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夜行者



甫抵達烏拉爾休閑都市的相馬父女在和平的氣氛中展開第一晚的活動,首先是到摩天大樓最頂層的了望餐廳享用俄式料理。由于抓對了預約的時機,邦勝才能確保訂到最後一桌的位子。

遠眺晚上七點鍾的窗外,黑中帶綠的夜空里,只見另外五棟摩天大樓猶如青白色的光柱高高聳立著。眼前的美景如夢似幻,但邦生只感覺到十足的矯揉造作。

也許是父女連心吧,葉月側著頭發表感想:

“爸爸,我總覺得這個城市好像玩具哦。”

“玩具?”

“是啊,例如說……就像游樂場一樣,外面看像街道,里頭卻裝了許多電視設備……”

“那我們明天就溜到里頭看看,也許會出現什麼好玩的東西哦。”

“爸爸也要去嗎?”

“如果您願意讓在下跟隨是在下的榮幸,公主殿下。”

“嗯,好吧,我允許你隨行。”

葉月開心地笑著說。她留著短發,身穿厚質純棉襯衫再配上一條工作牛仔褲,這種輕便又活潑的服裝向來是她的最愛。等到夏天一來,就換成短袖短褲,不論是上學、做家務、旅行都是這身標准打扮。

“富山的外婆”常常抱怨男孩子沒意思,所以每次一見到孫女就買給她一大堆鑲有蕾絲邊和緞帶、高雅又可愛的衣服。而在外婆面前穿著洋裝的葉月總是在一回到自己家就立刻換回褲裝。

葉月的母親去世後,外婆曾打算帶葉月回富山,一方面因為邦生對于自己養兒育女的能力完全缺乏自信,而且在作家這一行里又正值剛出道的重要時期。原本幾乎已經決定了,卻因為“我看還是算了。”一句話,就讓葉月留在父親身旁。葉月高興得不得了,因為她喜歡爸爸,雖然她也喜歡外婆,但還是維持偶爾見面的關系比較好。

相馬葉月小姐是山手學院小學部六年級學生,環顧全年級(包括男生在內),她恐怕是最會打架的,而且腳程很快。有一次還差點跟專門欺負弱小的國中男生打了起來,結果她朝對方的兩腿間猛力一踢,讓他連跳帶跑地抱頭逃竄。從此就不曾再見到那個國中生出現,由此可以確定她的這一踢力道十足。當她把這件事告訴他父親,邦生在一陣大笑後,感觸良深地低聲說:

“社會的幸福,個人的不幸。”

葉月完全聽不懂其中的含義。相馬父女居住在東京都小金井市一個三房兩廳的公寓里,除了客廳、飯廳和廚房以外,還有兩間六個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間,與一個同樣大小並設有壁籠的和式隔間。和式隔間是客房,“富山的外婆”上東京時,或者請編輯入內時都是使用這個房間。兩間西式房間則是父女兩人的寢室,幫生那間窗戶朝北的臥房,正確說來應該是書房里側擺了一張床。

客廳加上飯廳的空間相當寬敞,一張幾乎有兩個榻榻米大的大型餐桌就占了一大塊。相馬在這個餐桌寫稿,葉月放學回來時也在這個餐桌上寫功課,父女倆隔著一張餐桌輪流在嘴里振振有詞、抬頭仰望天花板歎氣的景象早已見怪不怪。

五點左右,葉月開始准備晚餐,因為她沒有上補習班。一來,她身為相馬家的主婦,必須掌管一切內政事務,以至于沒有多余的時間上補習班;二來,她所就讀的私立學校實施從小學到短大的一貫教育,所以不需要為升學窄門擠破頭。主要是因為一家之主欣賞學校的自由風氣,這是邦生表現天下父母心唯一的實例。

“老大!吃飯啰!”

“哦,好!好是好,麻煩你再等一下……”

晚餐全准備妥當了,父親仍然看著稿子念念有詞。把主角逼到絕境的情節固然精彩,卻找不到方法讓他逢凶化吉。這世上有些作家一小時寫五張,一天寫六十張稿子,一年可以出三十本書;而葉月的父親一天寫個十張就說:

“啊啊,今天寫得真順手。”

自我陶醉之余就開始喝啤酒,遇到沒有靈感的時候也說:

“誰說不喝啤酒才有靈感,自己沒有靈感卻把過錯推到啤酒頭上簡直是小人行徑!”

