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春之魔術 第二章 童話王國

I

貧寒的一排排房屋轉眼間消失在身後,出租車繼續奔馳在蕭瑟的田園風景之中。天空灰蒙蒙的,遠方的景色略微帶有些蒼青,樹木依然裹著冬裝,田地也仍未自沉睡中蘇醒。路上絲毫見不到來往的行人和車輛,一派荒無人煙的風景。

“請別擔心,兩位客人。現在這時候,不可能會有其他出租車的。也沒有汽車出租這種服務,所以不用擔心會被追上來。”

“托您的福,幫大忙了呢。”

聽了亞弓圓滑的應對,司機很愉快地點了頭。不過他那雙映在車內後視鏡中的眼睛正端詳著年輕女乘客的臉蛋,眼神里包含著好奇和懷疑。

“客人,我指這位小姐,我們在哪見過嗎……感覺似乎在電視里見過您。”

亞弓泰然自若。

“我參演過郵購和信用社的廣告拍攝,也能算是藝人的一份子吧。演出公司倒閉了,社長則背著一屁股債銷聲匿跡,于是我們便落得這種下場。”

“是嗎,這還真是不幸呀。”

司機重重點了下頭,耕平則保持著沉默。當他將臉轉向窗外,借以隱藏表情時,司機則換了個話題。

“我們把這塊地方叫做泡沫村哪。”

“這里是一個村子嗎?”

“不是,從行政上說,這里包含有好幾個城鎮和村子哪。不過如您所見,這里的地形都很適合建造高爾夫球場吧?”

司機的話語中摻雜著身為當地居民的自我嘲諷。依他所言放眼窗外風景,能看見到處是地勢平緩的雜木林和草地。云層變得更低了,灰色的濕氣凝結在車窗玻璃上,讓人感覺整個世界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所籠罩。在耕平心中,不安的心情越發強烈。

“就我所知道的高爾夫球場建設計劃就有十來個,另外,主題公園記得也有四家。如今卻已經一家都不剩了哪。話說回來,費勁千辛萬苦熬到開業的也只有一家。可也是撐不過半年就關門大吉了呢。之後嘛就是建設中的公司倒閉啦、開工前計劃就流產啦什麼的……你們往那兒瞧。”

茂密的樹林消失後,面前是一片令人感到荒涼的大地。地面一半裸露著土壤,另一半則是雜草蔓延。

“買下土地、砍光樹木,到頭來計劃卻中止了。真是件蠢事哪。要是還留著樹木的話,至少之後還能有出路哪。”

司機的感慨被亞弓的提問聲給打斷了。

“這附近是不是有座叫做Märchen Kingdom——童話王國的游樂園?”

司機緊鎖眉頭了一陣,然後發出了近乎怪叫的聲音。

“啊啊!有的有的,哎呀,的確是有過呢。不過,客人您知道得真清楚呢。就是那家呀,開了園,卻沒撐過半年的那家。”

Märchen Kingdom。把德語*和英語毫無節操的混合在一起,從名稱上看就亂七八糟的。亞弓在耕平關注的目光下,繼續追問司機。

*譯注:Märchen是德語單詞,意為童話。

“知道地方嗎?”

“知道知道。再開個十分鍾就到了。筆直往前就是。”

“請開到那里去吧。”

司機雙眼在車內後視鏡中轉動。

“這沒什麼問題,不過你們去那兒干嘛……”

“有點事。”

盡管這回答毫無意義,不過或許是被亞弓的語氣給壓制住了,司機點了點頭,握緊了方向盤。

亞弓也重新將身體埋進後座,她稍稍靠向耕平,悄悄問道:“你知道不良債權嗎?”

“要我正確地解釋說明的話,這比較難辦。”

“大致說說就行了啦。”

“就是指沒責任心的銀行把一大筆錢借給了無能的企業,然後便要不回來的意思吧。”

從報紙或電視上得知的內容也就只有這種程度。不過看來有這點就足夠了。

“我父親就是所謂的大銀行的有關人士這件事你知道吧。”

“嗯。”

去年秋天,耕平經由奇妙的因緣,而與小田切亞弓一家扯上了關系。亞弓的父親是個從財務省的精英官員轉行成為東西銀行行長的大人物。沿著這條略微有些令人不快的記憶順藤摸瓜,耕平知道了亞弓接下來想要說的話。

“……那個叫童話王國的,就是從你父親銀行那兒貸款的嗎?”

“你悟性那麼高真是謝天謝地。反正就是這麼回事。童話王國就是東西銀行的不良債權之一,雖然在金額上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算你這麼說,也要有幾億日圓了吧?”

“差不多五百億日圓吧。”

“真是不得了呢。”

這聲歎息來自司機之口。

“客人,令尊是銀行職員嗎?”

