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怪物的心髒

簡直就像別的什麼人一樣。

蘭加·修多魯曼紀念醫院的心髒外科醫生,阿茲瑪即吾妻弘庸醫生。奏的心髒移植手術執刀醫生的擔當人物。

然而這副落魄模樣是怎麼回事。

臉頰一下子消瘦得干癟了下去,塌陷的眼窩周圍是很重的黑眼圈。沒怎麼好好梳理的頭發中的白發很惹眼。皮膚失去了光澤,肉眼即能看到的皺紋也增加了,簡直就和老頭沒什麼分別。就像是在什麼地方流浪了好幾天似的,裹著一身髒衣服,無法想象出他曾有過德國的心髒外科醫生那段光輝的經曆。

在艾紮克身旁的瞳叔母怯怯地問了一句“發生了什麼事”。在德國的阿茲瑪醫生是一位躊躇滿志、一身銳氣的外科醫生,比實際年齡看上去要年輕許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本看上去很年輕的一個人,現在卻老了二十歲似的。讓他只不過數日沒見就憔悴成這個樣子的事情,絕對不尋常。

確實,曾聽說過他因為奏的手術而一時身體崩潰接受休養的事情。病情恢複進展緩慢,所以奏出院時也沒能看到他的身影。

“阿茲瑪醫生,他們讓你回國了嗎。”

這麼問道的是艾紮克,坐在沙發里的阿茲瑪看上去仍是一副心神不甯的樣子。即使面對面坐著,他的視線也始終只是在桌面上游移而已。

“身體狀況,在那之後……”

“……對不住了……”

阿茲瑪醫生只是用嘶啞的聲音重複著這句話。

“……是我的錯……我的……”

艾紮克與瞳叔母面面相覷。一點也不像是處于普通精神狀態的樣子。艾紮克仔細地打量著阿茲瑪,慢慢探出身子,慎重地問道:

“您這是到底在指什麼事情。”

“……”

“不可以做那台移植手術的話,是什麼意思。”

環抱著雙手的阿茲瑪,膝蓋以上的部分都在顫抖,看上去就像是在害怕著什麼東西似的。

“……那粒心髒……”

“心髒?”

“——黑色的……”

艾紮克的眼光變得銳利起來。

“所謂的心髒是指捐贈者的心髒嗎?”

阿茲瑪雙目圓睜,微微顫抖著。變得不安的瞳叔母用強硬的口氣問道:

“究竟是什麼意思,捐贈者的心髒是否能成為移植用髒器,在移植前都做過判定了不是嗎?”

“……正如您所說,瞳阿姨。摘出時的判定是該髒器沒有任何問題。阿茲瑪醫生,究竟發生了什麼。因為那個墜落事故而導致捐贈者的心髒受到什麼損傷了嗎?”

“損傷什麼的……沒有。一點也沒有。”

用像蚊子嗡鳴一樣的聲音,阿茲瑪醫生回答道。

“哪里都沒有。然而,那粒心髒卻在冰盒里跳動著。”

“跳動著?”

受到驚嚇的瞳叔母看著艾紮克。艾紮克搖了搖頭,這不可能。被摘出的心髒,注入心肌保護液之後就會停止跳動。直到移植終了,血液重新開始流動,否則心髒不可能跳動。

阿茲瑪醫生放開了環抱的手,把左手的手掌向上攤開,是想起了這個手掌上曾承載著那粒捐贈者的心髒的觸感了吧。

“即使在我的手掌上……心髒也一拍一拍地拍動著……如同活物一般。”

“怎麼可能……”

“那是粒異樣的心髒。比普通的心髒黑太多了。從沒見過這樣的心髒……”

艾紮克和瞳叔母不約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那不是人類的心髒……是惡魔的心髒……”

“惡魔的心髒?”

