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賞5 第三章

東林王宮。

“大喜!大喜啊,大王!”

老丞相楚在然手持軍報,幾乎小跑著進入寢宮,未入門,激動的喊聲已經傳進宮中。

東林王病倒多日,一直昏昏沉沉。王後正在床前親自伺候東林王,聞言轉頭,正巧看見楚在然跌跌撞

撞地進來:“有什麼喜事?”

“娘娘,鎮北王撤軍了,大戰沒打起來。”

王後一愣,半天才不敢相信地問:“鎮北王沒有和云常大軍交戰?”

楚在然捏著軍報的手激動得不斷顫抖:“只差那麼一點。聽說兩軍已經對壘,云常公主忽然出現,說

動鎮北王退兵。娘娘,我們東林數十萬子弟的性命,算是保住啦!“

“再說一次。”男聲虛弱地從床上響起。

“啊,大王!你醒了?”王後吃了一驚,連忙扶住掙紮著要坐起來的東林王:“大王小心身子,禦醫

說了,需要靜養。“

東林王有氣無力的擺擺手,目光轉向楚在然:“丞相再說一遍,鎮北王怎麼了?”

“回大王,鎮北王撤軍了。大軍和云常並沒有展開大戰。”楚在然雖然老態龍鍾,但中氣依然十足。

“哦?”東林王咀嚼著楚在然的話,彷佛一時還接受不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消息。因為生病而昏黃的眼

眸漸漸多了一分神采,凝聚成激動的光芒,手搭在王後肩上,傾前急切道:“軍報呢?快,給寡人看看。



楚在然連忙雙手呈上軍報。

王後唯恐東林王費力,親自捧了展開,讓東林王靠在背枕上看。

東林王將軍報來回看了兩次,舒了一口氣,只覺渾身通爽,連日來身上的酸痛氣悶全不翼而飛,讓王

後合上軍報,暢笑道:“寡人就知道,王弟,王弟他心里還是有大局的……

咳咳咳咳……咳……“忽然連

咳不止。

王後連忙幫他撫背順氣,柔聲道:“大王要小心身體。現在戰事已停,鎮北王懸崖勒馬了,只要大王

身體好起來,就是東林百姓之福。“

東林王咬得辛苦,端了幾口氣,又問:“大軍現在哪里?”

“正在回來的路。鎮北王下令,各處邊關守軍,到了境內,各自分散,立即回去原來的駐地。”

東林王考慮一會,命令道:“丞相現在就為寡人擬一封書信,給回程中的鎮北王快馬送去。告訴他,

原先寡人送去的書信,說的都是氣話。東林王族一脈,就我們兩個親兄弟,寡人對他還是寄著厚望的。要

他早日回來,不要再離開都城了。“

楚在然微滯,躊躇著小聲稟報:“大王,鎮北王現在已經不在大軍中了。大軍現在由臣牟領軍。”

東林王和王後都微微一愣。

“不在軍中?”東林王剛剛舒展的眉都緊擰起來,勉強坐直了身子:“那是怎麼回事?”

“傳令的將官說,鎮北王下令撤軍,將領軍大權交給臣牟後,就單騎離去了,不知所蹤。”

剛出的晴天又被烏云遮住大片。東林王歎氣,向後一倒,無力地靠在床頭。

“有白娉婷的消息嗎?”王後插了一句。

“白娉婷下落不明。還有一事……”楚在然抬眼瞅東林王的臉色一眼,停了下來。

“有什麼丞相直說吧。”

“這個……只是傳言,尚未證實。”楚在然弓著身子,小心地道:“聽說白娉婷被何俠帶走的時候,

已經是……“

王後暗覺不妙,警惕起來,忙問:“已經是什麼?”

“……已經懷了鎮北王的骨肉了。”

此語一出,不但王後,連東林王也吃了一驚:“真有其事?”

