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春之魔術 第六章 夜仍漫長

I

上個星期,在北本家,來夢曾和耕平進行過下面這番對話。

“到了春假的時候,來夢你就不再是小學六年級了吧?”

“不過還不是初中一年級呢。”

“嗯,是初中零年級。”

“啊哈哈,真奇怪。不過這麼說來,耕平哥哥你呢?”

“大學一點五年級。”

值得慶賀的是,自己沒丟什麼學分,可以順利地升上二年級。和同年級的藤崎他們比起來,自己又是博物館學、又是圖書館學,上的課目更多,因此期末考試也著實辛苦了不少。考慮到今後,沒有比丟了學分而重修更沒有意義的事情了。所以自己的心境便是:“不求高分,只要能正好及格取得學分就行。”

就算在期末的假期期間,耕平也有許多應做的事情。雖然耕平制訂了計劃,預定在假期結束時考取汽車駕照,不過這種瑣事還是應該早些解決掉。話說回來,一旦來夢身陷危險,就算是無證駕駛,耕平也一定會開車疾馳。

在大學畢業之前,耕平都是從雙親那里獲得生活補貼。雙親既是經濟富裕,又抱有因為耕平早已放棄繼承權而對他進行補償的想法。因此在新年之際,生活補貼的金額總是比報紙上調查出的平均金額多出三成。除此之外,也收到了來自恐怖幻想文學館的打工薪水。若是耕平有心,便可以過上與學生身份毫不相稱的優裕生活。

不過,他並沒有這種“心思”。耕平開始存起了錢。並不是想做一個守財奴,和朋友們相處時也自然會花錢。他只不過想在萬一之時,能保證資金能讓自己隨心所欲地使用。直到不久以前,耕平拿到還只是平均金額的生活補貼。而當他發覺這些金額增加的時候,也並未想要將其退回。

父母能心安的話就行,他這麼認為。如果耕平硬是拒絕增加補貼金額,那麼雙親會認為連自己最起碼的一片厚意都被次子拒絕,說不定還會因此傷心。

耕平還沒有頑固到這種程度。盡管不可能真心互相理解,可至少想保持能說出“謝謝你,幫大忙了”之類程度的關系。並且實際上,能盡可能擴大自己的行動自由則是件十分值得慶幸的事情。

耕平能擁有這樣的心境,是北本在有意無意間說服了他的緣故,並不是一次或兩次就說服的。盡管耕平覺得北本先生的意見並不總是百分之一百正確。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的確有著比耕平的想法更穩妥的說服力。手機便是其中一則小小的例子。

對于耕平而言,今後幾十年(說不定還會更久)間都抱有守護來夢的責任。不管客觀情況如何,至少其本人這麼堅信著。為此,耕平必須讓自身成長、成熟,提高自己的判斷力,培養自己的洞察力。

“無論何時都不想成為大人。”

耕平對于部分同齡人的這種想法感到難以理解。當然,人各有志,可耕平還是想盡快成為一名獨當一面的成年人,行使自己的權利,行使“履行職責”的權利。

希望成為大人,在這點上來夢也是一樣。不過,她的著眼點比耕平更加遙遠。

……這天傍晚,來夢的一天正要平穩地結束。

小學里舉行了結業式的彩排,對著下個月終于要升至初中的六年級學生,校長發表了一篇漫長的訓話。

“因為是彩排,今天就只說一半吧。”

校長一臉遺憾地走下講台,六年級學生們則夾雜著歎息聲鼓起掌來。為什麼在日本沒有演講簡短的校長呢?不,或許會有,但不知為何,好像誰都沒有碰到過這種人。

結業式這一天,也是來夢離開福利院,開始住進北本家里的日子。可以毫無顧慮地與“耕平哥哥”見面。想到這點,來夢的心中和腳步便雀躍了起來,根本壓抑不下來。

來夢所居住的福利院的院長是個以公正為宗旨,並對此迷信不已的人。對于受到北本庇護的來夢,有時反而會對她更加嚴格。當然體罰、或是單方面的訓斥是不會有的,但對她的限制卻變多了。

