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白色迷宮 第二章 怪物們

第二章怪物們——

昨晚上床時,耕平特別繃緊全副精神,以備半夜里發生任何事都能馬上跳起來應付,但是健康的身體畢竟需要充足的睡眠,等他一覺醒來,已經是早上八點十分。

外面的雪停了,還透著微微的陽光。他匆匆梳洗一番就沖出房間,北本先生跟來夢已經在走廊上等他了。餐廳里陳列著英國風味早餐。吃完土司跟培根蛋後,北本先生要求城主派一輛車送他們到滑雪場。

“汽車全都出動了。”

這就是松倉先生的回答案。害得耕平差點拿不穩杯子,北本先生也把持不住慣有的沈穩。他用餐巾擦擦沾在嘴邊的蛋黃帶著抗議的口吻說:“怎麼會這樣?我還以為可以請你派車送我們去滑雪場呢。”

“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可是,突然不得不派那些車子去出公差。”

“公差?”

“是的,今天我母親要來這里,而且不只她一個人,還有十個青雅流的干部要在這里召開緊急干部會議。”

“特別跑到這種地方來開會?”

松倉聽出了北本先生語氣里的疑惑。

“我也是這麼說啊,可是她說這里不會被其他流派或媒體打攪比較好。你也知道的嘛,我母親的命令是絕對不能違抗的。”

那些自嘲的台詞,卻也絲毫不假。知道實情的北本先生只好坐回椅子上。

“不過,那也太突然了吧?”

“是呀,三更半夜突然打電話來,說來就來。一點也沒想過可能會有人無法接受她的命令。”

松倉先生歎了一口氣後把視線轉向耕平和來夢,用柔和的語氣說:“你們不必擔心,不會把你們趕祟駢的,你們盡管按照計劃在這里舒舒服服地住下去。”

想到昨天那件怪事,耕平還甯可被他趕祟駢呢。可是松倉先生表現得很親切(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他說他母親和那些干部並不住在這里。他們住在離這里車程約一小時的溫泉旅館里,那里冬天沒什麼客人,所以可以接納突如其來的客人。

“等車子回來後,再派人送你們去滑雪場。在那之前看你們是要待在城里?還是去湖上溜冰?我可以借你們溜冰鞋。”

耕平心想“還真是面面俱到呢”。昨天晚上光樹說自己是父親高壓政策下的犧牲者,不過,看來他父親上面還有一個祖母坐鎮呢。

北本先生是松倉先生的朋友,也是恩人。去年他准備把青雅流所有的土地處理掉時,差點了上詐騙集團的圈套,多虧精通不動產事業的北本先生在千鈞一發之際解除了危機,還幫人做了善後處理,讓松倉先生躲過了十億日幣的損失,他非常地感謝這個朋友。不過感謝歸感謝,母親的命令還是第一優先。而且不能派車送他們去滑雪場這件事,也真的是小事一樁。

三個人決定先回房間。來夢才進自己的房間一下,就馬上轉到耕平這邊。

“耕平大哥,雖然晚了一點,這是我送你的聖誕禮物。”

耕平拆開來一看,是雙毛手套。毛線的間隙有粗有密,但是手可能性套得進去,也不會動幾下就散了。

“這是來夢自己做的嗎?”

“那是家政課的作業,對不起,毛線是便宜貨,織的又不好。”

“什麼話?我覺得做得很好啊,我現在就戴起來!”

“我給北本叔叔做了手帕。”

“是嗎?我也有禮物要給你。”

耕平從矮櫃里拖出運動背袋,拿出放在里面的兩個禮物送給來夢。大的是德國作家斯特姆寫的《操縱玩偶的坡雷》這本書,來夢翻了一下書頁後,拿起另一個小禮物,她打量了一下後笑著說:“這是電話卡對不對?”

“對,以後如果發生什麼事就打電話給大哥,大哥馬上就會飛到來夢身邊。”

電話卡象征著耕平身為騎士的忠誠之心,又有實用性。如果給來夢零用錢的話,育幼院院長一定又會有異議,給電話卡應該就沒有問題了吧?為了一張電話卡耕平費盡了心思。

“謝謝,我會把它當作護身符。”

“必要的時候一定要用喔!”

