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不悅的轉校生

“艾、艾紮克?!你怎麼在這里!”

奏所能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了。觥籌交錯間,不知是否是氣氛熱烈的原因,艾紮克滿面紅潮的笑著。

“哈哈哈,我來日本了喲。”

“不是‘我來了喲’這樣的回答吧!內部調查呢?協調員的工作呢?!”

“哎呀,調查根本收不到成果,于是移交給別人去做了。”

“哈啊?”奏納悶了。總而言之,即是沒派上什麼用場給降職了?

“艾紮克是作為研修指導員來日本的。”

瞳叔母在一旁很高興的補充道。據說是為了指導日本髒器移植系統的捐贈方協調員,被歐洲髒器移植基金會派遣而來的。暫時滯留在日本,周旋于成為髒器提供設施的醫院之間。

“緊急出現了人員欠缺情況,于是我就成了填補不足的要員的樣子。哈哈。”

所以就立刻趕來看奏了。奏目瞪口呆地站著。

(雖、雖然是想著若還能再見一面就好了……)

一問,就說是從今天開始要在日本待上半年的樣子。

“半年——?!”

“也不能老住在酒店里,所以艾紮克一直在找房子。于是呢,奏,我們正在勸他來家里住。反正涼音和宏武的房間是空著的。”

“家里?住這里?艾紮克?”

“是啊,研修所在國分寺一帶,所以就算要搭中央線來回也不是那麼麻煩,沒錯吧?房子的租金又貴,在我們家的話還能好好的吃到自家做的飯菜。”

“但、但是叔父怎麼說?”

“難道不好嗎?和艾紮克在一起覺得很開心,奏以前也受了很大照顧,把這里當成民宿就可以了嘛。”

在國外有過民宿經驗的叔父努也來了興趣。奏在想這是如此容易就順口答應的事嗎?

再加上喝醉了,又同是喜歡足球的同好,兩人徹底地意氣投合起來。

“如果我能住進來,那可是幫了我大莽——(注1)啊。奏覺得如呵——呢?”

又用那種“奇怪的日語”、兩只眼睛炯炯發亮的探著奏的口風。

“你就算問我意見……”

“當然是贊成咯?因為奏難道不是很想念艾紮克嗎?”

“好,決定了!明天就立刻搬過來吧,艾紮克。把這里當自己家就好。”

“歇歇!努歇生!我灰加油滴!”

把奏晾在一邊,很快就把話說開去了,當回過神來的時候,艾紮克寄住的事已經決定下來了。

第一節·完

注1:仍是艾紮克很奇怪的外國腔調,所以用了諧音字。

“嗚哇!這是諏的放間!”

奏剛把艾紮克帶到自己的房間,他就高興得不知所以。表現出一副對房間里的漫畫和手辦相當感興趣的樣子。

“就是遮個!日本的‘科愛’,日本的‘禦宅租’!”

“現在就別那麼說話了吧,怎樣都好啦,馬上給我回到正常的說話方式。”

“哈哈,對不起對不起。”

艾紮克邊說邊撓著腦袋。

“……嚇到你了,不好意思,但也是事出突然,而且也想突然出現嚇你一跳。不提這個。進展不錯呐。”

終于恢複到以往的艾紮克了,奏放心地點了點頭。

“總之,現在也沒有出現排斥反應。”

“也回學校上學了?真是了不起的恢複力啊。這是移植心髒理想地生著中的證據。”

艾紮克緊隨奏坐在床上,溫和地說:“發生了那樣的事件和事故,赫魯曼先生也很重視。我也一直很在乎奏的事情。這之後沒有發生什麼變故吧?”

剛被說到“重視”的時候,奏的眼睛就一點一點地變得濕潤了。果然情緒仍是不安定。從被不安動搖著的內心中一下子湧上了淚水,奏不自覺地低下頭去。

“怎麼了,奏?”

“艾紮克……我……”

奏把直到今天發生的事都毫無保留地向艾紮克說了。

“感覺自己被盯上了?”