“姑且算是支行長吧。”

亞弓馬上撒了個謊,耕平竭盡全力不露聲色,陷入了沉思。或許日後會後悔,不過現在只能先和亞弓共同行動。盡管他已下定了決心,可這小小的同盟實在是令人心里沒底。

“你被人盯上了,我也被人盯上了,這樣兩人行動的話,危險就加倍了。”

“形勢可不是都靠數學計算的。”

亞弓直視著耕平,眼光里仿佛帶著磁性。

“不過,對你來說也算增加了個機會不是嗎?我想你也沒什麼別的選擇了吧。還是說,就在這里下車步行?”

“我現在可沒有遠足的心思。奉陪到底啦。”

出租車爬上了緩緩的上坡。海拔高度逐漸增加,周圍的季節也隨之逆轉。綠色完全自色彩中消失,風景中只剩灰色和褐色。過了兩、三分鍾後。

“到了哦。”

道路的末端是一片半圓形的廣場,豎立著羅馬字的招牌。

一片德國小鎮的廢墟,矗立在殘雪之中。這就是“童話王國”。聽說,它是將德國拜仁地區的古舊民家和商店拆解之後,再運至日本重建而成的。耕平心情變得很差,因為他想起了差不多一百天之前發生的事。那時,他在從蘇格蘭移建而來的古堡中,碰上了不得了的大麻煩。

耕平甩了甩頭,向司機發問:“這里沒拆掉嗎?”

“拆除也要花錢哪。是要三億日元還是要五億日元來著的,不,好像還更多些。在如今這不景氣的世道下,誰還會出這麼一筆錢來浪費。”

“……您說得是啊。”

耕平視線所在之處,是一塊標有“禁止入內”的標示板。沒有大門的門口用鐵鏈圍了起來,這塊板則掛在鐵鏈上,在寒風中靜靜地晃動著。

“禁止入內的牌子根本沒必要哪。這種破地方,哪會有好事之徒過來哪……啊,不,我不是指兩位客人哦。”

“非常感謝。”

亞弓遞出一萬日圓的紙幣,並對他說出了所有出租車司機都夢寐以求的那句話。

“不用找了。”

“這真是太感謝了……需要的話我會再來接你們,如果指定好時間的話。”

“不用了,請讓我們下車吧。”

二十秒後,兩個人目送出租車離去後,便轉身面朝童話王國的正門而去。籠罩在周圍的灰色濕氣不知算云還是算霧,變得更加濃重了。

“剛才那站名,你還記得嗎?”

“嗯,真是個怪名字,要怎麼讀啊?”

“naoriso——要這麼讀。Na加上連用形再加上So。怎麼樣,想起來了嗎?”

耕平腦中重新回想起來了,在高中時期的古文課上老師曾經教過。Na加上連用形再加上So。Ka變、Sa變的情況下則是未然形。意思是“不要做~”。

“‘不要在這兒下車’,是這個意思嗎?”

“沒錯,回答正確。”

“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

寫作“勿降”,讀作“naoriso”。原以為只是個毫無個性可言的山間小站,看來自己早就站在了異界的門口。這樣的話,那名載著兩個人的司機,其真面目究竟是不是人類呢。

“難不成,剛才的出租車也是勿乘出租車吧。”

“誰知道呢,說不定還是不歸出租車呢。”

亞弓短笑一聲,向前走了三步,而後回頭望向耕平。

“那麼,你是一起過來呢?還是不來?我是隨便的啦。”

“我來的啊。”

耕平沒有多余的時間能浪費在煩惱和迷茫上。先付諸行動,如果做錯了,那麼一定會收到某處的警告。哪怕設了陷阱,如果故意中計,說不定反而能接近來夢所在之處。既然無法在東京老老實實地等待來夢歸來,那就只有前進一途。

耕平和亞弓跨過鐵鏈,進入了童話王國的地界。

自古以來德國就是文化與藝術之國。歌德、席勒、海涅、格林兄弟,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等等,這是個洋溢著詩歌、音樂與舞蹈的歡樂國度。不過二十世紀下半葉以後,最有名的德國人則是阿道夫·希特勒。他其實是奧地利人,卻將自己的毒血塗滿了整個德國地圖,將其染成了暗紅色。

兩人踏著殘雪走在主大街上。街道姑且鋪設著路石,不過石頭是廉價貨,也沒人來打理,所以走上去並不舒服。排列在道路左右的房屋是收購了類似于“浪漫街道”的民家或商家後,將其解體運至日本,再搭建起來的。走過主大街上的小型旋轉木馬一百米後,道路便在一幢比周圍大上一圈的五層旅館處一分為二。從空中俯瞰的話,或許會是拉丁字母T的形狀。一路上餐館、糖果店、玩具店、啤酒屋鱗次櫛比,精心設計的招牌和模仿煤氣燈外形的路燈讓人目不暇接。

不過,當夾雜著灰塵的寒風吹過無人的街道時,只使得淒涼又增了一分。這些房屋遠離自己的歸宿萬余公里之處慢慢腐朽,而無人為之關注。

耕平抬起頭望去。他看見旅館的背後,聳立著一座更高的灰褐色塔。

登上那座塔看看吧。耕平這麼想道。既然已經闖入了異界,那麼也看不到什麼好風景。不過,登上高處後,視野應該會比地面更加開闊吧。

“我去那座塔看看。”


耕平的言外之意是讓亞弓自己隨意,不過她卻點了點頭,帶著理所當然的表情與耕平肩並肩走著。

沒有直通高塔的路,便先往右拐。在丁字路口右側的街道上走了不一會兒,房屋便消失了,兩人來到了荒地上。看來這里原本是想營造出一個廣場的氛圍吧。面前有條小河流過,上面則橫跨著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橋,總覺得有些怪異。

亞弓仿佛看穿了耕平的心事,她開口說道:“這是薩克森豪森之橋。”

“誒?”