“沒錯。一放在手掌上,大腦就漸漸變得不清楚了,意識里就像籠罩著一層黑色的霧一樣,聽到了不知從哪傳來的男人的聲音。這個聲音操縱了我,我的手自己動了起來,縫合的時候手也是自個兒就這麼聽之任之地動著,我的意識只能在一旁眺望而已。”

凝視著自己的雙手,阿茲瑪醫生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自己一個人咕咕噥噥地念叨個不停。

“那是惡魔的聲音……不然的話,那就是怪物的心髒……”

“阿茲瑪醫生。”

“可怕……我干了多可怕的事情啊。對奏君該怎麼道歉才好,我已經不知道了。那粒心髒是活物。恢複過程之所以順利,不是因為抑制了排斥反應,而是那粒心髒以自己的意識在他的身體里寄生了。”

這是無法置若罔聞的話語。

“心髒,自己寄生……”

對這異樣的措辭,艾紮克也感到很緊張。阿茲瑪的臉色一片蒼白,就像被什麼給附身了一樣。

“我在這二十年里,是打算作為一名心髒外科醫生,帶著很高的自豪與使命感從事這份醫療事業的。然而在那台手術中,我感到,我這副自以為是的模樣被什麼巨大的東西給嘲笑了。我有著人類的良心,應該中止移植手術的,應該抵抗惡魔的。原諒我……我……在他的心室里植入了惡魔的心髒!”

兩人心神不安地注視著抱著頭的阿茲瑪。代替什麼也說不出來的瞳叔母,艾紮克問道:

“所謂的男人的聲音,是怎樣的聲音呢。”

“非常悅耳的聲音。悅耳到讓人毛骨悚然。”

“對您都說了什麼。”

“‘打破那道門。’”

艾紮克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打破神之門,解放群獸。向困于黑暗深淵的萬物施以鐵槌。’”

像是詠唱著暗號一般嚅囁著,阿茲瑪漸漸揚起那雙沒有焦點的雙瞳。迎向這視線的正是艾紮克。

“嗚……啊啊……啊啊啊……”

正當意識到呻吟聲漏了出來的時候,阿茲瑪一下子從沙發里站了起來。

“惡、惡魔啊啊!有惡魔……有惡魔!”

“阿茲瑪醫生。”

“不,不要靠近我!在這里也有惡魔嗎?惡魔們,不要靠過來!”

用手指指著艾紮克大吼著,陷入了半狂亂狀態的阿茲瑪在手剛一碰到桌子的時候,就對准艾紮克扔了過去。

“請冷靜下來,阿茲瑪醫生!”

“哇啊啊,啊啊啊啊!”

從客廳里連滾帶跳地跑出去,無論怎麼叫都聽不進去了。阿茲瑪的眼里充滿了恐懼,讓艾紮克沐浴在一片罵聲之中,從玄關逃出去了。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啊啊啊啊!”

連鞋子都沒穿好,就飛奔到外面去了。艾紮克和瞳叔母也沒有再追下去,只是一起愣愣地站著而已。

“怎麼回事……”

瞳叔母驚嚇過度一屁股坐了下去。艾紮克只是用嚴峻的眼光,一直凝視著阿茲瑪離開的方向。

第一節·完

阿茲瑪絕非處于正常的精神狀態這一點是一目了然的。

隨後,艾紮克立即與蘭加·修多魯曼紀念醫院取得了聯系,阿茲瑪醫生在那之後一直處于病期休養中,然而據說在幾天前沒有得到醫院方面的許可就突然回國了。在移植手術之後身體狀況就立刻崩潰了,精神方面的異常也隨之而來,曾有人目擊到他對著診察的醫生細聲念著意義不明的句子,同僚的醫生證明了這一點。

並且聽說與那台手術相關的數名醫生、護士也在手術後開始感到了原因不明的不適感,艾紮克一時眉間陰云密布。

癱坐在沙發里的瞳叔母,臉色變得鐵青,被不安籠罩著。

“阿茲瑪醫生以前明明是位那麼值得信賴的人……卻成了那個樣子。”

雖然因阿茲瑪完全變了個樣子而受到了打擊,除此而外,執刀交給了被那樣怪異的幻覺吞襲的醫生,才是瞳叔母最害怕的事情。

艾紮克像是要平服她的不安似的,說道:

“與手術相關的一切事宜都是在沒有任何問題的情況下完結的,所以請放心吧。更重要的是,請不要讓奏感到不安,今天的事就先對他保持沉默吧。與事實真相相關的一切事情,就交給我去調查吧。”

“啊。艾紮克……”