“大王,這只是傳言……”

“我東林的王族血脈,竟送到何俠手里去了?”東林王怒目圓睜,一口氣續不上來,又開始連咳不止



王後心里像塞滿了冰塊似的,手忙腳亂幫東林王順氣,眼淚已經墜了下來,見東林王止了咳嗽,站了

起來,撲通跪倒,哭道:“大王,臣妾死罪!這都是臣妾的罪過。”

東林王怔了半晌,長歎道:“這事和王後無關,是寡人錯了。天意弄人,我東林王族好不容易有一根

苗子……丞相。“

“在。”

“立即擬王命,派人尋找白娉婷。一定要護住她,還有她肚里的孩兒。”東林王緩緩道!“找到了她

,和她說,只要她生下王弟的兒子,寡人就封她為鎮北王妃。“

他的身體大不如以前,東林失去兩個王子後,有資格繼承王位的,只有鎮北王,和他的子嗣。

松森山脈連綿不斷,橫占百里。寒冬萬物枯萎,幸好松樹不畏嚴寒,依然矗立,醉菊這幾天一邊趕路

,一邊用采集的松針為娉婷針灸,才讓娉婷勉強有力氣趕路。

兩人知道這個時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能靠著自己努力逃出一條生路,雖然辛苦,全靠一口氣硬

撐著,不曾喊過一聲累。

娉婷的脈息時好時壞。白茫茫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山林,路仿佛越走越長,兩人好幾次在山林中迷了路

,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找回方向。

娉婷的腿腳漸漸無力,如今走一步比往常走十步更為費力,也知道自己挨不了多久,但生怕拖累醉菊

,不肯開口休息。

這日午後,好不容易又到達一片岩區,松森山脈的岩石之中生長著特有的漿果,冬天也能結出果實,

雖然不可口,但對于她們來說無疑是上好的美食。

“姑娘先坐一會,我去采點吃的。”醉菊將娉婷攙扶著坐下,不一會用裙擺捧了一堆紫紅的漿果回來

。漿果樹枝茂密帶刺,她頭上手上都劃出道道血痕。

一路上這般苦頭吃得多了,醉菊不以為意,將漿果放在娉婷面前,兩人趁著難得的暖日頭填肚子。

“我們就快跨過松森山脈了吧?”

“嗯。”

“天啊,總算快到頭了。日後等孩子出世,一定要把這段辛苦仔仔細細地告訴他,讓他知道,當初他

娘多辛苦才……“醉菊邊說著,邊轉身,低頭向娉婷看去。


娉婷盤腿坐著,背挨著岩石,臉上一股淡淡的神情,讓醉菊驀然不安起來。

“姑娘?”她小聲地喚了一下,跪了下來:“白姑娘?”

“嗯?”娉婷動了動,眼睛睜開了一線,嘴角微微揚起來:“醉菊……”

醉菊緊張地湊過去:“白姑娘,你怎麼了?”趕緊把娉婷的脈息。

娉婷掙開她,緩緩搖了搖頭。

她招醉菊再靠近一點,幾乎附耳了,才輕聲道:“松森山脈橫跨云常北漠兩地,從這里直下,很快會

到達北漠境內。陽鳳和則尹就隱居在松森山脈的另一端。你去……“

“不!”醉菊驚叫了一聲,瞪著回愣愣的眼睛:“姑娘,你在說什麼呀?我們一起走。我們就快到了

,很快就到了。看,我還找了點草藥,先幫你熬點草藥,還有……還有針灸,我采了一把新鮮的松針,每

根都夠硬的。“

“醉菊……”

“不!不行的!”

娉婷總是那麼從容,此刻卻露出彷佛無可奈何的虛弱。

“醉菊,我實在走不動了。如果不是有你,我早就走不動了。”娉婷唇邊逸出一絲苦笑。

醉菊看著她,只覺身後冷颼颼的,她回頭,倉促地用目光搜索四周。

純淨的一片雪白,如今看來如此恐怖。

“姑娘……”醉菊顫動著嘴唇,不祥的預感那麼強烈,幾乎鋪天蓋地地把她給淹沒了。

“我現在只能靠你了。這里有地圖,去找陽鳳。”娉婷輕咬著下唇,從懷里努力掏出畫好的地圖:“

則尹是上將軍,他手下一定有慣于登山的勇士,見了他,請他立即派人來接我。“

醉菊一個勁地搖頭:“你走不動,我可以背你。你還有力氣……”

