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春之魔術 第一章 櫻花前線仍為時尚早

I

冬天與春天爭奪北半球的控制權,並暫時產生平局的結果便是,讓東京迎來了冰冷雨水籠罩全城灰色正午。時值三月中旬,正是學生們放春假*之時。

*譯注:春假,一年三學期制中的春季假期,日本大學一般為從2月至3月的兩個月。

天氣晴朗的話,原本會有豐沛的陽光從上野站車站大樓的透明天花板灑落而下,可今天卻只有人工照明。在人聲鼎沸的寬廣中央大廳里,有兩個人影正並排快步走著。

“許久沒來,上野站竟然變了不少啊。感覺變得像台場*一樣漂亮了呢。”

*譯注:台場,東京地名。

“你怎麼老是沉浸在二十世紀的回憶中呀?全面改造已經有好幾年了。”

他們一個是五十來歲、很有威嚴的女性,一個是戴著眼鏡的青年。

兩人慌慌張張地四下張望,最後在檢票口邊,青年大聲喊道:“喂——耕平君!”

一個年輕人身穿工作服,上面又批了件大衣,一副“之後要去野外活動”的派頭。他嚇了一跳似的回過頭來。

“主任、事務長。”

身為聖路加大學文學部一年級學生的能戶耕平,走到了他打工處——日本怪異幻想文學館所屬的兩人面前。女性是事務長、男性則是文藝主任。

“啊啊,終于趕上了。我還以為你已經出發了呢。”

“你們怎麼來了?”

“有東西要交給你呀。來,把這個拿去。”

事務長從巨大的手提袋里取出一個紙包,把它推進了耕平懷里。包裹有幼兒園小孩的頭那麼大。

“里面放著各種吃的、藥、還有暖寶寶。如果你覺得麻煩扔了也沒關系,反正先拿著吧。”

盡管有些強加于人,可這舉動是善意的。耕平道謝後,滿懷感激地收下了。主任為了確認而問道:“你不坐新干線?”

“嗯,是在來線的特急。”

“錢還夠嗎?”

“今年年初發的打工錢還很充沛。”

“是嗎,不過還是多多益善啊。我們都准備好了,你就拿去吧。”

面對遞來的這枚絕不算厚的信封,耕平搖著頭想要回絕。而主任則笑著說道:“這是搜尋館長和來夢的費用,算恐怖幻想文學館的必要經費。這只是先行預支,事後會好好結算的。”

“非常感謝。請不用擔心,我不會攜款潛逃的。”

聽了年輕人笨拙的笑話,事務長也作了同一等級的回答:“要是攜款潛逃可就麻煩大了,我們這種貧窮財團,馬上就會陷入財政危機的哦。”

“沒錯沒錯,再說如果初代館長和將來的館長都不見了,恐怖幻想文學館可就碰上存亡危機了哪。”

“將來的館長,不該是主任您嗎?”

“我是第二代,你則是第三代。我可是想把重擔早早推給你,自己則以一流大學教授的身份悠閑度過余生哪。”

“誰都有做夢的權利呢。”

事務長笑著打趣說道。主任則一臉失望,摸著睡亂了頭發的腦袋。

“給你們添麻煩了。那麼我出發了。”

耕平望向頭頂的電子公告牌。在來線的特急列車再過五分鍾就要發車了。

青森縣籍貫的主任給了在東京出生長大的年輕人最後一句忠告:“小心寒冷啊。那里要比東京冷10度哪。你就想成隆冬時節吧。”

“謝謝您。”

耕平帶著萬千思緒鞠躬敬了一禮,然後轉身離去。他半走半跑地穿過檢票口,從機器上扯下車票後,便完全奔跑著離開了。恐怖幻想文學館的兩大領導(但是沒有下屬)都一臉擔心,目送著他的背影。

等耕平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後,兩人轉過身,走進了擁擠的人群。

“他不會要緊吧?”

“只能依靠他了。我們就耐心等候他們平安無事歸來,講旅途見聞給我們聽吧。”

“是啊。我們也不能休息,只能在這里等著呢。話說,今年怎麼樣?論文寫得出來嗎?”

