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原始森林與摩天大樓



時序正值晚秋與初冬交接的時節。十一月中旬,一架載有三十名旅客的雙引擎直升機正由北海道千歲機場起飛,往東飛抵目的地只需三十五分鍾。目前正由西向東經過夕張山脈上空。

相馬邦生在座位上叉著雙手,目光掃視整個機艙。鄰座的女兒葉月正以手肘抵在窗緣向外眺望。窗外景色雖然遼闊,但一眼望去盡是綿延不斷、只有單調起伏的森林。

“各位旅客,本客機不久即將抵達‘烏拉爾’休閑都市,但飛機並不直接降落,所以先請各位在空中鳥瞰這座全日本第一個終年開放的山岳休閑都市,並由我負責在此帶領各位逐個參觀。”

一個極度流暢的女聲在機內響起,座位上的乘客紛紛將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景象。“哇……真了不起、了不起”的贊歎聲從眾人的嘴巴溜出,然後再傳進眾人的耳朵里。

這個可以稱之為奇景的建築的確相當壯觀。以針樅為主的針葉原始林填滿了直升機窗口的視野,只見六幢摩天大樓高高聳立在正中央。

“這六棟大樓每一棟皆有四十層,高一三六公尺,上半部是出租套房,下半部則是國際會議中心以及餐廳與展示櫥窗。”

這位人稱GC——微笑攻關的女性口若懸河地連稿子也不看,想必是在日複一日地重複介紹下練就了倒背如流的功夫,其實她的工作說穿了不過是導游兼空姐罷了。無論是那種行業都不可能一步登天,她的語言、聲音與呼吸能配合得如此完美,恐怕連一流的播音員也要自歎弗如吧。

“在本客機的左前方,聳立在北方的是標高一三〇九公尺的烏拉爾山,休閑都市位于山麓地帶,范圍遍及標高六百至八百公尺的高原,日本的休閑勝地雖然多得不勝枚舉,但這確是全日本第一座休閑都市。”

“哇,真了不起,向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根本想不出這種創意,手筆果然就是不一樣,東堂複合企業果然不同凡響。”

一個粗啞的嗓子正高聲贊歎著。那是來自一個在高級西裝里頭配上一件純紫色襯衫的中年男子。他的顴骨很高,下顎有棱有角,還有一對扇子耳。

“這座山岳休閑都市在過去十年間已經投注了兩千五百億圓的資金,今後的五年里還將陸續釋放一千億圓。”

此外GC小姐還滔滔不絕地附加了一些地理資訊,像是:從北海道中南部的千歲機場搭乘特急列車到這里大概需要一小時又二十分鍾等等。

這個村鎮約有六百平方公里以上,比東京二十三個行政區還來的大。大部分的地面籠罩在鎮樅森林中,人口僅有二千人。烏拉爾休閑市位于本村的東南一帶,占地六十六平方公里,可以涵蓋東京山手線內側所囊括的范圍。

“換算成坪數的話約有二千萬坪,可以興建四十萬戶每棟占地五十坪的住宅,如果蓋在東京近郊,估計會有十五兆到二十兆圓的收入耶。”

剛才的中男子拉高嗓門,有意誇示自己的數學能力。而那位GC小姐只是報以職業性的笑容,然後繼續面無表情地介紹這座舉世聞名、終年開放的山岳休閑都市的各項設施。

其中包括了美國著名高爾夫選手所設計的十八洞高爾夫球場;由堪稱舉世無雙的意大利迷宮設計師親自指導的長寬三百公尺的巨大迷宮;夏季是水上滑水場,冬季則是天然溜冰場的人工湖泊;附設天文台的“星星博物館”;以賞鳥與采集昆蟲活動為主的“森林科學館”;場地面積廣達二二〇萬平方公尺的第一滑雪場;分售別墅區;出租住屋區;森林浴步道;大名鼎鼎的建築師所設計的露天舞台;大量收藏並展出的高麗陶瓷與廿世紀俄國葷畫的美術館。

“的確了不起。”