編完理由之後又開始喝啤酒,當葉月問父親有多喜歡啤酒時,他回答:

“僅次于葉月跟媽媽,但勝過工作好幾倍。”

這天晚上,邦生飲著歐迪沙制的俄國啤酒,目光掃視著四周,卻找不到有希子的身影。其實休閑都市的餐廳並不僅限此處,所以她跟她父親沒有在這里出現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此時葉月原本拿著湯匙喝湯的手停了下來,兩眼開始觀察著父親。

“老爸,你在找你看上的女孩子嗎?”

“你在意嗎?”

“當然,身為你的血肉至親,不用點心怎麼行。”

“葉月,你真有學問,居然會知道‘血肉至親’這個名詞。”

“我以前在電視劇上看過。”

葉月爽快地解決了父親的疑問後,又開始動起湯匙;她一邊喝湯一邊詢問父親:

“這次請假一個星期不上課,是不是不太好啊?”

“你上六年級以後不是從來不請假的嗎?反正偶一為之嘛,了解父母親的工作,聽從父母親的話就是教育的第一步,學校怎麼會因此抱怨呢?”

葉月點點頭,繼續把紅菜湯往嘴里;邦生則又叫了第二杯咖啡,他心中多少也有做父親的顧慮,希望葉月偶爾放下家事放松自己。在這個休閑都市里,飯後既不必收拾也不必打掃。

其實這層顧慮再往前一步就會遇到“再婚”的問題,不過如此一來,再婚的妻子在邦生眼中好像僅僅是一個管家罷了,他是在過意不去;但最重要的一點,正如他自己所坦誠的——結婚太麻煩了。

三年前有個異常主動的女子甚至追到邦生家里,就在他進退而難之際,葉月從隔壁房跑出來大喊:

“爸爸,人家肚子餓死了,快煮東西給人家吃啦!”

于是這位女子的熱情咻地一聲迅速降溫。“搞什麼嘛,原來你還有個拖油瓶啊!開玩笑,我才不要年紀輕輕就當人家的繼母呢!”她喋喋不休地扯了一堆之後便轉身離去。

“葉月,我那是想你的演技愈來愈逼真了。”

“我才不是在演戲呢!爸爸,我那個叫……唔……叫做‘內心的呐喊’。”

“是嗎?我聽起來倒像是胃袋的呐喊。”

說完,父女相視而笑。總而言之,邦生再婚的可能性在目前來說,無論遠因或近因都相當渺小。“也許等葉月結婚後再考慮吧。”邦生一直有這個念頭,但事實上又是如何呢?

“對了葉月,你的男朋友少說也有一打以上吧。”

“一個也沒有!爸,干脆你幫我介紹算了。”

“這個嘛,杉沼先生如何?”

“杉沼……就是太陽書房哪個?我不要!我對他沒興趣。”

遭到葉月斷然拒絕的是太陽書房的年輕編輯。決不是因為他長得丑,事實上都市帥哥型的他相當受女作家的歡迎;更不是他個性有什麼問題,而是他以前來相馬家時,曾經把葉月的名字喊錯成“葉圓”,結果惹毛了葉月。

有人以為“葉月”是父母在集思廣益後才取的名字,其實是因為她在八月出生的緣故。如果她是在三月出生就會取名叫“彌生”吧,十二月的話就是“師走”——以上情形似乎不太可能發生,不過她的父親就是那種敢干拆開“聖誕節”的拼音,把小孩命名為“栗素”的人。總之,這名字由父親想出,經母親同意,而且被命名者本身也相當欣賞的,結果自然皆大歡喜。想不到還會有人誤念成“葉圓”或“湯圓”,實在是無知到極點!

因此,這位前途光明的編輯杉沼先生將從葉月“未來夫婿候選人”的名單上剔除,不過他本人對這件事一無所知,結果:

“嗨,葉圓,不,葉月你真是活潑啊。”

他繼續把這件事當成笑話一而再、再而三念錯,所以目前的人緣已降為零。

“爸爸,你介紹得都不好。”

“就是啊,這個世界實在太小了。”

作家與編輯當中有人夠格當自己的女婿嗎?邦生內心完全否認。




父女倆平靜的晚餐,突然在享用甜點時刮起一道旋風。當冰淇淋送到葉月與邦生面前時,有一個人剛好走進餐廳。邦生不經意瞄到這個人,心中馬上冒出不愉快的情緒。他記得這個人的臉,而且是見過一次就不想再見第二次的臉,這個人就是白天那個侮辱老陶藝家的炒地皮商人崛川。滿面紅光的崛川帶著明顯的醉意,腳步蹣跚地走進邦生與葉月的餐桌,空間並不寬敞的餐廳目前高朋滿座,但相馬父女的餐桌邊正好有空椅子。