“總之四月份里面會有辦法的吧。”

“不是‘會有辦法’,是要‘想辦法’啊。”

“好、好。”

主任的頭和肩膀同時縮了起來。

耕平成了列車上的乘客。

自上野站向北。和去年八月下旬的路線一模一樣。那時的窗外還滿是晚夏風景,耕平穿的是短袖,他的心里也沒有明確的目的地。他那時想要離開東京,想要有所發現。而什麼都沒找到,只是一味浪費時間和旅費,最後垂頭喪氣地回東京的可能性更大。可是,耕平找到了。他找到了可以為之付出一生的事。那就是保護名叫立花來夢的少女。

列車里很空,耕平便一人獨占了四人包間。對于並不想身旁有人陪伴的年輕人來說,這種情況正正好。他將背包放在邊上的座位里,把從事務長那兒收下的紙包擱在膝蓋上後,便將手肘架在窗框邊回想起今天早晨的記憶。

這是個平淡無奇的早晨,沒有任何預兆。耕平過八點起的床,為看新聞打開電視,洗完臉,准備好了小小的早餐。他沒訂報紙,因為夾在里面的廣告只會使可燃垃圾的量增加,有必要的話去車站小賣部也能買得到。

將玄米薄片澆上牛奶,正把勺子插進碗里的時候,電話響了。他擔心著薄片會不會泡爛,而不情願地提起了聽筒。

“你好,我是能戶。”

“一大清早打擾了。請問家父在您這兒嗎?”

這個禮儀端正到有些生硬的聲音主人,正是恐怖幻想文學館理事長兼館長北本行雄的女婿典夫。北本是不動產公司的總經理,典夫則是副總經理。

聽了問話,耕平加之否定後,典夫的話語變得隨便了。

“哦,你這兒也不在啊……這樣的話,到底去哪兒了呢?真難辦哪。”

“北本先生嗎,他怎麼了?”

聽到耕平略帶懷疑的問話,典夫一瞬間有些遲疑,不過看來他也不得不作答。

“從昨晚起,就不知道他去哪兒了。立花來夢也和他一起……”

耕平記憶的膠卷突然跳過了好幾幀。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坐在北本先生公司的接待室里,臉色蒼白地與典夫交談了。一路趕到這里沒有碰上交通事故實在是萬幸,說不定路上也真的差點碰上過。

據典夫所說,昨晚北本拜訪了來夢居住的福利院,經院長知悉後帶她外出,並就此失去了下落。

看來他們兩個正一起行動。來夢不是獨自一人,這讓耕平稍稍有些放心。不過疑問依然有如泉水般接連不斷地從心中湧出。

為什麼北本什麼都不通知耕平,就把來夢帶走了呢?這種事從沒有過前例。來夢為什麼不與耕平聯絡,就跟著北本走了呢?這也從沒有過前例。兩人去了哪兒呢?現在又在哪里?他們身陷危險之中嗎?發生了什麼事?耕平要怎麼辦才好?是一直耐心等下去?不去尋找他們倆人好嗎?要是行動的話,又要怎麼做?要找的話該去哪兒找呢?……


再怎麼思索也得不出結論。典夫站起身向各處打電話聯絡,又指示公司職員去做事,最終還是坐回沙發上,伸手拿起了早已冷掉的咖啡。

“說不定我們也沒必要那麼慌張。岳父或許就是帶著來夢君去泡溫泉了吧。等到今天傍晚,他們大概就會帶著伴手禮回來了吧。畢竟岳父他最近心血來潮做的事情越來越多了哪。”

典夫仿佛在說服自己。耕平也能理解他這種做法,可和人在一起時就是沒心思安撫自己。

《Green Green》的旋律輕輕地響了起來。耕平仿佛觸電般迅速將手伸進口袋。《Green Green》是耕平手機的來電鈴聲。直到上個月,耕平還沒有手機,可他隨後改變了想法。