“沒辦法哪。來夢我還有耕平哥哥和北本伯伯,所以要比其他小朋友忍耐更多才行。”

來夢決定這麼考慮。不管如何,今後在這里的時間也不長了。

在各種各樣條件的包圍中,來夢沒有顯露出歡呼雀躍、一臉得意的神情。不過從一些人看來,也覺得她“不像小孩子,有城府。”對于一名六年級的小學生來說,人類社會對她並不輕松。

來夢沒有馬上離開學校,而是去了趟圖書室。“耕平哥哥”畢竟是日本恐怖幻想文學館的見習員工,而對于擔任他助手的來夢而言,要是不把江戶川亂步的《少年偵探團》系列呀、J·K·羅琳的《哈利·波特》系列之類的書看完,就會“對將來產生妨礙”。當然,來夢原本就喜歡讀書,這只是加上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圖書室上鎖了,大門上貼著一張寫有“因期末整理休室”的紙。來夢沮喪了起來。差不多還有八冊書沒有讀,只能去區圖書館或是聖路加大學附屬中學的圖書室讀了。恐怖幻想文學館的藏書對于來夢而言仍有些晦澀。雖然也有“看這書還太早”的說法,不過這與“晦澀”在意思上還是有些差別的。

兩周之後,來夢便會穿著聖路加大學附屬中學的西裝校服參加開學典禮。必須得穿上百褶裙才行,可“耕平哥哥”明明堅信來夢是個絕世美少女,卻抱著自己不適合穿裙子的成見。在這一點上,他也沒有讓步的想法。對于來夢來說,雖然有些不願意承認,不過自己喜歡穿易于行動的短褲或休閑褲也是事實。所以對于自己穿著制服展示給耕平看的那一天的來臨,她雖然滿懷期待,可也有些害羞、更有些許不安。

步行十分鍾左右,穿過冷清的住宅區,回到福利院,然後走過標有“羅漢柏學園”的大門。院子里唯一的一棵粗壯的櫻樹已經開始結蕾了。

在玄關脫下運動鞋的時候,來夢發現了一雙黝黑锃亮的皮鞋,還是少有的男鞋。來客人了嗎?

“我回來了!”

充滿精神地說完,走廊上傳來一陣拖鞋的響聲,隨即出現了院長的身影。

院長是位六十多歲的女性,據說她為了兒童福利事業奉獻了全部的人生。一頭灰發、身材消瘦,不苟言笑。雖然性格冷淡,不過她可論清廉的代名詞,多次受到過東京都政府或區政府的表彰。福利院最大的贊助人是北本,可就算面對北本,不能讓步的地方她也頑固地決不通融。

北本在鑒定人物方面有獨樹一幟的想法,所以才選擇將初戀對象的孫女來夢,托付給了耕平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而對于院長,估計也是同樣。

“你捐得越是多,那位‘羅漢柏學園’的院長就越不會聽你的話呢。”

“嗯,所以我才信任她。”

關于這點,耕平略有些不同的意見。院長會不會為了讓別人贊賞她而故意裝作公正無私的呢?——他這麼認為。可就算如此,院長並沒有虐待過來夢,所以也沒有責難的理由。

“老師,我回來了。”

來夢沒想到,院長竟然會出來迎接自己。她有些緊張地鞠個躬後,院長帶著比以往更加生硬的語氣,告訴了一件令她出乎意料的事情。

“北本先生來了。立花同學,他想要見見你。馬上來院長室吧。”

“立花同學”這稱呼自然指來夢。哪怕對方是小學生,院長也會頂真地用姓氏來稱呼。

關于北本先生,來夢想不出他找自己會有什麼事。當然不是想避諱他。說不定“耕平哥哥”也跟著一起來了。她這麼想著走向院長室。

甫一看到北本的臉,來夢不禁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只見他臉上毫無血色,給人疲憊不堪、弱不禁風的感覺。他眼中的光芒、皮膚的光澤都消失了,衰老得甚至讓人覺得比起“伯伯”來,“爺爺”這稱呼更適合他。不過他一見到來夢,還是盡可能努力露出一張笑臉來。