“別名是魔鬼之橋。你瞧,明明是石橋,中間部分卻是用木頭連接起來的。”

“啊啊,真的呢。”

魔鬼受造橋師傅所托建造了石橋,作為回報,它要求人們獻上人祭,收取第一個過橋者的性命。然而造橋師傅讓一只公雞最先走過了橋,使得魔鬼沒能收得人祭。憤怒的魔鬼撕碎了公雞並把它砸進了橋中央。于是橋的中間部分塌了,再也無法修複。人們便用木頭將橋的中間部分連接起來,並用黃金制作了一尊犧牲公雞的雕像安設在橋上。這是格林兄弟流傳下來的故事。

如果是黃金制成的話,那應該不會生鏽才對,可這座橋上的公雞雕像卻滿是鐵鏽,看了很讓人心疼。兩人跨過小橋,又走了三分鍾左右,總算來到了塔的門前。

“歡迎光臨流血之塔!”

肮髒的巨大招牌上用血紅的文字寫著這些字。亞弓朗聲念了出來。

“這座塔中重現了德國當地的羅滕堡中世紀刑事博物館、法蘭克福司法博物館、柏林近代警察博物館中的展示內容,並將其改造為展覽……”

高塔的外牆上貼著磚紅色的花磚,可看起來也是水泥制成的。左右對開的大門正面也刻著字。

“這里展示著自神聖羅馬帝國時代以來橫亙千年的德國犯罪、拷問、處刑曆史,請在這恐怖而令人戰栗的世界里盡情享受樂趣……”

真是品位低俗。耕平帶著反感的表情推開了大門。門扉咯吱咯吱的開啟,仿佛在說上鎖很麻煩。

“倫敦有一家很有名的‘杜莎夫人蠟像館’,那里也展示有許多的殺人狂和拷問工具呢。”

這次亞弓則是用自己的話來介紹,並快步地踏入了高塔內部。

耕平和亞弓向著塔的深處前進。在這種設施里,大多沒法沿著路反方向走回去,所以只有向前行進。

“童話王國”的整體印象是“荒廢”,而在塔里,這樣的氛圍則更讓人覺得濃厚。原本就是為了驚嚇游客而建造,和正統的博物館比起來也明顯造得更寒磣、更廉價。

盡管裝有電梯,可按下按鈕也沒有反應,兩人便順著狹窄的螺旋樓梯爬上了樓。

II

溺殺、火刑、車裂、活埋、斬首……各種各樣的處刑場景在耕平和亞弓面前經過。盡管不想去看,可無論朝哪兒望,視野里不是大幅的繪畫,就是用蠟像重現的場景。哪怕是那些拙劣的繪畫,也足夠使人食欲不振了。這樣下去,就算開張了估計去餐館的客人也會變少的吧。

“公元1444年,格賴芬塞湖畔的屠殺。”

亞弓時不時會將說明文字朗讀出來。

“這天僅有一名劊子手,卻對七十二名俘虜進行了斬首。頭顱和無頭尸體在美麗的湖畔堆積如山。那時正值柏林與蘇黎世這兩座城市國家爭奪瑞士霸權的時代……”

“瑞士?不是德國嗎?”

“反正,從曆史上看是算在德語圈里的。”

塔的內部很幽暗,耕平不得不用上了事先准備好的筆形手電筒。亞弓也是一樣,不過她大多用來照說明文字。

“這是那個著名的彼得·庫爾滕。他被稱作杜塞爾多夫的吸血鬼,恐怕是二十世紀全世界最有名的連環殺手了吧。自1929年起的31年里,他至少虐殺並吸了九個人的血,最終被送上了斷頭台。傳說他的遺言是‘想聽聽鮮血從自己被斬斷的腦袋里噴出來的聲音’。”

手電筒的光照出了玻璃櫃里的一顆人頭,把耕平嚇了一大跳。

“庫爾滕的奇特外貌很出名。他臉的左半邊和右半邊一點都不相似,像不同人的臉一樣。請看看他頭部的立體模型,從左邊看去和從右邊看去完全是兩張側臉。”

耕平聳了聳肩。

“不會產生人權問題嗎?”