住在兒童福利院的來夢是禁止攜帶手機的。既然來夢沒有也用不了手機,那麼就算耕平這邊帶著也無濟于事。所以他沒有買。

對于耕平來說這是不言自明的理由,而從長輩看來,估計會覺得他總是拘泥于一些奇怪的方面吧。北本終于苦笑著給了年輕人一個忠告:“我說啊,耕平君,你要是帶著手機的話,萬一發生了什麼急事,來夢君不就能馬上聯絡上你了嗎?你不必把電話號碼告訴別人,就告訴來夢君,只把它當做是條專線就行啦。我想它的有用程度是僅次于心靈感應的哦。”

經過兩秒左右的沉默,耕平發聲了:“啊,沒錯哪。”他變得滿臉通紅,是因為才發覺這點的緣故。自己太過死腦筋,害得思路都變狹隘了。

如此這般,耕平便入手了一部手機。他買的是功能最簡單、最便宜的款式。因為除了接聽來夢的來電之外,根本不需要其他多余的功能。

“……喂?”

回應耕平應答聲的,只有一片沉默。電話對面有人。他是在試探耕平嗎?

“喂喂!?請問是誰?”

耕平努力抑制自己的語氣。知道這部手機電話號碼的只有來夢和北本先生。

“喂!”

當典夫將不安的目光轉向耕平時,電話對面終于傳來了人聲。與其說人聲,更像是物音。

“到黃昏莊園來……”

耕平的身體僵硬了。他維持著將手機放在耳邊的姿勢,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等他終于要開口說話時,電話被掛斷了。仿佛對方根本不需要耕平答複。

II

“是不是聯絡警察比較好?”

典夫小聲問道。耕平手里的手機還沒放下,就不假思索地增大音量反對道:“不行,就算叫了警察也沒用!”

典夫看著耕平,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要說服耕平:“哎呀你瞧,最近警察的風評的確是有些不好,可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嘛。”

“我不是指警察很無能、不能相信這種意思。這件事在警察的管轄范圍之外,就算是在有名的棒球選手,也沒法與專業球員比賽足球不是?所以,還是請您放棄吧。”

雖然這比喻說不上巧妙,不過典夫還是緊鎖著眉頭相信了耕平是認真的。

“那麼要怎麼辦呢?”

“我去動身找他們。我一定會讓他們平安無事地歸來。”

“嗯……說實話,我完全一頭霧水。”

典夫歎了一口氣,取下眼鏡用布擦了擦。看來是整理思路的儀式性動作。

“……岳父很信任能戶君你。而來夢君則無論對岳父來說、還是對你來說都是重要的人,這點我也十分清楚。我知道了,盡管說成是約定有些勉強,不過還請一定把他們找出來、帶回來。”

“一定。”

除此之外,耕平找不到其他回答。典夫終于點了頭。

“好,那麼目前我就不報警,全交給你處理了。不過,無論你要去哪里,都別和我們中斷聯絡哦。”

當然不會,耕平這麼回答。盡管自己很有可能會身陷想聯絡都無法聯絡的困境,可他並沒有將之說出口。

正因為是漫長的春假,耕平才有著許多事情要做。基本上,他計劃假期前半段在恐怖幻想文學館打工,後半段則是把駕照考出來。因為是把前半段掙的錢花在後半段,所以若是得了感冒而出現了拖延,這一小小的計劃經濟就會馬上崩潰。

“窮人健康第一。”

這句話是主任的口頭禪。的確如此哪,耕平深以為然。

複印文件、整理藏書、制作圖書目錄卡、打掃書庫、支付水電費、購置文具……工作主要以雜務為主,不過還是獲得了專用的名片,也從主任那里學到了許多關于恐怖幻想文學的作家和作品的知識。對于耕平來說,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

加上主任和事務長,小小的職場里只有三個人。不過理事長兼館長的北本先生一般隔天能見到一次,到了周末來夢也會過來,幫忙複印文件和外出采購。當接待室召開理事會的時候,則會有十分著名的國立大學英語系教授、時常能在電視上見到的女隨筆作家前來出席。北本廣泛的交友關系令耕平驚訝不已。