“這麼突然真是抱歉,來夢,你可以跟我走嗎?有些事我不太方便找耕平君呢……”

不能什麼都依賴“耕平哥哥”。耕平不在的時候,來夢必須自己作出判斷,采取自己覺得最好的行動。不能一味處于被守護的一方,必須和耕平一同戰斗。當北本先生困惑、為難的時候,必須幫助他才行。所以來夢馬上下定了決心。

“嗯,我明白了。院長,我要出去一陣子。請允許我外出。”

院長不情願的表情明顯地寫在臉上,可與來夢同行的是北本,而來夢又是一副毅然決然的樣子。最終,在這兩方面的壓制下,她還是同意了。

匆匆准備好行裝後,來夢與北本走出了福利院大門。口袋里放著耕平給的電話卡。耕平本想給她壓歲錢,可現金的贈與是被禁止的,于是至少為了在必要時刻能取得聯絡,耕平便周到地給了她這個。而對于來夢,不管有沒有實際使用過這張卡,她還是把它看做一種護身符。盡管只是一張電話卡,其中卻寄托著各種各樣的想法。

北本沉默寡言地帶著來夢坐上了出租車。來夢幾次問他“不要緊嗎?”,他都點著頭回答說“啊啊,不用擔心”。無意義的應答最終讓來夢也沉默了下來,少女唯有眺望車窗外不斷流逝的大都會夜景,以及北本那映照在車窗上的虛弱側臉。

十五分鍾後,出租車抵達了“奇跡廣場”的正門。這里是東京都內最大的游樂園。走下出租車,北本拿出了事先准備好的門票進了游樂園。“我們馬上就要閉園了。”他無視工作人員困惑的話語,快步走進園中。

到了這時,來夢終于無法壓抑心中的懷疑與不安,她借上廁所的名義跑進了公用電話亭。剛把從耕平那兒拿到的電話卡插進電話,卡片便被吐了出來。當她總算注意到“本機為新式電磁卡專用機型”的文字後,又慌忙飛奔向相鄰的電話亭。一面體會著高速的心跳,一面按下按鈕,當聽到耕平的聲音時,心中一陣寬慰。

“耕平哥哥!?我和北本伯伯在一起哦。”


“但是”,當她想這麼接著說下去時,一道如同沙塵暴般的濁流隔開了來夢與耕平。將卡片從電話中抽出來,然後再插進去的時候,來夢回頭一望,只見北本蹣跚著邁出了腳步。好像是等不及來夢了。

來夢立刻當機立斷。在這里看丟“北本伯伯”的話,可就沒臉見“耕平哥哥”了。來夢飛奔出電話亭,追著北本跑去。她開口呼喚,北本便回頭呆滯地笑著點了點頭,然後舉起手指向了鏡子屋。

來夢稍稍有些猶豫。這兒鏡子屋里的回憶可不怎麼愉快。去年秋末的某夜,她和耕平被眾人追逐,逃進這里後便被卷入了異世界。

那時並非獨自一人。今天晚上也不是一個人——僅就形式上而言。來夢握緊了口袋中的電話卡,與北本肩並肩地走向了沒有其他游客的鏡子屋……

II

聽了來夢的話,耕平放下了一半的心。看來來夢並沒有像耕平那樣陷入危險的境地。當然,她在鏡子對面的異世界里差點被怪物襲擊,不過最終還是毫發無損地重逢了。真的是太好了。不過,還有另一半的不安,便是來夢沒有與北本先生在一起這一事實。並且,來夢明明在昨天夜里給耕平打的電話,耕平卻是到了今天才接到。

北本先生現在究竟在哪兒呢?