邦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聽到對方釋出幾千億圓資本的時候,他不由得泛起一絲窮人的酸葡萄心理,但是在原始森林當中興建起一座全年無休型的山岳休閑都市確實需要有不尋常的財力、行動力與規劃能力。

不過說到十一月,怎麼樣都是青黃不接的時期。雪是下了,但還無法從事滑雪活動;天氣也嫌太冷不適合旅游,而且必須顧慮到還沒進入冬眠的熊經常在山區出沒的危險性;何況在東川關西一帶的人千里迢迢跑來北海道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淡季時,即使打出住房折扣優惠的號召,宣傳力還是有限;至于全年無休的娛樂場,更不得不重視淡季的存在。

于是“文化藝術策略”就因應出爐。除了邀請海內外知名的文化人士與藝術家前來舉辦演講與表演外,還搭配著熱氣球大會、十項鐵人運動大會、滑翔翼競賽等活動吸引觀光客。夏天的避暑觀光客與冬天的滑雪觀光客往往不請自來,但是春秋兩季就必須想辦法靠舉辦活動來招攬游客。

相馬邦生之所以會被邀請到這座休閑都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今年三十三歲,職業是小說家。如果真要形容他的書的話,也許有人會說出:“銷售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這一類的句子。他的寫作范疇以科幻題材為主,偶爾也涉獵冒險小說與懸疑小說。

且不論邦生是否真有文人氣質,但當他正經八百的帶起眼鏡時還真有那麼一回事。

他這次特地系了一條領帶,但他決定在抵達目的地之後立刻換上高領套頭毛衣,因為他在家里向來只穿件襯衫度日,而且實在也沒有必要全副武裝去迎接十一月的北海道。

在搭上直升機之後,邦生注意到一對父女。他們的座位在邦生的對面,中間只隔了一條走道,因此他不時投以觀察的視線。

那位父親大概六十歲左右,外表看起來比實際歲數年輕,但頭發、眉毛卻白如霜雪。邦生在觀察別人時也擺脫不了“以貌取人”的習慣。他推測對方如果不是學者就是藝術家,因為他沒有一般世俗的精明干練。他直接推著輪椅登機,入座之後就閉起雙眼,靠在椅背上化為一動也不動的雕像。

老實說,隨侍在一旁的年輕女孩比較惹人注意。她留著一頭烏黑的及肩長發,白皙的肌膚讓人不禁聯想起高級的日本紙,而那像是經過造物主精心排列得清秀臉龐實在令人印象深刻。舉止上雖然穩重,但似乎還不到擁有選舉權的年紀。五官看來與他的父親並不像,所以應該是像母親吧。

邦生之所以認定他們是父女並不需任何竅門,因為他聽到這個女孩朝著男人喊:“爸爸。”于是,三流作家的想象力就開始天馬行空地運轉了起來。女孩是在男人四十歲左右時出生的,看起來備受寵愛,應該是獨生女吧?她有姊妹嗎?如果有應該也是個氣質高雅的美女吧?不不、也許她是姊妹中最漂亮的一個,所以引起其他姊妹們的埋怨;如果她是繼室的小孩,還可能在父親不注意時遭到虐待……

邦生猛一回神,看見剛剛在腦海里被他大做文章的對象正在瞄著自己,頓時面紅耳赤,因為是他先大咧咧地盯著別人看的,于是他輕聲地說了一聲“抱歉”,並行了一個注目禮。當對方報以微笑與善意的眼神時,原本以為會遭白眼對待的邦生這才松了一口氣。

GC小姐的說明仍然持續著,她就像一台急著要把記憶體內所有情報一並輸出才願意休息的機器一般,但似乎也引不起眾人的感激。好在大量情報也終有消耗殆盡的時候,這是全機旅客心中的一塊大石總算可以落地了。

“各位旅客辛苦了,本機即將降落在烏拉爾消閑都市的機場,請各位盡情享受七天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生活。”