“這樣只會讓我們一起死在這里。糧食也不夠了,前面恐怕不會再有岩區。

你現在還有體力,一個人

趕路,大概兩天就可以下山。則尹的手下善于野戰,也許一天就可以找過來。



“不行的,真的不行。”

娉婷雙目一瞪,聲音稍大了點:“背著我,你十天也走不出這片山林。”她力氣剩得不多,這麼一費

勁,胸口直疼起來,仰頭不斷努力喘氣,一邊把地圖塞在醉菊手中:“拿著!”

醉菊拿著地圖,滿心慌張。

她知道娉婷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只要娉婷有一點辦法,是絕不會停下腳步的。

她只是從來沒有想過兩人要分開。

“去找陽鳳,要她派最能干的手下來接我,來回只要三天。”娉婷望望四周:“這岩區有地方可以遮

風蔽雨,有漿果可以采集。我在這等著。“

醉菊捏著地圖。

她全身的勁似乎都到了手上,皺巴巴的地圖幾乎要被她捏碎了。

“知道了。”似乎隔了一個世紀,醉菊才找到自己破碎的聲音,她深深盯著娉婷:“我會趕到陽鳳那

里,叫他們派最會攀山的高手來,身上還會帶著最好的老參。我會在那里做好一些准備,熬好草藥等你。



娉婷柔和地看著她,微微彎起沒有血色的唇,笑了一笑:“對,就是那樣。”

她艱難地抬手,要取頭

上的釵子,胳膊顫了半天,卻總差那麼一點,夠不著。

醉菊看得心里發酸,幫她將釵子從頭上取了下來,遞給她。

娉婷沒有接過,只道:“你拿著這個。這是陽鳳送我的,可以當我的信物。”

醉菊應了一聲,半日沒有動靜,只用眼睛瞅著娉婷。

娉婷知道她放心不下,咳了一聲:“醉菊。”

“嗯。”

“去吧。”

醉菊又應了一聲,這次聲音帶了點哽咽。她緩緩站起來,一手捏著地圖,一手拿著那根夜光玉雕的釵

子:“姑娘,我走了。”猶豫了半天,終于轉身離開。

娉婷睜著眼睛,看她的背影靜靜消失在岩叢中,舒了一口氣。

她想掙紮著起來走動看看地形,卻找不到一點力氣。

先休息一會吧,反正不用趕路了。娉婷閉上眼睛,頭挨在岩石上。不一會,耳里傳來腳步踩在枯草上

的聲音,娉婷驚訝地睜開眼睛。

“姑娘,”醉菊又回來了,手里捧著一大把漿果:“這個給你。”她把漿果小心地放在娉婷面前,站

了起來,看了娉婷好一會,才輕聲道:“這次,我可真的走了。”

“醉菊。”娉婷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喚了一聲。

醉菊連忙轉了回來:“怎麼?”

娉婷晶亮的眼睛瞅了她許久,才微笑著道:“沒什麼,你自己也要當心。早點下山,早點平安。”

“嗯,我明白。”醉菊點點頭。

這次,她真的走了。

一觸即發的大戰,消弭于云常公主與楚北捷的私語之間。眼看著血流成河,忽然平白化成玉帛,最感

失算的正是另外兩國的君主。

想當初敬安王府功累數世,牢牢掌握歸樂軍權,深受大王忌憚。歸樂王何肅登基不過一年,即趁何俠

凱旋歸來之日,誰騙何俠入宮覲見,誣陷何俠造反。

雷霆萬鈞的陰謀下,赫赫揚揚百年的王府毀之一旦。

這般深仇,何俠怎會忘記?