“又不會有人來抗議。”

亞弓輕描淡寫地回答之後,便關掉了自己的手電筒。

“不能浪費電池。暫時就只使用你的手電筒吧。”

真是擅作主張。盡管這麼想,可耕平還是無言地走在了前頭。這時,牆壁上出現一處散發著昏暗光線的地方。

“有窗子。”

耕平暫時關掉手電筒,握住了窗把手嘗試開窗。半透明的厚玻璃窗仿佛很不情願般地呻吟著向外開啟,灰蒙蒙的寒氣滲了進來。

就算向外張望,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看。能看到的只有寒冬下枯萎的森林,耕平便想縮回頭。這時,他又停下了動作,重新凝視遠望。因為他看到有人影在動,並且還不只是一個人。

“是那群家伙。”

聽到耕平的話,亞弓好像馬上就了解了情況。耕平讓出位子後,亞弓便向窗外看去,發覺就是那群原本應該被丟在勿降車站的凶惡男人。

“有七、八個人哦。”

“真是糾纏不休。”

“話說,追逐你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你以為先父是靠著品德或是信用來統領各方業界的嗎?就算是地下社會的人也對他恨之入骨哦。”

亞弓沒有為自己父親開脫的樣子。對她而言,父親不過是個長期虐待母親的暴君。就算如此,耕平也不想把自己牽連進亞弓的人際關系中。

“你覺得該怎麼做?”

“你怎麼想呢?”

“一旦有情況就跟他們戰斗。或許正中你下懷吧。但是,就算如此,我們還是要多了解一些情況,還有對手的真實身份不是嗎?”

“曾經有一名自由記者想要寫一篇報道,揭露東西銀行的非法融資,可他在一年前失蹤了,再也沒有音信。”

“被他們給殺了嗎?”

“誰知道,不知那個人究竟是生是死,反正,之後我就再沒見到過他呢。”

耕平的背上竄過一陣不舒服的涼意。

“你不覺得這件事情很嚴重嗎?”

“我覺得啊,可現在也于事無補了。只能認為他沒被殺掉了哪。”

“你能這麼樂觀真讓人羨慕呢。”

這是在取笑自己嗎?耕平這麼想著望向亞弓,可出人意料的是她的表情一臉嚴肅。

地面上,八個凶惡的男人正殺氣騰騰地走在主大街上。穿著白西裝的中年人被其他人叫做“主任”。看來到了二十一世紀,“大哥”這種稱呼也過時了。

“把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子的嘴堵上,然後在那兒埋了。”

主任下了個不怎麼友好的命令。

“亞弓的話,一定要活捉她。她可是會下金蛋的鴕鳥啊。”

“那個,我記得不是鴕鳥而是鵝才對。”

說這話的男人被狠狠地扇了個耳光,他慘叫著向後踉蹌了半步。

“煩死了,到什麼地方都要裝做有學問。總之要把亞弓給我抓住嘍,懂了嗎!”

“那個,主任,給她吃點小苦頭行不行?那個女人把我受之父母的身體給傷了啊。”

被亞弓踢飛過的男人晃了晃自己肥胖的肚子。

“白癡,她是重要的商品,她的臉還有手腳不准傷著一點。要馴服一個人辦法有的是。”

男人們進行著刺耳的對話,逐漸來到了旋轉木馬前。他們聚集在一起,就像群第一次外出春游的小學生,估計是因為都很提心吊膽吧。

“把髒活一股腦兒扔給我們做,一旦失去了利用價值,就把我們當做工業垃圾處理掉。那幫開銀行的混賬,根本不把人當人看。”

“話說回來,到底躲哪兒去了?”

“還沒開始找,就先來問我?”

“啊,不,對不起。”

“亞弓那混蛋,又不是因為無人問津才引退的。要是她認真工作,一年能賺三十億日圓都不止。想要出道做偶像卻不成的人有成百上千,她竟然還急流勇退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叼在嘴里的香煙還有些長度,不過被叫做主任的男人卻狠狠地把它從嘴里拽出來,不等熄滅就扔到了路面上。

一個聲音輕輕響起。

“本樂園內禁止亂扔香煙。”

主任皺著眉四下環顧。

“什麼?你剛才振振有詞地說什麼呢?”

“不、不是、不是我。”

男人們都慌慌張張地搖頭擺手,這時,又一個聲音輕輕地傳到他們耳中。

“請遵守社會規范。不遵守的人必將受到懲罰。”

“……一定是亞弓那混蛋!”

主任眼露凶光,咆哮起來。

“開什麼玩笑。躲哪兒呢。給我滾出來!”

一陣缺乏創意的痛罵聲如暴風般席卷而過,卻無人回應。氣喘籲籲的主任沉默下來後,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又低矮了一層,四周顯得越發甯靜。男人們感覺脖頸竄過一陣惡寒,有一半人將手伸進了衣服的內側口袋,檢查從俄羅斯走私來的手槍是否還在。

“剛、剛才是亞弓的聲音吧?雖然聽上去像園內廣播的聲音……”

“怎麼可能。這里早停電了,不可能會放園內廣播。”


主任話音剛落,他的半張臉便染上了紅光,嘹亮的喇叭聲也響了起來。白色的木馬還有雙人乘坐的二輪馬車仿佛起舞般開始旋轉,輕快的音符自男人們的頭上流瀉而下。旋轉木馬熱熱鬧鬧地轉動了起來,仿佛在嘲笑眼前的這群人。

“主、主任,這究竟是……”

“別慌張,笨蛋!”