新生的謎團意味重大。話說回來,北本先生為什麼要把來夢帶出門呢?就算是為了尋求之前提出疑問的答案,也必須找到北本先生才行。能想到的是,假藤崎知道北本先生的去向。再略微跳躍性地思考一下,北本先生說不定就在這幢莊園的三樓。

“三樓啊……”

亞弓抬頭仰望著天花板。她那銳利的視線仿佛射穿了二樓,直達三樓。

“只不過是爬上三樓,卻碰到這麼多阻礙。這麼看來,實在是感覺那里有些什麼秘密呢。”

“你也這麼想啊。”

如果這次沒能與北本先生一同回到東京的話,就沒法達成與養子典夫的約定了。自己也無顏面對北本夫人。可是,又想將來夢盡可能早地送回東京。她一個人能回得去嗎?先送來夢回去,然後自己再獨自返回黃昏莊園嗎?這樣做來夢會同意嗎?而且亞弓又該怎麼辦?

僅僅過了數秒,耕平便陷入了極度的困惑中,無法定下主意。突然,來夢的嗓音擊穿了他的困惑。

“耕平哥哥,水!”

一瞬間,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水從壁爐中滿溢而出,激起水花漫到了地板上。火焰自然被澆滅了,幾根已經一半炭化成黑色的柴火在水的包圍下滾落出來。有誰從煙囪口,往壁爐里灌入了大量的水。

“要來了!”

隨著耕平的話音,一個極其沉重的聲音從壁爐中傳來。一個渾身是水和煤灰的蒼白肉塊,從壁爐里翻滾了出來。

唧唧唧!

豬人一邊大聲發出刺耳的威嚇聲,一邊站起身。它那黃色的雙眼射出了凶惡的目光,前肢在半空抓撓著。

“退後,來夢!”

耕平對來夢說著,跳過沙發的靠背,把沙發作為障礙物與豬人對峙。

要是餐具沒有收拾掉就好了,無論是餐刀還是餐叉都能用作武器。當耕平這麼懊悔的時候,亞弓則揮起了手腕。咖啡杯飛在半空,然後砸在了豬人的臉上。豬人發出了咆哮。亞弓轉過身跑向門扉。她的手剛碰到門把,便馬上被耕平阻止了。

“別出去!”

門外擁擠著數量更為眾多的敵人。它們正舔著舌頭埋伏在那里,等著耕平一行人主動打開門,飛奔出來。而在室內的話,只要注意壁爐,就不會腹背受敵。

暖爐中又一次傳來沉重的響聲,震響了地板。

雖然不想去看,可也沒法不看。渾身沾滿水和煤灰的第二只豬人,正踢開柴火站起身。它的雙眼充滿了惡意,並發出咆哮猛地站了起來。

接著怪聲的,則是痛苦的哀嚎。豬人按著額頭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倒在壁爐中。在它站起身的一瞬間,額頭猛地撞上了壁爐的頂部。

如果現在還有些許閑情的話,耕平看到敵人愚蠢的失態一定會笑出聲。不過,第一只豬人正向自己沖來,首先得保護好自己才行。

雙手搭上桌子。這張胡桃木材質的古典風格桌子比預想的要重得多,不過還是用盡全力將其翻立起來。猛沖而來的豬人想要避開,卻失敗了。它沒法將速度完全降下來,于是高舉著左右前肢撞上了桌子。不僅如此,即將翻倒的桌子順勢帶著全部的重量,向著豬人後肢的腳背部分摔去。

咆哮響徹全室。這次是痛苦的咆哮。後肢被沉重的桌子壓著,豬人沒法移動分毫,而只能瘋狂地揮舞著前肢。面對這一預料之外的狀況,耕平馬上加以利用。他進一步壓住橫躺著的桌子。亞弓與來夢領會了他的意圖後,也來到耕平的左右助他一臂之力。

“嘿呀!”

三人同時發出聲音一壓,桌子便完全翻倒成了底朝天的樣子,將動不了身的豬人全身都給壓住了。

“你們兩個就這樣站在桌子上!”