“嗯。”

最初感覺到視線的那個夜晚,在道口的幻覺,感覺到的視線里總覺得籠罩著一股惡意似的,有好幾次警覺到自己正身處危險之中。奏也說了關于烏爾蒂亞的事情,襲擊自己的原因是不是因為從心髒仍在跳動的捐贈者身上把心髒取出來給了自己,講明了心中逐漸萌芽的罪惡感。

“……原來是這樣。奏,你一個人悶著,很難受吧。”

“艾紮克。”

“你現在懷著的罪惡感在接受移植的人們中並不是少見的心緒。但是,奏,這樣想好嗎。雖然我還以為以前赫魯曼先生對你說明過,但是提供髒器給你的人,即是所謂的腦死,就算心髒仍在跳動,但也是無力回天的患者了喲。”

“但是,心髒在跳。”

“嗯,我理解心髒尚未停止跳動之前,就還能感到生存著的實感這種心情。但腦死和植物狀態不同,它是掌管著呼吸和循環系統的腦干部位的腦機能處于完全喪失狀態的意思。處于植物狀態的時候,仍殘留著腦干的機能,所以也能自發呼吸,也有恢複的希望。然而腦死則是腦干徹底喪失功能,無法再一次恢複了。拜開發出來的醫療器械所賜,這之後雖然也能維持一定的心拍,但這也只是一時的,幾天後心髒就會停跳。所謂腦死移植即是,在醫療器械產生的死亡與死亡之間的損耗時間中進行的,法律上承認‘以髒器提供為前提的場合為限,判定腦死為人的死亡’。我認為這是醫療發達時代對死亡概念的新定義。即使用機械使亡故了的人的心髒跳動著,捐贈者也不可能活過來了。”

奏專心地傾聽著艾紮克語氣平淡的說明。

“對腦死的判定是以細心注意為原則,嚴格地進行的。你的心髒也是經過了嚴格的判定才給予提供的。你沒必要抱有罪惡感。”

艾紮克把奏手上的指甲與自己的手重合了,說道:“捐贈者的死並不是你的錯。”

“艾紮克……”

點了點頭,艾紮克像是要鼓勵他似的,抱住了奏的肩膀。

“……我對艾紮克說了出來,真是太好了。”

“稍微安心一點了嗎?”

“嗯,謝謝。艾紮克來日本真的讓我感到很安心。”

這是奏發自內心的想法。在就診的醫院里雖然他常常跟在自己的身邊,但是就好象突然自己一個人被丟到了外面的世界一樣,奏害怕著。

“不愧是捐贈方協調員,腦死的事也不得不對捐贈者的家人們說明吧。”

“……啊啊。”

“我覺得這真是好了不起的工作呀。家人突然亡故了,這決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得到對方的理解,真的好了不起。”

奏還很小的時候,雙親就因為事故去世了。艾紮克看著這邊,抱著奏的肩膀的手稍稍加了些力。

“啊咧?”

奏看著他的手叫了一聲。

“被撞到的指頭還沒好麼?”

“啊,啊啊。又撞到同一個地方了,我一定是沒有當守門員的才能吧。”

奏爽朗地大聲笑了出來。

“我本以為艾紮克是無所不能的精英分子呢,但意外的……”

“意外的?”

“哈哈,沒什麼。”

艾紮克扳過奏的肩膀,讓他面向自己。

“比起這個來,回到感覺被誰盯上了的話題。如果又感到了那種感覺,可以告訴我嗎?”

“告訴艾紮克你?”

“啊啊,如果頻繁地感覺到了,時不時和我在一起或許會比較好。”

“這是什麼意思?”

奏繃緊了臉。

“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喲。”

艾紮克一本正經地說給奏聽。

“無論發生了什麼,我一定會保護你。一定哦。感到不安的時候,無論是多麼微小都沒有關系,告訴我。把我當成騎士,任何事都可以依靠我。你就由我來保護。”

以從未見過的鄭重表情,像念咒語一樣,奏也像是被這咒語迷惑了一樣,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知、知道了。”

但是奏的眼神突然變得壞壞的,“不准再說那種奇怪的日語了哦。”

“有那麼奇怪嗎?”