“麻煩讓我在這等一下吧。”

口氣聽起來勉強算是在打招呼。

邦生根本沒心情理會他,他只想趕快吃完冰淇淋,讓出位子給炒地皮商人了事。不過坐在椅子上的崛川完全無視邦生為了人類和平所作的努力。這個人似乎還有一點記憶力,他想起當時他和森塚老人在起爭執時,附近有個青年一直以責備的眼光看著自己,還發表了一些無聊的言論。

“依我看啊,所謂藝術或文化這一類的玩意兒,充其量只是一種惡劣的騙術罷了。”

“騙術?”

“沒錯,不管是圖畫、書法還是陶藝,老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說什麼看得懂的人就是懂,看不懂的人還是不懂,這不驕騙術叫什麼?”

聽著聽著,邦生的戰斗細胞開始在他體內摩拳擦掌了,但崛川毫不知情地繼續說大話。

“世界上只有一個真理,什麼觀點不同啦、感受因人而異啦,這些說法全都是鬼扯淡,說穿了就是一種不敢公開其真正答案的騙術……”

這個人也可能受了什麼委屈,話題愈講愈有人身攻擊之嫌疑。

“就算沒有圖畫跟小說,人類仍然活得好好的,但要是沒有土地就只有死路一條,比起那些在一張紙上瞎掰賣錢的人說,我就高尚多了。”

這個家伙根本沒醉,只是在借酒裝瘋吧?邦省的內心閃過這個疑問,他的戰斗細胞已經做好熱身運動,現在只等著開戰。

“為了粉飾自己侮辱別人的事實,還必須故意高聲強調自己的為人高尚,真可悲啊。”

這段突如其來的話讓崛川頓了兩秒鍾,他立刻感應到邦生的敵意,接著雙頰也隨即跟著抽動起來。

“想要痰盂,買一個不就得了?把別人千辛萬苦做好的花瓶當成痰盂使用,只有人渣才做得出來,看來你真是個無藥可救的人渣。”

餐桌被上下晃動,因為酒精而雙眼泛著血絲的崛川站起身來,接著吼道:

“你居然說我是人渣?你居然說我是人渣?”

“很高興你喜歡這個形容詞,不過請您不要重複那麼多遍,我會不好意思的。”

椅子拒絕地板的擁抱,于是發出無奈的聲響翻倒在地上。揮金如土的炒地皮商人與不怎麼富裕的作家同時站近身子,相互瞪視。

“爸爸加油!打倒大壞蛋!”

葉月竟在一旁充當起拉拉隊隊長,不過憑她好強的個性,一旦她父親陷入困境,想必她一定會以實際行動擔任援軍。

體格高達的邦生俯視著崛川,崛川開始咬牙切齒並發出低吼嚇人,只是又傳來另一個騷動,服務生與餐廳負責人分站左右兩旁,為一位從餐廳內部走出來的青年紳士開路。

“崛川先生,請您注意場合。”

聲音的主人為東堂伸彥,這家客廳不只你一個人在用餐,請不要驚擾到其他客人,況且餐廳並非僅有一家,可否勞駕您轉移他處?”

崛川作出一個不屑的表情,只差沒吐口水而已。

“我吃東西向來講究,既然選了這里用餐就不想再改變。”

“是嗎?您連花瓶跟痰盂都搞不清楚,就算您分辨不出俄國菜根西班牙菜我也不會吃驚。”伸彥的表情和語氣充滿了難以形容的冷酷,形成一道銅牆鐵壁抵當了崛川的反彈,于是正想開口大吼的崛川還來不及反應就自動閉上嘴。他帶著青紫的臉色瞪著比自己年輕的休閑都市總負責人,然後一聲不響地轉身並聳聳雙肩快步離去。

安詳的空氣重新流回餐廳,幫生由衷感謝伸彥的處理手法,因為在大廳廣眾之下挨罵的只有崛川而已。

“爸爸,怎麼就這樣放他走了?你本來可以把他痛打一頓的,好可惜哦。”

“這可不一定哦,公主殿下。”

面對女兒全然的信賴,幫生只有報以苦笑。他並不是自己小說里勇猛威武的男主角,要是真和崛川開戰,他根本不敢保證一定會贏。幫生雖是劍道初段,但那個倔川如果是空手道三段或柔道五段也沒什麼好希奇的。