撫慰著啜泣個不停完全六神無主的瞳叔母,艾紮克眼神可怖地看向遠處。

——那不是人類的心髒。是惡魔的心髒。

(黑色心髒……)

第二節·完

對緒方家發生了如此大的騷動仍毫無知覺的奏,一如既往地在學校里上課。到中午休息的時候,奏就爬到屋頂上去了。奏從早上開始就一直悶悶不樂的。

(烏爾蒂亞小姐……)

昨天的事故簡直是雙重打擊。窮追猛打到連手辦都砸壞什麼的……太過分了。是我做錯了什麼事情嗎?奏徹底氣餒了。

(那個車禍,真的是因我而起的吧)


那輛掠過奏的身體直撞向店里的車。雖並沒有感到殺氣,卻在現實中直接威脅到了生命。不對,那究竟是不是偶然,自己仍存有半分疑慮。抑或,是想讓自己這麼認為吧。

(到底怎麼回事。總是發生奇怪的事情,這也好那也好,都是移植手術之後發生的事)

那台移植手術之後,一定發生了什麼吧?

正想著這些事的時候,一個穿著制服的男學生從樓梯口走了上來。他是獨自一人。一看到他的臉,不又是那個轉校生嗎?

(不爽!)

才在昨天的球技大會上罵了他扭頭就走的。沒有朋友的人在休息時間里待的地方大概都是一樣的吧。

神樂崎見到奏吃了一驚,然而卻徑直向這邊走了過來。奏連忙站起來准備溜掉。

“等一下。”

被搭了話的奏給嚇了一跳。沒想到竟會被叫住。回過頭去,一看,神樂崎向這邊伸出手,手里拿著一個細長的盒子。

“這個。”

“哎?”

“好了啦。”

是叫我收下?紅色的盒子上紮著粉紅的緞帶。

(這、這個是……)

不管怎麼看都是情人節賣剩的巧克力吧。

“給、給我的?”

“啊啊。”

“什什什麼意思?”

對著心髒不由得開始撲通撲通狂跳的奏,轉校生仍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

“這是道歉的證明。昨天的事,不好意思。”

奏一下子呆住了。

轉校生多半是為了表達歉意而特地去找過奏的樣子。兩人靠著凸欄杆,肩並肩地坐了下來。風還很涼,但是沐浴在春日的陽光里,兩人還是感到了陣陣暖意。遠遠眺望著云霧迷朦的禦丘,奏吃著剛才才拿到的那塊巧克力。

“在學校還能吃到點心什麼的,好爽啊。”

“在我們國家,向人道歉的時候,和那個人分享甜食是種慣例。”

“我們國家?”

是在說秘魯的事吧,奏想道。昨天激怒了奏的事情,神樂崎似乎一點都不在意的樣子,出乎意料地耿直,奏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

“那之後,我如期去打比賽了。”

“呃,參加了籃球比賽?結果呢?”

“贏了。第一名。”

“厲害——!果然不一樣呐!”

“大家都笑著,很開心的樣子。”

這麼說著神樂崎只是眼神變得柔和了些。

“看到人的笑臉,也不壞。”

“沒錯吧?體育是可以連觀眾都為之精神振奮的喲!不是什麼無聊的事哦。來,你也吃吧,我給的敢斗獎。”

奏說著就把巧克力遞了過去。神樂崎咬了口前端的白巧克力。奏也很喜歡個性天然的人,所以他一拿出坦誠的態度來,漸漸也就釋懷了。

“日本是個忙忙碌碌的地方吧?我剛從德國回來的時候要適應這種步調也覺得很不容易呢。”

“啊啊。”

“但也覺得很安心。手辦啊漫畫啊車子啊……熱中于這些東西或許是有些玩物喪志的味道,但是比處在生死邊緣掙紮的那會兒要好太多了。神樂崎也是久別之後才從國外回來,也許總是看到日本人不好的地方吧,但是……”

“我不討厭日本人。”

“哎?”,奏反問道。神樂崎看向遠處。

“以前,我的很多同胞被一個日本人救過。所以,不討厭日本人。”

因為現在沒有人會用“同胞”之類的詞語了,所以奏稍稍吃了一驚。是因為在海外生活得太久的緣故吧。果然在他身上還是沒有多少日本人的味道。

“是,是嗎——……沒有討厭的話就好。”

只好這麼含糊不清的回了一句。

“說起來,那個戒指在哪里買的,好帥哦。”

在神樂崎的右手中指上那枚熠熠生輝、以蛇作為主題的銀制戒指。蛇眼睛的地方鑲嵌著小粒綠色寶石。奏津津有味地盯著看,神樂崎的臉色卻一下子陰沉了下來。

“啊,對不起。也不是想要模仿你啦。有一個認識的人里帶著一枚和這個感覺很像的戒指。所以,我也想要一個。制造商是哪里的?這樣一枚多少錢?”