“很奇怪。”

就這樣,這位突然的來訪者在第二天大大方方地搬進了緒方家。


第二節·完

因為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奏給捐贈者的家人寫了封“感謝信”(匿名寄出的感謝狀)。重要的人亡故了,向感到悲傷的捐贈者家人傳達了“對您們來說很重要的人的心髒,在我的身體中健康地生著著”這樣的一句話。這樣做的話,或許能緩和這些人們的悲傷吧。也因為寫這封信,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緒。

但是寫這樣的文章卻非常的難以下筆。要周到地顧慮到對方的心情來寫,奏對這樣的作業感到非常頭痛。正在嗯唔哼哼琢磨著的時候——

“喂——嘉手納——!手辦做好了哦——”

家的窗子底下有一個人正這麼大聲喊道。奏被嚇了一跳,打開窗子,樓下抱著一個大箱子的內海揮著手。

“你在干什麼啊。摁門鈴呀。”

“沒啦,因為燈亮著,所以想你肯定在房間里。”

進到家里來的內海遞給奏一個紮了緞帶的箱子。

“看,做好了哦。”

“唔哦——!”

一看到從箱子里拿出來的手辦完成品,奏驚呆了。

“厲厲厲厲害!烏爾蒂亞小姐就是這樣的感覺!內海你真是天才啊!”

“還——好——啦——”

“是烏爾蒂亞小姐!太強了——!真的太棒了——!‘神之手’內海!”

這是一個染成黃色頭發的八頭身禦姐角色,姿勢也好表情也好都比原來更加斯文秀氣,黃色的羽翼拜內海上了凝固的彩色所賜,美豔非常。威嚴之中也總能感到年長女性包容力的氣質,正是烏爾蒂亞的感覺。

“沒錯,沒錯!就是這個。烏爾蒂亞小姐就是這種感覺。啊啊,welcome,歡迎光臨我的房間,烏爾蒂亞小姐!”

看到喜極而泣的奏,內海也感到十分欣喜。

“啊呀——天才是沒有極限的。我也對自己的手藝很迷醉呢。”

“我回來了——”

正在這個時候,艾紮克回家了,也在奏的房間里露了臉。

“哦呀,奏,有客人?”

“啊,你回來了,艾紮克!”

內海被突然出現的白人青年嚇得呆住了。奏意識到了這一點。

“這是以前的同學內海。內海,這個人是移植協調員的艾紮克。在德國的時候受了他很大照顧。現在因為研修指導到日本來,住在我家里。”

“你、你——好……我是內海。”

內海緊張兮兮的樣子低下了頭,艾紮克也恭恭敬敬地行了日本式的禮。

“初次檢面,我司艾紮克。”

“比起這個來,艾紮克,看呐!這個。這個,是內海做的喲,烏爾蒂亞小姐的手辦。”

“烏爾蒂亞?”

艾紮克些許訝異地瞄了一眼,奏興奮地無法抑制地說:“哎呀,就是我曾經說過的在湖邊救過我的那個女人呀。完全就是這樣的氣質。”

“這是烏爾蒂亞……”

艾紮克表情嚴肅的注視著這個手辦,一副十分微妙的表情。奏不由得叫一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

“好、好厲害呢,奏。日本的小孩子能做出這樣的人偶。”

“嗯,這個是原本就有的,但是內海自己給改造了。”

“這樣啊。更重要的是,今天是檢查日吧?沒什麼事嗎?還感到什麼奇怪的感覺沒有?”

“啊啊,托你的福,完全沒有。檢查也沒有問題,你先去吃晚飯吧。”

“好強——呐,嘉手納你這家伙。”

“什麼?”

“你懂德語啊。”

“哈?”奏睜圓了眼睛。

“沒有,完全不會。只懂只言片語而已。”

“但是你剛才不是和那個人說話了嗎?”

“呃,因為艾紮克說的是日語嘛。”

“你在說什麼啊,那個人說的是德語吧。”

奏溜了句“哎?”,呆住了。

第三節·完

都說是你弄錯了嘛!