只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也絕對不可能夾著尾巴溜之大吉,所謂“打腫臉充胖子”、“虛榮心作祟”、“吃飽了撐著”這種心態要是經常出現,不但傷身又傷神;如果偶一為之,做人也就不會活得毫無尊嚴。

邦生先讓葉月到餐廳外面等待,然後才和東堂伸彥致歉。

“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雖然嘴上說跟心里想的不一樣,但基本的應酬卻是少不了的。

伸彥點頭致意,但不代表他全面支持邦生。

“崛川那種人的確很棘手,不過您大人似乎也太沒大量了,如果沒記錯的話,您應該是相馬先生吧;其實您不需要動輒反駁,即使是保持緘默面露苦笑,我想您的度量決不會因此受損。”

“受不受損是另外一回事,因為我這個人的度量向來就不大。”

邦生毫不留情地駁斥了對方的道德論。如果對方不動聲色,崛川那種人還會誤以為對方默認,總之不管後果如何難以收拾,該說話時就不要閉著嘴巴。

“該生氣時就不要嘻皮笑臉,該說話時就不要閉著嘴巴,該前進時就不要後退。”

這段話是誰說得已經無可考究,也許是幫生自己編的,但他向來奉此為圭臬,即使站在眼前的是一位企業贊助者也不例外。

大不了不收酬勞,自己掏腰包付旅館與交通費用,合起來可能要損失一百萬以上,對相馬家的財政打擊不小;不過,花一百萬買回完整的人格算是很便宜的。

頂著這個風險,在當時的情況下不打腫臉充胖子都不行。這一打一百萬,實在貴得離譜。

“我無法忍受有人以不當的言詞汙辱我的工作,東堂先生,如果有人嘲笑您的事業只是賺錢的工具,我想您心里一定不怎麼舒坦吧,任何一種創作與工作對當事人而言,都具有相當的意義,當自己的創作遭到別人否定時,還要以笑臉作陪,我看只有白癡才做得出來。”

“……相馬先生,請恕我失言,您說的完全正確,是我見識淺薄。”

“請別抬舉我,為人父母如果自貶身價,在孩子面前怎麼抬得起頭來?”

這最後一句話才讓東堂伸彥察覺到葉月的存在,于是他側著頭問道:

“相馬先生,您還這麼年輕……看起來似乎比我還小,恕我冒昧,請問您今年貴庚?”

“三十三。”

“我三十六,嗯,看來您滿早婚的。”

“東堂先生,您小孩比我女兒還小嗎?”

“不,我目前未婚,一方面因為工作太忙,一方面是條件太高,所以一直遇不到好姻緣。”

“剛剛的事情是不是引起您的不愉快?”

“啊,您果然誤解我的意思了,請別放在心上,這只是我個人的偏見罷了。”

出人意料地,他笑起來仿佛像個十幾歲的少年。

伸彥只大邦生三歲,但年收入的差距卻是一千比一,也因此他根本不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于是邦生總算能夠和女兒繼續呆在這個休閑都市享受優待,由伸彥一下這段話就可以證明。

“我們還必須仰賴相馬先生蒞臨演講,希望屆時能欣賞到您的熱忱與高見。”

“我會謹記在心。”

邦生與伸彥打完招呼,在收據上簽完字便走出餐廳。只見在外頭等待的葉月立刻沖上來。


“爸爸,你沒事吧?”

“哪會有事?我只是跟這里的社長聊聊天而已。”

“這里的市長長得滿帥的,不過還差爸爸一點點就是了。”

能夠一臉正經談這種事情的在這世上也只有這個小女孩了,邦生笑著摸摸女兒的一頭短發。

“要不要爸爸在你未來女婿的名單里列入這個社長啊?”

這當然純屬玩笑,誰會要一個比自己還老的女婿?看來東堂伸彥以後可能就要抱著他那高不可攀的擇偶條件,獨居在附有溫泉設施的高級養老院了……



他們父女倆並沒有立即回房,而是搭乘電梯到二樓。這層樓全是商店街,劄幌與東京的名店在這里都設有分店。“可以就是烏拉爾銀座大街。”邦生想道,不過實際上商店街的稱呼當然沒這麼俗套,而是以拉丁語取了一個裝模作樣的名字。

眼睛所及幾乎都是流行服飾名店,好不容易才找到唯一一家書局,葉月留在書局里買書。父女兩人都嗜書如命。邦生找了大理石走廊上的一處長椅坐下,還來不及喘氣,同座的大胡子就湊過來聊天。

“請問您是相馬先生嗎?”

“啊……是的。”

“請問您知道這瓶酒的品牌嗎?”