“啊。”

奏剛要碰到戒指的一瞬間,突然吧唧很大一聲,火花四濺。“呀”,奏頓時揚起了悲鳴,向後跳開了。

(好、好強的——靜電氣)

“對不起,神樂崎,你沒事吧?”

低著頭的神樂崎此時正小聲念著什麼。

“呃,什麼?”

剛一聽到奏這麼問,神樂崎在一瞬用銳利的眼光盯向這邊,話卻只說了一半。然而下一秒,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揚起臉,站了起來。他保持著這個樣子凝視著遠處禦丘那個方向,一動不動。如同架起了天線一般,這種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樣子,奏感覺簡直就像是在搜尋天敵一般。

“怎麼了?”

“……。沒什麼。”

神樂崎的回答雖是如此,然而視線仍然向著那邊。從神樂崎右手的戒指中,奏看到有什麼像煙一樣的東西嫋嫋升起。煙有兩股,像是要纏繞在一起似的緩緩向上攀升著。

(這個,是什麼啊)

不對勁,仔細注視之後,可以看到兩條白色小蛇一樣的東西。

(那個戒指是怎麼回事!有什麼東西從里面出來了!)

神樂崎察覺到奏的視線,用左手把戒指給遮住,一言不發的離開了。驚了一跳的奏立刻詰問道:

“神樂崎!我們以前見過面吧!”

試圖攔住他一般,奏大叫著。

“我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面!”

“……啊啊,見過的喲。”

就這麼背對著奏,神樂崎回答道。

“難道不是在那個道口見的面嗎?”

“那個時候,你果然在那里。”

確認了那不是幻覺後,奏更進一步問道:

“這之前呢?以前你是住過青梅還是我們上過同一所小學,是這樣的嗎?”

“……你認得我嗎?”

神樂崎這麼嘟囔著,向這邊回過頭來,眼神卻鋒銳得讓奏害怕。

“你對我的事情還有記憶嗎?”

“記憶,倒是沒有了。”

“那些家伙對我做過的事情,我對他們做過的事情,你知道嗎?”

究竟他想說什麼,奏糊塗了,卻感到了在神樂崎瞳仁神處暗流湧動的情念。當這一頭黑發在風中輕輕飄舞的時候,深埋于奏意識深處的圖景與眼前的光景重合了。

(那雙眼睛……)

一瞬間有什麼在腦海中回閃了一下。對著自己,把箭搭在弦上的少年。

(綠色的)

就在這個時候,預備鈴響了。鈴聲回響在校園里,奏頓時感到得救了。

“……下、下節課是在理科室里做實驗。得趕緊走了。謝謝你的巧克力,再見。”

留下這麼一句話,逃也似的從屋頂跑開了。在嘈雜喧嘩、行色匆匆的校園里,這一角簡直就像是異空間一樣,屋頂上彌漫著凝重的空氣。風涼颼颼地刮過來,有什麼人不知從哪,向被留下的神樂崎搭了話。

“什麼時候做的。”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卻看不到他的身影。然而神樂崎卻毫不驚訝。

“就是剛才。在那個失效之後。”


“指環能用了呢。”

“我知道。剛才就感覺到了。”

“越早越好。”

啊啊,神樂崎答道,又望向剛才一直凝視的方向。由沒什麼高層建築物的青梅市展望而去,即是奧多摩的群山。

“下一次絕不會就這麼放過了。”

欄杆上黑色的大鳥飛了起來,巨大的翅膀在藍天中劈開了一道筆直的裂痕,漸行漸遠。屋頂上神樂崎的身影消失了。

第三節·完

“嘉手納君,嘉手納君!”