奏笑噴了出來。內海的慣性思維太奇怪了。因為看到地的的確確是個德國人,所以就認為他似乎說的也是德語。由于艾紮克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的原因,所以混亂了吧。一定是這樣。因為長著一張純正的歐洲人的臉,卻沒有口音能如此自然地說日語倒也是件稀奇的事,所以覺得混亂了也不是沒有道理。

奏剛一這麼說,內海就堅決地否定了。

——不是什麼慣性思維啦!那個人說的是德語……或是別的什麼語言雖不是非常清楚,總之說的是外國的語言!

由于內海變得認真起來,奏也補了一句。

——不是的!就是慣性思維。

——確實因為似乎他能對話,所以懂日語的樣子。但是那個人說的話不是日語!

最後終于演變成了口水仗。

“怎麼可能是德語。因為我聽不懂德語嘛!”

這麼一說,內海也變得沒有自信,最後不了了之了。但在回去的時候,內海留下“因為一直待在那邊,所以其實就學會德語了,難道不是這樣嗎?”這樣一句話。奏也稍稍感到有點不可思議,自己仔細回想了一下……然而……

(對方說的話是日語還是德語,這點區別還是分得清的吧)

但總覺得還是很在意。奏不由得向在廚房里正洗著東西的瞳叔母問了一句。

“那個,艾紮克說的是日語吧。”

“啊啦,奏,你在說什麼呐。”

洗著茶碗的手並沒有停下來,瞳叔母答道。

“艾紮克當然說的是日語,講的不那麼好就是了。”

“……大概是吧。”

艾紮克這個時候正在洗澡。奏仍然還是打算確認一下,于是從浴室的外面問道:

“艾紮克,方便說話嗎?”

“可以喲——”

艾紮克像是在高興著什麼似的,仍用那種“奇怪的日語”答道。奏打開了浴室的門,面向著舒舒服服泡在浴缸里的艾紮克,問道:

“那個——艾紮克日語說得這麼好是因為留過學吧。”

“嗯,沒錯。怎麼了?”

“沒什麼,剛才朋友非說艾紮克講的是德語。”

艾紮克微微楞了一下,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難道不是因為覺得外國人說的就是外語嗎?”

“就是這樣的吧。慣性思維也真是可怕。”

我也沒什麼好在意的了,奏這麼想著,背對浴室出去了。

再說了,若能達到那種程度的德語聽力的話,也能聽懂赫魯曼先生他們對話的內容才是。

(果然是內海弄錯了呐)

如此理解道,奏出去了。透過浴室的門縫,艾紮克直直地盯著奏的背影。

第四節·完

這個時候,奏上的中學正舉辦著慣例的冬季球技大會,結束了都立高校應試的三年級生大體上就只是等待合格發表,看准了消化授課(注1)的時間去處理與畢業相關的事情。

這是在租借的就近市民體育館里舉行的規模滿大的事件,男女各兩個項目的淘汰賽制。雖然要求全校參加,但今年奏仍然還是在見學組。雖然暫且給自己的班級加油了一會,但因為彼此還不是那麼熟悉,所以結果很快又跑去看三年級的比賽了。

(能參與競技的家伙,真好啊——……)

總覺得在加油的圈子里也一無所獲,所以奏就一個人從體育館的二樓眺望著樓下。下面正進行著二年級的男子籃球比賽和三年級的女子排球比賽。

(球技什麼的,已經好些年沒練了呐……)

視線向四周巡視的奏,突然發現了對面的美術品陳列室里有一個穿著校服的學生。今天除了見學的人,大家都應該穿著體育服才對,所以很顯眼。看到對方的臉,奏嚇了一跳。是那個三年二班的轉校生。名為神樂崎的家伙。

奏猶豫了片刻後,下定決心要試著打聲招呼看看。

“呀,啊……”

轉校生沒有表情地把頭轉向這邊,奏緊張地說:


“你,是三年二班的神樂崎……君吧。記得我嗎?前段時間體育課的時候穿著便服稍稍露過臉的嘉手納。”

“啊啊……”

轉校生含糊地答複道。奏問了句:“可以在你旁邊嗎”預先打了個招呼,走到他身旁。

“為什麼不換衣服呢?不出場嗎?”