“嗯,我會的。不過,也許用不到吧。”

“為什麼?”

“因為到現在為止,只要有事情發生,耕平大哥就一定在我身邊啊。”

聽她這麼一說,也好像真的是這樣。耕平搔搔頭笑了,接著他們去敲北本先生的門。

“這天你們打算怎麼過?”

“就這樣關在房里的話太委屈來夢了。昨晚的生物那麼鮮紅,在雪地里一定可以馬上看出來。我們去湖上溜冰吧。”

北本先生也贊成,接著馬上去跟松倉先生商量,請管理員准備溜冰鞋。管理員室的鞋間存放著五十多雙鞋,各種尺寸都有。當他們借好裝備往玄關走去時,又遇到了松倉先生的次男光樹。

“要出去溜冰啊?”

“嗯。”

耕平其實很想說一聲“要你管”,他雖然還不至于把這個城堡當做是惡魔的巢窟,但是,紅色怪物那件事實在是很可疑,他明知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可是如果城堡在頭上傾倒崩垮的話,就毫無計策可以對抗了。可以現在到野外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哼,祝你們玩得開心。”

光樹說完後就背向著他們離去了。但是當他們三個人一走出去,他就回過頭來看著玄關的門,他蒼白的臉掛上了不懷好意的笑容,不久,凶惡的面具蒙罩了他整個臉。

***

耕平一行人花了六分鍾的時間步行到湖畔,穿過針葉樹林後,就是一片暗銀色的鏡子。湖面完全凍結了,耕平穿上溜冰鞋,自己先溜進溜冰場里,等確認安全後才喊另外兩個人進來。


來夢穿著高領毛衣和上下成套的運動服。為人安全起見,她穿著一身醒目的橘色,胸前掛著名牌,這是標准的小學運動服。

仔細想想,耕平從來沒看過來夢穿裙子的樣子,他一直相信來夢是少有的美少女,卻一點都不認為她適合穿裙子,但是五年、十年後就不知道了。上了國中,制服當然是裙子,不知道她穿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呢?

來夢有過兩冰溜冰的經驗一次是在小學;一次是在育幼院,兩次都是參加節慶活動舉辦的溜冰教室。耕平的溜冰經驗跟一般人差不多。北本先生則在女兒還小時常帶她去溜冰場,雖然已經二十多年沒溜了,但是就像游泳、騎腳踏車一樣,不會那麼容易就被遺忘的。況且北本先生不是那種不服老、愛逞強的人,他每一步都滑得很穩健,安全第一。只要一覺得累,就會在岸邊的野餐巾上坐下來調整呼吸,愉快地欣賞“年輕人”活潑的滑行。

來夢在冰上滿場跑,動作敏捷輕快,根本不需要耕平再教她什麼。當然她還不能跟那種志在參加奧運、有教練指導的小孩比。但是,就享受溜冰樂趣這一點來說,已經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了。

“這孩子什麼都會呢!”耕平很佩服她。很難相信她只有兩次溜冰經驗,仿佛有溜冰天使用看不見的手在推動或牽引著她。倒是耕平因為看來夢看得出神,好幾次差點滑倒。

耕平打從心底想“如果這孩子有天份的話,真的很希望能栽培她。”耕平也曾經認為來夢有繪畫的才能,只要她願意、環境也允許的話,沒有什麼是她做不到的。本來還滿有意願去文學館工作的耕平,突然發覺還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給來夢所選擇的路提供種種的支持

“來夢,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你將來想做什麼?”

很突然的問題,來夢好像有點訝異,但是她還是認真地思考了幾秒釧。

“對不起,我還不知道。”

“啊,說的也是。該道歉的是我,你不要介意唷。”

耕平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好像曾經憧憬過程序設計師、賽跑選手、動畫畫家、書法家之類的職業,只是因為有來自爸媽“應該當一個醫生”的心理壓力,所以那些憧憬更像夢一樣地遙不可及,所以他現在根本不能給她什麼建議。而且耕平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沒有親人的來夢,即使有想過自己的將來,也一定會有種種限制,這恐怕要等到北本先生成為她的監護人後才有可能改善的吧。北本先生將為來夢備齊那些條件,耕平真的很感謝他。

耕平不經意地往岸邊一看,北本先生正把兩手圈在嘴邊大聲叫嚷“快到午餐時間了,回城里去吧!”其實距離太遠了,根本跟不到他在說什麼,只是活動了兩個小時,來夢和耕平也覺得有點餓了。

“北本先生在叫我們了,而且也已經十一點了,差不多該回去了。”

“下午也要溜冰嗎?”