一到放學時間,在升降口成群的學生吵吵嚷嚷,一個女生叫住了正從置物箱里把鞋子取出來的奏。一看,又是以前的同班同學山瀨美咲。

“太好了,我去你們教室的時候你已經不在了。我還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叫我還加個‘君’字,當我是誰呢。不用那麼叫的啦,怎麼那麼見外。”

是嗎?美咲看上去松了口氣的樣子。

“有一陣子沒見了,所以感覺稍微有些緊張。那麼,嘉手納,那個,這個星期天有空嗎?”

“大概有吧。”

“為了慰勞大家考試辛苦了,決定去多摩川烤肉,願意的話嘉手納也來吧?”

雖說已是春日融融的季節,但終歸還是二月。

“這麼冷還弄燒烤?難道不覺得有點勉強嗎?”

“冷點也沒關系啦,冬季燒烤。可以邊烤餅邊烤山芋哦。如果身體沒問題的話,能不能來呢……”

奏已經很久沒有被人約出去玩了。考試結束之後,大家一定都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去玩吧。奏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

“神樂崎也來嗎?”

“……呃,嗯……雖然曾試著和他打過招呼,但他還是不太能融入這個班的樣子。這個時候的轉校生,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吧。”

是嗎,奏此時表情複雜。美咲大大的眸子里一直映著他的這張側臉。

“嘉手納,總覺得你變帥了。”

“哎,哎哎?”

“不知怎的,總覺得氣質變了。像個大人似的了。說起來,聲音也變低了。”

由于一直只顧和病魔搏斗,所以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變嗓了。雖然還以為自己一點也沒有成長,但是身體還是卻漸漸迎來了思春期。不過,身高卻仍然還是一百六十厘米,跟美咲比起來基本沒怎麼變。

“話說回來,山瀨,都立高校的錄取很快就要公布了,感覺怎樣?”

邊說著這樣無關緊要的小事,邊走到校門口的奏,注意到了一位站在門柱旁眼熟的高個青年。

“啊咧,艾紮克!你在這里干什麼?”

“呀,奏。我是來接你的。”

艾紮克一如既往和顏悅色地揮著手。無怪乎出校門的學生們都紛紛回過頭來,金發的外國人實在是太惹眼了。

“來接我,研修呢?”

“今天結束得很早,所以想要和嘉手納一起去買東西。”

一旁的美咲驚訝得眼睛都瞪直了。注意到她的艾紮克,誇張地叫道:

“嗚哇噢!奏的girlfriend?”

“我說啊,這種老外似的奇怪動作就免了吧。這是以前的同班同學,山瀨。那位是移植協調員艾紮克。”

美咲緊張地用笨拙的發音說了句“Hello”。

“他是德國人,所以該說‘Guten·Tag’喲。那麼,艾紮克,走吧。”

“啊咧,不和‘她’(注1)一起回去嗎?”

“她不是我女朋友啦。只是朋友而已。山瀨,回見了哦。也快到一起去燒烤的時候了嘛。”

美咲對著看上去關系很好的兩人揮著手,默默地目送他們離開。

“……嘉手納好厲害。會說德語啊……”

從學校出來,一走上往返于學校的那條路,奏就發現艾紮克不知為什麼一直盯著教學樓那個方向。

“艾紮克,怎麼了?”

“沒什麼,什麼都沒有。”

“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便是奏敏感的地方了。因為總是閉居在病房里的原因吧,對他人的表情呀周圍的氣氛呀都很敏感。奏多多少少也察覺到了艾紮克來接自己的理由。昨天的事故,那輛橫沖直撞的車。懷疑它是本打算攆倒奏的艾紮克,毫無疑問是作為保護者前來接奏回去的。

“……嗯。還好啦。只是有點。奏才是呢。怎麼了,垂頭喪氣的。”

“嗯,我這里也是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雖然也覺得昨天的事有什麼不對勁。但比起這個。這段時間總是對一個家伙感到很在意。”

“難道不是剛才的那個孩子?”