要是這種和平的日子一直過下去就好了。耕平這麼想著,將視線轉向了其他座位。這時,他注意到了一名女性乘客。她在通道對面的前方包間里,也是獨自占據著整個包間。年齡和耕平差不多,服裝也很相似。那副輕裝上陣的樣子實在不像是滑雪客。

她戴著墨鏡,臉上未施粉黛,可無論是細長的鼻梁,還是連口紅都沒塗的雙唇,都端正得讓人不禁另眼相看。耕平身為年輕男性也有這種想法,不過沒有對她關注更多。他的思路馬上切換到了來夢的所在之處,再沉魚落雁的美女也都從腦海中消散了。

回過神來時,列車抵達了一個大站。好像是大宮站。有段時間里乘客上下車很頻繁,可耕平所在的車廂依然是空空如也。不過還是有一個乘客大大咧咧地邁著腳步,從耕平身邊走過。耕平輕輕瞥了他一眼。

不胖不瘦,略微有些散漫的臉,稀薄的眉毛加上小小的眼睛。耕平認識這張臉。

“藤崎……”

這個人是和耕平同學科、同年級的學生藤崎順也。藤崎好像沒有發覺耕平,只見他滿面春風地在戴著墨鏡的年輕女性身邊停了下來,激動地尖聲問道:“可、可以坐在這里嗎?可以吧?”

耕平忽然有如五雷轟頂,他望向年輕女性。當他剛想著“這怎麼可能”的時候,女性仿佛忌諱著藤崎般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她肩扛起背包,走到耕平座位邊問道:“我可以坐這里嗎?”

耕平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他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她是著名藝人小田切亞弓。去年十一月,耕平和來夢因為機緣巧合與亞弓牽扯上了關系。聽說她失去父親後,與精神方面有病的母親一同出國離開了日本才對……

“什麼啊,能戶,你也在車上啊。”

藤崎才發現有耕平在,他的語氣轉了一百八十度。他那充滿猜疑和迷惑的視線,將耕平全身上上下下掃了一遍。那雙小眼睛原本散發出和善目光,如今隨著響亮的腳步聲走近耕平,俯視著他的視線,卻奇怪地帶著邪氣。

“喂,這可不公平。你知道亞弓妹妹回了日本的話,為什麼不告訴我?”

耕平慎重地回答:“我能理解你在想什麼。容我先說一句,你誤解了。我和這個女人同乘一輛列車只是偶然。”

“不是偶然哦。”

在耕平對面坐下身的亞弓插嘴說道。時隔大約四個月半聽到的聲音真是悅耳。她不僅是個偶像,也被譽為實力一流、未來前景超一流的歌手。藤崎是她的狂熱粉絲,當他知道亞弓從演藝圈引退並出國的消息時,因為太過震驚,而整整一個星期沒去大學。諷刺的是,耕平並不是亞弓的粉絲。因為諸多緣由,他反而想對她敬而遠之。

“您……”

耕平話剛至此,突然想到第二人稱的用法有欠思慮。他不知道自己對待亞弓要親密到什麼程度。

“我還以為你已經去了國外,帶著你母親一起。”

“去是去了,不過我又回來了。”

對話又一次中斷,令人焦躁的沉默降臨到車廂內。而硬是打破這沉默的則是藤崎。

“喂,能戶,這可不公平啊。一點都不公平。你明明說過自己不是亞弓妹妹的粉絲……”

“你這男人真羅嗦,一邊去。”

亞弓冷冷地拋下了這句話。盡管她戴著墨鏡,大半的表情都被擋住了,可要傷害藤崎已是綽綽有余。只見他臉上血色全無,開始絮絮叨叨地述說起來,自己為了知道亞弓回國了的消息,而耗費了多少的苦心。盡管這故事值得同情,可亞弓好像根本沒被打動,而至始至終都對著耕平說話。

“母親在新西蘭的療養設施里呀。那兒有溫泉,也跟著值得信賴的護工。我確認完那里環境很安全後,便獨自回日本來了。”

“為什麼回來?”