原始森林與摩天大廈由視野下方不斷逼近,逐漸下降的直升機最後降落在一片綠地上。打開機門,冷空氣一古腦兒湧進來,使得原本在暖房里放松的皮膚頓時緊繃了起來。



邦生之所以接受這次的邀請是因為目前的時間比實際需要來的多,手邊的錢比想象中來得少。原本邦生並不在此行之列,受邀的是前輩作家泉田隆之,最後才輾轉因他代理。

今年五十歲的全田,在十五年前即已奠定了實力派作家的地位。他是邦生的大學學長,但實際上隔了十幾屆,根本不可能在學校碰頭;而人第一次見面是在某出版社的派對上。

“我記得兩位曾經就讀同一所大學那就干脆趁機敘敘舊吧。”

其實也是經由幫忙引見的編輯這麼一說才知道這段背景的。灌了不少黃湯的泉田面對一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一時談興大發。

“老實說,截稿日是個壓力增幅器,編輯全是一群沒有尾巴的惡魔,當你沒有賣點時,不但沒有退休金也不能辦理失業保險,平時熬夜趕稿也沒有加班費,甚至連續假日還得窩在工作室,千辛萬苦寫出來的作品,還得接受一群文學底子不好的讀者批評。”

邦生無言以對,只好不停地點頭稱時,最後泉田自嘲地向他耳語道:“不過啊,小說家這行對我來說有一種難以割舍的魅力。”

“那是什麼呢?”

“自己做自己的老板啊,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泉田笑道,邦生也跟著笑起來,從此以後兩人便成了忘年之交。

邦生有個十二歲的女兒,父女相依為命。邦生在大學時便與同班的女生結了婚。妻子過世後他當了六年的鰥夫,勸他再婚的朋友不少,但他卻推掉了所有的婚事,獨立撫養女兒長大。

“我絕對不再婚,但不,不是我對死去的老婆有什麼不滿……”

邦生去世的妻子是北陸地方豪族的長女,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女方家長點頭答應婚事。之後,從下聘開始的種種繁瑣過程,讓向來不受拘束的邦生著實抹掉了耐心,最後在縣政府所在處最豪華的飯店舉行婚禮,但接下來又在新娘家開了三天喜筵。

“連續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哦!”

連二十出頭的年輕編輯聽了都感歎不已。


“哇,真是大手筆。”

“哼!單身的小毛頭哪里知道我的辛苦,總之,我發誓再也不當那喜劇……不,悲劇的主角了。”

因此可見相馬邦生的為人。就在受邀至北海道的前一個禮拜,泉田突然罹患急性盲腸炎,深夜由救護車送到醫院。

邦生得知後立即趕到醫院。病人手術後雖然複原情況良好,精神奕奕容光煥發,但不表示一出院就能馬上搭飛機旅行,所以就演變成“麻煩你幫我出席好不好?”的局面。

“向我這種小角色還夠不上名作家的邊呢,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其實我已經跟三個人提過了,但他們都有事走不開,我知道你也很忙,你又不是什麼無名小卒……。”

“不,其實我並不忙,而且現在手邊的稿子也不急……”

“那你就答應吧,雖然事情有點突然,但對你絕對有益無害。”

當然有益無害,除了整整一星期免費在全日本最大的山岳休閑都市度假、還有五十萬圓酬勞再加上往返機票。唯一的代價就是一場六十分鍾的演講以及用二十張稿只寫成的度假心得,就各方面來看,的確是一個誘人的條件。

他的遲疑其實是來自他體內一股略嫌落伍的陶淵明精神:不屑成為大企業的宣傳工具。泉田在看出邦生的心態後,露出一個賊笑。

“我明白你的心情,其實我對這件事也不感興趣,不過換個角度想,那些一身銅臭味的錢奴難得低聲下氣,所以我們禮貌上也該有個回應吧。”

“說的也是。”

邦生最後終于還是點頭答應。之後整個進度也得跟著加快,先是聯絡出版社和休閑都市負責人,在取得對方的諒解後,再由泉田提供機票、邀請函與行程表。

女兒葉月向來是邦生的得力助手。也許是得自死去母親的遺傳吧,這個孩子做事干脆、活潑又細心,把父親照顧得無微不至。要是再過個十年,到了論及婚嫁的年齡時,光憑想象就知道做父親的會多不舍。

“葉月,你要不要跟父親一起去?”