主任眼中布滿了血絲,他瞪視著四周。

“竟然把人當猴耍。是誰,一定是某個人開動它的。是亞弓那混蛋嗎……?”

“我知道他們在哪兒了!”

突然高聲叫起來的,是個尖下巴瘦臉薄眉毛的男人。主任半信半疑地望向他。

“坂本,別給我瞎說。我們還沒開始找哪。”

“不,主任,這又是奇怪的園內廣播、又是動起來的旋轉木馬,說明有啟動機器的人。亞弓那家伙一定是躲在管理辦公室或是控制中心之類的地方。”

“哦,是啊,的確是這個理兒。”

主任拍了下手,一臉的佩服。

“那麼,你說的那個控制中心在哪兒呢?”

“剛進大門的時候,有塊很大的導覽板。”

“好,我們在這兒等著,你們兩個回大門那邊把地方找出來。”

受命的兩個年輕人飛奔了出去,他們的年紀和耕平差不多。估計是跑腿的小混混吧。

剩下的六個人圍著主任站在路上,正凶狠地注視著旋轉木馬。這時,其中一個人“哎”地脫口說了句。

“怎麼了,千田。”

“啊,沒什麼,大概是我看花眼了。總感覺旋轉木馬上的馬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看……”

“哼,膽小鬼。”

主任笑了起來。他四下張望,可沒見著能坐下來的地方,便咂著舌搓起了雙手。看來是沒穿大衣,身體受了涼。

“真慢呢。”

“最近的年輕人都有些好吃懶做……”

這樣的閑聊突然中斷,有個人影出現了。這並不是回來的同伴,而有著奇形怪狀的身影。一個人裹著中世紀歐式盔甲,發出沉重的腳步聲朝著人群而來。

他頭戴鐵質面具,不僅遮住了臉部,而是將整個頭部都包裹了起來。雙眼和嘴巴的地方開著細縫,鼻子和頭頂的地方則尖尖地隆起。

若是讓耕平雙親年紀的人來評價,估計會說“好像鐵人28號”的吧。那個人的外表實在滑稽,令黑社會的這伙男人放松下來,哄笑出了聲。他們若是知道這面具是死刑劊子手之物,反應或許就會有所不同了。

面具人的右手拿著一把又長又大的劍,劍刃寬得誇張。左手則提著又粗又長的鐵鏈,鏈條的末端連著一顆沉重無比的鐵球,球面上還帶著數根鐵刺。看上去就感到很疼。

“……這武器叫做‘流星錘’。”

聲音第三次輕輕響起。男人們愕然噤聲,他們中有人發出了恐懼的嗚咽聲。

“那、那顆鐵球上沾著血……還在往下滴。”

去看導覽板的那兩個伙伴還沒回來。男人們想起了這件事。突然間。

“懲罰!”

隨著這聲怒吼,甲胄騎士高舉起殺戮工具——右手的大劍和左手的流星錘,沖著男人們奔襲而去。

鮮血揮灑在殘雪上,更有慘叫聲點綴其上。

III

耕平與亞弓正位于恐怖之館三樓,透過後窗眺望著地面上這場殺戮。

甲胄騎士的大劍閃耀著寒光,流星錘呼呼回旋著。慘叫聲夾雜著槍聲傳入耳中,這群陷入混亂的人正在胡亂射擊。子彈打中了盔甲也只是被彈開,騎士則從容不迫地揮舞著流星錘前進。男人中的一個被直接擊中,他的頭當即像西瓜般裂開,鮮血四散。這景象太過超現實,而毫無一絲現實感。

穿著一套白西服的主任抽搐著向後退去。他左右張望,突然抓住右邊男人的脖頸,朝著甲胄騎士推去。與此同時,他轉過身,踉踉蹌蹌地撒腿逃跑起來。從他背後傳來了詛咒和恐懼的尖叫,而後這叫聲則被某個東西砸碎的聲音所掩蓋。

耕平從窗邊起身,整理呼吸。

“這樣好嗎?我們見死不救。”

“只能見死不救吧。首先,我們可沒有歡迎他們來。其次,我可沒什麼能力,能和那種來路不明的怪物正面對抗。”

“的確如此。還有第三點,就算有這種能力,你也不會有救他們的意思吧?”

“他們還是努力設法自救為好。你覺得如果他們得救了,接下來會做什麼呢?”

“……會怎麼樣?”

“要是他們得救了,你就會被殺掉,我則會被強迫毒品上癮,一輩子當奴隸。我的事情暫且不管,你可就沒法去救你的小戀人了。這不就是樁徹頭徹尾的蠢事嗎?”

“來夢並不是什麼戀人。”

“好好好,比戀人更親密是吧。在一起的話都能飛上天對吧。你這話還真是厚顏無恥呢。”

亞弓苦澀地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這人可是輸給了小學生呢。自那次以來,我就喪失自信了呢。”

“…………”

耕平沒有答話,只是將視線重又望向窗外。現在槍聲已經停息了,不過流血仍在繼續。

“救救我……!”