“看心情啰,說不定吃飽飯就想睡午覺了。”

他們兩個人並肩滑向岸邊。可能因為一下子松懈了,一個沒踩穩,耕平的身體就失去了平衡翻滾在冰上,就在這時候出現了異樣。

他的心“噗通”跳了一下,冰的下面有一大片血跡!他的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激烈。他透過冰塊又看個仔細,冰的厚度應該有三十多公分,底下卻有個紅色的圓形物體緊緊貼在底部,那不是血,那個物體的直徑大概有五公尺,耕平聽到自己咽下口水的聲音。

“昨晚那只紅色怪物就躲在冰下面!”

耕平雖然不想得到這樣的結論,可是沒有辦法。他小心翼翼地從冰上站起來,看到來夢回轉過來,正要接近他。

“來夢,別過來!”

來夢好像沒有聽清楚,帶著一臉迷惑往耕平那里滑過去。

“不要過來!”

來夢被他這一吼,嚇得站住了。耕平則慢慢地脫離那個紅色圓形的范圍。

“到那邊去!我們來比賽誰先到,好嗎?”

“好!”

來夢的聲音很緊張,因為她已經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耕平往前兩公尺左右,等腳下的紅影一消失,他就大喊一聲“跑啊!”自己也同時向前方飛奔出去。

突然一聲巨響在背後炸開,冰片從頭上飛落下來。那個東西隨著碎冰飛散到半空中,又落了下來。在前面的來夢不禁放慢速度回頭看。

“不要回頭,快跑!”

耕平雖然這樣斥責來夢,自己卻不由得回頭看,因為來夢的表情讓他不得不這麼做。他看到一條很粗的觸手在半空中舞動著。

“章魚?”

耕平曾經跟來夢一起遇到過像巨大蝸牛的怪物;還被像豹一樣大的貓追過。要比不尋常的體驗,他絕對不落人後,甚至可以說是習慣了。不過,他並不喜歡這類事情。

已經脫了溜冰鞋的北本先生,在岸上拚命地揮手叫著“快啊!快啊!”來夢在冰上疾跑,耕平在她後面緊緊跟著。離岸邊還有兩百公尺左右。像遠雷一般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冰上急速地劃開一條龜裂。

究竟是耕平和來夢的滑行速度快?還是龜裂的速度快?那光景讓佇立在岸邊的北本先生都捏了一把冷汗。

在龜裂追上來的前一刻,耕平叫來夢改變方向。破裂迸散的冰像白粉一樣滿天飛揚。龜龜裂突然停止了前進,隔了半秒鍾,一條手腕粗的紅色半透明繩子從那里跳出來。它一出現在冰上,就化成一條有自我意識的蛇,開始扭曲著身子爬行追逐冰上的兩個人。

耕平用自己都覺得驚訝的速度追上來夢,抓著她的手,再改變方向,在千鈞一發之間躲過紅蛇的追擊。接著,冰又在別的地方破裂,另一條紅蛇在飛散的冰片中躍起,兩條蛇從左右疾馳,企圖夾擊他們。

“不對,那不是章魚”

北本先生茫然地喃喃自語。

“那是水母!”

的確有紅色的水母存在,也有棲息在淡水的水母。但是不能把它跟眼前的生物混為一談。

“如果是水母的話,會有刺。耕平,不要被刺到了!”