“見學。”

“哦。感冒了?”

“自主見學。”

愛理不理的回了一句,轉校生一副懶得說話的樣子,把右手靠在欄杆上。總覺得是很難再聊下去的氣氛。然而奏還是在他跟前毫不羞怯的說:

“真是可惜啊。明明運動神經那麼好呢。降低了戰斗力,難道不是讓大家覺得失望嗎?”

轉校生隨隨便便地點了下頭,目光追隨著飛來飛去的排球。看到他倚在欄杆上的右手,奏吃了一驚。手指上帶著枚銀制的戒指。明明還是中學生卻戴著飾品來學校嗎。不愧是歸國子女,就是不一樣,奏佩服不已。

(但是,這個戒指)

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樣,是蛇的戒指。為了飾上漂亮的裝飾,二條蛇交錯環繞著手指。

(沒錯,烏爾蒂亞小姐戴的正是這樣的紋樣)

不過,以蛇作為主題本身也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對銀制飾品完全沒什麼興趣的奏把它們統統一視同仁。

(真不錯呐……我也去買一個吧)

正這麼想著的時候,從下面的球場上對准這里飛來了一個回球失誤的球。向用手護著那邊的奏直擊而去的球卻意外地被轉校生若無其事的單手接住,向下投了回去。奏佩服地笑著說:

“不愧是你啊。”

轉校生只是沉默著。

“……啊,我因為生病而留級了,所以還是二年級。前段時間倒是在德國,但是神樂崎君以前是在南美洲吧?南半球正是仲夏所以准備衣服什麼的也很頭痛吧。”

對方根本沒有理睬,奏突然心頭火起,但是想起了曾聽說過他不是很會說日語,語言不通所以有些孤僻的事情。這樣啊,奏同情道。特意放慢了說話的速度。

“如果,班里沒有說得上話的人,覺得我還行的話,就當你說話的對象吧。啊,只言片語也完全沒有關系。我在現在的班里也沒有朋友。”

這麼說著,轉校生終于看向這邊了。東洋人獨特的平板而無表情的氣質,輪廓分明的五官,凜凜的黑色瞳孔令人驚訝的有力度,奏在一時間把話全吞了回去。

(這、這在女孩子之間一定很有人氣吧)

稍稍這麼猜測了一下,奏想起了從前幾天開始就有的不得不確認的事情。鼓起勇氣問道:

“那個。前段日子,我們見過面吧。晚上在道口的事情。”

轉校生一臉訝異的神色。

“不、不記得了嗎。在道口等車通過的時候。我倒是在對面,你那個時候——”

“……不明白。”

神樂崎擠出了這麼一句話。奏沒有聽清,“呃?”一聲反問道。

“為什麼能這麼熱中于打球呢?想不明白。”

“哈……那——個……”

“能有忙這種事情的工夫,不如去幫忙家人的工作。”

奏頓感泄氣。那是流暢的日語。為什麼,就不能好好地像平常一樣說話呢。

“不、不是的。打球這回事,那是體育喲。體育。這是為了給畢業生留下回憶而舉辦的吧。”

“沒時間。無聊。連這樣的事情都如此熱中,才無法交往下去。”

“無、無聊什麼的,不是這樣的喲。”

突然奏的語調變了,稍稍吃了一驚的神樂崎“呃”了一聲,看向那邊。

“什麼叫做無聊啊。體育不是什麼無聊的事情喲。身體的運動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喲。你知不知道自己給大家添了多少麻煩啊!”

對轉校生傲慢的態度,奏是真的生氣了。

“因為運動神經好了那麼一點就可以洋洋得意了嗎。即使因為打得好也不能小看人啊!明明就有想要做運動卻做不了的人!”

神樂崎呆呆地站著,奏更加較真了。

“你什麼都不明白!身體衰弱到無法運動的人的心情!除了看以外什麼都做不了的人也是大大存在的喲。一看到明明就能運動卻不去做的家伙,就讓人生氣!就是因為這樣才沒有朋友啊!”