“不……”

“這是一九八二年的夏特姆特倫特希特,稀世珍寶哦。”

“哦,是嗎?”

關于美酒與佳肴方面的鑒賞知識,邦生幾乎完全沒有。他只知道酒分成白與紅、威士忌則有蘇格蘭與波彭,他過去甚至還以為所謂含羞草沙拉是一盤沙拉里點綴了一堆含羞草花瓣。

“這種寶貝居然擺在後面被當成貨品出售,簡直是暴殄天物。”

“很抱歉,請問您是哪位?”

邦生的詢問讓這名男子浮現出露骨的失望神情,想必他大概篤定邦生絕對不會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跟長相,這是經常上電視節目的人特有的心病。

“是我太冒昧了,我叫增永啟三……在電視上參與過有關料理與品酒方面的評論節目。”

“哦,是嗎?”

“關我什麼事?”這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

“有件事不知道您曉不曉得?”

“什麼事?”

“我們素昧平生,為什麼今天第一次見面我會主動找你談話呢?”

“我會知道才怪!”邦生在內心反駁,卻沒有說出口。一肚子的怨氣跟反抗已經在剛剛一吐為快,目前需要一些時間累積。

“不,不曉得。”

“這是當然的,老實說我很討厭那個崛川,剛剛看到您重挫他的銳氣真是大快人心,所謂俗人他當之無愧。”

其實眼前在批評別人的這個人,看起來也不怎麼脫俗。在他胡子下蠕動的嘴唇看起來活像一只軟體動物。

“有件事不知道您曉不曉得?”

“什麼事?”

邦生實在沒有興趣理會對方這句口頭禪,于是語氣顯得意興闌珊。不過增永似乎絲毫不引以為意。

“烏拉爾這塊地藏有一大筆黃金哦。”

“對東堂複合企業來說,這塊土地當然是黃金地段。”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哥爾契克將軍的黃金就埋在這里。”

“哥爾契克將軍的黃金?”

“沒錯,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俄羅斯皇帝羅曼諾夫王朝的黃金才對,在俄國大革命時期,由領導反革命軍的歌爾契克將軍把黃金從西伯利亞運到北海道。”

邦生怔了半晌,緊接著立刻搜尋記憶中的資料加以反駁。

“我實在很難接受這個說法,關于哥爾契克這個人,我記得他是在一九二〇年左右被紅軍逮捕,以反革命罪名遭到槍殺,就算他沒死,那一大筆黃金又要如何搬運呢?”

“相馬先生,你知道嗎?截至目前為止,從來沒有一個人看過哥爾契克將軍的尸體,甚至連正式紀錄也沒有留下,如果說哥爾契克將軍事實上還活著,並且秘密偷渡到日本,這種解釋是完全合乎邏輯的。”

“就我所知,哥爾契克曾任海軍中將,所以他不是將軍,而是提督。”

邦生屢屢挑對方的語病是因為他根本不想繼續談論莫名其妙的黃金傳說,但增永絲毫不理會對方的反應,只是自顧自地抱緊心愛的酒瓶,將目光放在虛無縹緲的遠方。

“被革命軍所敗的歌爾契克將軍帶領著一二五萬名志願者,橫越冬季的西伯利亞逃往亞洲,同時他也順便將複興羅曼諾夫王朝所需要的資金一並運往東方,不願讓它們落入革命軍的手中。這筆資金包括了寶石、債券,最主要就是高達五百噸以上的金塊,兩百輛滿載著黃金的軍用貨車能夠在西伯利亞的大風雪中不斷向東前進,你不覺得這個情景很戲劇化嗎?”

一公克黃金以兩千日圓來計算的話,五百噸金塊合計是一兆日圓。如果再換算成目前的幣值,從一九二〇年到現在少說也上漲了二十倍、甚至三十倍。

“街頭隨處都可以看見餓死的人民,而皇帝卻獨自占了這麼龐大的財富,難怪會鬧革命,被殺也是活該。”

對皇室一向沒有什麼認同感的邦生這麼想著。這一類傳說的重點並不在于它本身包含了多少真實性,而是現實生活中有人願意相信才是關鍵所在。話說回來,這個名叫增永的男人特地找邦生談論這個傳說,到底存著什麼據信?邦生不想繼續保究,否則一問之下,事情可能沒完沒了。

簡直就像地獄中的百鬼夜行一般,這里不但有個惡名昭彰的炒地皮商人在作威作福,現在又冒出一個熱衷于羅曼諾夫王朝黃金傳說的美食鑒賞家。

“也許里頭只有我最正常吧。”