“做個了解啊,各種方面。話說回來,這家伙,真礙事呢。”

亞弓一如既往地用冰冷的視線刺向藤崎。不知是不是暖氣開太強的原因,藤崎額頭上浮現出了汗珠。他從塑料袋里掏出數碼相機,對著亞弓拍起照來。看到他這既無禮又無常識的舉動,令耕平大吃一驚。

“住手,別在這種地方拍照。”

“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

藤崎小聲怒吼道。稀少的乘客從遠處投來了責備的視線。

“如、如果亞弓妹妹拜托的話,我不拍照也不是不可以……”

讓我直接去和亞弓說吧。藤崎帶著掩不住期待與祈願的眼神,看向自己憧憬的偶像並說道。可是亞弓這邊看上去卻毫無為不受歡迎粉絲服務的意願。她戴著墨鏡一瞬間瞥向了藤崎,可又馬上轉回頭看起耕平的臉來。

“三月半,從東京往北。追逐櫻花前線仍為時尚早呢。”

看到耕平保持沉默,亞弓有些拘束般地換了個腿蹺。她雙眼望著車窗外陰森畫布般的風景,突然開門見山問道:“你有線索了嗎?”

很正當的提問,可耕平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回答。自己沒有揪著她的衣領對她怒吼,就很值得她謝天謝地了。

耕平開始了行動,而他的行動又會招致何種反應呢?迅速地捕捉到這一看不見的對手的反應,然後順著線索逐漸接近來夢。這就是耕平小小的戰術。話說回來,原本就沒有選擇的余地。如果對于“敵人”來說,耕平是個妨礙的話,那就一定會對他下手。而對于這只伸來的手,耕平會馬上咬住不放。

“無論如何,你都要去嗎?”

這也是個正當的提問。耕平不太喜歡。既然亞弓能接二連三地提出一針見血的問題,就說明她很了解事件的來龍去脈。

“反正都必須要去的。只是一直拖到現在罷了。”

在耕平的記憶中,有一塊被廉價咖啡染髒的汙漬。這塊苦澀又辛酸的汙漬,便是去年夏末時,消失在黃昏莊園中,再也沒有返回“這邊”世界的那些人們。銀行職員、學生、畫家……男女共計六人。其中一人已經變得面目猙獰,恐怕沒救了。另外五人又怎樣了呢?在異樣的世界里,他們究竟是死是活呢?

“到黃昏莊園來。”

耳畔回想起那個毫無感情的聲音。好,給我等著,我馬上就到。耕平在心中回答道。

III

列車正不斷北上。城市那灰色的天際線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連綿不絕,巨型城市的外沿區域仍沒有結束的跡象。

“那麼,你打算把那些人全都就出來嗎?”

亞弓的話音里夾雜著諷刺的語氣。耕平對自己說,別受挑釁,還不知道小田切亞弓這女人打著什麼算盤,要是稀里糊塗地回答了,還不知道會被帶進什麼樣的陷阱呢。

可耕平還是開口回答了。

“我想盡力這麼做。”

“盡力?要是沒盡到力怎麼辦?扔下他們嗎?”

耕平沒有馬上回答,他不露聲色地調整好呼吸。

“我心中有優先順序。首先要將來夢和北本先生帶回來。這是拼死也要做到的。而救助其他人的方面,雖然對不住他們,可他們只在其次。不行嗎?”

“說不定是不行,可我也沒資格說三道四呢。那麼,你打算怎麼救?”

“還沒決定。就算決定好了,我也沒義務要告訴你吧?”

“雖然沒有義務,可你要是說了或許我能幫上什麼忙哦。你火氣這麼大也是情有可原,不過要是太焦躁了可打不贏比賽哦。”

耕平不由自主地瞪起亞弓來。亞弓則摘下墨鏡,雙眼直視回應著他的視線。她的表情極其認真,並沒有揶揄或嘲弄。耕平很困惑。亞弓剛才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她是在說,要跟我聯手解決這件事嗎?耕平無法回答。而開口的則是藤崎。他將整個身體擠到了耕平和亞弓中間。

“什麼啊,能戶,你是跟蹤小學女生的變態嗎?”