像是要發泄一通似的,撂了句“算了,隨你便”,轉身背對過去,奏走開了。神樂崎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目送著他。

怒在心頭的奏,下樓梯的時候也一直小聲碎碎念著。

“同情他的我真是笨蛋。看不起運動。所以才說,能做運動的家伙真是……”

正要從樓梯口出去開門的時候,奏和從迎面走來的女學生撞了個滿懷。哇,彼此都揚起了悲鳴。一看,不正是山瀨美咲嗎。

“嘉、嘉手納君……”

“山瀨。”

“對不起。神樂崎在上面嗎?馬上就開始男子的比賽了。”

“在的喲。但是他決心要溜號了。”

“怎麼這樣。因為和足球比賽重了,所以人手不夠。就是硬拖也得讓他上場。”

氣勢滿滿地,美咲上樓去了。感到掃興的奏重重地歎了口氣。他和打從一開始就微不足道的自己真是有天壤之別啊。

“我可不會讓你給騙過去喲,山瀨。”

身後傳來這個聲音的時候,正是奏要走出去的一瞬。

(啊咧?)

——沒時間,無聊。

奏停下了腳步。這種感覺。

不對。這個聲音。像是在哪里聽到過。

(在哪里呢?)

那種語氣,那個聲音。在哪里聽到過。但是在什麼時候卻想不起來。

(錯覺……?)

像是要抹去這微妙的記憶的觸感似的,高揚起了歡呼聲。似乎是跟前的球場的比賽結束了。然而奏只是呆呆地站著。

從頭頂上方,神樂崎用陰沉的視線,一直注視著那樣的奏。

第五節·完

“很好,寫完了——”

面對著自己家房間里的桌子的奏,手里拿著兩封已封緘好的信,高聲歡呼。終于完工的兩封信。一封沒有署名,另一封則是普通信件所以附有署名。抽出那封沒有署名的信,用另一只手拿著。

“我去趟郵局。”

于是奏出去了。

“不趕緊的話,窗口就關門了。”

這封信是寄給“拜倫的大阿姨”的,這是回國後的第一封信。寫了近況,恢複的過程,艾紮克來日本感到很開心的事情,同級生他們的事情,為了與以前提到過的“移植後的精神症狀”所做的相關努力。

“艾紮克平時有點遲鈍,但是一旦有什麼事情的時候,不愧是捐贈方協調員就會變得很可靠,對他的專業知識也常常感到佩服。其實我有點憧憬呢,我將來也想成為某個領域的專業人士。”

“艾紮克的日語說得很好,好到連內海都錯聽成他說的是‘德語’。內海也很喜歡手辦,並且制作技術是半職業級的。我也終于接近健康的身體了,得快點找到能投身其中的事情才行……”

“不好,還有5分鍾!”

在郵局即將關門的時候沖了進去,順利買到郵票後向郵筒里投了信。放下心來,奏順路照例去了那家便利店。

(果然還是想不起來呐)

那個轉校生的事情。其實那之後奏一直想著他的事情。

那個聲音。說不上是特別有鮮明特征的聲音。並不太高也不太低,非要說的話那是種硬質的,沒有起伏的聲音。是和誰的聲音很像嗎?將要抓住卻又無法觸及的記憶讓人急噪難耐。

(話說回來,為什麼那個時候那家伙會出現在那里?)

在道口,背後感到殺意的時候,那家伙就在鐵路的對面。

那真的是我的幻覺嗎?

(這種時候轉來的轉校生。怎麼會——)

“不可能吧。”

奏立刻就打消了那種沒來由的想法。對方始終是日本的中學生。又不是德國人。至少這一點是可以打包票的。會產生那種幻覺都是因為第一印象太過強烈了。不是意識障礙症狀,而是羨慕。我只是嫉妒那個長得帥運動神經又好的轉校生罷了。

(雖然性格倒是不怎麼樣)

站著讀完書,因為洗發液用完了,就順便買了新的,還有一瓶自己愛喝的茶。等待結帳的奏,突然注意到收銀員旁邊放置的箱子,里面裝著黃色的卡片。

(這個,確實是)