邦生想著想著,不禁露出苦笑。而一旁的增永仍然滔滔不絕地說著,只是有好幾段完全沒聽進去。

“想想東堂複合企業為何要選在這個荒蕪的深山投注三五〇〇億資金?建設這座休閑都市只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其實在地底,那里有哥爾契克將軍所埋藏的五百噸黃金。”

增永的雙眼為之一亮,把它形容是銳利的目光也不為過,但由于他的眼角極度下垂,以至于氣勢大為減弱。

三五〇〇億的投資換來一兆的收益,的確獲利匪淺。難道說這座號稱全國最大的休閑都市只不過是這個龐大計劃的幌子兼富產物罷了?

“一兆圓啊……”

邦生再次小聲重複一遍後依舊沒有真實感,這個數目相當于他年收入的一百萬倍,要他想象其中的價值就等于是拿“宇宙的盡頭在哪里”這種問題來考他一樣不切實際。于是邦生決定正視現實,因為葉月正抱著買來的書本,從書店飛奔而出。

“抱歉,我女兒來了。”

邦生說完便從長椅上起身,准備離開還陶醉在美酒與黃金夢之中的增永。這個美食美酒鑒賞家含糊應答之後,整個人繼續坐在長椅上。

“買到什麼好書了嗎?”

“嗯,我一口氣買了三本,太棒了。”

“好,等你看完後再借給爸爸看,死愈多人的內容愈好。”


年輕父親的這段話有教壞小孩子之嫌。

他們這對身高相差四十公分,年齡分別是三十三歲與十二歲的父女就這麼並肩漫步在走廊上。邦生一路上仔細觀察來往的行人,再次驚訝于此地的知名人士的確多如過江之鯽。

如果在全日本的SF作家大會上,相馬邦生多多少少還算有一些知名度,但在這烏拉爾休閑都市里,他只能算是個大太陽面前的小燈泡。

作家、政治評論家、新聞主播、電影導演、企業顧問、服裝設計師、茶道掌門人、電視台兼報社的大老板、體育用品販售公司的年輕小開與女歌星兩位新婚夫婦、建築師、國畫大師、詩人兼插畫家、作曲家……等等全是各行各業名利雙收的成功楷模。其中有不少是那種兩手拿不完、嘴里還銜著一堆丑聞的人物,他們應該慶幸媒體關系人士沒有在此出現。

邦生心想,假設今晚在烏拉爾休閑都市丟下一顆核子彈,日本的名人錄大概會整整少了二十頁左右吧,不過幸災樂禍的人數卻會增加好幾百頁。

能夠讓這麼多文藝界人士齊聚一堂,想必需要相當程度的努力與實力。但凡事都會有正面與反面的解釋,不知東堂伸彥是想利用這次名人的聚會為烏拉爾休閑都市貼金,還是打算借此拓展個人的人脈關系呢?邦生頓時產生了嘲弄的心態,雖然他本身盡量避免與財經界人士有所掛鉤,但這次藝文界人士的參與再怎麼樣也輪不到他插嘴。

“爸爸,你在想什麼?”

葉月的疑問由肩部下方傳上來,邦生一是無法立即作答。

“怎麼說呢……早知道應該帶簽名板來才對,反正全是一些窮極無聊的想法。”



東堂複合企業的總裁東堂康行的房間是位于北塔第三十九樓的總統套房,在烏拉爾休閑都市里,董事長並不是負責招待訪客的主人,而是最尊貴的特別來賓。以經濟能力規劃五萬名游客和與這數字成正比的工作人員,可形成幾十層高的金字塔。因此在這項定義下,經濟實力最為強大的康行便自然而然君臨這個金字塔的最頂端。

康行對于企業拓展目標以外的事務完全不屑一顧,甚至在對待自己的侄兒伸彥無論何時都完全擺出一副上司對待部署的態度。伸彥目前是東堂複合企業北海道地區總負責人,以他三十六歲的年紀就能擁有如此的地位與權限可說是年輕有為,但在經過二十年後很可能還在原地踏步。企業內部也流傳著諸如以下的說法:

“失敗的結果理所當然要革職,成功所獲得的利益則全數屬于企業,再這樣下去,伸彥總經理遲早會被流放到北海道終老一生。”

康行很清楚這個事實,但他根本沒興趣過問員工之間的謠傳。一旦內容對伸彥抱以同情,他只需一口氣就能把這些臆測吹得不見蹤影。

抵達烏拉爾休閑都市,康行在聽完伸彥的簡報後,佇立在將天地盡收眼底的窗邊。原本游移于原始森林的視線最後停留在大學的校園預定地。

“伸彥這項計劃的缺點就在于成立這所大學,看來是大哥的遺傳在作祟,企業家過分干涉教育事業,只有百害而無一利。”

如果由康行親自指揮烏拉爾休閑都市的建設計劃,也許會采取興建全日本第一座賭場的構想,如此一來就不必考量季節的變化,真正實現終年開放的休閑都市型態。康行曾有好幾次成功策動政客與官僚修改法律條款。

“董事長,您是否要讓興建大學的計劃喊停呢?”