這領悟到自身無力的叫聲,並非來自女性或幼兒,而是發自手握手槍的凶暴男性口中。他們大概射光了子彈,已經毫無抵抗甲胄騎士的手段,只得四下逃竄。

其中一人絆了一跤,滾倒在路面上,甲胄騎士正好走上前。男人向前爬著想要逃走,騎士則輕輕將劍向著他的腳上刺去。看見自己的腳被釘在了地面上,男人啼哭起來。當哭聲中斷時,甲胄騎士已經提起了仿佛被紅色顏料整個塗滿的鐵球,悠然靠近了向著下一個犧牲者。

耕平很確信,盡管是個不令人愉快的確信。那具沉重盔甲的內部,沒有人在里面。內部空空如也的盔甲獨自行動,持續著殺戮。

這樣的話,就是有誰在操縱它了吧?那個人是否就在附近,觀察著這場殺戮呢?

“不好。”

亞弓小聲說道,她抓住了耕平的手。

“快躲起來。我們被看見了。那家伙猛沖過來了。”

“那家伙”並不是指甲胄騎士。甲胄騎士反而正逐漸遠離這邊。“那家伙”,便是扔下伙伴獨自落跑的主任。

“可惡、可惡!”

主任嘴里呻吟著抵達了流血之塔,只見他呼吸散亂、頭發四散、雙眼布滿了血絲、恐懼的冷汗澆濕了全身。

“亞弓,你這混蛋別想平安無事地脫身。還有那個臭小子。我要讓你們好好領教一下,輕視我們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為了逃避恐懼和絕望,主任燃起施虐性的報複心,走上了樓梯。

“你在哪兒?亞弓。你剛才在窗邊偷看我們對吧。我知道你在這里。給我滾出來。要是不乖乖地出來,我就把你那個男伴給宰了。你的話呢,對了,就砍斷四肢當展品展覽給變態們看……”

主任擋住三樓的退路,凶狠地瞪視著周圍。當他深吸一口氣,想繼續用惡語進行威脅的時候。

《Green Green》的旋律響了起來,當然這首曲子是從耕平手機里發出來的。主任已經在列車上聽到過一次了。

“在那兒哪!”

主任咆哮起來。殘酷的惡意無聲地爆發了,將他心中的恐懼和不安一吹而散。全面解放暴力的欣喜令他的雙眼散發著凶光。他猛地向前沖去,震得地板直響。

不過,主任最後還是運氣很差。

耕平並非軟弱無力的獵物,他不會沉默著任由對方朝自己施加暴力。不僅如此,耕平反而更為憤慨,變得更加好戰。說不定這通電話就是來夢打來的,可對方偏偏在這種時候襲擊過來,真是不知好歹。

“礙事!”

耕平大吼一聲,右手握著手機站起身,然後正對著主任沖了過去。

一瞬間。

主任的右半身猛地撞上了某個東西。

主任發出了夾雜著痛苦和驚愕的慘叫。他大步後退,同時腳底一滑。短暫地飄浮在半空中後,便摔倒在地上,令地板一陣晃動。從背部到腰部全被猛烈地撞到了,令他喘不過氣來。他拼命呼出口氣,發出了尖叫。因為他發現有顆頭顱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這不是顆活人的頭,而是收藏在玻璃櫃里的殺人狂彼得·庫爾滕的頭部模型。它沖破玻璃櫃,飛起來撞上了主任。是耕平使用了物體吸引的能力,把它用力扔向了主任。

主任陷入了慌亂之中,他深信這是顆真的人頭,而將其撣下身,同時重新握緊了手槍。

可主任又一次尖叫了起來,他的右手手背被人用力踩了一腳。施暴者則是亞弓,她將全身的重量壓在了腳上,又抬起另一只腳向著主任的臉踢去。

“混蛋、混蛋、混蛋……!”

亞弓也沒了之前游刃有余的態度,而下手毫不手軟。主任的門牙斷掉後飛了出來,鼻孔里也噴出了鮮血。他抬起左手,想要在無情的攻擊下保護自己的身體。亞弓則見縫插針地向著他毫無防備的胯下踢去,令主任聲嘶力竭地慘叫起來。

“到此為止。”

耕平左手出現了一把手槍,他將主任手中滾落的那把撿了起來。他提起右手的手機貼向耳邊,說道:“喂。”

耕平一邊這麼說著,一邊伸出手將手槍遞給亞弓。亞弓飛快地跑近身,半拿半搶地接下了手槍。她雙手握住手槍,將槍口對准了主任。

“敢動一動就殺了你!”

“……我可動不了啊。”

主任呻吟著,他的鼻子、嘴巴,甚至連下巴都被血染紅了。而這個時候,耕平則完全沒把他放在心上。

“來夢!是來夢嗎!?”

回應呼喚的,是傳來的一陣猶如暴風般的刺耳噪音,不過兩秒之後便徐徐消散。其實這並不是噪音,而是含有意義的說話聲。但就刺耳這點來說,的確恰似噪音。


“到黃昏莊園來……”

“……你是誰!?”