耕平當然不想被刺到。他拉著來夢的手,努力朝岸邊滑行。水母好像察覺到他的企圖,便繞到前方阻絕他們的去路。

水母的罩子看起來像個紅色的巨大果凍,中間有一個圓形的空洞。因為它的嘴巴是張開的,嘴巴的直徑約有一公尺長,邊緣密生著像玻璃碎片一樣的東西。不用說,那一定是尖牙,問題是水母有牙齒嗎?當然這個巨大物體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是一件超越常理的事。

耕平和來夢又改變了方向,這已經是第五或第六次的轉彎了。他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些觸腳的前端可以自由的揮動,很危險。所以他決定接近水母。卯足力地穿過紅色觸手的中間部分。

溜冰鞋的刀刃變成了凶器,被切斷的水母腳散落在冰上,水母雖沒有發出痛苦的聲音,但是圓形的嘴巴不斷地開開闔闔,發出超越人類聽覺的波動,結果在冰面上震開了數個小不的裂痕。耕平不顧一切地向前沖,距離湖岸只有五十公尺了,不過數秒鍾而已,時間支長的令人無法相信,他們的疲勞已經接近界限點了。


兩個人好不容易從冰上滾到岸上,但是還不可以完全放心。昨天晚上,那個紅色生物甚至侵入了城內,可見它可以用某種方法在地方移動,北本先生用兩手捉住來夢和耕平,拚命拉走他們,三個人連滾帶爬地沖進離湖畔有點距離、被白雪覆蓋的灌木叢里。雪上留下了一個人的腳印,還有兩個人的膝蓋痕跡。

水母的兩三只觸手爬上了雪地,像敲打鋼琴鍵一般,在雪面上到處躍動,好像在搜索著。

這時候耕平和來夢正准備脫下溜冰鞋,耕平要觸開鞋帶時才發現自己一直戴著手套,他想把手套脫下來,卻發現沒有那麼容易,如果硬要把它剝下來的話,毛線恐怕就要散了,來夢看了,趕緊伸出手來幫耕平解鞋帶。就在這時,北本先生松了一口氣說:“回去了。”

兩個人終于換好鞋子站了起來,現在不趕快走的話,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走了。

“水母是吃什麼生存的?”

“浮游生物之類的吧。”

“連魚都沒多少的貧瘠湖,還有足夠的浮游生物喂飽那麼大的生物嗎?”

雖然這句話繞了一個大圈子,北本先生還是聽懂了耕平想要說的話。他眺望著湖面,破裂的冰漂浮在水面上,水面上映著天空的顏色,湖底隱藏著紅色怪物的身姿。

“說不定是湖底下有洞,可以通到某個地方去吧。”

“應該是通到某個有很多食物的地方吧。”

或是通到某個有人喂食的地方呢?耕平不禁打了個寒顫。

“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城堡里的人?”

來夢抬頭看著耕平,耕平歪著頭沈思。本來這麼做是應該的,可是

“跟他們說大概只會被笑吧。”

“我也這麼想,不過被笑就被笑,還是跟他們說一聲吧。”

北本先生恢複了冷靜,露出一種久經人事的世故表情。

***

松倉先生換上西裝,站在大廳里。因為青雅流的宗家,也就是他的八十五歲老母就要到了。

他雖然是理事長,但是對宗家就像封建時代的家臣一樣順從,甚至可以說是卑屈。

“對不起,在您正忙的時候”

北本先生一開口跟松倉先生說話,松倉先生就露出很困擾的表情。他們低聲談論紅色小母的事,松倉先生是大笑了起來。接著則矯情地用手遮住了嘴巴。

“那麼你要我怎麼做呢,北本先生?”

“我只是要你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我們目擊過那個東西。不要日後責怪我們為什麼當時沒有說?”

“我知道了,總之等一下再談吧,等我閑下來了再仔細聽你說。”

北本先生點頭後,松倉先生就急急忙忙地走向大廳一角,開始指示管理員夫婦做事。北本先生皺著眉頭,一手按摩著腰際。

“哎呀,事情告一段落腰就疼起來了,我大概是運動過度了。”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呢?”

“吃過午餐就躲在房里吧。反正青雅流的干部會議又不干我們的事,他們也不會理我們的。”

“不管那只水母怪物嗎?”

