發出短短的呻吟聲。好不容易爬出來時,又被耕平一拳狠狠的打中下巴,飛了出去。

狐男終于發出哀叫聲,趴在地上,失去了打斗的氣力。用哀求的聲音不知道說些什麼,邊把手伸進懷里去。耕平捉住他的手拖出來,發現狐男手上握的不是武器,而是一把的橢圓形金屬片。狐男攤開手掌,把金屬片撒在地上,又嘰哩呱啦的不知道說些什麼,用哀求的眼光看著耕平。

耕平懂了,這個橢圓形的金屬片是這個世界的貨幣,狐男是對他說“我給你陪償費,你就饒了我吧。”

“不要把人看扁了!”

耕平對他大吼,可是看到“啊”一聲縮起脖子的狐男卑屈地樣子,就覺得怒氣消了下來,最後狐男並沒有成功綁架來夢,還被耕平狠狠教訓了一頓。而且狐男獻出來的貨幣,在這個世界里說不定會對耕平他們有所幫助。

狐男似乎是用自己的想法解釋了耕平的表情,又撒了一把金屬片在耕平的腳下,然後再看看耕平的表情。

“快滾!”


與其說是那句台詞,還不如說是那個揮手的姿態讓狐男明白了耕平的意思。他用狡猾哀憐的眼神瞥了耕平一眼,站起來轉身就跑了。要彎過轉角的時候,突然轉過頭來大叫著什麼,那絕對是“你給我記住”這類的話。不用他說,耕平當然也不打算忘記這個企圖誘拐來夢的壞蛋。

“來夢,你沒事吧?”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耕平用拳頭輕輕敲了一下少女的頭。

“不可以再走開了唷,幸虧對方是狐狸,我還勉強勝得過,如果是熊或獅子,大哥哥也找不贏啦。”

這句話不是什麼預言,叫之得趕快離開現場才行。狐男說不定會糾結同伴來替他討回損失。

兩個人趕緊撿起地上的橢圓形的金屬片。

“這一定是錢吧。”

“不太可能是其他東西。是銀呢?還是其他合金呢?”

從發光度來看應該是角吧,耕平這麼判斷,可是沒什麼自信,說不定這個世界的元素構造跟耕平他們的世界不一樣,即使一樣,這些貨幣也可能是偽幣。不過,不使用看看是不知道的。

耕平帶著來夢導找類似餐廳的商店。找到一家父母帶著小孩坐在里面的餐廳,兩個人小心的確認過他們付錢的方式,才在角落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一個親切的青蛙男人來幫他們點菜,耕平輕輕指隔壁桌,隔壁桌的是貓臉的一家人。意思傳達到了。

不久眼隔壁桌一樣的菜被端上來了。面包只有一點點咸味,好像是用黑麥做的。還有一碗馬鈴薯加玉蜀黍加洋蔥(很像洋蔥的青菜)的濃湯以及一盤某種白肉絲炒出來的東西。有盤子卻沒有筷子或刀子,只能用手抓著吃,吃完以後再用桌巾擦手。面包是沾著濃湯吃的,這個還好,問題是那一盤白肉絲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這會是什麼呢?不像動物的肥肉,也跟白肉魚不太一樣。很有彈性,咬起來很有勁,有點像榮螺或是鮑魚肉”

耕平就只知道這些了,知道了還不如不知道的好。因為他的視線透過來夢的肩膀看到了廚房的一部分。猴臉的廚師正拿著一把厚厚的刀在切割一塊不知道是什麼肉的肉片,肉片上有一個巨大的殼和凸出來的兩只眼睛

也就是說,那是在沙丘追逐耕平他們的巨大蝸牛的肉。耕平冷不防的吐出嘴里的肉片,這時候來夢正好一邊舔著沾了濃湯的手指頭,一邊看著耕平,她注意到耕平的表情有了變化。

“怎麼了?”