模樣可愛的天使圖案上方印刷著“髒器提供意願表示卡片”幾個大字。奏拿在手里端詳著。


翻到背面,就看到了[1.2.3]的數字與文章,指示上寫著在願意提供的髒器旁的相應數字上面畫○。[1]寫著“我服從腦死判定,腦死後以移植為目的提供畫○的髒器”。這下面是並排排列著的髒器名稱。[2]是“心髒停跳之後”提供髒器。[3]是“我不願意提供髒器”。其下是署名欄。

奏拿了一張回家。

(意願表示啊……)

如果德國也有這樣的卡片,給奏提供心髒的捐贈者也一定在[1]的“心髒”處畫了○吧。

收銀員的前面有很多客人在排隊,誰也沒有看向捐贈卡。

(喂,就在這里喲)

(拜那張卡片所賜,移植了健康心髒的人就在這里喲)

真想對便利店里的所有人這麼說。然而並沒有付諸行動。

(沒錯,這次輪到我了)

想在捐贈卡上畫○。自己若有什麼三長兩短,就像用不知誰的心髒救活了自己一樣,也想用自己健康的髒器去救助別的什麼人。

(向大阿姨報告的事情又增加了一件呐)

奏感到很自豪,走出了商店。但是就像是要在這好心情里潑冷水一樣,一出門就有一大灘水坑。險些踩進去的奏驚叫了聲“哎呀”向一旁閃開了。就在這個時候。

緊貼身側有什麼龐大的物體掠了過去。下一瞬,像是炸彈引爆了一般讓人毛骨悚然的爆破音在身後響起。

“呃”驚叫一聲回過頭去的奏,大吃一驚。

火車直沖進了店的入口。門的玻璃全部粉粉碎了,複印機和ATM被擠碎壓癟,不成樣子。車子直撞到L字型的收銀台才停了下來。此時悲鳴與怒罵四起。萬幸沒有人受傷,似乎沒有人卷進去。

(哇,哇,哇)

奏嚇得直發抖。

(車!車子沖了進來……!)

現場一片騷動。人群亂哄哄的圍作一團,不久就漸漸聽到緊急車輛的警笛,最終演變成了一場大騷動。

第六節·完

“我回來了!聽我說聽我說!剛才我看到了很了不得的大事件哦!”

瞳叔母和艾紮克在客廳里迎進了興奮不已的奏。恰好是吃晚飯的時候,瞳叔母正把再添的飯碗遞給艾紮克。

“很了不得的大事件?怎麼回事?”

“啊,艾紮克,你回來了!剛才我去便利店的時候,我正好迎面目擊了車子沖進店里面去的那一瞬哦!哇哦——店也好車子也好都不成樣子!”

“車子撞進店里去了?”

“嗯”,奏滿面紅潮的。

“警察什麼的也來了,已經成了很大的事件了哦!開車的人像是受了輕傷的樣子!他本是打算向前開卻沒想到往後退了。我差點就給卷進去了。因為那就是我剛剛離開店里發生的事!”

“奏沒受傷吧?”

“我?完全沒有。比起這個來,等會艾紮克要來我房間喲。有想要給你的東西。”

這麼說道,奏急匆匆地跑上二樓去了。想馬上發郵件給內海告訴他這件事。

(啊——隨身帶上手機就好了嘛!這樣的話就能拍下現場照片一並發送過去了!)

心中躍動著這條獨家新聞,正要跑進自己房間里的奏,卻被從身後追來的艾紮克用手給抓住了。

“怎、怎麼了。艾紮克?”

“那是偶然嗎?”

艾紮克一臉嚴肅。

“那個事故,真的是偶然嗎?”

“什麼意思?”

“你說你剛從店里出來,車子就撞進去了,那只是偶然嗎?”

奏一下子僵直了。艾紮克到底想說什麼,明白了。

“——但是……雖然很險,倒也沒有撞到我……”

話才說了一半,奏就想起來了。要是那個時候沒有去躲那片水塘子。

要不是偶然地避開了,自己就應該會被那輛車從正面給攆倒壓扁了。

“啊……”

大腦變得一片空白。一下子像是全身血氣往上湧一般的感覺。此時,聽到房間里手機短信的聲響。

“……是短信。內海發來的。”

像是要從眼前這個現實中逃出來似的,奏正把房間門打開的時候,卻發出了“啊——!”的一聲大叫。身旁的艾紮克也飛奔過來。這悲鳴傳遍了家里,所以在客廳里的瞳叔母也嚇了一跳,跑上二樓來了。

“怎——麼了,奏!”