“不是關于女孩子的啦!是關于一個男生的。哎呀,以前跟你提到過的吧。那個在道口看到的轉校生的事情。艾紮克你是怎麼想的?我和那個家伙似乎很早以前就認識了,但是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艾紮克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雖然覺得自己聽過那個聲音,但細細回想一遍,若是小學時就在一起的話,聲音聽上去大概會不一樣的吧。……是不是在醫院里遇到的一起住過院的朋友呢。卻想不起有這麼個名字。到底,‘那家伙對我做過的事情’里的‘那家伙’是指誰呢?”

奏說著便用手托著下巴,用大拇指來回像描摹唇形一樣撫摩著嘴唇。看到這個動作,艾紮克在一瞬間僵直了。

“奏,這個動作……”

“哎?”

由于這只是奏的下意識動作,所以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啊,什麼?我做了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呃,怎麼說呢。”

“最近才注意到,考慮問題的時候都要把手指放在嘴唇上。陷入沉思的時候不知怎的手指自然就押上去了。奏以往也沒有含奶嘴的習慣。

“只要這樣做,總覺得就能集中精神……奇怪吧?”

艾紮克一言不發。在這默然的表情里,卻看得出他的不安。

第四節·完

注1:日語里“她”的寫法及發音和“女朋友”一樣,都是“彼女”(かのじょ)。

突然想起來的EG:

奏:“不是關于女孩子的啦!是關于一個男生的事情。哎呀,以前跟你提到過的吧。那個在道口看到的轉校生的事情。艾紮克你是怎麼想的?我和那個家伙似乎很早以前就認識了,但是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艾紮克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哪個男生?奏果然是喜歡男孩子的吧?!為什麼他可以我就不行?我哪里不如他了?!他比這個身為你的騎士的我還要重要?竟然讓你一直掛念著?!”

奏:“·#%@¥·¥……”

“奏,你回來了。”

坐在客廳沙發里迎接奏的瞳叔母,總覺得臉色很糟的樣子。表情也似乎很嚴肅。在廚房里放置待洗物的地方看到了未洗的茶杯。奏很敏感地問:

“……是誰來過了嗎?”

剛這麼問道,瞳叔母和艾紮克就互相遞了一個眼色。

“阿茲瑪醫生來過了。”

“阿茲瑪醫生嗎?來日本了?”

“啊啊。順路過來問個好的。”

“這樣啊……好想見他哦。”

奏雖這麼想道,然而瞳叔母和艾紮克他們的氣氛卻一目了然地並不是那麼愉快。奏覺得很是奇怪。

“怎麼了,難道有什麼不好的事……?”

“唔,嗯!什麼都沒有。只是我自己有點不舒服。不提這個。今天要做魚燒呢,最近甘鮭很便宜喲。然後還有蔬菜沙拉和——……”

瞳叔母的身影消失在廚房里。當一個人說:“什麼事都沒有”的時候,往往都意味著“什麼事都有”。瞳叔母尤其不擅長掩蓋自己的感情。奏一子就給看穿了。所以轉而問艾紮克:

“發生什麼事了?檢查時發現了什麼不好的地方嗎?”

“沒有。只是阿茲瑪醫生因為病期療養而暫時回國了。所以擔心他的身體而已。”

由于艾紮克編了個合情合理的理由,所以很容易就把奏給騙過去了。奏也聽說在手術結束後,阿茲瑪的身體狀況就崩潰了而必須進行休養的事。所謂的行醫不養生,即是像心髒外科醫生這樣不得不沒日沒夜地緊張忙碌于手術這麼一回事吧,這是比在旁人看來還要辛苦得多的工作吧,奏如是想道。


吃過晚飯的奏,一回到房間就坐到筆記本電腦前,尋思著要試著調查一下昨天的事故。聯上網絡,開始瀏覽區域新聞呀揭示板之類的。

(貨車的駕駛員為大山孝夫,五十六歲,居住于福生的土木作業員。“大腦一片空白,打錯了排擋,切成了倒車……”……嗎?)

若是關于車子方面的事情,表兄宏武倒是很精通。在停車場發生的事故中,打錯排擋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嗎?疑惑著,于是用手機發了短信給宏武。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雖然偶爾聽說踩錯刹車和油門的,但是排擋又是如何呢。在很陡的下坡道停車的時候,剛一打倒車檔,變速器就會知道排擋的位置,即使不留神把自動變速器弄錯了,一般都會響起‘畢畢’的聲音。”

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抑或,在福生,物流業的老板與德國的恐怖分子勾結上了。是因為借了錢後債台高築嗎?還是,就單純只是偶然?