“說了叫你來,還有什麼好磨蹭的?”

“…………”

“有人為你帶路,你就跟著他過來,真是個不中用的蠢貨……”

噪音又一次提高了音量,就在耕平再也無法忍受之前,卻唐突地消失了。

耕平有些茫然,他放下了耳邊的手機。就算被罵成了“不中用的蠢貨”也沒有動氣,因為自己也不得不這麼認為。在主任這種有害人物面前說出了來夢的名字,竟然到現在才發覺這個失誤!

不過,那位主任又是在注意用手槍抵著自己的亞弓,尋找可乘之機,又是忍耐著屈辱和痛苦,已經是分身乏術。亞弓則完全不讓主任有機可乘,更對他毫不留情。她沒有看向耕平,而是對著主任發話:“見識到了吧?這個人有很厲害的超能力哦。不想吃苦頭的話,就別反抗他。”

主任那張下半邊沾滿鮮血的臉無力地點了點。看來他是死不了了,不過也不像是對此心存感激的樣子。

“你叫什麼名字?”

耕平努力裝出冷酷的樣子,問向主任。既然事已至此,采用恐嚇手段是最合適的。

回答他的是亞弓。

“記得是叫森本真吾哦。他姑且帶著公司職員的名片,不過真實身份就用不著說了。”

外號主任的森本動起了粘有血跡的嘴唇。雖然聽不見聲音,不過肯定是在咒罵。

“你還想坐多久?給我站起來。”

聽到亞弓無情的命令,森本慢吞吞地站起了身。他皺著眉頭,看來全身多處的瘀傷正刺激著他的痛覺神經。他踉踉蹌蹌地單手扶住牆壁,總算是支撐住了身體。他帶著憎恨的眼神向四周張望,當與彼得·庫爾滕“剛砍下的頭顱”雙目相對時,卻又慌忙移開了視線。

IV

亞弓將視線落在瞄准森本的手槍上品鑒起來。

“這把槍,不是托加列夫呢。”

“是嗎?”

對耕平來說,他完全不知其中差異。他曾經認為,俄制手槍全都是托加列夫手槍。

“這是馬卡洛夫哦。它較之托加列夫更小更輕,在各種場合下的性能都很好。”

“你知道得真清楚哪。”

“我拍電影的時候拿它做過道具。姑且多加一句,是海外的外景拍攝哦。”

這時,另一個人的聲音與亞弓的話語聲重疊了。

“哎呀哎呀,真是看不下去哪。”

森本全身僵住發起抖來,他的身體顫抖得連聲音都能聽到。他發覺了。這個聲音,是之前對森本一行人宣告“懲罰”的聲音。

“是誰?剛才的聲音?”

耕平轉頭看向發出聲音的方向。

站在那里的,是一只布滿鐵鏽的金屬公雞。這完全與耕平的預想不同。那只裝飾在薩克森豪森之橋上的公雞雕像,正站在地上仰視著人類。明明是人造物體,它的臉上卻明顯露出了表情。它的眼神中充滿著優越感,仿佛一個高年級學生正望著自己的學弟學妹。

“是你嗎?”

耕平很困惑。如果是雞那樣高亢尖銳的逼真聲線,那麼估計還不會覺得不協調。可是,這種沉著冷靜的聲音,怎麼也不配它現在的主人。

“希望諸位能干得再稍微漂亮點。要不然,我也沒法好好為諸位領路。”

“……你就是領路人嗎?”

耕平想起了手機中對方的“有人為你帶路”這句話。雖然是想遵守禮儀,不過用“你”來稱呼金屬公雞也太荒謬了。亞弓輕笑一聲,看來她察覺了耕平的心情。

“既然是公雞,就給我像公雞那樣說話。”

耕平開口說道,一邊心想自己還真是不講理。公雞則優雅地冷笑起來。

“您說像公雞那樣說話,具體說來又該怎樣做呢?是指更加尖細、更加吵鬧、更加粗魯嗎?估計您想像的是公雞普通的鳴叫聲吧,這是偏見。所謂的偏見,都來自于知識和想象力的貧乏。”

“真抱歉哪。”

耕平拉下了臉。被金屬公雞給駁倒,實在是心有不甘。可讓這只喋喋不休地挖苦著人的公雞再繼續別扭下去也很麻煩,看來只得姑且先甘拜下風。

“沒錯,就算是蠢貨,只要還能意識到自己的愚蠢,那就還有救。”

森本總算鎮靜下來,望向了公雞。

“這機器人是哪家公司制造的,做工真不賴哪。”

看來,森本認為這只滿是鐵鏽的公雞是機器人。既然現在是二十一世紀,這麼想也是理所當然,對心理健康也有好處。

“你知道了又能怎樣?難道你還打算買光他們的股票,拿下他們的公司嗎?”