“可是學校怎麼辦?”

“沒關系,沒關系,教育部不是常說學會加減乘除,還不如聽父母親的話來的重要。”

泉田原本要和太太同行,所以預訂了兩張機票。

結果,時間一到,邦生與葉月便匆匆趕到羽田機場。

邦生與葉月分配到的房間是位于一棟名為“西塔”的四十層大廈第十九樓,屬于貴賓級雙人套房。和一般飯店的雙人房相比,大了將近有兩倍之多。床有兩張,天花板也很高,最棒的是空間寬敞。窗外的景色也極具可看性,置身在高度文明之中,自然的原始風貌卻觸手可及。這也許只是一種假象,但為此投注的資金與精力的確是相當驚人。

房內有一張約榻榻米大小的書桌,其他像文書處理機、FAX、電動玩具等等應有盡有,甚至還有OA辦公中心,如果邦生的收入能與泉田並駕齊驅的話,便可考慮在此定居,與大自然為伍寫稿度日。

不過這麼一來,就無法在神保町的舊書店街漫步,也不能在銀座小巷里的老牌咖啡店一邊飲著紅茶一邊發呆消磨時間了。在仔細一想,除了所呼吸的空氣之外,身邊的器物全市休閑都市的商品,那還真有點無趣。

到了夜晚,當設置在大樓四周的采照燈打起青光時,以計樅為主的廣大針葉林、以及聳立在樹海當中的六棟高樓大廈,就顯得格外醒目。

“看上去好像是科幻情節里的景象,如果走錯一步就會成為日本的巴西星亞。”

邦生不懷好意地想象著。巴西的首都巴西里亞是一座興建于內陸,架構龐大的人工都市,但由于市民的生活步調追不上建築師的前衛思想,結果城市日漸荒涼。

據說這座休閑都市可以容納五萬名旅客前來投宿,再加上工作人員,儼然有一個城市的規模。但在十一月的旅游淡季里,這座人工都市只剩下五、六千人而已,而這其中會有多少人來聽邦生的演講呢?初出茅廬的作家露出一個苦笑。如果換成泉田,一個知名作家的演講會場應該不至于太冷清吧。說句老實話,邦生的知名度還真的低得可憐。

雖然所有都市都是出自人為,但這座休閑都市卻有走極端之嫌。在興建當時還曾引來各方不少猜疑,揣測這里是北方某假想敵國的秘密工作基地,或是核能廢棄物的儲藏倉庫等等。

“至少有不少人想到這里來拍電影。”

想著想著,老是窩在房內也很無聊,于是邦生拿起擱在桌上的鑰匙,打算在晚飯前好好逛逛這座人工都市。

“葉月你呢?”

“我想先睡個午覺,爸爸你盡管去獵豔吧。”

“那老爸一定極盡所能達成你的期望。”

邦生拿著一本厚重的旅客專用手冊走出房門。

既然這一星期無論吃飯、喝咖啡、或是打網球、走大型迷宮,只要有興趣都能免費享用,那麼只管大方使用即可,最重要的是希望過一段平穩又充實的七天。



邦生一直掛念著坐輪椅的老學者跟他的女兒。不,事實上重點是那個美麗的女兒,他父親只是個附屬品罷了。那個父親大概跟她同樣是應邀來這個休閑都市擔任文化藝術推展委員的吧,但是由于行動不便,女兒只好隨侍在側。

在電梯間通往大廳的走道牆壁上設有一個公布欄,上頭貼著一張名為“本休閑都市十一月預定活動”的時間表。當邦生避開自己的名字,打算尋找那位老學者的名字時,一個體形比他寬三分之一、臉帶銀邊眼鏡的中年女子湊過來向他寒暄,對方是生活文化評論家,經常在電視上演出。問到職業時,邦生回答:“我是科幻小說家。”結果得到對方如此的反應:

“啊啊,科幻小說啊,就是有外星人或是飛在天上的圓盤那種東西出現對不對?好玩嗎?”