耕平一邊作出指示,一邊跑向壁爐,撿起一根滾落在地上的柴火,對著剛站起身的第二只豬人的側腦用力掄去。豬人呻吟一聲,便翻著白眼癱倒在了地上。大概引起腦震蕩了吧——如果它有腦子的話。

“真可惜,你的突然襲擊都漂亮的失敗了哦。”

亞弓對著門的另一側喊道。

一瞬之後,傳來了假藤崎惡毒的嘲諷聲。

“蠢貨,你以為自己贏了嗎。如果想永遠窩在這里,就隨你便吧。反正這邊隨時准備著,看准時機再發動攻擊。沒法安睡、沒法休息,看你們還能撐多久。”

“現在的情況是對你們這邊壓倒性的有利呢。恭喜啦。你們接下來想做什麼,我們可要討教討教。不過,從煙囪發動攻擊是沒用的哦。我們只要等候在壁爐前就行了。”

沒有回應。是氣得說不出話了呢?還是在考慮新的攻擊方法呢?

“那麼,怎麼辦?”

亞弓站在上下顛倒的桌子上,問向耕平。被壓在底下的豬人看來沒法推開加上了兩個人重量的桌子。

耕平早已下定了決心。就算堅守到底,之後也沒有前途可言。假藤崎話中有一部分是對的。

“它們給了我提示。從煙囪內部爬上去。”

耕平指向壁爐,只見來夢瞪大了雙眼,亞弓則聳了聳肩。

“你打算一直爬到三樓嗎?不太可能辦得到呢。”

“我可沒那麼自信能爬到那兒。最多到二樓為止。從二樓的壁爐那里爬出來,然後從樓梯登上三樓。”耕平揮動起雙手,“繞到它們背後,直接攻擊老巢。如果我們不主動出擊,現狀、沒錯、就無法打開現在的局面。”

“是嗎,這樣的話來夢我也做得到呢。”

來夢充滿精神地回應。耕平理解了她話中的含義後,變得稍微有些慌亂。自己去冒風險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可不能讓來夢也跟著一起來冒險。

“不,來夢你就待在這里。我馬上就會回來,你就在這里和亞弓姐姐一起等我。這樣也更安全。”

來夢搖了搖頭,直視著耕平的雙眼。

“我要一起去。我不要再和你分開。”


“來夢,你要聽話……”

亞弓發出笑聲打斷了耕平那缺乏說服力的話語。

“女生一旦下定了決心,男生可就無力阻止了哦。再說了,根本沒有證據說明留在這里就是安全的對吧。”

“……我知道了啊。”

耕平不得不聽從了女生們的意見。

III

亞弓將手伸進口袋,對著來夢點了點頭,走下了桌子。依然被壓在桌下的豬人一動不動。亞弓從口袋里拿出那捆紙,紙束已經十分薄了。

“一張護符給你。”

耕平又一次注視著亞弓遞來的護符。

“一張給來夢妹妹。”

來夢也拿了一張護符。來夢收下後,正面看看,背面看看,然後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說:“謝謝。讓我來用也有效果嗎?”

當然,亞弓回答。

“雖然不是萬能的,不過根據使用情況也能起作用。雖然用在那些豬人身上有些浪費,如果使用的話,它們會當場化成灰的哦。”

“不過,一定要用的話,還是在收拾豬人們老大的時候使用更好呢。”

“沒錯,就是這氣勢,來夢妹妹。收拾掉它們吧!”

耕平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口。他覺得要是說出口,實在是有些不知趣。不過,也不知道今後還有沒有機會說。耕平還是下定決心開口說道:

“謝謝你做的一切,妮娜。”

回應他的只有沉默。亞弓的雙眼凝視著耕平。目光更加強烈地射向耕平,將他壓倒。過了一會兒,亞弓張開口,極其冷靜地說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再怎麼遲鈍也會知道。這種基里爾文字……妮娜是俄羅斯的魔女嘛。”

“原來如此。也罷,如果太過遲鈍,連這樣都完全不明白的話我也會頭疼,是不是做得太明顯了?”