“烏、烏、烏爾蒂亞小姐她!”

一看,是經內海彩色加工過後的烏爾蒂亞手辦,被砸壞後淒慘地掉在地板上的樣子。奏戰戰兢兢地把它撿了起來。手腳都被擰斷了,羽毛也缺失了好幾片,怎麼看都是一副殘不忍睹的模樣。

“瞳叔母?!”

最先懷疑上的是每天打掃(這也是為了預防感染症)而進出房間的叔母。

“不、不是我哦!打掃完的時候,還好好地擺在桌子上的!”

“那麼,艾紮克?”

“Nein,Nein(不是的不是的),我可沒有進奏的房間喲!”

“那麼,是誰?”

叔父努還沒回來。宏武和涼音都各自獨居在別的房子里。原本,奏從房間里出去的時候明明還好好地擺在那里的。

“發生了大地震?”

沒有,艾紮克他們搖著頭。烏爾蒂亞的手辦躺在奏的手掌中,以一副淒慘的模樣暴露在大家眼前。

“啊啊啊……怎麼會這樣……”

給內海發的短信,最終寫成了SOS。

第七節·完

結果,手辦當天就被內海給領回去接受緊急修理了。奏垂頭喪氣的。究竟破損到了什麼程度呢?如此重要的重要的……比起健康來第二重要的烏爾蒂亞的手辦,卻壞掉了。

因為太過沮喪的緣故吧,第二天早上的早飯幾乎無法下咽。

但是這沮喪的原因並不僅僅只是手辦的事,艾紮克是知道的。

“……真是的,奏也真讓人沒有辦法呢。只不過是一個人偶就那樣不依不饒的。”

奏出去了之後,瞳叔母邊吃著昨天艾紮克買回來的高糖蛋糕,邊向艾紮克抱怨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病的時候被我們慣壞了。再說了,十五歲的男孩子會為人偶給弄得哭哭啼啼的?……艾紮克你聽說過這樣的事嗎?”

想著什麼事的艾紮克回過神來,兩手托著腮幫子說:

“啊,啊啊,因為那個人偶很特別吧。”

“哪里特別了?”

“嗯……說得上是戀愛吧。”

“和人偶戀愛?啊啊啊,我是漫畫讀多了沒錯,但艾紮克拜托你啦,至少奏喜歡上的也該是有血有肉的女孩子吧。”

“不是不是,不是那樣的。……那是……”

這時候玄關的門鈴“丁冬”響了起來。瞳叔母說了句“啊啦”。

“會不會是宅急送呢。來了來了。”

邊這麼說著邊拿起了受話器。但總覺得不像是宅急送的人。話筒里傳來的聲音讓瞳叔母好一陣困惑。

“呃……阿茲瑪?阿茲瑪,是哪里的阿茲瑪……難道!……是那位阿茲瑪醫生嗎?!”

艾紮克吃驚地回過頭去。瞳叔母與艾紮克連忙到玄關那里去迎接,在門的對面站著,一見到那個衣服皺皺巴巴還有些髒的中年男子,兩人不由得懷疑自己的眼睛。

“——您是……”

“啊……啊……”

他的臉色分外憔悴,那衣服到底穿了有幾天了。髒兮兮的滿是泥巴。

失魂落魄的中年男子一看到瞳的臉,就在玄關外面一下子像崩潰了一樣坐在地上。

“無、無論如何,請原諒我吧——!”

“原諒什……什麼?”

“是我的錯……那是……那果然不是該移植的時候啊!”

剛一說完,就用額頭使勁地搓著地板,完全沒有要抬起頭來的意思。像是要保護臉色變得鐵青的瞳似的,艾紮克也完全換了一副表情,默然地盯著那位心髒外科醫生。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