“那種東西”是那種東西?邦生很想反駁,但話到喉頭最後還是吞了回去,深怕禍從口出遭人誤解。

幸好,邦生及時發現了那個女孩,便立即與女評論家道別快步往走廊而去。不過,邦生心想,也許那個女孩對自己的名字根本連聽也沒聽過。

想不到,她居然知道他。

“您是科幻小說家相馬邦生先生吧?我是您的讀者。”

“咦?是……是嗎?這真是我的榮幸,拙作品其實並不算多……請問你喜歡的是那本書呢?”

邦生不敢置信地反問。

“我買了《木星戰士》第一版,我覺得內容很有趣。”

“其實那本書在國內還賣不到五萬本……”


這是個悲哀的事實,邦生的書到現在還沒有一本突破五萬的門檻。

“那我就是五萬人之一了,可惜我現在手邊沒有書,以後是不是還能請你為我簽名呢?”

“當然,我很樂意。”

出道以來,他除了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作家外,還經常自稱“鬻文之徒”、“出版承包商”來貶低身價。目前自己跟女兒靠這項收入只能勉強算過得去。

“啊……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是白根有希子,您好。”

“您跟父親一起來的嗎?”

“是的,家父是位學者,去年才辭掉大學里的工作,所以今年決定到此地演講。”

“那一所大學?”

邦生完全是無心之問,但聽完回答後卻大吃一驚。那時十年前他就讀的母校,對他還有泉田來說,她的父親等于是自己母校的老師。

“請問令尊大人的研究范疇是……?”

“曆史,有關東西方外交史。”

“例如絲路,十字軍東征或是大航海時代嗎?”

“我父親不喜歡絲路這個名詞,他說那只是一股毫無疑義的風潮。”

老是站在走廊上談話實在不方便,于是邦生便邀請有希子到咖啡廳,而她也爽快地答應。因為她父親有午睡的習慣,所以她有一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正好跟相馬家相反。兩人選了一個靠近走廊邊緣的位子坐下。在談話中,邦生得知有希子目前是高中三年級,他原本還以為她已經是大學生了。

“學校方面沒關系嗎?”

“沒有關系,我已經通過大學檢定考試,所以不必每天到學校上課。”

“哇,才女。”

邦生這個自然反映讓她顯得有些困惑。

“學校並不一定需要我,但父親卻少不了我,所以我才在這里。”

原來她母親已經去世了,邦生的家庭再過六、七年大概也是那副模樣吧。

“你曾經和令尊吵過架嗎?”

“常常,幾乎是每天飯前飯後,我覺得這樣有助于父親的健康,但也有可能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如果有希子能改掉死板的說話方式,應該會顯得更多變,她會是那種沉默時文靜嫻淑,開口時活潑大方的女孩子。

“可是當作家其實也不簡單,我想你一定很辛苦。”

“是啊,不過呢,反正自己做自己的老板嘛,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邦生現學現賣前輩的牙慧,有希子卻是第一次聽到,她在輕笑幾聲後隨即露出感歎的表情。

“我父親跟學校的系主任以及領導階層格格不入,他表面上是說不希望別人因為他行動不便而給予特別待遇,所以趁著退休前主動辭職;但他以前就是在國立大學與人有過節,才轉任到私立大學的,這次又是因為個人好惡而負氣離開,弄得現在無處可去,說起來是在可悲。”

話題愈聊愈起勁,壺里的紅茶不知不覺地喝空了,于是邦生又請人回沖一次。他心想回去時可要花點心思買個好禮送給泉田夫婦,雖然以後的進展誰也不敢保證,但至少讓他有了一次愉快的豔遇,這可真的感謝泉田的盲腸炎。