藤崎的話音和他的表情中都充滿著濃濃的惡意。陰暗感情的烏云仿佛汗水般自他的皮膚中湧出,彙集成團。他正想要傷害、激怒耕平。

藤崎的意圖太過明顯,讓耕平在即將爆發時好容易打消了念頭。他舉著揮起的右手,讓上半身向後退去,總算讓藤崎逃了一頓揍。

那張到處散布凶狠陷阱的鐵嘴依然滔滔不絕。

“蘿莉控之後便是跟蹤狂嗎。你這人真是個沒法以外表來判斷的死變態哪。總是不用手機,聯誼也不怎麼來,到處都怪。”

藤崎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你和大家不一樣。和大家不一樣,就等于是大家的敵人。沒錯吧?”

“向我尋求同意我也是很困擾的。”

亞弓冷淡地插嘴道。藤崎無視了她的聲音。他全身顫抖,兩顆閃著青光的眼珠目不轉睛地盯著耕平,很明顯人有異狀。若是平常的藤崎,不可能不對“亞弓妹妹”的聲音產生反應。不僅如此,不被他理睬的也將是耕平這邊。

“小心,這家伙並不正常。”

耕平說道,說完後又感到困惑。他的“小心”這句話,究竟是要讓誰引起注意呢?當然不是對藤崎。想不到,是對亞弓說的。

這時,《Green Green》的旋律輕輕地、而又清晰地響了起來。

與耕平同年代的友人評價他是渾身上下都“既死板又陳腐”。在列車內不使用手機這一點上也不例外。就算是現在這種情況下,耕平也立馬將鈴聲調成靜音,走向上下客的車廂連接處。他一邊在通道里小跑著,心中則因為預感而激動不已。路上撞到一兩個乘客,也只是機械地報以歉意。耕平抵達連接處後,一邊整理著呼吸一邊將電話抵在耳朵和嘴邊。

“喂,我是能戶。”

立刻有聲音回應。

“耕平哥哥!”

這麼稱呼耕平的人,在這世界上只此一人。

“來夢,你在哪兒!?”

耕平低聲叫道,

“我從上野站搭了火車,正向北去。你在哪里啊?”

“我和北本伯伯在一起哦。”

明明是如此緊張與不安的場合,面對微妙得有些脫線的情況,耕平卻不由得有些失笑。

“來夢,你這麼說我可沒法知道你在哪兒呀。你和北本先生在一起,是在哪里呢?”

“啊,對不起哦。來夢我和耕平哥哥取得了聯絡就松了口氣,人也變傻了。你看,就是夏天我第一次遇見你時來的地方。”

“是黃昏莊園嗎!?”

“嗯,是這個名字呢。”

“我懂了,你沒事吧?”

“嗯,請不要擔心。我有護身符……還有,耕——”

少女這句末尾一定是“平哥哥”的話,被令人討厭的雜音覆蓋了。耕平幾次三番呼喚著來夢的名字,卻仍是徒勞。他最終掛掉了電話,不過並沒有灰心喪氣,反而又一次堅定了決心。


要去“黃昏莊園”。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並且現在動機又增強了一分,心里反而舒暢了不少。

等耕平將手機放回口袋才發現,在通往連接處的車廂門口,佇立著一個高挑的身影。

“我們去的果然是同一個地方呢。”

小田切亞弓開口說道。她沒有絲毫感動或厭惡,只是冷靜地陳述著事實。反而是耕平有好些事想問。亞弓看見他臉上的表情,便又一次開了口,只是說出來的不是句子而只是單詞。

“相互依賴關系。”

“……哎?”

“心理學上的相互依賴關系呢,就是指兩個人離開對方就活不下去。現在你和來夢妹妹就是這樣不是嗎?”

耕平總算是回想起來,在青年心理學的課上,曾經出現過這個名稱。

“因為個體沒有自立,所以不是好事。記得教授這麼說過,可這指的是親子關系吧?”