來夢盯著這麼說著的亞弓的臉,繼續問道:“妮娜?真的嗎?你像之前那樣,借用了別人的身體嗎?”

來夢話中的“之前”,是指三個月之前,在去年年末的時候。俄羅斯的老魔女妮娜借用一個女聲樂家的身體,出現在來夢和耕平面前,幫助兩人脫險。

“有些不太一樣哦。我就是我,小田切亞弓。不過,妮娜正通過我的眼睛、耳朵和鼻子,掌握著情況。她見我所見、聽我所聽、感我所感。並且會在必要的時候提供指示,從頭腦到頭腦。”

亞弓用手輕輕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來夢張開嘴,又什麼都沒說閉上了。亞弓則與來夢相視著輕輕一笑。

“所以說,現在的我是魔女妮娜的徒弟兼代理人。”

“是這樣啊……”耕平大歎一口氣,“不過,究竟因為什麼緣由,你才認識妮娜的?”

“當然有個中緣由啦,告訴你也沒什麼。不過,我們現在有這閑工夫聽我的長篇大論嗎?”

“……啊啊,沒錯。”

耕平苦笑著回頭望向廚房,想著不知是第幾次了。

“管家先生,這壁爐的內部可以上下攀爬的吧?”

為了打掃豬人們而走進沙龍的管家眉頭皺都不皺地回答道:“雖然不太容易,不過是可能的。為了打掃煙囪的人,里面各處都安有把手和落腳點。話雖如此,可也只是將一些磚頭砌得向外凸出一些罷了。”

“這就夠了。謝謝你。”

“雖說是客人您的個人喜好,不過說實話我並不推薦這麼做。這不僅比樓梯危險得多,各位的衣物也會弄髒。”

“……謝謝提醒。”

和亞弓說的一樣,時間寶貴。耕平整理好呼吸,走近了壁爐。他撥開橫在地上的兩根柴火,屈身鑽進壁爐,仰頭向上方望去。彎下膝蓋後,煙塵、煤灰和水立刻在褲子的布料上留下了汙漬。沒辦法,穿著服裝去冒險,洗衣店就不會失業。

檢查完成後,耕平回頭看向來夢。

“來夢,怕嗎?”

“我已經見過更可怕的東西了哦。”

“的確也是。”

“所以,我還挺平靜的。不用擔心。”

“還”這個字里飽含著真實感。耕平微微一笑,摸了摸來夢的茶色頭發。

這是出發的信號。

壁爐內部寬200公分、深150公分左右。到了煙囪部分,便成了邊長60公分左右的正方形。盡管不輕松,可穿行在其中還是做得到的。豬人們是途中什麼都沒撞到,就摔下來的。

耕平用手指確認好突起部分的位置,然後將身體提了上去。接著用腳尖摸索突起,將腳踏在上面,再用手摸索上方的下一個突起。五次、十次,平凡地重複著這些動作。

對于耕平而言,來夢是他勇氣的源泉。就算被人說成是“相互依賴關系”,那又于我何干?只要這孩子在身邊,自己就能發揮超出原有的力量,也不可能會誤入歧途。

對于耕平而言是這樣。那麼對于來夢而言呢?現在暫且不論,將來,經過漫長時光之後,自己對于來夢而言,是必要的嗎?自己能成為必要的人嗎?