“沒什麼,嗆到了。”

耕平不想把真相告訴來夢。反正就是蝸牛肉嘛,吃了應該也不會有害吧?法國人吃蝸牛;中國人吃鯊魚;日本人吃河豚--有什麼奇怪呢?仔細想想,不過飲食習慣不同而已。耕平不提這些沒有用的事,跟來夢說了一些比較有建設性的話。

“即使有入口,就一定有出口,等肚子填飽了,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

“嗯,好啊。”

“休息過後,再開始找出口,說不定要潛進地底下呢。”

這麼多的住民,又有充分的物質供應,不可能完全在都市內自給自足,應該有某運運輸管道。

但是,都市四周都看不到道路的路徑,耕平心想,那一定是在地下或是空中。雖然天空除了三個月毫外看不到任何東西,但是,說不定在某個時刻就會打開一條路。照亮夜晚道路的青白燈火,然也是從某處出運來的吧。

不過,現在到底是幾點呢?耕平突然這麼想。如果時鍾所指的時間跟這個世界的時間,還有耕平和來夢休內的生物時釧三者不合的話,那就怎麼樣都無法把身體狀況調適到最好,會產生時差問題。現在可能是因為緊張興奮把身體活性化了,所以消耗了這麼大的活動量還不覺得疲憊。

但是差不多到該睡一下的時候了,尤其是來夢。

吃完飯後該付錢了。耕平拿出一個橢圓形貨幣,找回一個四角略圓的正方型貨幣。不知道是貴還是便宜,總之能平安吃完一頓飯就很感謝了。反過來說,兩個人吃那樣一頓飯是那種價錢的話,那麼就可以揣測出物價了。手上還有足夠的錢找個便宜的地方住宿。應該感謝那個大大方方的捐錢給不幸青少年的狐狸。

他們走到店外面。所謂外面,其實就是巨大建築物的內部。青白色的光微微照亮著,照出了有屋機的中庭空間。

柱子里也有樓梯,梁柱本身就是中空的走廊。梁柱跟梁柱之間有繩子綁著,獸人們在中間快速通行移動。上下方向的移動好像難不倒這個世界的住民。

“好厲害,比不可思議廣場還精彩。”

來夢這樣的感想,如果讓努力經營游樂場的來都觀光開發職員聽到,一定會覺得很不舒服。

本來兩個人都以為是自己只顧著往上面走才會遇到無妄之災。但是看樣子是事先就中了別人設計好的圈套。狐男從遠處跟蹤耕平和來夢,不一會兒就暫時消失了蹤影。耕平畢竟是個普通人,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當發現氣氛不對勁的時候,耕平和來夢的國周已被布下了天羅地網。持著槍,像士兵的狗臉男人們穿過人群夾縫,圍成了一個圈圈。接著出現在耕平和來夢眼前的是一個獅臉的男人。筋肉鼓起的雙手握著一棍棒,棍棒上釘著幾十根釘子。

獅男丟了一枝棍棒在耕平腳邊,腳里發出的粗野叫聲一定是挑戰的宣言。耕平看見狐男的身影在士兵間閃過,他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獅男的動作有逼人的迫力。不管這個世界的價值觀為何,這個男人無庸置疑是個以武勇受到敬重的人?耕平算准自己一定沒有勝算,對方不是一個靠勇氣和機敏就可以獲勝的對手。

他大概一擊就可以把耕平和頭像西瓜般打個稀爛,這點是百分之百肯定的。要躲過這個危機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那個。

他實在不願意去使用它,但是現在來夢和耕平自己的安全遠比意願來得重要。沒有其他的辦法了,他甩開猶豫,集中精神。一邊彎下腰,假裝撿起棍棒,一邊發出銳利強烈的精神力。

下個瞬間,獅男的頭後面響起了奇怪的聲音。在一片驚叫聲中,獅男的巨大身體搖擺晃動。薄薄的血柱從鼻孔、嘴色噴了出來,轟然一聲倒在地上,滾落在他身旁的是裝飾在大廳一角的厚重的鐵制水果盤。那個盤子突然聘同在半空中,掉落到獅男的頭上。看來一定是撞成腦震蕩了。

