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接下來我想要進入主題了。」
我對位在眼前的灰色外星人……歐拉同學說道。我現在正待在一個由不知道是金屬還是塑膠所制造的白色牆壁圍繞的房間里。我坐在與歐拉同學面對面的沙發上，這張沙發也是至今未曾見過的材質，坐起來柔軟舒適。
歐拉同學的嘴巴傳出尖銳的聲音。有時候雖然會變成我聽不到聲音的對嘴模樣，不過這應該是因為歐拉同學的聲音超越了人類耳朵可以聽見的范圍吧。幾乎與歐拉同學發聲的同時，分秒不差地從某個地方傳來了我耳熟的歐拉同學的聲音。就是所謂真正的即時通訊嗎？
我跟歐拉同學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談，請她脫掉人類的外皮。接下來要進行的交涉，還是要能夠看見對手的真正模樣比較好。
「為什麼？」
「我想你應該知道為什麼吧？」
「因為你的身體吧。」
「沒錯……正確來說，應該是小一這個現在屬于我的身體。」
這個身體……小一的身體正受著病魔的侵蝕。這是在年底的健康檢查時發現的。人類醫學可以找出來的病兆，遠遠超越人類技術的外星人不可能沒發現。父親說可以再活個一年就謝天謝地了。這件事我沒告訴小一，知道的就只有我的家人以及小一的家人。
「那麼，你對我們有什麼期望？」
「我希望你們可以還債……還我因為你們的疏忽造成我跟小一身體互換的債。具體而言，就是希望你們治好這個身體。因為以當今的人類醫療技術，是不可能進行治療的。」
我凝視著歐拉。一陣沉默之後，歐拉開口。
「確實是筆債呀……但是如果我拒絕，那你要怎麼辦？我們可沒有義務要還債給你喔！面對居住在這顆沒有加入銀河聯邦的星球之人類，我們也沒有任何法理上的責任要負擔。我想幫你們的腦袋複原，也是因為我覺得過意不去，覺得自己有責任……雖然這是加害者所說的話，卻也是種善意。
我們的問題並不在于互換了你們的腦袋，而是違反規定，攝取了被監視的行星上面的物質，最後陷入爛醉狀態導致犯下過失。關于這一點，因為也已經受到了懲罰，所以現在什麼都不做也不會有問題。而且因為這件事情，我甚至在思考這樣三番兩次與你們牽扯在一起並不恰當。我再說一次：雖然我們是欠你沒錯，但是不還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這樣的話，我也沒辦法了。我只能就這樣回家去，然後過著普通的生活，直到生命的盡頭。我為了跟你交涉而帶來的王牌就只有那麼一張，其他應該也沒用了吧？」
這是謊話。我雖然還有王牌，但現在還不是打出來的時候。這場交涉關系到我……不，是我們的人生。千萬不能失敗。
「……那麼，請讓我問個問題。為什麼先前我說要恢複原狀時，你要拒絕我呢？」
「先前我跟小一說的那些話，還有剛剛我說要你們幫忙治療身體，這些原因還不夠嗎？」
「不夠。那只是你為了要讓一同學接受的講法罷了，應該不是你的真心話吧？」
……我不喜歡對別人坦承自己的內心，但這也沒辦法了。老實說，我原本就打算訴諸歐拉同學的感情。
「……雖然我不清楚你們完成了怎樣的進化，擁有怎樣的技術體系，可是既然有可以進入宇宙的技術，那麼應當有像我一樣的人存在，像我這種忠于自己好奇心的人。不管在怎麼樣的世界，讓這樣子的人們去發展技術，就可以讓不可思議的種種現象在這個世界上慢慢消失。你的同伴之所以會互換我們的腦袋，直接的原因就是他們喝到了養●多。廣義而言，這應該也展現出了你們對未知的飲料的好奇心吧。
希臘的敘事詩詩人荷馬說過『人類不可能無所不知』。這真是真理呀，我們人類並不是能夠無所不知的高等生物。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要知道。如果藉著犧牲就能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大概會開開心心地犧牲一切吧。我就是如此脫離常軌的人類。
也許你會覺得我這樣的人類在發揮自我犧牲的精神是很奇怪的。既然達到了滿足好奇的目的，那麼讓身體恢複原狀才是最實際的做法。如果回到原本的身體，我就可以不必像現在這樣賭命在這里討價還價，可以好好活下去。明明是這樣沒錯，可是我現在卻讓自己生命曝露在危險之中在此與你交涉——應該說是懇求——那是因為我的行動並不是自我犧牲。