北本先生又開始敲打背部了,來夢趕緊繞到後面幫他捶背。

“啊,謝謝你,來夢。那只怪物已經不關我們的事了,電影里演的都是事實,只要怪物還沒有出現在那些有權有勢的大人物面前,目擊者的話都不會被當一回事的。”

他們三個人暫時把有關于紅色水母的記憶收起來,好好養精蓄銳,以備不時之需。

因為宗家要來,城堡內的工作人員都很緊張,連掌管伙食的管理員夫婦都有點慌亂,所以客人們在這里吃的第三餐是簡單的罐頭料理。雖說是罐頭,也是一流旅館的燉牛肉。飯後,北本先生向耕平簡單介紹了一下青天雅流。

青雅流光是北子就有一百萬人,全國有六十多支分部,各自擁有土地、大廈;海外方面,洛杉磯、巴黎等也有十五支分部。研修所在國內有十六所,海外有八所,京都跟鐮倉也有女子短期大學。另外還有租賃大廈、公寓、使用于停車場的土地,不動產的評估額超過兩千億以上。

再加上證券、債券、銀行存款等等,足足有一倍之多。除了這些財力,青雅流所有干部都是有力的政治家、企業家、文化人,這樣的權勢在耕平眼里,簡直是大的有點離譜。

最妙的是,干部會員還包括了大出版社、報社和電視局的老板,只要掌握住他們,就不怕丑聞會流傳到社會上。不過這麼大的一個組織,也真的好像沒有什麼算是丑聞的事呢。如果松倉先生那時被土地詐騙集團給騙了,可能就會陷入有點不名譽的狀況中,但是這一點也因為北本先生而得以挽救。大家都認為青雅流王國是屹立不搖的。

“是叫宗家吧?那位女士這麼有實力嗎?”

“她是建造起王國的人,六、七十年前,青雅流還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派流,都是靠宗家才得以發展的,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要由誰來繼承?’”

講到這里,一陣狂風吹了進來,是松倉先生命令下人打開了玄關的門。四輛大型的驅動車停在門外,穿著厚重衣服的男女魚貫地走下車來,問候聲此起彼落,一片混亂中好像有人滑倒在雪地上。

耕平正要退到房里去的時候,有位客人叫住了他,是個魁梧的中年男子。

“喂!你!你是哪個分部的人?”

“啊?”

耕平被問的有點不知所措,那個男人看來好像不太高興,在黑框眼鏡下是不懷好意的視線,他拉開嗓門說:“我在問你是哪個分部的?是本地的?還是從東京來的?連問題都聽不懂,居然也能進宗家的房子。”

“可是我知道你是個很沒禮貌的人。”

“你說什麼?你這個乳臭不干的小子!”


“我不是青雅流的弟子,也不是會員,是這里的客人,不必讓你在這里喂啊你呀的叫來叫去。”

其實自稱為客人,耕平覺得滿不好意思的,但是強烈的反駁奏效了,男人碰了一鼻子灰,他雖沒有道歉,但是嘟起嘴來離去了。北本先生搖搖頭說:“在干部中的確會有那一類型的人,老是會忘記還有不屬于自己團體的人存在。”

“而且對下面的人采取非常高的姿態。”

“沒錯,然後對上面的人卑躬屈膝。”

北本先生的手上下揮動著,隨著那只手揮動的方向望去,耕平看到了一堆人影:十多個身著西裝、外褂和裙禮服等的中年男女。他們從玄關走進來的腳步非常慢,仔細一看,這群人當中,有一位坐著輪椅的老婦人,眾人簇擁著輪椅往前進,不用說,那一定是宗家。來自橫濱的女音樂家從遠處望著宗家的身姿,然後搖了搖頭,大概是覺得真不敢恭維吧。

以八十五歲的人來說,宗家可說是相當有精神,她的頭發雖然全白了,兩眼卻銳利而威嚴,身材瘦歸瘦,卻給人精練結實的感覺;只是她身上那套花花綠綠的和服,看在耕平眼里,實在跟年紀有點不相稱。

“龜井!”

聽到宗家這麼一喊,馬上有個干部驅向前來。耕平發現他那就是剛才那個粗魯的男人。他是青雅流的專務理事,叫做龜井辰夫。龜井的表現印證了北本先生的話,那張臉洋溢著露骨的阿諛表情,他彎著腰接近宗家,眼神流露出感謝宗家呼喚他的光芒。

龜井走到老婦人的背後,恭恭敬敬地推動輪椅。輪椅一邊緩緩前進,一邊改變角度,但出乎意料的是輪椅停在來夢面前。

“她是個很厲害的老太婆呢。”

北本先生若有所感的話鮮明地浮現在耕平腦海中。

***

宗家用猛獸般地眼神注視著來夢,來夢雖然困惑,卻毫不退縮。十秒鍾後,令人尷尬的靜默被嘶啞的聲音劃破了。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來夢並沒有即刻回答。突然,一個盛氣凌人的聲音沖向說不出話來的來夢。

“還不趕快回答宗家的話!你這個沒教養的小鬼!”