“學者可是信口開河的哦。要是有人想不依靠他人獨自活下去,他們又會說教什麼‘孤立不好,人沒法獨自生活’。那些家伙啊,只要是不符合理想中的滿分標准的東西,就都說成是什麼什麼綜合症。”

“你知道得還真多哪。”

這句話無論作為疑問還是作為諷刺,都不算很成功。亞弓也游刃有余地反擊他:“是你知道得太少了啦,虧你還是當事人。”

運動型的牛仔夾克和短褲、高領毛衣、針織帽子,雖然不知道這種搭配算不算對,不過讓亞弓穿上後就顯得十分時髦。

當耕平想進一步問下去的時候,礙事的家伙出現了。一個肥得毫無節制的小眼睛男人推開位于亞弓背後的藤崎,冷不防地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這家伙,總算被我……”

男人大概還想說“抓著了”,可亞弓的反應更有如電光石火一般。只見她既不回嘴也不叱責,而是立馬朝無禮之徒的胯下踢去。耕平在驚訝的同時,發現她的鞋子和自己的是同一款。

這雙英國制造的登山靴是耕平用打工賺的錢買的。它最適合用于跋涉原野或泥路,人們經常在狩獵或是遠足時穿它。這雙鞋鞋底很厚,能保護雙足,另一方面,被踢者遇到的麻煩也就更大。

被踢了的那個男人嘴里不住呻吟,翻著白眼癱倒在車廂連接處的地板上。他的身體擋住了門口,令後面的一群男人沒法立刻接近。

這些男人怎麼看都是現實里凶惡粗暴的人類,很難想象他們是來自異界的使者。反而有可能是被牽涉進這場麻煩的。

“這小子是干什麼的?”

一個穿著西裝較年長的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耕平。他外套白西服,內穿紫襯衫,再加上橙色的領帶,看起來想要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善良的社會成員,但這搭配效果卻與本人的努力背道而馳。男人見耕平保持沉默,便轉眼往身旁看去。一個像是部下的男青年回答:“會不會是亞弓那家伙的粉絲什麼的?剛才他們好像就在說這些事……”

“哼,跟屁蟲啊。不、要麼就是跟蹤狂吧。真是的,所以說不懂分寸的‘外行’才難應付。”

點著頭說服自己後,他誇張地露出了一口白牙。

“哥們,想要找亞弓簽名的話就給我排隊。先來後到。她這次可是要在我們這兒東山再起的哦。”

“給我滾開!”

凶狠的訓斥化作一道看不見的鞭子,抽打在那群男人身上。站起身的亞弓臉頰略帶有些紅暈,不過除此之外她一臉平靜。那男人以為自己處于優勢地位,而正想嘲笑她時,卻被一團紅霧包圍住了。這是防身用的辣椒噴霧。男人的眼睛和鼻子被辣得劇痛,令他慘叫著連連後退。藤崎驚慌失措地喚道:“亞、亞、亞弓小姐。”

藤崎的話音中,懶散比悲痛占了更大比例,而沒法讓耕平對他表示同情。而對亞弓而言,這種與跟蹤狂沒什麼兩樣的粉絲她原本就不放在眼里。

“走吧!”

亞弓叫上耕平,在通道里跑了起來。耕平馬上認識到,就算自己主張“與己無關”也無濟于事,便緊跟著她跑起來。藤崎也想跟在他們後面,卻失敗了。有人用手抓住了他的風衣衣襟,而且還不只一只手。這些手靠蠻力把藤崎拖倒在通道,令他仰面翻了個跟頭。他那雙因為恐懼和慌張而睜大的眼中,映出了這群粗暴男人的表情。

“之後再審問這家伙。先去追那兩個人!”