不知不覺中，我的好奇心有了目標，有了『小一』。時間過得越久，我的這種欲求就越大。我是因為自己想要弄個清楚，所以必須要讓小一存在于這個世界之中不可。為了我自己，要是失去了小一，我可就傷腦筋了。因為我想要花一輩子好好觀察他。」
我對小一充滿濃厚的興趣，一點都不覺得膩。「不想失去小一」的念頭，在我心中逐漸壯大到足以與我的好奇心互相匹敵。
「……所以我想做點什麼來解決這個身體的問題。能治是最好，不能治的話就維持現狀，希望就算我死了也能陪在小一的身邊。因為小一可以看見靈魂。
只要靈魂存在，那麼我的死亡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問題是，我無法跟小一在一起，不能跟他溝通交談。如果是小一死了變成靈魂，那我又看不到他，這問題就大了……也就是說，我活著陪在他身邊是最好的方法。」
世界上有看得見靈魂與看不見靈魂的人，很遺憾我是看不見的人。而且，從小夜同學的例子來看，說不定就可以跟小一共同擁有一個身體。
「我再說一次，我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才非得要小一活下去不可的。這單純是我個人的欲望，比我自己的生命還要優先的欲望。所以我才賭上這條命……這樣的理由夠充分了嗎？」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歐拉同學陷入思考。我只能再推她一把。
「啊，我差點忘了。還有一張王牌。你難道沒有興趣嗎？我們從今以後會怎麼樣……還是說，宇宙中像我們這樣的例子俯拾即是？」
「……就我所知，幾乎沒有這種例子。雌雄同體的種族也就罷了，分有不同性別的種族之中，擁有像這個星球稱之為『性別認同障礙』特質的人是非常罕見的，不過萬一有這種情況，也能夠在身體方面進行改變。如果技術發達到某種程度以上，性別與容貌都可以隨心所欲選擇。身體也可以長保青春，大部分的疾病都能治療。所以沒有人會好奇到做出跟別人互換身體這種事喔。因為這麼做毫無意義。」
原來如此……倘若外表跟性別都能隨意改變，所謂的「身體」的價值就會暴跌了吧。隨著即使任意變化身體也不成問題而來的，應該就是內在精神價值的提升了吧。也就是說，內在精神互換的我們是很稀奇的，是很有價值的存在。
「那麼，你難道不會對我們產生更大的興趣嗎？你跟我散發出同一種味道……一種奉獻人生給好奇心的人的味道。也許你們就是以此基准來挑選監視准智慧生命體的人，不過你的工作應該是沒有好奇心就做不下去的工作吧？」
「…………………………………………」
「我跟小一，應該可以在所謂『地球人』這種生物的調查中，成為重要的樣本。怎麼樣？你不好奇嗎？我可是對我們的未來充滿無窮的興趣呢。」
訴諸內疚、感情、好奇心……我能用來交涉的王牌就只有這三張。所有的情況都居于劣勢的我，能做的就只有訴諸「請救救這只可憐的小羊吧」的感情，萬一這也沒效的話，那就無計可施了。
「意思就是說，你甯可要治療這個互換過後的身體，也不要回到原本的身體吧。藉著治療這個身體讓我們還債——我甯可把由于我們的疏忽而互換的腦袋複原，也不要因為治病這牽扯到人命的事情而干涉所監視的行星，這可是違反了准智慧生命體監視員的服務章程的。我想，要是我違反了這份章程治療這個身體，就足以償還你所說的債。這債如果沒有了，意思就是我也沒有理由要讓你恢複原狀…………你從此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身體了喔|
我望著歐拉，立刻語氣肯定地回答。
「無所謂。因為原本我應該是只能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小一慢慢死去的。相較之下，現在的情況應該是非常美好的吧。因為有希望，即使失敗了也有補救的方法。
站在本來我們兩個人應當要經曆的人生角度來看，不能恢複原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沒錯，真的是不足掛齒。兩個人可以一起活下去的人生，有什麼好不滿的呢？
而且互換身體還有更多趣味橫生。
「……聽了你說的話，我有一種我們好像沒有欠你什麼東西的感覺喔？」
歐拉同學說著非常理所當然的感想。其實，這跟我個人沒有關系。因為他們互換了我們的身體，我才能像這樣維系著一絲希望。但我要是這麼說，這對談也就會結束了吧。