這是個極其重大的問題,不過,這可不是在煙囪里攀爬時就能得出結論的。大概要經過更漫長的時間,積累了經驗之後才能知曉。現在只要將來夢從這個怪異的世界中拯救出來。若是不擺脫現在的危機,將來便無從談起。

在耕平面對的前方,磚瓦的壁面中開了一個口,出現了一個正方形的空間。是通往二樓壁爐的短小煙道。煙道朝著壁爐的方向略向下傾斜,估計是為了防止煙塵逆流。上下左右的尺寸與煙囪本身並無二致,前後長度約為100公分。

稍許考慮片刻,耕平雙手搭住煙道頂部,提起雙腳伸進了煙道。雖然不是特別光滑,可他還是通過滑下滑梯的方式鑽出了煙道。估計褲子的屁股部分一定是墨黑一片了。

耕平向著壁爐外張望。不知道這是什麼房間,不過並沒有感覺到人或是其他生物的跡象。好像連看守都沒有。

真是群蠢貨。耕平剛這麼想,便立刻告誡自己:這一定是多虧了妮娜的護符,不能自鳴得意。

耕平將上半身探進煙道,催促來夢和亞弓。來夢馬上按照他說的從煙道中滑了下來。耕平抱住她的腰,將她輕輕送進了壁爐。接下來是亞弓。雖然情況緊急,不過兩人望著對方沾滿煤灰的臉,不禁苦笑起來。更不用說,屁股一如所料都是墨黑的。

穿過從家具擺放上看感覺是談話室的房間,輕輕推開房門。右手方向有個人影,是雞頭男。當三人屏息走出門外,正在尋找樓梯的方位時,雞頭男回過了頭來。它的嘴巴大大張開,發出了驚訝和威嚇的吼聲。

被發現了!


耕平馬上朝反方向指去。亞弓彈起身跑了起來,來夢則緊追其後。耕平守在最末尾奔跑著。

雞頭男緊追不舍。

IV

“不知道你們是怎麼上來的,不過、咯咯、我可不會、咯咯咯、讓你們肆意、咯咯、妄為!”

雞頭男怒吼道。它刺耳的聲音有時會沙啞,是還沒有習慣發出高音的緣故嗎?地板在雞頭男沉重的靴子下咚咚作響,它的雙手有如翅膀般張開,追逐著耕平。

充滿殘暴惡意的手就要抓住耕平的後襟,就在這一瞬間,有個長長的物體撞上了雞頭男的腳。

雞頭男摔了個跟頭。它一腳踢向半空,右肩撞在地板上。耕平使用念動力,將直立在走廊一角的古典風格燭台扔了過去。

“耕平哥哥,沒事吧!?”

“當然!?”

耕平多少有些虛張聲勢,不過他在短時間內精力充沛地回了話,讓來夢放心。

雞頭男總算直起了身子,卻站不起來,正雙手捂著喙呻吟。摔倒的時候,它的喙好像猛撞上了地板。這種痛苦估計不是人類能夠體會得了的。

三人繼續奔跑在走廊上。不對雞頭男的痛苦表示同情的,不僅是他們三人。大群豬人也爭相發出凶惡的咆哮,踏得地板震天響,緊追在三人身後。

耕平抬頭看向天花板。

吊燈大幅搖擺起來,吊索隨之斷裂。拖著數根鐵質尾巴的沉重玻璃團塊呼嘯著風聲掉落下來。它落在猛沖的豬人面前,卷起了一陣碎片和塵埃。豬人們踩到銳利的碎玻璃,紛紛發出怒吼和哀嚎。

用厚厚的靴底踩碎玻璃片,現在是雞頭男追了上來。它的表情猙獰,看來是依靠憎恨忘卻了痛楚。

“你這麼一心攻擊我們又有何用?”

耕平怒吼道。畢竟用意念的力量切斷了吊燈的吊索,呼吸還是打亂了。

“不是還有其他應該憎恨的對象嗎?是誰把你變成現在這樣子的!?”

雞頭男兩眼閃動光芒,看來它僅有的理性在耕平的詢問下被強烈地激發了出來。它一陣愕然,停下了動作。

“咯咯咯……沒錯,是誰把我變成這樣子的?是因為誰……咯、才變成這樣的……”

雞頭男充滿血絲的視線不停翻動,仿佛在尋找看不見的敵人的所在。這時,重新站起身的豬人們又蜂擁而至。被卷入疾馳豬群雞頭男呼喊道:“別靠近我,你們這群豬。我才不是你們這些蠢貨的、咯咯咯、同伴咯咯……”

雖然它悲憤地大聲疾呼,可從一個不明事理的人看來,只會覺得是幅怪誕的漫畫。在互相糾纏、互相沖撞中,豬人們正不斷逼近。

耕平一邊奔跑著,一邊向亞弓搭話:“那家伙,變不回來了吧?”