“……偶然……”

奏探出身體,把最近在意的事情信手全部輸入進去,點擊檢索查看。德國,極右恐怖分子,外國人的髒器移植……然而沒能發現可以與奏自身聯系上的信息。試著敲入了“烏爾蒂亞”。

輸入後就開始查看。跳出來的是不知道哪的健康食品公司之類的頁面。抱著手,碎碎念著的奏,接著就試著搜索蛇的銀制戒指。雖然找到了幾個,卻沒發現神樂崎戴的那種,到底是安了什麼裝置,從戒指里才能冒出像蛇一樣的煙啊。

又把大拇指放在下嘴唇上陷入了沉思中,緩緩地輸入了“神樂崎卓”四個字,試著查查。一查……

(哎!)

有了。

然而下一瞬,奏卻驚呆了。

(這是什麼!)

瀏覽器上顯示的正是“神樂崎追悼會”。立刻點進去查看,那正是名為“神樂崎卓追悼會”的博客。奏瞪大雙眼,雙眼追逐著頁面上的文字。

(同名同姓?但是!)

這個博客是神樂崎卓此一人物的親友為了追悼在交通事故中亡故的他而設計的。享年十五歲,同是中學三年級生。一看到他死亡的那一天,奏越發的吃驚了。

(今年的一月十日?這是!)

難道不恰好正是神樂崎轉校過來前不久嗎?

(怎麼回事。這個“神樂崎卓”就在那家伙轉校過來的前不久死亡了)

博客里也有一張本人的照片。兩人十分相象。雖然那個轉校生似乎要更加的相貌端正,但是整體的感覺很類似。然而在那個轉校生的臉上卻決不會看到如此燦爛的笑容。眼睛一行一行掃描著追悼文的奏,發現這個人被送進的恰好就是奏就診醫院的急救中心。

(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意味著什麼呢。亡故的同名同姓的少年,就在這之後轉過來的轉校生。說是和奏過去曾見過面的那些話,他在道口站著時那個陰暗的眼神……漸漸的,頭緒混亂了。奏就是讀推理漫畫都猜不中犯人。

(唔哇,不行了。我自己一個人是想不出結果的)

這個時候能依靠的就是艾紮克了。若是他的話,應該能順利解決吧。

走到艾紮克的房間前,正要敲門的時候卻注意到了從房里傳來的聲音。

(是在和誰說話嗎?)

“……怎麼回事,有必要做到那個份上嗎?我反對再讓人卷進來了。”

那是艾紮克平時不多見的深沉的聲音。于是奏豎起耳朵就這麼聽下去了。雖然像是在用手機通話的樣子,然而也許是對方說話太大聲的緣故吧,其間還夾雜著細碎的人聲。

“這種事情我也考慮過。利用免疫機能,就從這方面著手准備。不是都交給我了嗎?”對方的話到底還是聽不清。在說什麼?免疫機能?奏的身體的事嗎?

“……我知道,不用你說,我也沒打算在這種事情上浪費時間。在那個失效之後就會立刻動手。為此也會——”

剛說到這,艾紮克的話就打住了。奏正想要把耳朵貼上去繼續聽的時候,眼前的門突然打開了。奏不由得打了個趔趄。

“奏,怎麼了?”

“啊,對、對不起……在打電話嗎?”

“啊啊,和歐洲髒器移植基金會的本部。很快就講完了。”

留下這麼一句話,艾紮克又把門關上了。雖然說是在打電話,卻感覺他手上沒有拿手機……

之後奏立刻把網上的這個博客給艾紮克看,尋求他的意見。艾紮克盯著畫面,表情複雜的說:

“確實是很不可思議呐。‘神樂崎卓’是很常見的名字嗎?”

“‘神樂崎’是苗字自體,所以我想還是很少見吧。”

“亡故了的少年是轉校生?總感覺像神話故事呢。而且奏最早感到被監視的時候,也目擊到了這個人……確實感到很在意。”

“那個,會不會是那家伙變得和這個‘神樂崎卓’一模一樣了呢?”