一聽說楚北捷召集整個東林的軍隊,要與云常駙馬何俠決一死戰,歸樂王心中的暢快期待,實在無法

用言語形容。

歸樂軍隊整裝待發,一旦何俠敗退,歸樂軍將加入戰爭,攻破云常關卡,將何俠這個歸樂王的心腹大

患一舉解決。

誰料云常公主一個露面,將積蓄了許久的陣勢如摧枯拉朽般,破壞得一干二淨。


“不是耀天公主。”歸樂王從王座上站起來,舒展著筋骨,他已經聽了半天的軍報,最後,淡淡地說

了一句。

“大王?”國丈樂狄詫異地問:“大王是說軍報有誤?”

“不,我是說,令楚北捷退兵的不是耀天公主。”歸樂王仰天長歎,神態中有幾分不甘的落寞:“是

白娉婷。“

樂狄臉色微微變了變:“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怎麼總是聽見這個名字?區區一個王府侍婢,不過會彈兩手古琴,如今竟左右了大局?

就連王後,上次私下談話時也提起了這個名字。

“國丈也覺得不可思議吧,楚北捷這般英雄,居然為了一個女人發動大戰,又為了一個女人,休止了

大戰。現在想起來,云常和東林的命運,似乎冥冥中掌握在一個女人的手上。



樂秋不以為然:“大王過慮了。女人都該好好待在閨房中,想著如何伺候父親夫婿。楚北捷為了一個

女人干下蠢事,誤入歧途。他曾經領兵侵犯過我歸樂疆土,現在自取滅亡,正是我歸樂的大幸。“

歸樂王揮退一旁報告完畢的傳令兵,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嘴角上揚,似笑非笑道:“告訴國丈一件事

,白娉婷被何俠從東林脅持回云常時,寡人曾經派軍潛入東林伏擊何俠,希望可以將白娉婷帶回歸樂。“

“啊?”樂狄微愣。

“沒有和國丈商量,是因為寡人知道,國丈是萬萬不會贊成的。”從側邊看去,歸樂王臉上的輪廓在

燭光下透著王者的剛毅和固執:“不瞞國丈,事到如今,寡人常常在思索一個問題。當年白娉婷不過是敬

安王府里一個小小侍女,這麼多年就待在寡人眼下,今日卻被何俠和楚北捷爭來搶去,身價百倍。如果早

知道這樣,寡人是否應該當初就將白娉婷納入後宮?“

話題一轉,居然提到後宮之中。

樂狄臉色再變,心里念頭像風車似的不斷打轉。他的女兒是如今的歸樂王後,正是因為有了這個身為

國母的寶貝女兒,樂家聲勢才如日中天,在敬安王府敗落後,順理成章接管了軍權。

思忖了半天,樂狄微笑道:“大王說笑了。白娉婷出身低賤,是侍婢身份,聽說長得也不怎樣好看。

何俠是因為與她有故主之誼,楚北捷則是目光短淺,利令智昏而已。“

“說笑嗎?”歸樂王也淡淡笑了笑,轉身坐下,半邊身子挨在寶座的扶手上,溫言道:“國丈錯了。



“哦?”

“白娉婷之美,不在容貌,而在心胸氣度。若論這個,現在四國中的任何一位國母,都不能與白娉婷

相比。否則,楚北捷這樣的梟雄,怎會因為白娉婷的一封書信而退舉國之兵?

“歸樂王長歎一聲:”你我

識人,實在不如楚北捷啊。“苦笑不已。

樂狄正不知改如何接口,殿外使者忽然稟報:“王後娘娘駕到。”

耳聽著一陣悉悉簌簌的腳步,宮門無聲無息地被推開,露出歸樂王後笑意盈盈的臉來。

“哦,娘娘來了。”樂狄暗幸可以藉此停了白娉婷這個頭疼的話題,連忙從座上起來。

“大王。”王後朝歸樂王嫋娜施了一禮,回頭瞧見樂狄,柔聲道:“父親也來了?快請坐。”一邊在

歸樂王身邊坐了下來,一邊閑話家常道:“這幾天天氣反覆,恐怕父親的腿病又犯了,正打算派人送些藥

給父親呢,正巧父親就進宮了。國事雖然要緊,也要保重身體才行。“

說到這,轉頭對歸樂王嫣然一笑:“大王今晚又要熬夜?不會又出了什麼大事吧?”