亞弓冷冷的問道,並用左手從口袋里拿出個東西,將它扔向了“主任”森本。他笨拙地接住後一看,原來是一小包餐巾紙。

“用它把血擦了。”

森本盡管很疑惑,不過還是撕開包裝,抽出紙巾擦起臉上的血來。

“男人的鼻血對旁觀者來說更覺得厭煩。別以為我是在體諒你。接下來就出去吧。”

耕平點了點頭,不過他沒有立刻邁開腳步,而是對著剛擦完臉上血跡的男人說道:“你先走。”

耕平可沒有那種氣魄,能容許沒有信用的人站在自己背後。“主任”森本真吾的雙眼射出了凶狠的白光。亞弓見此立刻說道:“還很反抗呢。太麻煩了還是解決掉算了。”

“等等,等下。”

森本慌慌張張地同時搖起手和頭來。

“我沒想過要反抗。只是因為身體很疼,沒法立刻行動罷了。”

“可你剛才的眼神很凶狠呢。”

“我生來眼神就凶狠,請不要太較真啊。既然事已至此,我什麼都聽你們的。”

因為缺了顆門牙,他的聲音有些可憐,同時也少了些誠意。

亞弓對他下令:“那麼你把公雞放在左手上,右手放在腰後,走在我們前面。”

“知道了呀。”

回答完後,森本小心地看了一眼亞弓的表情,然後主動訂正了發言:“我明白了。”

“希望你能一直堅持這種態度呢。”

森本露出假笑,然後默不作聲地左手抱起了公雞,右手貼到後腰行走起來。耕平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的不安反而愈發高漲起來。他感到這危險人物變得更加危險了。像森本這種人,必須小心不要將他逼上絕路,這點耕平還是清楚的。可具體能操縱他到何種地步,耕平就無法判斷了。估計還是在某處跟他分開為妙,並且越早越好。

公雞打頭的三個人和一只雞排成一列走下樓梯,離開了“流血之塔”。忽然他們發現,“不萊梅樂隊”*的銅像正矗立在道路兩旁。一只雞、一只貓、一條狗和一頭驢子,和自己這一行人一模一樣。耕平感覺自己被人當作了笑柄。

*譯注:《不萊梅樂隊》,德國童話,收錄于《格林童話》。

“雖然迄今為止碰到了那麼多可怕和不愉快的事,不過下次說不定就有保障了呢。”耕平暗暗想道,“竟然要被一只生鏽公雞指東道西。如果是來夢的話,大概會跟它交上朋友吧。”

不過現在不是抒發感想的時候。殘酷而又怪誕的現實,或者說超現實,正擺在他的眼前。

沉重金屬質感的腳步聲從某處響起。橋上才走了一半,三個地球人便停下了腳步,而渾身鐵鏽的公雞則冷靜地指出:“哦呀,我判斷前方出現了障礙物。”

甲胄騎士從對岸走上了橋。他們身上的紅色斑點並非鐵鏽,而是之前自血管中解放,現在早已冰冷的液體。甲胄騎士輕輕將流星錘砸向橋中央,仿佛在測試它的強度。

“那、那個混蛋,打算拆了這座橋嗎?”

森本的聲音十分僵硬。耕平也看到了相同的景象,同樣心懷畏懼。

“快往回跑!”

三人一齊轉過身,與此同時,甲胄騎士也開始了行動。他竭盡全力揚起手,流星錘隨之嗚嗚作響飛上半空。鏈條彎曲彈回,沉重的鐵球砸中了橋的木質部位。

橋倒塌了。

這不僅是來自物理外力的作用,就算力量再怎麼強烈,僅靠鐵球的一擊不可能會使整個橋倒塌。可是,橋上所有的部件都四散在空中——切斷線的一瞬間,項鏈就會四分五散——宛如這樣的光景。

耕平在空氣亂流的中央,伴隨著身邊飄舞的碎片向下墜落而去。

耕平感到身體整個轉了一圈。他好不容易才察覺到,相位逆轉了。之前也有過這樣的經曆。不要慌亂。只要自己還有利用價值,就不會遭受致命的危險。

腳底感覺到了青苔之類的天然緩沖墊。著地後,耕平整理好呼吸,開始呼喊起來。自己正身處霧氣——或者說,是極其類似霧的氣體之中。

“大家都沒事吧!?”

“我沒事哦。”

亞弓發聲回應,她那精力充沛的聲音比辣椒還有效。

“話說,你嘴里的‘大家’還有誰?”

“我認為是指您與我。”

沉著冷靜的聲音主人,是薩克森豪森的公雞。它環顧四周之後,用喙尖啄起頹然癱倒著的森本來。

“估計順便也包括這個男人吧。看來我們沒有掉進次元間隙,而是抵達了這里。或許沒來這里更幸福,不過無論如何,前方的道路都要靠自己來開拓。”

霧氣翻滾著開始流動,仿佛一條灰白色的巨龍在翻動身體。在與“有如水墨畫般”這種表述毫無二致的無色世界中,視野隨之開闊起來。黝黑的山丘之上,出現了一座建築物。明明距離遙遠,這幢巨大的洋館卻令人感到了巨大的壓迫力。

“是黃昏莊園。”

耕平覺得,這不像是出自于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