獲准同席的宮村秘書這番話並非單純的詢問,而是出自于對掌權者的阿諛。

“住口,東堂企業一旦付諸行動,大學就必須如期完成,宮村,你該不會來到以為伸彥的失敗所帶來的僅限于他個人的恥辱吧。”

康行冰冷的目光拆穿了秘書的小人心態,宮村秘書感覺自己的背脊與腋下冷汗直冒,他只有猛叩頭。

“對,對不起,請恕屬下失言,屬下日後必定謹言慎行,請董事長原諒。”

當堂複合企業的獨裁者絲毫不理會秘書可憐兮兮的狼狽相,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侄兒伸彥的才干與野心上。原本應該成為東堂複合企業第三代繼承人的伸彥到底經營手腕有多強?他對于叔父的忠誠度又有多高?這是康行向來最在意的。

將來康行的位子遲早會由自己的兒子來繼承,康行本身百分之百篤定這件事,只不過是否由康行直接傳授就不得而知了。康行目前五十二歲,他的兒子只有十四歲,當十五年後康行退休時,整個企業體系會欣然接受,並且全心服從一個年僅二十出頭的繼承人嗎?到時,五十一歲的伸彥只要憑著他的年資與實際成就大可名正言順繼任王座,更何況就血緣而言,伸彥才是東堂企業的正統接班人,如果將他摒除在外,恐怕會引發企業內部的不滿。

康行不是沒考慮過干脆把總裁的寶座借給伸彥坐個五到十年的方法。只是“借”而已,絕對不是“給”。東堂王朝的正宗早就轉移到次子康行的血統上,遭到廢嫡的長男後代已經沒有咸魚翻身的機會。如果伸彥膽敢有不安分的野心與異想天開的揣測,康行的鐵錘必定將其擊個粉碎。

“伸彥還沒笨到那種地步,如果他安分點,那我倒可以考慮把皇冠借給他戴一下。”

就在同時,伸彥面無表情地迎向叔父的視線,內心盤算著屬于他自己的計劃。

東堂複合企業的總司令部即為東洋開發公司,該公司相關企業所擁有的股票與土地相當于五兆至十兆圓的資產,但自從一九二五年成立以來不曾向國庫繳納一塊錢稅金。公司內部經常操作利益,將蒸蒸日上的事業預算編列赤字以便逃漏稅,並借此確保並屯積財富,不僅不回饋社會,甚至不履行應盡的義務。

祖父與叔父的做法在伸彥眼中看來與小人行徑無異。他開口說話了,但話題卻又顧左右而言他。

“董事長,我認為那個名叫崛川的人,在待人處事上相當失敗。”

“你打算除掉他?”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崛川經常透過東堂複合企業的名義,以精明的手腕收購土地與股票。像他這種不知廉恥的人對東堂而言是相當便利的工具。

“伸彥,你知道非洲的熱帶草原為什麼能經常保持乾淨嗎?”

伸彥一時不解叔父這番話的用意,但叔父的下一句話立刻讓他恍然大悟。

“原因就在于鬣狗的存在,有它們吃掉動物的尸體,熱帶草原才會如此美麗。”

叔父的手上握著一支捷克斯洛伐克制造的威士忌酒杯,清澈透明的冰塊在白馬酒海當中浮沉。

“崛川就是那鬣狗嗎?”