“對了,根據蝦夷人的傳說,這里是一塊遭受詛咒的土地,當成故事聽是很有趣,但不曉得真實性有多少……”

“我記得這塊土地的名稱‘烏拉爾’,在蝦夷語里好像是‘霧’的意思。”

各位千萬別以為邦生博學多聞,這是他剛剛從手冊里惡補來的。

根據一八七五年明治政府的調查顯示,北海道總人口有十三萬人,其間經過日本人的努力、政策、野心和欲望的助力,目前已經膨脹成當時的四十倍以上。這是否代表了“文明征服了自然”呢?人類的生存與活動如果能與大自然協調,那當然什麼問題也不會有,但實際上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當活動的規模愈大愈難辦到。

這個休閑都市之所以要興建摩天大樓,一開始就是為了將對自然的破壞抑制到最低程度。橫向擴張還不如縱向伸展,如此才能減少森林的采伐面積。從保守的環保人士眼光來看,這種行徑只不過是一種偽善,但借著這個休閑都市的興建,來促使附近村鎮的經濟與社會開始蓬勃發展的事實的確存在。原本這個大于東京二十三行政區的土地只住了二千四百人,現在已經超過了三千人,離鄉背井遠赴紮幌與東京的年輕人逐漸回流的現象是不容否認的,現在這個時代,反而人口稀少的地區還會主動要求興建核廢料處理場。

突然間,走廊的一角傳來騷動,邦生與有希子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轉移到由走廊通往電梯間的方向。引起騷動的主角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與邦生他們同行的那個身穿紫襯衫的男子,另外則是一個頭頂微禿、身穿亮灰色工作服的矮小老人。邦生連忙逮住一個正要從旁繞路而過的男服務生詢問有關老人的事。

“啊,他是森塚老爹,在我們休閑都市里有一個工藝村,他在里頭設了一個穴,教導客人陶藝之余也會出售一些作品,他是個好人,只不過很頑固。”

服務生帶著苦笑回答。

那個陶藝家老人為什麼會對一個客人臉紅脖子粗呢?隨著秒針一格一格前進,真相終于明朗。“不准用你的髒手摸我的花瓶!”老人吼道。原因是老人做的花瓶被那個中年男子拿來當痰盂,邦生當然理解老人憤怒的心情,但看樣子客人也有他的一套說詞。

“你不准我摸?”

男子不屑地俯視矮小的老人,目光透露出輕蔑與傲慢,顯示他根本不尊重對方的立場與心情。

“陶藝家表面上看似藝術工作者,說穿了你的職業也必須靠賣作品來賺錢維生,既然東西賣出去了,你就無權過問客人的處理方式,銀貨兩訖之後,還要限制客人不准碰,我看你的職業道德可能還不夠,對吧?”

這男人很會說話,不過是屬于那種缺乏琢磨的劣等口才。

老人依然不甘示弱地重申他的主張。

“我做的是一個花瓶,花瓶!”

“你的東西我買來當痰盂用有什麼不對?不高興的話,我還可以拿來當尿壺。”

男人自認這個諷刺相當高竿,邪惡的笑聲響徹整個走廊。他的笑聲與表情喚起了邦生的記憶,這個人曾經在電視新聞節目上出現過。他是專門在日本境內與夏威夷、澳洲等地強行收購土地,引起當地人民極度不悅與造成地價急速暴漲的炒地皮商人——崛川。

此時出現了三、四名看似保鏢的男子,他們向崛川鞠躬後就拉著老人離開,平息了這場騷動。邦生明知沒有自己插嘴的余地卻克制不住內心的氣憤,只聽見有希子低語道:


“那個人為什麼會說出這麼惡毒的話呢?”