「是呀，我個人十分感謝你們幫我們互換身體。不過，這跟我在講的事情是兩回事。你們的笨手笨腳造成了我們的人生產生巨大變化，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你要給我負起責任來。」
「這還真是歪理呢。」
歐拉同學看來是在苦笑。我看不懂外星人的表情，但應該沒錯。
「我自己也這麼認為呀。不過，就算是個歪理，也逼得我走投無路非得拿來當靠山不可。所以我只能用盡各種辦法，拜托我唯一可以依賴的你。
怎麼樣？我真誠的感情和真心話和原則，還有感覺不錯的愛之話語，有沒有打動你的心了？」
「同時講了真心話跟原則是怎樣……」歐拉同學訝異地說。
「為了打動你的心，我覺得把我內心所想的一切毫無保留地說出來，會有比較好的結果。」
「真是的。我真的是大為動搖了。你確實是個讓人愉快的人，失去你是很可惜的。」
「就是說嘛就是說嘛。讓我活下去的話，接下來幾百年都會很好玩喔。研究人類生態的同時，我們應該多少有點用處吧？要是有其他我做得到的，我也願意幫忙。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心腹，充分地使喚我在人類世界里活動。很劃算吧？
……所以，你能幫忙治療這個身體嗎？」
歐拉稍微考慮了一下，聲音開朗地說道：
「……呵呵，我知道了。你……不對，是你們。你們實在討人喜歡，算我輸了。
為了跟你在一起，一同學願意拋棄男人的人生；為了跟一同學在一起，小翼同學願意賭上性命。看在你們兩人深厚感情的份上，我就治療你的身體吧。
雖然剛剛我說你們跟貓狗沒兩樣，但是我們也是那種會隨著彼此越來越要好，跟著產生相呼應的感情的存在。
跟你們一起度過的這一個半月，我覺得很開心。失去你們這些樣本是很可惜的……我大概是擅自將你們視為自己的朋友了吧。」
朋友呀，這應該是許多大人會對小孩說的話吧。從精神發達的優秀程度來說是這樣嗎？不，就算這麼說，這評價還是太誇張了。就像剛才歐拉同學說過的一樣，即使是那種會培養出感情的人與狗，大概也是言過其實吧。是一種藉著面對不如自己的種族時所保持的保護者意識，從中產生的友情。雖然事實上我們的關系不是對等的，但我也沒有特別生氣。
「這還真是光榮呀……那麼，因為這份友情，我有很多想要請教的事情。」
「你不能問了。我能說的就是我剛剛說過的那些了。技術層面的事情啦跟自然科學有關的事情啦，這些屬于這個世界的邏輯部分，就請你自己去思考了解吧。可以自己思考出來的事情才有意義可言。地球上也是這麼說的吧？學問是沒有捷徑的。而且我們禁止傳授過去的知識給准智慧生命體。」
過去的知識嗎，我無法反駁。
「不過智慧生命體的同伴之間彼此交換知識就沒有問題。所以將來有一天當你們得到智慧生命體的認證之後，你再來問我吧。那個時候我就會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訴你……遺憾的是，這得過個一、兩百年吧。在那之前，人類滅亡的機率也滿高的……嗯，所以請你要好好努力。」
說完，歐拉同學眯起了大大的眼睛……這大概是笑容吧。我也回以微笑。
「我決定把自己剩下的人生，致力于讓人類免于滅亡且成為智慧生命體。你就好好享受，仔細觀察吧。」
「嗯，我很享受，也十分期待。雖然剛剛我說我們有禁止，但也有例外。為了讓監視對象朝著我們期望的方向進化，有必要的話，是可以許可我們出手救監視對象一命的。這對雙方來說都有好處吧？我由衷希望事情可以如此發展。」
「包在我身上。只要順利的話，我就可以再活個一百年，那麼我應該就能夠改造地球吧。沒錯，我覺得非常開心。雖然我不知道這有沒有順著你們的意思發展。」
聽到我這些話，歐拉同學再次出現方才的表情。看樣子這種表情一定是苦笑錯不了。
「那麼就來治療這個身體吧。你不會覺得疼痛，完整的治療時間花不到一個小時。」
「……好厲害喔。科幻小說之類的作品中常常說，高度發達的科學跟魔法沒兩樣。那麼高度發達的醫學就跟電玩里頭的恢複魔法沒兩樣吧。只是隨處可見並不稀奇。果然是良藥不苦口呀。」
「你想要嘗嘗疼痛的滋味嗎？」
歐拉再度眯起雙眼。這應該是稍微帶點惡作劇意思的笑容。
「……請恕我挽拒。」
我鄭重地拒絕了。
「學——姊——你會不會去太久了？我擔心你該不會又被切片了吧！」
我一走進他們五個等待的房間，小一就跑過來抱住我。