“沒錯,對東堂符合企業而言,崛川就是一只勤勞的鬣狗,我想你也明白他這種人既沒有理想也沒有見識,毫無人格可言,但也就因為如此才容易上鉤。”

聽著叔父以平淡無奇的口吻講著極度鄙視的話,伸彥不禁膽顫心驚。而康行則繼續向保持沉默的侄兒說話。

“你不必對崛川這種低級的粗人動氣,他只不過是一只身穿西裝、口袋里塞滿了紙鈔的黑猩猩,要他知書達禮簡直是緣木求魚。”

康行搖晃著手上的酒杯,冰塊隨即發出聲響,仿佛也對這番話表示贊同。

伸彥、陶藝家森塚以及作家相馬幫生之所以會不滿崛川的言行,是因為他們還把他當人看,如果是一只粗俗卑下的黑猩猩,絕對不會有人認真相待,康行這個想法實在令人不寒而栗。

“叔父,你的做法我學不來。”

以伸彥目前的立場,他深切地體會到自己根本不能反駁自己的叔父。因為心有余而力不足,因為時機尚未成熟,他必須累積個人的實力,並取得眾人的信賴才能推翻叔父,將東堂符合企業納為自己的王國。

其中一項已經唾手可得,順利的話,另一項不久也會手到擒來。只需五年,快則在三年內迅速推動改朝換代的腳步。事情一旦成功,康行的兒子便落入與伸彥相同的境遇,也顯示曆史最丑惡的戲碼又即將重演……相馬葉月獨自走在摩天大樓寬廣的長廊上。她父親邦生全身的細胞已經被酒精滲透,現在整個人正陷在睡神的沼澤里,反倒是她睡不著覺。她翻來覆去,轉眼已是凌晨一點,看來白天的那場午覺害人不淺。

葉月原本想坐在床上閱讀剛買來的書,但想到床頭燈一亮也許會驚擾到爸爸的好夢,只好外出散步換換心情。于是她悄悄溜出房外,借著微弱的光線,她在睡衣外加上一件對襟毛衣,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走進長廊。

葉月走在昏暗的長廊上,一邊從大廳的窗口眺望夜晚的森林,一邊由樓梯間爬上二十樓或是走下十八樓。四下不見一個人影,寂靜籠罩在時明時暗的空間。由于水泥與玻璃阻擋了群樹的呼吸聲,填充在摩天大樓里的只有人為的無聲無息。所有的窗戶皆采取密封式設計,這和大都市里的高樓飯店完全沒有兩樣。當初烏拉爾休閑都市的設計概念便是企圖將大自然的原始風貌摒除在外,以便與人類劃清界限,不過葉月對這一點完全沒有知覺。

大約三十分鍾後,葉月回到十九樓的走廊,心想這下子應該可以睡得著了。如果還是無效,那就到柵欄邊跟羊群對看好了,順便想想這群羊能夠做成多少分羊排。總之一直在大樓里游蕩也無濟于事,要是被人看見自己穿著睡衣到處跑,還可能會挨一頓罵。

突然間,一股強風掃過葉月的身旁。她頓時倒抽一口氣連忙跳開,身體同時撞上了牆壁。葉月覺得好像看見一個黑影轉進微亮的走廊角落,不過由于事出突然,她還無法完全掌握現狀。

葉月不由自主地全身打冷顫。仿佛一道淒厲恐怖的觸感從異次元侵入她的體內,撥弄著她的神經線。人稱“活力小月”的她頓時被一股莫名的恐懼亂了方寸。最糟糕的是,那個詭異黑影消失的方向正好是自己跟爸爸的房間所在。

“痛痛飛開,怕怕走開……”

葉月口中不斷複誦著小時候聽媽媽教唱的咒語,接著,她的呼吸與心跳逐漸恢複正常。當理智再度恢複時,她重新確認四周的環境。

在葉月的前方有一只模樣很像狗,卻又不是狗的動物。這個幾乎跟葉月等身大的東西有這黑褐色的毛與閃著黃光的雙眼。它的嘴角既深且尖,銀白的牙齒抱隱約可見。

“野狼……?”

其實葉月還沒有見過真正的野狼,但此刻腦海里卻不斷旋繞著這個名詞。它的軀體在瞬間愈變愈大,並張著亮出長牙與尖舌的血盆大口朝著葉月沖了過來。葉月本能地閉上眼睛在牆邊蹲下,雙手還緊緊抱著頭。

半晌之後,葉月才抬起頭環顧四周,最後視線固定在牆上的一點。在那個幾近一個大人身高的位置上竟長著一條尾巴,緊接著這條尾巴便被吸進牆里。這是葉月連最後一丁點的勇氣也被嚇飛了!她縱身一跳像支離弓的劍直奔走廊,也顧不得拖鞋從腳上掉落,只是將嗓門拉高,用力喊著這世上她最信賴的人:

“爸爸,爸爸!”

雖然音量沒辦法隨心所欲的發出來,但葉月遠遠地就看見房門已經被打開,身穿睡衣的父親正踩著拖鞋啪啪作響地朝她迎面跑來。