就在耕平將要沖出去前,龜井已經為自己的無禮受到了懲罰。宗家舉起拐杖,毫不留情地往他的左小腿打下去。痛苦和恐懼扭曲了龜井的臉,他搖搖擺擺地跌坐在地上。這時,耕平很清楚地聽見有人咽下口水的聲音。

“我什麼時候說過你可以開口了!白癡!”

宗家的語氣堅定而冷漠,完全無視龜井的痛苦。這次換來夢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我叫立花來夢,小學六年級,是北本叔叔帶我來這里的。”

“回答的很好。那麼北本叔叔是哪一位呢?”

宗家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溫和地詢問著。北本先生在松倉先生和耕平的注視下往前踏出了一步。那樣子很像正在接受面試的學生,耕平不禁想笑。

“我是北本行雄,初次和宗家見面。”

“沒錯,是初次見面。不過我記得你的名字。是去年冬天吧?我那個無能的兒子差點被那種連高中生都不會上鉤的詐欺集團給騙了,幸專職你救了他。”

“母親不,宗家”

松倉先生的臉上同時有好幾種表情爭執不下,其中最明顯的是在干部和朋友面前被損的一文不值的屈辱和憤怒,但是那些情緒仍然隱藏不住他對強勢母親的畏懼。這時候,耕平忽然感受到像針般飛馳而來的視線,好不容易支撐著站起來的龜井辰夫,眼里充滿著憎恨的凶光。那目光究竟朝向誰?耕平還來不及確認,宗家又開口說話了。

“小姑娘,你的生日過了嗎?”

“是的,八月。”

“那麼,已經十二歲了吧?嗯,剛好差十歲。”

說著說著,宗家用銳利的眼神掃過所有人一遍,點了一個人的名字。

松他先生的三男賴之從行列里走了出來,祖母嚴厲的聲音像一條套在他脖子上的繩索,把他拉了出來,他毫無血色的臉不自然地抽搐著,誰都看得出來他非常害怕。宗家不管孫子有多握她,繼續下令說:“賴之,你跟這位小姑娘結婚。”

驚愕的炸彈“轟”的一聲炸開來,所有人都呆在那里,揣摩那句話的意思。第一個站起來的是松倉先生,但他的聲音也是微微顫抖著。

“宗、宗家,您怎麼突然說這種話呢?怎麼叫賴之跟這樣的小女生結婚呢?”

“我將活到一百歲,所以還有十五年的時間,我會親自培養這個小姑娘,讓她成為一個傑出的宗家。”

“宗家,您是不是”

松倉想大叫“您是不是瘋了?”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反倒是耕平冒冒失失地發言了。

“請不要講這麼荒唐的話!來夢還只是個小學生,怎麼可能結婚呢?更何況他們才第一次見面呢!”

宗家的沉著勝過耕平一萬倍。

“這位大哥是小姑娘的親人嗎?”

“差不多。”

宗家冷漠地盯著耕平,但是沒有再繼續追究。松倉接著低聲說:“宗家,這女孩只有十二歲,在法律上還不能結婚。”

“當然不必馬上結婚,但是可以先訂婚,由我來監護她。北本先生!”

被召喚的北本先生將手搭在來夢肩上,與宗家無言相對。

“怎麼樣?這件事不錯吧?在這死後,這個小姑娘可以繼承青雅流的一切。”

“對不起,我不能馬上回答,好像都沒有人顧及來夢的意思。”

北本先生的聲音也是在威壓下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步。來夢緊緊抓著耕平的袖子,耕平把身為騎士應有的義務感、責任感全部總動員起來,好不容易才把四周的視線反彈回去。在驚愕、憎恨、敵意、羨慕、忌妨還有歪主意等等負面情緒的包圍中,耕平領悟了一件事:“這里是怪物的巢穴,而且每一個怪物都披著人皮。跟他們比起來,潛藏在湖里的紅色怪物就沒什麼威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