邊指著畫面上本人的照片,奏如此說道。

“和德國的恐怖分子會有什麼關系呢?但是他和這副照片上的人很像,說是歸國子女什麼的,日語卻說得很好。那家伙的正體到底是……”

“這個事情,可以交給我去辦嗎?”

艾紮克說道。

“稍微做些各類調查試試。”

“……嗯。”

奏無法隱藏自己的不安。

“歐洲髒器移植基金會也會做些偵探似的工作呢。正因為如此,艾紮克你們這些協調員真是很了不起啊。”

“大概是吧。”

“剛才的電話聽上去也像是刑事之間的對話呢。”

艾紮克吃驚地盯著奏。

“啊,對不起,聽是聽到了,但也只有快結束的那一會兒而已。本部在催促你‘快點調查’,是吧?”

話音剛落,奏突然雙手合十的一擊,由“歐洲髒器移植基金會”給想起來了一件事。于是從桌子抽屜里抽出一封信。

“因為昨天的騷動而沒能交給你。這個,是給捐贈者家人寫的‘感謝信’。費勁心思去寫的,但若有不合適的地方就告訴我,我會修改的。沒問題的話,就由艾紮克幫我轉交給他們吧。”

艾紮克接過奏遞過來的白色越洋信封。“我先去洗澡了”,說完,奏就下樓去了。

艾紮克以一種微妙的神情凝視著這封信。

回到自己的房間,艾紮克開始讀這封信的正文。這封信滿載著奏面對提供心髒的捐贈者家人的懇切心情,包含了對故去的捐贈者的哀悼,自己的恢複過程非常順利之類的事情,還有對救了自己的捐贈者的善意非常感謝的心情。

“在這個瞬間,心髒也在我的身體中好好地跳動著,非常的有力。連外出都做不到的自己能上學了,幾乎不能跑的自己很快就能跑得動了。”

“我把心髒每一拍每一拍的鼓動都當作是捐贈者對我的惦念。從今往後的人生,我打算要萬分努力地活下去。”

“真的非常感謝。全心全意的感謝。受體。”

讀完了之後,艾紮克一時間一動不動。

捏著信紙,渾身僵直地站在房間正中央。

那表情既不是悲傷也不是憤怒,而是漠然。

艾紮克盍上眼,緩緩地把信撕碎。撕成兩半,接著是四半,丟到垃圾箱里去了。

那雙眼睛里,暗湧著陰沉而冷澈的色澤。

第五節·完

當晚,緒方一家從深夜新聞中得知了一則異樣的事件。

“這難道不是阿茲瑪醫生嗎……”

瞳叔母臉色鐵青地探出身體。正是為了晚歸的努叔父做消夜而看電視的時候,字幕上出現了這樣的句子。

“野狗乎?全身被啃咬病篤。[東京·青梅]”

昨日傍晚,在禦丘的山林內,發現了一名血染全身倒伏的中年男性。據報道,送往醫院時已是意識不明陷于病危。由所持物品中的護照判明了該名男子的身份,吾妻弘庸。四十九歲。

“阿茲瑪醫生……”

被瞳叔母叫下來的艾紮克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據稱,吾妻的身體上有大量被認為是野生動物啃咬過的傷痕。難道是被野狗或是熊給襲擊了嗎,主持人如此播報道。

“沒有錯,就在那之後啊。從我們家出去之後啊。居然就在山里被野狗給襲擊了。”

禦丘是一座離青梅很近、海拔高于一千米的山峰,山上有一座名氣很大名為禦丘神社的名所。古時開始就是信奉山丘信仰的場所,現在是奧多摩為數不多的觀光名勝之一。確實,奧多摩山里有熊出沒也不足為奇。

——有惡魔……不要靠近我,惡魔啊啊!

那個時候的他決非處于尋常狀態之中。阿茲瑪是在錯亂中連爬帶滾地跑出去的。

“阿茲瑪醫生到底出了什麼事?”

在因為不安而顫抖著的瞳叔母的身旁,艾紮克冷靜地凝視著畫面。

——我給他植入了惡魔的心髒!

艾紮克在被繃帶包著的右手手指上,傾注了力量。

第六節·完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