“這是因為他不曾親手創造出任何東西,所以他無法體會身為創作者的喜悅與自豪,也絕對不懂創作者是如何珍惜每一個經由自己雙手所誕生的作品,缺乏文化氣質也就罷了,還因此沾沾自喜,才是最糟糕的一點。”

崛川炒地皮的惡名連邦生也早有耳聞,當然土地並不是他制造出來的,經商方法也不是他獨創的,就因為他沒有職業尊嚴,也會毫不在意地侮辱別人的職業。

比起那種人,邦生好歹也算得上是個創作者,因此撇開職別與年齡的隔閡,他完全能體會老人的心情。

話又說回來,會選擇在北海道原始森林里興建這個人工都市的東堂老板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邦生開始想:是以企業利益為目的的實業家?還是手筆龐大的創造者?但是再怎麼樣也不會是崛川那一流的人。

一想到崛川也是這個休閑都市的游客,原本清靜的空氣突然間仿佛都聞得到銅臭味。一個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竟有崛川這種人在此為所欲為,令人不禁懷疑這里真的是人間仙境嗎?

正想到戶外透氣,只見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在大型玻璃窗外。一個巨大的黑影投射在玻璃上,原來又有一架直升機准備降落中庭。



直升機這種交通工具雖然可以讓乘客坐得舒適,但引擎的噪音卻相當殺風景,當喜愛清靜的人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

邦生自己也搭過直升機,實在沒有什麼資格說大話,不過這架直升機是降落在大樓附近的中庭一角而非停機坪。由這項小舉動來看,機上乘客的來頭一定不小。

休閑都市的工作人員匆匆忙忙地跑向直升機,游客當中甚至有人是特地從沙發起身,湊到窗戶旁邊看熱鬧。

從直升機走下來的是一個年約五十歲的男子,高壯的身材穿起軍服應該很好看。他的視線沒有一絲松懈、嘴角沒有一點笑意,沉默傲然的身影充滿了頑石的質感。

“是東堂的總裁,東堂康行。”

“是東堂複合企業第二代總裁嗎?”

人們的對談中參雜著疑懼與好奇。對方是東堂複合企業開發這個休閑都市的總裁,也是美國經濟雜志公認的全球首屈一指的大富豪。擁有日本境內及海外總共八十家飯店、四十座高爾夫球場、十六座滑雪場、十八棟社區公寓、四個大型游樂場,提起他在都市與住宅用地的總面積,聽了保證讓人瞠目結舌,個人資產與企業資產兩方面相加起來,據說接近五兆日圓。

在與東堂複合企業有關的飯店里,老板往往比客人至上。也難怪負責人以下的工作人員害怕老板的一吼勝過客人的抱怨。

一名西裝筆挺的男子快步走出大樓的門口,來到東堂康行面前畢恭畢敬的哈腰行禮。

這名男子年約三十五歲,結實的體格、古銅的膚色、利落的舉止、緊繃而嚴肅的表情與總裁略有神似之處。原來他是總裁亡兄之子——東堂伸彥,擔任北海道地區總負責人,親自指揮休閑都市的建設工程,現年三十五歲,比叔父小十六歲。

東堂複合企業創辦人東堂敬四郎在當時就建立起君臨關東一代的大型企業集團,也曾出入政界,擔任過科學技術廳長官、交通部長、眾議院議長。他對于事業與資產的欲望與執著心之強烈、手段之強硬眾所皆知,人稱“戰後的奸雄”。被他整垮的競爭對手、掠奪的企業、並吞的土地、棄之如敝屐的部屬不勝枚舉,甚至因此換得一個“財經魔王”的綽號。

但是,姑且不管他的品德操守,論及氣度與魄力他確實有過人之處。威震財政兩界之余,個人的私生活也相當紊亂。雖受非議的不僅是他在外花天酒地,在內則利用大企業總裁的地位染指女職員,甚至職員之妻。

對于敬四郎淫亂生活抨擊的最厲害的是長子正輝,他因排斥父親強行為他安排的策略婚姻而離家出走,與同校女大學生結婚。東堂家的專職君主怒不可遏,憤而剝奪他原本資質優異、前途指日可待的長子繼承權。這個不幸的長男正是伸彥的父親。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父親的繼承權被剝奪,東堂伸彥應該是東堂複合企業的第三代總裁才對。如此一來,康行就必須屈居在一個比自己年輕十六歲的侄兒手下,但實際上,魔王的繼承人是這位次子。