歸樂王溫和地笑了笑,搖頭道:“云常和東林的大戰已經不打了,還有什麼大事?寡人不過正和國師

談起白娉婷而已。“

王後聽見“白娉婷”三字,心里猛然發虛,臉上笑容便有幾分不自然:“聽說她跟著何俠到了云常,

不知道現在怎樣了。“

“楚北捷為了她一封書信罷兵,王後知道嗎?”

“竟有此事?”王後吸了一口氣,緩緩的低聲道。

殿中驟然沉默下來。

歸樂王與樂狄討論國事,樂狄幾乎在天明才辭出宮殿。一出王宮,登上馬車,沉聲喝命道:“去將軍

府,快!“

馬夫深夜敲響將軍府的大門,樂震大將軍昨夜和小妾暢飲作樂,還未睡起,聽說父親來了,匆忙從床

上爬起來。

“父親怎麼來了?有什麼事,派人來喚孩兒就好。”樂震迎到門口,見父親一臉陰霾。

樂狄不作聲,直向書房走去,進入了書房,屏退左右,親自關了房門,才舒了一口氣,沉聲道:“大

王動疑了。“

樂震“啊”了一聲,忙問:“大王說了什麼?”

“大王一直在提白娉婷,甚至說後悔當日沒有納她入宮。”樂狄斜了兒子一眼,哼道:“那是在警告

我們,娘娘的寶座並不穩啊。“

樂震不屑道:“一個侍女怎能和娘娘相比?我們樂家世代為歸樂重臣,娘娘可是先王指定的太子妃。



“世代重臣?敬安王府就是一個榜樣!何況,如今的白娉婷已經不是侍女那麼簡單,和她有聯系的,

不但有云常的駙馬,還有東林的鎮北王。甚至北漠眾位大將,都和她有說不清的瓜葛。“

“父親……”

“那個派去向何俠報信的人,你處置了沒有?”

樂震道:“父親放心,我已經安排他遠離都城,絕不會讓大王發覺。”

“不!”樂狄眼光一沉:“要斬革除根,絕不能留下後患。”

樂震面有難色:“飛照行是我手下難得的干將,而且他從小就隨著我,忠心耿耿……”

“不必多說,照我說的辦。”樂狄冷冷道:“大王派人伏擊何俠,我們卻暗中向何俠報信。此事如果

泄漏,就是滅族的叛國大罪。如今我們樂家聲勢日隆,大王已經心存顧忌,萬一讓大王抓到把柄,敬安王

府就是前車之鑒。“

語氣稍頓,目光中掠過一道寒氣,咬牙低聲道:“飛照行一定要死!只要他一死,沒有了人證,就算

大王疑心,也不能無端向娘娘,向我這個國丈,你這個大將軍問罪。“

樂震臉上露出猶豫之色,思忖再三,終于狠著心腸點頭道:“孩兒明白了。”


采來的漿果已經吃了大半。

一夜冷風吹襲,幸虧有岩洞藏身,才免了被凍僵的危險。娉婷從洞口探出頭去,天色灰白,希望今天

也是晴天,正在路上的醉菊不要遇上風雪,平安達到陽鳳身邊。

三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雖然對著醉菊信誓旦旦,但娉婷此刻的心中,卻空蕩蕩一點底也沒有。孩子在腹中安安靜靜,昨夜也

沒有像前幾天一樣害她腹痛。但娉婷卻為這個感到分外的擔憂。

寶寶,你不會有事的。

她輕輕按著腹部,希望可以探聽到孩子的動靜。他正在慢慢長大,趕路的時候,娉婷肯定自己曾經感

覺過他在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踢打著母親的肚子。

醉菊說孩子還小,現在還不會踢打,但娉婷卻知道他是在動的。小生命的動作是如此充滿朝氣,每一

個微小的動作都讓她感動得想流淚。

“孩子,保佑醉菊阿姨平安,保佑娘度過這個難關吧。”娉婷輕輕撫著小腹,溫柔地低語。

她知道這夢囈般的低語並無用處,可在她的夢中,這孩子卻和他的父親有著同樣頂天立地的氣度,同

樣足以保護任何人的力量。

保護?