部下們趕緊跑到主人旁邊扶他起來,一邊吱吱嘎嘎的叫著,大概是在叫醫生吧。他們之中有一半以上的人懷著陰慘的恨意和憎惡看著耕平。讓人很容易就浮現出一場戲劇,這些不能好好保護主人的隨人,一定會受到很嚴酷的處罰。要免于受罰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抓住傷害主人的人,或是殺了這個人。

耕平發現危險不但沒有遠去,還加快了腳步接近中。

“這邊,來夢!”

耕平叫著,捉住來夢的手開始逃,後面緊緊跟著追逐聲和怒罵聲。耕平逃進巷子里,推倒、撞倒了幾個路人。他一一說了“對不起!”不過恐怕沒有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吧。追逐者比逃亡者還要凶暴,好幾個路人被撞倒在地上。


追逐戰從巷子轉到空中。

耕平和來夢跳進一根交叉的梁柱里,要抱住來夢身體卻撲個空的狗臉男人,發出一聲慘叫掉了下去。

兩個人從混亂和怒罵中逃了出來。前方又出現了一個叉開兩腳站立著的鴉臉男人往他們沖了過來。不像是官兵,應該是想賺取獎金的人。他張大嘴沖了過來,耕平和來夢配合無間的呼吸調整一致,滑了過去。這是打棒球的要領,全力沖過來的鴉男的雙腳被耕平抄起,重重摔在地上,嘴巴刺進了梁柱,插在梁柱里拔不出來,拼命的掙紮。趁這個時候,耕平和來夢躍起來再開始跑。就在爬下窄梯子時,又有人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這次是個免臉的男人,兩個長耳朵不停的前倒直立。扯著耕平的袖子,吱吱吱的不知道想跟耕平說些什麼,態度顯得很慌張。

耕平想起來了,他是幾個小時前被自己從驢男手中救出來的男人。他拼命對著耕平點頭,還不斷的指著一條巷子。大概是為了報恩,想告訴耕平逃走的路吧。

一瞬間,耕平也想到會不會是假裝報恩而設下的陷阱。但是現況已沒得選擇,耕平只有相信對方了。看到耕平用力的點了點頭,兔男露出牙齒笑了,轉過身去在前面帶路。耕平和來夢步緊跟在他後面。

***

巨大角柱旁邊延伸出一根梁柱,梁柱再延伸出一枝圓柱,從圓柱里伸出一枝樹干。兔男的家就在這枝樹干上,形狀像個小鳥巢。不過內部非常寬廣,天花板有牆壁、地板都鋪著厚厚的木板,這些木板也不知道從哪里運來的。家具就只有些粗糙的椅子、桌子跟一些櫥子。

有燈火點著。耕平終于知道照亮街道燈火的實體了,那是養在像雪洞形狀的玻璃容器里的巨大螢火蟲。大小有大人拳頭那麼大,青白色的光有二十瓦的日光燈那麼亮。這樣的話就不需要燃料了,需要的只有水和食物。

“好像沒辦法溝通呢。”耕平歎了一口氣。

“如果是一般科幻片的話,通常會出現一個人或一只跟主角用相同語言的角色啊。”

“啊,來夢看來這種故事。這時候會出現一個長胡須的老爺爺,告訴主角怎麼回到原來的世界。”

“嗯,大都是這樣的。可是現實就沒這麼順利啦。”

耕平說完露出苦笑。苦笑有兩種意義,一是笑自己的天真;二是實“現實”這個詞句。現在這種狀況可以套用“現實”這個字眼嗎?三個月亮照耀下的世界、不知名的沙漠都市、頭部是動物長相的居民,還有用來取代燈火的幾百只巨大螢火蟲

嘰哩呱啦說了一陣,兔男遞上了飲料,好像是一種茶。更讓耕平他們感謝的是供到了濕潤的毛巾。如果是在東京的咖啡廳,用毛巾擦臉、擦脖子是種令人厭惡的行為。但是現在實在管不了那麼多了。擦完後,整個人有重新活了過來的感覺。不過這些水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又是用什麼方法引過來的呢?