就一個企業家的才干與手腕而言,康行足以和死去的父親並駕齊驅。他遺傳了父親優異的行動力與判斷力,對待部下儼然像是一個桀驁不馴的君王,對外也充分展現堅強的實力。有人認為他是故意模仿東堂四郎的企業風范,但比起做事謹慎拘泥、適合研究學問得兄長來說,他的確能夠勝任東堂複合企業第二代領導者之職。

“老板此次大駕光臨,我們全體工作人員感激不盡。”

伸彥抬頭看著叔父,口氣與態度完全與為人臣子沒什麼兩樣。康行只是點點頭,表情沒有任何融化的跡象,也不等人帶路就徑自大步向前,伸彥則以半前導、半隨行的姿態陪侍在側。兩人身後跟了五名手持公事包的秘書。

在前往電梯的走道上,伸彥開始說明他的計劃。

“以既有的滑雪場而言,去年冬天吸引了二十萬人,而今年冬天預計有三十萬人,明年將達到四十萬人。”

“看來你只是努力印證你的‘預計’罷了。”

叔父的語氣顯得相當冷淡,並非特別針對自己的侄兒,他對于部屬向來采取這種態度,不會因顧及血緣關系而有所改變。

“還有從明年旅游旺季開始,千歲機場直達休閑都市的定期專機將開始營運……”

“直升機嗎……?”

“是的,日前千歲的火車專線需要八十分鍾,如果開放直升機定期航線,,時間便能夠縮短成二十到三十分,特別是在冬季開設滑雪專機的話,想必會受到年輕人的歡迎。”

“這計劃不錯。”

這句話代表了相當程度的贊美。

“不過,我們與鐵路局之間的協商一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上軌道,要小心處理,別讓他們有所誤解。”

“我明白,在大風雪時就必須仰賴鐵路運輸,絕對不會疏忽這一點。”

他們搭乘VIP專用電梯,一般游客是不能使用的,不過這也不代表其性能會好到哪里去。在徐徐上升的電梯里,伸彥持續他的解說。

兩年後,這塊土地上也將設立大學。這個由咨詢科學系、國際政治經濟學系、經營管理系、技術工學系四個學系組成的四年制大學,將會成為文化觀光都市在教育與學術方面的要角。不過並非如此而已,校園里的大學生還將是這個休閑都市最重要的工讀生人力資源。休閑都市的旅游旺季與學生放假時期都在夏冬兩季,特別是夏季正值學生外出打工賺取零用錢的最佳時機。

大學建地位于休閑都市的西南角,在二十萬平方公尺的的棱地上並排著一幢幢白色建築。由于地理環境不適合外地學生每天通學,因此學校主動強制全部學生住宿,同時也少不了教師住宅。當這項計劃的細節全部完成時,這里已不只是個單純的休閑都市,也兼具了學術活動中心的功能,正如同美國科羅拉多州的白楊大學城一樣。

“但問題在于二月。”

那時正值期末考與入學考相繼而來的時期。期末考之際,很難確保學生的人力資源,而入學考試又必須為考生安排住宿,因為那時的旅館全擠滿了前來滑雪的游客。這方面的調度對伸彥來說是一件苦差事,但是在這塊北方的處女地上開發大學的計劃在他眼中的重要性,絕對是無可取代的,其中部分原因是為了要實現死去父親的夢想。

“我們東堂不需要連這種小問題也解決不了的貨色。”

這句話並非說著好玩的,康行看著侄子,表情仿佛缺少了溫度與濕度。

“伸彥,你應該明白,你雖然是大哥的兒子,但血緣這種東西跟能力、權力是八杆子打不著關系的,我給你機會表現,但你別妄想得寸進尺。”

“是的,老板,屬下謹記在心。”

伸彥畢恭畢敬的答道,並向獨裁的叔父鞠躬。他射向地面的眼神如同在火上烤過的利刃一般滾燙、尖銳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