“如果變回來了,你覺得他會痛改前非、改惡向善嗎?”

“我可不會這麼過度地期待。”

“反正不管怎樣,那種性質惡劣的魔法只有施法人才解得開。雖然同情別人是很好,不過可別忘了優先次序啊。”

“我知道。”

事到如今,根本沒有必要確認。自己不先得救就無從談起。

視野的一角,有粉紅色的波浪在搖曳。反射性地往那兒一看,只見一個巨大的果凍狀物體正從橫向交叉的走廊中推湧而出。

是那只從鏡子中跳出來追逐來夢的怪物。雖然無意間忘記了它,不過既然它沒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原來的世界,那就只有在這幢洋館里徘徊了。假藤崎要是解決掉它的話,對耕平一行而言正好不過,然而世上可沒有這麼稱心如意的事情,

“怎麼辦,耕平君?”

“別管那種雜碎,由它去。”

“話說得真漂亮。”

的確,話說得真漂亮,聽起來好像是從戰略角度上決定置之不顧。而事實上,只是因為沒有對抗的手段,只能回避戰斗,一味逃跑罷了。不過,打一開始,耕平一行的目的就不是消滅這只粉紅的怪物。所以避開無意義的戰斗,根本不必對此感到可恥。

怪物行動笨拙,多余的動作很多。胡亂撞上牆壁、將掛在牆上的繪畫撞飛、帶倒花瓶、弄翻花架。反而妨礙到了豬人們的前進,此時三人終于抵達了樓梯,來夢打頭率先一口氣沖了上去。

從三樓向下俯視,只見這群怪物只是擁堵在樓下發出怪叫,卻沒有爬上樓梯的意思。

“沒有追上來呢。”

“它們是沒法上來吧。”

“為什麼?”

“天知道,對我們來說正好湊巧,所以就別打破沙鍋問到底啦。”

三人向著三樓的走廊張望。走廊向前不斷延伸,長度和深度都看不見盡頭,唯有寥寥數枚橘黃色的燈光放出搖曳飄渺的光芒。與其說它們照亮了走廊,不如說只是在強調走廊的昏暗而已。

“和之前比起來,怎麼樣?”

亞弓輕聲問道。耕平左手輕輕搭在來夢的左鍵,凝神細看,卻沒有作出明確的回答。

“不知道。我覺得沒有什麼外表上的變化……再說,那時也沒有走上來過。”

將記憶重放成影像。在強風暴雨中,一個頭上卷著繃帶的年輕人,手抓著窗簾布編成的繩子,攀爬在洋館外壁上。從沒想過,自己竟然能做出這種事來。耕平知道,為了幫助某人,自己就能夠做到這些。自那以後,耕平的人生便為之一變。

“要上了。”

耕平的這句話一半是對著自己在說。他一腳踏入了走廊。來夢在右側、亞弓在左側,跟在他身後半步的距離。每走一步,心跳聲便與腳步聲同時響起,仿佛在耕平的內心世界里轟鳴作響。冷靜下來,冷靜下來。還沒走到最終關卡呢。

走廊的右側,有兩扇左右對開的沉重門扉。耕平走到三步遠的距離,站在了它的前方。

“就是這間。那家伙就在里面。”

“那家伙啊?”亞弓低聲問道。

耕平也同樣低聲回答:“沒錯,立花和彥。”

這是第二次從口中說出這名字,而與此同時,耕平的背後激起一陣冰冷的戰栗。來夢小小地吸了口氣。立花和彥。擁有這名字的人,是來夢名義上的父親。他是來夢親身父親的弟弟,是令來夢的母親喪命的男人。

並且,恐怕還是所有這一切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