“耕平大哥,說不定畫畫可以溝通呢,你要不要畫畫看?”

“用畫的嗎?”

耕平有些為難。他的體育、音樂在班上都滿傑出的,但就是沒有畫畫的天份。不論任何家庭都會保存小孩子得到的獎狀,能戶家就是沒有半張跟繪畫有關的獎狀。所以耕平有些為難,但是來夢的主意也不能輕易放棄。因為沒有文字的世界,還是有圖畫存在的。

從決定方針到讓對方明白他們的用意就花了不少時間。總之,耕平他們好不容易才向兔男借到了石板跟臘石。圖由來夢來畫,來夢畫得非常好,讓耕平不禁發出“唷!”的贊美聲。來夢很擅長強調東西的特征來畫,與其說是畫家,還不如說是漫畫家的才能。

看到巨大蝸牛的畫,兔男很明顯地露出厭惡的表情,還發出驚恐的叫聲。激動的從地上跳了起來。稍微冷靜下來後,開始比手劃腳、口沫橫飛的說,耕平他們當然不懂他在說什麼。內容大概是巨大蝸牛是必須漿避的有十拓野獸;兔男曾經被怎麼傷害過的經驗;還有來夢的書畫太好了等等。

就這樣,兔男好像勉強了解耕平和來夢是怎麼渡過危險的沙漠來到這個都市了。接下來該講座今後怎麼做,可是這時候客人和主人都覺得很累了,尤其是來夢。先睡一覺,讓身心消除疲勞也許會產生更好的智慧。

耕平做個把手擱在頭後面躺下的姿勢,感覺靈敏的兔男立刻會意,打開隔壁房間的門。這房間約三公尺見方,鋪滿了干草和枯葉,算是沒有床的寢室吧。

進了房間關上門後,耕平在干草上盤腿坐下。

“來夢,好好睡吧,你累了吧?”

“嗯,耕平大哥不睡嗎?”

“待會兒,你先睡吧。”

但是,這次來夢很難得的沒有乖乖點頭。

“耕平大哥是打算一直醒著保護我吧?”

“你太多心了。”

“我怎麼能不多心呢,耕平大哥就是這種人呀。耕平大哥不睡,我也不睡。”

“來夢!”

“一起睡嘛,我不要一個人睡。”

再過十年,不,只要再過個五年,這句話就可能變成一句充滿誘惑的台詞,但是,現在只是一句沒有任何罪惡的體貼詞。

“好吧,老實說,大哥也困了。”

耕平這麼說,是因為察覺有人站在門外。來夢很高興的鑽進干草和枯葉的床鋪里,耕平也脫下外套躺在她身邊。雖不是很考究的地方,但是這種讓人邊睡邊沐浴在森林的味道里的床真的好舒服。

來夢立刻進入睡鄉,耕平則閉上眼睛抗拒著睡魔。不久,門口出現了兔男的臉,摒住呼吸查看客人的情況。確定客人們都睡著了以後,兔男就匆匆忙忙的出門了。與此同時,耕平張開了眼睛,從床鋪站起身來。

“果然是這樣”

自己的疑惑果然應驗了,但是並不值得高興。他無意責怪兔男,畢竟兔男也算救過他們一次,即使那只是為了領取密告獎金而偽裝出來的善意。他深深歎了一口氣,穿上外套。確定屋子里沒有人後,他才回到房間搖醒來夢。

“來夢,醒醒。”

最不忍心的是叫醒來夢,可是只能這麼做了。在兔男回來之前要逃得越遠越好。

可是要逃到什麼時候呢?耕平似乎無意再繼續做個逃亡者。這樣四處逃亡,還不如打開一條反擊的活路。但是該對誰反擊?該怎麼反擊?他根本毫無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