「哈哈哈，我沒事啦！只是問了很多問題而已啦。」
我抬頭看著小一那張比我來得高上許多的臉說。
實際上我曾經被切片過……但是在保持清醒的狀態下被切片，是種非常棒的體驗。
「沒事的啦！我沒有做那麼過分的事情。」
站在我旁邊，恢複成大家眼熟的金發美女外型的歐拉同學說道。她的口吻也變回跟平常一樣。
「啊，歐拉……那個……我們接下來會怎麼樣？」
小一戰戰兢兢地說，歐拉似乎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才好的樣子。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會讓你們回家去的。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夠調查你們的身體……完全不會痛，可以嗎？」
歐拉同學微笑著說。
「就讓她調查好不好？可以得到難得的經驗喔！」
我對站著的男生們說道。
「萬一弄傷了我美麗的肉體那可傷腦筋了！謹慎起見，我要拒絕。」
「別開玩笑了！」
「我不要。」
「既然平賀學姊都這麼說了，那我非常樂意配合！」
每個人的反應都不一樣。
「呵……那就丟下川村同學回去好了|
「啊！這種冷淡的態度，多麼讓人心情激動呀。平賀學姊，我們之間剛剛已經打開了一扇新的門了！」
川村同學的行動也依然興致勃勃。
「好吧，我也已經調查夠了。」
聽到這句話，小一他們趕緊檢查自己的身體。
「別擔心，沒有留下任何傷痕喔。」
歐拉同學嘻嘻竊笑著。難以判斷她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如果已經調查完畢，那麼應該就是從我們在山路上被光芒包圍之後，一直到在和室當中恢複意識的這段時間做的吧。
「以後歐拉同學要怎麼辦呢？」
道本同學問。這一點我也很在意。
「我想想看喔……因為學校生活很開心，所以我想照舊去上學。這樣也方便觀察人類。因為我大概也沒空，所以我想要讓機器人代替我去學校。先前也是三天里頭就有兩天，我是讓機器人代替我去的。」
好厲害……我完全都沒注意到。
「什麼！機器人？它有感情嗎？不，一開始的時候沒有沒關系，它有可能在將來產生感情嗎？」
川村同學突然情緒激動。我很清楚他想說什麼。他最近果然是在想像機器女仆的可能吧。
「由于頭腦是有機電腦，所以是有這個可能……聽說在宇宙中，也有星球會承認自覺到自我的機器人的人權。」
「哇哇哇——機器少女！太贊了！是機器少女呀！」
小一滿眼驚恐地看著川村同學的樣子……世上可是有你所不能理解的世界喔。
「啊！我剛發現一件重要的事情了！如果呀，萬一呀……那個機器人萌生了感情，而且還有人跟那個機器人談了戀愛，這種情況該怎麼辦？」
…………不愧是川村同學，有這種想要追求機器人的念頭。他仿佛甚至已經拋棄了留下後代這種生物的本能……果然是得到我認可的男子漢。連這種解脫的態度都如此爽快。
歐拉以看見引人入勝的稀奇東西的眼神望著川村同學，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後，說：
「……那個時候就把機器人外借到你死的那一天吧。因為這樣應該可以取得非常珍貴的資料。」
這一點就算是我也非常有興趣……我決定以後要替川村同學加油打氣。
「不過，你的資料會泄漏給我們知道喔。」
說的也是。哎呀，川村同學會怎麼回應呢？
「這種小細節一點都不成問題啦！」
川村同學肯定地說。太棒了！你太贊了呀！川村同學！仿佛是我內心獨白的代言人一般，道本同學說：
「太美了……現在的你美得不得了，散發著光芒呀！」
雖然原本我難以理解，道本同學那饒富深意的美學意識，不過這次我深刻地感同身受。不論是那一個領域，追求極致的身影都是美麗的。
「啊……川村離我越來越遠了。」
「嗯，阿宅看起來好遙遠喔。」
「他到底是什麼人？」
「他是普通的人類呀……只是罹患了重度的禦宅族病。」
我身邊的小一、真太郎同學與典弘同學正在交談。
老樣子的情景，從非日常轉變成了日常。我看著斜上方，那張原本屬于我的臉龐。察覺到我的視線，小一看著我。
「嗯？怎麼了嗎？」
「呵呵，沒什麼。」
果然還是活著，活生生地看著小一是最好的。
變成幽靈就等到一百年以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