其中的一個男人作出了指示,他的話尾被藤崎的慘叫給掩蓋了。在狹窄的通道里還小心翼翼地避開倒地的學生前進,這群男人可沒有友善到這種程度。

亞弓和耕平向前奔跑著,穿過了一節又一節的車廂。無人的空間不斷延伸,不見乘客和乘務員的身影。

逃跑終究不會持續太久。一旦抵達車輛的末端,就到此為止了。不知亞弓有沒有考慮過之後的方案。

當耕平正思考著這些事情時,列車開始減速,逐漸接近了某個車站的站台。明明以為仍位于巨型城市的外沿區域,可在這里卻找不到一幢能稱之為大樓的建築物。在這個鄉野小站的站台上,豎立著一塊長方形的白色站牌。

耕平並非鐵道愛好者,所以就算看到站名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想。這是個位于自東京北上而去的在來線上,被繁榮和開發所忽視的小站。沒注意車站廣播,站名要怎麼讀呢?耕平想到。

“勿降*”站。

*譯注:因為在日語中一個漢字有多個讀音,所以並不屬于常用詞的“勿降”對于普通日本人來說很少會知道其正確發音。

列車逐漸減速,平穩得讓人想要原地踏起步來。耕平和亞弓急忙站在車廂連接處等待開門。可是,通往座席的門卻早一步被撞開,一個男人帶著猙獰的臉直逼而來。耕平抄起手邊的家伙,便往他的鞋子砸去。男人的腳背被安設在車廂內的滅火器直接命中,令他大聲尖叫起來。

在車廂門打開的同時,耕平便跳到了站台上。當他回頭想搭把手的時候,亞弓卻已經跳了下來。

有好幾個男人從往前第三節車廂上跳到了站台。耕平認識到自己失敗了。男人們阻擋在了耕平和亞弓和檢票口之間,已經不可能以善良乘客的身份走出檢票口了。

耕平轉身開始奔跑。男人們則怒吼著緊追而來。

一個男人眼看就要抓到亞弓的夾克後領了,可他又慘叫一聲向後仰去。一個呼嘯著飛來的物體砸中了他的上半身,原來是個寫有“不可燃垃圾”的大圓筒。男人支撐不住摔倒翻滾起來,空啤酒罐頭和塑料飲料瓶便從垃圾箱中傾瀉而出,將男人的身體埋了起來。

亞弓短笑了一聲。

“是物體吸引呢。你已經駕輕就熟了嘛。”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去年秋天展示給我看過啊。”

“我做給你看過?”

站台又一次充斥著怒吼聲和撞擊聲。古老的木質長椅猛地滑行起來,將數人掃翻在地。

就在兩人對話的時候,他們已經跑到站台末端,並從那兒跳下了鐵軌。此時,既沒有其他列車的影子,也沒有站務員來喝止兩名荒唐行事的年輕人。

被長椅壓倒在地的男人們總算咒罵著站起了身。他們搜尋著耕平和亞弓的身影,發現後便指著兩人跑出了站台。耕平兩人橫穿過鐵軌,搜尋著能跑出車站的地方。高達三米左右的陳舊鐵絲網連綿不斷,途中有個破洞,差不多能讓一個人進出。耕平一瞬間覺得仿佛有誰在指引著自己,可回頭一看,只見那群勃然大怒的男人已經近在眼前。

他毫不猶豫地先讓亞弓逃了出去,然後自己也從鐵絲網的破洞中鑽了出來。眼前是冷清的車站廣場一角,廣場上停著一輛出租車,看樣子正耐心地等候著客人。

“去坐出租車吧。”

“坐上去後要往哪走?”

“等坐上了再說!”

看到兩個年輕人猶如風暴過境般猛沖而來,那名氣色不錯的中年出租車司機一開始還有些迷惑。這兩人究竟是乘客、還是光天化日下搶劫出租車的強盜呢?他皺著眉,將頭伸出駕駛室的窗子。

幫他做出正確判斷的則是亞弓。她一邊跑近出租車,一邊從夾克內側的口袋中抽出一張一萬日圓的紙幣,揮舞著讓司機過目。同時,她清楚明了地高聲說道:“黑社會在追我們。請救救我們!”

“我知道了,快上來。”

看來他想要表現自己的俠義之心,再加上,在美女面前展現自己優點這一男性本能也在起作用。司機作出可靠的回應後,便開啟了後座的車門。亞弓飛身躍入,耕平也探身鑽進車內,關上了車門。

出租車不慌不忙地拋下發出怒吼聲的兩、三個男人,撥開早春的寒氣,向著前方一躍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