娉婷扯著嘴角苦笑。醉菊采來的漿果還剩了一些,就在手邊,過了一夜後,光滑飽滿的皮都有點發皺

。娉婷看著這些顏色不如昨日好看的果子,竟一時癡了。思緒飄到云崖索道下的深谷里。

那人跡罕至的被林木覆蓋,下面堆滿了果子的深谷。

她和楚北捷在那里互疑。

楚北捷的輪廓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堅毅,充滿了不可一世的英雄氣概。

她直言道:“是我命人截斷索道以求阻擋你突襲帥營。”

楚北捷虎目中閃著冷光,看她許久,仰天長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這個傻子!”

他的笑聲,淒厲入骨。

娉婷猛然心驚,回過神來。低頭,手中的漿果已經被捏成碎泥,紅色的果汁沾得她一手都是。

對了,漿果。

她當時也采了漿果來。那人在生氣,明明是堂堂大將,生氣的時候居然像孩子似的,也不顧著自己身

上的傷,只管逞強。不肯讓她幫他包紮傷口,也不肯吃她采來的果子。

那些果子,有的很苦很澀,就像現在的這些一樣。

可是,後來為什麼又偎依在一起了呢?

那人還對著她笑,吻她的唇。

熱呼呼的氣息鑽進她的心肺里,霸道得彷佛要昭告天下,白娉婷是屬于楚北捷的。

他說:“我在東林等你。”

相視而笑時,真的以為將來就是這麼簡單而幸福。

後來呢?

再後來呢?

彷佛總是風波不斷,是老天容不得他們嗎?滾燙的淚滴淌到衣裳上,娉婷驚覺自己滿腮淚水。

不,不要再想他了。不會有好下場,再真,再耗盡心血,似杜鵑啼出血來,也無善終。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傷自己的心。

娉婷努力把心窩中的那股溫暖驅逐出去。一夜的休息,讓她總算有了點力氣,顫巍巍地扶著岩石站起

身,打算去采一點新鮮的漿果回來。

走了兩步,一陣劇痛從小腹處猛然湧來,遍及全身,宛如被燒紅的刀子刺入腹部。

“啊!”

娉婷一聲慘叫,捂住小腹跌倒在地。

冷汗潺潺而下。

孩兒,我的孩兒,你怎麼了?

你嫌漿果苦嗎?

你嫌天氣冷嗎?

爹不在這里,娘會保護你。

“啊!啊!”腹部一陣一陣的劇痛讓娉婷在地上翻滾,額頭黃豆大的冷汗滲入黃土,十指無助地抓了

又放,在黃士中抓出道道指痕。

“北捷,北捷……”她瞪大了眼睛,看著頭頂越壓越近的灰蒙蒙的天空:“楚北捷,你在哪里?”

為什麼你不在身邊?

如果你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面前,我向蒼天發誓,我會永遠永遠陪著你,為你撫琴唱曲。只要你牽著我

的手,說一句,娉婷,我來找你了。我會忘記一切,忘記從前,忘記烽火連天的戰爭,忘記初六那輪殘忍

的明月。

我會將碎落一地的心一辦一瓣拾起來,只要你現在出現。

我多想見你,我想見你啊。

你不是說過愛我嗎?

你不是說過會趕回來嗎?我殫精竭慮,等到了初六的月兒升起,卻等不到你回家的身影。

我想見你,只想見你一眼,哪怕只見到你的影子。

你可知道,世間沒有言詞能說出我的絕望。

你說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能不相負?

真的能永不相負?

“恨你……”

灰色的天在眼眸深處漸漸變黑,娉婷在快把身體撕裂的痛楚中,聽見自己力竭聲嘶的哭泣:“我恨你

!我恨你!“

“恨你!恨你……”

她用了所有的力氣宣泄,直到沉入深深的黑暗時,她才隱隱約約察覺,恨一個人,比忘記一個人,要

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